第61章
房間里……沒有人。
少年愣了一下, 大門已經在身后閉合了。
他忐忑地摸了下手腕。
那里有個手環,里面藏著信號發射器,相當于求救彈。
當他受不了的時候按下,外面等候的林不聞和其他人便會把他從刀山火海里撈出去。
盡管喪尸在人魚眼里卑微如塵, 可他畢竟還關系著小殿下的健康, 不能輕舉妄動。
麥汀汀來的一路上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 事實上他不是很清楚發情期究竟是什么東西,反正林上校說了需要安撫王, 那就是和往常一樣用「藍」澆滅「紅」對吧?
這部分……他還算擅長。
可是,陛下并不在房間里呀?
少年提著衣擺, 擔心踩到絆著自己(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不止一遍了),有點兒怕又有點兒好奇。
他的嗅覺并不強勁, 大概能聞到屋子里不同尋常的氣味,但也分辨不太出來。
然而他閉上眼, 立刻在自己的「藍」之外感受到了另一種極有壓迫力的「紅」。
少年睜開眼。
……是在那個看似平靜的水池里。
他對這個水池很熟悉, 無論是最初被綁在里面與埃里希的初次見面, 還是后來住在這兒時每天看崽崽在里面玩, 他待在水池旁的時間比其他任何一個角落都要多得多。
池水看似平靜, 所以……王其實是在水面之下嗎?
少年猶豫不決, 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靠近看看。
其實他已經有隔空安撫的能力了,不過去的話其實也……
忽然, 他聽見一陣歌聲。
音量極低, 若不是他剛才碰巧停下腳步, 光是走路摩擦地毯的聲響都能蓋住。
然而被麥汀汀察覺到之后, 歌聲也越來越清晰。
是……人魚的歌聲。
麥汀汀不止一次聽過崽崽唱歌, 當初面對變異羚羊群時,小幼崽第一次的歌喉將他驚呆了。
明明那么年幼, 卻有如此圣潔、動聽的聲線,如同天籟。
后來小家伙也總自己給自己唱搖籃曲哄睡覺,輕快清脆,像一串小風鈴,在北極星的夜空里飄搖很遠。
然而此刻他聽見的聲音同麥小么的不同——盡管同樣神圣,卻更加莊嚴、恢弘。
若是聽到細處,還有一絲說不上來的……魅惑。
引誘著聽者靠近,再靠近,然后一探究竟。
人魚的發情期對于本族而言意味著暴怒與○需求,對于沒有精神力的其他種族來說,則有強烈的致幻效果。
空蕩蕩的屋子里,麥汀汀像是著了魔似的,順著那歌聲向水池走去。
他原本是最怕水的小喪尸,現在好似根本不知道那水池有多深似的,衣服也沒有脫,從赤○的雙足,到小腿,一點點沒入海水中,潔白的袍子濕噠噠地裹在他身體上。
剛一墜入,原本平靜的海水瞬間翻涌,將他完全淹沒。
海藻如同無數鬼魅的雙手,自下而上纏住他。
少年在海藻的控制下變換成了主動向更深處游去的姿態,這個從外面看起來和溫泉差不多的池子,下面竟然有十米之深!
海藻很快將他送到最底。
麥汀汀在深藍的海水中睜開眼,滿目閃耀如繁星的金色。
……那是王的長發與鱗片交相輝映。
埃里希雙目緊閉,堅硬的鱗片從后頸一直覆蓋到腰椎,很不舒服地蜷著。
在麥汀汀印象中,他一直是冷靜自持、高高在上的,還從來沒看過他這副模樣。
深藍海水中「紅」翻涌不息,麥汀汀眨了下眼,小腿上的藤蔓隨著他的旨意抽長,避開海藻的糾纏向埃里希的方向伸去。
熒藍的小花朵柔柔展開,人魚那些長而柔順的尾鰭突然變得緊繃,猝不及防刺入花蕊!
“唔……”
少年因為猝不及防的疼痛悶哼了一聲。
以往安撫人魚幼崽的時候,小家伙的尾鰭也會和花蕊相觸,但那是非常溫柔的舉動,像兩個小朋友軟軟地手拉手。
可是人魚王完全不同,強勢、迅猛,如同攻城略地。
埃里希陡然睜開雙眼,金光大盛。
麥汀汀來不及去適應那種刺痛,被這雙眸子拖入更加迷蒙的深淵——
王的歌聲還在繼續。
*
麥汀汀倏然墜入陸離的色彩中。
扭曲的黑暗后,他的睫毛顫了顫,重新睜開眼。
天地全是互相暈染的明艷顏色,赤橙紅綠,如同彩虹交織在一塊兒,又有云的流速,向著四周飄散。
這里是……哪里?
這是……王的精神世界嗎?
綺麗的夢境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轉盤,上面沒有文字,也沒有數字,全是不同的色塊。
麥汀汀不知道那是什么,并不敢靠近,下意識后退了幾步,差點從縹緲的云端栽下去。
然而拒絕無效,他無論轉向哪里,轉盤好似跟著他移動似的,永遠都矗立在正前方。
少年無奈地放棄掙扎,兩秒鐘后,轉盤在麥汀汀面前動了起來。
指針停在了橘紅色。
容不得半點遲疑,麥汀汀被那鋪天蓋地的橘色吸了進去。
片刻后,他被扔到另一個世界。
少年四下看了看,好像還在海水中,但周圍的建筑富麗堂皇,像是個頗為先進的城邦。
他在這個世界是參觀者,沒有自主選擇去向的權力,只能跟著海浪的推向隨波逐流。
很快,他瞥見和轉輪上相同的橘色。
那是片珊瑚叢,壘得像小孩子高高的城堡。
斑斕的魚兒們來回穿梭,在它們的簇擁下,果然出現了一個長得漂亮可愛的金發小男孩兒。
是條小人魚。
四五歲的模樣,與海水融為一體,是個自在的小精靈。
男孩轉過臉來的瞬間,麥汀汀還以為自己看見了長大的麥小么。
但他很快發現不同。
崽崽的頭發是比較淡的金色,像甜味奶油,耳鰭是淡綠的,眼睛介于奶金和淡綠之間。
這個小孩子金發金瞳,璀璨得像太陽,耳鰭則是天藍色。
小家伙也注意到了他,把那群小丑魚擋在身后。
“說出你的姓名和來意。”他背著雙手,小臉嚴肅。
“我是……麥汀汀。”少年眨了下眼睛,“我來找一個人。”
“找誰?”
“……埃里希。”這還是他頭一回念出這個名字,發音在舌尖輕柔一滾,像聲無可奈何的嘆息,“我找……人魚王,埃里希·西奧多陛下。”
“西奧多陛下的確是王。”小孩皺著眉,不太信任的樣子,“可是,我才是埃里希。”
麥汀汀同樣驚訝,看著這個小豆丁,一時間沒能把他同那個高傲冷肅的王聯系在一塊兒。
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這是年幼時候的王。
通過尾鰭和花蕊的相連,讓他進入了埃里希的精神世界,也因此看見了他的回憶。
難怪和崽崽長得那么像呢。
麥汀汀想了想更愛笑、更喜歡自己的麥小么,覺得還是崽崽可愛一點。
在他比較的時間里,年幼的小埃里希抬了抬下巴:“我不記得我認識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麥汀汀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難道說,因為長大以后的你被困在了精神世界,所以我現在要引導你出去嗎?
聽起來像拐騙小孩子的壞人嘛。
何況此時還是小王子的埃里希那么警惕,一定不會聽他的話的。
麥汀汀在原地沒動,而小埃里希身后的魚兒們都好奇地探出頭,仿佛正竊竊私語這個有兩條腿的家伙是什么。
生活在北極星的小喪尸并不知道,埃里希回憶時間線里還處在原來的圣卡拉海域赫特王國,人魚族尚未進化出兩種形態,而久居深海的小王子也沒有見過人類。
換句話說,有著兩條腿的他在他們眼里是很奇怪的。
“我不認識你,”小孩兒重申道,“不過你長得不像壞人,我暫時不會把你報告給守衛。請確保你不要在國土上作亂,可以嗎?”
的確是個小朋友,說話的語氣同時介于請求、命令和威脅之前,甚至會用“請”和“可以嗎”這樣的柔軟字眼。
從麥小么到盧克,再到……唔,沒變壞之前的阿木,麥汀汀也是有豐富的和小孩子的經驗了,知道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要順著他們的意思來,不會攪起風波。
少年鄭重地點點頭:“好。”
“你保證?”
“……保證。”
小埃里希正努力地抓住一條小丑魚不要竄出去,它是橘色的,和身后的珊瑚幾乎融為一體,這也是為什么麥汀汀剛才并沒有注意到它。
“快離開吧,陌生人。”小王子驕矜道,“等你以后有了身份,再來拜訪我吧——記住,我是西奧多殿下,不是陛下!”
這已經是種直白的逐客令了,麥汀汀也沒有繼續留下,畢竟這個看起來生活得很幸福的小孩子并不是他需要找到、并且療愈的那個埃里希。
他思索著如何離開這段夢境,瞥見男孩再次同許多小魚兒們一同鉆進珊瑚叢玩捉迷藏,傳來咯咯的明快笑聲。
那些燦若朝霞的珊瑚堡壘,的確是專屬于他的城堡。
崽崽再長大一點,是不是也是這副模樣呢?
麥汀汀轉身向陰影走去。
*
小喪尸的意識回到原點,站在高高的轉輪下面仰著臉,等著它把他送去下一個夢里。
很快,面前的色塊轉動,停在暗紅色。
短暫的黑暗褪去,展現在麥汀汀眼前的已經不是廣闊富庶的海洋王國了,而是……監獄。
到處都黑漆漆的,彌漫著叫人反胃的腐朽氣味。
那不同于喪尸們的凋敝已久,都是剛剛死掉不久。
麥汀汀下意識屏住呼吸,離那種味道遠一點。
監牢里唯一的光源便是那高墻上一方窄小的窗,淡淡的、帶著血色的天光流淌下來,照亮了角落里瘦小的孩子。
麥汀汀清楚那一定是埃里希,卻不敢辨認。
男孩那一頭原本閃耀漂亮的金發現在干枯無比,沾上了各種血污,黯淡得令人心碎。
他抱著膝蓋,縮在角落,腳上的鐐銬看起來比他還要沉重。
明明看起來比第一個小男孩要大上一點兒,可瘦得多。
少年感到自己的心臟仿佛被什么無形的大手揪住了。
赫特星與北極星同時遭襲,苦難與苦難之間是沒有重量可以進行比較的,但那是對于整體而言。
此刻有一個幼小、無助的個體正在面前,任誰也無法無動于衷。
“埃里希……?”麥汀汀輕聲道。
小孩子僵了僵,片刻后才因這聲呼喚抬起頭。
“媽媽……?”他張了張嘴,發出嘶啞的詞。
可惜不是媽媽。
媽媽已經被掐著脖子拖走了。
反反復復做了無數次手術的雙腿已然痛到無法支撐體重,好像被打斷了一樣,不像人類的腿,也不像人魚的尾,血肉模糊。
媽媽死了。
媽媽不會再回來了。
以男孩的角度看不清逆光里的陌生人,但那雙筆直有力的雙腿,怎么看都是原生人類。
人類……
還要繼續抓他去做實驗嗎?
他明明已經扛過了藥物耐受期,奇跡般地擁有了雙重形態,達到他們的要求了。
那些人類,還要做什么?
爸爸死了。
媽媽也死了。
還有……
沒有人了。
他的家人一個個都被劊子手推向刑場,盡管誰都沒有做錯。
現在,死神也找上他了嗎?
然而來者并沒有像那些兇神惡煞的人類一樣打他、折磨他,反倒蹲在他面前,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
埃里希曾經很喜歡自己的頭發,像爸爸一樣的顏色,總被媽媽夸獎好看。
現在他只想剪掉它們。
但那個看不清面容的來者,卻好似擦拭什么寶物一樣輕輕捋了捋他的金發。
“很痛?”
那人問。
是非常溫柔的聲音,帶著一點模糊不清的重疊,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
如果不是殺人的魔鬼,那么,會是天使……嗎?
小男孩抖了一下。
那是一種默認。
天使擁抱了他。
天使的身體很涼,比他的體溫要低,在那擁抱覆上來的霎那,埃里希渾身上下火辣辣的傷口突然被清涼的溪水包圍,疼痛頓時減輕了許多。
不僅是身體上的痛楚,連心里的煎熬、恐懼也變得安靜了許多。
小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茫然地抬起頭,天使已經不見了。
一朵藍色的小花在空氣中旋轉、墜下。
男孩伸出手,接住了它。
一點藍躺在他的手心,像一滴慈悲的眼淚。
*
麥汀汀回到初始轉盤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息,眼淚一顆一顆砸在腳下軟綿綿的云朵上,頃刻間將原本的白色染上不同。
從第一段回憶離開時,他受到感染,滿心歡快,甚至急于進入下一個夢境,看一看陛下的童年。
可是這段回憶卻如此黑暗,無論是身為療愈師必然的共情,還是他們之間特殊的共振,六歲的埃里希心中那種極端的畏懼和絕望一一清晰地傳遞到他心底。
麥汀汀有點兒沒有勇氣再進入下一層回憶了。
那個有呼叫信號的手環裝置竟然跟著他一起進入了埃里希的精神世界,少年盯著它,指尖發抖,不確定自己該不該按下去。
可是……
他想起那日剛從白玉宮搬到現在小宅院的那天,等到所有都安置好之后,埃里希也來看望過他們。雖然主要是看崽崽。
王難得紆尊降貴地下了水,那天湖泊沒有其他人在,父子倆緩慢游動。
有相連的血脈在,再加上兩顆極光珍珠之間的共振,埃里希和約珥很快從一開始兩看兩陌生,到現在愈發親近的關系。
崽崽再怎么喜歡人類少年,畢竟種族有別,沒法和他一起在水中暢游。
這種時候,“爸爸”的角色愈發清晰起來。
麥汀汀趴在岸邊看他們,此刻一方小院再沒有其他人打攪。
頭頂是悠悠藍天白云,眼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兩個生物個體(麥汀汀封的),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寧靜的生活,和崽崽一塊兒的生活——現狀就是小喪尸想要的全部了。
此刻的少年想起那溫馨的一幕,如果自己不救埃里希的話,崽崽是不是就再也不能跟他一起游泳了?
崽崽已經沒有真正的媽媽了,他不能……不能讓他再失去爸爸。
麥汀汀握了握拳,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為了崽崽。
為了讓崽崽和爸爸重逢,為了湖泊里的一幕還能時不時再現,他要繼續走下去。
轉輪似乎感應到了他的想法更改,緩緩轉動。
這次停在了深灰色。
麥汀汀被幻境帶到了某個建筑內部,處處閃爍著金屬光澤。
這一輪的回憶里不止埃里希一個人,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已然擁有人類形態的人魚,只能靠耳鰭來分辨。
他們都穿著類似于軍服一樣的制服,人人神情嚴肅,腳步不停。
這一次麥汀汀的進入沒有被其他人察覺,成了隔絕的旁觀者。
軍人們在商議大事,起初麥汀汀并沒有看見埃里希本人,在人來人往中躊躇了一會兒,跟上其中一個肩上星星比較多的人。
他押對了。
這個人進入了會議室,而在長桌盡頭,站著面色如冰的埃里希·西奧多。
埃里希正對著投影說些什么,已經是少年的模樣,甚至有了成年人的影子。
他的肩章與其他人的樣式不太一致,不過從位置、以及他人的態度來看,這個年輕的過分的王子是他們的統帥。
麥汀汀曾經從凱瑟琳和侍女那兒聽說過一些赫特帝國的零星過往。
從星歷120年起,人魚族被第三帝國奴役長達十七年之久,直到星歷137年,年僅十九歲的王帶領子民大敗敵人,才有了后來的赫特帝國。
眼下這個埃里希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按照他們所說的時間線,很有可能商討的就是如何對付第三帝國的敵軍。
麥汀汀在入口那兒遠遠望著穿著軍裝的少年,面龐堅毅,輪廓深邃,眼神明銳。
算起來,現在的埃里希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吧?
十八歲的自己從另一顆星星掉進棄星,群狼環伺中逃亡茍活。
十八歲的埃里希則已經扛起了整個國家和子民的重擔。
定格在十八歲那一日的他們,大概都猜不到未來將要面對什么吧?
原本無比美好的青春,就這樣被命運無情地一點點撕碎。
這個埃里希也不是麥汀汀要找的人。
少年轉身離去,沒有看見原本應該發現不了自己存在的年輕統帥,忽然抬眸,朝自己投過來神色復雜的一瞥。
接下來轉盤再轉動,進入的時間線被打亂,麥汀汀見到了許多個不同的埃里希。
有更小的、被父母抱在懷里的三歲,先王先后仁慈寬宥,一家三口在一塊兒像童話。
有實驗臺上哭嚎得撕心裂肺的七歲,魚尾上原本奪目的金色鱗片在電擊下一片片生生剝落,血流成河。
有迷茫中徘徊的十二三歲,有戰場上驍勇的十八歲,有已經成王、受到萬眾愛戴的二十歲……
以及麥汀汀并未看懂的二十七歲——埃里希站在圣卡拉皇宮遺址中,身邊環繞著各種試驗用的瓶瓶罐罐,面前有一個巨大的繭型培養皿。
麥汀汀看見它的時候,里面是空的。
少年不禁好奇,二十七歲的埃里希早就是尊貴的陛下了,用不著親自動手做什么實驗,這些都有已經規模發展成熟的科學部來做,比如凱瑟琳教授那樣的。
那,王在這里做什么呢?
培養皿一般都是種「創造」。
王想要創造出什么呢?
如果是他親自掌控,說明要么是對做這個實驗有強烈的欲※望,要么……
是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實驗。
二十七歲的世界麥汀汀并未停留太久,很快又被卷進下一個。
等到他再次回到色彩轉盤那兒,小喪尸發現自己臉頰有些緊繃。
摸了摸,全是干涸的淚痕。
他在那些夢境和回憶中,同年幼的埃里希一起哭泣,同少年的埃里希一起悲傷,同青年的埃里希一起哀慟,花了太多太多的眼淚。
他從來不知道,進入他人精神世界,看遍某個人的一生,竟是如此痛徹心扉的事情。
小喪尸仰頭看向轉盤,好像不太一樣了。
他這才發現,原來之前指針停留的每一處,也就是說他走過的每一次回憶,相對應的那塊色彩就會變成白色。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抹金色。
……真正的,或者說,現在的埃里希,就被困在那里嗎?
少年定了定心神,等待最后一道命運之門開啟。
*
麥汀汀在埃里希的精神世界中深一腳淺一腳跋涉的同時,現實世界里的人們也沒閑著。
林不聞將陛下平日里最信賴的幾人集中到一塊兒,奧維,凱瑟琳,以及以視訊方式參與的、遠在貝塔象限心急如焚也趕不過來的夏榮,商議若是麥汀汀做不到,還有什么后備選項。
他的設想中是這幾人參與,結果最后又多了倆,準備來說是仨。
凱瑟琳的弟弟柏斯,暫時由沙倫家代為看管和照顧的沈硯心,以及小約珥。
發情期這種事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成人級別的私密事情,就算麥汀汀和小殿下平時再怎么密不可分,王也不可能讓兒子親歷現場。
林不聞在讓侍女帶走小殿下的時候已經有預感小家伙會大鬧天宮了,彼時情況緊急,優先把麥汀汀給陛下送去,來不及處理。
等到白玉宮這邊辦妥以后,他果然接到侍女驚恐的呼叫,說是他們已經控制不住小殿下了。
林不聞又要擔心王和麥汀汀,又要想辦法準備B計劃,還要分出心摻一腳小殿下的心理健康問題,只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不能多線進程。
盡管約珥是人魚,卻因為幾個月在棄星的經歷把他們這群真正的同胞忘得差不多了,誰哄都不行,哭得驚天動地。
林不聞照顧孩子經驗太有限,只能向熟悉的雌性同事求助,也就是凱瑟琳。
凱瑟琳雖然也沒婚育,但有個小不少的弟弟,林不聞想,她肯定有辦法。
沒想到同事微微一笑:“我沒辦法,不過,我知道誰有辦法。”
然后她就把弟弟和沈硯心一起帶來了。
自把麥汀汀接到白玉宮起,林不聞就沒去過醫院了,也并沒有過問沈硯心的情況。
再見到這個病懨懨的人類,盡管還是大病初愈的虛弱,眼神卻變了,已經沒有那么不顧一切想要自我了結的心如死灰。
從一個「陪葬品」,變成只是……病人而已。
凱瑟琳算是沈硯心的主治醫師,而沙倫家族則暫時對沈硯心進行“收監”和擔保,再過些日子,沈硯心能出院之后,就會被接到沙倫家。
這些林不聞都是知曉的。
只是當他的視線在人類青年和沙倫姐弟之間來回逡巡,總覺得在他看管以外的地界,有哪里發生了變化。
不過眼下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沈硯心是約珥除了麥汀汀以外最熟悉的人類,此刻窩在他懷里還算溫馴,甚至因為哭累了直犯困,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眼睛馬上就要閉上了。
小殿下的狀況穩定下來,棘手的事兒起碼解決了一件,林不聞深吸一口氣:“現在開始吧。夏醫師,你先來。”
熒幕里看著他們的療愈師還正津津有味琢磨皇室和大家族之間的八卦呢,突然被點名,如夢初醒:“哦……哦哦,好的,我來說一下。”
他的手指在桌邊敲了敲,從一個吃瓜群眾立刻恢復到了專業人士的干練目光。
“且不提時間提前了太久,正常情況下,發情期雖然會讓王空前暴躁,精神值紊亂,但絕對不會像此次情況一樣把自己魘住。”
凱瑟琳抱臂:“我推測一定是有特殊的藥物影響。”
“陛下身體好得很,不用吃藥,難道有人在他食物里下毒——”奧維不滿地看向林不聞,“老林你們平時的安保怎么回事?”
林不聞:“……??”
柏斯坐在角落里,對他們談論的話題并不怎么感興趣。
由于秘密會議不能帶任何私人通訊設備,沒有PADD和腕機玩兒,只能無聊到戳一戳已經睡著的小孩。
那邊眼看著就叫吵起來了,唇槍舌劍的空擋,有一個從進來開始就沒出過聲的人,忽然淡淡開口。
“藥物作用也不一定是立刻生效的,也許有潛伏期。要不要,查查‘哀悼日’呢。”
沈硯心垂著眼睛,把柏斯的手指從崽崽熟睡的小臉蛋上挪開,在一行人震驚的目光中鎮定自若,仿佛那個說話的根本不是自己。
*
精神世界中。
轉盤上的每一種顏色都代表著相應夢境中的一部分,比如橘紅是珊瑚,暗紅是血跡,深灰是建筑。
在進入終極夢境之前,麥汀汀稍微猜測了一下金色代表著什么。
但怎么也沒能想到,竟然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茫茫沙漠。
幾個月前的棄星上,模擬末日開啟后,麥汀汀也經歷過相似的塵暴。
可是又不太一樣,那時候僅是從天上刮下來一層層的沙,現在跌進沙的則是他自己。
鋪天蓋地的沙土反射著光線,的確如同金子一樣炫目。
少年赤○的腳掌貼著高熱的沙子,不太舒服,還沒走多久就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干渴。
他摸了摸手環,像是抓著自己的救命稻草。
起碼不像進入秦加的精神空間哪里,根本無路可退。
他跋涉許久,直到體內的干渴已然超過了本就不強悍的體力,竟然在熾熱的陽光下看到一塊朦朧的綠洲,潺潺水聲仿佛已至耳畔。
如果麥汀汀是普通的人類,或是人魚,他應該知道那兒大概率是海市蜃樓。
可惜小喪尸只是在森林里撿果果的小喪尸,沒那么多常識,絕望中好不容易看見希望,當然要想辦法靠近。
少年很快再一次失望——好不容易接近“湖”時,它憑空在眼前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的背影。
……是王嗎?
