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三十分鐘后, 同一片海域的極光巖秘密基地。
這里沒有守衛,有的只是三道不同方式認證加密的大門。
埃里希和林不聞依次通過,進入最里層。
“陛下!
“王!
“陛下!
凱瑟琳、夏榮和兩個護士向埃里希行過禮后,向后退去, 留出通道。
王走近用極光巖和鉆石砂混合打造的基體, 比基地外流動的海浪更深、更藍的靜止海水中, 沉睡著一條小小的人魚幼崽。
在經歷殘忍的魚體實驗改造后,許多人魚失去了生育能力, 如今小學年紀的孩子們是自然誕生的最后一批,從幾年前開始, 整個赫特帝國孕育的新生命少之又少。
一個種族,一個強大的帝國想要延續下去, 新生命的必不可少的,因此每一條小小魚都是赫特帝國寶貴的財富。
面前這一條, 更是所有幼崽中最為珍貴的一條。
因為他是皇室直系血脈, 是人魚王的孩子。
崽崽太小, 還沒有學會化出雙腿, 不能離開水太久, 因此即便現在陸地上的醫療條件更好, 他們還是選擇在海里為崽崽做檢查。
小家伙睡得很安穩,白嫩嫩的小手合攏枕在臉頰下, 含著奶嘴, 偶爾吐出幾個小泡泡來。
漂亮的魚尾是奶金色的, 綴著長長的、絲綢似的尾鰭, 隨著他的一呼一吸輕柔擺動。
仔細看的話能發現在海水與他魚尾鱗片之間, 還有一層淺淡的水膜。
海水不停為它補充,好匯聚足夠多的能量, 以供突發事件發生,比如不得不離開海洋太長時間,也能保證身體有外部的水循環。
幼崽把自己包裹在水膜之中,仿佛回到了溫暖的母體。
埃里希沒有碰他,也沒有出聲,隔了幾步之遙靜靜地望著,金瞳閃爍了一下。
正是瞥見王這一個微小的神色改變,林不聞抿抿嘴,轉身向幾個醫護人員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全部離開。
房門關閉后,屋內一片寂靜。
林不聞懸在角落里,感受著比任何地方流速都更緩慢的海水拂過全身,填滿鱗與鱗之間每一個渴求原生自然的罅隙。
以為自己“習慣”了陸地上的生活,也發現了許多海洋中的不便,然而等到真的回歸浪濤,才發覺本能上的愛是無法割棄的。
他想,大海是真的很好。
如果不是被迫,誰又愿意離開祖祖輩輩生長了千百年的家園呢。
要不是那些該千刀萬剮的——
“約珥。”
林不聞的思緒漫游忽然被打斷,他回過神,看向王:“……您說什么?”
“他的名字!蓖跽f,“約珥·西奧多!
林不聞的耳鰭扇動了一下。
他都不知道,小殿下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好似印象中,要么是虔誠地稱呼為“小王子”或是“小殿下”,要么使用「極光珍珠」這個秘密代號。
就連陛下本人,也是用「他」來代指自己的兒子,還真是從沒有喊過名字。
約珥。
誰會用這樣的含義來命名一個新生的孩子呢?
王的聲音很低,與其說在告訴他,更像喃喃自語:“是母親取的名字,我一直不懂!
不懂……什么?
林不聞理智地沒有說出口,靜靜聆聽。
“他來到這世間,不需要承擔重任!蓖鯇W⒌乜粗焖挠揍蹋环忠缓烈矝]有移開視線,“不用做什么了不起的人魚,只要做一個孩子!
有快樂的童年,用蜂巢與蜜糖、珊瑚城堡、沙丁軍團指揮樂鑄成的夢境。
無須成龍成鳳,更不該沾染祖輩的仇恨血債。
他是單純柔軟的,也只需要單純柔軟就夠了。
可就連這樣簡單的愿望都實現不了,還是有人在太歲頭上動土,從看管森嚴的基地中偷走了幼崽。
埃里希佩戴在耳垂上的極光珍珠同小約珥的奶嘴是所剩無幾的珍寶,能夠共振,尤其是在一方遇到危機的時刻。
然而小家伙被偷走的時候必定下了迷※藥,才會一點掙扎都沒有。
約珥還不到一歲,天真地以為世界上所有都是好人,所以就算是醒過來以后也不會大哭大鬧,說不定還覺得是認識了新朋友。
埃里希從來沒有感受到他的哭叫或求救。
在那之后,劫匪卻把他帶到了棄星上。
埃里希蹙起眉,這也是他至今想不通的一點。
如果說偷走幼崽是想要借機威脅他、挾迫皇室,那么一定會與他聯系,要錢要珠寶哪怕是要王位,總得有個所求吧?
然而他從來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若只是單純通過幼崽來發泄對皇族的不滿,凱瑟琳和夏榮檢查過,小家伙非但沒有受半點傷,還養得白白胖胖,幾個月下來長大了不少。
另外,約珥的出生、或者說存在,在整個赫特帝國都是絕對機密,知曉的人魚寥寥無幾。
為什么最終在棄星上找到小家伙時,“綁匪”卻是個人類感染者?
這個人類,和泄密者是什么關系?
最奇怪的一點,兩顆極光珍珠之間的共振是沒有距離限制的,這也是為什么上一次他能夠通過共振確定約珥就在CC-09上。
那么,為什么之前的幾個月怎么也感應不到呢?
「綁匪」難道有什么特殊能力,可以屏蔽珍珠的共振?
埃里希對這位罪魁禍首的好奇已然蓋過了憤怒。
他最后看了一眼砸吧砸吧嘴、耳鰭一抖,換個方向繼續睡的小幼崽,冷靜地收回視線。
“帶我去看看他吧。”
林不聞一時沒反應過來。
埃里希的眸色深了深:“——那個綁架犯!
*
陸地,斯亞特種監獄。
這個監獄是用曾經一位罪大惡極的死刑犯的名字命名的,那是在如今的人魚王埃里!の鲓W多沒有出生之前、祖輩之間發生的事情。
雖然埃里希沒有親身經歷過,不過每一個坐在王位上的掌權者都要對整個族群的血腥歷史研讀得透徹才行。
他的祖父用斯亞來命名這一特殊監獄,流傳至今,關押的全是十惡不赦的重刑犯。
在埃里希小的時候,斯亞監獄又稱旱牢,將犯人用最強韌的水草倒吊在海面上,頭顱到胸膛浸沒在熟悉的海水中,其他部位則赤*地暴露在空氣里。
彼時人魚還沒有被迫進化出水陸兩棲的能力,僅能短暫地躍上礁石曬曬星光,但也要保持魚尾浸在海中。
尾部鱗片是他們的保護層,也是最需要呼吸水分的地方。
可以想象,長時間接觸不到水,原本華美的鱗片逐漸失去光澤,龜裂、甚至脫落,對人魚而言簡直是世間痛苦之極。
后來因為這種懲罰過于殘忍,民眾請※愿撤除,于是就改成了僅在審訊特級戰犯時使用,一旦人認了罪,就轉移到普通的牢房。
如今,人魚族已經可以自由地生活在水陸兩地,旱牢也不再適用,改為其他手段。
斯亞監獄幾近荒廢,零星關著幾個外來罪人。
恰巧,今日又來了兩個。
理論上作為軍※方的奧維是不參與公※檢※法事項的,尤其在綁架犯并不符合上軍事法庭的情況下;但陛下的私人武裝“迷霧”艦隊一直是他帶隊,綁架犯也是他親手抓回來的,所以接到林不聞的消息后,他就在監獄門口等著了。
如今斯亞監獄的形式沒有改變,只不過俗名從旱牢改成了水牢——鑒于這些外來犯都是土生土長的陸地種族,把他們下半身困在水里,是差不多效果的脅迫。
埃里希最先見到的是另一個人。
他站在舷梯上,望著被水草綁在透明水箱中的人類,幾條細長的電鰻在他身邊悠哉地游來游去。
打開牢房燈光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沒有任何反應了,連最細小的起伏、顫動都沒有。
看起來不太像昏迷,比較像……已經死了。
然而旁邊墻壁上貼著的檢測儀器又顯示他在不久前掙扎過,對水草鎖鏈和電鰻的攻擊也都有反應。
稍長的黑發被海浪撲得濕透,貼在冰峰一樣的臉頰上,皮膚比天生冷白調的人魚族還要蒼白,虛弱得可怕。
為了防止在衣服里藏匿武器,斯亞監獄會給進入的犯人換上統一的牢服,他暴露出的皮膚上傷痕觸目驚心,除了那張臉白凈如玉,沒有哪一處的皮膚是完好無損的。
人類的肌理構造與人魚不同,一旦受了傷,碰到鹽水會很疼,更別提這樣從頭到腳都泡在海里了。
埃里希皺了下眉:“動了刑?”
這樣的傷害在赫特星上是不允許的,哪怕在罪大惡極的罪犯,也該交給法律來處置,而不是任憑個體的心情施以極端暴力,不然他們與那些犯罪者又有什么差別。
奧維連忙解釋:“不是的,陛下,他在棄星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我們的醫護人員還為他簡單處理過傷口,不過……也沒什么幫助了。”
CC-09的感染者已經無限趨近于死亡,身體細胞不會再給自己修修補補,甚至干脆不工作了,所以就算外來的包扎上藥,也不過是擦拭血污。
這具身體原本應當是很漂亮的,可以勾起他人無限遐想的那種;然而現在種種舊傷新傷壘加,旁觀者也僅會感到同情和懼意。
——他究竟惹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人能殘忍到下如此毒手?
更可以延伸到:棄星上的人類,一天天究竟過的都是什么鬼日子?
見王沒有說話,奧維主動解釋道:“我們去抓捕綁架犯的時候,還有其他兩個人在。經過比對,這個人和之前偵查到的一個重要信息源特征吻合。”
埃里?聪蛩骸靶畔⒃矗俊
“是的,他一直用某些手段跟母星聯系,試圖把小殿下的信息傳遞給我們。但是先前被屏蔽了具體內容,我們這邊只能收到亂碼詞句。只不過信息部那邊每天會接收到大量來自四個象限的垃圾信息,一開始也沒有太當真,后來才發現這個人太,呃,堅持得太久了,好像一定要讓我們知道小殿下在CC-09似的!
“哦?”埃里希問,“那他想得到什么好處?”
策劃綁架行動的自然不止一個人,沒想到這個團伙中職能分工還挺明確。當然也完全可能是內部利益出現了紛爭,從而產生裂紋。
“他……”奧維似乎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他想……死。”
“死?”這回連埃里希都感到驚訝了。
“是的!眾W維也覺得很奇怪,“到了CC-09之后屏蔽裝置就失效了,發回給人類語言破譯專家,對方說這個叫‘沈’的男人沒有別的想法,就是不想活了,要求我們來接小殿下的時候順便把他弄死——徹底的死亡那種。”
喪尸,又稱活死人,不能算死亡狀態,更不是活人。
然而就是這個渾渾噩噩階段下的喪尸,仍舊有求生的念頭,不然也不會為了爭奪「喪尸王」的名號彼此斗得頭破血流。
在棄星那個惡劣的環境下,死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這個“沈”究竟為什么與他人背道而馳,無比渴求死亡,又是什么阻止了他尋死呢?
埃里希問:“既然他有了要求,那他為什么現在還在這里呢!
不僅在這兒,還依舊保持著微妙的“活”。
奧維雖然沒有林不聞那么體貼入微,但觀察王的神色這種事總是會的:“請原諒我的擅自主張,陛下,我想,這個人類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傳遞消息,或許是個人才,會對您有什么用,所以……呃,就連同主犯一起帶回來了!
他摸了摸鼻子:“您要是覺得我多此一舉,我也可以現在就將他處刑!
王在面對任何人、任何事,目光幾乎都不會有什么改變,哪怕此刻所有人都知道他腦海中一定在忖度不同方案的走向。
最終他微微頷首:“先留著吧。”
奧維松了口氣。
王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屬欄桿上敲了敲:“現在,告訴我,主犯關在何處?”
第52章
少年再次睡了過去。
這次與剛來時不同, 不是主動入眠,而是被迫陷入昏迷中。
相同的是,沒有做任何有痕跡的夢。
他的體質很一般,甚至因為曾經在大家族嬌生慣養長大的緣故, 是有點兒嬌氣的。
廢土這么些年, 一直大隱隱于市過著寧靜的日子, 很少有奔波,連在雪山那段時間也有昆特和啪嘰幫忙, 回到森林區的路上更是阿白出的力。
麥汀汀沒有吃過苦,受過很大的疼。
直到今天。
隨著后世代種種出現異能的動植物和人類相互“傳染”, 喪尸的進化方向越來越多樣,其中一個共性, 就是五感愈發靠近人類。
換言之,麥汀汀對溫度的感知已然上升, 不再像以前那樣冷熱都無所謂了。
被抓到赫特星、泡在冰冷的水里太久, 幾乎有要生病的錯覺——如果喪尸也會生病的話。
他就像他腿上的小藍花兒們一樣, 柔弱的花瓣閉合蜷縮, 怕冷又怕痛的樣子。
埃里希·西奧多看見的就是這副場景。
主犯麥汀汀和從犯沈硯心起初是被關在同一個水箱中的, 不過主從有別, 總得區別對待,于是在陛下來之前, 奧維已經指揮著把他們分去不同的地方了。
現在主犯所在的水箱, 是個單獨的密閉房間, 沒有聲音, 沒有光, 接觸不到任何人。
此刻,王的蒞臨讓水牢里的電鰻感受到了威壓, 它們不自覺抱團抵在箱壁上,微弱的電流順著絕緣材質的箱壁流轉,映出瑩瑩的一圈亮光。
埃里希也正因此得以看清水中人。
他看上去依舊是少年,肢體青澀,肌膚滑嫩,若不是檢測中的骨骼年齡的確已經符合人類的成年界限,幾乎要以為他還是個小孩子。
少年的頭發是銀色的,很淺,被水打濕后像是雪色的綢緞,溫柔地包裹著精致的小臉。
他的雙手被水草束縛,勒出青色的痕跡,睡夢中時不時蹙起秀麗的眉。
長而卷的睫毛不安地顫動,不太舒服的樣子。
被海水完全打濕的囚服貼在身上,原本同樣白得冷冷清清的皮膚因為身體不適的躁動泛著一絲絲紅暈,看起來頗為……誘人。
埃里希身后的林不聞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然而他的眼神迷惑:“……小麥?”
抓捕綁架犯這一過程基本是由奧維帶隊的,林不聞常年跟在王身邊,更像是一個上傳下達的傳遞者角色。
因此,“迷霧”戰艦回來之后,他把心思放在剛回來的小王子身上,并沒有先于陛下一步前來查看綁架犯。
結果眼前這個小家伙看起來那么熟悉——幾個月前,他與凱瑟琳去北極星抓來的三十個樣本里,唯一一個保留理智、可以用通用語溝通的喪尸少年,不就是這一個嗎?
他還記得這個小家伙特殊的腿部傷口,以及那可以安撫人魚族發情期的神奇能力。
前幾天他從帝國網絡數據庫中鎖定小王子的位置時,旁邊的確有個男孩子,但那時候他并沒有太在意,匆忙把坐標信息上報給陛下,得到應允后又抄送給奧維。
原來那時候監控畫面旁邊的男孩兒,最開始抓取到的喪尸樣本,與綁走小殿下的主犯,是同一個人?!
當初他用儀器在這些樣本上掃描極光珍珠的生物信息殘留時,為什么一無所獲?
這個看起來頗為稚嫩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蒙蔽的本事?
林不聞感受到一股被愚弄的忿然。
在他心中氣憤的這會兒,王已經走下階梯,來到水箱面前,距離少年雙目緊閉的小臉咫尺,不過隔著一道外緣。
他們靠得那么近。
王打量少年的冷峻側臉,和少年無知無覺的安恬睡顏形成了無比鮮明的對比。
王好似對他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從林不聞的角度看來,簡直像個位置倒置、即將完成的……吻一樣。
他被自己的錯誤妄念震得一個激靈。
瞎想些什么呢!
埃里希已然后退到正常的距離,聲音冷淡如常:“把他們都轉移出亞斯吧!
狀態如何,監測儀表是不會騙人的,麥汀汀和沈硯心的身體已經出現不同程度的虛脫,再這樣下去,恐怕會死在這里。
綁架約珥的背后一定存在著罪惡的利益鏈,不僅對小王子本魚,更是對赫特皇室的挑釁,得盡快鏟除威脅才行。
這兩個從棄星上抓來的綁架犯是目前最重要的線索,他們若是都死了,就什么也審問不出來了。
埃里希走上階梯,黑金長袍在身后逶迤,不染塵埃。
“黑發的那個先送去醫院,讓凱瑟琳守著!
“是,陛下。”
林不聞等著他吩咐的后半句,等了半天卻沒等到,抬頭發現王走到懸梯后,又低頭望向水里的少年。
他等啊等,等了又等,王還是沒開口。
于是林不聞大逆不道地主動發問:“陛下,那……這一個呢?”
王抓緊欄桿的手背上浮起青筋,下方的欄桿甚至顯出微微的凹陷變形。
林不聞嚇了一跳,不知他為何突然動怒。
但埃里希很快收斂起情緒,垂下手,寬大的袖口遮住,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這一個帶到白玉宮,安置好之后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是。”
林不聞習慣性地應下來。
片刻后猛然抬起頭:“白、白玉宮?”
那可是王只有在發情期才會去的特殊寢宮,距離王下一次發情期還有些時日,為什么要把這只小喪尸帶去那里?
白玉宮那么私密的場所,這話說得就好像“把這個犯人放到我床上”一樣詭異。
林不聞怕自己聽錯了,還想向王重新求證一下。
然而王已經離開了,留著懵然的他杵在原地。
真是……圣心難測啊。
想起之前那個如同吻一般的錯位,向來正直嚴肅的上校心中驀地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
那個人類感染者的確有著非同尋常的姣好皮相,最初在CC-09上見到他時,連林不聞自己也有些詫異。
彼時飛船上見到的麥汀汀還因為突如其來的抓捕和看押顯得有些黯然,蒙著一層塵埃。
而今日在水中,洗得干干凈凈的小喪尸有了截然不同的觀感體驗。
淺銀的頭發。
煙藍的眼瞳。
純凈,輕盈,漂亮得不可思議。
像一個看似柔軟,卻任何人都抓不住的奇妙夢境。
難不成,王是看上……
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林不聞向自己堅決否認。
那可是偉大的西奧多陛下,執掌王位十年來從來沒有耽于任何兒女情長,管他嬌柔雌性威猛雄性,沒有任何一條人魚能入眼,這輩子也不會動心的西奧多陛下。
所以就算這個少年再怎么好看,也不可能讓陛下產生什么特殊想法。
……應該不可能吧!
