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明日如我 > 100-110
    第 101 章   懸停

    被反問的安德烈先是一怔,接著伸出五指,在時明煦面前晃了晃。

    “小時,”安德烈罕見地顯出急促,“你再重復一遍我剛剛的話。”

    “遺骸會影響到人類的品質。”回憶中,十八歲的時明煦不明所以,“但我無法理解‘人類品質’這個表述,它指的是什么?”

    然而,安德烈并沒有立刻回答,只向遠空投入注目——對方顯然在緊張,手攥住衣角,沁出細密的汗珠。

    積雨云隨風一點點飄過來,速度依舊很是緩慢。莫約半小時后,電車徹底駛出軍備區與物資流轉區,重新被生活區的各種建筑包圍時,安德烈才倏忽探身過來,抓住時明煦的衣角,眼睫的顫抖在浮光間格外明顯。

    “她就來了1161號傭兵團。”時岑將買回來的食品填入冰箱,“用洛林的話說,‘反正天生倒霉體質,干什么都可能死翹翹,不如干脆高風險高回報’——如果我們短期內無法換回去,就叫她事先帶你去萬象制造城轉幾圈。”

    “你的傭兵團或者說外城居民,真的和內城很不一樣。”時明煦想了想,“她或許會和唐博士很聊得來。”

    “在我的世界,他倆已經是朋友。唐·科爾文跟我也認識,他是個不錯的朋友。”時岑微微一笑,“不過小時,你世界的唐博士,好像對你產生了點特別的興趣。”

    他說話間,唐博士已經晃悠到冰箱旁邊。

    唐·科爾文面色微紅,探頭往冰箱里看去:“哇,時!你竟然會買這么多東西!”

    “我以前還覺得你除了工作什么也不會,”唐博士被琳瑯滿目的食材驚到,“沒想到你還這么有生活情調,干嘛一直瞞著我!”

    他勾手,就想往人身上搭,被時岑靈巧避過。

    “比如現在。”時岑說,“他怎么老想往你身上靠——這是第幾次了?”

    時明煦想了想,問:“你生氣了嗎?”

    “我生氣了。”時岑聲音淡淡,竟然直接承認。

    他如此坦蕩,倒叫時明煦一怔,忽然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沉默之中,時岑往門口去,將55號從52號好奇的打量中解救下來,培養箱中的小家伙縮到角落,已經被超大只的緬因貓嚇得低聲嗚咽,它將腦袋埋進尾巴絨毛里,身體小幅度地發抖。

    直至被時岑拎起來,55號才可憐巴巴地探頭望了一眼,立刻委屈地往箱邊拱來。

    小狐貍不知道這具身體中的意識已經變換,只想和唯一熟悉的研究員貼貼。

    “唐博士。”時岑瞥了眼從冰箱里取食物的家伙,“過來幫忙安置下55號,我去做飯。”

    他語氣冷淡,但唐博士這個粗神經完全沒能察覺。

    “你還會做飯!時,你真是深藏不漏!”唐博士飄過來,隔開52號好奇的張望,從手提包內取出一堆器具,“收回我剛夸你有生活情調的話你本質還是個工作狂。”

    唐博士蔫頭耷腦。 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他在今夜小心翼翼的對話中,嘗試逐漸接受這個匪夷所思的事實。

    感官,一切關乎痛覺、視覺或觸覺的感官都很真實,但從理智角度出發,他依舊難以相信。畢竟他久伴孤獨,并習以為常,卻陡然在世界之外,得知自己從來不是孤身一人。

    對方是這樣的了解他,時岑是他,也不是他——他們擁有完全一致的DNA結構,十六歲以前徹底重合的人生經歷,但自十三區畢業抉擇的那個下午開始,二者的人生開始分野。

    但是很神奇的,他們依舊完全能夠理解對方的選擇。命運好似摩西分海后,跌宕于兩側的浪濤,一浪拍向水岸,一浪奔赴汪洋,可在潮汐的呼吸間,在洋流的流涌間,二者再度重逢。

    并且試探、觸碰,水液從來不分彼此,生來就能夠徹底交融,永遠相伴。

    該怎樣描述這種感受。

    或許,或許是應當借助直觀的視覺效果,來加深事實的烙印。

    時明煦就在這種想法中,說服自己同意了時岑的建議,于是他起身,來到臥室內的洗漱間,然后打開燈。

    “啵。”

    很輕很輕的,燈絲間貫通電流的聲音。

    時明煦立在鏡子前,垂著目,沒有第一時間抬起臉。

    “小時。”時岑的語氣溫和,他克制,又有禮貌,沒有第一時間催促,他的視野受時明煦限制,如今只能看見黑色長褲與駝色風衣的邊角。

    但在剛剛那個開燈的瞬間,時岑已經注意到時明煦鏡中右耳的通訊器——當然,鏡像過來,那只漂亮的、與自己通訊器外型如出一轍的纏枝白玫瑰,應當在時明煦左耳。

    在沒有通訊的情況下,金屬色澤冰冷,不會輕易隨著主人體溫的升高而變色,但柔軟的耳廓卻不同。

    血液集中之處,會顯現比平時更深一點的粉紅。

    “我在方舟待的時間很短,”時岑說,“所學的課程也不多,但我記得,在一門基礎課程上,老師曾經從很特別的角度,講述血液的物質性存在[1]。”

    時明煦聽到這里,忽然覺出一點不妙。

    但他來不及阻止,時岑已經繼續講下去,沉睡的記憶隨之喚醒。

    “當血液被召喚到特定部分的時候,最能彰顯其物質性的存在。”時岑笑了一下,“一處傷口,一次臉紅被心臟派遣到受傷、恐慌和興奮的地方。”

    “小時,你耳朵紅了。”

    “——啪。”“你好奇什么?”時明煦緩過陌生的酥麻感,他說話間,甚至還能感到喉結處殘存的一點熱意——都是時岑害的。

    “好奇你我感官互通上的差異。”時岑頓了頓,“小時,剛才的事實證明,你我在通感控制程度上存在些許差別。”

    “譬如今晚,我可以主導你的身體,但在清晨那會兒,你的意識完全沒有對我產生肢體控制干擾。你作為生物學家,難道不應當比我更想了解具體情況嗎?”

    他是這樣溫和,又循循善誘,好像他做的一切都是正當的,反倒是時明煦自己想歪了。

    “這不是你做剛才那個動作的理由。”

    時明煦此次不打算輕易放過對方,他需要一個解釋,以安置自己奇怪的生理感受。

    “好吧。”時岑聲音溫和,已經近乎呢喃,比起解釋更像是安慰。

    或許用哄騙最合適。

    他說:“小時,我不小心蹭到了。”

    時明煦:“”

    時岑接著說下去:“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那一瞬間產生了疑惑——小時,分明你的身體由我整體掌控,可為什么手指無意間觸碰到身體時,沒能讓我有什么特別感受,你卻立刻給出了反應。”

    “你對自己肢體的接觸,向來這么敏感嗎?”

    他的話聽起來沒什么不對勁,卻一點一點,引導著時明煦,讓后者在問答中逐漸無所適從起來。

    時明煦站直身體,朝門口去:“我不是我沒!”

    他跨出后關門的動作有點大,像在泄憤,引起了52號的不滿,受到驚嚇的貓咪朝門口齜牙咧嘴,可惜兩腳獸已經走遠,它無從追趕。

    但時岑仍舊與時明煦緊密相隨。

    時岑的意識感受到另一顆心臟的跳動,它如此鮮明,堂而皇之地彰顯出主人的無措。

    他決定適可而止。

    于是時岑收斂起方才引導性的一切,他帶領著時明煦,使對方的注意力回答正軌,重新安定:“小時,別忘記及時聯系醫療中心。”

    時明煦已經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但聽見這話,他往電車站臺去的腳步停頓一瞬,仍舊抬手,鏈接了通訊器。

    纏枝白玫瑰的微光,使得指腹透出瑩潤的色澤——它們剛剛接觸過另一處皮膚,那些涌到指尖的血液,還沒有徹底消退。

    很快,對面傳來柔美的女聲:“您好,這里是醫療中心服務站,請問您”

    “我找文珺博士,”時明煦說,“她處于生育任務準備期。人現在在醫療中心婦產科嗎?”

    接通者顯然愣了一瞬:“先生,您是她什么人?抱歉,我無法向無關人士泄露患者隱私。”

    “我是她鄰居兼工作同事,”時明煦心中不詳的預感加重,“我好幾天聯系不上她——如有意外,我會直接轉聯城防所。”

    “您稍等。”

    對方很快調取出電子數據:“文珺博士,已于今天凌晨三點半離開醫療中心。”

    可她既沒有回家,下午那會兒也沒有去燈塔工作。

    時明煦在怔愣間道謝,時岑短暫接手他的身體,代替他掛斷了通訊。

    電車已經到站,習慣牽引時明煦坐到后排靠窗的位置,遠離其余臨時離家、趕赴會議的燈塔科研人員。

    他巡視一圈,果然沒有看見文珺。

    在望向休眠的城市時,時明煦嘆了口氣:“時岑,我總覺得文博士的異常,和178號緊密相關。”

    他喃喃著:“祂原本只是一只墨西哥鈍口螈,但從祂逃離樂園的那晚開始,似乎一切都變得離奇——178號身上,存在太多反常了。”

    “祂的進化速度那樣快,長滿骨刺的尾鰭原本無法支撐其翻越出城,現在想來,祂在那一刻,或許也出現了對物理學上重力定律的違反。”

    “除此之外,祂可以控制身形進行放縮,血液顏色的改變也意味著祂血液中蛋白質含量發生根本轉變這根本不可能,不可能。”

    時明煦的聲音低沉,輕微沙啞。

    時岑聽出了其中的難過,但他無能為力——他們甚至都不在同一個世界,只能借助短暫出現的時空謬誤,來同彼此相依。

    可他還是控制著時明煦的手,輕輕拍了拍另外一只。

    時明煦感受到這種奇妙的身體直覺,他在時岑的寬慰中,繼續說下去:“時岑,你知道嗎?在目前已知的原生及變異物種中,沒有任何一種生物的血液呈現淡金色。因而我甚至無法推斷,178號發生了哪種跨物種基因自發融合,或許——”

    時明煦視線上移,連帶著他與時岑一起,望向更加浩瀚渺遠的夜空。

    他忽然產生一個格外大膽的猜想。

    “或許178號的進化,是直接作用于分子層面的。”

    這話剛落,電車抵達樂園的提示音就響起,車上三三兩兩的交談聲也順勢停止,科研人員們下了電車,走入銀白色雙螺旋建筑。時明煦同人群保持一點距離,他依舊沒有學會太合群。

    但此刻,時岑無條件地陪伴著他。

    時岑問:“小時,你的意思是,178號的畸變進化,不是由基因鏈斷裂引發的?”

    “是。”時明煦眼睫低垂,“支撐我做出這種猜想的最重要一點,是178超高的智慧程度——自災難發生以來,還沒有任何一個物種能夠通過基因鏈斷裂重塑,進化出可同人類相媲美的智慧。”

    “時岑,我常常在想,為什么惟有人類的畸變永恒向下,為什么百年前同靈長類的那次嘗試性融合,會帶來猶如小型災厄一樣的反應我們究竟觸碰到了怎樣的禁區?禁區的規則,又究竟由誰制定?”

    “我們的頭頂,像是有一個無邊無際、無色無形的天花板,一旦向上攀爬到一定高度,它就會出現——并且警示人類,‘只可到此’。”

    不可越過。

    “小時。”時岑接管時明煦的左手,接觸到腿側,進行輕輕的拍擊,進行他所能及的安慰,“你的部分猜想合理,但情緒已經受到影響。現在不能再思考下去了,好嗎?”

    他問得如此溫柔,沒有戲謔、苛責或者強迫,但成效顯著——時明煦內心溢起的一絲無端恐懼被扼殺于萌芽,他從深思中回神,才發現自己剛才陷入了怎樣危險的旋渦。

    他險些背棄掉某些基本的科學信仰。

    “時岑,”時明煦勉強笑了一下,“謝謝。”

    隨后,他跨入寬敞明亮的扇形會議室,這里已經來了不少人,時明煦掃視一眼,沒有文珺。

    動物研究所主任去到臺上,同科菲特一起小聲交談,過了一會兒,這位年近七十的老科學家拍拍麥克風:“安靜!辛苦大家深夜來此,參加緊急會議。”

    這是浴室燈被關閉的聲音。

    四下重新歸于黑暗,時明煦的指尖,在發生某種微弱的生理性顫抖,他感到自己被戲弄了,但時岑的話好像沒什么不對,對方僅僅是在闡述事實。

    半晌,時明煦才聽見自己開口,盡量平穩住聲音:“都不是。”

    不是興奮。

    他隱去了后面半句話,但他很清楚,時岑能聽明白的。

    “我只是覺得奇怪,”時明煦下定決心,再一次摁開了電燈,他走向鏡前的腳步很慢,抬頭的動作更慢,“由于生活環境、日常食物攝入、鍛煉程度等變量的不同,我們的長相可能受到影響,但終究你我基因一致,差別不會太大。”

    在這句話說完后,他總算徹底完成了直面鏡子這一動作。

    簡直比等待實驗結果,還要讓他覺得煎熬。

    并且奇怪的感覺沒有消散,血液的涌流反而加速,他們匯聚到毛細血管密集處,在最貼近皮膚的地方,譬如耳廓,指尖,和眼尾。

    時明煦就在這種無法自抑的感受中,望向鏡面,同一張無比熟悉的臉對視。

    沒有人來強迫他抬頭,可時明煦就是感到一絲微妙的身不由己。

    實在荒誕又離奇分明是很尋常的照鏡子舉動,看見的也是自己。這種事情,他曾重復過無數次的。

    但此刻,一切都不一樣了。

    有另一個人,正透過他的眼睛,打量鏡中他的一切。

    白皙的面部,柔軟的睫毛,眼下薄薄的皮膚——顏色隱隱有些深,那是恢復工作以來睡眠不足所致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對方瞧見了。

    但這種感受又不同于公然展示,它并非登臺表演,也不在聚光燈下,這里不過是一間小小的洗漱間。

    安靜又隱秘,只屬于時明煦。

    他和時岑之間的關系,也只屬于彼此。

    并無第三人知曉。

    時明煦緊繃的神經,竟然在這種奇妙的想法中得以逐漸放松,他同鏡中自己對視的眼神也相應改變。

    從局促,到松弛,直至好奇感彌漫上來,輕柔地推促著他,告訴他——

    還可以做更多。

    于是時明煦伸出手。

    手腕抬起,一點點靠近鏡面,指尖血液聚集的情況還未徹底消散,指腹的顏色仍舊飽滿,他就在時岑深深的注目中,緩慢貼上了鏡面。

    冰涼的,玻璃的觸感

    但不完全是。

    一種奇異的、稍顯溫暖的觸感,從指尖處隱約傳遞到全身,冷然交替間,激起輕微的酥麻感,像是行走在覆雪長街上,迎面擁向春風。

    它是屬于時岑的、略高于自己的體溫。

    時明煦安靜地體會著這一切,緊張感已經徹底從他身體中消弭,雖然仍舊覺得別扭,但此刻安心代替了抗拒,使他更傾向于享受現狀。

    通感由內而外,包裹住他,時明煦在對方眼中,無處可藏。

    可他并不排斥這種微妙的感受。

    雙方都安靜地注視鏡面,繼而時岑開口。

    “原來在另一個世界,我是這樣。”時岑笑起來,聲音輕微低啞,“小時我該怎樣來找你?”