麥汀汀咬了咬下唇,這是個成年人的背影,如果之前推斷的沒錯,其他錯誤的時間線都已經排除掉了,眼前這個就是現在29歲的埃里希·西奧多本人。
“……陛下。”
少年忐忑地輕輕喚了一聲。
那人聽見了,轉過身。
他猜得沒錯,的確是他認識的這個埃里希。
然而那雙形狀和麥小么如出一轍的桃花眼里,卻是陌生的情緒。
王微微蹙著眉:“你是誰?”
少年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精神世界中的記憶是會錯置的,王不認識他也很正常。
問題是,他到底是誰呢?
是一個其實沒做錯事、但被您當做主犯的人類?
是您兒子更親近的那一個無關緊要的侍從?
聽上去都不像埃里希會想得到的答案。
“我是……”麥汀汀頓了頓,放棄規規矩矩地回答,轉而講得模棱兩可,“我來,帶你回去。”
他在說這話的同時,小腿的荊棘攀附至膝上,花兒悄然綻放,藍色玻璃絲線穿過沙漠干燥凜冽的風,進入埃里希的思維。
埃里希的金眸遙遙望著他,夢囈似的跟著重復。
“你來……帶我回去。”他的眼神從冷漠的戒備,變得不太清醒,“你是……來救我的嗎?”
想到還在等他回去的崽崽,麥汀汀心中突然有了勇氣,向前幾步,來到埃里希面前。
王比他高不少,他需要揚起臉才行,聲音還有些惴惴:“我來,救你。”
“……是嗎。”
埃里希低下頭,他們的距離很近,觸手可及。
人魚璀璨的眼眸此刻仿佛有風暴在醞釀,方才還混沌的嗓音驟然沉了下來。
他攬住少年的腰,俯身。
塞壬的歌喉奪走了無辜人類的心魄。
“——讓我看看,你要怎么‘救’我吧。”
*
幾乎是一瞬間,金燦燦的沙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個“消失”的湖泊。
精神空間隨著主人的意志改變,世界是顛倒的,沙漠其實是海市蜃樓,綠洲才是真實。
碧色的湖水清澈見底,而他們早已融入其中。
尾鰭刺進花蕊時很疼,那是麥汀汀幾乎沒有承受過的痛楚。
過去的十八年里他嬌生慣養,嬌氣又怕疼,很少有這樣的經歷。
但麥汀汀還是忍住了,只有通過這種方式聯結,他的精神力才能更好地與埃里希溝通,讓花兒把「藍」帶去埃里希暴怒的「紅」,發揮出鎮靜的作用來。
他疼得額頭上都是汗,可惜湖水中什么都看不出來。
盡管看起來埃里希掌控著全局,實際上雄性人魚也并不好過。
發情期原本就是相當難捱的過程,疊加藥物的雙重作用將他本就銳利的精神感應力更是錘煉得每一絲都緊繃到了極致。
有什么晶瑩的東西掉了下來,像顆極小的鉆石。
那鉆石抖動了一下,滾落進藍色的花蕊里。
少年渾身一顫。
這和之前的痛感都不太一樣,好像有什么東西生生嵌入了魂魄中,灼熱的怒火舔舐著他小腿上早就閉合的傷口。
小喪尸咬著牙,不發出聲音,只是努力催生出更多、更多的藤蔓。
它們在湖水中飄飄蕩蕩,最終,像一大叢海藻,將兩人溫柔地裹在里面。
他不知道,或者知道卻裝作不在意的是,從某個時刻起,盡心盡力所做的一切已經不再是為了「崽崽的爸爸」、或者說為了「崽崽」。
是為埃里希·西奧多——與其他任何這一種身份無關。
只是為了這個人罷了。
過去在棄星上,他也為許多人施展過療愈能力,從沈硯心到秦加,他都不遺余力地幫助他們。
但沒有誰,能讓他做到今天這般地步。
剛成年不久的少年沒有經歷過復雜的愛恨情仇,感情經歷空白如紙,并不能精準地向自己闡明埃里希不同在哪里。
他只知曉,他的確和別人都不一樣。
而特殊是一切愛的起點。
“……不怕。”
麥汀汀主動抱住埃里希,就像在其他色彩轉輪里抱住年幼的、失去家人的小孩子。
“……我……”
成年人魚回應了這個擁抱,強壯而有力的尾巴緊緊纏著他,從小腿一直到腰。
埃里希此刻處在失控邊緣,或者已經墜入深淵,根本控制不了合適的力道,像個鋼鐵鑄造出的牢籠。麥汀汀被他勒得酸痛不已。
少年的眼眸比湖水更藍,此刻不再是大霧彌漫,水洗過的天空般清亮透徹。
他撫上人魚王的臉頰,聲音柔和堅定:“不要怕。”
王失焦的金眸也看向他。
“——有我在。”
麥汀汀捧著他的臉頰,在他的額上輕輕印下一吻,像安慰一個很小的、找不到家的孩子。
埃里希的眼眸深處有什么動了動,好像猛地回過神,大掌摁住他脆弱的后頸,尋找著那花一樣綿軟的嘴唇。
伴隨著那真正意義上的一吻,比天空更堅實、比海水更溫柔的「藍」充盈著他的心臟。
霎那間所有憤恨與痛楚消失殆盡,備受煎熬的心靈煥然新生。
有什么微小而閃亮、與小幼崽無關的羈絆,在兩人的大腦深處同時悄悄成形。
此刻,湖底相擁浮沉的兩人都沒有察覺到它的存在。
……
麥汀汀的體力耗盡,最終是被埃里希抱上岸的。
他們沒有立刻回到現實世界,在灌木叢中躺著。
埃里希把嬌小的人類抱在身上,不讓硬邦邦的草葉戳到他嬌嫩的皮膚。
有風拂過湖水,在耳畔清脆叮嚀。
他們的頭頂是與真實世界無異的瀲滟星空,在他為他療愈的這段時間里,精神空間已然墜入無邊夜色中。
麥汀汀很少與除了麥小么以外的人有如此親密的接觸,哪怕剛才更緊密的也有過了,還是格外緊張,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放了。
埃里希撫摸著他的后背,讓他安定下來。
“還疼嗎?”
“唔……”
“抱歉。我剛才……”
“……”
麥汀汀實在不太習慣王用這種彬彬有禮的語氣跟自己說話。
其實一直高高在上,也很好。他喜歡看他像金色的太陽一樣耀眼。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
“不。”麥汀汀誠實回答,“但也……不久。”
從被擄來母星到現在,滿打滿算也不過大半個月。
“是嗎。”埃里希把臉埋在他的頸窩,尾音如同嘆惋,“我總覺得,好像認識你很久了……”
久到,回眸人生的每一次,好像都有你的影子。
第62章
麥汀汀先埃里希一步醒來, 王的狂暴狀態雖然得到解決,仍有一些生理上的藥物受損需要在睡眠中進一步修復。
少年離開房間時,兩條腿直打顫,臉上淚痕斑斑。
平日里有的時候雖然有點兒嬌氣愛哭, 但這次并非因為懼怕, 也不是后悔, 畢竟都是自愿的——能幫助埃里希,能同埃里希親近, 都是他樂于去做的。
就是,就是真挺疼的QAQ
以前都不知道, 原來……需要這樣……
林不聞還在會議室,聽到守衛那邊說“客人”從密室里出來了, 連忙暫停會議先去看看情況。
陛下在發情期時是不見外人的,這種特殊情況中, 奧維和凱瑟琳等人都屬于“外人”。
看著上校匆匆離去, 凱瑟琳好整以暇捧起茶杯往軟墊上一靠:“在這里等一下吧, 如果老林說沒問題了, 咱們就能下班了。”
奧維伸了個懶腰:“晚上想吃生魚片……你們有哪家推薦嗎?”
柏斯搖搖頭:“奧維哥, 咱們族都上岸十幾年了, 能不能吃點兒新鮮的?我請你吃和牛肉怎么樣?”
奧維伸手作勢就要拍他:“嘿你小子,掙錢沒啊, 還請我, 口氣不小!”
這邊幾人聊聊鬧鬧, 一掃先前開會時堪比葬禮般沉重的氣氛。
林不聞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那種對事事如臨大敵的箭在弦上的狀態也容易傳染別人。只要他一走, 大家都能放松下來。
奧維思維跳躍,凱瑟琳能偷懶就偷懶, 柏斯根本就是局外人,至于工作上已經被迫了解太多大家族秘辛的夏榮實在不想在工作之余繼續傾聽,及時掐斷視訊,告訴他們有事兒再呼叫。
剩下的,只有和懷中幼崽一同合眼小憩的沈硯心。
奧維看著神經大條,再怎么說也是陛下麾下最重用的少將,敏銳異于常人。
他對凱瑟琳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這個人類怎么辦。
凱瑟琳的目光滑向黑發青年,后者根本沒睡,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慢慢睜開眼。
從進入房間起他就沒有過任何表情,除了提醒他們查一查哀悼日以外,也沒再說過半個字,安靜得像空氣。
凱瑟琳放下茶杯:“你想去看看小麥嗎?”
他們是一同從CC-09來的,再加上剛開始也互相詢問多次,凱瑟琳認為這兩個人類的感情應該是頗為深厚的。
可惜礙于之前各種各樣的阻礙,至今沒見上面。
沈硯心遲疑片刻,搖搖頭:“今天不合適。”
也是,麥汀汀剛從王的房間里出來,不管在那里面發生過什么,都不大合適立即與他人見面。
想必林不聞也會馬上派人把他送回去休息吧,外加一堆警告不要泄露王的任何秘密之類的。
無論是發情期還是純粹的心靈治愈,都是非常私密的事情,尤其涉及到皇室和陛下。
正常來說,除了御用的夏榮,如果請其他的療愈師,得做好背景調查、再簽一堆保密協議,很有可能還要“觀察”7-10天才能離開。
貿然啟用新療愈師,還是個人類,實在是無奈之舉:陛下的情況太危急,又是親自點名。
沒辦法,誰讓那個看起來沒啥用的小家伙能擁有那么高的精神力呢。
后續如何處置,等陛下醒來再說吧。
林不聞趕過去時,麥汀汀正坐在角落里,丟了魂兒似的。
少年看起來沒什么變化,除了衣衫都濕透了,直往下滴水,在地毯上暈開一朵朵淺色的花。
腿上那些真正的花兒也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和主人一樣。
林不聞沒多想,使用精神力是很耗費體力的,尤其對于原本就體弱的人來說更是挑戰。
小喪尸看起來沒受傷,也沒有呼叫過他們求援,那應當還算順利……?
他遲疑了一下:“陛下怎么樣?”
小喪尸沒抬頭,反而把自己抱得更緊了些,小聲嚅囁道:“……很好。在,睡覺。”
林不聞松了口氣。
陛下沒看走眼,這個小家伙還真的有用。
他的語調也跟著緩和些許:“我讓人送你先回小院去休息吧。”
小院就是他們現在住的那個有花園有湖泊的地方。
麥汀汀點了點頭,片刻后磨磨蹭蹭站起來。
但還是拒絕和任何人對視。
如果林不聞是崽崽,是沈硯心,或者別的什么更了解他的人,能察覺到少年超出常態的心不在焉。
可惜林上校早就對小喪尸產生了呆呆愣愣的刻板印象,并不覺得他哪里不對。
林不聞自己要留下來等陛下醒來,于是找了兩個信得過的蝦兵蟹將陪著麥汀汀坐飛行車先回去。
少年順從地跟著他們離開,走到一半時腳步頓了頓,似乎想回頭。
但終究沒有。
一層微弱的疑云在林不聞心頭轉了一圈,很快消散了。
他忙著聯系皇家醫師過來給陛下檢查身體狀況,然后又和夏榮進行了一次溝通,最后告訴凱瑟琳他們可以該干嘛干嘛去了的時候,才想起來小殿下還在這兒——剛才要是讓沙倫家送麥汀汀走就好了。
柏斯推著沈硯心與他擦肩而過時,林不聞低頭看向冷冷淡淡的人類:“你為什么覺得‘哀悼日’當天出現的人有問題?”
他沒什么作用地壓低聲音:“你的話是對艾琳殿下的間接指控,對皇室的任何指控都有可能造成你承擔不起的后果——除非你有切實證據,證明那杯酒有問題。你很懂藥理么?”
“我不懂藥理。”沈硯心沒看他,視線落在前方的虛空,“我只是知道,伴君如伴虎。”
他的聲音里有微微的疲倦,似乎每講一個字都是在消耗生命。
林不聞覺得這句話奇怪得很,既好像在講他們的陛下,好像又不是。
他還想追問什么,沈硯心懷里的小幼崽醒了,揉了揉眼睛:“麻……”
抬頭一看,不是媽媽。
“么?”
崽崽不滿地看向成年人們,為什么自己睡覺前沒有看見媽媽,醒來之后還沒看見呢?
“麻。”他義正辭嚴,擲地有聲,“么!”
崽崽現在,立刻,馬上,就要見到媽媽呀!
柏斯在旁邊佇立半天,瞅準空當適時打斷:“哎哎哎林哥下次再聊吧,我們得趕緊把小殿下送回去了,不然待會兒他大鬧天宮就麻煩了。”
林不聞抿了抿嘴,幼崽大鬧天宮的景象歷歷在目,他的確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悲劇重演,側身讓他們離開。
“……小殿下慢走。”
*
送麥汀汀回去的蝦兵蟹將是兩個話很多的年輕人,該保密的事兒嘴很緊,可對于其他事兒念念叨叨個沒完。
他們一路上互相打打嘴炮,朝著麥汀汀東問西問,沒個安靜時候。
麥汀汀本來就怕生,這兩個家伙的通用語又口音濃重,他幾乎聽不懂到底在問什么。
有一點倒是聽懂了。
他們叫他,“麥醫師”。
——麥醫師,你好厲害啊,你精神力評級是不是有H級?
——天啊,我只有M-1。
——你是傻子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不過像麥醫師這樣的也太稀少了!
——說不定比夏醫師高呢!
——說起來從老醫師去世以后,一直沒有合格的新人來接替首席療愈師的位置。
——麥醫師,是不是就是你來啊?
——哈哈哈,以后就叫麥首席啦……
這可把小喪尸嚇住了,醫、醫師,那是多了不起的稱呼呀!
他也不會做什么,怎么就這樣喊他呢?
小喪尸誠惶誠恐,根本不敢同那兩人搭話,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動都不敢動。
好想逃開……
好怕……
窗外的風景在后退,這段時間他坐了很多次飛行車,然而每一次那種離開地面的不安感都讓他一陣陣心慌發暈。
前面到了CBD,一幢幢聳入云霄的高樓拔地而起。人流量增大,車速放緩。
對于人魚族這樣原本生活在海洋中的種族,能夠這么快適應岸上的生活,并且創造出和陸地生物等同的強悍帝國,不可謂不是奇跡。
……還真是要“感謝”一把推他們下懸崖的惡魔們。
小喪尸換了新的、干爽的袍子,和那些收起耳鰭與鱗片的人魚看起來沒有很大差別。
他捂住胸口。
那里并沒有律動的心跳。
有一個想法,從上車開始就已經形成了。
不能……坐以待斃。
“那個……”
少年小小聲,打斷了前排兩人的嘰里呱啦。
蝦兵蟹將們同時回頭。
“麥醫師怎么了?”
“有什么吩咐么麥醫師?”
“我、我想……”少年盡力忽視稱呼帶來的成倍增長的忐忑,絞盡腦汁措辭,“我想,去洗手間。”
蝦兵蟹將互相看了看。
林上校只說了要負責把小麥先生送回家,只說了他倆得寸步不離跟著,沒說中途不能上廁所吧?人有三急……
他們對CC-09直播毫不感興趣,并不清楚喪尸與人類的差別,所以也就不知道喪尸的身體停滯發※育以后,其實沒有這種循環的生理需求。
簡單而言,麥汀汀是不需要去廁所的。
正是這一點兒信息差,讓小喪尸有了可趁之機。
兩人把麥汀汀送到一家店,扶著他下了車。
小喪尸悶著頭進了店里,蝦兵蟹將幫他用赫特語溝通來意之后便打劫似的守在門口,不僅不讓任何其他客人進去,店員也都得出來等著。
好在他們闊氣的用經費刷了一筆信用點作為臨時征用的感謝,且有特殊公務執照,否則店員早就報警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天,還順便買了包甜味炸螺片。
“麥醫師真不錯啊,一點兒架子都沒有。”
“是啊是啊,還比夏醫師好說話。”
“以后成了首席療愈師,還會記得我們嗎?”
“想得挺美,咱們也就今天當一回司機……”
“你這么一說,應該抓緊時間找他簽個名才行。”
“是哦,我記得老醫師之前開過一張藥方子現在都炒到幾萬信用點了……”
吧啦吧啦吧啦。
炸螺片已經吃完了,美好未來也暢享了半天,就是沒等到麥醫師出來。
……不管去解決啥的,時間這么久,麥醫師得自己生病了吧?
兩人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狐疑。
就在這時,洗手間的門開了。
可是走出來的并不是麥汀汀。
中年雄性人魚剛才在洗手間,對外面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這時候看到這兩個兇神惡煞的家伙好像隨時要拔槍斃了自己,戰戰兢兢舉起手:“我、我有錢——”
“誰要你的錢啊?”兩人惡狠狠,“剛剛進去的人呢?”
“我、我沒看見有人啊?”
“???”
店員也懵了:“里面是分雌雄的單間,一次只能進一個。”
蝦兵蟹將更懵了。
什,什么意思?
這個人類是、是雄性沒錯吧?
在他們的威壓下,一名雌性店員進了另一個單間尋找,還是空空如也。
這下剛才優哉游哉得像倆街溜子似的家伙真的急了,親自闖進去,一邊找一邊喊。
“麥醫師,麥醫師!”
“麥先生你在里面嗎?”
“可不能瞎開玩笑!我倆小命會不保的!”
都輪不到陛下出手,光林上校就能把他倆掐死了!
可惜回答他們的是一片寂靜。
麥汀汀……不見了。
腦袋時刻懸在脖子的感覺可不好受,蝦兵蟹將哭喪著臉,不敢隱瞞,趕緊如實上報。
林上校那邊對“哀悼日”排查出些許眉毛,正緊盯著,又接到這種消息,立刻火山噴發。
救了陛下這種大功勞,麥汀汀的地位已經不是綁架嫌疑犯或者小殿下的侍從這么簡單的了。
很有可能就是這兩個家伙跑火車所說的,以后帝國外聘的療愈師也說不定。
更何況……
呃,林不聞已經發現了,陛下和麥汀汀剛才在房間里所做的,可能不僅心理療愈那么簡單。
陛下的心思他從來琢磨不透,要是真的對那個人類少年……
林不聞雖然覺得怪怪的,可考慮到其他種種因素,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和諧。
總之,這些不是他現在該想的。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麥汀汀已經不是地位普通的民眾或是低下的嫌犯了。
陛下暫時還沒醒來,這么重要的人類,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失蹤,林不聞心急如焚。
既要立刻找到麥汀汀,身份的特殊性又不能大張旗鼓通告警局協查,不久前才為找小殿下這么大費周章,才安生沒幾天又來一回——
他真的好想辭職。
*
接到消息的白玉宮亂成一鍋粥的同時,麥汀汀正沿著陌生的街道慢慢挪動依舊酸軟的雙腿。
他畏罪潛逃了。
沒錯,字面意義,他怕自己犯罪、被判罪和懲罰,干脆逃跑了。
精神空間里的神志和現實世界不能完全等同,這就是為什么里面的埃里希甚至認不出來他。
在那種情況下,無論哪方先主動,反正是對陛下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就算是沒怎么在有序社會中生活的小喪尸也清楚,等到陛下醒來,自己一定會被殺了吧?
他、他不想死……
他還沒有看著崽崽長大,長成帝國第一漂亮的小人魚,奶金色的長發戴上驚艷的大溪云珊瑚王冠;
還沒有再見到沈硯心,沒有確認北極星上的朋友們好不好;
甚至于,他還有奢望,終有一天找回自己曾經的記憶。
萬一他也有家人呢?
萬一家人有活著的呢?
他還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決不能因為犯上就被處死QAQ
麥汀汀扯了扯兜帽,盡量地遮住自己。
盡管街上許多人魚并沒有顯出耳鰭,但小喪尸仍然打心底覺得自己和他們長得不一樣。
人魚多漂亮呀,那雪一樣白的皮膚,夢幻的雙眸,光鮮亮麗的時裝,怎么看都那么好看。
而他只是一只灰頭土臉的小喪尸,太怪啦。
殊不知人魚族是極為自私的種族,走在大街上也僅會從反光的玻璃上觀看自己有多美麗,并不在乎其他人。
更何況小喪尸對自己的美貌一無所知,從來都不曉得自己在他人眼里如同荔枝奶凍一樣香甜可口。
從店里的洗手間逃出去時,麥汀汀并沒有思考過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沒想過一個沒有任何身份的人類在其他種族的星球上該如何生活下去。
他在棄星上待了十來年,那兒沒有任何聯網通信調查,他不需要申請、獲得許可,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只要有本事活下來。
所以少年也并沒有考慮過,到了一個高度現代化的國度中,日子會有什么不同。
CBD的監控攝像頭比別處都要密集許多,它們一個個紅眼睛悄然眨動,密切監視著每個角落里發生的每件事。
然而紅眼睛們卻覺得有點兒奇怪,為什么今天好像有點兒眼花,總有一幀看不太清。
一來,小喪尸沒有錄入赫特帝國的身份信息,無法辨別;
二來,或許與棘棘果有關,麥汀汀對AI有種奇特的反偵察屏蔽效果——這也是為什么當初陛下找幼崽找了那么久都沒有發現他。
少年并不知曉有許許多多雙眼睛看向自己又離開,走到了十字路口。
小喪尸已經太久太久沒見過如此多的行人和車輛了,乍一下杵在車流中心,慌得呼吸紊亂,瞳孔放大。
這是……哪里?
好多人在看自己。
下一步,該去哪里?
相鄰不遠的另一個路口發生了騷亂,立刻有七八個全副武裝的安全監察騎著浮空摩托呼嘯而去,綠色的警笛響徹街區。
路人們對此見怪不怪,頂多朝他們離去的方向看一看,低聲聊兩句。
可是從沒見過這種場面的麥汀汀卻徹底慌了。
他們……他們是來抓自己的嗎?
是不是王勃然大怒,決定要立刻問斬?