這邊林不聞仍為這個莫名其妙的旨意百思不得其解,另一邊,基地大門緩緩閉合,埃里希走向自己的飛行車。
那雙燦金色的雙眸里盛滿山雨欲來的風暴。
方才靠近那個人類綁架犯時,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種絕不會出現于他們之間的、類似「心靈鏈接」的東西。
那是共振。
只有兩種存在方式。
一,是父母和子女之間。
另一種,則是夫妻。
*
醫院離得近,負責押送的奧維很快就結束了,接下來看守沈硯心的活兒都交給對宇宙生物學研究頗深的凱瑟琳教授,等著虛弱的人類什么時候醒來,好好問問看。
他忙活完之后也沒別的事,溜溜達達上了押送麥汀汀的裝載穿梭機,自然地仿佛回到自己家一樣,大咧咧坐在副駕駛位的林不聞身旁。
押送重刑犯的穿梭機為了避免數據泄露,一般不會使用自動駕駛,還配了個手動的駕駛員。
駕駛員見到奧維少將打了個招呼,接下來一只眼睛盯著儀表盤一只眼盯著路況,大氣都不敢出,裝作自己不存在。
奧維果然絲毫不在意林不聞被他靠近后的僵硬,雙手一拍大腿:“我說你一直鬼鬼祟祟忙什么,竟然是這么大的事情。陛下瞞了我那么久,當時突然下令去抓捕,我都懵了,不知道要抓誰!
林不聞提心吊膽地聽著,生怕他在駕駛員面前泄密,好在奧維雖然羅里吧嗦滿嘴跑火車慣了,但還是有分寸的。
他沒有正面回答中心論題,而是對著開頭的形容詞皺眉:“什么叫鬼鬼祟祟!
“秘密,秘密行動,行了嘛?”奧維心大,向來順著他,“最近我在母星閑得發慌,處理這些內務,其實我還是喜歡出差!
林不聞:“……”
他冷冷地想,關我什么事。
但厚臉皮的奧維才不會在意他的冷漠:“哎,你說,陛下會怎么處理那兩個人類?尤其是那個小孩兒!彼约簞傂藜暨^不久、顯得沒那么威風的絡腮胡,“嘶,看著乖乖巧巧的,不像能干出綁架的事兒來啊!
林不聞哼了一聲:“人不可貌相!
奧維“嘶”了一聲,突然湊近盯著他,直到后者因為被侵入安全距離渾身不自在打算推開他,又坐了回去。
然后猛地站起來:“咱們去看看吧。”
共事這么多年,林不聞還是忍不住懷疑這位同僚的腦子到底是不是有點問題。
就是思索的這一秒,他錯失了說“不”的良機。
然后他就稀里糊涂地被奧維強行拖到穿梭機尾廂查看依舊關在玻璃水箱里的小喪尸。
在那兒守著的夏榮正低頭看著PADD,見兩人勾肩搭背走進來嚇了一跳,二位不是一向不對付嗎,怎么今天突然……
殊不知暗地里林不聞的手肘已經快把奧維的肋骨搗出一個洞了。
“嗨,老夏,小家伙怎么樣了?”奧維強顏歡笑,故作輕松地打招呼。
根據星際聯盟的評估標準,人魚族擁有M級的精神感應能力,部分能達到H級,因此醫療系統中有一個與他族不同的特殊組成部分:精神療愈師。
在原本的皇室療愈師,也就是夏榮的導師去世以后,他作為次席療愈師,一直負責給皇室及一些重要人物評估、治療精神狀況。
小王子約珥·西奧多剛接回來的時候,也是他去評估的。
但他還是頭一回給陪著犯人。
夏榮不太明白,不過據說這個年輕的重刑犯擁有不可預估的精神力,不然也沒法屏蔽皇室對小殿下的追蹤信號,以及,“蠱惑”小殿下。
反正陛下交代的人物他只要完成就行了,別的東西,聰明的人是不會多過問的。
夏榮關上PADD,站起身:“他的狀態很平穩,但是有很強的防御,在沉睡的時候別人沒辦法探知。所以具體精神力達到什么級別,只有等到醒來之后才能斷定了!
奧維終于還是堅持不下去放開了林不聞,臉上還維持著笑嘻嘻:“行啊,那老夏你有空也給老林評估一下吧,我感覺他有點不穩定,特別愛生氣——嗷!”
奧維痛苦閉嘴。
林不聞面色如常,仿佛剛才暗地里給了少將一拳的并不是自己:“陛下交代了,到達白玉宮之后其他人都要離開,你有辦法強行喚醒他嗎?”
夏榮收回慘不忍睹的表情,清了清嗓子:“不用強行,他比另一個人類的狀態要好不少,應該很快就會醒了。”
林不聞點點頭,在專業方面,他相信專業的人。
王的心思深不可測,不僅讓這位綁架小殿下的主犯轉移到白玉宮去,還撤掉了水箱里的電鰻,和劇毒水草,換上了普通的水草,強韌柔軟,無法掙脫,但也不會產生什么傷害。
對這只小喪尸的優待簡直莫名其妙,甚至可以算作……“好”了。
一想到這個小東西當初用一張無辜臉蛋騙過自己和監測儀器,林不聞有些說不上來的窩火。
好在,偉大的西奧多陛下絕不是那種會被美貌蒙騙的類型。
上校稍稍放下心,從水箱前對奧維道:“看完了吧,可以回去——”
“噓!”
對面的少將和次席療愈師同時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林不聞一頭霧水,見他倆的視線緊緊盯著自己身后。
夏榮做了個口型:「他、醒、了。」
小喪尸從昏睡中醒過來了。
他們的眼神滿是欣喜,簡直到了有點兒狂熱的地步,就好像他身后關著的不是一個該受極刑的罪犯,而是從未見過的珍寶似的。
就好像不是「他醒了」,而是「花開了」。
林不聞半是惱怒半是困惑地轉過身去。
第53章
小美人的瞳色是輕煙般的藍。
平日里總是看起來霧蒙蒙的, 好像隨時懸著淚滴。
今天從水中睜開雙眼,仿佛蒙塵已久的明珠終于被洗凈擦拭,格外溫柔明亮。
小美人對昏過去之前發生了什么記得斑斑駁駁,有點兒頭暈, 下意識想揉揉眼, 卻發現自己被什么東西束縛住了。
他抬頭一看, 竟然是幾根淺色的水草。
看起來細細柔柔的,邊緣也不鋒利, 可是就是無法掙脫。
他在……哪里?
小美人向自己正前方看去。
三個陌生男人也正表情不一地盯著自己。
留著絡腮胡身材魁梧的那個,饒有興致。
穿著白大褂的那個, 充滿科研般的探究欲。
另一個棕色短發的,則非常戒備, 還有點兒生氣。
他們個子都很高,頭發很長, 皮膚白如冰雪。
乍一看風格氣質相去甚遠, 但每一個的五官都很好看。
更重要的是, 每個人都有精靈一樣的尖耳朵, 以及耳朵上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的耳鰭。
每個人衣衫整潔華貴, 身上沒有半點傷痕。
絕不是北極星上茍且偷生的可憐喪尸們。
這樣的耳朵和耳鰭少年曾見過的, 在……在崽崽身上。
麥汀汀腦海中亮起一個小燈泡。
他知道了。
他們,是人魚!
是總是活在棄星傳言中、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想要見一面的、成年的人魚!
他剛剛醒來, 就一口氣見到了三位, 被異族的美貌驚呆了。
哇, 好多人魚……
他、他是在做夢嗎?
小美人慢慢地眨了下眼。
注意到麥汀汀的視線后, 水箱外面的三人嘰里咕嚕交流起來。
不僅隔著水箱玻璃聽不清, 就算能聽清,小喪尸也聽不懂人魚族的語言。
那幾乎不像是在說話, 更是一種變調較為平緩的歌聲。
就算朦朦朧朧的,也非常好聽。
朦朧……
小喪尸低下頭,發現自己還被涮在水里,只不過從海水換成了淡水,那些可怕的、不見其魚之聞其聲的電鰻也不見了,甚至水草也從可以直接腐蝕血肉的劇毒種類換成了普通水草。
然而他依舊被束縛著。
他們要帶自己去哪里?
沈先生又在哪里?
他記得自己昏過去之前,跟沈先生說話已經得不到回應了。
他還好嗎?有沒有醫生可以治療?
然而這些問題現在都得不到解答。
但有一件事兒麥汀汀倒是可以稍微放下心來,那就是先前一直擔心不知所蹤的麥小么,現在應該很安全吧。
畢竟如果他猜得沒錯,自己是被帶到了人魚族的星球,那個傳說中赫特星域的尊貴母星。
也就是說,崽崽的爸爸媽媽來接他回家了吧?
真正的……媽媽。
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再見到崽崽呢?
崽崽還會叫他媽媽嗎?
雖然他一直自認為是哥哥的年紀,可是,可是如果崽崽為了他學會喊媽媽的話……
小喪尸有點兒空落落的難過,因為太難過了,所以還有點點困。
他好像在移動過程中,不然為什么水一晃一晃的,讓人……想……睡覺……
小美人的眼皮越來越沉重,三個人魚的身影漸漸重合成一個格外小的。
或許從此以后,只能在夢中見到崽崽了吧。
砰!
砰砰!
小喪尸嚇了一跳,睜開眼,看見那個穿白大褂的人魚在拍水箱玻璃。
砰砰!
他又拍了一次。
麥汀汀不解地看著他,為什么要敲門呢?
白大褂做了個口型:「別睡!
啊。
他看懂了。
白大褂為了照顧他的種族隔閡,用了星聯通用語與他溝通。
不能睡嗎?為什么?
可是他好困。
睡著了就不用面對現實了……
砰砰砰!
又敲了一次。
這一次是那個棕發男人,看起來有點兒眼熟,但麥汀汀想不起來自己在哪里見過他了。
聲音不是從水箱外面傳來的,而是直接進入他的聽覺里。
「別睡。」男人的嗓音似乎在克制什么,「如果你還想再見到小殿下,就保持清醒!
小殿下……
是誰?
少年昏沉沉的大腦總算被一個陌生的詞匯刺激得清醒了一點。
小殿下——難道是說崽崽嗎?
他的眼神終于變得清明,雙手貼在箱壁上,張了張嘴,卻因為長久的虛弱而發不出聲音。
男人說的是真的嗎?
他還可以再見到崽崽嗎?
一墻之隔外的林不聞,低頭看著那雙伸到自己面前來的手。
皮膚的色調比人魚族的冷白更溫暖一些。
指節圓潤,泛著淡淡的粉。
指尖干干凈凈,沒有蹼。
一雙……人類的手。
*
靠著能再見到崽崽的念頭支撐著很困很困的麥汀汀,一直到被轉移到新地點也沒有睡。
問題是這個新地點,實在看起來不太像能見到崽崽的樣子。
三個成年雄性人魚把他送到新的地方,穿白大褂的那一個把一些小圓片貼在他的太陽穴和心臟上,隨后微小、略微刺激但并不感覺疼痛的電流連接了這些小圓片。
他們用麥汀汀不明白的方式檢查了一遍他,隨后白大褂沖棕發說了什么,棕發點點頭,三人便一同離開了。
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房間都沒有再進來過任何人。
那些小圓片或許有舒緩的功能,麥汀汀感覺到先前的暈眩有所減輕,精神也好了一點。
他的玻璃水箱被放在角落,正好能讓他有一個合適的視角將整個房間的模樣盡收眼底。
他好奇地打量著它。
屋子很大,到處都是純白色,很容易給人視覺誤差,好似一眼望不到頭。
墻壁類環形,材質看起來頗為特殊,并不光滑,反而分外粗糙,大概是為了更好地吸收噪音。
奇特的是,正是這樣凹凸不平的墻壁,卻從不同角度折射圓潤明亮的光澤,像一塊品相極佳的壯觀的玉。
房間里幾乎沒有什么家具,只在正中央砌了一個很大的圓形水池,面積幾乎抵得上半個常規游泳池。
他離得有點兒遠了,看不太清,但好似里面的水是流動的。
比起淡水,更像是海水。
除了這個水池,整個屋子也就零星幾個上鎖的柜子,除此以外什么都沒有了。
這是什么地方呢?
小喪尸實在想不出來。
不過,透光敞亮的地方總比逼得人呼吸不過來的黑暗要好。
好安靜。
什么聲音都沒有。
崽崽什么時候會來呢?
崽崽還好嗎?
沒有白大褂和棕發的耳提面命,沒人管的小喪尸又有點兒困了。
浮在水里也能睡著,頭一點一點的,小雞啄米。
就在這時,忽然有幾個下半張臉蒙著面紗、美得雌雄莫辯的人魚快速走進來,合力抬起關著他的水箱,連水帶人一起倒進中間的水池里。
麥汀汀:“?”
小喪尸猝不及防,像被換水的金魚從一個小盒子進入另一個大盒子,無助地撲騰,水花小得可憐。
他、他最怕水了QAQ
直到進入圓形池子里,麥汀汀才發現它比自己想象中要深得多,起碼有十米。
他要是就這樣掉下去,可能這輩子都上不來了。
就在少年無能為力向更深處墜下時,有什么細長的、藤蔓似的東西從下面生長出來,緩慢攀纏繞上他囚服下赤著的雙腿。
麥汀汀抑制住窒息的恐慌,向下看去,竟然是一叢生長得極高的海藻。
……果然是人魚星,就算是岸上的東西,也都要來自海里。
一部分海藻勒住他的雙腿,將他向上托舉;另一部分繞到他身后,從囚服底下附在他的腰后,作為上升過程中另一個角度的支撐。
少年的皮膚敏※感得很,被這么一碰酥癢得厲害,差點從上升的過程中再次掉下去。
海藻似乎感覺到了他的不配合,捆得更緊,把小美人白嫩嫩的肌膚勒出道道惹眼的紅痕。
它們的力道實在有些大,小美人感覺到了疼痛,嚇得不敢再動。
獵物乖巧下來,海藻心滿意足繼續向上運輸,把小喪尸送回水面。
最后那幾米竄得很快,麥汀汀害怕地緊緊閉著眼,直到離開并不腥咸的海水,才敢重新睜開。
空氣……
少年在賴以生存的氧氣中找回自己的呼吸,被海水嗆得直咳嗽,小臉都憋紅了。濕漉漉的銀發貼著兩頰,有一綹垂到眼前。
有一雙冷白的、指節分明的大手,幫他撥開了那撮濕發。
他渾身一震,動都不敢動。
小美人怯生生地從濕漉漉的睫毛下抬起眼,看見一張俊美無匹的臉孔。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如同璀璨的金色寶石。
接著,他看見了同樣燦爛的金發,和碧藍的耳鰭,以及用藍紫色珊瑚制成的奢靡王冠。
這是……誰?
什么時候……也進入了水中?
從未見過、卻莫名覺得熟悉的成年雄性人魚貼近他,視線從「綁架犯」潮濕衣衫下透出的膚色一寸寸滑落。
直到挑起小美人的下巴。
人魚的聲音低沉而華麗:“是你……搶走了我的孩子嗎!
那并不是一個真正的疑問。
小喪尸感覺到自己腿上的海藻全都松開了力道,他幾乎要重新掉下去。
而人魚那條有力的金色魚尾摟住了他的腰,帶著他重新沉入水底。
“你有什么魔力……”
朦朦朧朧的聲響從四面八方裹挾而來,仿佛直接在大腦中響起。
魚尾的鱗片涼涼地貼在小美人光※裸的后腰上,過分冰冷的觸感讓他一個激靈。
那柔軟的尾鰭在他皮膚上輕巧拂過,酥癢到怪異。
人魚靠得極近。
那張沒有任何瑕疵、宛若造物主最得意作品的俊美容顏在面前無限放大。
總是游離于人群之外、對他人長相向來不敏※感的麥汀汀,還是頭一回正面感受到,什么叫做美貌也可以是攝魂奪魄的武器。
他大氣都不敢出,受驚小鹿似的圓眼睛愣愣地望著對方。
那道動人的嗓音再次進入他的腦海。
“能讓他那么喜歡你,嗯?”
細密密的氣泡混合著若隱若現的光點,雪一樣降下來,落在貌似極親密的兩人之間。
小喪尸基本宕機的小腦袋里剩下兩件事。
第一,原來之前見過所有的美加起來,都比不過此刻的驚艷。
第二,他是喪尸耶。
他不需要心肺功能,所以他……
明明可以在水里自由呼吸。
第54章
另一邊, 極光巖秘密基地。
真名為約珥·西奧多的人魚幼崽從香甜的睡眠中睜開眼。
崽崽慢慢騰騰伸了個懶腰,隨即擺了擺魚尾,趕走緊跟著的瞌睡蟲。
這是他每天早上起來做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應當是頂開背包蓋, 跟媽媽早安。
媽媽有時候比他醒得更早, 有時候則還在睡覺, 他要根據不同情況進行選擇。
如果是前者,那么聽見他的動靜, 媽媽就會把他抱起來,這樣他就能撒嬌啦。
若是后一種情況, 他也可以扭一扭鉆到媽媽懷里,臉蛋蹭臉蛋——總之還是可以撒嬌。
這是小人魚每天雷打不動的行程, 無論是在森林,雪山, 無論有沒有屋檐。
由于這段時間他每天早上起來可能都跟昨晚的地點不太一樣了, 那個有毯子、寶寶奶昔和花瓶的小背包就像一道任意門, 每次他鉆進去睡一覺, 出來就換地方, 崽崽已經不在意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反正媽媽的身邊就是家。
然而今天,他醒來沒有媽媽。
不僅沒有媽媽, 還有一群陌生人, 各個嚴陣以待盯著他, 好像他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
小崽崽有點兒慌亂, 擺了擺尾巴, 拍打出水花。
他扭頭一看,自己竟然在水里。
不是工廠冷凝池那種很敷衍的水, 也不太像體育館負一樓的泳池,更不是媽媽那個灰色夢境里過于清澈的流水——
他在海水里。
是每一條小人魚,最熟悉、最親近的海水。
基地為了小殿下重新挖掘了水池,特意引來海水,盡量打造最貼合人魚本能的水域環境。
七八個醫生和特護圍在水池周圍,生怕寶貴的小殿下出什么意外。
然而崽崽根本就不想看到他們。
這是誰?
媽媽呢?
媽媽……又不見了嗎?
臨時監護人幾次遇到危機與他分開,在嬰兒的心中留下了深重的陰影。
他幾乎要把“看不見媽媽”和“被媽媽丟掉了”兩件事直接化為等號。
媽媽,為什么不要崽崽了?
是他表現不好嗎?
是因為昨天睡覺前要媽媽抱才行嗎?
小幼崽混亂的記憶已經想不起具體的順序了,沈硯心房間發生的一切被拋之腦后,烏弩面目可憎的怒火也好,沈硯心的窒息也罷,他通通不記得。
重要的只有麥汀汀。
水池的體積不算大,然而幼崽實在是太小了,對他簡直是汪洋大海。
麥小么從這頭游到另一頭,再換個方向轉回來,仰著小腦袋仔仔細細看過了每一個岸上的人。
不是。
都不是媽媽。
他們甚至不是喪尸、人類,有耳鰭、鱗片和冷漠的眼睛。
幼崽心中一個模糊的聲音告訴他,這些人,是他的同族。
……不。
崽崽想。
他不要同族,他只要媽媽。
媽媽,媽媽在哪里?
很快,監護的成年人魚發現小殿下的不對勁:幼崽突然來到陌生環境,感到害怕、哭泣都是很正常的。
但是如果幼崽的哭泣,可以將整個巨大水池攪出流速越來越快的漩渦,這就不太正常了。
有人拿出小玩具吸引幼崽的注意力,有人用著奇怪的發聲安撫他,也有人趁亂趕緊跑出去求援。
那些族人說話的方式麥小么明明是能聽得懂的,比北極星上灰蒙蒙的喪尸們講的語言更能理解,可是此刻在幼崽聽來全是胡言亂語的噪聲。
他一點兒也不想聽他們說什么。
一點兒也不想見到他們。
媽媽,媽媽在哪里?