    “你想要打破維度的限制嗎?”時明煦微微一怔,“從理論上來講,這毫無可能。”

    “任何生物都無法突破維度的限制,去往更高維的世界——就連你我,如今也都仍然是三維空間的產物。”

    而在他身后,時岑已經取出食材,站在料理臺跟前。

    隨后,雇傭兵用心聲囑咐:“去冰箱里拿同樣的食材,跟著我的步驟來——別在索沛面前露餡。”

    時明煦聞言立刻去取,當土豆沉甸甸的重量壓在手心時,他終于踟躇著開口:“時岑,你不要生氣。”

    研究員覺得這是和提及“杜升”時類似的吃醋行為,于是他嘗試安撫對方:“我不會喜歡上小孩子,也不會喜歡上唐博士。”

    他頓了頓,小聲補充道:“時岑,只有對你。”

    他話沒說全,已經初見成效,時岑沖洗土豆的速度慢下來,但手指浸泡在水流里,微微握緊了。

    半晌,時岑才輕輕地說:“其實,也不全是生氣。”

    時明煦也跟著洗土豆,同時將牛肉泡在水中解凍,聞言問道:“還有什么?”

    “唐·科爾文只要想抱就可以抱到你,我卻不行。”時岑頓了頓,“小時,我現在甚至連引導你的身體都做不到了。”

    他只能憑借通感,感受到時明煦在自己身體內的舉動,卻沒法再牽引——或者說,及時將時明煦從險境中拯救出來。

    他清楚地知道外城有多危險,眼下時明煦在自己體內,就意味著頻繁面臨死亡的威脅,遑論白日已經盯上了自己。

    要是換不回來,時明煦就得在兩天后,用自己的身體孤身赴約。

    他沒法不擔心,可這憂慮像滑過松針間隙的稀疏落雪,除卻帶來寒意外,沒有什么實質力量可言——要是話說得太明白,反而會給時明煦徒增煩惱。

    于是時岑沉默片刻,只說:“還有一點點落寞。”

    但似乎,通感對于情緒的傳遞作用加強了。

    時明煦被對方低落的情緒拍打,又真切感知到憂慮——他幾乎瞬間懂得了時岑沒有說出口的話,那絕非對方所說的“一點點落寞”。

    研究員清洗土豆的動作稍緩,溫和道:“時岑,相信你自己的身體素質也相信我。”

    時岑一怔。

    “這次發生意識剝離,是因為我看到了更加完整的記憶碎片。”時明煦說,“現在已經可以確信,我丟失的就是同安德烈有關的記憶。七八年前,他曾在方舟十三層待過一段時間,我同他之間有一些秘密往來。”

    “他說他在‘世界盡頭’碰見那只蠑螈,并且達成某種承諾——應當也能夠確定,蠑螈是后來的178號。而所謂‘世界盡頭’,就是陷落地。”

    時明煦跟隨時岑的動作,將土豆放到料理臺上,給它削皮切塊。

    與此同時,心聲的交流沒有停止。

    “也就是說,‘永恒的應許之地’與‘世界盡頭’都是陷落地。”時岑刻意放緩處理速度,等待對方,“而曾在災厄中被帶去陷落地的人,就會遭遇時間膨脹,具體表現為生長發育的停止。”

    “那小時,我可不可以直接認為,時間在陷落地中,成為某種可以被具體把控的因素?”

    “嚴格來說,陷落地內的時間可能成為了一種‘矢量’。”時明煦開始削第二塊土豆,“在以往的科學研究中,三維空間內的時間像河流,它只能單面運動,沿直線永恒流淌,因而不具備成為矢量的條件。”

    “但當我們確定第四維的W軸是時間后,時間就成為了可以被探尋、甚至于被掌控的坐標軸時岑!如果我們沒想錯,陷落地應該也具備了某些四維空間的特性!”

    時明煦心聲陡然振奮,險些切到自己的手指,他慌忙退開一點,顧不上去撿掉落在地的半顆土豆。

    “在這處特殊的空間里,安德烈和侍者身上的時間都被靜止,像被封存于琥珀之中,但又稍有不同——因為他們的神志,依舊保持著清醒。”

    “當心一點,小時。”時岑補充道,“他們的神志清晰,依舊可以思考,所以能清晰認知到自己的處境。于是安德烈認為,他到達世界盡頭,而侍者則將在陷落地的經歷結合信仰,定義為‘永恒的應許之地’。”

    “是這樣!”時明煦俯身撿起土豆,難掩興奮,“那么濾網理論應該稍微改善——時岑,或許這張網本身并非牢不可破。”

    時岑問:“怎么說?”

    “我們先前用三原色來降維解釋它的影響。”時明煦說,“不是特別準確,現在要加上一條——雖然圓中的顏色依舊具有絕對意義上的強染色性,但它只有兩個顏色。分別為黃色和藍色,黃色依舊代表基因畸變,而藍色代表反重力。”

    “被黃色切割,就可能發生基因鏈斷裂,被藍色切割,就違背重力規律。”

    “那紅色呢?”時岑將牛肉放入小鍋中焯水,“現在,曾經代表超光速悖論的紅色去了哪里?”

    “沒有紅色了。”時明煦也端起肉,“或者說,紅色就是組成濾網的相關物質——這個濾網,它不牢固,它在一次次途經中被損耗了,網絲脫落,并最終降落于地球。因為它本身是四維材質,所以它會感染我們所在的三維世界,造成時空謬誤。”

    “濾網的小碎片落到你我身上,它連通平行世界,形成通感乃至于意識傳輸。濾網的大塊殘渣落到某處盆地,于是最終形成陷落地,并扭曲其中的時間流逝,乃至于波及到陷落地中心的所有生物。”

    “安德烈與侍者,正在其中——那么曾經同安德烈有過約定的178號,應該也深受到陷落地空間特性的影響。”

    嚴格來說,這時距離他與時明煦的人生分野不過兩年——對方仍在方舟求學,自己也不過剛正式進入傭兵團一年有余。豈料,身體素質的差異已經很突出。

    這種區別感,被稍顯青澀的身體放大了。事實證明,十八歲的時明煦比二十六歲自己臉皮更薄。

    傭兵眼睜睜看著鏡中人的眼梢與鼻尖都浸上點紅——另一個自己慌忙用濕毛巾去捂,卻已經來不及。

    鬼使神差般的,時岑開口。

    “你欠我一次補償。”時岑聲音淡淡,“小時,分離那會兒。你說過,我可以自己來取。”

    第 102 章   沉淪

    時明煦:“”

    很壞,他被迫想起來了。

    在分別來臨之際,自己的確說過這種話——研究員還記得,他當時說的是“補償與獎勵”,時岑在這方面倒是厘得很清楚。

    意識錯位的現實時間太短暫,對方沒能怎么改善他的體能,就沒有提獎勵這碼事。

    但,這也掐滅了時明煦拒絕的理由。

    “小時,”時岑沉默良久,嘆出一口氣,“現在有關178號線索的行蹤已經斷掉,南方雨林中的事實也證明,我們無法從祂身上直接問出什么線索。那就只能依據現有線索進行探究——現在有兩個方向。”

    “一是警告本身。尤其是五十年前災厄中,白色生物的警告。”

    “二是安德烈,他本身也同災厄緊密相連,除此之外,方舟十三層和溪知實驗基地,應當也能收獲有效信息。”

    “但無論是方舟還是溪知,都需要通行權限,”時明煦自虛脫狀態下緩慢回神,在對方的心聲中,他艱難起身,“安德烈的檔案被篡改,樂園高層很可能涉及此事,不能貿然行動,引發懷疑。”

    時明煦沙啞地說:“時岑,處處都是阻力,我們像是、像是身處一個巨大的死局。”

    死局。

    時岑思緒萬千,強迫大腦迅速運轉——電光石火之間,他忽然記起那片記憶閃回時所見的、靜止的雨林。

    繼而他恍然:“對了小時!還有陷落地。”

    “陷落地?”時明煦腳步虛浮地走到洗漱間,“陷落地跟安德烈”

    “陷落地一定與安德烈存在聯系。”時岑重新閉上眼,在鏡中,他看見時明煦蒼白的臉。

    研究員原本漂亮的狼尾散亂垂落,薄薄的皮膚下血色盡褪,就連血液的余溫也很少,鞠水后指腹觸碰面頰時,甚至覺察不出太多溫差。

    無助極了。

    好像只需要稍微用力一點,他就會徹底碎掉,濺落滿地,然后向下墜落、墜落到無人能夠抵達的虛無中去。

    時岑在這個想法間,忽然驚出一身冷汗——下一秒,本能快于大腦,幫他及時接管了時明煦的身體,終于勉強穩住對方發顫的指尖。

    52號不知何時從沙發上滾下來,跟到了洗漱間,伏在時明煦腳邊,輕輕地掃著尾巴。

    屬于時岑的溫度,被通感傳遞給時明煦。恍然間,似乎連對方的血液也流淌在身體內,成為此刻支撐時明煦站立的大部分力量。

    “小時,”時岑說,“不是死局。”

    時岑操作著他的身體,為他洗凈面上的汗跡與淚痕,又將雙手伸至腦后,不甚熟練地,為他整理著凌亂的頭發。

    “小時,你聽我說。”時岑所操縱的十指,在時明煦發間穿梭,從根部攏到發尾,試圖將柔軟的發絲聚合至一處。

    在動作間,他柔聲道:“昨晚同你通感時,我看清了你記憶碎片中,安德烈所展示的那片雨林。它植株繁茂、沒有風聲,很符合陷落地的特征。”

    說話間,幾縷頭發從他指縫逃出去,綠色發尾落到研究員肩上,在洗漱間柔和的燈光下,像春光間伸展的細小垂枝。

    時岑頓了頓,放棄將全部頭發扎起來的念頭。

    他轉而只攏合上半部分,并繼續說下去:“那個場景中沒有出現任何人類建筑,這意味著它甚至并非陷落地外圍,很可能已經接近中心——小時,還記得我們找到安德烈骸骨時的場景嗎?”

    “那顆被苔蘚類于霉菌覆蓋的頭顱,是被跟隨178號的怪物帶過去的。”

    “178號曾出現于B-150號城市遺跡,那里已經臨近陷落地。”時岑一手固定,另一手去捉洗漱間臺面上的發繩,“這意味著,那顆頭顱也大概率被從陷落地帶來。178號,先去了陷落地,再抵達西部荒漠,為安德烈的尸骸尋回頭骨。”

    “所以,不是死局。我們并非毫無辦法——我可以盡快做好準備,動身前往陷落地。”

    這句話結束后,他終于為時明煦扎起一個粗糙的狼尾小揪。“第一,安德烈被白色巨鳥帶走后,和侍者一樣,都同白色巨型生物間建立了某種契約關系。但又被安德烈自己推翻,他轉頭跟178號建立了新的契約——這種推論,建立在178號與白色巨型生物間有分歧的推測基礎上。”

    “第二,安德烈被白色巨鳥帶走后,直接同178號建立了契約關系,并受到這種關系約束,堅持回到陷落地尋找178號。但很不幸,他和178之間起了沖突,或遭遇意外,導致契約關系破裂,安德烈最終死亡。”

    “但無論是哪種推論,有一點已經基本明確。”時岑接過他的話,“侍者順從白色巨型生物的旨意,奉其為神。而我與178號產生的密切交集,會對他有所不利。”

    “應該是。”時明煦將蒸熟的土豆摁軟,又加入配料,“所以他再打過來的時候,可能會嘗試拉攏我們、乃至于轉變策略主動示好——畢竟恐嚇對你我無效。”

    聽見開門聲時,研究員正蓋上鍋蓋:“這樣的話,也不是不能配合著裝一裝。”

    “小時,”時岑的心聲含笑,“學壞倒是學得比做飯快。”

    時明煦:“”

    他一時語塞,繼而滋生出幾分不服氣。

    于是時明煦蘸取一點土豆泥,想要驗證自己今天的成果——可事實證明,時岑的評價總是有點道理。

    但那不重要,咸度是最容易調整的,乃至時明煦將土豆泥端上桌后,索沛并沒有吃出什么異常。

    不過。“這樣說來,珺姐,你沒有同意。”

    豈料,文珺搖搖頭。

    “我假裝同意了,”她說得有些勉強,“結果被祂發現。那個聲音說,既然如此,就留在這里當石頭吧。緊接著,在水霧全部包裹上來時,我也已經陷入昏迷,但”

    但誰也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或許是幾秒,又或許是很多個小時。

    直至一種類似于原野之風的聲波,在耳道間泛起輕微酥癢,喚醒了她的意識。

    文珺這才恢復神志,艱難掀開眼皮。緊接著,她看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小家伙。

    178號。

    準確來說,已經不大像是178號了——祂渾身上下覆滿淡金色,尾部生有骨刺,作為墨西哥鈍口螈的生物特征基本消失殆盡,但祂顯然還認得文珺。

    在這方同樣淡金色的、空無一物的意識空間中,178號說:“你誤闖此地,我將你送回并抹除記憶下不為例。”

    鉑金色瞳孔懸浮半空,它似有實體,但仔細看去,卻又分明屬于空間的一部分。

    文珺被這突如其來的奇遇弄懵了。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就在顱骨擠壓感愈來愈重時,疼痛也愈來愈烈——這種清醒狀態下記憶抽離的感受很新奇,但在痛苦的空隙,在某個瞬間,腦海中有什么畫面一閃而過。

    ——那是一個過分熟悉的身影,屬于她的鄰居,屬于燈塔0716號實驗室的主人時明煦。

    對方不知站立在何處,被混沌物質裹挾住,僅在幾息之間,時明煦就迅速老化,直至血肉腐爛、骨骼寸寸斷裂崩塌,碾碎成粉屑。

    他像一枝瞬時凋亡的白玫瑰不對,不對勁。

    怎么似乎,時明煦的身影有所重疊,瞬息腐朽的肉|體也有兩具。

    就好像,宇宙間存在兩個時明煦那樣。

    但不過幾息,他們就都成為粉屑,風一揚,散落于塵世間。

    畫面實在詭異可怖到了極點。

    文珺心頭劇震,不清楚這是不是記憶抽離所致的幻覺,但下一瞬,巨大的剝離感忽然停止了——鉑金色瞳孔在無聲間闔上,屬于178號的聲波與力量都消散了。

    緊接著,是一個稍顯青澀的聲音。

    “你看見了吧?”