小喪尸怕得要命,也不管腿還麻、身上還痛,跌跌撞撞跑了起來。
不、不行!
絕對不能被抓住……
他原本合適的衣服已經報廢在池水中了,出來的時候隨手拿了一件王的白袍,埃里希的衣服對于他來說太大,慢慢走還行,跑起來簡直像一塊移動的床單。
兜帽遮住了視線,小喪尸慌不擇路,好幾次差點撞到路人。
他來不及管他們的罵罵咧咧,悶頭朝前跑。
好可怕……
母星,好可怕好可怕!
少年好不容易拐進一條人少的小巷,卻因為沒看見腳下的臺階,被過長的袍子絆得摔了一跤。
鉆心的疼痛頃刻間襲來,小喪尸摔坐在地上,第一反應不是查看傷口,而是小心地掀掉兜帽看有沒有人追上自己。
好在,巷子還是空的。
確認周圍環境安全之后,他才敢放下心來感覺痛。
麥汀汀捂住流血的膝蓋,他有自愈能力,很快就會復原,并不擔心傷口有多大的影響。
可是復原總需要時間,過程還是會疼。
他蜷在角落里,靠著冰冷的墻壁,無精打采,胡思亂想。
到底母星好,還是棄星好呢?
雖然棄星處處是殺機,可大多數喪尸和動物討厭他身上的果香,并不愿接近。
母星有干凈安靜的環境,但是,沈硯心曾經說過,“伴君如伴虎”。
他其實不完全懂那是什么意思,不過什么是老虎他還是認識的。
埃里希,像老虎么?
高大,健壯,威風,漂亮。
倒也……挺像的。
麥汀汀不自覺想起斑斕幻境中雄性人魚有力的臂膀和尾巴將他箍在懷中,然后……
他的耳朵都要燒起來了。
少年捂住自己紅彤彤的臉,在害羞和畏懼中糾結得要命。
手肘不小心碰到了還在愈合中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哥哥,你很疼嗎?”
輕軟的童聲闖入他的聽覺。
麥汀汀放開捂住眼睛的手,先看見一雙锃亮的小皮鞋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下意識攏起衣擺,想要遮住腿上的荊棘,然后慢慢抬起頭。
盛開的花似的淺紫色百褶裙,米白色的小坎肩,白金色長卷發散落,精致得洋娃娃一樣的小臉。
發頂別著和裙子一樣顏色的蝴蝶發卡,雙翼鑲嵌著真正的寶石,微風中輕微搖晃,閃著細細碎碎的光。
一個高貴的小公主。
看起來最多十歲大的小姑娘對著麥汀汀揚揚下巴,換成了人魚語:“我喜歡他,帶回家陪我玩兒吧。”
兩個戴著墨鏡的保鏢走上前,魁梧得像一座山,遮住少年面前的陽光。
“——是,克洛伊小姐。”
*
才出虎口,又入狼窩。
大概只有這句話可以形容倒霉的小喪尸。
麥汀汀也想不明白,自己只是摔了一跤,怎么就被綁架走了呢?
“綁匪”的飛行車比他之前乘坐過的任何一輛都要豪華,里面甚至有沙發和酒柜,雖然酒柜里盛的都是小小姐喜歡喝的各種口味海植物奶。
麥汀汀拘束地坐在角落里,低著頭,心里亂極了。
他不禁在想,留在棄星上末日中偷生,留在王身邊任由懲罰但還能見到崽崽,和被這個不認識的小女孩帶走,到底哪一種道路能不那么壞?
名叫克洛伊的小小姐一路上都沒有跟他說話,在PADD上看視頻,理所應當地享受著女仆的各種服侍。
直到飛行車駛入奢華的莊園,抵達城堡似的古建筑前,克洛伊在被保鏢抱下車之前,回頭看他:“小兔子哥哥,等下我來給你挑衣服哦。”
麥汀汀:“?”
小兔子哥哥是誰?
之前那個來綁他的保鏢像拎小雞一樣把他也弄下飛行車,低聲解釋:“克洛伊小姐喜歡兔子,但是對兔毛過敏。”
麥汀汀忍不住想起以前埃里希抱他下車時的動作看似強勢實則溫柔,對保鏢的話左耳進右耳出,懵懵懂懂點點頭。
然后他反應過來。
……不對啊,那又關小喪尸什么事呢!
然而人質是沒有自由的,他很快被保鏢帶到更衣室。
這里不太像常規的更衣室,更像小女孩的玩具房,只不過比普通的玩具房要大得多得多,各種花里胡哨的衣服從幾歲到成年人的尺碼應有盡有。
“克洛伊小姐的愛好是給她的玩具換裝。”保鏢用還算熟練的通用語解釋。
他的聲音聽起來一如既往,不過仔細分辨的話,夾雜著一絲心生畏懼的顫栗。
大概莊園里的每個人都有過相似的慘痛經歷吧。
“——只要小姐看上的人,都是她的玩具。”保鏢又加上了這句不堪回首。
過了一會兒,另一個陌生的男人抱著小小姐大駕光臨,保鏢和女仆都恭敬地退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三個人。
克洛伊穿著毛絨兔子的連體睡衣,蝴蝶發卡也換成了小兔子,看來如保鏢所言,她的確很喜歡這種軟乎乎的小動物。
陌生男人的打扮不像保鏢,也不像仆從,不過從他對克洛伊同樣不敢怠慢的態度來看,大概也不是同輩哥哥或者親近的長輩。
他一進來就盯著麥汀汀看,眼睛眨都不眨。
那種眼神并不讓人覺得討厭或者被威脅,麥汀汀反而覺得很熟悉,好像曾經也被這種視線注視過。
既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在……幾天前。
小喪尸不太敢直接回視,不安地低著頭。
克洛伊踩著兔子拖鞋,并不顧忌地走到少年身旁,仰臉看著他:“兔兔,你喜歡什么顏色?”
見小喪尸疑惑不解,她才想起來自己說的是赫特語,于是又換回星際通用語問了一遍。
麥汀汀:“?”
他聽懂了,但沒完全聽懂。
兔兔又是誰?
男人噗嗤一聲笑出來,好心提醒:“就是你。”
少年驚訝地抬起頭,茫然地看了看男人,又看看小姑娘。
克洛伊的小手背在身后,歪著頭問:“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小喪尸遲疑了一秒鐘,緊張地搖搖頭。
他現在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小喪尸,這個家里明顯克洛伊的地位比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如果她想叫自己兔兔……那么,好的,他就是麥兔兔。
小姑娘得到正面回應,沖他笑笑。
她的笑容有些說不上來的違和,盡管很漂亮,但卻不太像一個十歲的小孩子應有的那種天真無邪。
反而有點兒……深思熟慮后的志在必得。
克洛伊又問了一次:“所以,兔兔,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么?”
小喪尸眨了一下眼。
他本來想說藍色,可是頃刻間他的腦海中閃現出了不久前夢幻的精神空間海水中,那燦爛的如同陽光一樣的金色。
于是他改口:“……金色。”
克洛伊對這個結果沒有什么質疑,蹦蹦跳跳來到衣柜前開始挑選合適的衣服,這一次的動作讓她看起來確實像個年幼的小姑娘。
麥汀汀緊張不安地在旁邊站著,男人走到他身邊,并沒有離得很近,在可以聽到的距離范圍內輕聲安撫道:“沒事的,小姐雖然有時候思維有些跳脫,但是沒有壞心的,你只要享受被她打扮就行了。”
若是換一個人,這段話對于小喪尸來說沒有任何作用,可偏偏話語從這個男人口中說出,麥汀汀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慰,他一下子變得放松了許多。
小姑娘選定了方案,個子不夠高,于是拽了拽男人的衣服:“阿野,幫我拿這個。”
名叫阿野的男人順從地走過去,倒沒有立刻自己伸手拿,而是抱起克洛伊,讓她親自拿下衣架。
他們轉身面向麥汀汀,克洛伊問:“需要人幫你換嗎?還是你自己來?”
……少年自然選擇了后者。
阿野抱著克洛伊離開更衣室,在外面等待。
麥汀汀看著放在凳子上剪裁精致、布料華貴的衣服,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余地。
十分鐘后,少年撩起門簾,鼓起勇氣走出去。
外面的兩人皆是眼睛一亮。
克洛伊的百變換裝游戲玩的就是cosplay,這套金燦燦的衣服原型是某個游戲里的NPC,設計并不復雜,但因為呆萌可愛,很受玩家歡迎。
兔兔說喜歡金色,克洛伊立刻就想到這套NPC裝扮了,穿上之后的效果更是超出預料。
麥汀汀揪著衣擺寬大的荷葉邊,自己好像被罩進了一個三角形的支架里,重心不穩,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
小小姐拍著手歡笑,非常滿意,阿野放她之后踩著兔子拖鞋跑到他面前,拽拽這個角,摸摸那個花邊:“太適合你啦兔兔!”
少年小聲地說了謝謝,不自覺瞄了眼阿野。
阿野同樣看著他:“很可愛哦。”
明明是微笑的,可麥汀汀卻從他的眼中感受到了……
悲傷。
小喪尸一怔,有什么細小的電流從回憶中穿梭而過。
他想起來了。
一周前的“哀悼日”,也曾經有誰這樣遠遠地注視著他,身體里涌動著與他人不同的哀傷情緒。
事實上哀悼日所有前來悼唁的人都心懷悲傷,對于自己逝去的親友。
只有那道沒被麥汀汀找到的情緒色彩,難過是針對他的。
那時候麥汀汀想不通他為什么難過,此刻依然。
只是兩道情緒色彩猛然重疊,讓他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
克洛伊注意到他的愣怔,晃晃他的衣角:“怎么啦兔兔?”
小喪尸趕緊搖搖頭,生怕被看出不對勁來。
小姑娘看了他一會兒,并未深究:“既然你打扮好了,我們就去吃下午茶吧~”
下午茶?
好陌生的詞匯。
小喪尸不明白,那是什么?
阿野已經收起了黯然神傷,重新抱起克洛伊走向門外。
麥汀汀別無選擇,只得跟上去。
*
男人回到家時,發現家里多一個人。
這不算什么稀罕事兒,畢竟海拉莊園這么大,仆從天天來來去去,賓客同樣絡繹不絕,他哪里會記得每一個。
可是這一個不太同。
在仆從告知克洛伊小姐在湖邊喝下午茶后,他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匆匆趕過去。
克洛伊的下午茶有很多種不同的裝飾,根據她的換裝來定主題。
今日她自己打扮成小兔子,胸前掛著塊裝飾用懷表。
原野一如既往守在身后,被她要求系了領結、戴了帽子,像個盡忠盡責的執事——除了不過問莊園其他事物以外,僅從他對她的照看來說,的確是執事。
她的餐桌上有鐘表和撲克牌的裝飾,整體看起來有點兒像古人類的童話,愛麗絲夢游仙境。
克洛伊總是很喜歡看各國各族的童話。
“父親回來啦。”
克洛伊沖他微笑,在高腳椅上晃了晃腿。
盡管被稱呼為父親,戴逸暉對這個女兒卻顯出了十二分的尊敬。
“小姐,您不必這樣稱呼我。”
他來到她身邊,單膝點地,對她行了吻手禮。
小姑娘對“父親”行此大禮習以為常,輕描淡寫聳了聳肩,這個動作讓她再一次看起來不太像只有十歲的小孩子。
“您是母親的配偶,按理我應當這樣稱呼您。”
坐在克洛伊對面的少年看呆了。
戴逸暉起身后,視線轉到他身上。
他的裝扮也很好認,看起來像金色版本的愛麗絲。
如果他是愛麗絲的話,那么,他就是克洛伊·西奧多今日下午茶的主角了。
戴逸暉當然認得他,在“哀悼日”上負責照顧小殿下的人類少年。
這句話需要拆成兩部分來看。
第一,圣卡拉大教堂在“哀悼日”時除了皇室近親屬和最位高權重的大臣以外,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內,哪怕是議員。
這個人類卻在場。
要知道,人魚族最憎恨的就是人類。
第二,他竟然負責照顧小殿下。
那個全帝國也沒幾個人知道存在的……王的唯一子嗣。
極光巖秘密基地發生力量暴走事件之后,的確有風言風語陛下有個孩子,但是從來沒有人提過這個孩子是由人類照看的。
他被陛下保護得非常好,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很有可能是寸步不離跟著小殿下。
這樣神秘莫測的人類男孩兒,卻在此時此刻出現在了海拉莊園,在克洛伊·西奧多的下午茶宴會上。
戴逸暉心頭涌過萬千思緒,并未表示出來,而是同男孩兒打了個招呼:“你好呀,我叫戴逸暉,你呢?”
“……麥汀汀。”
少年其實也認出來他了,畢竟祭奠到一半有人這么興師動眾地闖進來,想不注意到都難。
輪椅上戴著面紗的艾琳·西奧多自然是全場目光焦點,推著她的男人也沒少被各方打量。
一病不起的“皇女”和她再嫁的年輕丈夫,一直是民間津津樂道的談資之一。
直到現在,小喪尸慢吞吞的腦袋才終于轉過彎來——
原來這座莊園,是陛下親姑姑的府邸。
而這個給他新取了名字的小姑娘,則是她的親女兒,陛下唯一的姊妹。
……也就意味著,他剛從皇室逃出來,又陷進了另一支的皇室。
怎么辦……
麥汀汀一陣恐慌。
他們會把自己抓回去嗎?
戴逸暉還保持著那個親切的笑容,對原野道:“麻煩你帶這位客人先離開,我有話要和小姐說,可以嗎?”
原野點點頭:“好的,戴先生。”
克洛伊叉了一塊甜點細細嚼著,瞥了他們一眼,唇邊沒有笑意,眼神平靜得近乎漠然,看不出對戴逸暉的決定是贊成還是反對。
她沒有出言阻止,原野輕輕碰了碰麥汀汀,示意他跟自己離開。
兩人向著城堡走去,戴逸暉躬身:“小姐,我可以坐下嗎?”
“坐吧。”克洛伊晃了晃腿,對戴逸暉的熱情大減,聲音無波無瀾,興致缺缺,“父親有什么事?”
戴逸暉很想嘆氣,每次聽到小公主喊自己父親,就像陛下喊他姑父一樣,實在叫人……承受不起啊。
另一邊,原野帶著麥汀汀回到了那個更衣室玩具屋。
“我、我要把衣服換回來嗎……?”
小喪尸被箍在夸張的服裝里,很是不自在。
他的眼神不住往更衣室里面瞟,先前換下來的袍子還放在那。
那可是陛下的……
“不用,你先穿著吧,一會兒小姐可能還要繼續玩。”原野沒在意他的忐忑,小心地檢查了下門鎖,“這里是莊園里唯一沒有監控的地方。”
“……?”
原野摘下帽子,捋了捋頭發。
麥汀汀這才注意到他本來的發色并沒有那么深,像是染過。
男人一改克洛伊面前專業優雅的作派,變得有些頹靡。
他認真地看著少年,神色很是難過。
“汀汀,你……不認識我了嗎?”
第63章
小喪尸眨巴眨巴眼睛, 仔仔細細在記憶中搜尋一圈,并沒有找到。
能在如此奢侈的莊園里生活,又是小公主最喜歡的“執事”,怎么看也不是以前棄星上認識的人。
可要是赫特星的居民, 他來才多久呀, 天天見到的不是仆從就是那幾個固定的人, 在今天之前從來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更別提結識什么新朋舊友了。
他抱歉地搖搖頭, 看見男人眼里那一點希冀的光因為自己的否認熄滅。
原野雖然失望,不過也是預料之中。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低下頭,從眼睛中取出兩個小薄片。
再抬頭時, 瞳色已經改變了。
社恐的小喪尸一般是不敢和人對視的,但今天卻仿佛被吸進了漩渦里。
原野取下偽裝后的眼睛很奇怪。
一邊和他是同樣的煙蒙蒙的藍色, 另一邊則是渾濁的, 好像被攪碎的玻璃。
眼神也不再那么靈動了, 反而有些說不上來的空洞。
他看起來既不是人魚, 也不像人類, 倒是很像……
喪尸。
麥汀汀一怔。
是自己的同類……嗎?
可是, 他為什么從來不記得自己在北極星上認識過對方?
原野對他的態度非常親切,而麥汀汀在撿到麥小么認識其他人后, 從來沒遇到過什么溫和的同類。
就算是戚澄, 也不過是不嫌惡他罷了, 從未有過多么親切溫柔的舉動。
如果原野真的是他曾經認識的人, 他一定會記得。
……話雖如此, 原野身上那種熟悉的的感覺,也很難解釋。
想要靠近, 想要觸碰的,叫他感到如此心安的溫暖。
麥汀汀很少會覺得什么人如此熟悉,像是曾經矗立在那些早已被遺忘的記憶洪流中,并未隨之遠去,不過一葉障目。
可惜他本來記得的就不多,在胡蘇姆時又用碎片換取了和崽崽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徹底揮別了自己的曾經。
原野走向他,一步步靠近。
他比麥汀汀高一個頭,少年需要微微揚起臉才行。
小喪尸一向是怕人靠太近的,可面對原野竟然沒有絲毫想逃跑的沖動,反而急欲更近一點。
原野來到他面前,抬起手,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動作極其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
有點卷卷的,蓬蓬松松,像新雪。
原野的臉上劃過一瞬間的心痛。
“‘哀悼日’的那天,在教堂看見你,我就猜到你肯定什么都不記得了。”
男人悲傷地笑了笑,掀開衣角,露出腰側的印記。
一顆被簡單線條托舉的飽滿麥穗。
小喪尸瞳孔一顫。
……他相似的部位,有個一模一樣的。
他知道的是,沈硯心和烏弩都告訴過他,這是上象限人類帝國的某個家紋。
他不知道的是,能有家紋,必定得是大家貴族才行。
他有個相當不一般的背景,只不過全忘干凈了。
處于某些尚不知曉的原因,也從來沒有人來找過他。
原野又揉了揉他的頭發:“小汀汀啊小汀汀,我是你哥哥。親的。也是唯一的。”
少年已經震驚到完全說不出話了。
終于揭曉了謎底,男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先前那種隨時走在鋼索上的緊繃感消失不見,看向他的眼神從悲傷變得格外懷念。
甚至揉頭發的動作變成了捏捏臉。
“你也聽到他們喊我原野了吧?我不姓原,那是我的名字。我是你哥哥,當然和你一個姓——我叫麥原野。”
這么久不見,弟弟的臉蛋還是一樣好捏,又軟又嫩,像奶凍。
麥原野又捏了兩下:“我一直覺得老爹偏心,給你取的名字又可愛又文雅,給我的這個土了吧唧的,像塊一望無際的農田,而且多半還是荒廢的……”
他像是忽然換了一個人,從那個大小姐背后得體而無所不能的執事,變成了生動的、會抱怨會耍賴的年輕人。
性子慢吞吞的少年沒能立刻跟上他變化的節奏,仍舊停留在身份的揭秘上轉換不過來。
他是他的……家人?
“家人”。
——原來他不是孤身一人。
少年喃喃,聲音輕得要命,好像稍微大聲一點兒就會戳破泡泡,剛剛得知的欣喜驟然成了幻影。
“哥哥……?”
麥原野不再調笑,嘴唇抖了一下,眼眶立刻紅了。
他等這一聲哥哥,等了好多好多年了。
他顫抖著伸出手,將少年摟進懷里。
不再流淌的血液,并不能阻斷血脈相連。
麥汀汀幾乎不需要額外的確認,在被攬進那個懷抱的剎那,他就確定麥原野沒有騙他,他們真的是親兄弟。
小喪尸有點兒想哭。
他很難描述自己現在的心情,在孤身一人于棄星上茍延殘喘十幾年后,突然發現自己仍然有親人——
他沒有被世界拋棄。
他同這個世界,一直仍有聯系。
被感染后,他們的身體就停滯在了星歷135年,麥汀汀永遠是鮮嫩青蔥的十八歲,而他也一直二十五歲。
對于太多種族來說,永葆青春是種奢侈的愿望,可對于喪尸們來說,卻是一只腳踏入了死亡。
麥原野放開他,自己臉上全是淚,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了擦,也幫他捋了捋垂下的額發,破涕為笑:“你看你,眼睛紅彤彤的,這下真成小白兔了。”
少年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哥哥,一直在這里?”
“你說母星嗎?其實我記的也不是特別清楚了。我的記憶是在星艦經過北極星失事之前,和被帶到母星之后,中間被病毒感染的最初那段日子什么都不記得了。”
人和人的體質不同,同樣的病毒反應在每個個體身上的效果也千差萬別。
麥汀汀忘記的是感染前的事情,麥原野丟掉的則是感染之后。
“那后來呢?”少年問。
麥原野愣了一下,繼而笑道:“你大概不記得了,小的時候你就總這樣追在我后面,問我,‘后來呢?’,‘哥哥,后來怎么樣啦?’問我。你總想知道那些故事的結尾——可是故事都是我自己隨口瞎編的呀。”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一直笑微微的,好似沉浸在溫情的回憶里。
麥汀汀卻無端難過起來。
原……哥哥說的那些,他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哥哥就在眼前,把他當作好不容易找回的珍寶,可他在他看來,也就是剛剛認識的陌生人而已。
他想啊想,想啊想,想得頭都痛了,還是一點兒也記不起來。
“沒關系,你想不起來也不要緊。”麥原野看出了他的困窘,“我們倆有一個人能記得就好,其他的,以后我慢慢講給你聽。我比你大七歲呢,記得你從出生到十八歲的很多很多事情。其實算起來,你應該是十九了哦?”
麥汀汀眨巴眨巴眼睛,比起自己的童年,他暫時更好奇的是麥原野是怎么從棄星來到母星的。
說到這個,麥原野抓了抓頭發,看起來有些說不上來的窘迫,或是害羞:“呃……因為我不記得了,所以是別人告訴我的,我是母星舉辦喪尸王爭霸賽之后第一屆冠軍,所以被接來了。”
麥汀汀:“!!!”
Q口Q他的哥哥這么厲害嗎?!
喪尸王——那得是什么級別的存在呀!
麥汀汀雖然從來沒有參與過具體的競爭,可烏弩是什么樣的人,他有過一段切身體會。
盡管烏弩有自己不想去母星的成分在,不管怎么樣,能對決到最后關頭的,都是北極星數一數二的強者。
他自己可憐弱小又無助,結果哥哥竟然打遍天下無敵手嗎?
麥原野看起來對自己消失的記憶和身份很是無所使用,搪塞過去:“……反正稀里糊涂贏了,來到母星后被用了‘永生之力’,具體什么成分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很多喪尸該有的表征都消失了。但也沒有變成正常的人類,我還是沒有心跳,體溫也遠低于活人。不過已經最大限度地接近了,還不會像活人那樣衰老和生病——應該是非常令人羨慕的狀態吧,所以棄星上才會有那么多喪尸對這項慘烈的決斗趨之若鶩。”
“后來呢?”
“哈,小不點,你看,你是不是平時也不會這樣追問別人,但是到我這兒就自動恢復撒嬌的習慣了?”