他想要媽媽……
不會說話的小小孩只能用哭泣來表達自己。
麥小么抱住自己的小尾巴嚶嚶啜泣,蜷成一個委屈的小逗號。
幼崽哭成這樣的確很可憐,周圍人應當感到憐惜和心疼——如果不是在他身下,一個已然成型的巨大漩渦開始從向下凹陷,逐漸變得向外突起。
崽崽被極富攻擊性的水流夾在中間,這樣的沖力足以殺死一只幼崽。
好在,他的泡泡保護了他,完全隔絕開那些肆意的水流。
醫護們的眼神帶上驚恐,就算是海洋生物,也會盡量選擇溫和的流域生存,絕不會有誰冒險進入海嘯。
這個還不足一歲的幼崽,竟然擁有了隨時隨地制造微型海嘯的能力!
“小、小殿下暴走了——”
“快快快去稟報陛下!”
“不不,安保,安!
大人們亂做一團,近在咫尺的巨浪眼看著就要撲上來,有些自認來不及逃跑的人魚已然硬化出鱗片,隨時準備切換水生形態,哪怕仍然會承受劇痛。
好在,最先出去求援的那批人及時請回了夏榮。
夏榮從接到通知開始就嚴陣以待,熬了兩天才等到奧維將小殿下接回來;檢查完畢之后匆匆趕去護送麥汀汀到白玉宮,等著喪尸少年恢復意識后再為他初步檢查一通,連軸轉到現在好不容易能回家休息一會兒,結果消息頻段又被打爆——
他們說小殿下暴走了。
暴走,什么叫暴走?
一個嬰兒也能暴走?
話聽上去好笑,等到夏榮真的見到眼前的一幕,卻笑不出來了。
還好基地當初是打通幾個樓層的,否則眼前這已然竄到五六米高的海浪早就把房頂都擊穿了。
咆哮的池水中幾乎看不見幼崽的小小身影,若不是那個在滔天大浪中過于穩定的泡泡若隱若現,他幾乎要以為小殿下已經……
現在不是瞎想的時候。
夏榮慶幸自己還算鎮靜,能在人人都亂作一團的危急時刻準確分辨出小殿下那一道纖細柔嫩的思緒。
他給自己做好心里健身,深呼吸,一頭扎進幼崽的精神世界中。
約珥·西奧多的精神世界和大多數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幼崽人魚一樣,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遼闊海域。
由于他們年紀小,見過的東西少,海作為他們的意識投射,里面的東西也很少,頂多幾叢珊瑚,幾棵水草。
夏榮不是第一次為皇室血脈進行檢查,甚至小約珥也是第二次了。
然而這一次跟幼崽沉睡時所見到的場景,完全不同。
小殿下的精神海不是普通海水藍到發黑的深色,而是清淺明亮的藍,飽和度相當之高,實在不像任何自然形成的江河湖海。
這種亮藍色,倒是有點兒像那個人類綁架犯腿上花朵的顏色。
難道小殿下的精神海的形成與那個人類有關嗎?
除了色澤的異常,海里也沒多少真正的動植物,相反,全是些陸地上才會有的東西。
比如雪蓮花,小型雪山,高高的樹和紅彤彤的果子。
他見過什么,就會把這些東西通通投射到自己的精神海中。
它們并不雜亂無章像丟在海里的垃圾,每一個都有自己單獨的泡泡包裹,大小不一,排列整齊,像幼兒園老師帶著一個個穿得圓滾滾的小朋友過馬路。
夏榮一邊看一邊琢磨,小殿下在棄星上的這幾個月究竟都經歷了什么啊!
這些看起來雖然有點兒奇怪,但沒什么大問題。
直到某處地表深深凹陷下去,里面正洶涌地噴發出巖漿。
沒錯,海水中的內嵌火山,竟然爆發了。
夏榮不敢靠近,哪怕在海里,巖漿依舊能把人魚直接灼燒成灰燼。
他遠遠看著,總覺得那處火山更像一個傷口——也就是說,并不是一直以來都有的,而是突然撕裂和缺失。
巖漿向外蔓延,連帶著整個海域的溫度越來越高,海水幾乎要沸騰起來。
夏榮介入的意識自然沒有原生的那些物體還有個泡泡保護,他緊急從小殿下紊亂的精神世界中撤出來,大口大口喘著氣。
從滾燙的海水回到現實世界溫度驟降,夏榮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正如赫特前首席療愈師、也就是他的導師生前推測的那樣,王的獨子精神感應力等級非常之高,甚至有可能突破王自身的H-2,無限趨近于H-3。
要知道,這在人魚族中是非常罕見的。
一般而言能勝任種族的至高掌權者,需要各方面都比族人強大得多,體力也好,精神力也罷,通通不能有欠缺。
埃里!の鲓W多的H-2評級超過了歷代人魚王的精神值,已然是族群的巔峰。
就像其他技能的指標一樣,在幼年時期,人魚的精神力并不明顯,通常在成年后才能逐漸穩定下來。
有些高達H級的人魚幼年時期甚至會顯出L級的特征,也不足為奇。
然而約珥殿下還這么小,就已經顯出了H-3的能力——將來他長大后,會有多么恐怖?
夏榮可以理解,為什么王對自己的孩子有所忌憚了。
在一定程度內無線趨近于上限,那的確是了不得的強者,是族群未來的希望。
但超出了界限,就有可能成為……怪物。
話又說回來,他并不知道小幼崽具體是什么時候出生的。
小殿下之前一直是導師全權負責的,連幫忙招呼的保姆也是簽了最高等級的保密協議,王的子嗣誕生明明是足以讓全赫特星域舉行慶典的重大喜事,可這件事至今沒有對民眾公布過,皇室內部知道消息的也少之又少。
王至今未婚娶,這個孩子究竟是哪兒來的……?
但這個疑問也只是在他腦海中轉了一圈,從來不敢講出來。
伴君如伴虎,言多必失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約珥引起的海浪并未減弱,細小的哭聲幾乎被眾人的奔走呼號淹沒。
先前他們哄孩子累得一身汗,外套都脫了,夏榮這時候擦了擦額頭的汗,披上白大褂,匆忙叮囑護士們:“不要擅自做主,一切等我向陛下稟報完之后再決定!”
*
夏榮沒能直接見到陛下,通過腕機的投影進行視訊。
王并不在皇宮,身后墻壁粗糙、純白、又有奇特的光澤。
夏榮非常熟悉白玉宮,畢竟每一次王的發情期前后,他都要負責為他做精神值的診斷。
所以他對王的特殊時期什么到來,可能比本人還要清楚——絕不會在最近。
那么王讓他們把那個人類主犯送到白玉宮,究竟是為什么呢?
視訊中看不見那個人類,王的長發是濕漉漉的,披著浴袍,似乎剛下過水。
夏榮不敢再亂想,向他匯報情況。
埃里希的金瞳即便通過縹緲的投影,依舊攝人心魄。
“……你的意思是,約珥和那個人類之間產生了鏈接?”
“是的,陛下,這很罕見。我族即便在伴侶之間,用鏈接來溝通的例子也是很少的,父母與子女的實例更是少之又少。同外族有了搭橋,我也是頭一回見到。”
據他剛才介于小殿下的精神海所看見的一切,那個不尋常的海底火山口,很有可能就是鏈接遭到摧毀之后留下的傷痕。
進一步推測,小殿下由于極高的精神感應力,和對綁架犯日積月累產生的感情,在不知道的情況下與其建立了類似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鏈接。
這種鏈接非常微妙,一旦雙方離得太遠,或者有一方因為任何原因感到不適,另一方同樣會不舒服。
很有可能小殿下就是因為喪尸少年被帶到陸地上,產生了長距離,再加上作為重大嫌犯麥汀汀肯定得不到多么舒服的待遇,通過鏈接“傳染”給了小殿下。
普通的嬰兒在不舒服的時候,會哭鬧,會萎靡不振、昏昏欲睡。
小殿下不同于一般幼崽,這種不適表現在他身上就是進入狂暴狀態,在極光巖基地掀起驚濤駭浪。
夏榮瞄著陛下的神情,接著說:“之前把那個人類送到白、送到您這兒之后,我對他做了一個簡單的檢查,并沒有發現什么特別之處?赡苁且驗槟菚r候他的狀態不太好,也可能……”他不安地咽了口口水,“可、可能,他的精神力在我之上,我沒法探查!
夏榮自己是H-1,人魚族大多數是M級,能到H級的寥寥,這也是為什么算不上天資卓絕的他能夠被前首席療愈師選中,作為接班人。
有的時候就是這么簡單粗暴,先天條件勝過其他的一切。
陛下果然對這句話有了反應:“人類,不是L級嗎?”
“是的,上象限的兩個人類帝國的主要群體都是L級為主,甚至……”那個不可說的第三帝國,也是同樣。
夏榮不敢在陛下面前提起第三帝國的名號,含糊過去。
“但是CC-09的感染者因為病毒的變異,有了不同方向和程度的進化,很有可能這名,呃,嫌犯,就是精神感應力方向。”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凱瑟琳教授是宇宙生物學領域的專家,據她所言,CC-09可供研究的樣本有限,她會在申報獲得審批之后進行大批量的采樣!
王頷首,這些東西都不在他今日的考慮范圍之內:“想緩解小殿下的情況,必須要有那個人類在場?”
“……目前看來是這樣沒錯!
“我知道了!
王說完這句就結束了視訊。
夏榮對著腕機發了一秒鐘呆之后唉聲嘆氣,還好基地建造得足夠堅固,大部分工作人員都已經逃了出來,站在外面心有余悸。
他在心中默默祈禱,那個看起來柔柔弱弱、什么也做不到的人類,一定要有用啊。
視訊結束的另一端,埃里希攏了攏還在滴水的長發,掀開浴袍,赤著腳一步步走向中央的水池,在地毯上留下一串水漬,很快就干了。
“聽到了?”
他說。
水池的形態已經有所改變,內環增加了一圈可以靠坐的地方,原本的海水也已經換成溫的淡水,甚至十米有余的垂直方向已然關上閘,成了普通的溫泉池。
池邊坐著一個赤○而精美的喪尸少年,四肢并未被束縛,只有幾圈海藻形成一個半圓的牢籠,阻止他離開。
那些海藻寬大,顏色很深。
它們空隙很大,關得住少年,關不住少年腿上細韌的藤蔓。
開著淺色小花兒的荊棘從海藻牢籠縫隙中探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植株交錯,莫名有種古怪又直白的對比意味。
埃里希走向他,回想著夏榮說的話。
難怪在斯亞監獄第一眼見到這只小喪尸,就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共振——實際上那并非小喪尸與他之間的,而是小喪尸和約珥之間的鏈接,再進一步曲折地與他的極光珍珠產生了共振。
連他自己都沒有和兒子建立鏈接,憑什么這個人類可以?
少年比他嬌小許多,這時候滿是懼意蜷縮在池邊,也不敢抬頭,垂著腦袋抱住膝蓋,更顯得很小一團。
“現在只有你能救他!卑@锵>痈吲R下望著他,“實話交代吧,你用什么手段強迫他建立鏈接?”
原本審訊是用不著勞煩陛下親自來的,反正斯亞監獄有一百種方法撬開犯人的嘴。
只是這件事事關皇室唯一的正統血脈,可能會涉及許多機密,埃里希并不想假手他人。
小喪尸迷茫極了——強迫,強迫誰?崽崽嗎?他怎么可能強迫崽崽?
鏈接又是什么,他和崽崽之間還有這種東西嗎?
現在麥汀汀已經大概知道這個美貌和氣勢同樣凌人的雄性人魚的真實身份了,從他剛才對自己的「拷問」中,也明白了麥小么是誰。
若是換個別人,要么哀嘆自己怎么這么倒霉,隨便一撿竟然撿到帝國皇子,這還得了。
或者慶幸自己也太幸運了——隨手一撿竟然是個帝國皇子?可不得了!
然而小喪尸和其他人的思考回路都不同,他并未把崽崽與自己的命運牽扯在一塊兒,而是松了口氣。
看到之前的擔憂都是多余的,崽崽既然有尊貴的身份,回到母星之后一定會過得很好,比跟他在棄星上流離失所、食不飽腹好多了。
既然崽崽已經平安回家了,為什么崽崽的親爸,尊貴的人魚王陛下,一定要問自己「鏈接」是哪兒來的——
小喪尸不明白,鏈接到底是什么呀?
這位人魚王陛下實在很奇怪,自從發現自己同樣能在水里睜開眼和呼吸之后,就把他從水中提溜上岸,但也不能完全離開,坐在岸邊,小腿以下必須沒在水中才行。
這樣是為了什么呢?
小喪尸想不出頭緒。
可是剛才聽他和另外一個看不見的人講話,好像崽崽現在情況不好。
少年著實感到擔憂。
那么嬌氣的小幼崽,究竟因為什么不舒服呢?
要知道,上一次崽崽生病,可是直接掀翻了“圣所”。
這一次回到人魚的星球了,有沒有人魚醫生能幫幫他呢?
說起來,雖然這位成年雄性人魚從頭到尾對自己都冷冰冰的,沒有半點好臉色,可他并不覺得怕他。
或許是因為他與小幼崽身上有種很相似的氣息,叫麥汀汀感覺熟悉,進而放松警惕。
或許還有一個更單純的原因:王長得實在太好看了。
在小喪尸對這個世界不深刻的理解中,長得好看的人,等于好人。
比如麥小么小朋友,比如尼基塔,比如沈硯心,也比如秦加。
他們每一個都各有各的風情美好,他們對他也都很好。
以前有點兒臉盲的小喪尸,自從發覺世界上還有這么多種不同的美貌之后,變成了一個一廂情愿看臉的小喪尸。
少年胡思亂想之際,有什么白白的東西從天而降,遮住了他的視線。
小喪尸把它從頭上拽下來,是件純白的袍子。
“……?”
埃里希見小家伙呆呆地坐在原地,心口壓著一層火。
他一只手把輕飄飄的小喪尸拎起來,見麥汀汀像個小木偶一樣一動不動,干脆把袍子直接從他頭上套下去。
小木偶還是沒動彈,已經驚呆了。
發……發生什么了?
冷漠高傲的陛下在幫自己穿、穿衣服?
小木偶仍舊沒反應,男人也不管他了,轉身就走:“先去看他。你的事,待會再說!
頂上的天花板打開一條逢,金光灑下來,在這神奇的光里,他濕漉漉的、垂至腰間的長發很快就干了。
他從柜子里拿出一條黑底金紋的袍子套上,戴好王冠后向門口走去,頭也不回。
小木偶如夢初醒,現在是要去見崽崽對吧?
甚至來不及等穿好,小喪尸跌跌撞撞跟上去。
可惜他比人魚王矮上太多,王的長袍在他身上沒過腳背,層層疊疊,非常影響行動。
小喪尸的胳膊還沒從袖子口里鉆出來呢,頂著純白的袍子飄啊飄,看不見雙腿移動,像只小幽靈。
然后小幽靈就被自己絆倒了。
摔在一團軟綿綿的雪白里,連點兒音效都沒有。
正巧看見這一幕的王:“……”
得想個辦法斷了他和小崽子的鏈接。
不然影響孩子智力發育。
*
極光巖基地。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已經撤離了,堵在門口,人人都是一臉緊張,對幼崽引發的風暴潮無能為力,同時也對陛下是否會降罪而人心惶惶。
西奧多陛下絕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好脾氣君主,出了這么大的岔子,他們怕是一個個工作要不保了。
一輛低調的、和普通型號的飛行車緩緩下降停在基地大門前,身著黑袍頭戴王冠的年輕君王從中走出,耳垂上用璃晶水草固定住的極光珍珠在基地的燈光中微弱地一閃。
眾人垂下頭,對著陛下行禮。
然而陛下并沒有立刻離開,還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咦?
研究員們不敢完全抬頭,用余光使勁瞄。
半晌,銀灰色的車門里伸出一只細白的手。
眾人面面相覷。
人魚族大多骨骼高大,就算幼崽的體型嬌小,也會在成長中迅速拔節。
另外,他們的皮膚是非常冷的白色,在日光下有時候看起來不太健康。
但這只手的皮膚明顯是很……溫暖細膩的顏色。
又過了一會兒,一張年輕的臉孔半是害羞半是害怕地從門后面探出來。
……咦?
哪里來的小美人?
那張臉看著頗為稚氣,仿佛還是孩子,從頭到腳被白袍裹住,只有巴掌大的小臉露在外面。
他的眼睛是灰蒙蒙的藍色,瞳孔有點兒渙散,好像很難聚焦。
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將是沉悶而呆板的目光。
可如果長得足夠可愛,那就是呆萌和懵懂。
看臉的世界就是這么殘忍。
他好似不習慣被這么多雙眼睛同時看著,慢慢吞吞挪出來。
飛行車離地面還有一截距離,這對習慣了飛行車的人魚族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連小孩子都可以輕松地跳下來。
然而少年卻好像對那高度很害怕似的,從袍子底下探出赤著的腳,遲遲不敢下來。
夏榮見了心里直發愁,這小東西真的不會惹得王發怒嗎?
本來小殿下狀況不好就夠讓人憂心了,可別再節外生枝了吧?
王站在那兒,微微仰著臉看他,逆光的原因看不清表情。
可千萬別父子倆一起暴走啊……夏榮默默祈禱。
正當他打算去搭把手把那小孩兒從飛行車里弄出來先,沒想到王率先走過去,強壯有力的胳膊輕輕一帶便把少年拽了下來。
小美人重心不穩,自然而然朝著王身上倒去。
夏榮心里一緊,甚至想捂眼,王那么討厭身體接觸,小家伙肯定會倒大霉——
令他驚掉下巴的事情再次發生了,王不僅沒有厭惡地推開他,還領著他重新站穩。
當然,把他從兩個人黑白混雜的袍子中間摘了出去。
小美人眨巴著大眼睛,動了動嘴唇嚅囁著什么。
可能是道歉,也可能是道謝。
但無論是什么,王并沒有回應。
王扭頭就走,俊美的臉上古井無波,并不對剛才發生的驚悚一幕表現出任何情緒。
少年怯生生地跟在后面,他比王要矮上不少,跟不上速度,只能跌撞地小跑。
小美人低著頭,走幾步就會被自己太長的袍子絆得一個踉蹌。
也就是那一個踉蹌,讓他的兜帽滑落下去,露出一對小巧的耳朵。
本就瞪大眼睛的研究員們更是竊竊私語。
——快看,他的耳朵。
——沒有耳鰭,還是圓的。
——人類,我的天,這里怎么會有人類!
——人類的耳朵好小啊,這還能聽見聲音嗎?
——看起來有點眼熟。
——長得真可愛。
——他是王的什么人?
——噓,小點聲。
——嘶我真的感覺好眼熟。
——呃……你們有沒有看過幾個月前網上有一張瘋傳的圖,就是CC-09的直播截圖,有個男孩兒坐在篝火旁邊。沒人覺得側臉有點像嗎?
——我看過我看過!驚為天人的美貌!
——握草,你這么一說真的!