    就在此刻,少年形態的安德烈自虛無間走來:“你,是燈塔的研究員,你認識小時吧?”

    文珺警惕地看著他,可安德烈沒有被冒犯的意思,他只笑了笑:“如,你所見。剛剛是未來的片段。抱歉,溫戈沉睡的時間很有限,我們得長話短說。”

    “我會瞞著祂,干擾祂的意識,偷偷保留你的記憶。”安德烈說,“你,你要告訴時明煦,叫他千萬不要,去往世界盡頭,否則”

    “否則我所看見的一切,就是他的下場。”文珺聽懂了他的話,但她仍有疑問,“178號究竟是什么生物?還有你,你在這個地方,和他一起,一起‘生活’嗎?”

    安德烈想了想:“算是吧,我不能再離開沃瓦道斯了。”

    他頓了頓:“至于前一個問題你還是,不知道為好。總之,請一定一定要阻止小時,他是個有些倔強的孩子,但未來并非無法改變。”

    文珺已經無暇細究他對時明煦的稱呼,她在倉惶間,在愈發黯淡模糊的意識空間內,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礦和石頭,分別意味著什么?”

    “人類。”安德烈聲音很輕,“都是人類,人類是一種寶貴的資源。礦和石的界定,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反抗是徒勞的,維度差距的鴻溝無法彌補,我作為,鏈接的一部分,由我來承受就好但請,不要再對世界真相進行窺探。”

    “放棄吧,你和小時,你們都是。”

    “一切就是如此,至于重影,或許是我眼花了吧。”文珺呆愣著,她頹然捂住臉,蘋果核就掉落到被褥間,“小時對不起,我不夠勇敢。但我真的不能接受,你明白嗎?”

    時明煦垂著眼眸,拾起那只果核。

    它已經徹底氧化,呈現出深褐色,直至將它丟棄至垃圾桶后,時明煦才說:“我理解您。”

    文珺過去三十年間所建立的科學認知體系一朝崩塌,沒有幾個人能夠承受住這樣可怖的心理沖擊,她選擇自殺,或許就如同災厄之中自殺的那位融合基因實驗研究員一般。

    因為她看清了未來的灰敗,又認定人類無法逆轉。

    這是理性認知所帶來的應然覆滅。

    但并非必然。

    幸好,時明煦已經逐漸見識過太多光怪陸離,承受能力今非昔比。

    先是隱約重影,又是平行世界,時岑不僅能夠共享他的感官,控制他的身體,也伴隨他一點點探究這個世界,從三原色濾網論至如今,時間這樣短促,但又似乎已經相互陪伴著,行過了很漫長的一段路。

    “您沒有眼花,的確存在另一個時明煦。雖然,眼下他并不在這里。”研究員頓了頓,在文珺的悚然側目間,他輕聲道,“珺姐,感謝您毫無保留地告知這一切——既然安德烈也說,未來并非無法改變,那么或許,一切已經變得不同。”

    “小時,可你還是去了陷落地中心,我沒能成功阻止你,你已經在朝那樣的方向行進,你”

    文珺的話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下個瞬間,整個醫療中心都搖晃起來,房間內外警報閃爍,外頭天色已經黯得好似長夜,但風雪聲都變得異常可怖,有建筑外墻被打散又墜落,四下都是冰塊撞擊與凄厲風聲,紛然踏至。

    就連警報聲,也在這樣可怖的天氣里被扯得支離,破碎成敗絮。

    “味道不錯老大,但土豆湯已經是正餐了嗎?”索沛舔舔碗沿,“沒喝飽誒,我能再來一碗嗎?”

    時明煦冷眼瞥向索沛,后者立刻識相閉嘴,自己端碗去了廚房。

    而另一世界所產生的愉悅情緒,被傳導到他這里。

    與此同時,唐·科爾文的聲音模糊響起:“時!你簡直吊打集中食堂!”

    時岑坦然接下夸贊。他已經吃完,起身從一只單獨的小鍋中再給52號盛出半碗——今天貓貓也有土豆泥可吃,是特供的無鹽版。

    52號認飯不認主,已經徹底躺平,攤著肚皮任時岑揉搓。

    但時岑現在沒有摸貓貓的打算,他轉向唐·科爾文:“你昨晚那些藤蔓實驗數據,能發我一份嗎?”

    “你一動物研究所搞哺乳類研究的,要這個做什么?”唐博士一愣,忽然眨了眨眼,“不過要發也行啦,就是我還沒整理成檔,稍微有些亂,時你看”

    “我幫你整理。”時岑問,“什么時候能發過來?”

    “明早就行!”唐博士大喜過望,“我找燈塔輪值的朋友幫忙導個數據。用你們東方人的話怎么說來著——時!你簡直就是活菩薩!”

    “好說。”時岑微微一笑,“吃完趕緊回去吧,早點休息。”

    他很快同唐·科爾文告別,繼而意識到,時明煦那頭似乎也不再有說話聲了。

    “小時。”時岑問,“索沛人呢?”

    “他去收拾房間了。”時明煦正抱著睡袍進浴室,陡然聽見時岑的聲音,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洗澡不對,給你洗——不對,給我自己洗。”

    他一時無法準確形容眼下的情形。

    按道理說,的確是他自己洗澡,但他如今明明在時岑的身體里。

    原本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日常生活習慣催促著他進行這一行為——直至臨到開始前,忽然被時岑叫住。

    這讓他騰升起一點微妙的難捱。

    難捱些什么呢?

    樓外風速忽然轉變,將落雨聲也帶得密集,戚戚瀝瀝濺在窗上,像是無名夜曲的間奏。

    間奏聲里,夾雜索沛房中微弱的物品挪移聲,以及不受控制的心跳。

    而與此同時,一種更隱秘更密切的聯絡感包裹住他,屬于自己原本身體的、稍稍偏涼的體溫也被渡過來。

    渡過來——兩種溫度不同、又在DNA結構上完全一致的血液就糾纏至一處,又滲透進彼此。

    一切的一切,都意味著時岑閉上了眼。

    繼而,他得以用共享者的新奇視角,感知自己身體在時明煦意識影響下發生的變化。

    “小時。”時岑開口,“用我的身體洗澡也會害羞?”

    “時岑。”時明煦閉著眼,小小呼出一口氣,“索沛也在家里,你,你要知道”

    “嗯,我知道。”時岑說,“但你還欠我一次補償。要是短期內換不回來,該怎么辦?”

    “那你就多忍一段時間!”時明煦干脆心一橫,閉眼跨進了浴室——他這次很決絕,始終都沒有睜開眼,企圖以堅決的態度,來制止時岑原本可能說出口的某些過分要求。

    但出乎意料的,時岑也始終沒有重新睜眼。

    兩人的意識就這樣相互依偎,在一片無法表述、不知如何定義的空間內,他們看不見彼此、摸不到彼此,但能夠深切感知到對方的存在,情緒也完全融匯到一處——因而時明煦得以知道時岑沒有生氣,但對方的落寞夾雜在陪伴中,無法被忽視。

    時岑沒有強迫他,也沒有因為失望而控訴,可這些恰恰比威逼利誘更加有效,甚至讓時明煦心生慚愧。

    他盡量忽視掌心摩挲肌肉線條的觸感,覺得濕漉漉發抖著的不只是眼睫,還有自己的意識體。

    時岑沒說錯什么,補償是時明煦自己允諾的,身體互換下進行雖然很怪異,但或許,也可以用別的方式暫時替代吧。

    雖然要那樣的話,用“補償的補償”來代稱,或許才更合適。

    他還有一點點猶豫。

    但雙方意識依偎之間,這種情緒變化怎么可能在時岑面前隱瞞?

    傭兵幾乎是立刻覺察出對方態度的軟化,但他很有耐心,知道應當等待對方防線的最低谷。

    就是現在。

    “小時,”時岑輕輕地問,“不愿意對著鏡子,幫幫我也不可以嗎?”

    隨即,他竟然感知到對方的意識體小小顫抖一下

    彼此通感的聯絡,似乎又在尋常認知以外的方面有所加強。

    “時岑,原來你也有不擅長的事情。”時明煦終于露出一點笑,他嘗試操作右手,輕而易舉地取回了控制權。

    繼而,他將五指合攏,籠罩住那個小揪,捏了捏。

    它雖然四處冒茬,但實在蓬松又柔軟,其上屬于時岑的體溫,似乎還沒有徹底褪盡。

    “不擅長的本質源于陌生。”時岑也輕輕笑了一下,“小時,我還是第一次用你的身體,替你扎頭發。”

    時明煦:“嗯。”

    話聽著是沒什么問題,不過倒也不必說得這么詳細。

    但是,晚了——久違的微妙氣氛,就在這句話之后,朦朦朧朧地顯現出來,仿佛柔軟的白色羽翼,將兩個人都籠罩進去,成為某處溫暖的、不被打擾的安寧巢穴。

    “不過我擅長的事情有很多,”時岑說,“要試試嗎?”

    “如果你是指做飯的話,”時明煦轉身,遙遙指向冰箱,示意里面還有剩余的番茄牛腩湯,“今晚和明天都暫時不用再試了。”

    他動作略微僵硬,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做飯只是其中之一。”時岑重新接管他的身體,抱起52號,走向客廳。

    他是如此坦蕩,又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他在做的事情,不是拿走時明煦的肢體控制權,而只是喝一杯水,摘一朵花。

    “時岑!”時明煦試圖取回,但這次沒能如愿,“時岑,你不能!”

    “你太疲倦,給自己的壓力也太大。”時岑已經代替他走到客廳一角,將懶懨懨的貓咪放回窩內。

    “像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都可以交給我。”

    “我也可以自己來,”時明煦試圖反駁,“我說過,你不能擅自命令我的身體。”

    “可你的肢體太配合了,”時岑打開水龍頭,在流水中沖洗十指,“我沒有強迫它們必須聽從。”

    “所以,是你的潛意識允許我這樣做。”

    “你油嘴滑舌,你不講道理!”時明煦咬牙,他聲音短促,每一根神經元都在努力,想要奪回控制權,但始終沒能成功。

    可偏偏,被對方引導的動作間,觸感如此真切,水流與對方的體溫被一起感知,又被同時傳導到時明煦這里,擾亂了研究員的思考。

    在他沒有意識到的過程中,那塊屬于“世界本質”的巨石被暫時放下,不再沉墜地壓在胸口,讓他得以重獲片刻喘息。

    時明煦沒辦法取回自己的身體,只能任由時岑幫他收拾屋內,清掃這兩日間,因為幾度暈厥所致的小范圍凌亂。

    而他所全部能做的,就只有清晰地感知這一切。

    在時岑將最后一片陶瓷碎渣倒入垃圾桶、扎進封口后,時明煦終于輕聲問:“你和我,究竟算是什么關系?”

    時岑微微一愣。

    “你是我,但又不是我——從十年前你選擇暴露自己的那一刻開始,我們或許就不再能被視作嚴格意義上的一個人了。”

    時明煦努力組織著語言:“而在我的認知里,你的這些做法,已經遠遠超越了朋友的范疇。”

    左手也暫時不再屬于自己,時岑最終褪下時明煦的上衣,露出后者已經爬滿細密汗珠的后背,漂亮的背脊此刻因緊張而繃直了,汗珠里盛滿了細碎的月光,又自鏡中折射出來。

    時岑很明白他只是在虛張聲勢,只需輕輕一捏,腰肢就會軟軟地輕顫。

    “別”時明煦無措地祈求,“別看”

    他這樣蒼白的說辭,根本無法掩飾自己今晚的情動。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泛起的欲|望轟然粉碎,狼藉的廢墟壓得他幾乎喘不上氣。

    “很快就好。”時岑手上更快,嗓音啞得厲害,空閑的左腕抬到唇邊,時岑借由他的口,終于徹底傾訴盡心聲。

    他在對方近乎失控的顫抖間,緩緩地開口,望進鏡中的時明煦。

    過快的心跳,也將時岑的胸膛撞得發疼。心臟酸澀的,又很飽脹。

    幸而,時岑的話說得很穩。

    “小時,好愛你。”

    第 103 章   光陰

    鮮明澎湃的情緒襲卷了時明煦,他已經分不清是快意還是驚詫——過分洶涌的侵擾也吞噬掉力氣,他再跪坐不住,人陷到床鋪里,連呼吸也成為一種需要分神的事情。

    他隱約意識到自己在痙|攣,小腿肌肉曲線起伏個不停,時明煦試圖抓住些什么東西。可惜他大腦空空,五指徒勞向上摸索,擦過了被自己浸得微微潮濕的被褥。

    呼吸急促而甜膩,夾雜又低又軟的嗯吟,此次臨界點后的余韻很綿長。過了好一會兒,時明煦才自昏沉狼狽間漸漸恢復神智。

    他蜷起五指,無力地抓了一下被單。

    他身體酸澀,心臟飽脹。

    與此同時,他和亞瑟以一種扭曲的角度三目相對,小家伙纏住一縷頭發,稍顯苦惱:“啊好礦,忘記告訴你,序間最近越來越不穩定了。你剛好落到旋轉地塊上,要記得趕緊下來哦,當心腦子暈乎乎。”

    亞瑟聽上去,顯然擁有不少腦子暈乎乎的切身體驗。

    研究員若有所思。

    這處空間內的上下左右,更改方式還真是奇異又迅捷。

    下一秒,他才剛剛意識到這里不存在統一的重力引力,就立刻又扭轉了方位——像無形之中擰動魔方那樣,輕微的碰撞聲中,他回到與亞瑟初始的方位。

    “亞瑟,”時明煦緩了一秒,撐身站起來,“你剛剛說這些都是很簡單的問題,是吧?”