“……”
好像還真是。
“得到‘永生之力’之后是需要有人,我的意思是人魚,來擔保。鑒于我是第一屆的冠軍,很多人對競賽模式和后續沒有把握,并不敢貿然出手。后來我就被海拉莊園挑走了,原因是小公主很喜歡我,直播的時候投了非常非常多的錢。”麥原野頓了頓,“哦,不能這么稱呼了小姐,你可是陛下的人。”
麥汀汀:“……”
希望哥哥不要明白所言的“陛下的人”是真的。
另一種層面上的真。
麥原野沒注意到他神情里的尷尬,接著說:“其實理論上,只有陛下的女兒才能被稱作公主吧,但是克洛伊她畢竟是艾琳殿下的獨女,陛下本人又一直沒有子嗣,海拉莊園里私下里都這么喊。”
麥汀汀想起那位“皇女”,如果她是埃里希的姑姑,又在十幾年前就已經病入膏肓,勉強續命至今,是什么時候生的這么年幼的女兒呢?
自己這個弟弟太單純,想什么都寫在臉上,麥原野當然也看出了他的困惑,沖他眨眨眼:“看不出來吧?克洛伊其實和我一樣大。”
麥汀汀睜大了眼睛。
那個怎么看都還沒到少女年紀的小女孩兒,竟然已經二十多歲了?
“當初第三帝國在赫特星域做的人體試驗有很多種,比如棄星上的病毒,也比如母星為人魚族進行改造。當然也包括永葆青春這一項。克洛伊就是他們的試驗品之一,經歷了冷凍和其他想想就異常殘酷的實驗。人魚族比棄星上的人類更慘的一點是,他們基本都是清醒著承受過程的。”
麥汀汀還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大新聞,然后想起另一茬:“那,戴……”
“是的,戴先生并不是克洛伊小姐真正的父親。她的父親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這件事連艾琳殿下自己都不怎么提,所以小姐也不太清楚。戴先生是艾琳殿下再婚的丈夫,和克洛伊關系很好,不過倒也不像尋常人家的父女。”
麥汀汀回想了一下成年人對女孩兒恭謹的態度,雖然也說不上主仆,但比起父女,倒是更像上下級。
“克洛伊大部分時間走哪兒都要把我帶著,唯獨在她和戴先生談事的時候需要我回避——沒錯,‘談事’。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們在策劃些什么。”
麥原野拉住麥汀汀的胳膊,眼神里幾分擔憂:“汀汀,你剛到海拉莊園,不,剛到母星沒多久,很多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簡單,冰山浮在海面之上的只有很小的一角。一個成熟國度的動蕩很有可能遠勝過無秩序的末日。我受過‘永生之力’后以前的異能全都消失了,我會盡量保護你,但如果有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也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
少年呆呆地點了點頭。
哥哥說的話,哥哥的擔心,他都明白。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要怎么保護呢?
就在這時,安安靜靜的更衣室門忽然被推開了,兄弟倆都被嚇了一跳。
“兔兔,原來你在這里呀,我找了你好久。”看上去依舊稚氣的小姑娘沖他們甜美一笑,脖子上掛著的懷表隨著她蹦跳的動作一晃一晃,“兔兔,你要乖哦,不然——我可是會生氣的。”
第64章
沙倫家。
柏斯痛苦地倒在沙發上:“我不行了, 我真的不行了。”
凱瑟琳神情嚴肅,腳步沉重,在他旁邊慢慢坐下,攤開:“……我也投降了。”
人魚族家家戶戶在入門處都有大型水缸, 方便他們每天從外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卸下偽裝回歸本我。
現在, 這個可以容納一家四口共同暢游的超大水箱里, 只有一尾很小很小的人魚幼崽。
水可以隔絕人類的發聲效果,但不能隔絕人魚的。
所以就算姐弟倆已經試過了當下最新款最高配的降噪耳機, 還是過濾不掉小殿下的哭聲。
說實話,約珥·西奧多已經很給面子沒暴走了, 可是作為嬰兒的那部分無法自控,至今見不到媽媽, 一直嚎啕一直嚎啕,原本白白凈凈的小臉憋得通紅, 叫人擔心他會不會隨時暈過去。
他還有個新冒出來的技能, 抱著自己的小尾巴在水里三百六十度旋轉, 天賦異稟又力氣極大, 根本不用休息, 旋出一個小型漩渦來。
知道的是小幼崽在哭鬧打滾, 不知道的還以為買了個什么水下永動陀螺。
沙倫姐弟倆輪番上陣,用上渾身解數也沒辦法安撫小殿下, 畢竟小家伙既不是餓也不是不舒服, 情感上的缺失很難通過外人來彌補。
沙倫太太同樣手足無措, 小兒子都二十多歲了, 也就是說她已經二十年沒有長久接觸過小嬰兒了, 怎么哄這么年幼的孩子,早就忘得干干凈凈。
她大聲嘆氣:“凱瑟琳, 我早就說了讓你結婚生孩子,你要是聽我的,現在也不至于一點兒都不知道怎么上手吧?”
凱瑟琳:“???”
還帶這么順手催婚催生的?
柏斯在旁邊捂著眼睛偷笑。
然后他也沒逃過。
沙倫夫人:“還有你!別以為自己還小,現在年輕的雌人魚眼光都很高的,你要是錯過了大學這種黃金找對象時期,以后……”
柏斯:“……”
凱瑟琳用口型:「中槍了吧。」
「怎么還有我啊!」
「咱媽在這種事上一向一視同仁,大公無私。」
沙倫太太想抱孫子很久了,可惜女兒兒子沒一個能遂她愿的,眼里只有事業沒有愛情。
人魚族新生的幼崽數量一年少過一年,她好姐妹們的孩子倒是結了婚,也沒有誰家造出新生力量來的,一個個眼饞得不行。
平日里還勉強能按捺住,今天小殿下被帶回家,這樣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嬰兒在她懷里,睜著翡翠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著她,那樣小的手掌握著她的手指。
溫暖、柔軟、不可思議。
然后小嘴一撇,哭了起來,直到現在。
沙倫太太心驚膽戰,突然又有點不想帶孫子了。
沙倫先生讓家丁盡快去尋找一個專業的保姆回來,不過凱瑟琳并不贊同:“我也跟你說過了吧,小殿下除了小麥誰也不要,更別提一般的陌生人了。你可不能把小殿下當做普通的幼崽。”
他吹胡子瞪眼:“那你說怎么辦?這可是小殿下——陛下上回在哀悼日是不是就想介紹他?這么大的事陛下竟然瞞到現在。凱瑟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凱瑟琳:“爸這不是重點……”
沙倫先生:“你們究竟為什么要把小殿下帶到家里來?”
凱瑟琳:“小麥不在的話,只有沈可以安撫他。”
“沈?”沙倫太太皺起眉。
在陛下還認定麥汀汀和沈硯心兩人是綁架約珥的主要嫌犯時,為了不讓罪犯在招供之前就掛掉,特意安排夏榮和凱瑟琳分別保證兩人的身心健康。
沈硯心在醫院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出院后被凱瑟琳帶回家,沙倫家族作為擔保暫時照看他。
俊秀沉默的青年雖然幾乎不與他們交流,不過偶爾講話倒也很得體,像是大家庭里教出來的孩子,沙倫夫婦對他印象很不錯。
可這和小殿下又是怎么扯上關系的呢?
沙倫先生沒有想那么多:“沈在哪里?那就讓他來哄哄呀!”
再這么下去,仍舊大哭不止的小殿下和手忙腳亂的他們一家,遲早先得有一方先斷氣。
他剛要讓仆從去喊,柏斯唰地站起來,皺起眉:“爸,他在休息呢。他身體不好,要靜養。”
沙倫先生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他的兒子,是什么時候已經比自己還要高了?
是什么時候,說起話來,已經像個大人了?
凱瑟琳倒在靠枕上,撐著頭,懶洋洋道:“根據醫囑,也就是本人的要求,沈每天要睡夠十六個小時才行,但他精神衰弱嚴重,難睡著,還容易醒,柏斯剛才哄了半天,好不容易睡下呢。”
柏斯窘迫地小聲道:“姐姐你別瞎說,什么叫哄啊,我只是守在旁邊……”
凱瑟琳斜睨他:“對對對,端茶倒水,捶腿揉肩,熱牛奶,睡前故事,要不是你唱歌跑調,搖籃曲也得安排上吧?”
“……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啊。”
凱瑟琳微微笑:“可是你這么大獻殷勤,別人有理過你么?除了謝謝和不需要有和你說過別的話么?”
“……”柏斯眼神有些黯然,“我做這些,又不是為了什么回報。”
姐弟倆在這兒嘀嘀咕咕,很小聲,沙倫夫婦聽不清,視線狐疑地在兩人之間打轉,但為人父母的直覺還是辨別出空氣中一絲微妙的氣氛,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嗓子:“柏斯,你……”
話還沒說完,家用腕機忽然響了起來。
年輕的那一個忙不迭撲過去:“我來接我來接!”
他拿起腕機,就見姐姐對自己做了個「畏罪潛逃」的口型,轉開目光:“你好,沙倫家,請問找誰?”
那邊的三人聽不到腕機另一邊人說的話,只是看見柏斯的表情從困惑到驚訝,再到鄭重其事點點頭:“好的,我們會盡快到。”
他結束通訊,見姐姐和父母都盯著自己,簡單地解釋道:“海拉莊園。”
三人面面相覷。
海拉莊園?
那不是……
“沒錯,是艾琳殿下的府邸。”柏斯說。
沙倫先生:“她不是一直住在皇家療養院么?”
凱瑟琳:“是,所以莊園是她的丈夫和女兒住的。”
提到那位小小姐,幾人的臉色都變了變。
克洛伊·西奧多深居簡出,對外的形象一直是個十歲大的、天真爛漫、又有點兒大小姐脾氣的小姑娘。
然而沙倫家族與她近距離接觸過,在那雙無邪的眼眸下,藏著炙熱的、可以焚盡一切的……野心。
那是種讓人非常不舒服的氣質,看似無害的外表下,仿佛隨時會將周圍人吞噬。
沙倫太太調整了下情緒:“他、他們邀請我們過去做什么?難不成因為小殿下?”
這話一出,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太對勁。
柏斯搖搖頭,眉心皺起深深的溝壑:“他們并不知道小殿下在我們這兒。但是……”他轉向姐姐,“克洛伊小姐想見沈。”
凱瑟琳沒想到是這么個由頭:“……沈?為什么?”
“——因為麥汀汀在他們那里。”
*
海拉莊園。
麥汀汀和麥原野是親兄弟這件事,后者并沒有告訴克洛伊·西奧多。
正如麥原野所言,海拉莊園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洶涌,親緣關系可能成為掣肘,還是暫時保守秘密比較好。
兄弟倆只能繼續裝作剛認識的陌生人——雖然從表層意義上對麥汀汀來說差別也不大。
但血緣中的強烈吸引是無法隱瞞的,麥汀汀的確對麥原野很親,總想跟他待在一塊兒,就連有時候麥原野離開片刻,他都時不時看向他會出現的方向。
這是不需要什么功夫便能注意到的事情,克洛伊也發現了。
麥原野便解釋,他覺得麥汀汀看著乖巧,希望能收為徒。
少年懵懵懂懂,不是很清楚什么是徒弟,但哥哥這么說,那便這樣做好啦。
于是在莊園里,他對麥原野的稱呼從哥哥,變成了師傅,正大光明地跟著跑前跑后。
當然,克洛伊的下午茶時光還是需要兄弟二人陪伴。
今日倒沒有做出什么特別的裝扮,她白金色的長發編成兩條辮子,垂在胸前,穿著一條棉麻質地的裙子,恬靜的小小少女眼瞳明亮。
“小姐今天心情很好。”麥原野為她倒花茶,“有發生什么好事情嗎?”
克洛伊狡黠一笑:“我們要有新客人了哦。”
麥原野和麥汀汀對視了一秒鐘。
他們都沒聽說下午要有人來。
小姑娘托著腮看向麥汀汀:“兔兔,這位客人可是為了你請來的呢,你一定會喜歡的。”
少年眨眨眼。
他的……客人?
他在母星上認識的總共也沒幾個,每一個都地位斐然,誰會大駕光臨呢?
麥原野同樣摸不著頭腦。
正在這時,管家走過來,輕聲告知客人已經抵達。
克洛伊示意麥原野把她抱起來,很快,飛行車停在附近,沙倫夫婦先后走下來,然后是柏斯。
“凱瑟琳姐姐沒有來嗎?”小孩問。
沙倫先生來到她面前,行吻手禮,然后忐忑地笑了笑:“她臨時有工作,抱歉,克洛伊小姐。”
小姑娘噘著嘴,有些失望:“我都說啦,讓你們一塊來嘛。”
聽起來是小女孩撒嬌的語氣,可偏偏叫人不寒而栗。
麥原野瞟了瞟神色各異的沙倫家,及時打圓場:“小姐下次再去學院找凱瑟琳教授吧,正好還能聽她上課呢。”
沙倫太太連忙附和:“對對對,去去去。”
“好吧,既然阿野都這么說了,我就原諒你們。”克洛伊笑瞇瞇,“還有一位貴客呢?”
沙倫夫婦看了看兒子,柏斯的臉色有一瞬間緊繃,很快化為閑適的微笑:“哎呀,抱歉,小姐,我差點給忘了——最近法條背得太多,頭暈。”
他轉身回到飛行車,抱起什么人,輕輕松松跳下來,動作利落瀟灑。
海拉莊園的下人將懸浮輪椅也從車上拿下來,柏斯將那人放進去,推著輪椅重新來到克洛伊面前。
沈硯心臉色蒼白,但已不是枯木。
他伸出手:“……您好。”
沙倫先生悄聲提醒:“對克洛伊小姐要行吻手禮。”
“沒關系。”克洛伊讓麥原野放自己下來,主動走過來,也伸出小手,同他行了一個最普遍、最簡單的握手禮,“你好呀。”
兩邊的人魚大氣都不敢出。
要知道,連她法定關系上的繼父都不能免去尊卑。
克洛伊收回手,笑起來:“你們三個人類,都好不一樣哦。人類真有意思。”
她轉身:“兔兔,你不來見見嗎?”
第65章
隨著她的呼喊, 人群才散開,露出一直站在最外面、仿佛置身事外的少年。
麥汀汀好久沒見過沈硯心,這時候當然是很想快點過去同他說說話的,見他狀態比在棄星上好得多, 也為他開心。
但是小喪尸敏銳地感知到, 事情沒那么簡單。
他的生活一直以來格外純粹, 不懂計謀,不懂相爭。
只是病毒賦予了他窺探人心的能力。
在場所有人的情緒色彩都是穩定的, 可是腿上的花兒卻悄悄開放了。
它們在害怕什么?
它們感覺到了什么?
少年杵在原地,一時不知該不該過去。
麥原野沖他使了個眼色, 讓他不要忤逆克洛伊。
可是所有人都在看他,麥汀汀本能地回避所有視線。
克洛伊并不急著逼他, 而是對沙倫夫婦道:“請讓他留在海拉莊園吧。”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沈硯心。
沙倫夫婦一愣, 沒想到只是來做客, 卻要被扣留下來。
他們還沒說什么, 柏斯率先開口:“這不太好吧, 小姐, 我們家是他的擔保人。您也許不清楚, 他其實——”
“是陛下的嫌犯,是吧?”克洛伊道, “我也可以給他擔保。海拉莊園有更好的醫生, 我保證他在這里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哦。”
“但——”
柏斯還要出聲爭辯, 被父母一把拉回去。
克洛伊沒有理睬那邊家庭內部的爭執, 和坐在輪椅上的沈硯心平視:“你愿意呆在這兒嗎?”
問句看上去禮貌, 卻是不容拒絕。
沈硯心微微笑了下:“我去哪里,留在哪里, 也從來沒有人過問過我的意愿。您請便。”
在棄星上也好,被抓到母星也罷,從水牢關進醫院,再從醫院到沙倫家。
他的命運,不過是別人捏在手中的簽條罷了。
他們的交談聲很輕,只有克洛伊聽得見,其他人看到的不過是人類動了動嘴唇。
女孩挑了挑眉,并不對這句話做出什么評價,滿意道:“很好。”
他們同時轉身看向麥汀汀。
少年在原地一步都沒有走,站在鬧哄哄的人群之外,孤零零的,有點兒無措。
他今天被克洛伊安排穿了淺色,盛開的藍色花朵成了唯一亮眼的點綴,倒是讓這副畫面看起來有幾分奇詭。
他明明是這場突如其來戲劇的主角,可看起來,卻又離所有人那么遠、那么遠。
好像被關在玻璃罩里面脆弱的小木偶。
他不走過來,只能克洛伊過去了。
“兔兔,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你哦。”她被麥原野抱起來,來到麥汀汀身邊,居高臨下俯身摸了摸他淺銀色的卷發,“你看,你的朋友也在這里啦,那你不要走了哦。”
小喪尸抬起頭,藍眼睛里有霧蒙蒙的惶恐,似是凝起一層水光。
……惶恐。
沒錯。
他感覺到了惶恐。
克洛伊所做這一切,自然不是什么為了他著想、有親近的朋友相伴。
而是為了脅迫。
不僅僅是脅迫他,更是用他來……脅迫別人。
“那就說好了哦,兔兔,除了海拉莊園,別的地方你都不用去啦。”
洋娃娃一樣精致漂亮的小姑娘卷了卷自己的麻花辮,聲音悠悠。
“尤其是……不要回到陛下身邊。”
*
另一邊。
“老實點兒,你不會覺得就憑你的力量也能掙脫開手銬吧?”奧維敲了敲桌子,“能不能安靜點兒啊,我頭都疼了。”
犯人的雙手被弗尼水草拴在椅子上,那是種看著纖薄、但以人的力量根本扯不斷的水草,是整個赫特星的海洋中最堅韌的材料,被警方用來制造各種拘束用具。
那人看著精神已經逐漸癲狂,口齒不清,胡言亂語。
似乎比起謀害陛下的罪名,他更害怕的是供出幕后主使之后的遭遇。
奧維撐著頭,很心煩。
他堂堂帝國少將,和平時期就算不去御敵吧,好歹也應該代表帝國做些牛逼的外交。
居然在這兒做審訊工作。
軍和警的職能劃分清晰,哪怕他的確掌握了一些刑訊技巧,那也是對著敵方首領的,本國小魚小蝦米哪里輪得著。
要不是事關特級機密,他才懶得大好的周末上班……
奧維深深嘆了口氣:“老林。”
安靜。
“老林,林不聞?”
安靜。
“林上校?”
還是沒人理。
奧維皺了下眉,隔空點了點犯人:“你老實待著,別耍花招。”
然后放下耳機走了出去。
刑訊室外,林不聞正在接電話,見他出來蹙了下眉,做了個手勢讓他等待。
“……好的,我知道了。”
他掛斷通訊:“怎么了?”
奧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老林,我什么時候能下班啊?肚子餓扁了都。”
“有進展了?”
“沒啊。”
“那你還敢提下班?”林不聞氣不打一處來,“你知道我現在有多缺人手嗎?你知道我要同時忙多少件事嗎?我只是把其中一項交給你,你都完不成,還敢跟我說要下班?”
奧維為這連珠炮似的指責愣了愣。
這個老同僚雖然不是什么好脾氣的家伙,但以往都很克制;自從不久前小殿下回母星之后,接二連三發生的意外叫他成天連軸轉,也愈發暴躁。
少將用眼神示意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的手下出去,親手給他倒茶,安撫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急。這樣吧,你說說看,都有哪些事在忙?”
他見林不聞涼涼地瞥了自己一眼,連忙補充:“——我看看我還能為您分擔點啥。”
林不聞也意識到自己把壓力歸咎到同事身上沒什么意義,深吸一口氣,穩定住自己的情緒。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追查膽敢對王下藥引誘發情期提前的人是誰;
其次,找到丟失的麥汀汀的下落;
再次,想辦法安撫又一次遠離麥汀汀的約珥殿下的情緒。
第三點目前的解決辦法是沙倫家擔保的另一個人類,而奧維正在審問的,則是當日把同樣身在發情期的少女送進白玉宮的守衛,希望找到與議員勾結的證據。
林不聞剛才接到的通訊,則是……
“海拉莊園?”奧維一怔,一時間沒想明白,“這跟那個小家伙有什么關系?總不能是小家伙跑他們那兒去了吧?”
說完還干笑兩聲,以示玩笑。
可林不聞沒有半點笑意:“……的確是。”
“???”
“據艾琳殿下的配偶所言,是克洛伊小姐在逛街的時候意外發現了受傷的麥汀汀,好心帶回莊園治療。”
“‘好心’……”奧維哼笑,“我可不覺得那位大小姐有什么‘好心’。”
克洛伊由于特殊的身體情況,并不怎么和外界走動。
然而即便如此,他們提到她仍是心有忌憚。
作為陛下唯一的——不,是除了小殿下之外唯一的血親——艾琳·西奧多病如枯木,克洛伊·西奧多幽似深潭。
王的身邊,就沒一個能信賴的親人。
真希望小殿下能快點長大,幫襯陛下啊。
“他們不僅把麥汀汀留在那里,今日還邀請沙倫夫婦去海拉莊園做客。”
“沙倫?那不是凱瑟琳……”
“重點不是凱瑟琳,而是沈硯心,就是那個和麥汀汀一起被帶到母星上的人類。”
“上次被柏斯帶來的那個,我記得。”奧維擰起眉,“你的意思是,她想用那個人類,來逼迫小家伙留在海拉莊園?”
“……我沒有這樣說。”
“她……他們知道最后是小家伙緩解了陛下的癥狀嗎?”
“不確定,但很有可能。”林不聞透過單面玻璃看向里面滿眼絕望的嫌犯,“我查到一些線索,艾琳殿下的再婚配偶,戴逸暉,看起來每天圍著妻子轉,實際上在沒有去陪著殿下的時間里,也走動了許多帝國官※員。”
奧維想起那個男人人畜無害的臉孔,壓低聲音:“根據沈硯心的提示,不是都排查過了么,‘哀悼日’當天最有可能接觸到陛下、且下藥的,也只有那杯酒了。”
“……”
林不聞沒有立刻說話。
盡管理智上清楚,艾琳夫婦就是最大的潛在作案人,可他還是不愿意相信,看著陛下從小長大的親人會這樣加害于他。
艾琳一家有相當充足的作案動機:娶王后,也沒有子嗣的陛下,若有任何不測,帝國的王冠就會交到順位繼承人艾琳·西奧多手中。
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幾乎是靠一口氣吊著命,也就是說會傳給克洛伊。
克洛伊畢竟還是孩童形象,那么作為艾琳的正式配偶,也是克洛伊名正言順的繼父,戴逸暉則會成為攝像王,輔佐新女王執※政。
另一方面,陛下總有一天會衰老,到時候頂多跳過艾琳這一步驟,后續還是一樣。
——這一切都建立在沒有約珥·西奧多出現的前提上。
這段時間的調查越來越深入,林不聞逐漸懷疑,先前小殿下被人綁架扔到棄星上,很有可能也許這一家人有關。
當然,這件事暫時還沒有拿到切實證據,不能隨意向王上報。
那畢竟是陛下的血親。
不過,如果按照這種推測方法,如今小殿下回來,他們功虧一簣,不得不另尋他發。
戴逸暉勾結議員,將剛成年的女兒送進白玉宮,就是另一種委婉曲線救國的手段。
若年輕的雌性人魚和陛下在發情期中聯結,那么議員的地位今非昔比,而在背后支撐的戴家也會所有不同。
想到這些,林不聞一陣惡寒。
且不提他們傷害小殿下這樣無辜單純的小生命,虎毒尚且不食子,這些人為了自己的私欲,為了權力,竟然能把自己的親生女兒作為交易品。
要知道,王在進入發情期時極為不穩定,比起按照生理意愿聯結,盛怒的陛下更大的可能是直接殺死陌生的入侵者。
若不是最后麥汀汀及時趕到,王會如何不好說,但周圍人一定都會遭殃。
……說起來,克洛伊把麥汀汀扣留在海拉莊園,是不是也已經意識到了小喪尸和陛下之間的特殊關系?