——啊?不可能吧,棄星的喪尸怎么可能出現在這里啊。
——你們居然看CC-09的直播……
——人類有什么可看的,一群傻叉。
——居然有人不看喪尸王爭霸賽,你還是不是人魚。
小喪尸沒有那么敏銳的聽力,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但他能感覺到這些人的情緒色彩,好在沒有「紅」——他們對他僅是好奇,并無惡意。
基于這一點,他放下心來,專注于蹣跚且努力地跟上前面人。
可惜很快又被個高腿長的王甩開一大截。
埃里希捏了捏鼻梁,盡量維持自己身為皇室的修養。
他冷淡地回頭看了眼少年,抓住后者袍子上的一部分,像牽一朵云似的帶走了他。
麥汀。骸啊
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這位尊貴的陛下好像把自己當成了掛件之類的東西。
夏榮畢竟是皇室御用療愈師,心理總是要比旁人強大的,而且他也知道這個漂亮的人類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
青年迅速調整好上前,雖然還是沒忍住在陛下冰一樣的神色底下擦了擦汗:“小殿下還在原來的位置,但是……建議您乘電梯上到至少五層。”
王點點頭。
“陛下,請您……務必小心。”夏榮再次擦了擦汗。
“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夏榮閉上嘴,仍舊憂心忡忡地盯著前面那一黑一白的背影。
靠這個看起來既不強壯也沒多機敏的人類,靠著那個縹緲的、至今沒有多少實例可供研究的“鏈接”,真的能力挽狂瀾么?
小家伙可別自己也被卷下去了。
王不會救他的吧。
不過……
夏榮想起王幾次三番表現出的特殊,哪怕有“對能救孩子的唯一鑰匙好一點兒”之嫌,可到底是不太一樣的。
所以,其實也說不定。
他接過下屬遞過來的手帕抹抹額頭。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他們能管控得了的了。
工作人員輸入授權碼之后,基地大門緩緩打開。
*
大門至里面具體的每個功能層有一段路,要乘電梯去往具體的樓層才行。
這里安安靜靜的,想象不到里面發生了什么。
麥汀汀邊走邊看,母星和棄星的千差萬別實在讓于森林中生活了十年的小喪尸大開眼界到失去思考能力。
他仰著頭,脖子都酸了,直到突然撞到什么硬邦邦的東西。
哦,原來是硬邦邦的陛下。
他的意思是脊背。
小喪尸捂著撞得酸酸的鼻子,有點怕陛下生氣。
不過埃里希并沒有看他,電梯大門檢驗王室最高權限后,走了進去。
小喪尸呆呆地站在那兒,還保持著捂鼻子的動作,不知道這么個金屬箱子是什么。
眼看著電梯門要閉合了,倍感無奈地人魚王才伸手一把攥住人類少年,拉進來。
兩人乘電梯來到五層。
打開門的剎那,先前一直被隔絕的噪音瞬間涌了進來,直鉆耳膜。
人類畢竟不同于人魚,對分貝的承受能力有限,麥汀汀下意識捂住耳朵想要逃回安靜的電梯間里。
接著,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巨大的基地原本是什么樣的,他不清楚,但此刻已然被浩瀚的海水淹沒,像是先前關著他的那個水箱放大了無數倍。
這一場景讓他想起了在“圣所”地下室的那一次,心都拎了起來。
難道崽崽又一次遇到了蛇鰩那種對手嗎?
就算已經站在了那么高的地方,可兇狠的海浪仍舊觸手可及,一浪高過一浪,隨時要把空中連廊上搖搖欲墜的兩人吞吃入腹。
麥汀汀緊張地攥著欄桿,怕自己被卷進去。
即便已經確認了喪尸在水中可以生存,但對水、尤其是兇猛的水的恐懼,根植在人類的本能中,這一點并不會被遺忘。
他偷偷瞄了眼旁邊人,王也扶著欄桿,不過和他抓緊憑依并不同,更像在視察時的習慣動作。
埃里希遙遙望著下面巨大的凸形漩渦,看不出來在想什么。
這位執掌全星域的陛下似乎總是把自己包裹在一個繭里,不讓任何情緒泄露出來。
這是少年和他相處短短幾小時后,得出最顯而易見的一個結論。
麥汀汀的記憶僅有成為喪尸的這十年,換言之,他見過的可以稱作為“君主”的人選只有兩個:棄星上的烏弩,和埃里希。
想想看,暴虐的烏弩其實也是另一種隱藏情緒,畢竟他對所有人都那么喜怒無常,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真心的喜惡。
烏弩走到哪里都會把沈硯心帶著,這么多年也不曾換過別的枕邊人,好似很愛不釋手的樣子。
可他對沈硯心又那么心狠手辣,毫不留情,當然不像是愛。
至于埃里希,那就更一點兒也看不透了。
這些想要、或是已經走上至尊位的人,都很奇怪啊……
少年有些好奇,如果王真的是崽崽的親生父親,是怎么會擁有那么愛笑、愛撒嬌的小幼崽呢?完全沒遺傳到性格的樣子。
難道是崽崽的媽媽……?
說起來,到現在還沒有見過崽崽的媽媽呢。
他是說,真正的那個。
身為喪尸,麥汀汀也是大約明白的,母親孕育和飼養孩子是一件相當辛苦和偉大的事情,也會傾注無比多的愛。
他和小么不過在一塊兒幾個月,他都已經無法割舍這么可愛的小家伙了,更何況崽崽的親媽呢?
崽崽要是不見了,自己一定著急壞了。
崽崽的媽媽,是不是也找了他很久很久呢?
可是至今為止,前來興師問罪的也只有崽崽的爸爸而已。
崽崽的媽媽,在哪里呢?
等崽崽好了以后回家,見到真正的媽媽以后,就不會再喊自己“麻”了吧。
其實他一直很糾結,認為以自己的性別和年齡,應該當哥哥才對。
可是小幼崽執拗地要這么喊,他也沒辦法,甚至習慣了以后還覺得有點兒暖洋洋的。
……以后,還能有多少和崽崽相處的機會呢?
畢竟崽崽可是一個強大國度最寶貴的小王子,未來的繼承人。
而他不過是一只小喪尸罷了。
“你會游泳吧!卑@锵F沉怂谎。
小喪尸亂七八糟的思緒被打斷,誠實地搖搖頭。
埃里希皺起眉。
其實更安全的辦法是他下去把小約珥帶上來見麥汀汀,起碼能確保自己不用再分心救溺水的人類。
然而幼崽的暴走程度明顯超出了預估。
當初小崽在被……孕育的時候,他就被告知過,由于「孕育」的特殊性,幼崽有很多以后不可控的走向。
那時的他一意孤行,就算料想到以后,也自負地認為能解決。
只是,那畢竟是條生命。
世間最復雜的不是任何一種科技,必然是有無數條分支可能的……成長的生命。
王在海水咆哮聲中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看了看少年的細胳膊細腿兒:“跟好我,別怕疼!
麥汀。骸?”
為什么不能怕疼?要發生什么了?
王沒有注意他的愣怔,掀開那條華貴的黑底金紋長袍。
棄星上身材不錯的喪尸也不是沒有,畢竟那都是從刀光劍影中摸爬滾打出來的,被血所錘煉和滋養。
只是麥汀汀從前并不會去關注他們,再說了,他們大多身上不是傷就是塵土、血污,再好的身材也讓人沒有觀賞欲。
可埃里希不同。
人魚有強大的自愈能力,他的身體沒有一絲疤痕,肌膚的冷白色并不顯得孱弱,反倒高貴無比,叫眾生不自覺頂禮膜拜。
撲上來的水花順著他流暢的線條滾落,肌肉排布和隆起并不過分,顯得十分精悍,肌理之下潛藏可怕的爆發性力量。
簡直就像……就像圣殿上最精心雕刻出的大理石像一樣。
少年還是人生頭一遭直面這樣的沖擊力,一時間有些頭暈。
完全超乎預料的是,王所做的下一件事,是……
脫他的衣服。
突然被扒光的小美人:“。!”
總是需要被提線才能動作的小木偶呆呆杵在原地,根本沒有半點反抗和逃避的余地,幾秒鐘后,已經和王同樣赤※條※條了。
他還沒反應過來,胳膊一緊,腳下一滑,埃里希竟然拽著他一同從五層的高度直直墜下去!
“誒誒——?!”
第55章
以人體的構造而言, 在倒著下落的過程中,血液逆流,會感到悶到幾乎爆炸的不適感。
好在,喪尸的血液并不會這樣暢通流動。
五樓看起來很高, 真掉下去好似也就幾秒鐘的事情。
下墜太快了, 麥汀汀的大腦一片空白, 甚至來不及感到恐懼,風的速度已然追上了他們。
肢體與水面相撞的那一刻是疼痛的, 很快被腥咸的海水撲進鼻腔的痛楚所替代。
少年沉入水中,四肢由于慣性向上揚起, 海水頃刻間爭先恐后向他擠壓而來,那種難受的感覺已經叫他哭都哭不出來了。
下一秒, 一截硬邦邦干枯的東西塞到他嘴中。
麥汀汀完全是下意識咬住它,立刻感受到一絲類似于氧氣的東西被渡進口中。
很微弱, 總比沒有好。
「起碼不會死」的心理安慰讓他緩緩睜開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耀眼的金色——即便在混亂的海水中, 依舊閃耀得無可比擬。
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 才意識到那是王的尾巴。
被改造后的人魚族在成長的過程中會逐漸習得水陸模式的切換, 這是麥汀汀以后會明白的事情。
王的雙腿在接觸到海水的瞬間化作魚尾, 燦金色的鱗片和麥汀汀平日里見到小幼崽的完全不同,堅硬如盔甲。
王指了指自己的唇, 麥汀汀瞅瞅他, 隨后意識到他是讓他看看自己的。
他低下頭, 自己正咬著一截藍紫色的……木棍?
不對。
余光瞥見埃里希那頂璀璨的王冠, 麥汀汀恍然明白過來, 自己咬的這個,就是那種奇特珊瑚的一部分。
……王是把王冠掰下來一部分給自己么?
珊瑚竟然還有吸氧的功效嗎?
很多個小問號在小喪尸腦海中生成, 可惜沒有人能夠解答。
成年人魚拉著他的胳膊,猛地躍進層層包圍而來的激流中。
有了大溪云珊瑚的助力,麥汀汀也頂多是可以做些不必要的呼吸、穩定一點心緒,但游泳也好、觀察也罷,根本做不到,完全是被埃里希拖著走。
很快,他們來到了最深層的漩渦外圍。
那漩渦已經不是普通的海水能夠形成的自然現象了,直徑達四五米,涌動的頻率像個高速鉆頭。
幸好基地沒有任何海洋生物,否則它將把任何膽敢靠近的冒犯者直接削成肉泥。
小喪尸本就怕水,這時候更是在生命威脅前感到一絲真切的懼意。
少年飄飄蕩蕩在王的身后,已經從被他攥著胳膊,改成兩只手緊緊扒住對方,像臺風中抱緊桉樹的樹袋熊。
王只低頭瞥了那雙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一眼,隨即視線移向漩渦中央。
「約珥!」
莊嚴、宏大、華貴的聲音再次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和不久前他被關在水底所聽見的如出一轍。
約珥……是誰?
麥汀汀在漩渦中暈頭轉向,僅能分辨出這是埃里希的聲音。
如果是王開口,那么,約珥會是……崽崽的名字嗎?
然而父親的呼喚沒有產生什么效果,漩渦的轉速的大小并未因此減弱分毫。
埃里希皺起眉,嬰兒時期的成長和改變速度驚人,細胞與記憶日新月異,可以說每一天都在變成新的人。
他同約珥分開了幾個月,對方恐怕已經辨別不出自己的聲線了。
做噩夢的孩子,當然是要有最熟悉的人來召喚回現實世界。
這也是為什么要把這個連游泳都不會的小累贅帶來的原因。
「叫他的名字!
埃里希對麥汀汀說。
少年眨巴一下比海水飽和度更低的漂亮眸子,聽話地試探著想要發聲。
結果一張嘴,珊瑚枝掉了不說,還咕嚕咕嚕灌進來好幾口海水,嗆得他差點背過氣。
埃里希:“……”
怎么會有這樣的笨蛋啊。
王無奈地托著人類回到水面換氣,兩人浮在水面上,等著麥汀汀咳嗽好半天緩過來,從王冠上重新掰下來一根小一點的珊瑚枝:“這次別弄掉了。”
少年接過來,放在掌心中端詳,截面平整光滑,依舊發著光;涼涼的,質感比看上去要硬一點。
“那……”
“還會再長出來的!蓖醯穆曇艨偸潜葎幼骼淠稽c,他直接拿起珊瑚塞到小喪尸嘴里,“銜著,走了!
命令簡短,擲地有聲。
再重新沒入浪中之前,人魚又想起什么:“不要張嘴說話!蓖醯纳裆H為不滿,“你不是有鏈接嗎?”
“鏈……接?”小喪尸呆呆地重復。
到現在也沒有人跟他解釋過,到底鏈接是什么、又該怎么用。
然而王沒有再耽擱下去,拽著他重新潛進水底。
這一次有了心理準備,麥汀汀不再緊張得仿佛隨時要崩斷。
他小心地咬著珊瑚,被埃里希拖著游動的同時要保護好它不掉下去,從里面汲取一絲絲冰涼的氧氣。
他們重新來到漩渦面前,高速鉆頭的威力不減。
「開始吧!
少年閉上眼,腦海中浮現人魚幼崽那張純真可愛的笑臉。
腿上的花兒原本遇到陌生的海水有些萎靡,在主人的振作下也重新瑩瑩亮起來。
「崽崽……」
他在心中想。
這樣算是呼喚嗎?
「喊他的名字,不要用昵稱!
埃里希打斷他。
暴走中的人魚僅能對最具有標志性的詞匯做出反應,愛稱是沒有用的。
麥汀汀在水中眨了下眼。
王能聽見他在想什么?
實際上埃里希并沒有讀心的功能,只不過他和麥汀汀之間通過兩方同時跟麥小么存在的共振,能稍微感受到一點彼此。
更何況,這個人類簡直單純到透明,想的事情一眼就能看穿。
他并未做多解釋,好在麥汀汀也沒糾結,屏息凝神。
「麥小么。」
「……」埃里希緩緩轉過頭,「這是你給他取的名字嗎?」
一般情況下他是聽不見的,然而人類念出來的名字可謂震耳欲聾。
跟他姓就算了,“小么”真的也可以算是一個名字嗎?
果然是人類才能想出來的愚蠢名字。
小喪尸感受到了王低氣壓的凝視,無辜地再次眨巴一下眼睛。
當初相遇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崽崽叫什么呀……
更何況,“小么”明明聽起來也很可愛嘛。
成年人們雙向并不通暢的交鋒沒有持續太久,僅僅是一聲輕柔的呢喃,一個怎么看都不像個正經名字的叫法,竟然讓基地科研人員都無能為力的漩渦鎮靜下來了。
兩人停止“爭執”,一同望過去。
自岸上直貫到水底、起碼有九、十米的巨型漩渦,逐漸縮小了半徑,連旋轉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很快,那層殺人不眨眼的絞肉機一樣的鋒利邊緣,變得越來越柔軟、和緩,直到成了一層特殊的、流動的柱狀水膜。
盡管還有一點兒模糊,好歹能看見里面了。
深藍色的海水中,一只奶金色小小幼崽慢慢顯現。
嬰兒不像其他人魚那樣肢體舒展,反而抱著自己的小尾巴,蜷得像個逗號。
那是個非常沒有安全感且戒備的姿勢,他的眼中滿是焦急和迷茫,到處尋找方才捕捉到的熟悉聲源。
麥汀汀看見崽崽下意識就要上前,被王攔住了。
「……等等!拱@锵5哪抗忉斣谟揍躺砩,「他現在還不對勁。」
很快,麥小么發現了水墻之外的兩個成年人。
他的視線很快從埃里希身上滑落,好像那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接著,看向麥汀汀。
崽崽的眼神從慌亂、焦灼,變得不可置信,再然后是無窮無盡的委屈。
「麻……」
稚嫩的小嗓音和王那富有侵略性的闖入完全不同,從小喪尸被海水沖擊得生疼的耳膜里緩緩浮動。
即便在水里,即使早就被水包圍了,依舊能看出來小家伙淚汪汪的。
發音并不標準,但的的確確是在喊媽媽。從那次精神空間里重逢以后,崽崽就一直這么叫他了。
麥汀汀能感覺到人魚王看了自己一眼,應當是對幼崽的稱呼有異議。
少年并沒有分心去看他,注意力全在崽崽身上。
他實在心疼壞了。
上一回被關在胡蘇姆的灰空間中,打破禁錮找進來的麥小么明顯對被丟下這件事非常介意和恐懼,現在想來很有可能是因為在更年幼的時候被人從熟悉的環境、也就是王室中偷走。
那時候的麥汀汀就暗自發誓,以后再也不離開崽崽。
他承諾過,一定會保護好對方。
這才過去短短兩周的時間,一切又重演。
人們總說嬰兒時期是不記事的,可嬰兒時期經過的每一天、發生的每件事,都會對孩子將來的性格與成長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
崽崽松開抱著魚尾的雙手,朝麥汀汀伸過來。
「麻……麻!」
那是個尋求依靠、全心全意信賴和喜愛的姿態。
怕水的小喪尸心底生出一股勇氣,讓他忘記了海浪依舊沒有完全止息,忘記了自己不是在陸地上,竟然頭一回從王身后鉆出來,奮力揮動手臂靠近那層水膜。
埃里希下意識想要阻止,但水膜里的幼崽明顯因為看見“媽媽”游向自己以后情緒穩定了許多,連同那漩渦的最后一點鋒利都在逐漸消退。
看來夏榮的判斷沒錯,麥汀汀和約珥之間的確存在著類似于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精神鏈接,且很有可能相當強韌。
就在他思索的時間里,少年已然闖進了水做的圍墻里,將幼崽抱在懷里。
「對不起……」麥汀汀摸著他依舊柔軟、但不再干爽的頭發,「是我來遲了!
崽崽嚶嚶嗚嗚哭了一會兒,抬起小臉,黃翡翠一樣的眼眸是麥汀汀從未見過的透亮。
嬰兒顫聲:「麻……?」
麥汀汀知道他在問什么。
他想問自己,還會不會離開,會不會拋下崽崽。
這個問題不是他一人就能決定的。少年瞄了眼那邊并無動作的成年人魚,柔聲道:「我不想離開你的!
連自我的命運尚且捏在別人手中,他沒法做出“我不會離開你”這樣篤定的承諾。
然而他絕不想離開崽崽,這倒是無比確定的。
反正崽崽這么小,也聽不出一字之差。
麥小么果然沒有糾結希望和承諾之間的差別,只要媽媽說不走,就夠了。
暴走耗空了幼崽的能量,有了讓他安心倚靠的懷抱之后,小手緊緊抓著麥汀汀的手指,閉上眼睡了過去。
少年抱著他,愛憐地梳理著小人魚已經長了不少的金發。
人魚畢竟是水中的精靈,就算完全被水打濕,長發也依舊如綢緞般光滑華美。
崽崽還小,頭發還不夠長,要是再長大一些……
要是,要是像他的父親……
小喪尸抬頭看了眼人魚王,成年雄性人魚的長發長過腰際,于海水中漂浮如一朵燦爛的金色云團。
真美啊,他想。
很久以前在圣所的泳池邊,他就幻想過成年人魚的模樣了。
如今真的得以所見,才明了那美貌比自己幻象中的還要輝煌得多。
一直神色復雜旁觀的埃里希見少年望向自己,游了過來。
成年人魚赤著上半身,完美無瑕的肌肉之上纏繞著極光巖混合鉆石砂打磨出的珠鏈看,在穿透海水的光線下熠熠生輝,閃耀得讓小喪尸有點兒不知道眼睛該往哪看了,只好低頭看著崽崽依舊不太安穩、皺著小眉頭的睡顏。
埃里希不知他心中所想,靠近后也沒有貿然接過兒子,而是說:「上去吧!