    “對啊,”亞瑟很快忘記礦的奇怪舉措,祂擠到時明煦身側,半包裹住他,“維度間隙,就是處于你們那種世界和新宇宙之間哦!不過在躍遷成功之前,我都只可以偷偷溜去地球玩,沒法去到新宇宙。”

    小家伙觸肢點點時明煦,一本正經道:“礦,你要努力。”

    “至于序間嘛,這里才不是家!嗯,我想想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說,這里是公共場合。”亞瑟說,“只有意識空間才是家哦,只有在自己的空間內,才不會被打擾,也沒有方位突然旋轉的危險——嗚可惜我的意識空間現在還小小的,礦,你不要嫌擠。”

    祂生怕時明煦嫌棄自己,連忙補充道:“我可以縮成小小一團。”

    “你的空間不擠。”時明煦在被包圍間微微出汗,這勾起了他的回憶,“但的確有點熱——溫度能稍微降下來一點嗎?”

    下一秒,亞瑟倏忽瞪大了圓瞳。

    “好奇怪。”小家伙陡然湊近一點,“礦,你怎么知道我的意識空間熱熱的?你還沒有去過我的意識空間呀?我記得,咱倆的契約,是在沃瓦道斯那個家伙的協助下完成的。”

    時明煦面不改色:“猜的。”

    大意了。時明煦忽然被一種類似的尷尬包裹住,下意識說:“我知道。”

    氣氛沒有分毫緩和,反而變得更加微妙。

    時岑反倒放松下來,傳遞至時明煦腦海中的心聲十分輕快:“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時明煦干巴巴地重復一遍,想起自己前往511室那天,遇見唐·科爾文的情形,決定套用唐博士的評價,“因為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而你是另一個我,你或許同我一樣。”

    時明煦還記得,在那個下午,唐·科爾文評價他為性冷淡。

    “無論如何,這不是重點。”時明煦回神,試圖將偏移的奇怪話題糾正過來,“杜升,除卻在511室的工作外,還在凱恩斯小報分部兼職。那孩子的養父三年前失蹤了,半個月以前,他曾經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時明煦頓一頓,繼續說下去:“他始終不肯相信養父已經死亡,堅持要自己出城尋找,就在半月前,他對我說,他必須要去——那時我就覺得很熟悉,一定有人曾經對我說過同樣的話,但不是杜升。”

    “剛剛那個聲音,聽起來也明顯比杜升更加年輕。”像風間翻涌的浪潮,越來越洶涌,越來越可怖,直至岸邊每一粒沙都被席卷,被徹底拍散。

    弦斷了。

    時明煦大腦空白,意識散作一團,四下潰逃。

    四肢乃至心臟的力氣都被水流沖走了,他眼睫顫得厲害,感受到左手終于離開那里,緩緩地、緩緩地抬舉上來。

    垂目中,時明煦看見自己的指縫間多處粘連,掌心通紅一片,視線再稍稍往下,有一小股恰好滑過手腕內側,小痣被短暫覆蓋。

    但很快,又重新露出來。

    “怎么辦?”時岑低聲說,“小時,弄臟了。”

    時明煦的聲音潮軟:“不知道唔,我不知道。”

    他實在沒力氣了,甚至不想再偏頭去躲,干脆偷懶閉上眼睛,瞬間重新回到那種極端奇妙的、純粹意識相連的感受中去——在虛空里,時岑的意識體同他共存,他們親密無間。

    半晌,時明煦重新睜眼時,聽見自己問:“脫敏訓練,為什么要做到這種程度?”

    時岑一怔,意識到今晚稍稍過分,他沒再做什么別的事,任由時明煦將一切后續處理都交給自己,在重新穿好睡衣清理浴室時,時岑才說:“因為我無法抑制想念。”

    時明煦聲音還有點粘黏:“你想我什么?”

    “小時,我們在兩個世界,”時岑牽引他的身體到洗漱間,又抬頭望向鏡子,“好想來見你。”

    時明煦張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想念是伴侶間,最難以自抑的一種感情。”時岑聲音低緩,他透過時明煦的眼睛,看著鏡中那張臉,又伸出手指,點到了鏡面。

    只有冰涼的阻隔感,它甚至無法像水面一般,微微泛起漣漪,或者干脆被打破。

    “我一旦失去和你的聯系,就會擔心。”時岑說,“甚至明知你昏迷,我連囑托人代為照看也做不到,小時,我能做的實在太少無力感堆積起來,就容易集中爆發。”

    時明煦抿了抿唇,他看著鏡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默默思考著時岑的話。

    他也會有類似的感受,他也曾多次無法抑制地想到對方。

    真是奇怪,分明他們結識的時間這樣短,但就是足以全身心交付信任與情感——其實今晚,如果他真的不愿意、真的感到被冒犯,他大可以喊停,或者直接閉上眼,阻斷時岑對他的控制。

    可是他沒有。

    的確是他自己默許了這種做法,甚至隱含期待。

    時明煦忽然想通這一點,或許真如時岑所說,太多想念交織著無力感,像經年堆疊的雪粒,所以才會一觸即塌,兩個人都有些失控了,被擁入純白的隱秘世界。

    情感,原來真的這樣奇妙,它無法被精準判定,也沒有太多的公示或道理可言。

    時明煦靜靜地梳理著,走向臥室,在蓋被躺好的時候,他聽見時岑問:“要睡了嗎?”

    “不是特別困,”時明煦如實回答,“但今晚沒什么別的事了。”

    他側身望向窗外,群星熠熠,天穹廖遠。

    “時岑,”時明煦聽見自己問,“我們會相見嗎?”

    “會,”時岑回答得斬釘截鐵,“小時,別太擔心,我們只是缺乏一點時間與契機。”

    時岑頓了頓:“想聽睡前故事嗎?”

    時明煦被他的話勾起一點興趣。

    睡前故事。

    這個詞語太遙遠,幾乎是一個獨屬于孩子的詞匯,它也太陌生,因為時明煦從未聽過任意一個睡前故事——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宿于燈塔內部的人類幼崽,就會自己翻看科普圖冊,安安靜靜地獨自入眠。

    還從沒有誰提出過要給他講睡前故事。

    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放松中,研究員輕輕笑了笑:“說說看。”

    “我當傭兵以來,去過很多城市遺跡,很多時候,我們沒法當天就趕回樂園,就只能臨時找地方待著。”時岑說,“大概是幾年前,我去中部某座城市遺跡時——那次我是一個人,在城市邊緣找了棟廢棄建筑過夜。”

    “那會兒樂園雨季剛開頭,中部還留著春天的尾巴,”時岑輕聲說,“夜晚很靜謐,生物活動也不算太活躍,那棟建筑曾是黃金時代的居民樓,里面很多物品擺放仍然保持舊狀,我睡不著,試著尋找一些災難發生以來的書籍。”

    “城市遺跡沒有供電吧。”時明煦頓了頓,“不過災難時代以前,人類的文化創造力的確遠高于現在。”

    “有探照手電啊,”時岑笑了笑,“大多紙質書冊已經焦黃破碎,但有一本裝訂精美、滿是圖畫的書籍,叫《小王子》。”

    “傭兵隊長也會對兒童讀物感興趣嗎?”時明煦翻身,將小半張臉埋進被子里,“這個名字聽上去很熟悉——想起來了,小時候十三區的課程中提到過它,但我沒刻意去數據庫里下載,因為那些簡筆畫時岑,你講吧。”

    他已經有點困,講話顛三倒四。

    “但它是那晚唯一的選擇。”時岑聲音又輕又緩,像綿密的晚風,吹來狐貍、玫瑰與小王子,卻沒有基因鏈斷裂、災厄或死亡,它只是一個美好又純真的童話。

    就像他們共度的此夜一樣,兩場美夢在相互交織。

    而時明煦在講述間逐漸模糊掉神志,徹底陷入沉眠的前一霎,他聽見時岑說:“晚安,小時。”

    晚安,時岑。

    疲倦推促著時明煦入夢,夢里的世界災難褪卻,他與時岑并肩同行,漫步于春日原野——這里或許也會有一片玫瑰園,它們的基因沒有畸變,花瓣在春光間隨風搖曳。

    誰都不需要害怕失去,誰都不需要憂慮死亡,只要彼此相愛,就可以組建家庭、共度余生。

    這才是應當存在的世界。

    夢里見吧。

    ——時岑感知著對方的呼吸,等到通感隨時明煦的沉睡而最終斷開后,他才起身,獨自往浴室去。

    “杜升今年十七歲,而我此前對這個聲音毫無印象。那么,聲音的主人,很可能是你在方舟學習期間遇見的某個人。但我記得,你我是當年方舟中最年輕的學生。小時,燈塔內部允許非實驗體的未成年人進出嗎?”

    時岑接過話,與此同時,他并沒有停止探查,淡金色早已隱沒在屋內陰影中,完全看不見了。

    “當然不允許。”時明煦很快答復,“但燈塔中,也已經許久沒有過類似你我的實驗體了——即便有人因為過早脫離母體,伴生諸多疾病,也都在醫療中心接受治療。”

    “那就只能是方舟了。”時岑跨過跌落在地的座椅,椅子腳粗糙切圓的截面長久暴露在空氣中,早已被模糊棱角。

    室內只有渾濁的光線,浮塵四處都是,飄到墻壁上的陳年血痕上,無端叫人覺得陰森。

    “老大,還要往里走嗎?”索沛打了個寒顫,他跟在時岑身后半步,注意到他們越往教室深處去,墻上的血液就越發稠密。

    一開始還只是抓撓痕跡,后來呈現出噴射狀,這里像是曾經歷經一場殺戮。

    “這地方瞧著死過不少人啊,”時岑不答話,索沛就只能硬著頭皮跟上,小聲嘟囔,“用你們東方人的話怎么說來著?哦對,不大吉利。”

    索沛抬腳,踏上一些百年前的紙質書籍殘頁:“老大,而且這兒連根骨頭都沒剩下,說不定全給怪物嗦干凈了,可怕得很!”

    他的話就在此處戛然而止,腳下,紙張在被踩踏中發出輕微脆響。

    但很快,靴底的觸感變得奇怪——有什么圓而長的東西,正硌著腳心。

    索沛眉頭一皺,很快用靴底將殘頁搓開,進而猛地退后,結巴道:“老老老大!”

    “那邊有情況,”時明煦提醒時岑,“去看看。”

    時岑于是轉身,繼而很快凝神蹲下——

    一截人類的小腿骨,出現在他們眼前。

    時岑用匕首,撥開覆蓋于骸骨之上的紙張殘頁,灰塵在空氣中四處逸散,嗆得索沛連連咳嗽,就在塵煙散盡之時,一具完整的人類骸骨,終于大致顯現面貌。

    骸骨已經嚴重氧化,呈現深褐色。或許得益于B-110號城市遺跡干燥的環境,它沒有腐敗,骨殖表層仍然覆蓋薄薄的、已經徹底萎縮風干的皮膚,可胸腹處皮膚薄膜外敞,露出空蕩蕩的內里。

    所有內臟,都消失不見了。

    索沛信教,害怕這種死法不明的殘缺尸體,他咽了口唾沫,干笑一聲:“那什么,老大你看著,我去門口給你放風。”

    他說完,麻溜兒地抬腳就走。

    ——就在此刻。

    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又開始出現在時岑與時明煦耳邊,

    “謝但我必須要去。”

    句子變長了一些,語氣也輕柔些許,不再機械空洞,但依舊讓人聽不明白。

    這回它僅僅出現一次,很快就又消弭行蹤。

    與此同時,時岑帶領時明煦,他們共用一雙眼睛,在那些空掉的腹腔中,發現些許已經干涸的淡金色。

    “更早的時候,178號來過這里。”時岑伸手,摸了摸那些深淺不一的淡金色痕跡,“祂來了不止一次,曾同這具人類遺骸的胸腔緊密相貼或許,祂同這些丟失的內臟間也存在聯系。”

    “盆骨自上而下逐漸狹窄,”時明煦說,“這是一具男性尸體,并且根據骨骼大小看來,他只有十多歲。但很遺憾,尸體風化得厲害,我無法用肉眼大致判斷死亡時間。”

    時明煦話剛落,二人都沉默了。

    男性,十多歲,重復的、奇異的聲音。

    “小時,他有沒有可能,就是對你說過那句話、又被你遺忘的人?”時岑將脖頸處的遮擋物清理干凈,“你看看他的臉,或許能夠想起更多。”

    可是,沒有臉。

    這具尸骸的面部,同脖子以下的部分完全割裂,毛發或皮膚已經徹底被掩埋在綠色霉菌之中。

    苔蘚類植物大團大團地簇擁在一起,從眼窩或口腔間生長出來,使得這顆頭顱看上去,像是綠茸茸的毛球。

    上下截身體連接在一起,組合成非常吊詭的場景,如果在黃金時代,這或許能夠被稱之為某種抽象藝術。

    時岑:“”

    他在時明煦的沉默中,想要將腦袋蓋回去,卻被后者阻止。

    “等一等,”時明煦說,“時岑,再讓我看一眼。”

    “我還以為你被嚇到了,”時岑順從他的意思,讓那顆腦袋暴露于空氣中,他用匕首,撬抬一點頭骨邊角,“小時,他的脊柱骨已經斷裂——腦袋是從別處被帶來的。”

    他說著,又在這顆違和的頭顱上,發現一些半透明黏液。

    非常眼熟,這種黏液所至之處,苔蘚尖端出現輕微腐蝕跡象,同他追蹤灰色怪物時發現的那顆風滾草如出一轍。

    這顆頭顱,或許也是被它帶來這里的。

    那個可怖的、瞧不出種類的觸肢類怪物,似乎總和178號形影不離。

    ——總和178號形影不離。

    “不好!”