要知道在擁有伴侶鏈接之后,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會變得極為緊密。如果一方受到任何傷害,另一方也會感受到相同的痛楚。
若他們真的把少年留在自己手中,就相當于握住了一條牽制陛下的線,后果不堪設想。
林不聞稍微設想了一下,渾身緊繃。
奧維安慰他道:“這不還都只是你的設想嗎?別太提前焦慮了,若是真有這么一天,等到陛下身體完全恢復過來,我們再與他商量唄。”
“你想的倒是簡單。”林不聞的聲音冷冷的,但也有些許放松。
奧維嘿嘿一笑:“因為我的工作是直接用肢體語言表示,而不是用文字語言。如果真有再度與敵人相戰的的那一天,我當然會用拳頭來保衛國家和……重要的人。”
他說這話時有一點兒磕碰,好像在猶豫什么。但那并不重要,兩個人都沒太在意。
林不聞示意其他手下接替奧維的工作,繼續審問那個犯人,然后走出審訊室。
奧維的思維還沉浸在那些錯綜復雜的皇家關系里,這時候見人已經走了,趕緊跟在后面:“你要去哪里?”
“陛下已經醒了,我得去找他報告這些事情,不能私自做決斷。”林不聞頭也不回,片刻后加了一句,“你要一起嗎?”
奧維腳步立刻跟上:“當然。我可不想有一天看見那盞大溪云珊瑚王冠落在小殿下以外的人頭上。”
第66章
皇宮。
“如果您想讓小殿下早一點學習切換模式, 我也可以幫助他進行輔助訓練。”
凱瑟琳托著下巴看著小約珥在水池中嬉戲玩鬧,像一只小海豹一樣追逐著一顆藍色的水球玩的不亦樂乎,看向陛下。
埃里希剛從生病般的特殊時期中恢復不久,雖然不至于如普通病人那樣臉色蒼白, 身體虛弱, 但到底是看著和平是健康狀態下有一點點不同。
他坐在孤絕的王位里, 高高在上,也遙遙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臉上卻并沒有慈父那樣的關切, 反而有些陌生。
作為當初秘密實驗的經手人和主要負責人之一,凱瑟琳當然知道這個孩子是怎么來的, 也明白陛下對他的感情一定比普通的父子要復雜得多。
“……不用了,他還小。就像普通的孩子一樣, 等到了時間自己去學會分化雙腿吧。”王的嗓音淡淡。
凱瑟琳點頭,心中有些疑慮。
要知道, 王口中說的那些普通孩子, 他們的父母都接受過改造實驗, 也就是說他們的父母擁有切換水陸兩棲模式的能力, 而改造二代們天生就繼承了這種模式。
但小殿下的基因來源……
算了, 她告訴自己打住這些念頭。
陛下現在看起來更希望這個孩子能夠普通快樂地成長。
也是, 小幼崽剛歷經那么多辛苦從一顆荒蕪可怖的星球回來,除了健康、平安, 為人父母, 又還能奢求什么呢?
人魚幼崽玩累了, 游到水池邊, 趴在岸上張開小手:“么~!”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 凱瑟琳已經知道了這個語氣代表著崽崽想要抱抱了。
她沒有動,因為幼崽看的是陛下的方向。
埃里希不是普通的家長, 不會因為孩子撒嬌就立刻抱來哄,甚至也沒有什么想跟小朋友親近的欲望。
但是他這回凝視了水池很久,并沒有讓孩子失望。
王走到水池邊,彎腰,像拎起一只小貓仔一樣輕松地把約珥抱在懷里。
“……你能感覺到他在哪里嗎?”
他輕聲說。
既像在對孩子發問,又像自言自語。
“么?”崽崽歪頭看著他,沒有立刻明白父親的意思。
但是下一秒埃里希耳鰭上的極光珍珠和小家伙的奶嘴一同亮了亮。
那是稀世珍寶靠近時的共振,也是他們兩個人之間最接近于血親鏈接的關聯。
小家伙張開嘴,露出僅有的三顆小奶牙:“……麻?”
他的表情有點兒迷茫,似乎在向父親確認他們所想的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嗯。”埃里希說,“你能感覺到他,對不對?你們之間的鏈接比我和他剛剛建立的那個更加強韌和敏銳。”
他的聲音并不大,但是周圍空空蕩蕩,每一個字都無比精準地落在了凱瑟琳的耳朵里。
她下意識想捂住嘴,捂住自己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呼。
自己都聽到了什么?
陛下和小喪尸之間的鏈接?
陛下陷入發情期當日,最后是由麥汀汀進入白玉宮、為陛下療愈這件事,她是知道的。
但是在她看來,小喪尸再怎么可愛,那也是人類,是陛下最憎恨的種族。
他們除了醫生和病患的關系,怎么會又生出另外一層呢?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
麥汀汀被克洛伊留在海拉莊園,凱瑟琳剛帶小幼崽來時就已經向陛下報告過了,所以埃里希是知道麥汀汀的位置的。
他問約珥的這句話,也不是在確認人類身在何處,只是想通過小家伙和少年之間的血親鏈接,來確認他的狀態是否安好。
凱瑟琳作為資深的宇宙生物學教授,對人類和人魚的構造差異有著比任何人都多的了解。
盡管經歷了幾十年的魚體實驗,人魚族的外表已經能夠最大化靠近人類,可偽裝之下,還是有許多差異。
鏈接這回事是非常私密的,而且無論是人魚族還是人,類精神感應力的等級都沒有高到可以隨意和他人相連。
而這個已經死去的少年,竟然同時和這父子倆發展出了截然不同的深厚鏈接——還真是神奇。
那邊父子倆的互動并沒有因為凱瑟琳內心的翻江倒海而受到阻礙。
崽崽伸出手,在陛下的臉上碰了碰。
那雙小手掌僅有成年人的手指那么大,放在大人的臉上也只占了一點點,對比高大的成年人魚,實在是迷你的可愛。
若是換一個人來看,一定是副非常有意思的場景。
可是他觸碰的是人魚王——整個赫特星域最不近人情的君主,哪有什么父子親情之愛。
幼崽初生牛犢不怕虎,實在是膽大包天。
凱瑟琳大氣都不敢出,時刻準備著中斷父親對孩子的雷霆教育,以“孩子還小,別跟他一般計較”為由勸阻陛下手下留情。
出乎意料的是,埃里希并未動怒,反而閉上了眼睛。
她這才明白崽崽仔并不是在玩鬧,而是通過這樣的觸碰方法,將自己感受到的鏈接內的情緒過度給父親。
兩顆珍珠一同散發著溫柔瀲滟的光芒,將漂亮得如同精靈一樣的父子倆籠罩其中,與他們不同深淺的金色發絲交織,如夢似幻。
“……是嘛。”
等到崽崽收回手,兩人睜開眼,看著輪廓有一絲相似的對方。
埃里希的唇角噙著很淡的笑意,摸了摸幼崽軟乎乎的頭發:“好啊,聽你的,我們再等等。”
后來凱瑟琳想到今日這番對話,曾懊惱和后悔過,不應該多嘴問這一句。
要是沒克制住好奇心就好了。
可惜此時的她沒有按捺住,遲緩地眨了下眼:“等什么……?”
王的笑意并未散去,沒有回答,倒是崽崽轉過頭看向她,臉頰氣鼓鼓,讓人很想戳一戳,嘰里咕嚕聲明道:“麻,么,么!”
凱瑟琳一臉茫然。
她是資深教授沒錯,懂三十幾種不同星球和種族的語言。
但是不包括嬰語。
埃里希的眼神悠遠了些。
“等離家出走的人,主動回來。”
凱瑟琳為王聲音中的深意怔了怔。
離家出走……是說小麥嗎?
可是小麥不是被劫持到海拉莊園的嗎?
不僅是新生的鏈接,王和麥汀汀之前一定還發生了別的故事。
白玉宮的那數個小時里,有什么改變了。
不過下一秒她還是覺得違和——陛下的話怎么那么像星網上爆火的言情小說,一股子霸道總裁和落跑小嬌妻的OOC既視感是什么回事啊!
*
海拉莊園。
母星和棄星有很多不同,連湖水的顏色都不太一樣。
母星上的江河湖海顏色都更加冰冷和寂寞,就像主宰它的種族,。
沈硯心坐在湖岸邊。
不是輪椅,也不是椅子,直接坐在河堤松軟的土壤和繽紛的野花中。
他僅有的一條腿浸在冰涼的湖水里,并不再像以前那樣,用寬大的外套遮掩自己另外半邊的殘疾。
人魚族過去生活在海底,對海面之上的季節輪換感知很弱,所以現在遷徙到岸上,也選擇了四季如一的地區。
母星上沒有什么溫度的變化,永遠都是溫暖和煦的。這時候風拂過水面,漾出一圈圈碧色的褶皺。
沈硯心一直盯著看,想起自己在棄星時候的事情。
他剛被雪獅咬斷那條腿之后,管家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找來輪椅,每天推著他到廢棄工廠外面的湖泊去眺望、散心。
湖泊的對面是連成片、只有輪廓的遠山。
也是他看不清的自由。
那好像成了那段時間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麥汀汀坐在他近旁,雙手撐在兩旁的草地上,雙腿也沒在水中。
好像他這段時間非常習慣這樣做,鑒于人魚族生活大部分的地方都有水。反正他的皮膚再怎么泡也不會生出瑕疵來。
他的神情看起來要比沈硯心閑適得多,好像對他而言,發呆才是生命中最常做、也是最主要的事情。
沈硯心知道少年與自己的不同。
如果自己不說話,可能心里還在想什么,但是對于旁邊這只小喪尸來說,他發呆就是純粹的放空,什么都不想,心中平靜得很。
沈硯心并不會向自己承認,很多時候他是羨慕麥汀汀的。
不是羨慕他從來沒有被烏弩欺負過,也不是羨慕他的異能或者如何,他只是想,少年這種純粹和干凈,自己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再碰見過了。
兩人自水牢被分開后還是第一回重逢,但是他們什么也沒說。
不是和對方無話可談,而是已經習慣了用沉默和陪伴代替一切言語。
克洛伊每天要進行身體檢查,在他們的下午茶剛剛進行不久,家庭醫生就來了。
小姑娘并不情愿,不過在這方面也是難得她的任性無法起到作用的時刻。
在那之后,沈硯心和麥汀汀沒有離開,比起坐在精致昂貴的桌椅上,他們還是更習慣于棄星上的席地而坐。
和自然接觸,這也是人類的本能。
歸根結底,萬物生靈,都是自然的孩子。
“你可以回家的。”
青年突然開口道。
他已經沉默了很長時間了。
并不是來到母星之后才這樣子,原本在北極星上,在烏弩身邊的時候,他就已經習慣了很多天不說話,盡量一個字都不跟任何人講。
那時候烏弩總會為了逼他多說幾句話做出更加變本加厲的事情,哪怕只是一次呼痛。
現在想來,整日受刑的日子像一場遙遠的夢境。
麥汀汀因為他的突然開口轉過頭,不過很快發現對方并不是在同自己說話。
少年坐在沈硯心的左邊,右手旁則有另一個青年。
柏斯躺在草地上,翹著腿,雙手枕在腦后閉目養神。
在克洛伊向沙倫夫婦要下沈硯心之后,柏斯見沒有辦法阻止,于是自己也留了下來。
彼時克洛伊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但并沒有阻止。
反正海拉莊園這么大,養的人那么多,也不差這一張嘴。
然而脅迫在這里當人質,和真正邀請來坐上賓,畢竟是不同。
柏斯好歹是富貴人家的大少爺,想必平日里也是嬌生慣養,這時候像個沒有自由的囚犯一樣不得不跟在他們身邊,估計也會很不舒服。
沈硯心并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連累到別人。
與其說那是種愧疚感,不如說他現在的確不愿再與他人建立羈絆——任何一種形式上的。
柏斯的性格就像麥汀汀很單純,想做什么,想說什么,通通寫在臉上。
敏感如沈硯心不是看不出來,只不過他選擇了不做回應。
他的心和身體一樣千瘡百孔,的確沒有辦法再打開心門去接納別人。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既感覺不到恨,也感覺不到愛了。
第67章
“沒關系啊, 學院現在假期,我也沒有別的事兒可干,要是回家還天天被我爸媽嫌礙眼呢。”
青年因為他的話睜開眼睛,但是并沒有看向他, 只是望著一朵白云從藍天上悠悠飄過。
“海拉莊園可比我家大多了, 我以前一直想去皇宮啊皇室什么的看一看, 但姐姐嫌我好奇心過重——哎,我怎么總被人嫌棄啊。被嫌棄的柏斯·沙倫的一生。”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非常嚴肅, 好像真的在為自己的顛沛流離的命運而苦惱。
話語里的難過太鮮明,也太夸張, 聽的另一邊的小喪尸忍不住笑起來。
柏斯聽見笑聲,驚了一驚, 還以為是沈硯心。
他立刻抬起頭,發現旁邊人動都沒動, 連回眸都沒給他一個, 這才意識到是那邊的小孩兒在笑。
他還以為人類, 或者說喪尸都是同樣冷冰冰的性格, 沒想到竟然還有愛笑的。
柏斯從地上坐起來, 伸長脖子, 隔著沈硯心問:“你就是小麥吧?”
少年緊張地收斂起笑意,眨了眨眼, 還以為自己的笑惹別人不愉快了。
但是柏斯很快也對他笑了笑, 甚至是那種露出牙齒的、很寬和放松的笑容。
他說:“別怕呀, 我又不是什么壞人, 只不過我經常聽姐姐說起你。我姐姐, 你知道嗎?就是那個……教授,大概也是醫生吧, 叫凱瑟琳。”
凱瑟琳,麥汀汀當然是知道的。
這個和尼基塔氣質風格都很相似的雌性人魚,與他的接觸之多算得上母星前三了。
“以前大人們總說人類多么多么可惡,多么多么面目可憎,可是我這段時間認識了你倆,才覺得他們的看法也太過偏激,其實也有很可愛的人類嘛。”
柏斯托著下巴笑吟吟地望著他們倆。
麥汀汀下意識看了一眼沈硯心,見對方沒有任何表示之后才小聲地回應道,謝謝。
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別人的善意,尤其是夸獎可愛、好看這一類的贊美詞。
畢竟小喪尸只是一直想自己過日子的小喪尸,并不懂得欣賞和辨別自身的顏值。
“我一直待在這里也沒關系,反正實質上我想回家隨時就能回家,他們大概還巴不得我走呢,但是你呢,小麥,你要怎么辦?一直在這里待下去嗎?”
少年咬了咬嘴唇,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到現在都不明白,克洛伊把自己扣留在莊園里究竟是什么用意。
他能做什么呢?最多也就是幫別人撫慰一下情緒。
可是克洛伊身體里的情緒顏色一直是穩定、輕快的綠色,好像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大局全部掌握在手中。
那這樣的話,還需要自己為她做什么嗎?
就在這時有人走了過來。
除了沈硯心的另外兩人同時回頭。
麥汀汀見到他就像見到了親人一樣,剛才還有些忐忑的神色頓時煙消云散,變成了純粹的開心。
“哥……師傅!”
“師……師傅?”柏斯一臉不可思議。
這只小喪尸才來這兒多久呀?怎么都認上師傅了呢?
他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印象中一直是由這人抱著克洛伊,他還以為他是海拉莊園的管家或者執事之類的人。
此刻才發現,他好像并不是他們的……同類。
雖說人魚族和人類在外表上非常相似,尤其收起耳鰭、鱗片和指蹼之后,乍一看幾乎沒有什么差別,但那種帶著海洋冰冷的氣味是同族之間絕對不會認錯的標記,他族無法偽造。
又一個人類?
柏斯的好奇心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濃度。
“柏斯少爺,沈先生。”男人沖他們點點頭,打招呼,神色安靜優雅。
等到轉向麥汀汀時,則生動和欣喜了許多:“汀汀。”
是汀汀,不是小麥,更不是全名。
僅在稱呼層面上就拉開了與他人的距離。
柏斯好奇地問道:“你們倆是什么方面的師徒?”
男人解釋道:“打理莊園和照顧克洛伊小姐。如果汀汀以后都留在莊園里,這些事情總是要做的,所以克洛伊小姐就允許我來教他。對了,我姓原,叫原野,您可以叫我小原,或者像小姐一樣叫我阿野。”
柏斯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可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麥汀汀才剛來這兒多久啊,怎么就已經規劃起了以后幾十年的任務了呢?
一直不出聲眺望著湖面倒影的沈硯心突然開口:“你姓原嗎?我看也許不是吧。”
自我介紹名叫原野的男人因為他的這句提問身體驟然緊繃:“沈先生,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柏斯發現向來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的沈硯心,只要有關于麥汀汀,尤其是有關于少年的安全事宜,都會從兩耳不聞窗外事、完全自閉的狀態下,從蝸牛殼里伸出觸角來。
他知道這是保護欲的下意識流露。
沈硯心對那個少年有很強的保護欲,即使很多時候他并不把這些東西說出來。
這讓柏斯心中感覺有些微妙。
他當然明白沈硯心和麥汀汀是一起從CC-09來的,他們的過往經歷一定有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或許比表現出來的更加深厚。
他也大概也能感覺到這兩人之間對彼此并沒有那種曖昧的意思,只是這種和對別人都不同的在意,仍然讓他也有些……在意。
作為當事人,麥汀汀自己也愣了愣。
他從湖水中站起來,小心地坐在沈硯心旁邊,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衣角,欲言又止。
而沈硯心的回應則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沒有說話,像在安撫一只怯怯的小動物。
但就是這樣一來一回、無比依賴和親近的動作,讓另外兩個男人的眼中同時有了不同程度的不爽。
“也許你使用了染色和美瞳來遮蓋,也許大多數人魚傲慢到不屑于去分辨你真正的長相,但是對于沒有什么偏見的我而言,我有的是時間可以仔細觀察你。”
這話描述的場合大約是方才沙倫家剛與克洛伊見面的時候。
“你要知道,光掩蓋眼睛和頭發的顏色是沒有用的,你并未做任何修改輪廓和五官的手術,甚至于就算做了微整也沒有辦法改變骨相,所以你和麥汀汀之間有多像,別人看不出來,但在我眼里幾乎就像照鏡子一樣。”
他的身體很不好,也很少說這樣長的一段話,講完之后喘了一下,才接著慢慢地問道:“你們是什么關系?是兄弟嗎?”
“……”
另外三人全都沉默了。
他們沒有想到,短短幾分鐘的見面沈硯心居然能看出這么多事情來。
對于柏斯而言,更多的是,他和沈硯心已經相處半個月了,之前聽到的對方所有的話加起來可能都沒有剛才這段剖析長。
男人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會兒,半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坦誠道:“沒錯,沈先生,您的猜測都是正確的,我的確是他的哥哥——我也姓麥,真名是麥原野。”
事實上其他三個人對此已有了不同程度的了解,所以真正對此感到分外驚訝的,也只有柏斯一人而已。
竟然在海拉莊園,不,是在赫特皇室中能有麥汀汀的親哥哥,他們究竟是什么人?分開前又遇到了什么事情?
柏斯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問,但當他站起來之后,眼神卻變了。
其余幾人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也紛紛轉過頭去。
剛接受完家庭醫生的身體檢查、還穿著病服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他們身后。
那雙漂亮的眼睛看不出情緒,但卻是笑著的。
“小姐……”
麥原野竄起強烈的不好的預感。
當初他被克洛伊帶回海拉莊園之后,受到了最好的醫療治愈,以及符合赫特星的教育,這也為什么他如今能夠如此自然地融入人魚族。
在這之余,他也一直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尋找當年于CC-09失散的親人。
事實上星艦失事本身就很難有幸存者,就算活下來,病毒、野獸、喪尸之間的廝殺,任何一天都是致命的。
當初他們一家四口出來旅行,父母在星艦極速下墜時就已經昏了過去,很難說還能不能再醒過來、
至于弟弟,一直是需要被保護的寶貝,就算從墜毀中死里逃生,又要怎么在殘酷的異星球上活下來呢?
結局也是同樣令人心痛的一無所獲。
直到那天克洛伊將麥汀汀從外面帶回來,就像撿回當初的自己——他欣喜若狂,怎么也沒想到竟然能以這種方式與弟弟重新見面。
克洛伊背著小手,從下往上看向成年人們,一派天真無邪,此刻絲毫看不出真實年齡是二十多歲的成熟靈魂:“你們在說什么?聊得那么開心。”
麥原野心中一凜。
這些年的朝夕相對,讓他已經對克洛伊的語言行為模式非常了解了。
她說這話,就代表著……她已經聽到了全部。
“繼續說呀,我也想聽聽呢。”女孩笑瞇瞇地,“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們是怎么來到伽瑪象限的呢——第二帝國貴族麥家的兄弟倆。”
第68章
(十二年前)
星歷135年, 貝塔象限,第二帝國主星·琉璃。
琉璃星的地殼是種低飽和度的青,江河湖海則是橙色。它的大氣比第一帝國的母星更加清透,像最上等的綾羅綢緞。
琉璃星之所以名為琉璃, 是因為它從遠處看起來如同一顆天青色的寶鉆, 璀璨而驚艷。
麥家莊園便坐落在這樣一顆美麗的星球上。
麥汀汀趿著拖鞋下樓的時候, 麥原野已經坐在桌邊吃早餐了。
今天是麥汀汀滿十八歲的第一天。
踏入成年人世界的欣喜,讓他連腳步都變得輕盈起來。
“哥哥早呀。”
他飛快地跑下樓梯, 最后一級鞋底一個打滑,差點沒摔一跤。
還好麥原野動作快, 立刻從桌邊移到樓梯旁,扶住了他。
青年松了口氣的同時戲謔地揉了一把弟弟的小卷毛:“這么著急干什么?又不是我吃完了就沒你的份了。”
麥汀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家里阿姨每天都要打掃拖地的, 你還不知道嗎?每天早上的地板一定會比平常還要滑,下樓要小心啊, 你小時候就崴腳過好幾次。”
麥原野扶著他來到桌邊, 邊念叨。
哥哥二十五歲了, 已經在家族的企業里做到了頗高的位置。
在外面要多優雅得體有多優雅得體, 是人人稱贊的麥家公子。
只不過到他面前, 有時候比父母還要啰嗦。
少年笑嘻嘻的, 聽著也不會不耐煩。
家里大人都忙,小時候他大部分時間反倒是和哥哥在一塊兒。
兩人一起長大的, 他和哥哥最親。
早餐是牛油果吐司和莓果麥片酸奶, 麥汀汀和一般這個年紀愛吃肉的男孩子不一樣, 并不挑食, 他一直都很喜歡蔬果, 尤其是水果,那些帶著清香的水靈靈的小東西最能滿足他的味蕾。
麥原野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喝著剩下一半的海鮮小米粥。
他面前放著PADD,在瀏覽什么。
麥汀汀吃飯的時候總是很專注,整張小臉都快埋進半透明的酸奶碗里。
“哎,汀汀,你聽說過北極星嗎?”