人類沒法在水里待太久,而且約珥造成的狼藉還要有人來收拾,總在海里也不是個事兒。
麥汀汀抬起頭,似乎想說些什么,只是和他金色的瞳孔對上后又忘了,還條件反射張了張嘴。
結果自然是無比珍稀的大溪云珊瑚枝再次掉了下去。
埃里希:“……”
真的是笨蛋啊。
上岸之后必須立刻讓他和約珥解除鏈接!
如果不是約珥,埃里希想,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比珊瑚更加珍貴的幼崽,很多事情一定輪不到自己這么紆尊降貴。
他攔腰抱起嬌小的少年,對方那點兒因為驚惶下意識的反抗對他來說就像小貓撓癢癢差不多,接著不容置疑連人類帶小幼崽一起,在平緩下來的海水中向岸上游去。
十分鐘后,夏榮帶著一隊研究員兵荒馬亂沖進來搶救基地那些八成已經被海水報廢的機器時,看見的就是一副格外安詳寧靜的畫面。
漂亮的人類少年坐在池邊,身上披著一件臨時借來的研究員白大褂,膝蓋以下還浸在沒完全消退的海水中,那些奇異的藤條和小花朵就優哉游哉漂浮在水面上。
他低著頭望向懷里的小小人魚,幼崽早就在少年的懷里咬著奶嘴睡著了。
另一邊的王并沒有恢復人身,腹部以下半沒在水里,長長的金發同樣鋪散在水面上,有一些和麥汀汀的花兒們交疊,燦金與亮藍交相輝映,墜下的燈火與粼粼波光反射如碎鉆。
王沒有說話,就那樣隔著一兩米的距離看著他們。
主要是看著麥汀汀。
人類能有這么大能耐,真的鎮靜下來暴走中的約珥,實在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夏榮見到他們就想擦汗,沖陛下低頭行禮后匆匆遛了,完全不想知道這詭異的一家三口般的錯覺是怎么回事。
鑒于小殿下剛剛平靜下來,現在不是最好的檢查身體的時機,研究員們優先拯救被毀得差不多的基地,忙得不可開交。
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和水流的嘩啦嘩啦交織成嘈雜的背景音,麥汀汀拽了拽不知何時從肩頭滑落的外套,手指依舊被崽崽握在小手中。
他有點兒忐忑地咬著下唇,看向王。
埃里希一直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視線,兩人四目相對,喧囂中這一瞬寂靜得不可思議。
少年猶豫再三,還是問出了那個一直好奇的問題。
“崽——小殿下的媽媽,在哪里?”
*
沈硯心從沉沉的、壓抑到近乎窒息的黑暗中醒來。
他睜開雙眼,看見茫茫的、沒有邊界的白色。
……我是已經死了嗎。
沈硯心想。
這里是天堂吧。
那個只存在于人類幻想中的沒有苦痛只有歡樂的夢境。
如果這就是死亡的話……
他失落又慶幸。
失落是死得有點兒倉促,什么都沒來及告別呢。
不過對他而言,好像已經沒有什么需要完成的事,和一定要見的人了。
就這么死了也沒事。
慶幸的是,死亡的感覺還是挺好的。
起碼不會痛了。
“哎呀,你醒啦!
旁邊忽然傳來一道悅耳的女聲,非常標準的宇宙通用語。
沈硯心猛地轉過頭,看見長卷發的美麗女子。
尼基塔……?
不,不對。
尼基塔可不會有這樣的尖耳朵和骨螺般的耳鰭。
凱瑟琳·沙倫熄滅正在津津有味看八卦的PADD,放下交疊的雙腿,探身阻止他的動作。
“別動,你看看你身上這一堆檢測儀器,很貴的,弄壞了我可找不到人報銷——雖然你長著一張很貴的臉!
沈硯心沒有在意她最后那句調侃,順著她的視線方向扭頭看去,床頭的確有顯示復雜的專業機器,各種管和線連上他被子底下的身體。
作為赫特帝國最權威的宇宙生物學教授,凱瑟琳一般情況下可不會在浪費時間在醫院里看護一個病人。
(雖然她樂得清閑一會兒,不過這是兩回事。)
然而人類和人魚有別,喪尸更是罕見,赫特帝國的醫護經驗再豐富也沒有給喪尸看病的能耐,只有請她出山。
最重要的原因,他可是陛下非常重要的……嫌犯。
這位嫌犯先生醒來之后既沒有詢問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沒有對現狀產生任何好奇,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在哪兒、接下來又有怎樣的命運。
他閉著眼,很失落的樣子——好像對自己能夠再次醒來感到失望。
凱瑟琳叫來兩個護士給他檢測和錄入身體情況,病人就那么順從地任她們擺弄,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無比乖順地接受在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一切。
實在和這張冷傲的臉蛋不大相符。凱瑟琳本來以為他是CC-09大戶人家的少爺之類的。
凱瑟琳對他感到好奇,見此人不打算開口,主動自我介紹:“我叫凱瑟琳·沙倫,你可以叫我沙倫教授,或者凱瑟琳,隨你喜歡。在你出院之前,我全權負責你的健康問題!
雖然出院以后面臨的可能是牢獄之災、甚至死刑。
這一點凱瑟琳并沒有說出來,也不重要——這部分不關她的事兒。
沈硯心因為這句話睜開眼,視線輕輕掃過:“……教授!
給出的兩個選項,他偏偏選擇了最疏離的第三種。
凱瑟琳并不惱,用赫特星的語言同護士們交換了一下病人的身體狀況信息,姑娘們離開后,她聽見那人的聲音。
“謝謝你。”
黑發青年的臉蒼白得毫無血色,神情一片灰敗。
“你的表情看起來可不太像在感激我!眲P瑟琳說,“介意聊聊你身上這么多傷是怎么來的嗎?”
觸目驚心,凱瑟琳想,她在見到這個病人的時候,只能用觸目驚心來形容。
除了那張漂亮的可以和人魚族媲美的臉蛋以外,沒有哪一處是健康的。脖頸上的勒痕、胸腹處的咬痕密密麻麻,然而它們和左腿被野獸撕咬的傷口一比仿佛都不算什么了。
凱瑟琳知道北極星上的喪尸在進化和變異后,逐漸擁有與活人同等的感官,也就是說這些疼痛青年都是真切地嘗到、并且生生扛下來的。
養尊處優的她很難想象他是如何捱下來的,然而精通專業的她又輕而易舉就能分辨每一種傷痕是怎么來的。
普通的虐待,暴力,還有……和性有關的虐待與暴力。
作為曾被人類迫害的人魚族的一員,她實在很難和人類共情。
但作為個體,她的確對青年深表同情。
長得好看明明不是他的錯,卻成了他最大的致命傷。
“……有點倒霉!
沈硯心沉默片刻,這么回答。
這已經不是敷衍了,這是種戒備,凱瑟琳想。
宇宙生物學是個非常大的范疇,心理學當然也是其中一部分。
輕描淡寫不代表他不在意,相反,必然是留下了難以想象的陰影,才拒絕向他人自我剖析。
凱瑟琳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當務之急是治好他身上那些還有救的傷,等到法庭的審判下來,如果不是死刑,再去考慮治療心理問題。
她看了看腕機,時間到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會再來看你。有什么需要按鈴就行,這里的醫護基本都會通用語,就是發音和語法不太標準,不過也能溝通了。”
“那個……”
“你是不是想問小麥?”
沈硯心沒說話。
“自己都這樣了,還有空擔心別人嗎?”凱瑟琳半真半假地揶揄,爾后回答,“他挺好的,沒受什么傷,已經醒了!
沈硯心剛松了口氣。
“但是——”
他忍不住看向這位話總說半句的教授。
凱瑟琳這回神色倒是嚴肅了些:“他被王帶走了。”
王……
人魚族的首領,赫特星域第一掌權者。
他的強硬作風,沈硯心是有所耳聞的,否則也不會赫特星和北極星幾乎在同一時間被第三帝國肆虐,二十年后兩個星球的差別天翻地覆。
這樣一位年輕有為的陛下帶走了麥汀汀,讓沈硯心不自覺有些擔心少年會不會陷入和自己一樣的境地。
但他轉念一想,天下哪里又會有第二個像烏弩一樣的存在呢?
烏弩那樣的人,不會再有第二個了。
想到烏弩,他的心中一片空洞。
沒有憎,沒有恨,沒有惡。
他好像已經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是好事,不是嗎。
沈硯心閉上眼。
*
凱瑟琳離開醫院,走下臺階,來到那輛懸著的那輛松綠色的飛行車面前。
車門滑動打開,戴著墨鏡的年輕男孩兒從駕駛艙探過身,沖她伸出手,帶了點力道將她拉了上去。
凱瑟琳把包放在旁邊,看著車廂內略顯浮夸的各種裝飾,“嘖”了一聲:“現在人工操作的飛行車是不是都是你們這種小年輕才買的?”
柏斯·沙倫邊啟動邊笑:“怎么啦,不是很好看嗎?這可是你當初陪我去挑的顏色!
“我那時候只看了色板,沒想到漆上來這么騷包!
“誒怎么能用騷包這個詞呢,這叫個性,個性!”
的確很有個性。路上的飛行車也好,軌道上的穿梭機也罷,十輛里九輛都是低調的黑白灰,剩下一種顏色是公用出租的明黃色。
像柏斯這輛松石綠的插在車流中,格外顯眼。
凱瑟琳從背包里翻出墨鏡戴上,沙倫姐弟倆長得非常相似,只不過精致的五官在姐姐身上顯得美艷,而在弟弟身上則是種一眼便能望破的、青春飛揚的氣息。
柏斯·沙倫還在上大學,的確是最好、最令人艷羨的年紀。
他在赫特皇家學院讀法律,成績名列前茅,身后有沙倫家族和這位專業領域拔尖的姐姐的支撐,前途無量。
不過二十一歲的柏斯看起來并沒有多少闊少或精英的高冷調調,反而平易近人,是個脾氣很不錯的大男孩兒。
飛行車向著商業區駛去,過一會兒他們要回家,先按照父母列的清單買點東西。
“姐姐你好幾天沒回家了,最近忙什么呢?”
“不是說了嗎,做看護呢。”
“看護,就是這個醫院里的病人嗎?”
“是!
“是什么人?”
“這個可不能說!
柏斯知道老姐經常為陛下工作,要做一些保密級別很高的事情,不便透露也是常有的事兒,可以體諒。
他就問:“那他叫什么我總可以知道吧?”
凱瑟琳一愣。
她在這兒守了這么久,到現在還不知道對方叫什么名字呢。
回頭記得問一下林不聞……
等等。
她一個眼刀飛過去:“在這兒套我話呢是吧?”
可惜藏在墨鏡底下沒有殺傷力。
柏斯哈哈大笑,兩邊的風景向后退去。
*
人魚族是個非常易燃易爆炸的種族,他們本身就無比高傲和冷漠,又因為二十年前那場迫害對外心生仇視,更是格外敏感。
當他們進入一年兩度的發情期,這種暴躁會達到峰值。
發情期的度過辦法只有三種,固定伴侶的○配和安撫,抑制劑,以及暴力發泄。
埃里希至今既無婚配,也無伴侶,第一種肯定是沒辦法了。
在經歷魚體實驗的改造之后,他對抑制劑的耐受度也大大下降,就算是專人調配的強效抑制劑對他也沒有多大作用了。
剩下的,就只有暴力發泄。
人魚的發情期的暴怒程度通常與自身能力有關,換句話說,身為種族頂峰的埃里希,進入狂暴狀態之后幾乎是毀天滅地的。
白玉宮的建設初衷,就是為了埃里!の鲓W多在發情期時的暴怒,有個足夠安全、私密的地方發泄。
它的材料特殊,能夠很好的隔音,也能最大限度地承載王的怒火,周圍區域拆遷了十公里,絕不會給任何民眾窺探王室隱私的機會。
現在,這里住著新來的人魚幼崽與人類少年。
約珥·西奧多和他共用許多相同的基因,即便如今年幼還沒有發情期,但暴走起來同樣危險。
這一點,蛇鰩反正是親身見證過了。
有麥汀汀在身旁,小幼崽的情緒穩定了許多,但是為了防止不可控的事情發生,還是送到白玉宮來比較安全,反正這里的生活物品一應俱全,也有專門的人把守。
小喪尸在這里住得頗為愜意——對于其他人而言可能失去自由是恐怖的,但小喪尸最看重的是寧靜、不被打擾的生活,以及和崽崽在一塊兒。
白玉宮滿足了這兩點。
崽崽大部分時間在中央的水池玩兒,這個曾經海水洶涌、海藻肆虐的水池,現在漂滿各種橡皮鴨子之類的小玩具。
麥汀汀呢,坐在池邊,抱著PADD學習使用。
盡管這東西對于身為喪尸的他而言是個新鮮的玩意兒,但不知道為何,他上手極快,好像曾經使用它一種再習慣不過的日常。
少年想,或許在那個被交換給阿嬤的記憶中,他也是會用的吧。
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來,麥汀汀有各種洗得干干凈凈切得整整齊齊的果果,而麥小么——現在該叫約珥·西奧多了——則是一小根珊瑚。
這珊瑚和埃里希·西奧多王冠上的那種很是相像,同樣的藍紫色,只不過要小得多得多,只有人類手指那么長,也很軟,像是個迷你號。
麥汀汀不知道的是,它正是叫做小溪云珊瑚——和王冠的大溪云珊瑚的確是同一種屬。
只不過大溪云珊瑚已經滅絕了,小溪云雖然還沒有完全消失,但存活量極低,不知道什么時候這種小殿下最愛的食物就會徹底不見。
王并不住在這里,隔幾天會來看望他們一次。
他并不跟他們對話,無論是這個依舊沒能送去審判的重大嫌犯,還是自己的孩子。
大部分時間他只是站在池邊低頭看著兩人,甚至對于小幼崽好奇的打量沒有什么反應。
崽崽從他身上找尋到了熟悉的氣息,奶嘴和王的耳飾兩顆極光珍珠的共振也很鮮明。
崽崽曾經夢見過一條成年的人魚帶著他在海洋里游泳,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和現實重疊。
他想,這是爸爸嗎?
那爸爸和媽媽,為什么不說話呀?
小人魚趴在岸邊,甩甩尾巴,邀請爸爸一起來游一游。
可惜爸爸沒有答應,甚至沒有俯身摸摸他的腦袋。
是因為崽崽不夠可愛了嗎QAQ
對自己產生懷疑的小魚崽很快被媽媽被抱起來。
看見那雙藍眼睛里滿滿的喜愛,崽崽感到心安——自己明明就這么可愛╭(╯^╰)╮!
還是媽媽最好、最最好了。
成年人們能夠通過不同方式感受到幼崽的情緒波動,不過他們并沒有太在意,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彼此身上。
那日在極光巖基地,收尾工作時麥汀汀曾直截了當問過關于崽崽母親的問題。
埃里希并沒有回答,只是淡淡警告一句,不要說多余的話。
他在講通用語時咬字要比平日里慢一些,卻依舊動聽而有威嚴。
崽崽已經穩定下來好幾天了,這期間埃里希來過,林不聞、奧維、凱瑟琳、夏榮都來過,每天也會有醫生定時來體檢。
然而那個只存在于幻象中的王后,崽崽的親生母親,既沒有出現,也沒有被任何人提起過。
少年想,是不是因為她已經不在了呢?
這么想著就有一點兒傷心,自己早就忘記關于父母的事情了,仍舊偶爾會幻想那種縹緲的親情。
崽崽這么小就沒有媽媽,爸爸又是這么冷冰冰的性格,看來……
他抱緊幼崽,看來,只有自己多愛一點崽崽了。
“你的傷好了嗎?”埃里希冷不丁來了一句。
少年一怔,然后點點頭。
他其實沒怎么受傷,也就是剛來時被關在水牢里受了點驚嚇。
從水牢里放出來后,人魚們后續沒有再折磨他,反而好吃好喝供著,外加上小喪尸強大的心理修復能力,他已經恢復到和在棄星上差不多的狀態了,甚至可能比在那兒荒野求生的情況更好。
埃里希頷首:“三天后,我會讓夏榮來斷開你和約珥之間的鏈接!
他的視線從少年掃向幼崽,一大一小依偎在一塊兒,仿佛他們才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王淡淡補充道:“這對你們都好!
他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空蕩蕩的房間里安安靜靜,好似沒有人來過。
“么?”
幼崽蹭蹭他的手背,聽不明白大人們探討的內容,只覺得媽媽的表情好像有點兒不一樣了。
比起難過、失落,麥汀汀此刻感覺到更多的情緒是……茫然。
那個所謂的「鏈接」,究竟要怎么斷開呢?
會很痛嗎?
會不會影響到崽崽?
如果斷掉了,從今往后,他和崽崽是不是就不能隨時隨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了?
那對他們真的……都「好」嗎?
*
γ-CC-09,北極星森林區,烏弩部落。
老管家回到工廠時,見到一地狼藉,以及大氣不都不敢出的眾人。
縮在角落里無聲嚎啕的男孩見到他,連滾帶爬挪過來,躲在他身后,抖得不成樣子,連手上的蘑菇都有點兒開裂了。
小孩太害怕了。
沈硯心的突然離去已經給他造成極大傷害,他在這里再也沒有人庇護,弱小的孩子是喪尸們成王之路最好的養分,他隨時都有可能被任何人扼死。
更恐怖的是,自從沈硯心消失,烏弩的暴怒顯然掀起以前從未達到的高度——他們知道他一向是個喜怒無常的暴君,卻不知道能兇戾成這樣。
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只親衛喪尸,他們都是烏弩曾經得意的助手,此刻是死是活,沒人敢上前探查。
沈硯心曾經是烏弩的情緒穩定劑——這句話雖然對沈硯心本人而言極為殘忍,可對其他人來說,只要有那個漂亮冷淡的青年在,烏弩起碼不會遷怒于他們。
烏弩所有的怒氣都會以不同形式發泄在沈硯心的身上,當他從那個滿是罪惡、血污的房間里走出來,又成了那個深藏不露的弓※弩。
如今,猛獸再沒有任何牽制的鎖鏈,將咬死所有妨礙者。
雪獅臥在烏弩身后,瞇著眼睛,為主人更增一份可怖的壓迫感。
“你……過來!
烏弩的眼睛沉沉盯著老管家的身后。
所有人悄悄看向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兒。
他是沈硯心的弟弟,是用自由交換來的自由,是烏弩用來拴住沈硯心的棋子。
而現在,是一顆棄子。
小孩早就嚇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糊在臉上,看起來可憐極了。
他現在腿軟得連邁步都做不到,好像隨時都會昏死過去。
烏弩聲音低。骸啊灰屛抑貜偷诙。我耐心有限!