    時岑幾乎是瞬間起身向外跑去,但就在快要抵達建筑門口時,他已經聽見怪物身體摩挲地面發出的窸窣聲響。

    短期內發生的事情太過密集,導致他已經忘記,自己是在意識仍處在時岑身體中時,隨傭兵一起進入了亞瑟的意識空間。

    幸好,亞瑟的頭腦暫時不足以分辨謊言。

    “聰明礦,你連這個都能猜到誒。”小家伙夸贊道,“不過不過,溫度得伴隨成年才能慢慢降下來誒我會努力成年的!”

    祂說著,觸端親昵地蹭了蹭時明煦:“礦,你現在要到處看看嗎?還是想直接跟我回家去?”

    而就在時明煦思索的間隙,某個問題,由另一時空的某人發出。

    “如果跟你回到意識空間,”時岑看著自己世界的亞瑟,“那我與你的身體,該放置在何處?”

    “就在序間呀。”亞瑟在空間內打了個滾兒,心情很好的樣子,“放心好了壞礦,我會包裹住你的,你既不會變得涼涼的,也不會被清道夫當成垃圾吃掉,你只要不離開我,就很安全。”

    “那不是相當于睡在大街上嗎?”時岑想到剛剛那個“公共場合”的表述,“別的序者會不會攻擊你?”

    “不會哦。”濃白色半流體左右晃了晃,“除了沃瓦道斯,那些大序者根本連看都懶得看我,祂們很孤僻的!啊還有,笨礦,序者是很少的呀,比礦還要少好多——所以我們各自有放身體的地方,雖然可能會路過其他序者,但不至于到搶地盤的地步。”

    這種社會存在方式,倒是意外地很樸素。

    “也就是說,你們彼此間的聯系很少。”傭兵行走于虛空,聲音淡淡。

    “是的,而且序間總是空空的。”亞瑟想了想,“大家都更愿意待在自己的意識空間內,或是去三維尋覓‘礦’,躍遷成功的大侍者就去到新宇宙,很少再回來了。”

    “聽起來序間更像是一處驛站。”時岑說,“你們都不愿意在此長久停留。”

    亞瑟對此表示贊同:“壞礦,你有時候也很聰明。不過,我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偷聽過大序者聊天,幾百年前序者的數量比現在多很多,大家也不用都去嘗試維度躍遷,但現在不行了誒。”

    “序間變得越來越不穩定——就在兩百年前,序間第一次發生了坍縮,好幾只大序者都因此隕落。自那之后,又陸陸續續發生了好幾次,維度躍遷就漸漸成為必須要做的事情了。”

    時岑與佯稱不適、閉目暫緩間共享聽覺的時明煦,都在這一刻恍然。

    原來如此。

    序者文明所在的這處間隙,也正面臨著覆滅的危機。

    維度躍遷,聽上去,像是祂們所采取的一種自救手段。

    “不可以再往前去了。”亞瑟忽然開口,阻攔住時岑,“壞礦,有一只大序者正在休眠。”

    祂說著,用觸端點了點前方流動的色團。

    時岑隨之望去——

    他看不清這種3.5維生物的具體長相,卻能通過光與影的變幻,用眼睛大致描摹出對方龐大的輪廓。祂似乎是一種類似海星的畸形五角,卻在身軀邊緣密集分布有巨型樹根狀的觸端,在無處不在的小顆粒磕碰聲中輕微起伏。

    “祂都一百多歲了。”亞瑟悄悄至時岑耳側,“天天睡大覺,脾氣也很臭總之不大好惹,礦,要不咱倆回意識空間吧?在序間內開啟意識空間,就不需要你來提供能量啦。”

    時岑偏頭,忽然很想逗逗小家伙:“你惹得起誰?”

    “我還沒成年,誰也惹不起。”亞瑟很懇切,“礦,咱倆偷偷的,不要到處跑,就會很安全。等我維度躍遷成功后,我就連沃瓦道斯都可以惹了。”

    時岑簡直要啞然失笑了。

    他與時明煦從前在樂園時,雖然做出了不同的抉擇,但無論是作為研究員,還是傭兵,都做得出類拔萃。沒想到眼下到了3.5維,才發現同自己簽訂契約的,是這樣一只實力很弱的小家伙。

    “那好吧,”時岑妥協,“我們先回意識空間去。”

    于是,下一霎,身軀同意識脫離的感覺從未如此鮮明又割裂——時岑幾乎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意識體被剝出,像湖面蒸騰的薄霧,四周小顆粒的碰撞聲也被放大,一切感官,似乎都纖細敏銳到了極致。

    隔著這樣遠的距離,他甚至都能感受到剛才那只五角狀生物中心部位的起伏。

    不過,這一過程并不算太長。

    霧珠很快分散又聚攏,時岑闔著目,等待熾熱如夏的意識空間成型可那曾經感受過的、有些發燙的體驗,并沒有就此到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微發涼、如月下海潮般的溫和籠罩感。

    時岑眉心一跳,意識到大事不妙。

    但眼下再阻止已經來不及,就在傭兵猝然睜眼的瞬間,他所處意識空間內已經完全成型——這里已經從最開始的純粹黑暗,到分別前的微微透光,如今它更亮了一點,像是黎明清風拂過草野,抬首仰望時所見的天穹。

    盡管稍有進化,但時岑對這里再熟悉不過了。

    這是他和時明煦的秘密意識空間。

    可如今,這里除卻傭兵與研究員外,還出現了兩團濃白色半流體——“秘密”二字,只能被迫抹去了。

    時岑:“”

    時明煦:“”

    焦慮一點點被放大。終于,在白晝與黑夜的多次更迭間,雨季正式降臨。潮濕浸透樂園的某個清晨,重復的日子戛然而止,風雨打破了平靜。

    清晨七點,時明煦離開公寓,往電車站去。他剛被時岑教導著烤制了夾心吐司,咬下去的時候,花生醬尚且溫熱,浸透味蕾后,又沿著喉管滑下去。

    時明煦仰頭間,微微滿足地瞇起眼——就是這個動作,讓他看清了站臺側立著的某道身影,瞧著十五六歲,像是少年。

    雨珠濺落中,內城的輪廓氤氳在朦朧里,可不打傘這一舉動依舊很惹眼。雨水將他淋透了,對方的單薄就無處遮掩。

    似乎是余光瞥見了時明煦,對方緩緩轉過來,露出一雙灰藍色的眼瞳。

    “小時。”他說話間,彎起的眼睫頂端滑落零星水珠,但笑并沒有被遮掩。

    安德烈抹了一把眼睫:“好久不見。”

    第 104 章   真相

    在嘩響著的水聲中,時明煦與安德烈隔著烏蒙蒙的雨,在四下的嘩響間,前者神色專注。

    時明煦走進一點,在磅礴的雨聲中,他本試圖呼喚時岑。可惜,對方此刻正被迫進行傭兵團的記憶重演,無法同他鏈接。

    于是他只好先放棄信息共享,問:“安德烈,這是你所創造的幻境嗎?”

    “是也不是。”安德烈笑了笑,“小時,在第四維,時間是可以在方向上被有限利用的,這一點同純粹三維的世界有所不同你應該已經意識到。”

    時明煦垂眸,將傘撐過去,遮住屬于安德烈的那一側,又看向后者:“維度間隙中的文明也擁有類似能力嗎?像是陷落地的那些人,侍者,以及你。”

    “半維對時間之力的掌控太過淺顯——序者文明對其利用的方式大多停留在初級。”安德烈回望時明煦,看見對方眼眸間倒影出的自己。

    他為那其中映出的長相怔愣一瞬。

    畢竟太顯眼了。

    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材,都太出挑,如果穿梭過人群,時岑很容易就能被注意到。

    不過這話聽著太像在夸人,還是很直白的那種夸法——研究員想起凌晨那陣,自己向時岑說過的某些句子,最后莫名奇妙招致了“鏡子補償”的結局,他這次立刻謹慎起來,不想激起對方的某些壞心思。

    但就在他抬眼望向救生艇的空隙,時岑的嘴角勾起一點,很快又壓下去,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生。

    “嗨——!”城防所前來接應的士兵向他揮手,“您是時明煦博士吧?”

    時明煦點頭,救生艇破開雨幕,駛到樓梯邊,從矮艙內鉆出個棕色皮膚的短發女孩,瞧著二十上下,眼睛黑白分明。

    “博士!”對方笑起來,率先打了招呼,“我負責護送任務,加上您一共三位研究員,另外兩位都已經接到啦叫我小李就好!”

    時明煦應聲回禮,隨對方進入艇艙內部。

    這里狹窄、逼仄,小李鉆入駕駛位后,后排的艙身是兩排四座。前面一排已經挨坐著兩人,一紅發一地中海,均不算面熟,時明煦叫不出名字。

    他打算直接坐到后排去。

    就在剛剛坐定時,紅發的那個轉向地中海,問:“老紀,你要取什么?”

    “還能取什么,昨兒那些菌類子實體咯!”地中海將幾縷長發撥到頭頂正中,遮住锃亮的腦門,“放那些蘑菇長幾天還不得反天?我實驗室還要不要啦?”

    “誒不是我說,調查團去南方雨林不是解決蛇類繁殖潮嗎?怎么動物樣本沒見著一個,倒是撿了一大堆真菌樣本回來!聽說你們植物研究所的新樣本也不少??”

    他說著,取下被起霧的鏡面,低頭擦拭:“怎么說,你分到了幾個?”

    紅發的托著下巴,聞言樂道:“我一個沒分著——倒是隔壁實驗室的小唐比較倒霉,給他分了倆,他昨晚還被主任叫回來加班了。”

    “我今早走廊里還碰著他,瞧他那黑眼圈重的,一晚上沒睡。”

    “不過看著蠻高興的,他還主動跟我說有大突破。”紅發的想了想,“但我覺得不靠譜,哪兒有這么快啊你說,那些個屏蔽型植株——之前蘭斯就往燈塔送過來一批種子吧,當時弄半個月沒能催生出成年體,水培土培都試過了,怎么這次就這么順利?”

    地中海聞言點頭,附和道:“那是,搞科研還是得沉得住氣,小唐這人是有點心急。不過年輕人嘛,能理解,多工作幾年就好了,我們當年不也”

    兩位中年人找著共同話題,順利將重點偏移至追憶往昔,相談甚歡間,沒有注意到時明煦已經變了臉色。

    他被提醒著,注意到了漏洞

    的確如紅發研究員所說,九月初自己就提醒過蘭斯,之后外城也陸續發生過幾起屏蔽型植株傷人事件——蘇珊娜的男友保羅正因此不幸去世。

    但在這幾次襲擊中,都沒有再出現過任何一例骨骼膨大、粉塵狀炸裂死亡的情況。

    “時岑,”時明煦的心聲被傳遞給對方,“你在聽嗎?”

    “在。”時岑也反應過來,“小時,我們可能被唐·科爾文帶偏了。照這個思路,藤蔓或許并非此前死亡事故的真正原因——但阿什利死前,小腿的確存在藤蔓穿刺傷。”

    時岑說著,將尸體軟趴趴的小腿抬高一點,露出皮肉外翻的細密傷口。

    與此同時,他聽見時明煦緩聲喃喃著;“可是時岑,如果藤蔓毒素不是導致骨骼粉末化的真正原因,那又會是什么?”

    “昨晚唐博士利用白鼠做實驗時,那些小鼠不可能接觸過燈塔以外的環境,但死狀依舊同六名傭兵一致。”

    研究員眸色沉沉,望進雨幕:“我們究竟,究竟忽略了什么變量?”

    這些藤蔓,同半月前跟隨B-150號城市遺跡返回樂園的那些藤蔓相比,有哪里不一樣?

    “最開始出現骨骼粉末化的是1216號傭兵團的那五位雇傭兵,他們從陷落地外圍的A-159號城市遺跡回來。但他們生前是否接觸過這些藤蔓,現在已經無從得知。”時岑說,“后來是你世界里,從靠近陷落地的B-150號城市遺跡回來的那人,他明確接觸過藤蔓。”

    “最新的死者是阿什利,他接觸過藤蔓,并且從未離開過樂園唐·科爾文的那些小白鼠就更不可能去過野外了。”

    可是事件間的特征完全交叉在一起,沒有哪一個是幾者確切共有的。“但我們不知道‘白日’這個組織究竟想要什么。”時岑接過他的話,“他們絲毫不在意名聲,吸納的成員大多為未成年人,也沒法獲取太多貢獻點就好像,白日的存在,真的只是為反對內外城秩序,僅此而已。”

    像一場損人不利己的荒誕鬧劇。

    “我還想知道,侍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盯上你的。”時明煦想了想,“我世界的侍者至今都沒有聯絡過我,他在這幾次通訊中,又強調過‘你與他都曾經被神拯救,獲得優待’——時岑,你曾經與白色巨型生物打過交道嗎?”

    “當然沒有。”時岑回答得干凈利落,“在南方雨林那會兒,我才第一次感知到祂等等!”

    時岑用湯勺摁壓土豆的動作一頓:“我沒有被祂拯救過,但我曾在B-150號城市遺跡,被178號救過。”

    思緒將他帶回一月前的那個上午,蘭斯的話響徹耳邊。

    “你已經陷入休克但異變植物都沒有靠近你你倒在地上,渾身都覆蓋著淡金色。”

    時岑記得清晰,那也曾是他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彼時,他還跟蘭斯開玩笑,說“祂咬過自己的事情一筆勾銷”。

    又是實驗體178號。

    “178號和巨型白色生物間大概率屬于同類。如果這樣的話,應當是將灰白色巨型生物奉作神的侍者,同時將178號也看做神。”時明煦已經邁入廚房門,“那么,我們此前猜測的就沒有錯。并且,侍者同這兩者可能都產生過交集——他究竟是怎樣做到的?”

    會是通過某種方式,與白色巨型生物保持著聯絡嗎?

    無從得知。

    但形勢不容樂觀。

    時明煦眸色沉沉。

    而另一世界,時岑已經將土豆燉牛肉乘入盤中,濃郁的香氣吸引了52號,貓咪立刻溜達到廚房,要勾著爪子往時岑腿上攀,被后者攔腰撈起,一時愣神。

    在它的印象里,兩腳獸從沒這么抱過自己。

    52號立刻齜牙咧嘴,尾巴上絨毛炸起,伸長爪子就向往時岑身上撓——可憐它清晨才被時明煦剪了指甲,這會兒連布料都勾不起來。

    貓咪惱羞成怒,破口大罵。

    “怎么了這是?”唐·科爾文聞聲而出,見狀接過貓咪,“哪兒有你這么抱貓的?哎喲交給我——好香啊時,你還真是藏得有夠深!”