麥汀汀抬起頭,嘴唇上還沾著酸奶:“北極星的?”
“就是伽瑪象限的一顆人類居住的星球。”
伽瑪象限對于小少年而言是個頗為遙遠的詞匯。
他們住在貝塔象限的第二帝國,除了琉璃星域以外,很少去其他地方。
倒是曾經祖母有帶他們回過阿爾法象限去探望第一帝國的親朋好友,但那畢竟都是人類帝國的管轄范圍之內。
伽瑪象限,可以說是麥汀汀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的地方。
麥原野說:“我聽說北極星是個很不錯的旅游景點,那兒生活的主要種族是人類,語言和習慣都差不多,而且保留了非常多較為原始的母星樣貌。正好爸媽在想你成人禮去哪里旅游,你覺得這個怎么樣?”
麥汀汀其實沒有什么意見,到哪兒旅游都挺好,只要是能和家人一塊兒。
麥原野見他不反對,點點頭:“那就等爸媽晚上回來跟他們商量吧。”
父親倒是聽說過北極星,不過對它所在的赫特星域更為好奇,據說那里生活著人魚族——簡直是童話里的終于。
只不過這個種族相對閉塞,沒有特殊的旅游許可的話,是不能乘坐潛水艇去海底觀光的。
麥太太和麥汀汀一樣,對這些地點沒有特殊的喜好。
于是一家人一拍即合,約定在兩周后出發去伽瑪象限暢游一番。
*
兩周后,琉璃星星際船塢。
“記得每天晚上拍照片給我看看,尤其是薩米爾的腿。她上個星期受了點傷,現在每天都要上藥,你記得讓獸醫下周三再來一趟,千萬別忘了。”
“還有,如果她心情不好的話,就帶她去小溪邊散散心。她喜歡抓魚,池塘里的那些也隨她玩,她有分寸。不會吃的,玩膩了就會扔回去。”
“我從來沒有離開她這么長時間過,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習慣。總之,如果有任何問題,一定要立刻給我打電話!”
母親在即將登上穿梭機之前仍然在給家里的女仆念叨著一項項關于薩米爾的照顧事項。
父親打趣道:“小家伙們,你們看,以前她把你倆丟在家的時候,可都沒有這么細心呀。”
麥汀汀知道養在家里的雪怪薩米爾是母親最重要的寵物。
或者不是寵物,該說是朋友更對。
他也同樣和她一起長大,相伴十八年,的確重要如家人。
女傭笑道:“太太知道了,您都已經跟我說了三遍了,而且平時這些工作我們也都會做的,獸醫那邊也已經預約好了,您就放心吧,好好去享受你們一家四口的旅途。等到一個月之后回來,我保證薩米爾一定比現在還要白白胖胖,絕對不會出任何問題的。”
他們的行李都已經由管家幫忙托運好,登艦手續也都全部辦妥,剩下的只要經過安全檢驗之后就可以進入去往星聯的穿梭機了。
麥汀汀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坐過這種跨象限的星艦,它比普通的艦船要大得多,豪華得多,乘客也多得多。
等候的船塢到處都是不同種族的生物,有些甚至是非類人種族,拖著各自奇形怪狀的行李走來走去。
他好奇地看著這一切,像只頭一回出巢穴的小動物。
第二帝國所在的貝塔象限和完全由人類控制的阿爾法象限不同,是整個宇宙各種族之間交流最繁忙的地區。
這里海納百川,沒有什么主宰,也沒有歧視,任何一個種族都會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當年帝國的開國大帝看中了琉璃星,后來上一任皇帝則征服了這片美麗的星域,慢慢地將一些年事已高、不想插手政※治問題的貴族遷移到琉璃星來,并且以此基礎建立了第二帝國。
麥家的家主,也就是麥汀汀和麥原野的祖母便是那主動退出權力爭奪中心的貴族之一。
他們來得早,劃分到了最為舒適的區域作為麥家的莊園。他們家底優渥,又是主動隱退,沒什么政敵,麥汀汀從小生活在柔軟的鮮花與蜜糖中,從來沒有任何煩惱。
麥太太坐下來也沒閑著,還在通過PADD從攝像頭觀察薩米爾的狀況。
麥原野則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要處理,他們這一次的家庭旅行定了一個月的時間,正好在麥汀汀進入大學學院之前。
少年在等候大廳到處轉了轉,某個休息里看見個小嬰兒,帶著粉粉的荷葉邊帽子,叼著奶嘴,躺在嬰兒車里自娛自樂,小手扒小腳,盡情展示幼崽的柔軟。
小家伙似乎注意到了有人打量自己,大眼睛滴溜溜轉,直到看見不遠處的麥汀汀,眨巴眨巴眼睛,竟然沒哭,反而咧開嘴對少年甜甜一笑。
麥汀汀注意到嬰兒的眼睛是淡淡的、奶油一樣的金色。
他沖小幼崽揮揮手,也微微一笑。
嬰兒的媽媽見他倆互動,放下PADD,招呼麥汀汀過去。
少年猶豫片刻,沒忍住可愛小朋友的吸引力,走到搖籃邊。
“你可以碰碰她哦。”
麥汀汀得到邀請后,伸出手比劃了一下嬰兒的小手和自己的,對方張開五指還沒有自己的掌心大,輕輕一握就能包在手里。
于是他伸出食指,很輕地碰了一下嬰兒的小臉蛋。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啊……
小小的,軟綿綿的,帶著奶香味,像商店里放在最好看的小盒子里、最精致的那一塊慕斯小蛋糕。
麥汀汀很少有機會見到小嬰兒。
麥太太兩個兒子,特別想再要個女兒,可麥先生心疼她的身體,不愿用自然方式,而人工體外培育尚未到成熟的商業階段,最近又出了幾個不好的新聞,讓人望而卻步。
于是,兄弟倆也一直沒能實現有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的愿望。
麥先生前些日子還在問麥原野有沒有心儀的對象,麥汀汀那時候好奇,如果哥哥結了婚,是不是也會有小寶寶?
麥原野揉亂他的頭發:“別指望我,你要是結婚,也會有小寶寶的。”
少年哪兒能想到有小寶寶那一步,光是想到結婚,臉都紅了。
麥太太就說:“小汀才多大呀,離結婚早著呢,現在還是媽媽的寶貝呢!”
麥先生附和:“對對對,你們永遠都是我們的寶貝。”
男孩兒忍不住想,以后自己也會親手照顧一個小孩子嗎?
像嬰兒一樣柔軟的小生命……
帶嬰兒的媽媽和他們不是同一班星艦,很快離開。
麥汀汀將這段小小的插曲拋之腦后,買了幾杯咖啡回來分給兄長與父母,見哥哥和媽媽都在忙,只有父親一個人坐在那兒發呆。
他主動坐到父親身邊,揚起臉:“爸爸怎么了?”
麥先生接過溫暖的咖啡,揉了揉他的頭發。
這個兒子從小就乖巧,有的時候簡直像養了個甜甜的小女兒一樣。
他笑著說:“沒什么,只是爸爸也是頭一回去下象限。”
宇宙四分象限,明面地圖上顯示得如同數學中的坐標軸。
強盛的阿爾法與繁華的貝塔被稱作上象限,紛爭的伽瑪與混亂的德爾塔則是下象限。
人類占據著整個阿爾法象限,以及一部分貝塔象限,這兩個區域和平穩定,很少有禍端;就算有,也有強力的法律和秩序予以調節。
下象限就不同了,伽瑪象限除了赫特星以外至今沒什么強有力的統治者,人魚族倒是頗為先進,但他們只管海洋的事,不管陸地;
至于臭名昭著的德爾塔更是充斥著低智卻莫名強大的蟲族異獸族,那是連遠征軍都不愿去開拓的地盤。
宇宙之大,光是一個象限里各種星球都足夠人類游歷一輩子,像他們這種有科技卻無異能的平民,盡量不會往下象限去,除非足夠成熟的旅游線路。
麥先生心里面有一些擔憂,但先前也都權衡策劃很久了,這些話他是不會說出來攪擾家人興致的。
麥汀汀聽完了,低頭看著咖啡杯的裊裊熱氣。
他其實聽出了父親話里微妙的憂心——不止父親,就連他自己也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那是種對危險朦朧而纖細的預知感。
此刻的少年還無法明白,這在將來會對他意味著什么。
麥原野看那邊的父子倆神色各有各的凝重,熄滅PADD,沖弟弟招招手:“來,我嘗嘗你買的什么口味?”
麥先生看著小兒子跑過去的背影,一家人和諧美滿,即將迎來一段愉快的度假時光,自己就別杞人憂天、徒增煩惱了吧。
登艦時間到了,一家人坐上穿梭機去往太空里停泊的母艦。
麥汀汀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船塢。
他們即將稱作的那一艘上面寫著β→γ,標志著他們的出發地和目的地。
從琉璃星到伽瑪象限的中轉星球總共歷時要近四天,并且到達中轉星球之后還要再坐小型星艦去往赫特星域,最后才能換乘抵達北極星。
一個月的旅程,光在路上就要花掉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
不過每個人都抱有期待,希望復古之旅的景色值得。
*
他們訂了三樓的VIP包廂,麥家哥哥處理完事情以后就躺在里面休息,父母則去其他功能區玩一玩。
麥汀汀一直待在瞭望臺,看舷窗外面的寂靜的宇宙。
瞭望臺有好幾個,他去的是最小的那個,人不多,三兩低聲聊著天。小少年一個人趴在欄桿上倒也不覺得寂寞。
他一直是個乖巧懂事的小孩兒,不需要他人的陪伴,自己也能過得很開心。
廣播里通知,接下來要穿越一片小行星帶,可能會有一些輕微的顛簸。
如果是坐普通的小型飛機或者微型艦船,這些話倒還有提醒意義,可是像跨象限這種超大型號的星艦一般是很難受到什么小震動影響的,就是慣例提醒。
如果真的受到影響,那就是很不得了的事故等級,基本可以說是沒救了。
麥汀汀一開始也沒當回事兒,但是看著周圍有人打開安全座椅,并且把自己系在安全帶上,他想來想去,決定也照葫蘆畫瓢模仿那些人。
幾分鐘后他會感謝這些人。
人和人之間的憂患意識是會相互傳染的,很快,瞭望臺上所有人都坐在了安全座椅上。
他們有些人還手持香檳,嘻嘻哈哈笑著。
直到香檳猝不及防灑了一地。
所有人的眼神在同一時刻變得驚悚——整個星艦竟然開始不受控制地向下墜去!
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從宇宙中掉落,必然會造成毀滅性的后果。
但是麥汀汀已經不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了,他被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昏了過去,記憶到此戛然而止。
另一邊,VIP艙室里的麥原野同樣從劇烈的震動中醒來。
他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很快,既刺目又刺耳的紅色警報淹沒了他的理智。
每一次艦船啟程之前,都會有全艦廣播播送和說明不同警報顏色的等級意味著什么,以及相應的逃生措施。
但是大部分乘客都不會把它當回事兒,畢竟現在星艦旅游的技術已經非常成熟了,可能發生意外的情況少之又少,還沒飛行車相撞得概率高,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只是這種災難一旦降臨到具體的個體頭上,死亡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麥原野慌了,不知道麥汀汀和父母都在哪里。
他想沖出去,但是星艦掉落的轉向忽然改變了重力方向,他從床邊猛地被摔到墻上,疼得眼前一黑。
麥原野好不容易調整過來,包廂傾斜了十幾二十度,他艱難地適應著陡峭的地面,打開已經有些變形的艙門。
外面的場景把他驚呆了。
到處都是受傷的、逃跑的人,哀嚎和哭叫混雜成一片,原本華美的旅行星艦儼然成了地獄。
他沒怎么受傷,幫了幾個人的忙之后正好遇到一個艦船上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先生,那邊兒有逃生艙,像你這樣還能活下去的,趕緊跑吧!遲了可就沒救了!”
麥原野想,他得找到弟弟和父母才行,再不濟逃生艙也應該給老人或者孩子,怎么能自己一個青壯年率先逃跑呢?
但是工作人員卻已經顧不得什么道德不道德了,能多救一個是一個,竟然將他擊昏,然后強硬地塞進了逃生艙里。
有很長一段時間麥原野完全失去了意識。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不在搖搖欲墜的星艦上,而是在……山谷之間。
逃生艙在星艦墜毀之前都已經發出,這就是為什么他活了下來。
艙壁已經摔得粉碎,他出來的時候還劃傷了胳膊,好在不嚴重。
麥原野和麥汀汀的性格不同,好動愛冒險,尤其喜歡野外活動。
這種總被父母詬病不安全的愛好,在危機下救了他一命。
只不過以往參加徒步或野營,總是有齊全的裝備和萬無一失的后院團隊,今日什么都沒有——這不是游戲,不是鍛煉,是真正的災難。
麥原野確定周圍都沒有其他逃生艙和星艦殘骸以后,不得不暫時放棄尋找家人的念頭,眼下,先活下來比較重要。
他靠野果、溪水為食,夜里睡在樹上,白天不停趕路,就這樣跋涉了四五日才來到山腳下的一戶農家。
好心的農家人收留了他,可惜第二帝國和北極星的語言有些不同,那家人又不會講通用語,他們溝通起來非常費勁,大多時候全靠手勢和肢體語言。
麥原野在農家住了半個月,還是打算去城市,想辦法找到父母和弟弟——哪怕是遺體。
這個沉重的念頭一直綴在他心上。
靠著模糊不清的溝通,農家的男主人明白了他的意圖,定下出發送他去城市的日期。
然而在出發之前,男主人慌慌張張回來,告訴他城市不能去了。
麥原野大吃一驚,想知道發生了什么,可是男主人接下來說的話他聽不懂,連手勢看起來都很奇怪——根本描繪了一副天降怪獸殘忍吃人的場景。
北極星原本就比琉璃星要落后得多,這家夫妻倆又住在偏遠的山村,麥原野想,他們一定是見到了一些不熟悉的科技。
這種天真的想法在家里的大黃狗被咬得血淋淋回來之后的第二天,徹底被打破了。
大黃是條性情溫順的狗,從來不和其他狗打架,但是那天出去玩兒回來時卻莫名背上多了血肉模糊的傷口。
麥原野有一些野外急救方面的知識儲備,幫大黃治療和包扎時卻覺得怪異得很。
這傷口不像是別的狗咬出來的,甚至不太像動物。
倒是……像人的牙印。
且不說人為什么會突然發瘋咬狗,就算有什么合情合理的理由,一般人根本不會有如此大的咬合力。
大黃的傷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妻倆沒有孩子,大黃就是他們的親人,兩人對狗都非常重視。
麥原野為了報答他們收留自己的恩情,決定要解決這個謎團。
然而還沒等他準備好,沒過兩天,因為受傷心情很不好、天天蔫噠噠縮在窩里的大黃突然發瘋了似的到處咬家具,完全不聽話,甚至咬了男主人一口!
麥原野從外面回來時正好見到這血腥的一幕,盡管大黃曾經也盡忠盡責,但這種時候還是人更重要。
他立刻抽出角落里的鐵棍,向大黃的頭上敲去。
狗狗嗚咽一聲,歪在旁邊不動了。
麥原野彼時尚沒有警戒心,也沒有做任何保護措施,趕緊給男主人處理傷口,沾上了同樣的血污。
男主人被咬得很重,女主人傷心地在旁邊幫忙,想不通自己養了這么多年的溫順小狗怎么會突然這么暴躁。
麥原野正想著要不要給他們解釋狂犬病,就見男主人的眼神驟然變得驚恐——
他們一同朝著視線方向看去,已經被鐵棍開了瓢、本應死得透透的大黃,竟然肢體扭曲著站了起來!
這不對勁。
就算不是大城市來的麥原野,夫妻倆人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男主人哽咽著說,山下的城市里就是發生了這樣的暴※luan,沒人知道怎么回事。
麥原野看著自己手上沾著的男主人的血,那是剛才大黃咬傷的,也就是說……
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
“……就是這樣。我在那家同樣被感染了病毒,還沒堅持到城市就發病了。不過很快城市因為人們的混亂成了廢墟,人人都在死去,在新生,我也沒能成為例外。再后來的事兒,您也知道了。”
麥原野長長地舒了口氣:“我想汀汀的經歷應當和我沒有多少差別,同樣幸運地從墜毀的星艦上存活,又不幸地被拉入末日的囹圄。”
克洛伊眨了眨眼,竟然拍拍手:“不錯,真是一個好故事——阿野,可比你以前講的故事都有意思多啦。”
麥原野猜到克洛伊對自己的身世應當有一定了解,但的確沒想到連麥汀汀是他弟弟的事情都知道。
也是,麥家家大業大,譜系星網隨便一查便能知。
就算棄星已經無從查證,可麥汀汀這張干凈漂亮的小臉蛋還是很顯眼。
麥原野躊躇著開口:“小姐既然調查過我,那我的其他家人……”
“我派人去找過你的父母,但是……”克洛伊話鋒一轉,“不過,你們的祖母,麥老太太還在琉璃星,聽聞星艦世事之后生了一場重病,后來就留在莊園里養身體。”
麥原野聽見父母的消息時胸口一陣悶痛,但得知奶奶依舊在世時,又燃起了希望。
克洛伊一眨不眨看著他:“你想回去見見她嗎?”
麥原野當然想,可是遲疑了。
他也好,弟弟也罷,現在已經不能稱之為人類了。
就算外表可以偽裝,但身上散發著的、死亡一樣冰冷的氣息,卻必定是詭異的。
祖母年事已高,又生了場大病,還能經受得起刺激嗎?
說不定,一直抱著他們流落某處的期待,會比見到活不活死不死的兩人更好。
他們說這一切時,麥汀汀都只是在旁邊安靜地聽。
少年沒有十八歲之前的記憶,對他們所說的父母也好,祖母也好,于他而言不過是陌生人。
甚至于麥原野描述的、他們登上星艦前的那些事情,也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的。
或許曾經也有碎片降臨,但那些都已經永遠地留在了雪山下的小鎮里。
如今的他,人生開啟于十年前的CC-09,是棄星上無人問津的小喪尸,而不是第二帝國麥家的少爺。
克洛伊意味深長地看了兄弟倆一眼,并沒有把剛才那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倒是一直旁觀的柏斯忍不住問:“您把小麥留在這里,難道只是為了讓他們兄弟倆團圓?”
女孩兒嫣然一笑:“不可以嗎?難道我看起來不是那種好心的人?”
柏斯心里想,當然不是。
但是嘴上還是委婉:“那又為什么讓硯……沈也留下這里呢?”
“也許我只是希望小麥能多一個朋友。”
“你的目的,只是為了讓麥汀汀留在你身邊吧?”
沈硯心開口。
克洛伊看了他一會兒,眼神似乎有變化,又好像依舊是那個被寵壞的有些嬌縱的小小姐:“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就是很累呢。”
她伸了個懶腰,完全不畏懼面前這群每一個都比她高大的成年男性:“好吧,那也不瞞你們了。”
言下之意,就算告訴你們,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她看向麥汀汀:“兔兔,你跟陛下已經是非同一般的關系了,對不對?”
麥汀汀:“……”
少年的脊背生起寒意,仿佛被凍在原地。
她講得直白,但也不夠直白,麥原野表情有些茫然,轉過頭看弟弟:“這是什么意思……?”
他是成年人了,早在病毒開始之前就是成年人了,當然明白有些話里的隱喻,哪怕是從一個看起來不過十歲的小姑娘口中說出。
但他實在不敢去相信這話中的深意。
一是,弟弟在他眼中一直還是孩子,怎么可能……
二是,王那樣冷酷無情的人,又怎么會和一個人類……
怎么想都覺得不可能啊!
旁邊的柏斯捂住臉,沈硯心也有些不忍直視地扭過頭去。
家務事啊。
克洛伊沒讓兄弟倆因為這件事糾結太久,接著說下去:“那天王剛抵達白玉宮,議員的女兒就被送去了醫院,說明他們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接著,你又被送了過去,過了很長時間才出來。而喊上林上校、凱瑟琳教授的緊急會議也隨之解散,說明王的危機解除了。”
沈硯心輕嘆:“果然是你。”
柏斯問:“你怎么對所有人的動向都這么了如指掌?”
“我當然有我的門路啊。”她摸摸下巴,看向少年,“兔兔,看不出來,你很有一套嘛。”
話里有話,讓麥汀汀的耳朵發燙,卻支支吾吾什么也說不出來。
克洛伊擺擺手:“沒事啦,我對這種八卦不感興趣。不過這也證明了你現在對陛下很重要——不管從哪個角度而言。”
她狡黠地眨眨眼:“所以,我沒得選,只能把你留在身邊咯。”
“原本我想,只要約珥不繼承王位就行,所以想辦法把他……送走了。”她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概括了整個驚心動魄的綁架事件,“沒想到林不聞和奧維能把他找回來,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連柏斯都驚訝于她竟然這么坦蕩地在他們面前承認了一切。
“我本來真的是打算等的。但我的家庭醫生說,我可能活不到那么久了。”
小姑娘說這話時長長的眼睫垂下來,帶上了一點真切的難過。
片刻后抬起頭,目光已經變成了既然不同的狠戾。
“我要在死之前拿到王冠——我才是更適合這個位置上的人!”
眾人霎時間鴉雀無聲。
如此直白的宣言像一把利刃,劈開了重重迷霧。
“你們也知道,我表哥那個人這輩子最想完成的心愿就是復仇。”
她提起埃里希沒有再用陛下的尊稱,而是用了“表哥”,這種極顯示親緣和親近的稱呼。
“可惜第三帝國早就已經被他重創,又沒有什么遺毒,他到底能把這種仇恨發泄在誰身上呢?我看,最多的反倒是在自己身上吧。他至今不愿意加入星際聯盟,你們明白這種抗拒對帝國來說是多大的損失嗎?”
起初沒有人敢插嘴,直到沈硯心淡淡地問:“若是交給你,又有什么大不同的改變呢?”
“起碼我會讓帝國加入星聯,給它一個完全不同于過去的條件和局面,這樣我們才能跟更多強大的、富有的國家來往,進一步開拓疆域啊。”
柏斯也忍不住皺眉:“你的夢想是什么?是讓赫特帝國稱霸伽瑪象限嗎?就像人類帝國占據了阿爾法象限那樣。”
“我可沒有那么說。”小姑娘的思路非常明晰,不會被他們繞進圈子里,“我只是希望我們的國家和子民都能有更好的生活罷了。”
說完冠冕堂皇的話,她看向麥家兄弟和沈硯心:“你們三個都是人類,某種程度上而言也都是從北極星上來的,你們難道不對于人魚族以看你們互相廝殺、決斗為樂這種現狀感到憎恨嗎? ”
麥原野低下頭:“仇恨總是要有一個停止的,更何況我們歸根結底也是被第三帝國的病毒所連累,才成今天這個樣子,是被同胞推入了地獄。我們與你們有共同的敵人。”
克洛伊不以為意:“那些敵人早就被消滅了不是嗎?”