小孩孤立無援,哥哥不在,再也沒有人能袒護他。
他已經走不動路了,幾乎是手腳并用向烏弩爬過去。
老管家終于抬起頭,站了出來。
他年紀很大很大了,光是站在那兒都顫顫巍巍的。
一字一句,卻是不卑不亢。
烏弩那能斬殺人的視線從男孩身上移向他。
老管家并未直視他,目光落在地面,緩緩開口。
“您殺了盧克,也沒有用;蛘哒f您現在就算殺光我們所有人,也起不到您想要的效果!
他的眼球渾濁,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徹。
“您其實知道的,您是當時最后一個在場者,親歷了一切。您只是應當需要對自己承認,先生他已經被帶去母星!
“——事實就是,他不會再回來了!
第56章
埃里?谥械摹叭天后”, 很快就到來了。
麥汀汀從他來之前的半天就開始坐立難安。
在森林中,小喪尸對時間的把握是根據白天黑夜來的;如今在白玉宮,窗戶是特制的,沒那么容易看清外面的光影變換, 于是他的時間被守衛的送餐時間分割成了三份。
王應當是介于早飯和午飯之間的時間來, 那么, 這頓早餐將成為他和崽崽還能心有靈犀時一起共用的最后一頓美餐。
麥汀汀把麥小么抱在腿上,一勺勺舀被碾成泥的果肉。
他其實完全可以直接吃果肉的, 大概做餐點的大廚理所應當認為水果也是給小殿下的輔料,才弄成這樣好咀嚼好消化的樣式。
他低頭看向懷里的小家伙, 崽崽的奶嘴飄在一旁,雙手抱著一小根小溪云珊瑚, 用三顆牙牙費勁地啃。
璀璨的珊瑚枝于幼崽而言,比起食物, 似乎更像個磨牙棒。
人魚和人類的生長速度不能一概而論, 麥汀汀也不知道小幼崽究竟什么時候才能長齊牙、吃別的好吃的。
他感到遺憾, 棘棘果榨成寶寶奶昔雖然也很好喝, 但還是原汁原味的果果最好吃呀。
話又說回來, 如果自己一直被困在這里……是不是再也吃不到棘棘果了?
“麻?”
從鏈接里感受到媽媽的沮喪, 崽崽抱著磨牙棒,不, 是抱著珊瑚揚起小臉, 從相反的方向看他。
只是一個發音而已。
只是這樣一個全宇宙都會的發音, 偏偏麥汀汀就是能從中感受到崽崽那尚不會用具體字詞表達的關切。
究竟是因為那雙黃翡翠一樣的眸子里眼神的特殊, 還是因為所謂的「鏈接」?
如果摘掉它, 是不是再也感覺不到了?
哪怕這樣抱著崽崽,也完全是兩個獨立的、不能彼此共鳴的個體了。
如果說先前麥汀汀對于拔除鏈接最恐懼的是疼痛和對崽崽身體上的影響, 那么此刻,他終于產生了因為不舍才不想失去的想法。
只可惜再怎么抗拒,由不得他。
無重力大門在他身后緩緩移開,麥汀汀回過頭,看見埃里希走進來,神色一如既往冷峻,仿佛天塌下來對他而言也不至于產生情緒變化。
跟在他身后的是帝國次席療愈師夏榮,還有兩個一直以來照顧他們的醫護。
這位在外同樣受人敬仰的療愈師,在陛下站定、轉身、讓他進行檢查之前,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他其實年紀不大,三十多歲,正值壯年,身體也不虛。
從前見到陛下雖然心里緊張,但不至于這么慫。
也就是這回小殿下接回母星,接二連三的突發事件讓他直面陛下怒火的頻率直線上升,心理防線反復受到沖擊,才會越來越脆弱。
盡管沒拿到首席的稱號,盡管離導師的聲譽和水平都還有不可逾越的界限,然而他怎么說也是帝國現存最高等級的療愈師了,在陛下面前還能慫成這樣,丟人啊。
這么想著,夏榮再次擦了擦汗。
兩名醫護分別為麥汀汀和麥小么進行了生理健康檢查,確定他們狀態足以承受接下來的心靈手術后,王應允,夏榮開始了他的工作。
約珥的精神海給夏榮留下了心理陰影,這回他決定試試看麥汀汀的。
“閉上眼,放輕松,不會疼的!彼糜悬c兒口音的標準語安慰道。
就算他這么說了,少年依舊忐忑,小腿上的花兒瑟瑟。
夏榮摸了摸小殿下軟嫩的小臉蛋,表達自己的善意和好意,防止小家伙突然暴走。
爾后,在兩位西奧多一眨不眨的注視下,食指與中指并攏,輕輕點上人類少年的眉心。
小喪尸的精神世界……是一間小屋。
夏榮的意識在里面轉了轉,發現只有這間屋子,出不去外邊,連那個呈十字型的窗戶都是緊閉的。
小屋是木質的,并不大,裝修精美,像個樣板屋。
木屋的家具一應俱全,雖然干凈,但是看著很有年代感。
最里面有一張靠窗的小床,上面整齊地鋪著一條有小花裝飾的小毯子,還有同款的抱枕與靠墊。
夏榮的意識沒有具體的形狀,但他想,若是換成人身進入,應當很狹窄,轉個身都費勁的那種。
不過,也很溫馨就是了。
精神世界與一個人心中最美好、最安寧的記憶有關,是種投射,很多時候是來到這個世界、思維開始的本源場景。
這就是為什么小殿下的精神世界與許多人魚幼崽一樣,是一望無際的遼闊海洋。
如果麥汀汀的精神世界是一個小小的木屋,那他一定也在里面度過了非常開心的日子。
不知為何,夏榮總覺得,這個小屋可能已經不見了。
他清除不相干的想法,開始尋找鏈接。
精神鏈接一般來說僅存在于H級種族中間,人魚族大多是M級,他見過的案例也不多。
但有一點還是能從教科書上找到答案:鏈接并不是一個固定的形態,很多情況下并不如它的名字那樣以鎖鏈形式呈現,甚至不一定是固態,一場雨,一次要命的毒氣都有可能——這也意味著療愈師進入他人精神世界是很有風險的。
好在,喪尸少年和小殿下的鏈接并不難找。
因為那是一棵……樹。
不僅是一棵樹,還是一棵從天花板上倒垂下來的樹,但枝杈并沒有因為重力向下彎曲,反倒保持著相反的狀態。
一間所有都和現實差不多的小屋,出現一棵格格不入的顛倒的樹,除非是別出心裁的裝飾,那就只能是縹緲的鏈接了。
這是顆果樹,上面結滿了艷紅剔透的果子,時不時還有一兩顆熟透的從枝頭墜下。
夏榮就是被砸中時才發現它的。
這棵樹非常小,他大概比劃了一下,也就到人小腿那么高。
然而每一處的細節都非常逼真,像是真的存在這種植物,只不過成比例縮小了。
一棵很漂亮的樹,宛若結滿了珍貴的紅寶石。
夏榮嘆了口氣,這么好看的鏈接,自己要親手砍斷還是挺可惜的。
不過他就是個打工的,老板說啥就是啥,哪兒有那么多個人情緒。
他的意識憑空擬出一把斧子,試探著先揮向最細的那根樹枝。
……紋絲不動。
夏榮的確沒有貿然使很大勁兒,可完全沒有反應也太離譜了吧?
難道是剛才揮空了?
夏榮皺起眉,向著那根枝杈再次揮斧。
不僅樹枝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反而他的斧子上出現了一條裂紋。
還算身經百戰的療愈師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在他接下來換上十八般兵器連劈帶砍甚至直接上手拔,果樹都好像在另一個緯度似的,我自巋然不動。
他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療愈師在精神空間中虛空給自己擦了擦汗,使出最后的殺手锏。
既然物理傷害達不到,只能試試……化學的了。
他變出一瓶百草枯,踩上小床,墊著腳朝樹根的地方倒去。
這是個技術活兒,考慮到樹現在是顛倒的,果子按照正常的重力生長,很有可能農藥也會……滴到他身上來。
化學手段是有效的,枝頭的葉子痛苦地卷曲。
夏榮心痛的同時也感到欣喜,看來轉換工作思路還是有用——
等等。
小屋在晃。
如果不是地震的話,那就是因為樹的枯萎導致的連鎖反應!
根部變得深黑的剎那,有水滴落下來。
是咸的,帶著熟悉得與生俱來的腥味。
是……海水。
夏榮心頭一震,如果這個是鏈接,那就意味著另一端通向的是約珥·西奧多的精神海!
小殿下暴走引起海嘯的慘劇他這輩子不想經歷第二遍了!
好在為了防止類似事件發生,針對精神鏈接研制的“百草枯”是有解藥的,夏榮趕緊倒上幾滴,先前擴散開來的腐化很快被吸收回來,仿佛時空倒流。
幾秒種后,那棵樹恢復了原狀,小屋也是一樣。
夏榮忙不迭從麥汀汀的精神世界中退了出去。
在現實世界睜開眼后,他發現陛下和那兩位“病患”都疑惑地看著自己,似乎對精神世界里發生的震動無知無覺。
夏榮松了口氣,他畢竟也應對過許多突發事件,手腳足夠麻利,在空間的主人發現之前及時消除了影響。
人類少年和小殿下看起來甚至沒有感受到頭痛。太好了。
不然很有可能他會直接死在海嘯里。
……老天保佑。
“結束了?”王問。
拔除鏈接是件復雜的工序,需要尋找、定位、摧毀以及后續的治療,每一步都要非常精準才行。
類似于截肢手術,人人都能揮著斧子砍斷一條腿,但只有醫生知道怎么在砍完之后保住命。
這就是為什么埃里希的精神感應力等級并不低,也無法代替專業的療愈師去做這一切。
正是因為繁瑣,截斷鏈接通常需要兩小時以上的時間,可夏榮只進去了二十分鐘就出來了。
夏榮習慣性地擦了擦汗:“陛下,我們……出去說?”
他不太想被喪尸少年那雙純真、充滿信任和一點點哀求的藍眼睛盯著。
埃里希讓醫護重新為那兩人檢查身體,走出房間。
夏榮將剛才在里面發生的事情簡單復述了一遍,總結道:“他們之間的鏈接非常堅韌,比想象中還要深。如果強行拔除,很有可能會傷到小殿下的大腦!
損傷方面少年自然首當其沖,不過夏榮不確定陛下在不在乎這個,只說了小殿下。
王并沒有立刻說話,似乎在權衡兩種情況的利弊。
夏榮嘆了口氣,如果是自己老師的話,一定有辦法在裂紋出現的瞬間填補上——那需要更加強大的精神力,以及頂尖的技術。他還是差一點兒。
“抱歉,陛下,是我不夠……”
埃里希做了個手勢,讓他停止無用的自責。
夏榮的精神力等級是H-1,埃里希是知道的,且帝國已經沒有比他更強大的療愈師了。
只是,按照目前經歷的狀況來說,約珥和麥汀汀很有可能都在H-2以上,達到H-3也不是沒可能。
人保護自己的鏈接是本能,在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情況下,療愈師會遭到激烈的抵抗,若能力不足,很有可能被反殺——精神空間死了人的后果是非常恐怖的,遠不止變成植物人那么簡單。
換句話說,如果想在短時間內對抗兩位H-2,就必須擁有H-3甚至更好等級的感應力,還必須是非常專業和嫻熟的療愈師。
埃里希已經失去過約珥一次了,決不能再發生第二次。
耳鰭上的珍珠隨著璃晶水草的晃動輕微一閃,埃里希抬起眼,金眸里有什么在醞釀。
“帝國有什么交好的H級感應力種族或星域嗎?”
“呃……”
夏榮噎住了。
他不是不知道,相反,能有如此高等級精神力的星球名單他倒背如流。
只是作為星盟心理協會成員,夏榮也同樣非常清楚聯盟關于這方面的規定條例。
王看出了他的躑躅:“有話就說,我不會怪罪于你。”
夏榮吸了口氣:“四象限內所有王室直系親屬與其他星球的往來,尤其是醫學上的往來,都屬于外交事件,而非私人。星聯是人類主持成立并主導的,您也知道,人類是L級種族,感應力幾近于無——除了CC-09上變異的喪尸——精神攻擊對于L級的種族來說比任何武器都可怕,所以他們在這方面的規定相當嚴格,能給包含人類在內的所有L級種族,在精神力層面最大限度的保護。您大概聽說過,第一帝國主星附近是不允許生活L-3以上的種族的,這也是他們的強制措施之一!
“……我的確聽說過!
“因此,按照星聯的規定,理論上和精神力有關的重大事件跨國借調專家,是要向星聯遞交申請并獲得審批的,否則很容易引起或者誘導精神力戰爭爆發……部分記錄良好的成員國也可以跳過這一步驟,光事后報備也行。然而……”
后面的話,不用他說完,埃里希也知道。
然而,赫特帝國至今還未答應星聯的邀請,并不是成員國之一。
在大部分有序國度都加入星聯的當下,幾乎不會有誰愿意為了他們違反星聯的規定——人魚族可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頂,說難聽點,赫特帝國沒什么朋友。
王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
“……先放著吧。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是,陛下。”
夏榮想,您就算不叮囑,借我一百個膽我也不敢向別人多嘴皇室的秘辛啊。
他再次擦了擦汗。
正當埃里希準備回去房間里時,猶豫了半天的夏榮又忐忐忑忑開口。
“其實,想要解開鏈接,也并不只暴力拆除這一種辦法!
第57章
埃里希回到皇宮的路上, 一直在思考夏榮的話。
麥汀汀和約珥之間的鏈接屬于「血親鏈接」,顧名思義,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產生的。
但由于這兩人的精神力等級都比較好,所以他們突破了血緣關系這一要求。
這種鏈接通常在孩子降生時候產生, 伴隨著他們脆弱不穩定的嬰幼兒時期, 直到長成相對穩定的孩童, 鏈接便會自動消失。
然而約珥現在才一歲,到可以自動消失的年齡起碼還有好幾年, 他總不能讓一個莫名其妙的喪尸“綁架犯”和他的兒子在一起綁定好幾年吧?
夏榮還說了另一種:取代和弱化。
鏈接是雙向的,有一邊斷掉另外一邊自然也會消失, 但這種斷開必須得是自愿的,如果他們現在弄死麥汀汀, 約珥只會感到加倍的痛楚。
為了約珥的健康著想,哪怕法庭宣判麥汀汀就是綁架事件的幕后兇手, 他們也不能處死他。
反過來說, 既然是雙向, 也可以從麥汀汀那邊下手。
人類少年看著青澀, 其實已經成年了。成年后除了「血親鏈接」, 還有另一種可能出現的鏈接, 「伴侶鏈接」。
這比血親鏈接更好鏈接,從概率上來說也更容易出現, 只要兩個精神感應力等級足夠高且足夠相愛的伴侶, 就有可能產生。
精神鏈接的確可以存在不止一個, 但是一定只有一個占據主導地位。
也就是說, 如果麥汀汀出現了「伴侶鏈接」, 他和約珥之間的「血親鏈接」就會被削弱。
一棵樹很有可能縮小成了小苗兒,到時候再拔出, 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了。
夏榮把原理攤開,點到即止,后面怎么做也很明晰:現在非但不能處死麥汀汀,也不能分開他和約珥,反而還得好吃好喝供著。
然后盡快……為他相親。
埃里希想到這個結論就頭疼。
他向來只為皇室血脈和功勛卓著的功臣賜婚,那是至高無上的獎賞。
結果現在要為一個疑似綁架犯、還是卑賤的喪尸找親緣?成什么了?
偌大帝國,子民里仇恨人類的比比皆是,誰愿意嫁給一個喪尸?
少年長得……的確還不錯,可誰會愛上一個喪尸呢?
埃里希想起那雙霧蒙蒙的小鹿一樣的圓眼睛,那里面對自己并無仇視和恐懼,反倒因為有約珥這個“中轉站”,同時共振了兩邊的情緒,讓少年對他出現了一些詭異的……依賴。
鏈接帶來的錯覺,他想。
他頭更疼了。
飛行車在御書房停下,埃里希不再深究下去,暫時把兒子和人類之間莫名其妙的強鏈接拋之腦后。
眼下,還有另外一件頗為棘手的事件亟待處理。
林不聞已經在書房等著了,見他進來后行禮:“陛下。”
投影上列出的是這個月的日期和行程安排,一周后的那天被標紅放大。
由于孕育方式的特殊性,約珥·西奧多小殿下的存在,曾經一直是個秘密。
就算他沒有被綁架到棄星,母星大典陛下的游車上也并不會有他相伴左右,盡管那的確是王后和王子或公主的位置。
經過幼崽大鬧極光巖秘密基地一事后,由于當時在場的工作人員太多,很難再守住秘密,埃里希決定趁此機會向公眾公開。
然而林不聞對于陛下選定的“機會”感到很疑惑。
“您確定要在……哀悼日上宣布嗎?那可是先后……”
赫特帝國的國家哀悼日,是先后,也就是埃里希的母親,西奧多王后逝去的日子。
這一天,全帝國的民眾都將暫停半日工作,進行默哀,為偉大的先王,仁慈的先后,以及所有在第三帝國罪孽下罹難的同胞們進行緬懷、追思和往生路上的祈福。
埃里希十九歲那年推翻第三帝國的桎梏,重建赫特帝國的第二年,“哀悼日”就存在了,比母星大典的歷史還要久遠些。
哀悼日,顧名思義,當是非常哀傷的。
然而陛下有了繼承人則是個喜訊,同一天進行,聽上去頗為不搭。
埃里希知曉他心中困惑,但也有自己的考量。
王看向熒幕上最為明亮的那個日期數字:“就在這一天吧。”
一個帝國的強盛,在于生生不息。
哀悼日,既要追思過去,更要展望未來。
一個年幼但強大的繼承人,就是他們可以看得見的……那個未來。
*
麥汀汀伸直胳膊,像個木偶一樣動都不敢動,任人擺弄。
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今天要出去了。
那日夏榮并未將他和崽崽的鏈接解除,接下來的一周都沒人提起過這事兒。
王也沒再來白玉宮見他們,很忙碌的樣子。
倒是隔三差五會有陌生人來量量他,量量崽崽,從頭到腳,仔仔細細。
麥汀汀自己是會做衣服的,他看他們的架勢,好像也是要做衣服。
要給自己穿新的衣服嗎?是要去哪里,有很重大事情嗎?
后來有一天,美麗的女教授凱瑟琳來,摸摸他的頭發,告訴他明天要出去了,讓他做好準備。
凱瑟琳和尼基塔很像,美艷,氣勢凌人,但對他很溫柔。
麥汀汀在她身上找到相似伙伴的氣息,下意識對她親近。
他那一晚上都沒太睡好,出去,去哪里?還回來嗎?
還……還能和崽崽一起嗎?