    唐博士給予高度肯定:“它現在比酒更吸引我。”

    “那就去幫忙擺餐具。”時岑瞥他一眼,“順便,52號不能吃這種重鹽的食物,去冰箱里給它取只罐頭。”

    52號立刻發出厲聲控訴。

    就在貓咪被迫遠離的叫罵聲中,時岑轉身垂眸,回到料理臺前,試圖用心聲回應時明煦:“既然178號和白色生物都曾說出過‘只可到此’,就證明它們懂得人類的語言。在此基礎之上,長期交流并非不可能。”

    時岑頓了頓,溫聲繼續:“小時,我知道你在擔憂,覺得敵暗我明。”

    “但事實并且如此,我們也很特別。侍者顯然還不知道你我意識已經互換——他甚至無從意識到平行世界的存在。”

    時岑點點通訊器,指腹滑蹭過研究員白而薄的左耳耳廓:“否則,你世界的侍者,早該同你取得聯絡。”

    對方的話字字在理。

    時明煦得承認,通感的確是他們無可替代的奇特優勢——如果不是兩人間的鏈接,他或許就直接溺死在記憶碎片崩塌后的冰河。

    通感,是這個荒誕世界中的奇跡,惟有它所鏈接的另一個自己如此真切,不會背叛或遠離。

    時明煦終于輕輕舒出一口氣,他已經走到料理臺前。

    與此同時,他注意到窗外的冰雹略有減小——雖然玻璃上已經出現細微裂痕,但顯然,剩下的這些不足以對它產生實質性威脅。

    這姑且算個好消息。

    時明煦收回目光,然而就在撬開鍋蓋、準備乘菜的前一霎。

    焦糊味,緩緩彌漫至整個廚房。

    時明煦:“時岑,我今天是跟著你一步步做的。”

    另一世界的傭兵原本正要轉身往客廳去,聞言頓足閉目,只一瞬,就輕輕笑出了聲。

    “小時。”時岑聲音透出一點無奈,“你水加少了。”

    土豆黏在四壁,綿軟細爛,而牛肉可憐巴巴地散落其中,時明煦嘗試用鏟子在鍋壁撬了一下,掀起小塊焦黑色

    他剛剛心思完全沒在做飯上,絲毫沒注意到水加得太少。

    但重做顯然已經來不及——他甚至連稍微遮掩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索沛已經洗完澡,自廚房門處探入半個腦袋:“可以吃飯了嗎老大?我來端我來端!老大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做的不是?這什么味兒啊!”

    索沛的嘮叨戛然而止,他看看那鍋食物殘渣,又看看時明煦,嘴巴張張合合,到底沒說出話來。

    忽然,他后退兩步,面色古怪道:“你不是老大吧?”

    索沛說著,手已經探往后臀處。

    那是他平時放槍的位置。

    “藤蔓,陷落地,樂園,南方雨林”時明煦望進雨幕,努力梳理著線索。

    玻璃上的雨珠在救生艇高速行駛間后退,如流星曳尾,卻又飛速墜入泥潭。

    共通點,究竟是什么?

    時明煦揉著眉心,時岑同他一起陷入沉默——但就在緘默中,救生艇已經到達燈塔。

    “雨勢沒有減緩,水位上升很快,各位博士,動作要快一點哦。”小李將他們帶出艙門,燈塔的一樓大廳也被淹沒一半,電梯宣告停用,眾人只好跟在她身后,沿樓梯間攀爬。

    時明煦的實驗室在七層,另兩位的則均在十層往上,小李向他簡單告別:“時博士,您先收拾,我把他們送到樓上哦!待會兒咱們再一起下去。”

    時明煦點頭,轉身走入0716號實驗室。

    相隔一天,這里依舊寬敞明亮,樂園卻已經深陷洪澇。外部晦暗的天色沒能驚擾睡夢中的55號,小家伙直至被時明煦連狐帶培養箱拎起時,才從晃蕩中醒來,發出輕輕的“咕”聲。

    55號有點害怕,本能地往培養箱角落蜷縮一點,但嗅出時明煦的氣息后,又拱到更貼近研究員的一側。

    親近人類,是融合犬類基因作用下的結果。

    時明煦將小家伙暫時放下,又往實驗器材收納區域去——55號這種重要實驗體的生存狀態,得盡可能抑制無關變量,他要在家里盡可能創造出穩定環境,需要帶走更多實驗器械。

    研究員仔細裝箱收納間,忽然聽見一點異動。

    像是撞擊——類似于肉|體撞到鐵籠發出的聲響,它們被狹長的曲形走廊層層放大,并吸引著時明煦,走出了自己的實驗室。

    “什么動靜?”時岑已經處理好客廳,正將手套取下,隱約聽見聲響。

    隨即他閉目,同對方清晰共享著聽覺:“小時,聽著像是有實驗體從哪兒跑出來了。”

    說話間,時明煦已經尋聲來到一處房門前,時岑的視線伴隨他一起上移,看清門牌號為0713。

    這是文珺的兩棲類實驗室。

    撞擊聲從門內傳來,頻率一點點加快,有什么東西迫切想要逃離,撞擊聲愈發急促,乃至于毫無章法。

    “我世界的文博士還沒有找到。”時明煦沉默一瞬,“她我都能猜到這是那只白化大鯢發出來的動靜,那家伙繼承了93%的先祖血統,但皮膚異變,呈現出類外骨骼的剪影化特征,很不安分。”

    他頓了頓,往上衣口袋中的ID卡摸去:“珺姐失蹤前,曾拜托我幫忙照看實驗體,我還是進去看”

    “博士!”她話說完,天地間就只剩下雨聲,街道浸泡在積水中,偶爾有小塊外墻墻皮脫落,砸進水里,很快被濁浪吞沒。

    空氣渾濁,雨霧沉悶,人在這樣的環境里待著,呼吸都會變成一種折磨,直至跨越十余個城域、抵達萬象制造城入口時,洛林已經快坐不穩了。

    “隊長,你這得加加貢獻點。”她再沒有上船時候的靈巧,踏出船艙時拍著胸口順氣,“太遭罪了。”

    “給你翻倍。”時明煦隨她一起下來,臉色也有點蒼白,“還能走嗎?”

    洛林擺擺手,示意自己還能行。

    二人一同沿樓道向上,均走得并不輕松。

    時明煦的情況要稍好一些。

    時岑這具身體的體魄出眾,幫他化解掉大部分不適,但肺里進水的沉悶感依舊緊緊相隨——幸好他們現在終于抵達建筑群內部,可以一點點進行平復。

    在一路沿樓梯上攀、轉過第七層拐角后,巨大的環狀室內空間出現在二人眼前。

    萬象制造城,這里是樂園外城最大的產品生產中心,主營各種家居用品、生產機械與樂器玩具等,除卻高精密電子儀器與食物外,這里什么都賣,什么都可能被找到。

    它呈圓環狀合攏,層層都是環形通道,建筑空出空出一塊圓形區域,用于季節性展覽,以及節日促銷。

    現在水位已經漲過三米,一層幾乎全軍覆沒,時明煦計劃從頂層逐級往下勘察——降雨量如此之大,侍者約時岑在此地見面,就極大概率會選在高層,按此前大雨第三天才見面的約定,他起碼會選在五層往上。

    篩查范圍其實在無形中,被侍者自己縮小許多。

    這里有許多商戶居住,店鋪中段以擋板間隔,往后就是生活空間。攀爬過程中叫嚷交談聲不斷,因而時明煦和洛林出現在這里,絲毫不顯突兀。

    前者甚至還刻意換了日常著裝,瞧著很是無害。

    一轉至內圈環形走廊,人流就擁擠起來——七層主營各種中小型零售百貨,空氣中摻雜雨腥、油污與發霉氣味,洛林險些被叫嚷著跑過的小孩踩到腳背。

    幾個小孩追逐在回廊中,發出尖銳的笑鬧聲。

    “人多眼雜啊,小時。”時岑說,“注意躲開人口密集區,避免烈性基因畸變。”

    時明煦應聲,他站直身體,深吸了一口氣。

    下一秒,他動作稍滯,就在再要重復深呼吸時,時岑的心聲傳來。

    “不用再聞了。”時岑說,“有血的味道,還有一點刺激性氣味。”

    它類似于被切開的新鮮洋蔥,無端讓人想要流淚,但并非洋蔥的氣味。

    “這里高出積水區二十多米,不是下面傳來的血腥味。”時明煦想了想,“那是不久前有人基因鏈斷裂了?另外那種味道感覺像是化學物質被加熱,但太淡了,我聞不出來。”

    “我也暫時無法辨別。”時岑閉目,隨時明煦一起環顧四周,“不過,公共走廊沒有發現新鮮血污,那么這兩種氣味,都只能在距離不遠的室內。”

    研究員聞言偏頭——就在緊密相隔的旁側,一家賣廚房用品的商鋪內空空蕩蕩,有一個人走來問價,叫了幾聲沒老板應答,干脆拿起就跑。

    “趁火打劫啊。”洛林后退半步,“萬象制造城還是老樣子,糟糕得很。”

    “這什么味兒?有點難聞啊”洛林猶豫片刻,還是走進店鋪,直抵到擱板跟前:“喂——老板在嗎——你東西被人我草!”

    時明煦立刻聞聲往里去,越走血腥味越鮮明,那種刺激性氣味也逐漸濃郁起來。

    當走到呆滯的洛林身側、望進擱板時,他已經被嗆得咳嗽兩聲。

    就在晃動視線中,他看清了擱板后的場景。

    這里躺著一個人

    確切來說,躺著一個人形的東西,但凌亂糾纏的暗色在從他袖間領口翻卷出來,存在方式像是水銀,卻又好像擁有獨立生命。

    而墻壁上,滿是密密麻麻的禱文——大片字跡被墻壁下方蠟燭的焰尾熏得模糊,燭淚層層堆疊在一起,它們似乎已經燃燒了很多年。

    惟有墻壁頂端的字跡依稀可辯[1]。

    “我雖行過死蔭的幽谷,卻也不怕遭害。”

    “因為禰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桿,都安慰我。”

    再往下的一行遍布深褚色,那是已經干涸的、經年陳舊的血,部分隨墻體剝落,頹然灑落在地。

    其中有幾塊稍大,莫約拳頭大小,灰白內墻在暗色血污中格外突兀,它是剛掉不久的。

    “我一生一世,必有相隨。”

    “我且要住在直到永遠。”

    洛林聲音發抖:“這是這不是索沛信的那個教嗎?不對,好像又有一點、有一點點不一樣。”

    在她驚惶間,時明煦已經繞過藤椅上的尸體,他走到墻壁邊,蹲身拾起那塊最大的脫落墻皮,將布滿血污與燭煙的面翻轉過去。

    繼而,露出還算干凈的另一面。但在指腹的摩挲間,它并不光滑,而是遍布凹凸不平的細密質感——這意味著,它被刻上字。

    時明煦舉起它湊近燭火,同另一世界的時岑一起,看清了這些小字。

    “隊長,你好心急哦,就這么迫不及待想見我嗎?”

    “那,要不要陪我玩個游戲?”

    墻皮左下角,赫然是一幅卡通吐舌鬼臉的簡筆畫。

    時明煦的話就在此刻被打斷——小李已經帶著兩位中年研究員從樓梯間探出頭來,小姑娘朝他這邊揮手,露出潔白的牙齒:“博士,可以走了哦!”

    她向時明煦快步走來:“咦博士,您怎么還站在實驗室門口——等等,這里不是您的實驗室吧?”

    小李指指敞開的0716:“那間才是?”

    “小時,你還和從前一樣敏銳。”安德烈點頭,“自我跟隨沃瓦道斯成功躍遷至四維后,我們就注意到部分災難的真相。四維智慧生物的遺骸四處飄散,甚至現在仍在散落,并將繼續存在很長一段時間——你無法用人類的社會思維去想象祂們,小時。”

    “兩百年前,遺骸率先落到序間,大部分形成坍縮點,蠶食掉序者文明,極少數形成特殊區域譬如催促幼體成熟的流轉地。”

    安德烈繼續說:“幾十年后,遺骸開始落到地球上——同其在序間所展示的規律一致,大部分遺骸成為切割基因鏈的零碎粒子,像無數條絞索,一刻不停地在世界上游蕩。”

    “只有極少數變成溝通維度的特殊存在,譬如陷落地中心區域、南方雨林蛇窟和智識。”

    ——竟然真同最初的濾網理論,存在異曲同工之處。

    時明煦在講述間隙開口:“所以四維粒子絞索對基因的切割,會產生能夠被序者文明利用的能量?”

    “是,但這種能量的利用效率很低。”安德烈斟酌了一會兒措辭,“如果用序者的說法,這樣的能量只是石頭,而無法稱之為礦。”

    “那么礦的本質,就是融合了四維生物基因的人類么?”時明煦眼睫顫了顫,他的聲音同時岑的心聲重疊至一處,“安德烈,高效的基因利用方式,究竟是什么?”

    安德烈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將已經半干的衣領向下拉了一點——于是,橫亙脖頸的長長傷疤露出來。

    它如此猙獰,足以分割開身體與頭顱。

    “那就得提到許多舊事了。”安德烈輕聲說,“小時,它綿延了許多年。”

    “你所遺忘的一切,也都在其中。”

    第 105 章   約定

    世界是一場無休止境的雨季。

    雨季究竟伊始于何日,安德烈已經忘記,但他仍清晰記得有關十九號房間的一切。

    這處位于方舟十三層的住所很封閉,獨屬于他一個人。水珠沿窗面爬行時,雨季氣息會被野外的風攜帶著,微微滲進房間里,帶來混合菌類蕨類的潮濕回憶。

    他就想起那只小蠑螈。

    遇見蠑螈,是在陷落地中心,在凝滯的礦與石的骸骨間。

    “你有。”對方直接截斷他的話,“小時,想到什么?夜晚,回家——是想到回家后的事情了吧。”

    時岑心聲愉悅。

    “想到昨晚?”