柏斯道:“克洛伊小姐,有些話,有些事兒,還是謹言慎行的好。莊園里人多口雜,說不定就被別有用心之人聽了進去,到時候對你可不好呀。”
克洛伊咯咯一笑:“我既然說了這些話,當然也就是有這個準備,說不定我其實是想借某些人之口,讓我親愛的表哥聽到這些東西呢。”
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就連一直置身事外的麥汀汀看起來也分外低落。
克洛伊懂得點到即止的道理,今天已經與他們說了很多了。
她向麥原野張開雙臂:“阿野,送我回去吧。今天我也就是想來聽聽看你們倆過去的故事,沒有別的意思,既然沈先生身體不好,我也累了,大家都早點回去休息吧。”
麥原野順從地走過去把他抱起來,柏斯扶著沈硯心的輪椅:“謝謝小姐,你也晚安,做個好夢。”
雖然他們都心知肚明,這一夜有很多人無法入眠。
*
接下來的幾天,克洛伊有意無意在冷落他們,似乎想給他們時間消化,或者說屈從。
沈硯心和麥原野一直在商量什么事情,并且強行把柏斯“趕”回了沙倫家。
人魚青年一開始自然不會同意,但沈硯心態度非常堅決,加之麥原野在旁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沒辦法,只得答應做他們的外應和外援。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并不避諱麥汀汀,但也沒有要告知他,或者讓他一起進來討論的意思。
少年一直以來都是個非常省心的孩子,他不會主動去問大人們在討論什么。
即便從年齡上來看,他早也是成年人中的一員。
他就那樣遠遠地看著他們說話,當然那兩個人時不時也會看向自己。
他猜他們講的話應當是與自己有關的——至少自己是計劃中的一環。
幾日后的夜晚,麥原野被克洛伊叫去,只剩下沈硯心和麥汀汀兩人。
他推著沈硯心去湖邊散步,淺淺的星光融化在水面上,像個易碎的夢。
沈硯心忽然問:“你還記得當日在棄星,我曾經跟你說過什么嗎?”
他很少主動開口,少年想,這句話震耳欲聾,他永遠都不會忘。
那時候沈硯心說,我想讓你去幫我看看沒有看過的風景。
麥汀汀猶疑著復述,沈硯心慢慢笑了一下:“是的,這個心愿到現在還是沒有變。”
他是很少笑的,從麥汀汀在圣所第一次見到他開始,就像一塊冰一樣,沒有情緒,沒有喜怒哀樂。
這時候笑起來卻無比驚艷。
青年抬頭看看他:“我聽你哥哥說,你的生日快到了。”
麥汀汀搖搖頭:“我不記得。”
“沒關系,現在你有家人了,家人會幫你記得。”沈硯心道,“我想送你一份禮物。”
“我……”
“別著急拒絕,現在還在籌備當中。”他似乎說起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事情,“我相信你現在已經比在棄星上成長了許多,也強大得多。”
少年眨了眨眼,不明白他話中的深意。
這又是要送自己什么呢?
難道和上一次,是想偷偷送走自己……
他想起上一次沈硯心在送他離開之后的遭遇,很是不情愿。
更何況這里有哥哥,哪怕他想起來得還不夠多,血緣上的親近不會騙他。
麥汀汀對自己的生活環境沒有什么要求,只要足夠安靜。
棄星也好,白玉宮,小宅院,包括海拉莊園,對他來說都沒什么差別。
唯一不好的,就是在這里可能沒法常常見到崽崽了。
說起來,他離開了這么些天,崽崽還好嗎?
有沒有想自己……
沈硯心看出了他關于會不會牽連到他人的疑慮,說道:“沒關系,我不會傷害到自己,也不會傷害到你哥哥,你就放手去做吧。”
他在說這話時非常平靜,沒有絲毫裂紋。
少年看不出端倪,甚至沒有細想“生日禮物”和“放手去做”指尖的關聯,只靜靜地點了點頭。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大人們決定的事情,他是沒有插話余地的。
或許是因為感染的這些年他仍舊保持著十八歲的心智,所以即便距離成年已有十幾年之久,他依舊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來聽從他人的吩咐。
夜色如水,星光紗一樣籠罩著湖面。
看似平靜,明日又會有多少動蕩?
兩人不再說話,少年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漫天繁星。
星辰之中,哪一顆是他曾經的家園呢?
它們從遙遠的光年之外沖自己眨眼,似乎想要喚起他的回憶。
可他什么也想不起來。
第69章
莊園一大早就下起了雨。
人魚族本就是海里的生物, 對水再熟悉不過,來來往往的仆從沒幾個人會做什么額外的避雨措施。
沈硯心和麥汀汀在棄星上生活十幾年,也習慣了各種惡劣的天氣。
這就是為什么這會兒在湖邊吃下午茶的只有麥原野一人打著傘。
即便上回有了那翻奪權篡位的宣言,沒過幾天克洛伊便恢復如常, 湖邊的下午茶照舊, 像是那天陰沉從來沒有發生過。
今日主題是黑暗武士, 但是小姑娘的喜愛的裝扮畢竟和真正的武士有所不同,因此眾人只是穿了不同樣式的黑衣。
這時候聚在一塊兒, 不太像甜蜜的下午茶,倒是像一場肅穆的葬禮, 尤其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作伴。
一般來說,他們的下午茶都是主要聽克洛伊吩咐, 現在不僅麥汀汀和麥原野兄弟倆要陪同玩,連沈硯心都沒有逃過。
只不過, 小姑娘對于黑發青年的態度和對其他人不太一樣, 與其說是又招攬了一個玩伴, 更像是把他當做對手似的。
連沈硯心自己都問過, 不明白為何小姐對他有一種莫名的敵意。
“你太聰明了, 我不放心你。”
克洛伊曾經這么說。
她說這話時一如既往笑得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 和她的外表一樣,不過十來歲的模樣。
但語氣卻成熟得像個大人。
說到底, 把一個二十幾歲的靈魂關在十歲的軀體, 本身就是一種折磨。
他們的茶會進行到一半, 突然有仆從神色匆匆趕過來。
他先是看了看在座的幾人, 臉上顯出猶豫之色。
一般來說, 有任何工作都是直接報給麥原野的,畢竟莊園里很多人都認為麥原野現在的地位早就是小姐的專屬執事, 而小姐在很多時候都還是孩子脾氣,所以大事兒先報給麥先生準沒錯。
然而今天他卻福至心靈,突然覺得有些事情好像直接告訴小姐比較好。
克洛伊見他從進來開始一字沒說,但滿臉都是焦急,揚揚下巴問:“發生什么事兒了?”
仆從仍是支支吾吾,麥原野見他神色不對,于是主動道:“小姐,要不然我先帶這兩個人類到旁邊等您?您處理完事情我們再過來也不遲。”
克洛伊點點頭,于是三個成年人類離開了小小的下午茶桌椅,在雨中走向湖畔。
沈硯心和麥原野大概是知道會發生什么的,他倆一直眺望著遠處朦朧的霧氣,胸有成竹。
只有麥汀汀對此事一事無知,時不時還轉過頭去想看看那邊到底發生了什么。
終于,他看見一向把微笑的面具焊在臉上的克洛伊·西奧多,破天荒頭一回顯出吃驚與震怒。
“怎么可能?”雨水流淌在她冷白的臉頰上,“當日我不是已經叫你們把藥水和原來的所有配方全都已經銷毀了嗎?怎么會出現在莊園里?
“小、小姐,我也不知道,銷毀并不是我經手的,只不過醫生判定的確是所有人的發情期都一同到來了,而且因為藥物的作用,現在大家的情緒非常不穩定——我想,效果的話,您應該比我清楚。”
“哀悼日”當天,他們在酒里下了毒,藥物潛伏在埃里希的身體里,直到一周后才突然發作,引誘發情期提前。
今天,竟然莊園里所有人的食物中都發現了這種藥品!
人魚族一直到成年后才會有發情期,克洛伊的身體還是小女孩,沒有受到影響;至于剛才下午茶受邀的三位都是人類,同樣不會有病癥。
這也是為什么直到現在她才得知這一重大消息。
“我知道了。”
克洛伊說。她臉色陰沉,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該有的表情。
“立刻通知戴先生回莊園。”
仆從的神色有些為難:“戴先生現在去看艾琳殿下了。”
大部分情況下不管克洛伊說什么,戴逸暉都會當做最高指示來辦,也有場合除外——那就是戴逸暉去皇家療養院探望妻子的時候。
其實連克洛伊都不太明白,這個繼父到底對母親抱著一種什么樣的感情。
是真的恩愛,還是因為為了更好的利用她手中的皇家繼承權,才這樣十幾年如一日伏低做小。
不過就像俗語說,謊話說了一千遍便能夠成真一樣,或許連戴逸暉本人都也已經不清楚他對艾琳是一種怎樣的心理了吧。
克洛伊的眼中醞釀著風暴:“我知道了。你現在去把莊園的大門關上,不允許任何人進出,收掉他們的通訊工具,這件事絕對不能泄密。戴先生那邊,我會親自來聯系。”
她說完這句話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向湖邊。
她淋著雨,眼神有種說不清的涼薄。
“發生了一些事情,兔兔,阿野,還有沈先生,請你們先回房間去吧,今天的下午茶暫停,我們來日再續。”
麥原野關切地問道:“出了什么事兒了?需不需要我……”
克洛伊看著他的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
最終她搖了搖頭:“不了,種族有別,今天的事情你插不上手,你們先回去吧,盡量不要出來。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三個人類住的地方和克洛伊以及莊園里的其他仆役不太一樣,隔了一些距離。不過想要回去的必須要經過住著最多人魚族的那幢大宅。
麥原野撐起傘,推著沈硯心,麥汀汀跟著他們旁邊。
他聽見哥哥和沈先生的輕聲低語。
他們在……互相道謝。
道謝?為什么要道謝?
他們難道做了什么讓彼此很感激的事情嗎?
少年想不通。
包括剛才克洛伊和仆從焦急的眼神,好像所有人都明白發生了什么,只有他置身事外。
就在這時,麥汀汀卻發現兄長兩個人都在看向自己。
他們說,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朝著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飛吧。
麥汀汀有些發懵。
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哥哥們的眼神他卻是能看懂的。
在一切開始之前,北極星的星光下,沈硯心想要將他放出烏弩的部落時,也有過相似的話語和目光。
但少年很快就要知道發生什么了。
路過那幢人魚居住的宅院時,鋪天蓋地的「紅」倏然淹沒了他們。
*
“……好,我知道了,老林也聽見了,你放心吧。”
奧維中止與凱瑟琳的通訊,放下PADD,長嘆一聲:“柏斯那小子,什么時候有了做間碟的資質?竟然連海拉莊園的事情都了若指掌。”
“應該是有內應吧。”林不聞換上軍裝,“沙倫家擔保的那個人類?”
“估計是。唉,這事兒可麻煩啊。不過倒是不出所料。害人終害己這件事我一直相信,但也沒想到報應來得這么快。”奧維摸摸胡子,“怎么樣?你要現在就去向陛下報告嗎?”
林不聞整裝待發,聽見他說這話時回頭瞥了他一眼:“不然呢,難道讓情況繼續惡化下去嗎?你也知道集體暴走有多么危險。”
奧維瞇起眼,想起了一些被埋沒的過往:“行吧,那你去吧,你這個人一向秉公執法,世人皆知。但我和海拉莊園一直不太對付,我就不去了,免得有心人做文章,說是我陷害他們,到時候我可就摘不出來了。”
“清者自清。”
“話是這么說沒錯,可是清和濁之間的分界線到底在哪里呢?”
奧維的聲音像嘆息。
直到林不聞抵達皇宮,還一直在思索奧維最后那句話。
守衛說,陛下現在并不在宮內,而在小殿下之前和麥汀汀一起居住的小宅院里。
這段時間喪尸少年被扣留在海拉莊園,林不聞雖然不明白為什么陛下沒有派自己去把對方接回來,不過陛下倒是花了很多時間親自去陪小殿下。
不然,光以小殿下一個人的暴走能力,早就把整個皇宮攪得沒有安寧日子了。
小院那邊的守衛見是林上校,并沒有阻攔,只是囑咐了一句,陛下剛把小殿下哄睡不久。
若非今天有要事,往常林不聞聽到這話就不會貿然前去打擾了,因為這可是陛下和殿下父子倆為數不多可以親密相處的時光。
他一直希望陛下身邊能有一個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或是伴侶來陪伴,那將對陛下的情緒有著很大的穩定作用。
他不確定麥汀汀會不會是那個伴侶,起碼此刻約珥小殿下已經成為了陛下的心理支柱。
之前埃里希和凱瑟琳說不著急讓兒子這么早就開始進行兩棲能力顯現的輔助訓練,只是,現如今他們畢竟更多的時間要在陸地上生活,因此埃里希也在想辦法增強約珥離開海水的維持能力,延長極光珍珠和他自身的能力給予尾鱗上水膜的存在時間。
林不聞進入房間時看見的就是埃里希撐著頭側臥在床榻上,一手輕輕拍著懷中幼崽的后背。小小的人魚一如既往,抱著小尾巴蜷成一團。
這個姿勢既是不安時的防備,有時候也是因為舒適。
比如今天小家伙就睡得很香,連口中的奶嘴掉了都沒發現。
根據夏榮醫師上一次的檢查顯示,陛下和小殿下之間并沒有生出全新的血親鏈接,不過因為有麥汀汀作為中轉站,父子二人在極光珍珠賦予的共振之上又多了許多聯結。
這樣強有力的聯結帶來的好處,就是哪怕麥汀汀不在,王也可以安撫小殿下入睡了。
王的感官敏銳,早在林不聞還沒進來之前就已經感受到的存在。
這時候抬起眼,甚至不需要任何手勢,也讓林不聞懂得是讓自己等待片刻的意思。
林不聞耐心地站在那兒,見王慢慢起身,抱起小幼崽,打算放進旁邊的水池里。
在這個過程中崽崽醒了片刻,模模糊糊用小奶音哼唧了一聲。
崽崽慢慢吞吞睜開眼,見是熟悉的父親,又放心地閉上,抬起肉乎乎的小胳膊摟上爸爸的脖子。
“……么……”
他軟綿綿地嚶嚀。
林不聞見到這一幕,心頭感慨萬千。
要知道,在小殿下被抓到棄星之前,王一周能去基地一次看看他就已經很不錯了,更別提這樣親密如尋常人家父子的互動,那是從來不可能有的。
到底是什么改變了父子倆之間的關系,是綁架事件,還是……
還是,因為麥汀汀呢。
他想起那個柔弱的人類少年,不禁有些懷疑,對方在海拉莊園精神力暴※亂事件中是否也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莊園里的仆從上上下下加起來有一百來人,光靠夏榮一個人肯定沒有辦法安撫所有人魚,到時候陛下肯定會安排其他人手幫忙。
又有誰比得過精神力強大、且不會受發情期影響的麥汀汀呢?
若麥汀汀在安撫海拉莊園里立了功,又加上他與王和小殿下的特殊關系,以王向來獎罰分明的脾性,一定會給予他很多東西。
比如……林不聞難免想起,那個一直空缺的帝國首席療愈師名頭。
還真是個一步登天的好機會啊。
他靜靜地等待,忽然,有什么像小貓爪一樣輕輕地撓了撓他的心。
林不聞忍不住身體抖了一下,抬起眼,發現小殿下竟然又醒了。
碰觸他精神意識的正是約珥本人。
崽崽好奇地看著他,似乎在問,你在這里做什么呀?
“我找陛下有事情要說。”林不聞并不敢把小幼崽當成一個真正的什么都不懂的嬰兒,反倒畢恭畢敬,像對一個大人那樣說話。
崽崽點點小腦袋,同意了他把自己的爸爸暫時借走。
王低頭看向幼崽,輕笑了一下,把小人魚放進水池里。
直到成年人們離開,約珥依舊趴在池邊看向他們,那雙和王很相像的眼眸亮晶晶的,里面盛著年幼的好奇和干凈到讓人不忍心觸碰的天真。
他還太小了,沒有見過什么是好人,也沒有見過什么是壞人,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只有喜歡和不喜歡。
而大多數情況下,他喜歡所有人。
林不聞在這時終于理解為什么王一直以來把這個孩子當做一個秘密。
皇室中的斗爭雖然沒有擺在明面上,但下面暗流洶涌。如果可以的話,誰都希望自己年幼的孩子不要被牽扯進去。
只可惜現在海面下的冰山也終于緩緩浮現。
埃里希拿起大溪云珊瑚王冠,束起長長的金發,在走廊上邊走邊問:“那杯酒的來源已經調查清楚了嗎?”
“是的,已經查清楚了,那杯酒的確和海拉莊園有干系。只不過現在還沒有切實的證據,證明下毒就是艾琳殿下或者克洛伊小姐授意的。”
陛下的金眸暗了暗:“你今天來是要跟我說什么?”
“剛才接到通知,海拉莊園發生精神力暴※動事件,初步判定為惡性。需要立即增派人手,尤其是療愈師前去安撫。”
“精神力暴※動?”埃里希皺起眉,“發生什么事了?”
“可能是藥物作用。”
由于人魚族的精神感應力普遍在M級,算是比較高的等級,人魚的性格本身又是暴怒、容易沖動的,所以任何針對調控、尤其是誘發精神力波動的藥物都受到帝國管控,絕不允許私下流通。
但是,在“哀悼日”之后,除了針對陛下本人的刺殺,竟然又在一個皇親國戚的莊園里發生了這么多人的惡性事件。
幕后到底是誰在策劃?
如果說按照他們先前的推測,艾琳或者克洛伊想要奪取王位,尚能理解前一件事的邏輯。
可是他們有什么必要對自己人下手呢?
“因為事發突然,還沒有來得及完全調查清楚,但是可以確定的是,莊園此次的藥物和您喝的那杯酒的成分是一致的。”
王眉心的溝壑更深:“通知守衛增派人手,現在立刻前往海拉莊園。”
“是,陛下。”林不聞試探著問,“那療愈師方面呢?”
“夏榮在不在母星?”
“在的,我已經讓人去聯系夏醫生了,他說會帶同事和學生盡快趕到。只是,他們還沒有經歷過一次性安撫這么多人的大事件。”
夏榮之所以至今仍是次席療愈師的原因,不僅是因為他本身的能力不夠,而且也因為從上任開始,迄今沒有一樁大事要案來證明自己。
他的老師,也就是前首席療愈師,正是在一次大范圍的精神力暴※動中證明了自己,才獲此殊榮。
“海拉莊園……”埃里希沉吟道,“麥汀汀現在是不是也被困在那里?”
聽到這個先前一直在想的名字,林不聞道:“是的,從您那天讓我派人手去莊園監視,至今沒有見他離開過。”
王點點頭:“那就好。”
“您是覺得那個孩子可以……”
“之前你搜集的他和約珥在棄星上的視頻資料,我看過了一些,他在尚沒有完全挖掘自己能力的時候,就已經能一次性對付幾十頭瘋羊了,后來也經過了與一些怪物的抗爭。再加上應當是有人幫他提升了能力,他現在的療愈力應當很強勁。”
林不聞有些擔憂:“可他畢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又沒有經受過系統的學習,我怕莊園里的暴走會超出他承受的上限。”
“你是覺得他會害怕嗎?”
“唔,可以這么說。”
王的神色淡然:“我能感覺到他現在的情況非常穩定。”
“您是指……”
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我猜你也已經知道了我和他之間……”
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可以分享喜怒哀樂和彼此健康安全狀況的伴侶鏈接。
王還是頭一回在他面前直白的說起這件事兒,林不聞不知為何聽得有些不好意思。
雖然說鏈接是存在于大腦和心靈上的,可是想要產生鏈接,就意味著總得有一些極為親密的肢體交流。
而陛下和人類少年之間……
咳咳,這是陛下的私事兒。
“不過你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的確太過年輕,也太過沒有經驗了。對付十個二十個人還行,或者對付幾十個低等種族綽綽有余,面對我族還是有些棘手。你有什么想法嗎?”
林不聞想了想:“或許……他需要一個穩定的能量源來支撐他使用療愈力。”
埃里希點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現在與他配合最密切的就是約珥了。”
“可是小殿下的精神狀況同樣不穩定,海拉莊園人數眾多,很有可能會受到干擾,反而把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何止他自己危險,林不聞有些話沒有說出來,如果約珥也暴走,那危險程度可能全莊園加起來都抵不過。
“的確如此,不過他和約珥之間的聯結,一方面是確實是產生了血親鏈接,另一方面小家伙能為人類提供這么多能量,也和極光珍珠有關。”
極光珍珠作為赫特帝國代代流傳的稀世珍寶,如今僅有陛下和小殿下擁有完整的兩顆。
這種珍珠對于人魚族來說嗯,無異于一個源源不斷、異常強大能量來源,能夠支撐他們在許多場合下逢兇化吉。
可是正因為僅存的兩顆極光珍珠,一個被小殿下當做奶嘴,另一個則被陛下佩戴在耳鰭上,如果想把極光珍珠給予麥麥汀汀作為后援,總不能讓這兩人親自前去吧?
王也意識到了這樣的不妥,改變了主意:“你去收集一些霞光珍珠來給他送去。”
霞光珍珠作為極光珍珠最好的替代品,雖然比極光珍珠的能力差了一大截,但起碼數量要充足得多。
林不聞問:“那個小孩兒知道怎么用這些珍珠嗎?”
霞光珍珠也是皇親國戚和重要的大臣們才能佩戴的東西,且不說能有多少能量,起碼是身份尊貴的象征,而麥汀汀至今沒有任何切實的地位或者頭銜。
“他不需要學,他的本能會告訴他如何汲取能量。”
H級和M級在使用能力上有質的差別,后者或許還要進行學習和鍛煉,但前者天生就掌握了如何操控精神感應力。
這就是為什么當年麥汀汀對自己的能力還一無所知時,就已經能鎮靜變異羚羊群了。
“是。”
林不聞單膝點地,旋即離去。
埃里希望向外面越下越大的雨,想起那個斑斕的幻境中少年給予他的每一個擁抱,每一次安撫,都如同涓涓溪水流過他的焦躁。
就讓我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吧。
*
海拉莊園。
麥汀汀站在雨幕里,被不斷沖刷過臉頰上的水流阻礙得有些睜不開眼。
麥原野問過他要不要打傘,少年拒絕了。
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無拘無束,與自然進行最大程度的親近,才更像真正的自己。
這座城堡看起來已經有很多很多年的歷史了,而人魚族上岸才不過十幾年的時光。
其實他有好奇過,古堡原先的主人是誰?現在又去了哪里?
可惜并沒有人解答。
他的感官比以前要敏銳得多,即便隔著轟鳴如雷的大雨和厚厚、長滿青苔的墻壁,依然能捕捉到上百條人魚在里面的哀嚎、憤怒和咒罵。
他們很痛苦,麥汀汀想。
不久前,他進入埃里希的幻境,大概知道了人魚族在發情期有多么煎熬。
他忍不住有些跑題地想,將來崽崽長大了以后,也會要經歷這樣的折磨嗎?