第二天,陌生的人魚帶著華美的袍子,前來替他和崽崽分別換衣服。
哀悼日和母星大典一樣,都要換上傳統的赫特長袍。
這種長袍和麥汀汀平日里隨便披的、王的白色睡袍不太一樣,非常復雜。
小喪尸和小人魚自己都穿不好,只能讓他人代勞。
最近見到的陌生人(魚)越來越多,怕生的小喪尸總下意識想要找尋熟悉的人。
無論是麥小么,還是……埃里希。
少年心中一驚。
不知何時,他已經把王當做可以依賴的對象了。
太僭越了。即使他只是一只小喪尸,也清楚這絕對是不該出現的妄念。
麥汀汀斬斷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低頭一看,衣服已經換好了。
侍從拿來一面鏡子正對著他,少年抬起頭,怔住了。
北極星上幾乎沒什么完整的鏡面,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自己長什么樣子了。
身體停滯在十八歲那年,十年過去,他依舊是少年。
印象中過去從湖水里看到的自己總是傻呆呆的,藍眼睛里也都是不經事的茫然,皮膚更是半點血色都沒有。
但是此刻的鏡中的他,眼神不再麻木,白皙的肌膚泛著粉,連嘴唇都是溫潤的紅色。
如今他依然話少害羞,可跟人對話已經很流暢了,肢體也沒那么僵硬,正常的走路、甚至慢速的跑動都可以做到。
不知不覺……他竟然已經像個活人了。
為什么。
是因為進化了嗎?
和精神力有關嗎?
還是崽崽帶來的改變呢?
他沒有糾結太久,換好衣服的麥小么也被重新交到他懷里。
哀悼日的這一天所有民眾都要身著黑色,以示哀慟,不過小幼崽倒是換了件非常暗沉的金色,畢竟他是今日典禮上的主角。
小人魚本來長相就極其精致,今日又有專人將他略長的頭發做了精致的編織,的確是個閃耀的小王子。
“么~!”
小人魚甩甩尾巴,等待媽媽夸獎。
崽崽不管穿什么樣子都特別可愛。
他同小家伙像往常那樣蹭了蹭額頭。
這時夏榮走了過來,先是逗了逗小幼崽,然后囑咐少年:“全程你要戴好頭飾和手套,不能把人類的耳朵、手指露出來;你不會我們的語言,所以避免與他人交談;你的身份是貼身照顧小殿下的侍從,在小殿下離開你、被陛下和主教向民眾介紹的過程中,你要站在小殿下可以看得見的地方,并且通過鏈接安撫小殿下,告訴他你在,別怕。記住了嗎?”
小喪尸呆呆地點了點頭。
這段話夏榮已經跟他翻來覆去重復不下十次了,還是很不放心似的。
不就是在心里給崽崽唱那些跑調的、會被嫌棄、但是崽崽還是很喜歡聽他哼的搖籃曲嗎?
他不會做錯的啦。
夏榮看著人類傻乎乎的樣子,心中萬千憂愁。
這小家伙真的能保證不出岔子嗎?
*
三小時后,圣卡拉大教堂。
主教年紀已經很大很大了,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少歲。
據說王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還小的時候,她就是人魚族的主教了。
她是人魚族的精神領袖,是這個飽經磨難的種族所有人眼中一齊望向的那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
主教的每一個字發聲都非常緩慢,宛若古老蒼茫的頌歌。
“仁慈的海洋之主,請您寬宥后世的罪行,讓我們的兄弟姐妹安息……”
由于埃里希打算在今天將約珥介紹給公眾,幼崽必須到場,而幼崽現在非常不穩定的情緒意味著麥汀汀也不得不相伴左右。
這讓麥汀汀成了史上第一個參加皇室重大事件的人類——此刻,小喪尸還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哀悼日的一切流程都是用人魚語進行的,麥汀汀一點兒也聽不懂,只覺得他們說話就像唱歌。
人魚的歌聲在非攻擊狀態時,稱作天籟之音也不為過,小喪尸早就聽入迷了。
林不聞在幾分鐘前從他懷里抱走小幼崽,將在眾人默哀完畢后,將王唯一的子嗣介紹給全世界。
現場有數十個直播攝像頭,正將教堂里細微的點點滴滴實時推送給上萬億移動設備。
今日的宣告不僅是對母星,不僅是赫特星域,更是對整個伽瑪象限,乃至其他三個象限。
赫特帝國后繼有人。
這一句看似輕飄飄,但意義無比重大。
麥汀汀既要站在小幼崽能看見他的地方,同時又得是鏡頭死角,否則人魚族皇室哀悼現場出現一個人類就說不清了。
光是找到合適的位置,就制定了七八種方案,最終在兩個鏡頭交疊的部分植入了一個特殊程序,像bug一樣屏蔽了小喪尸的存在。
一切井然有序。
陛下的演講,主教的悼詞,全體民眾的默哀,依次進行。
傍晚昏黃的夕陽在彩繪玻璃窗上蜿蜒,穹頂的神明靜靜俯瞰這一族的興衰愛恨,無喜無悲。
步道兩側靜靜佇立著身著黑袍的哀傷的民眾。每一個人都失去過親人、友人,那些在屠※殺中喪失的鮮活生命,帶著他們昔日美好的記憶與刻骨銘心的仇恨,永遠回歸本源之地,長眠于海底。
神圣時刻到來,燦爛的天光最終降世于祭壇中央。
陛下與主教對視一眼,此刻便是宣稱的時機。
很多結束默哀抬起頭的人已經注意到了祭壇的另一側,那個與眾不同的暗金色襁褓。
他們偷偷交換著眼神,猜測著它的身份與出現的用意。
難不成……
難道是……!
每個人都有了推測,而他們的推測距離真相并不遙遠。
麥汀汀因那些竊竊私語有些緊張。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可總有預感,接下來就該是崽崽上場了吧?
崽崽一下子看見那么多人會害怕嗎?
如果他哭的話,自己也不能上前去安撫,離得這么遠,還能哄好他嗎?
祭壇上沒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忐忑,正當埃里希轉身要去接襁褓時,絢爛又純凈的光影被打斷了。
至圣至哀時刻,有誰膽敢擅闖?
所有人驚訝地看向教堂門口。
那個十年來從未參加過任何一次哀悼日、幾乎完全湮滅在公眾視野中的人,竟然出現了。
第58章
……艾琳·西奧多。
原本肅靜沉悶的教堂一片嘩然。
這位純正的皇室血脈, 先王唯一的親妹妹,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在公眾視野過了。
如她的名字一樣,美麗,卻消散在潮濕的海陸風中。
艾琳·西奧多戴著黑色的紗帽, 在眾人驚鴻一瞥后, 放下同樣黑色的面紗, 遮住整張秀麗而病態的面孔。
紗帽上別著一朵潔白的花兒,修長柔弱的花瓣垂下, 像一滴夸張的眼淚。
她和大多數人一樣,同樣穿著傳統的赫特黑袍, 只不過這一條格外得長,拖曳到地面。
幸好輪椅是無輪懸浮的, 否則實在叫人擔心會不會被車輪壓到。
有一些人是知曉內情的:那條長袍底下,一邊是人類的雙腿, 另外半邊則是人魚的尾巴。
那是當年殘忍的魚體實驗留下的后遺癥。她本人也是那場罪孽最有力的證明。
女人的左手搭在扶手上, 皮膚白得發青, 滿滿的用藥痕跡, 在這個無針注射器早就普及的年代, 依然能看到好幾個顯眼的針頭。
在沉寂多年以后, 她就這么無聲而狂妄地闖入哀悼日的教堂,不亞于往深潭里扔了一顆炸※彈。
上億的直播終端都在同一時間看向這個孱弱仿佛從棺材里剛爬出來的女人。
主教并沒有插手皇室私事的興趣, 轉向埃里希, 用蒼老的眼睛詢問他, 此刻是處理艾琳·西奧多的造訪, 還是優先宣告約珥·西奧多。
至于林不聞, 一手懷抱襁褓,另一手已經摁上了隨身佩戴的鯨骨刀的刀鞘。
他對這位皇室成員向來沒什么好感, 究其原因之一,王每次去探望她時都不讓自己伴隨左右——要知道他最大的工作就是守衛王的安全,把他拋開了,還怎么履行職責呢?
王凝眸片刻,隱蔽地沖著林不聞做了個手勢,讓他把幼崽帶走。
他心中有點兒想嘆氣。
看來,還真被下屬說中了,今天不是個介紹兒子的好日子。
“姑姑。”他的視線從輪椅上的女人移到推著她的男人,“……姑父。”
被稱作姑父的男人看起來還很年輕,他雖然肢體健全,但同妻子一樣低調,很多人壓根都沒見過他,也是陛下叫出了稱呼才曉得這是艾琳·西奧多的丈夫,而不是護工保鏢什么的。
戴逸暉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旋即意識到這可是哀悼日,不適合笑,又趕緊抿起嘴。
艾琳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推自己向前。
戴逸暉低著頭啟動輪椅,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盡管誰都明白那是徒勞。
埃里希走下祭壇,俯視著艾琳。
艾琳并未撩開面紗,透過那一層肅穆的黑望著自己的親侄子:“前來悼念我的兄嫂,有什么不妥么?”
臺下人竊竊私語,并不好聽。
——前面十年都不曾露面,今天有這么好心?
——哎,可是那是她親哥哥誒,想哀悼也是難免的吧。
——別被蒙騙了,皇室哪里有心的。
——大哥你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我們自己就是皇室……
——來爭權的吧?
——半只腳,不,半條尾巴都踏進墳墓里的人了,還奪啥。
——你說話小心點。
——啊啊啊啊讓我看看小殿下啊。∧莻小包裹里的寶寶!是不是傳聞中的小殿下!!
——小點聲,想被蝦兵蟹將拖走是不是……
埃里希絲毫沒有受到那些私語的影響,略微一頷首:“當然,姑姑。”
艾琳似乎微笑了一下,又似乎沒有。
“那就這樣吧!彼D頭看向丈夫,戴逸暉愣了下,手忙腳亂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玻璃瓶,還有兩盞小小的酒杯。
埃里希的目光落在那上面,看不出心思。
“禮節!卑蛰p聲道,“這可是你常掛在嘴邊的話,陛下。我們也應當遵守禮節,即便是今天,不是嗎?”
“……當然。”
在戴逸暉有點兒手抖地為他們斟滿酒杯后,埃里希接過,沒有絲毫猶豫,一飲而盡。
圍觀群眾面面相覷,人人摸不著頭腦,看不懂這突然多出來的“禮節”是哪一套。
難道是先王的某種家庭儀式么?祭祖的時候得喝酒?
說起來那杯子看起來很貴的樣子,好像是失落的寶物,竟然在艾琳·西奧多手上么……
另一邊,置身事外的還有麥汀汀。
在埃里希示意林不聞抱走約珥之后,上校就迅速將小殿下交還到在場唯一的人類懷里。
一方面他對小殿下和少年之間的鏈接、以及小殿下的暴走有所耳聞,另一方面他的眼睛必須緊緊盯著陛下才行,誰也不知道這位不速之客究竟想做什么。
麥汀汀抱緊小包裹,退到人群不易察覺的角落里。
他們忙著把注意力放在那對突然出現的男女身上,沒有誰注意到他。
小幼崽對暗流涌動無知無覺,能重新見到媽媽就很開心。
他從襁褓里鉆出小腦袋,高高興興撒嬌:“麻!”
麥汀汀摸摸他的頭發,卻緊張到很難露出一個微笑來。
他雖然壓根聽不懂人魚語,更不知道那位輪椅上的女士來者何人,可他能感知到在場所有人的情緒,從先前的沉重向著如今的焦灼迸發。
全場人都能整齊劃一地焦慮起來,到底發生了什么?
這其中有一道色彩格外特別,既不綠也不紅,而是跟當初的沈硯心一樣,是白色的。
麥汀汀已經能分辨出來了,這是……王的情緒色彩。
哪怕來者是沖著他的,王也很平靜,平靜得近乎異常。
從遇見人魚幼崽開始,麥汀汀經歷了許多事,對異能的掌控也愈發突飛猛進。
過去只能通過觸碰感受單獨個體的情緒,如今已經能不費工夫檢驗很多人了,還能根據需要鎖定其中任何一個人。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此刻要特別注意的東西,畢竟王高高在上,無論如何也同他之間隔著千山萬水,有事兒也好,沒事兒也罷,輪不到他在意。
眼下,少年總覺得有一道視線若有似無跟著自己。
有誰一直在看他。
……理論上,剛才從他出現時就有許多人在看他,尤其是意識到那個被林不聞抱向陛下的小襁褓先前在他這兒時。
然而小喪尸還是非常敏感地感覺到,有一道視線與其他人都不同。
既不是好奇,也不是戒備。
而是難過。
……那是誰?
為什么在難過?
*
沈硯心醒來時,病房很安靜,僅剩檢測機器的滴答聲。
他花了一些時間坐起來,低頭看著自己這具瘦削干癟如枯木的身體。
母星的醫療技術高超,各種各樣的疤痕已經被祛除了許多,起碼看著沒那么嚇人了。
可就算全都平整又如何呢?他也再不可能回到沒受傷時的那個沈家大少爺了。
在征求意見后,醫院為他做了截肢手術,將早就徹底壞死的左腿徹底擺脫命運。
實際上以赫特星的水平,斷肢再生手術已經比裝義肢更普遍了,可惜他不是人魚,甚至不是活的人類,沒有可以再造細胞。
盡管早就不能依靠它走路,術后蘇醒時沈硯心看見自己潔白病號服下面空蕩蕩的左邊,還是有些愣神。
好在,他死去的東西那么多,一條腿又算什么呢。
往常凱瑟琳·沙倫每天都會來探望他,同醫生溝通病情,也和他有一搭沒一搭聊兩句。
然而她今日并未出現。
不僅是她,上班的醫護都有所減少,好像是有個什么重大節日。
沈硯心不太關心別的國度有什么節日,他比較在意的是,那個所謂的審判到底什么時候會來呢?
麥汀汀……現在又怎么樣了?
之前凱瑟琳告訴他,麥汀汀被陛下,也就是整個赫特帝國的最高掌權者埃里!の鲓W多帶走了。
那時候他還有點兒擔心,麥汀汀會不會受到和自己在烏弩身邊一樣的折磨,不過后來凱瑟琳說小家伙一直挺好的,甚至被每天的好吃好喝養圓潤了些。
少年和他終究是不同的,像一株非常好養的植物,甚至沒有生長得多高多茂盛的需求,只要有陽光和水分就能活下去。
也許加一點點愛,能夠開花,不過沒有也行。
而自己呢。
沈硯心看著窗外與北極星相似又不同的晴空白云。
就算曾經是挺拔的樹,如今也早就從根枯萎,爛在泥土里了吧。
根據凱瑟琳的說法,在綁架小殿下,也就是那條小魚兒這件事上,初步劃定責任麥汀汀是“主犯”,他是“從犯”。
對于麥汀汀的審問不知為何耽擱了,對他的則一直沒開始——當然,這都要多謝凱瑟琳教授據理力爭,一定要讓他痊愈先出院才行。
今天沒人管著,天氣又很好,沈硯心難得冒出了想出去看看的想法,視線落在角落里的那輛輪椅上。
他看了看手邊的鈴,終究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的狼狽,沒有喊護士來,而是掀開被子,扶著扶手小心地撐起自己。
還好只是失去了一條腿,靠著右腿也是能夠站立的。
為了不占位置,輪椅被放在房間角落。病房空間有限,走過去也就兩步路的事兒——如果對于健全人來說。
然而對于剛剛大病初愈、又僅有單邊支撐的沈硯心而言,就這短短幾步路,走得他冒了一身冰涼的虛汗。
很疼。
那種疼痛不僅僅是生理,更是心理上的。
在棄星時他已經失去了這條腿,然而那時候被捆在烏弩身邊的他早就千瘡百孔,并不在乎多一道少一道傷;更何況感染者人人都是行尸走肉——字面意義上的,他也沒多特別。
然而此刻在光潔干凈的母星病房里,他青灰,卑微,死氣沉沉。
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異類。
愈是明亮,愈是能照出他的陰暗來。
沈硯心有時候痛恨自己在被病毒侵蝕時沒有一同帶走記憶,像麥汀汀那樣忘記前塵往事,這樣起碼不會保留著莫名其妙的自尊,然后看著它一次次被烏弩碾壓得粉碎,還不得不小心用手指攏起粘在一塊兒,即使誰都知曉是徒勞。
但同樣,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經學會不再去期待任何事了。
漫長得好像過去了半個世紀,他總算來到輪椅邊。
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酸痛叫囂,好像它們都不是他的。
沈硯心注意到輪椅的那兩個大輪子是不能動的。
有點兒奇怪。
他皺起眉,難道是自己判斷錯誤,這只是一個造型特殊的椅子么?
上面幾個按鍵的語言都不是通用語,他看不懂,可潦草的示意圖告訴他沒錯,這就是輪椅。
……試試看吧。
在棄星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坐輪椅的經驗,所以想當然認為這里的原理也是一樣。
沒想到母星的東西真的不太一樣,他剛坐上去,按下那個疑似啟動鍵的圓形紅色按鈕,“輪椅”竟然猛地浮空升了起來!
人類猝不及防從上面掉下來,萬分狼狽地摔在地上。
挫傷了無法閉合的傷口,尖銳的劇痛直削腦仁,疼得他差點沒背過氣去。
已經不是疼不疼的問題了,在這一刻他無比鮮明地意識到,自己在棄星上尚可稱之為被困的囚徒。
在這里,就只是徹頭徹尾的廢物而已。
青年伏在淺色的地毯上,一滴滴液體在周圍暈染開。
那是汗,或是混合了血。
他早就沒有眼淚了。
時間在此刻失去了流速,周圍有風,外面有腳步聲,但沈硯心什么都聽不見。
然后,他的身體忽然一輕。
有誰……把他抱了起來。
第59章
對于他人的觸碰, 沈硯心第一反應就是逃避,他猛地回過頭,看見一張陌生的臉龐。
那是個非常年輕、也很英俊的男人,仔細一看還有點兒眼熟。
他的個子很高, 有著漂亮的耳鰭, 是人魚族的一員。
力氣也很大, 抱起另一個同樣不矮的成年男性似乎非常輕松,在沈硯心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把他放回了輪椅里。
沈硯心驚魂未定, 但面上沒有泄露絲毫,在他危機和受難才是日常的人生里, 掩蓋和保護自己已經成了本能。
“這個是懸浮輪椅哦。”陌生的青年俯身,像是從背后抱住他一樣, 又切實隔著一定的距離,“要有緩沖操作的, 不然容易掉下來!
青年在紅色按鈕之前先按下旁邊的綠色按鈕, 這回輪椅慢慢上升, 保持平穩。
“喏, 然后這時候設定好速度, 你是第一次用吧?唔, 定1級就好了,然后再……”
他一邊講解, 一邊操作, 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沈硯心的身體呈現戒備的緊繃, 就那么頗為自來熟地貌似半摟著他教學。
浮空的輪椅果然以老人家的步行速度緩慢向前動了起來, 沈硯心驚訝地睜大眼。
其實幾十年前的北極星曾經也是有高科技的, 可惜病毒讓一切化為烏有,倒退回到原始人的生活。
青年向后退, 讓他自己操作,過程中一直笑瞇瞇地看著他,好似看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娃娃。
幾分鐘后,沈硯心按下停止的按鈕,浮空輪椅回到地面。
放下右腿,感覺到堅實的地面后,飄蕩的心似乎也有了底氣。
他不易察覺地向后靠了靠,那是個并不信任的姿態。
“……你是誰?”