    他是這樣游刃有余,一舉戳穿時明煦形同虛設的遮掩。仿佛剛才循循善誘的壓根兒不是他自己,一切都只是研究員自己思維發散的結果——雖然這種結果,正由他自己步步謀劃。

    “你喜歡的。”時岑終于篤信這一點,他笑起來,將話題牽扯回正途,“那,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時明煦不回答這個問題,他將腦袋埋入被子里,企圖短暫逃避——可被褥間帶著時岑的氣息,被每次呼吸帶入鼻腔,它分明很冷淡,卻又無處不在。

    屬于伴侶,屬于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熱意越來越鮮明,越來越洶涌,對方沒有催促,時明煦卻終于主動顫著手往下探去,指腹推開被褥,很快抵到胯骨,卻遲遲不敢再繼續

    太奇怪了。

    “覺得難為情?”

    這一聲分明不大,卻好似平地驚雷,將時明煦炸得一縮手:“我”

    “別害怕,小時。”時岑表現得很體貼,“不敢直接摸的話,先循序漸進一下,摸摸其他地方——你不好奇嗎?”

    怎么可能不好奇呢?時岑張嘴,還沒有來得及再回應,有關時明煦的大部分就在他眼前迅速消散掉——原本清晰可見的身體,對方眼中殘余的、薄薄的潮濕,以及柔軟溫熱的唇。

    都崩塌了。

    就在四下逸散的微光里,時明煦像是被風吹亂的流沙,時岑奔他而去,可拼命抓握時,只徒然握住了風——氣流從指縫漏出去,跟隨沃瓦道斯,低咽著穿越維度鴻溝,吞沒掉彼此的嘆息。

    時岑手指無力地蜷縮了好幾下,再支撐不住身軀,頹然跪倒下去。他終于難以抑制哽咽,別離伊始如風卷云,又漸漸漫漶成一場無聲的洪流,浪潮浸濕了兩個人。

    他已經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也感知不到那些神經末梢傳來的、微弱的牽引。

    胸膛的一部分重歸殘缺,時岑顫著手,眼前一陣陣泛著黑,他快要看不見任何東西,也聽不到任何句子了,心臟的跳動也雜亂無章起來,往昔點點躍然眼前——但只剩下回憶。

    只是剛剛分別,他就快被想念碾碎了。如果他出現明顯排異反應,會不會變成一堆人形肉塊?他們會怎樣處置他,他被注射死亡后,是否會像垃圾一樣被丟進清潔隊的小車里,然后拉到“熔爐”——外城第五十區,在樂園的垃圾焚燒集中區銷毀掉。

    伯格·比約克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喘不上氣,以至于大腦缺氧,幾乎喪失掉思考的全部能力,被未知基因入侵的恐懼被幽閉空間放到最大,未知命運嘯卷而來,被風雨扯散了飄向他。

    究竟要怎么辦?

    要逃要逃!他想活!

    他在這個瞬間,確定了自己一定、一定要逃走——可“智識”的內部結構這樣復雜,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實驗體,甚至僅在有限范圍內被允許自由活動。要怎樣才能逃走?

    然而,一切構思倏忽被打斷。

    房門驟然間打開,撞得伯格·比約克一個趔趄,他剛想發火,忽然被巨大的人形陰影籠罩住。

    伯格·比約克的心臟霎時狂跳不已,幾乎快要順著喉管蹦出。

    就在冷汗陣陣、喉頭發緊之時,他才在視力渙散間慢慢尋回自己的聽覺——開門的并非燈塔工作人員,而是一個城防所軍官。

    軍官帶回了雙眼通紅的安德烈,安德烈又帶來父母犧牲的消息,他們死于對抗異變動植物入侵的外城守衛戰。

    灰藍色眼睛的小男孩揪著被角,他呆呆地用手心接著淚,等到掌紋被淚水填滿時,他才鈍鈍地說。

    “我只剩哥哥一個親人了。”

    “那你哥哥會來接你嗎?”伯格·比約克連忙湊過去,“安德烈!你認識城防所的人,你聽我說!你去跟剛剛那個,那個軍官,你跟他賣賣慘,他說不定就接咱們出去了。要是能活著出去,你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我保證等你到外城后給你當牛做馬!好不好?”

    他從被子上滑下去,五指死死揪住對方的衣角,語無倫次地講述了剛才所聽見的信息:“求你了安德烈,我求求你我,我才十一歲,我還不想死。”

    “——砰砰。”

    敲門聲毫無征兆地響起,屋內哀求戛然而止

    太遲了。

    伯格·比約克發現得太遲了。

    他和安德烈臉上的淚痕都沒干透,對方似乎被剛才那一大通信息打懵了,甚至沒來得及理清內容,就只好隨伯格·比約克一起呆呆抬頭。

    他是因為怔愣,對方卻是過分恐懼所致的大腦宕機。

    “112與113號實驗體,現在是例行體檢時間。”

    溫柔親和的女聲響起,伯格·比約克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熟悉——這個聲音,正是他剛才所聽見的那位青年女性。

    他聽見自己聲音艱澀,抖得很厲害:“怎么怎么是你”

    “孩子們。”女研究員半蹲下來,“負責照顧你們的研究員姐姐請假啦,今天由我來代班。”

    她又從包里摸出兩小袋餅干來:“你們碰見什么傷心事了嗎?要不要吃一點零食?我偷偷帶來的哦,在生活區超市買的最新款,高仿黃金時代草莓味。”

    伯格·比約克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一點。

    與此同時,他悄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在即將蜷縮著身體蹲下去的前一霎,他用余光瞥見安德烈上前一步,接過了一小塊餅干。

    “姐姐,”安德烈仰起腦袋,慢吞吞地說,“我的,父母,今天去世了。”

    “我很抱歉。”研究員摸了摸他的腦袋,幫他撕開了餅干包裝袋,“你可以先睡一會兒,我晚些時候再帶你去體檢。”

    “我也要休息!”伯格·比約克立刻躥過來,“我和安德烈是最好的朋友,我已經為他父母的犧牲哭紅了眼睛,我實在難過得走不動道了不信您看!”

    他說著,湊到女研究員跟前去,展示自己通紅的眼眶。

    豈料,在他身側的安德烈竟然搖了搖頭。

    伯格·比約克如墜冰窖。

    下一秒,就在他微微張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時,安德烈開口了。

    “我,不需要休息。”安德烈聲音很輕,帶著一點顫音,只是很輕微地抖了一下,“姐姐,我可以先跟你去,讓比約克他,休息一會兒吧。”

    三人都寂靜下來,伊始沒有人再說話,直至幾息后,安德烈才試探性地拉了拉女研究員的衣角,仰著頭緩聲說:“爸爸以前告訴我,《樂園法案》第一條,寫著人類未來至高無上。所以,每個人都要為未來做出貢獻。”

    “但每個人的價值,體現在不同的地方,有人天生聰明,成為姐姐你這樣的,科學家。有人身體康健,就加入軍隊,或者成為雇傭兵。還有人去十三區當老師,或者開電車和光軌。”

    灰藍色眼睛的小男孩頓了頓,繼續說:“但是我,我沒有那樣聰明,身體也很瘦弱,就只能在別的地方實現價值,對不對?”

    伯格·比約克不可思議地聽著這一切,想不通為什么安德烈要說這樣一通狗屁話——無論是安德烈的父母,還是他自己,都完全在送死,怎么會有人把找死說得這樣冠冕堂皇!

    而對面那個女研究員竟然還容忍說了這樣久,她的手覆蓋在安德烈腦袋上,沒有給出任何答復,就連“嗯”也沒有。

    半晌,她將這個小小的男孩摟進懷中,只說:“安德烈,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所以,安德烈選擇自己進行融合基因實驗注射,而為你留出逃跑的時間。”時岑的聲音很冷,“他幫了你,你還這樣恨他你一再強調人類虛偽、卑劣、不擇手段,但哪怕在你的講述中,也并非如此。”

    侍者冷笑一聲:“那是因為你尚未見過真正的理想國,時岑,你實在太無知,且自以為是——在這幾點上,你和安德烈一模一樣。”

    雪越來越密集,暗灰色連成了片,殘垣間常有寒流穿樓而過,每一陣風都會發出凄厲的嗚咽。

    有信徒扔進木質舊家具的腿腳,火在風里愈發旺盛。

    直至一只雪白的觸肢小心翼翼地探過來,亞瑟以一種貼地匍匐的流淌態一點點挪近,小家伙眨著他翡翠綠的眼睛,問:“笨礦,你已經取代他主人格的位置,讓他成為你的一部分了嗎?”

    時岑頓了頓,他終于重新坐直身子,努力將話說得平穩:“他從來不是我的一部分。”

    “那你和他,你們算是什么關系?”濃白色半流體緩緩凝聚起來,亞瑟將眼睛頂到一個足以同時岑相互平時的高度——盡管眼下,后者似乎并不怎么樂意看祂。

    但安撫好礦的情緒,也是自己應當做的事兒,不是嗎?

    于是亞瑟試探性地將觸肢探到時岑肩上,糾結著要不要拍拍他。最終,小家伙依舊只隔空點了點:“你們是共生關系嗎?像藤蔓和樹,或者廢石與清道夫。”

    “不是。”時岑聲音依舊有點啞,但他已經將大部分不甘收斂住,輕輕道,“我和時明煦,我們互為伴侶。”

    “啊!你指的是人類那種奇怪的締結關系!”亞瑟驚呼一聲,“可是,那種事情起碼得要兩個人才能做吧!你和時明煦,你們的DNA結構一致,完完全全就是同一個人嘛,笨礦,你怎么會這樣想?太可怕了,簡直比這個奇怪的關系本身更可怕!”

    “他是我,又不是我。”時岑終于抬起眼眸,同過分震驚而瞳孔皺縮的亞瑟對視,“他有自己的選擇,自己的道路,無法被任何人取代。我和小時曾經分別過,后來重逢了,現在只是再度別離,而別離本身并不意味著最終判決。”

    他頓了頓,問:“亞瑟,在你們的種族中,沒有伴侶這樣親密的關系嗎?”

    “親密有什么用?如果親密的話,就要像你們那樣嵌在一起嗎?”亞瑟不解,“笨礦,你知不知道,意識體接觸是很危險的事情!如果伴侶只會讓我陷入危險,那我才不要有伴侶哦!”

    小家伙圍繞時岑轉了幾圈,見他的礦依舊很不開心,于是嘗試安慰:“他不見了,現在這具身體的使用權就只屬于你,對不對?”

    時岑:“那我寧愿永遠由他掌控身體使用權。”

    “你真的好奇怪,你是我見過最奇怪的礦。”亞瑟想了想,“但品質又是最好的,或許好礦都有一些奇怪的癖好,就像厲害的‘序者’總會有點奇怪的脾氣。”

    時岑再一次聽到了“序”。

    他看著翡翠綠的眼瞳,又看看那些波動的、紊亂著的半流體,問:“亞瑟,‘序間’和‘序者’,分別是什么意思?”

    “是不對,才不可以提前告訴你!”亞瑟湊近一點,一根柔軟的觸肢附到時岑耳邊,聲波也被蘊藏期間,小心翼翼地傳遞過來,“要是偷偷告訴你,我會受到很嚴厲很嚴厲的懲罰。”

    時岑:“比失去礦還可怕?”

    亞瑟眨巴著眼睛:“比失去礦還可怕得多!”

    “好吧。”時岑將目光移向正在寸寸坍塌的空間——同上次安德烈送他意識回去時不同,這次似乎因為是歸位,他全程沒有出現任何神志喪失的狀況,意識體像羽絨那樣落下來,墜入水霧藹藹的陷落地中心,從那些凝固著的軀體間穿過。

    而在真正回到軀體,艱難睜開眼的時候,他低喃著:“等你成年,我就能進入序間或許,那也是與小時重逢的一個契機。亞瑟,你多久能成年?”

    “亞瑟不知道哦。”亞瑟也已經回到現實,祂將包裹住的時岑放開,又半團住他,將那些過分陰冷潮濕的水汽嚇怕,“你這么想他嗎?可是,可是意識體消散的話,就真的死掉了誒——序間是存在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但亞瑟從沒在那里見到過第二個亞瑟。”

    祂聽起來也有點憂郁:“笨礦,要是永遠也找不到他怎么辦?直到我躍遷成功,或者你死掉也不行,該怎么辦?”

    這次,時岑沉默了許久。

    在懸停的水霧中,他閉上眼睛,在陷落地的中心,這個殘肢、尸骸、人類與未知物種共存之所,墳場一般的地方,就連呼吸也被拉得綿緩。

    時岑忽然想象自己成為凝滯者中的一員,想象藤蔓穿過自己,水霧包裹心臟,他就在時間的裂縫中等待對方,永遠為其駐足。

    可他不能。

    時明煦在前行,他就不能守在這里。

    尋覓真相,也同樣是他的渴盼。

    “如果一直找不到,在序間找不到,在新宇宙中也找不到,或者找到他時,他已經與世長辭。”時岑垂眸,長靴碾了碾足底小塊凝固的土壤,“那亞瑟,我不需要什么新的身軀,請你將我埋葬于此,再在碑上刻兩個名字。”

    時岑,時明煦。

    那樣,如果再有后來者。

    “人們,或者說你們這些生物。”時岑說,“發現這塊碑時,在知道我和他的DNA結構如何前,就會先知道,我們是一對伴侶。”

    就在亞瑟似懂非懂的眨眼間,時明煦已從沙發上醒來。

    52號已經將他的半張臉舔得濕漉漉,正微微奇怪舌尖傳來的一點腥咸。

    今天的兩腳獸好像有分泌一點奇怪液體,但又久違地讓它感到熟悉,于是貓咪癱軟出肚皮,想要換取一個摸摸。

    但兩腳獸居然沒理它,徑直起身往窗邊去,這種不識好歹的行為激怒了52號,它露出尖牙、尖叫剛要出口的前一霎,忽然看見一大團濃白色的云從被敞開的窗間擠進來。

    濃白色蔓延很快,迅速占據掉大半客廳,貓咪愣神一瞬,立即連滾帶爬地逃回了自己的小窩,只警惕地探出小半腦袋,嚴密關注著窗邊發生的一切。

    忽然,貓貓悚然瞪大了眼,渾身汗毛炸起——

    那團濃白色的冰霧,竟然、竟然出現翻卷出一只翡翠綠的眼睛!