一小時前,他看見一輛飛行車開進了莊園,從上面下來了夏容和其他幾個療愈師。
他們進入大宅后,那微弱的綠色頃刻間被淹沒在了洶涌的紅色中。
太多了,麥汀汀想,這么多憤怒的顏色,就算是他自己,就算是在棄星上經歷過那么多,也從來沒有遇到過。
畢竟喪尸們想法都很簡單,憤怒和不開心也都是一根筋的事。
夏榮沒有看到他,他也沒有主動上前打招。
按照哥哥和沈硯心的意思,他就算幫助平定這場暴走,也暫時不應該讓任何人魚發現他的存在,以免礙事兒。
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城堡內的「紅」絲毫沒有熄滅的意思,大概是夏榮他們已經對局面無能為力了。
很快,他聽見了人魚綺麗的歌聲。
這意味著人魚們暴怒的發情期已經抵達下一個階段——也是最兇險的階段。
這一次他倒不心慌,有了上回埃里希的發情期將他誘入幻境的經驗,他已經做好了心理防御。
少年抬起臉,讓那些雨水順著他的衣衫淌下。
這場雨什么時候會停呢?
倏然,一個黑影出現在他的身邊。
小喪尸嚇了一跳——他完全沒有感受到這個人的接近。
來人掀起兜帽,將什么東西塞到他手中。
“上校……?”麥汀汀遲疑道,“這是……”
上校豎起食指抵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聲音低到幾乎聽不清:“王對你寄予厚望。”
“……他沒有打算懲罰我嗎?”
林不聞聽到這句帶著怯意的問話,總算明白了,為什么這個家伙那天從白玉宮出來之后就選擇了逃跑,原來是怕自己被陛下問責。
……這小孩兒根本就不懂自己同陛下產生了伴侶鏈接意味著什么。
“等到你完成這件事后,陛下會親自跟你解釋的。”林不聞在他能說出什么話之前,反問了一句,“難道這么多天你都不想見小殿下嗎?”
少年不說話了。
如果說他對自己畏罪潛逃或者離家出走,真的心有愧疚或者后悔,那就也只能是對崽崽了。
林不聞沒有繼續說下去,像他來時沒有任何蹤跡一樣,再次消失在了雨幕中。
麥汀汀攤開掌心,是幾顆圓潤的珍珠,在黯淡雨夜里氤氳著瑩瑩光亮。
極光珍珠……?
不對,顏色不一樣。
這些珍珠泛著藍紫色的偏光,這樣夢幻的色彩讓他忍不住想起了埃里希王冠上珊瑚的顏色。
林上校說,陛下對自己寄予厚望。
希望自己能夠平定這群人魚族□□的情緒嗎?
難道說埃里希也一直通過某種途徑看著自己?
那這段時間他在海拉莊園的事情,對方是不是一舉一動也知道得清楚明白呢?
不會連那些小姑娘強行要求他換上的衣服也都看得見吧……
想到他和埃里希曾經有過的那些親密時刻,麥汀汀忍不住覺得耳朵有些發燙,哪怕在渾身被澆得濕透冰冷的大雨中。
少年晃晃腦袋,把奇怪的想法趕出去。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過于弱小,總是需要別人的庇護和照顧,現在無論是埃里希還是哥哥或者沈硯心,他們都對他很有信心,相信他可以幫助這些無助的人魚們。
他一定要努力做到,這樣才能“將功抵過”,說不定陛下一高興就不懲罰他的僭越了,他也能回到皇宮繼續和崽崽生活在一起。
就算不行,總能時常見見面吧。
這么想著,少年再一次張開五指,望著那些珍珠。
他還記得在對戰蛇鰩時,崽崽的極光珍珠給予了很大的助力,那么這些同樣看起來非常漂亮的珍珠是不是能發揮相似的效果呢?
麥汀汀閉上眼睛,感受到那些藍紫色一點點匯入自己身體中的「藍」。小腿上藤蔓順著主人的意志開始生長,逐漸將孤零零的少年單薄的身體全部都包裹住。
亮藍色的小花兒不畏風吹雨打,倔強地在豆大的雨點中綻放。
麥汀汀被遽然拖入虛幻的夢境之中。
*
這是小喪尸第四次進入他人的精神空間。
第一次還是在胡蘇姆,那個將阿嬤和秦加的意識同時連接起來的灰色空間。
他還記得那里到處是一片灰撲撲的虛空,僅有腳下的水流,讓人有些不知身在何。
后來當阿嬤的空間形成了戰斗狀態,四周便升起翠綠色的、由玻璃幕墻和爬山虎組成的迷宮。
第二次則是秦加單獨的意識,他在茫茫冰原中尋找著「毒核」的火種。
第三次則是不久前人魚王的精神空間。
云端之上矗立著一個巨大的色彩轉輪指針,每指到不同的顏色,它就會進入不同年齡段的埃里希的回憶中,去解救那個一直以來被失去親人的悲慟和家仇國恨淹沒的小孩子。
這一次和前幾次截然不同,因為他同時進入了一百多人混合的精神空間。
麥汀汀不知道這是什么原理,或許和霞光珍珠有關,又或者人魚族的精神力集體暴走本該如此。
然而這個空間詭譎至極。
他前三次進入的空間盡管各有各的怪異和特點,起碼都是“正”著的——而這一次世界傾斜倒轉。
少年睜開眼時,看見兩邊虛無一片,還以為自己又進入了類似于秦加那種灰色的、無邊無際的世界。
隨即,他聽見上下傳來的噪音,下意識看去,卻嚇得毛骨悚然——全是手——無數雙手從他的頭頂和腳下不顧一切地朝他伸來!
那場景如同煉獄。
麥汀汀被嚇得跌坐在地上,倒下的瞬間,他突然后悔了,這樣不正好是掉進那些如同野獸一樣的手臂中嗎?
豈不是他什么都還沒做,就已經會被這些人撕碎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安全地落在了平地。
少年低下頭一看,自己竟然被一個類似于泡泡的東西包裹住了,正是這層看起來透明而纖薄的膜,將他護在里面,不受到周遭傷害。
泡泡……
麥汀汀精神一震,難道是崽崽……?
不過他很快發現了,這和崽崽平常會吐出的那種泡泡不同,最基本的就是顏色差異。
崽崽的泡泡顏色是基于極光珍珠,只不過因為透明度更高,幾乎沒有什么色彩的顯示。
而此刻將他困在里面,或者說保護在里面的這層泡泡,則是淡淡的藍紫色。
他想起什么,攤開手掌,發現手心里空無一物。
那些霞光珍珠在他進入精神空間時已經化作保護膜了。
確信自己不會受到傷害之后,小喪尸顫顫巍巍站起來,咬著嘴唇小心地看向下面。
第一眼看到是恐懼,可這一次仔細觀察每一條胳膊和手掌之后,則是心痛了。
傷痕。
遍體鱗傷,觸目驚心的傷痕,每一個比起那時候被烏弩折磨的沈硯心,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的看起來是鞭刑,有的看起來是電擊,也有直接燙出來的痕跡。
那些燙傷的印記形狀盡管乍一看五花八門,可個個邊緣非常規整,絕不是普通的火苗就可以燒灼出來,最有可能的是用什么烙鐵之類的東西施以極刑。
除此以外,還有很多傷痕是在棄星多年生活的他分辨不出來的高科技的玩意兒。
聯想到他進入的是誰的精神空間,麥汀汀這才明白,原來這里是人魚族最痛苦的回憶——二十幾年前被第三帝國抓入牢獄,做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的那些慘痛回憶。
海拉莊園的人基本都是看著艾琳·西奧多從小長大的仆從,也就是說他們世代服侍皇家。
任何一場戰爭,擒賊先擒王,因此被抓去做殘忍的人體實驗,皇室宗親和家眷必定首當其沖。
困在城堡里的人魚族們要么是當年親身經歷過,要么是一遍遍告誡過自己的子孫后代,因此他們在陷入集體精神力暴走時,也共同被拖入同一段混沌的噩夢中。
人魚族最多的鱗片是集中在尾部的,但是以前在海底的時候,上半身也會分布不同大小和數量的鱗片。
第三帝國這群臭名昭著的星際海盜,為了將他們轉換成人類的身體無所不用其極,用了各種辦法去除上半身的鱗。這些火燒、包括直接拔除的痕跡,就是最開始的試驗項目之一。
盡管少年是個徹頭徹尾的人類,從來沒有長過鱗,但他能猜出來,一片片拔除鱗片,對于人魚來說該是怎樣山崩地裂的痛苦。
他忍不住回想起那日在埃里希的精神空間中見到的第二個在牢獄里的小小男孩,那頭璀璨得曾經讓他為之驚艷的金發沾滿了血污。
那些血從何而來?
是他自己的嗎?還是他的父母的,或者是他的族人的?
麥汀汀分辨不出。但是他知道,無論流血與否,每一道傷都加倍烙在埃里希的身上。
因為他是皇室最后的血脈,是族群唯一的希望。
那樣小的孩子究竟肩上扛著怎樣的血海深仇與整個國家的期望?
有幾雙手幾乎碰到了泡泡的邊緣,麥汀汀嚇得一個機靈。
現在不是去思考陛下過往傷痛的時候,更重要的,是如何能將這群人從夢魘中解救出來。
小喪尸在北極星上安撫其他動物和喪尸時,一直憑借著本能,或者說是他身體中的「藍」對主人的一種自保意識。
他沒有經受過任何專業的培訓,并不是很清楚想科學地安撫他人暴怒的情緒應該怎么做,尤其是不熟悉的人魚們。
天上地下陡然異動。
那些原本垂直于他頭頂與腳下的兩邊牢籠里伸出來的手臂,竟然開始緩緩地順時針轉動。
麥汀汀本人并沒有更改位置,但因為周遭世界在轉換,讓他也忍不住跟著頭暈目眩起來。
當原本在正上方的那些枯瘦干癟的手臂轉動到他的正前方時,麥汀汀突然眼尖地發現,在一雙雙傷痕累累的手臂中,竟然有一雙格外稚嫩、如同嬰孩的小手,干干凈凈,白白嫩嫩,竟然一點兒傷都沒有。
這雙手看起來也不過一歲大,可能更小,讓少年想起了那條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幾個月的人魚幼崽。
以麥小么的年齡來看,頂多一年前出生,是不可能遭受過二十幾年前的牢獄之苦的。
只是少年的眼淚還是沒忍住,唰的一下掉了下來。
他下意識伸出手去,想要將那雙小手抓在掌心,撫平他因為恐懼而產生的戰栗。
他傾身向前,這時候才發現這雙小手外面還有一雙成年人的手臂在護著他。
它看起來比其他人要纖細不少,沒有傷痕的皮膚也很細膩,曾經應當也是養尊處優的。
然而現在,它是一雙保護著孩子的、母親的手。
隨著麥汀汀向泡泡外面伸出手,泡泡邊緣的那些藍紫色化為細小的光點,如同螢火一樣朝著母子倆飛去。
麥汀汀現在的能量早就比在北極星時要強得多得多,原本只能纏繞在小腿上的藤蔓現在已經能聽隨他的調動,一路纏繞到手臂,向著指尖延伸。
于是,在他的雙手同時握住母親和嬰兒的小手時,藤蔓上的花兒們也紛紛張開花瓣向前探去,如同悲憫的神明將受苦的信徒擁入懷中。
第70章
對于麥汀汀來說, 一直以來他能看到其他人和動物的情緒色彩總共分為三種:代表著躁動不安的「紅」,代表著輕松愉快的「綠」,以及大部分普普通通的「灰」。
當然,還有一些特殊情況, 比如沈硯心這種摒棄了所有感情的茫茫純白色。
至于他身體里的「藍」則是獨一無二的, 僅供本人使用, 就算是其他療愈師他也沒有見過相似的「藍」。
不過,不管怎么樣, 這些顏色都是虛幻的,就算有時從他的手指中生長糾纏的藍色玻璃絲線也非實體。
然而今天情況卻略有不同。
在他握住那對母子的雙手時, 竟然憑空出現了一塊輕薄的、紗一樣的藍色綢緞。
那受刑的母子倆胳膊上本是赤※裸的,這塊紗如同一件上好的衣袖, 無比輕柔地包住了他們的胳膊。
麥汀汀盡管有些驚訝,還是盡力調動身體里的「藍」, 為他們輸送去更多的安撫力量。
他的能力僅針對心靈, 所以在現實世界中受到的物理化學傷害他是沒有辦法治愈的。
只不過進入精神空間后, 每一個人受的傷本身就是一種精神層面上的創傷, 因此他的治愈力仿佛也有了具象, 可以為他們撫平傷口。
他猜測, 那些輕紗就是此次精神空間中治愈力的實體媒介。
不出所料,幾分鐘后, 那層紗離開了母子倆的手。
嬰兒的胳膊本來就沒受傷, 而母親的則煥然一新, 先前丑陋可怖的傷痕全都不見了。
一大一小的兩雙手臂也從原本厲鬼一樣緊抓著他不放, 變得溫柔起來。
像是教徒想要沾一點榮光, 格外虔誠地觸碰著他的雙手。
很多情緒是通過肢體接觸來傳達的,麥汀汀即使看不見他們的表情, 看不見他們究竟遭受了怎樣具體的苦痛,可光是這樣一絲絲觸碰,就已足夠將母子倆深切的絕望和苦楚傳遞到他的心中。
療愈師其實是一件非常痛苦的職業,因為他們能夠深入每個人的心中,去經歷他們的過往,去切身體驗他們所經受的折磨。
這也是為什么許多療愈師在年紀還不大時,便已經是一身病痛——那些病癥的來源是心病。
藍紫色的光點在母子倆身邊盤旋了一陣,逐漸收了回去。麥汀汀也試著抽回手。
那四只潔白無瑕的胳膊在周遭觸目驚心的傷痕中,顯得格外惹眼。
這給了麥汀汀信心:說不定他真的能夠幫助他們走出夢魘。
少年如法炮制,帶著那些藍色的輕紗,一一覆蓋到其他人的手臂上,為他們療傷。
只是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心中仍有一些疑慮。
海拉莊園的確大,上上下下一百來號人,他不可能每個人都見過、都記住。
但是,人魚族的幼崽珍貴稀少,每一個都如同至寶。
若海拉莊園里真有年僅一歲的小幼崽,初來乍到的他不知道情有可原,但生活在這里數年的麥原野一定會知道。
然而哥哥曾提及,由于艾琳和克洛伊母女倆各有各的特殊病癥,她們兩個人都不可能再育有子嗣。
仆從大多沒有生育能力,莊園里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過新生的幼崽了。
既然此刻他身處的精神空間是整個海拉莊園所有人的集體夢境,那么這母子倆應該也是莊園里的人才對。
他在這里清晰地看見了一雙年幼的小手,可海拉莊園里卻無一人見過。
怎么想,都覺得不對勁。
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只有兩個。
要么,是有人在莊園里偷偷誕下幼崽,卻沒有稟報任何人。
這很難做到,莊園再怎么是古堡,也裝配了赫特帝國先進的高科技監視。
麥原野提過,除了小姐的玩具更衣室,莊園上上下下所有地方都裝有監控,生孩子這么大的事兒,怎么可能不被發現。
麥汀汀覺得這個解釋有些說不通。
另一種,就是此次的夢境混入了莊園以外的人的記憶,或是他們繼承了他人的記憶。
雖然聽起來有些混亂,但其實不是完全沒可能。
畢竟人在面對自己痛苦到極點的回憶時,為了自我保護,會扭轉、模糊和歪曲事實,尤其當人和人之間有強烈共情時,總會不自覺把他人的經歷當成自己的。
換句話來說,假如這母子倆并不是海拉莊園的人,但曾經有誰聽說、或者看見過他們兩個的遭遇,并且一直銘記在心,也是有可能在精神力暴走時夢見他們,繼而讓麥汀汀看見。
這種情況雖然不是沒有,但人魚族天性自私涼薄,不會將他人的苦難置于自己之上,可能出現的幾率的確非常小。
如果真如他這種猜測,那就只能因為這對母子的身份特殊——很有可能是相當尊貴的那種特殊。
海拉莊園原本是艾琳·西奧多的府邸,艾琳是先王唯一的妹妹,那么作為艾琳的仆從,還能見到有什么比皇女更尊貴之人呢?
麥汀汀當然也思考過會不會是克洛伊,但是克洛伊在被改造時已經滿十歲了,與那個幼小的嬰兒年齡不符。
克洛伊是艾琳和前夫的獨女,而人體實驗之后,艾琳身體遭重創,與戴逸暉再婚之后也沒有懷孕的能力。
因此,怎么算,這個小孩兒也不太可能是艾琳的孩子,更加不可能是克洛伊的。
如果不是艾琳的子嗣,那么能叫皇女的仆從認為尊貴的,僅有真正的皇室正支血脈。
先王先后入獄時,埃里希也有五六歲了,同樣不可能是他。
倒是麥小么完全符合年齡和特征——問題是,崽崽只有一歲,難不成和克洛伊一樣是十幾年前做了冷凍手術、身體保留至今?
麥汀汀還是覺得不太對勁兒,克洛伊雖然身體停留在十歲,但思維能力完全是二十幾歲真實的年齡。
如果麥小么和他遭遇相似,那么現在應當也是十幾歲的大孩子了,怎么可能連話都不會說。
他和崽崽相伴了幾個月,對彼此再熟悉不過,那就是一個才剛剛誕生不久、對世界充滿好奇和信任的嶄新生命。
少年一邊治愈他人,一邊在腦海中梳理。
無論是和聰慧的哥哥還是機敏的沈硯心相比,麥汀汀從來都不是可以做人群中的大腦的那一個。
十幾年前在第二帝國,他是家里最受寵的小少爺、小寶貝,父母對他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健康快樂成長。
這十幾年里他在棄星被人嫌棄,無人問津,每天腦袋里空空的,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能吃點棘棘果就夠開心了。
現在卻讓他獨自挖掘皇室秘辛,實在……實在是太為難小喪尸了嘛!
若不是剛才那雙手讓他想起崽崽,他才不想去思考這么復雜的事情呢。
但也正是因為那雙小小、軟軟的手,讓他不停地回憶起和崽崽相處過的那些時光,讓麥汀汀更想知曉迷霧之后的真相。
少年睜大眼睛。
他忽然有了一個猜測。
——一個非常驚人的猜測。
*
夏榮在一群學生的攙扶下走出房間。
他們各個面色慘白,仿佛被吸干了精力,好像房間里的不是他們的同胞,而是洪水猛獸、蛇蟲毒蟻。
夏榮原本也是個四五十歲正值壯年的中年人,此刻竟像老了幾十歲,差點還以為是他的老師、帝國前首席療愈師回來了。
然而他畢竟沒有老師那樣的能力,滿臉疲憊和愧疚:“抱歉,小姐,我實在是無能為力。我想這次得向外求援了……”
克洛伊臉色鐵青,什么話也沒有說。
她的身體尚年幼,沒有受到發情期的影響,然而大范圍波動的精神力還是會讓她同樣很不舒服。
她的精神感應力等級一般,無法像這些療愈師一樣為自己建筑心理防線。
但夏榮也表示得很清楚,他們只能做到這里了,若是再繼續下去,很有可能連他們的防線也會隨之崩潰。
療愈師就像一塊海綿,平時吸收了許多黑暗陰沉的水分。
他們一旦崩潰,不僅僅是多了幾個暴走的人魚那么簡單,更可怕的是,萬一防線潰敗后那些已經被吸收貯存的水分重新涌出來,后果不堪設想。
所以哪怕克洛伊非常不滿于他們的就此放棄,也沒有辦法勉強什么。
夏榮同樣滿面愁容,這是王親自交代他全力以赴完成的任務,自己完不成、被陛下冷眼還算小事,萬一這群人真的圈不住,到時候會發生什么,連他自己都不敢想。
這時候,有一個小徒弟跌跌撞撞爬出來,臉上欣喜若狂和驚愕交織:“師、師傅!有用了,有效果了!”
克洛伊和夏榮同時站起來,后者大吃一驚:“怎么可能?我在二十分鐘前就已經放棄了對他們的治療了,怎么可能突然起效?”
小徒弟也一臉不知所措:“我、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有些人已經平靜下來,睡著了。”
“你確定他們不是昏迷?”
“不、不是,我已經用儀器檢測過了,確定他們的信息素水平已經回到了正常的范圍內。”
夏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自己中斷了治療之后,竟然還能有這樣起死回生的效果。
余光中瞥見小小的女孩握緊拳頭咬牙切齒,男人忽然想起來海拉莊園的一些風言風語。
他知道自己隨意詢問一定會觸怒這位大小姐,但眼下狀況緊急,管不了那么多了:“小姐,我聽說那個人類——麥汀汀是不是在這里?”
克洛伊聽見這個名字愣怔片刻,反而放松了拳頭,甚至笑了起來:“沒錯,夏叔叔的消息倒是很靈通嘛。”
夏、夏叔叔……
夏榮忍不住擦了擦汗。
陛下的這位親表妹,還真是和陛下如出一轍,隨便說句話都能讓他冷汗直冒。
旁邊有其他療愈師同僚也聽說過麥汀汀的事跡,眼中迸發出希望的光芒:聽說那個人類很厲害啊,要是他也在這里——不不不,剛才起效果就是他已經參與進治療中了吧!有救了,終于有救了!”
夏榮見克洛伊面色陰晴不定,趕緊用眼色警告他們閉嘴。
克洛伊什么也沒說,小臉繃得緊緊的。
正在這時,陰影里有誰走了出來,雙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小姐,請讓我也幫助他們吧。”
戴逸暉柔聲道。
夏榮還沒說話,有療愈師著急道:“你、你怎么幫他們?連我們這群專業的人都做不到,你進去不是送死嗎?”
戴逸暉依然是那副溫文爾雅笑微微的樣子,沒有正面回答。
倒是克洛伊露出了一個勝券在握的笑容。
“可別小看父親哦。上一次最新的精神力評級結果,他可是H-2。”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
H-2是什么程度的等級?
要知道,連現在身為準首席療愈師的夏榮也不過是H-1。
整個帝國放眼望去,已知的H-2大概只有陛下一人。
眼前這個看起來不怎么強壯、甚至有點弱不禁風的男人,竟然有那么高的精神力等級!
為什么從來沒有人說過?
為什么這樣的人才沒有被陛下重用?
到底是陛下不愛才,還是這個「才」,一直以來刻意將自己埋沒?
克洛伊的小手拍了拍男人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語氣不像對繼父,倒是像對一個普通的仆從:“去吧。要好好幫助兔兔哦。”
“是,小姐。”
戴逸暉禮貌地對療愈師們點點頭,離開了房間。
青年明明哪哪兒都禮數周全,且一直溫和無害,可不知為何,有種寒氣頓時從夏榮的腳底直竄心頭。
或許是這么多年療愈師的經驗,或許是身為H級的直覺告訴他,無論是戴逸暉還是克洛伊,絕不會僅僅是去幫助麥汀汀那么簡單。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們到底想做什么?
想到那個柔軟、不設防、有時候甚至顯得有些怯弱的少年,一種可能性陡然襲上他的腦海。
夏容驚恐地瞪大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