“柏斯·沙倫!鼻嗄隂_他做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笑道,“久仰大名。你叫什么名字?”
沈硯心:“……”
這兩句話自己不覺得矛盾嗎。
但是……
沙倫?
他眨了下眼:“你是沙倫教授的……”
柏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老姐在外都被尊稱為沙倫教授么?那我以后絕對不能去學院任職,不然就重復了。要不我還是當個法官……”
……是凱瑟琳的弟弟啊。
沈硯心不太記得那位女教授有沒有提起過自己的家庭,也許有,但他聽得大多數話都直接過濾掉了。
柏斯的眼睛是藍綠色的,不同光線下好像會變幻的寶石。
青年一看就是那種生長在優渥的家庭、被所有人傾注愛長大的富家子弟,自信,張揚,對世界充滿柔軟的贊美。
——曾幾何時,沈硯心也是這樣的。
他從年輕的那一個看見了自己往昔的影子,而這讓如今破破爛爛的他感到無處可逃的驚惶,于是避開那雙好奇又直白的眼睛。
在柏斯看來,這名黑玉一樣美麗的人類青年,只是疲憊了而已,說是羞赧也不為過。
他有意無意看了眼監控上的信息,將那個同樣涼薄美麗如玉的名字記在心里,輕輕笑了一聲:“其實我姐姐沒有告訴過我你是誰,只說了是現在研究的一個……”他想了想,虛空打了個引號,“‘課題’。”
雄性人魚的通用語說得很標準,看起來就是書香世家出來的孩子。
沈硯心沒有說話。
他和麥汀汀一樣,都不太喜歡跟生人說話。
或者不止生人。
后者是害羞,而他純粹是對交流一事感到無比厭煩。
柏斯不介意他的沉默,柔聲道:“如果你想知道她為什么沒來,今天是哀悼日,她和其他重要的各部人員受邀,同皇室一道在圣卡拉大教堂參加對同胞的默哀!
沈硯心對這些并不感興趣。
他的星球上,他那被荒廢的家園和故土,死去了那么多同胞,現在也依舊在死去——又曾有誰為他們悼念過呢?
柏斯本來是站在他面前說的這些話,見人一直沒有任何回應,又繞到他后面來。
人類心里一緊,不過對方并未襲擊他,雙手搭在輪椅的把手上,心情很好地自說自話:“今天天氣真好,你想去外面走走嗎?我可以陪你一起哦!
“……”
那的確是沈硯心原本的初衷,被這個不速之客一通攪亂,差點忘了。
“你不跳車的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柏斯等了一會兒,沒等來黑發青年的任何動作,好似他是在同一具精美的人偶對話。
他笑了笑,彎腰按下啟動鍵,輪椅懸空。
除了軍部,人魚族無論雌雄,大多是長發,還是學生的柏斯也不例外。
他彎腰的剎那,垂下的發絲拂過沈硯心的身側,浮動一陣淡淡的馨香。
沈硯心的確沒有拒絕,他知曉自己的拒絕向來是無用的。
大家族嬌生慣養的小少爺,總是想要什么就會有什么吧?
自己也不過是新發現的玩具罷了。
他在若有似無的香氣里閉上眼睛,心中滿是厭倦。
*
“哀悼日”上出現的兩個,不,嚴格來說三個陌生人,通過直播,在星網上掀起軒然大波。
主要分為兩撥人,一部分討論艾琳·西奧多和她的丈夫:
——“皇女”重現!是想奪權吧?
——好美,就算只看到了一眼,依舊是風華絕代的大美人啊。
——西奧多家的基因真是絕了,無論男女老少都這么驚艷。
——她那個丈夫好年輕,一臉懦弱,感覺配不上皇室。
——可能隨便找的接盤吧。
——話說回來他們喝的酒是什么。恳郧耙矝]這個步驟?
——我奶奶以前為先后做過事,好像是先王先后祭奠祖先時的一個儀式。
——?那就是私下里的家族事情咯,為什么要提到哀悼日上啊?
——本來最初也就是為了哀悼先后仙逝的,很合理。
——總覺得是赤○○的威脅。
——那位什么時候殘疾的?
——安心啦,王的威望能有任何人比得上么?但凡有一個,能有半個,當初他就不會十九歲登上王位。
——群狼環伺中的英勇少年,吾王真是蘇炸了!
——偉大的西奧多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偉大的西奧多陛下萬歲!
——靠,怎么每次這種議題都會變成陛下的個人粉絲會!
另一部分并不關心皇室的暗流涌動,針對那個沒露臉的小襁褓展開了各種猜想:
——我猜是王的孩子。
——我們要有小殿下了嗎啊啊啊啊啊!!!
——可惡,就差一點點就能看到了,大人們的紛爭能不能滾一邊去,讓我看看小寶貝啊!
——謝邀,人在現場,驚鴻一瞥,的確是個漂亮寶貝。
——握草,雌的雄的?
——感覺是男孩子。小公主應該用粉嫩點的小被子吧?
——拜托大哥,那天是哀悼日,總不能整個喜慶顏色吧?
——沒人好奇小殿下哪兒來的嗎……
——除非我失憶了,我們從來沒有過王后吧?王妃都沒有過?
——陛下兢兢業業打江山,哪有時間談情說愛喲。
——哇塞,皇室私生子,好刺激!
——別亂說話,小心你的舌頭。
——呃,說起來,我表舅的哥哥的同學的對門鄰居也去了教堂,說是小殿下的保姆也有點兒奇怪。
——你這信息源真的可信嗎?
——管他可不可信,你先展開說說。
——就是吧,保姆戴著頭飾,是能遮住耳朵的那種,但他不小心把耳朵露出來了,竟然沒有耳鰭。
——沒有耳鰭怎么了?下雨天我也不喜歡露耳鰭,容易受潮。
——小孩子不懂,這種大型活動日,和皇室一同參與的所有人都必須要露耳鰭的。
——不是,你們是在暗示什么嗎?
——你想想,什么種族既和我們很像,又沒有耳鰭?
——造謠可是重罪!
對于這些逐漸跑題的議論,對于慢慢歪到自己身上的注意力,當事人麥汀汀一概不知。
小喪尸的心情空前得好。
一是因為他和崽崽一同從那個雪白雪白的屋子里搬出來了,住進帶花園和湖泊的私人小宅院。
盡管仍不能離開,起碼可以接觸到自然,而不是成天待在房間里。
二是夏榮告訴他,為了小殿下的心理健康考慮,皇室決定暫時不追究他的責任(盡管麥汀汀仍然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并且容許他和崽崽住在一塊兒,只要他能安撫好幼崽的情緒。
三,也是他最期待的一個,和尼基塔有些相像的凱瑟琳教授告訴他,沈硯心的身體好多了,這周就會帶他去見他。
從一同被帶到母星起,離開那個黑漆漆的水牢后,麥汀汀就一直沒再見過沈硯心。
他非常擔心對方,鑒于那時沈硯心的身體情況已經差到極點,他一度擔心他挺不過去。
好在,母星的醫療水平之高超是棄星無法想象的。
另一點是此時的小喪尸還無法理解的:沈硯心最大的傷并不顯露在身體表層,甚至不是被雪獅咬斷的腿骨。
而是心魔。
離開那個「心魔」,一切都會有所好轉。
麥汀汀坐在湖泊的堤岸,托著腮。
盡管身后有沙灘躺椅、秋千、吊床,來自棄星的小喪尸還是最喜歡親近自然的方式。
他在看崽崽游泳。
小家伙跟著他輾轉數月,為了在喪尸群中隱藏人魚的真實身份,很少有能入水的機會。
如今回到了自己的星球,又是身份最貴的小王子,有的是江河湖海任他嬉戲。
怕他一個崽游太寂寞,竟然還找來另外幾條皇室的幼年小人魚陪他一塊兒。
可惜,小殿下對這些比自己大、還完全不熟的哥哥姐姐們沒有任何興趣,倒是游個一兩圈就轉悠到少年面前,甩著尾巴求夸夸求摸摸。
崽崽只要有媽媽就好啦~!
麥汀汀有時候會把他抱起來休息一會兒,有時候則跪在岸邊俯身,拿著奶瓶喂他吃點東西。
雖然奶瓶很好用,不過小喪尸偶爾還是會懷念那個破破舊舊的榨汁機。
盡管來到赫特星也沒有很久,看著處處高樓大廈,和亮麗得體的人群,他卻恍惚已經離棄星的日子很遠了。
然而在那里他與崽崽相依為命,這里的他,看似現在還陪在崽崽身邊,說不定哪天就要被分開。
他有點……不,是很怕跟崽崽分開。
棄星上他是一只撿果果、亂世中偷偷安寧的小喪尸。
母星上,他什么也不是。
見媽媽有點兒情緒低落,崽崽主動把奶瓶舉起來讓給他:“麻?”
崽崽想,媽媽不開心的話就喝這個,很好喝的喲!
看著幼崽天真無邪的小臉蛋,少年的煩惱風吹云散。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命運是由不得他來安排的。
起碼現在,他過著夢寐以求的寧靜生活,也同樣和崽崽在一塊兒。
過今日,不想明日,這就是小喪尸的生存哲學。
遺憾的是,寧靜生活總是容易被打破的。
他們居住的小宅院非常隱秘,很少有人知道,就算是這些前來配陪小殿下玩耍的小人魚們,也通通是走秘密通道進來的,也就是說他們的父母并不親自接送。
當然,作為王的貼身侍衛,林不聞擁有僅次于陛下本人的最高進出權限。
林上校十萬火急地闖進來,示意侍女們立刻帶走其他的幼崽,然后一把抓住麥汀汀:“現在,立刻跟我走!”
少年纖細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他顧不上不適,第一反應是回頭看已經被其他侍女抱起來的麥小么。
崽崽也同樣驚疑不定地看向他們這邊。
“請把小殿下留下,會有人照顧好他。”上校胸膛起伏,平復呼吸,盡量不讓自己喘得太厲害,“陛下說了,只要你一個人過去!”
第60章
三小時前, 皇宮。
“哀悼日”當天出現的插曲并未引起太大騷亂,頂多就是網絡上的討論度爆炸,這并不會影響埃里希的日常。
他現在處理的主要是兩件事,重新選定日子宣告約珥·西奧多作為唯一的繼承人, 以及再次與內閣商討加入星際聯盟與否。
關于約珥和麥汀汀之間的鏈接, 如果不能從外星球借調來精神感應力在H-3以上的療愈專家, 那就只有為麥汀汀尋覓一個歸屬。
或許是通過約珥中轉的共振造成了親密假象,埃里希竟然一時間有些想不出麥汀汀和他人聯姻的樣子。
他告訴自己, 不過是因為種族有別。
眼下需要忙碌的東西太多,也就顧不上小喪尸的事兒了, 往后一推再推。
至于他的親姑姑艾琳·西奧多,自那日突然出現在圣卡拉教堂, 在全赫特星域的觀眾面前刷了個臉以后,并未做什么別的事。
就連埃里希也猜不到她究竟想做什么, 雙方皆按兵不動。
唯有那日在祭壇上共飲的酒液, 讓他模糊地觸摸到一點小時候。
然而時隔過于久遠, 他已經無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記憶里的味道了。
“哀悼日”結束至今已有一周, 埃里希像往日一樣接見內閣, 定奪方針策略, 一切相安無事。
直到會議的下半場,他莫名感覺到心口有火在燒。
人魚是海洋里的生物, 天生低溫, 盡管水能滅火, 也對火感到本能上的抗拒。
他很少會經歷如此燥熱的時候, 或者說一年不過兩次——唯有發情期。
人魚的發情期間隔是非常精確的, 每半年一次,每次熱潮襲來前后誤差不超過幾小時。
而他不久前才經歷過, 距離下一次發情期怎么還該有兩三個月才對,為什么會現在體會到了相似的郁燥?
埃里希對自己身體情況是有一套精準評估的,剛開始還以為是錯覺、或是普通的身體不適,但他很快發現了不對勁,不得不中止會議。
大臣們面面相覷,年輕的陛下一向對國事兢兢業業,絕不會偷懶,怎么今天會開到一半……
很快,他們都注意到了王極力隱忍下的不適,怒張的維納斯骨螺狀耳鰭,原本的明藍色變得深沉如暴雨中的海水,以及攀附至頸側的鱗片。
要知道,人魚就算是原身形態,大部分鱗片也集中于尾部,上半身只有零零星星的一部分。
但當他們處于躁怒和進攻狀態時,皮膚下隱藏的鱗片便會呈現,如同戰士披上盔甲。
——王身體不適。
這是個顯而易見的結論。
怒頭上的陛下可是誰都不敢觸的,否則殃及池魚,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大臣們紛紛告退,連叮囑與祝福都不敢留下幾句,一溜煙全跑了。
林不聞關閉房間里的所有通訊設備,拿著簡易的檢測儀為王做掃描,看到數值后瞳孔驟然緊縮。
結果顯而易見,血液中的信息素含量已經爆表了:這就是發情期!
王的發情期時間一向很規律,這次不僅莫名其妙提前,還非常猛烈,怎么看怎么不對勁。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去糾結從何而起,埃里希勉強在烈火中保持清醒:“送我去……白玉宮。然后……讓夏榮來!”
像他這樣達到H-2的,精神值會隨著身體狀態暴漲暴跌,且極度不穩定,不僅對自己有害,還很有可能波及到他人——這個“他人”的數量不可小覷。
埃里希每次在進入發情期前必須要有療愈師在,哪怕鎮靜過后的他仍高處普通人魚的暴怒。
林上校聞言頭都要炸了:“夏醫生在昨日出發去貝塔象限參加今年度的星聯心理醫師交流大會了,還說希望能在會上找到解開小殿下和麥汀汀之間鏈接的新方法,怕是趕不回來……”
就算用上最大曲速,就算用上躍遷,那畢竟是另外一個象限,哪怕在接到消息的下一秒就乘上星艦,也得三天才能回來。
他在說這些的同時也在安排王的私人飛行車和白玉宮那邊的事,不管療愈師的問題怎么處理,白玉宮還是要去的,不然暴走的王可以毀掉半個皇宮——連那么年幼的小殿下都可以大鬧極光巖基地,更別提成年的、站在種族實力頂峰的陛下了!
三分鐘后,他們已經登上飛行車,向著白玉宮飛馳。
一路上林不聞都在聯系其他療愈師,結果在母星上的幾乎沒有H級的,讓這些M級的療愈師來鎮靜王,無異于杯水車薪,甚至有喪命的可能。
滾燙的火苗一點點蠶食著埃里希的身體和理智,他硬撐著,決不能在路上爆發,否則千千萬萬的路人都會遭殃。
為了行車安全規范考慮,AI設定的自動駕駛是有速度上限的,此刻林不聞已經接替了它手動操作,將飛行車飆到性能的極限。
平日里半小時的路程,十分鐘后,飛行車抵達白玉宮。
先前接到命令的蝦兵蟹將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從門口到通道都沒有其他人。
林不聞扶著埃里希進入到密室,一開門卻被撲面而來的另一種信息素沖擊得大腦發疼。
林不聞定睛一看,中央水池旁竟然臥著一位被海藻五花大綁的雌性人魚!
少女披著一層薄而透的紗,岌岌可危,身材曼妙,鱗片是誘人的粉色。
她應當同樣在發情期,已經沒什么理智了,痛苦地在池邊扭動,想要接觸到賴以生存的海水,想要更多……
連不在發情期、平日里對這種事兒一點想法都沒有的林不聞都感受到了生理本能的蠢蠢欲動,更別提已經處在相當不正常的發情期里的陛下——
但埃里希反而在這種極端的情況冷靜下來。
他認得她,是下議院某個議員的女兒。
議員民調指數頗高,是下一屆議長強有力的人選。
如果他沒記錯,這女孩子才剛剛成年。
猝不及防提前的發情期,異常的信息素,正巧被送來的年輕美麗的雌人魚……
陷害。
或者說,賄賂。
赫特帝國的政○事務三權分立,簡單來說,王持有一票,由內閣領導的上議員一票,由普通民眾中各行各業的精英組成的下議院一票,國※家大事需要至少兩票贊成才能通過。
換句話說,下議院的議長作為一種權力上的符號,在某些時候幾乎是與王平等的。
議長這個位子,無數雙眼睛盯著,有人明面上爭,也就有人暗地里斗。
“帶她走!卑@锵n~上全是汗,咬著牙一字一頓道,“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林不聞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他也認出來這個小姑娘了,很多始末便能順理成章地推測出來。
“那您……”
埃里希金色的眼眸此刻沉得發暗:“你之前說……夏榮想在會上、做什么?”
林不聞一愣,不知道為何王又提起這茬:“夏醫生說,想找到解開小殿下和麥汀汀之間鏈接的新——”
“麥汀汀。”王閉了閉眼,在心中將這個名字擦亮,“——讓他來。”
*
現在,白玉宮。
飛行車也坐過好些次了,麥汀汀還是不敢從那一點兒的懸空高度直接跳下來。
林不聞扶額,上前接了他一把。
盡管在路上已經跟少年大致說明了發生的事情、以及他需要做些什么,但小喪尸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手里甚至拿著忘記還給小幼崽的奶瓶。
現在那個奶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緊緊攥在手里,好像這樣就能抵消掉對未知的害怕。
林不聞在前面快步走,回頭看見少年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跑也跑不快,步子邁得又小,恨不得能把他直接扛過去。
他其實明白為什么王會在專業療愈師之外選擇這只小喪尸。
一方面,在鎖定小殿下的確在CC-09之后,他們把小殿下的臨時保姆,也就是麥汀汀的資料通通翻了一遍。
由于【棘棘果】直播間也擁有幾萬粉絲,視頻資料非常好找,他們發現這只看著柔柔弱弱沒什么用的小喪尸,竟然有著驚人的安撫異能,
小殿下和他之間出現的「血親鏈接」,不僅僅因為小殿下自己的精神力極高,也因為麥汀汀的評級預估同樣在H級。
兩個H級,又是關系密切,產生鏈接便不足為奇了。
另一方面,王和麥汀汀之間也間接擁有共振,這樣會使得療愈進行得更順利、也更有成效。
人魚的發情期需要伴侶陪伴度過,除了生理上的需要,更得有精神上的撫※慰。
——內因也好外因也罷,怎么看,麥汀汀都是安撫陛下發情期的最佳人選。
但看著小鹿一樣容易受驚的少年……
林不聞還是對此深表懷疑。
“我說的事情,你都記住了嗎?”密室門口,林不聞不放心地又問了一遍。
麥汀汀的眼神直往門里瞟,順著他的話胡亂點點頭。
這個房間他住了好些天,過去都是和崽崽一塊兒溫柔安寧的回憶。
此時此刻,卻在直面那些連海藻泥墻壁都擋不住的、洶涌而來把他烤得發燙的「紅」。
林不聞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樣,想著,這小孩兒根本沒在聽吧。
平日里人狠話不多的林上校發現自己最近有越來越嘮叨的趨勢,還基本都因為麥汀汀。
重又絮絮叨叨講了一遍,說完這些也沒什么好講的了,剩下的,只能看造化了。
男人打開門,讓少年走進去。
他依舊穿著純白的長袍,只不過已經是合身的尺寸了。
開關門的氣流卷起衣擺,露出光潔的小腿,和其上已然蓄勢待發的荊棘藤。
一瞬間,花兒盡數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