    貓咪頓時四肢亂蹬,在驚恐的咪嗚聲中徹底縮回窩內——它在這一刻不得不承認,兩腳獸在某些方面的確強于自己。

    譬如現在,兩腳獸眸中雖然還有點茫怔,但并沒有因為亞瑟的變幻而展現出害怕。

    翡翠綠眼瞳半彎起來,小家伙圍著祂的礦打轉,歡愉四下流淌,聲波也在這囿空間內快速震蕩著,是時明煦聽不懂的語言。

    研究員思忖片刻,找到桌上的水果刀,想在自己掌心割開一條口子。

    而在拿起刀的一瞬間,他愣住了。

    雖然心里的確這樣想,可被時岑堂而皇之地說出口,卻充盈著一種叫時明煦紅了耳根的羞恥,他覺得這句話里的情|色意味很濃。

    研究員心虛地小聲否認:“不好奇。”

    時岑聲音淡淡:“那就直接摸。”

    時明煦:“好吧,有一點點。”

    研究員能屈能伸,很快用時岑的手指探索起來,順著肌肉線條摩挲各處——他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現在的感受,時岑的指尖好似帶了電,在皮膚上寸寸游走,釋放細微的酥麻感。

    他能感受到指腹槍繭接觸皮膚后輕微的粗糲,也摸到些細小的凹凸,其中格外鮮明的一道在胸口,痂掉了,但疤痕還在,從右側胸肌斜穿至腰間。

    時明煦動作一滯,繼而來回探尋了幾遍:“怎么弄的?”

    “不記得了。”時岑心聲微啞,“應該是某次出任務,所有傭兵身上都是這”

    他的話就在此處戛然而止,在閉目后的通感中,同步體會到唇上稍顯粗糲的質感。

    對方竟然,親吻了自己的指尖。

    輕若蜻蜓點水的一下,在片刻分離后,又重新抵回唇面,微微用了力。

    “抱歉時岑。”時明煦說,“我錯過了很多。”

    繼而,他不再猶豫,甚至沒有等待的時岑回答,就咬牙直直探了下去。

    ——那處血管勃動,汩汩血液隔著薄而鼓脹的皮膚,和剛才裸露在外的掌心相遇,冷熱溫差讓時明煦忍不住戰栗了下。

    他險些輕呼出聲,對方顯然也被這一下驚到,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我,我可能,”時明煦生澀地動作,話說得斷續,“做得不好。”

    他在自己身上的經驗都屈指可數,更何況是如今這種情況?他在時岑的身體里,用時岑的手,做這種事情。

    除此之外,對方還能同步感知到一切——血液的涌流,掌心的鼓脹,發顫的眼睫,乃至于神經末梢間叫囂著的戰栗感。

    這太過了。

    時明煦才動作了沒多久,就被恥感逼得快要耐不住,他弓身縮在被褥間,脊柱最后幾節都開始發燙,這位一貫冷淡自持的研究員不得不顫著聲道:“好奇怪能不能停下來?”

    他心跳得好厲害,熱意前仆后繼地流竄到全身,從喉嚨間涌出的部分變作嗯吟,又被時明煦咬在齒間,不肯輕易漏出來。在忍耐中,他沒有等到時岑的回答。

    這究竟算什么?

    他們分明是兩個平行世界中的同一人——他究竟是在幫時岑,還是在將自己展示給對方?

    幾乎一樣的臉將恥感抬升至云端,時明煦快被人類千百年形成的道德觀念擊潰了。

    他脊背和腰窩都開始冒汗,浮了細密的小珠,被窩里變得越來越悶,可他又不敢一把掀開被子,不敢往下看,只能徒勞地重復,一邊祈求著快點結束,一邊被灼熱的呼吸腐蝕掉理智。

    “可以停下來嗎?”研究員心聲黏軟,幾乎是在祈求了,“時岑”

    “不可以。”時岑拒絕得干脆,他心聲明明也泛啞,卻同時明煦截然不同——對方享受的意味明顯大于難捱,他甚至還有閑心調侃。

    “這么排斥,怎么不閉眼?”時岑戳穿他,順道說,“尺寸不錯。”

    時明煦咬牙切齒:“你究竟在夸誰?”

    對方輕輕笑出聲來。

    可被夸后,那兒又挺直一點,前液還沒來得及滑落,就被納進掌心,揉得水光淋漓。

    房間里的燈被關上,一切都這樣喑啞又隱秘,時明煦在暗色里,被方才那幾下激得渾身發顫。

    他的理智在告誡自己停下,可感性卷涌如浪,早就占據主導。

    手掌中越來越燙,時明煦像是攏著火,他想將手指縮回來,可是沒用,想法剛冒頭,就被無孔不入的酥麻感打散了,混沌又凌亂。

    他畏縮卻渴盼,羞赧又沉湎。

    偏偏在這種時候,時岑還要說話。

    “做得很好小時,”時岑喉間癢澀,“好想親你。”

    時明煦“哈”了一聲,他扛過一波陡然密集的戰栗,在胸膛起伏間無力地抬起一只胳膊,將左手手背覆蓋到唇上,感受到它在吐息間被漸漸潤濕。

    另一手動作不自覺變得更快,躁意越來越洶涌,潮熱早就壓過冰冷的夜霧,時明煦渾身都緊繃,他在朦朧的視線里,恍惚間以為手背就是對方的唇。

    他不自覺蹭了蹭,那些凝結的細密水霧徹底打濕唇珠,懸掛欲墜,像落下來濕漉漉的吻。

    時明煦呼吸愈發急促,近乎繚亂,他禁不住這種想象所帶來的驚濤駭浪,簡直要被徹底拍散了,只能哆嗦著蜷縮起來,將半張臉埋進被褥間,心聲粘黏地喚:“時岑”

    短短兩個字,抖得這樣厲害,對方無疑已經快要逼至極限。

    但,就在祂開口的前夕,安德烈繼續說下去。

    “那似乎也不是特別特別糟糕的事情。”安德烈若有所思,“我能感覺出來,你和溫戈,你們不一樣。”

    “每只序者都是獨一無二的!”沃瓦道斯氣鼓鼓地甩著尾巴,“我和誰都不一樣。如果你真的要成為我的礦,最好等我再變厲害一點,我會去跟溫戈說的你要是決定好,就不能反悔了!”

    “我相信自己的選擇。”安德烈伸出小指,勾住沃瓦道斯的尾巴尖。

    “那,就這么說定了。”

    第 106 章   往昔

    等待的時間比安德烈想得還要漫長。

    陷落地中心的時間流逝無法估量,偶爾,當溫戈回到這里時,沃瓦道斯會躲起來,藏在藤蔓毒刺蔓生的邊緣地帶。

    這期間并無任何新礦被帶來。

    “還需要一點點時間。”沃瓦道斯仰著腦袋,“沒有身體后,能量吸收變得很困難,花的時間就有些長不過往好處想,因為太弱小,溫戈甚至沒能覺察到我的存在。”

    “如果祂發現了你,你會被帶回序間嗎?或者會被驅逐出陷落地中心?”安德烈頓了頓,“還是說,祂能夠發現你已經汲取我的基因,招致更可怕的后果?”

    或許,他還不是一個合格的伴侶。

    但幸好,時岑似乎沒有感到被冒犯。

    對方筆下動作沒停,那些線索與批注很快在紙頁間流淌起來,他埋首時,眼睫被掃出纖長的陰影。

    記錄的同時,時岑溫和地說:“沒關系小時——現在要去睡了嗎?”

    “我陪你吧。”時明煦小小聲答話,繼而屈腿抱膝,將窗簾拉開一點小縫,望進雨幕。

    內城建筑在閃電間短暫展露輪廓,稍近處是居民區的高樓,再遠是科研四區域,燈塔的剪影最小最遠,被重疊建筑包圍起來,在內城中心處。

    它是如此堅固的DNA雙螺旋結構,無法被風雨摧折,也不會被濾網切割。

    時明煦漫無目的地遐想,就在悵惘間,52號已經拱進腿下,從他膝彎處探出毛絨絨的腦袋,貓咪縮著脖子,被雷聲嚇得炸毛,勾得時明煦褲腳脫線,又急匆匆躲回他身后。

    時明煦又氣又好笑,起身往客廳去,把52號的貓窩抱過來,放在床邊:“喏。”

    貓咪這才不情不愿地從床上跳下去,舔著爪子鉆進小窩,不再好奇兩腳獸的奇怪舉動。

    就在52號徹底收好大尾巴時,時岑那邊的工作也漸趨尾聲,傭兵擱了筆,對照刪除平板信息:“小時。”

    “嗯?”時明煦應聲,順勢閉上眼,“有什么事嗎?”

    “倒也沒有特別的,”時岑說,“就是想說,你如果對我產生想法,不必為此道歉。”

    怎么還記得這事!

    時岑又將他拽回奇怪的氛圍里,時明煦張嘴,想為自己辯解。

    但在開口的前一霎,他意識到時岑不是在指責。

    “伴侶間就是會產生關于性的沖動。”時岑刪除平板記錄,往洗漱間去,“小時,這不冒犯——相反,我很開心。”

    他把話說得這么坦蕩,將所有關乎自己的情緒體驗都完整告知對方,讓時明煦為之一怔,那種微妙的懷愧感,重新回到他身上。

    但下一秒,時岑繼續說:“所以,雖然今夜你的承諾泡湯,我可以得到事后補償嗎?”

    時明煦頓感不妙。

    他斟酌著開口:“你想要什么補償?”

    “我們之前已經試探過,你無法控制我的身體。”時岑已經來到鏡子前,他是如此泰然自若,絲毫不介意被對方看見。

    “小時,再試試接管我的身體呢?”

    時明煦聞言,嘗試集中注意力——但很遺憾,即便對方已經很放松,他依舊沒法控制時岑的肢體,或許因為他的體質不如時岑又或者,他們間的共感鏈接,沒有那么平等。

    “還是不行啊,”時岑輕嘆口氣,“那怎么辦小時,你要怎樣補償我?”

    他說話間,望向鏡面,連帶著時明煦的目光也看過去。

    鏡子。

    它光滑的,又很安寧,包容所照的一切,它最客觀最公正,卻也最隱秘最曖昧,旁人將其視為日常工具,用以整理衣裝、遮掩疲倦。

    但在時明煦與時岑這里,鏡子顯然已經變味——起碼對于時明煦而言,它充滿難言于口的恥感。

    感官互通時,他每每站到鏡前,都會感受到對方視線的流轉。

    于是鬼使神差般的,時明煦開口。侍者咬牙:“你!”小家伙被過大的信息量沖昏頭腦,連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

    翡翠綠圓瞳反復游曳于時岑、時明煦和另一團濃白色半流體之間——兩塊礦雖然很沉默,卻都沒有展現出驚奇,惟有對面的亞瑟展露出一點驚詫,程度卻也遠不及祂自己。

    小家伙越想越委屈,祂在焦急間福至心靈,忽然意識到某種可能性。

    “你和我的礦,你們基因鏈結構完全一致,”祂湊到時岑身側,謹慎地打量著他,“你們是不是分裂了?你是好礦的另一個人格嗎?”

    祂說著,指指另一只亞瑟,自以為恍然道:“礦,你離開了我,一定非常難過!所以你一直在想念,甚至幻想出另一個我——我知道的,用你們社會的話來說,這叫妄想癥。”

    “什么啊!”時岑的亞瑟頓時不樂意,“你這沒禮貌的家伙!分明是你搶走了我的一塊礦,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你什么意”

    祂倆吵吵嚷嚷之間,傭兵和研究員已經聚首到一處——此刻再聚首,彼此的面容都比上次清晰許多,那種朦朧的云霧感已經徹底消散,意識體的凝聚程度,隨空間一起成長了。

    二人都沒有急于開口。

    時明煦靜靜地看著對方,指尖卻在輕輕發抖。他已經如此熟悉另一個自己,卻又頭一遭這樣真切地用眼睛去描摹——遑論這既是相遇,又是重逢。

    已經阻斷的,失而復得。在變幻莫測的命運里,不過半日,卻已經恍如隔世。

    站在他們共同創造的空間內,時明煦幾度微微張口,卻始終說不出話來。四下沒有風,有碎發從額角垂下,蹭到眼梢。

    于是,一只手輕輕撥開了它。

    “小時,”時岑溫聲說,“我很想你。”

    時明煦的眼眶微微被濡濕。

    他想說的話其實有很多,但此刻忽然都哽在喉間,難言一字。想念的分量太沉重,在支撐骨骼的同時,也壓迫著心臟。

    但,就在時岑耐心的等待中,二人間的氛圍被打破。

    “總之就是這樣的啦!”時岑的亞瑟忽然插入話題,祂指著另一只小家伙,說,“你看,好礦是壞礦的主人格,他們之前就是共享一片意識空間的。”

    時明煦的亞瑟繞著兩人看了又看,猶疑地問:“那他們是共生關系?”

    “不是哦。”時岑的亞瑟再度展露他的博學,“兩塊礦是一種奇怪的締結關系,人類把這叫做‘伴侶’。”

    對方明顯有些困惑:“伴侶?”

    “就是連意識體都可以相互嵌合在一起啦!”時岑的亞瑟說著,伸出自己的兩只小觸肢,將它們互相挨在一處碰了碰,“喏,像這樣。”

    對方悚然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你不相信我?好哇,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你是一只壞亞瑟!”時岑的亞瑟氣鼓鼓,祂湊到自己的礦跟前,攛掇時岑,“礦,你們再表演一下嵌合嘛。”

    時明煦:“”

    雖然他知道小家伙指的只是意識體接觸,但這個詞語誤用在這里,實在有些歧義。

    他決定糾正亞瑟的說法。

    但時岑反應迅速,已經動作起來。

    自然而然的,傭兵拉起他的手,在五指指縫緊貼的親密中,時岑說:“像這樣?”

    “嗯嗯嗯!”傭兵的亞瑟點頭,轉向另一個自己,“你看,我沒有騙你吧?”

    時明煦的亞瑟驚得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只好繞著二人交握的雙手來回打轉,憋了半天,最終擠出來一句:“好礦好礦,你如果被脅迫了,可以告訴我的。”

    研究員聞言一愣。

    他承認,自己是有點不好意思——雖然十指相扣算不得太隱秘的互動,他和時岑早進行過更加親密的探索。可眼下畢竟有兩只小家伙一同看著,這場景就變得有些微妙,有些不可思議。

    屬于人類社會的道德觀念,讓他的耳根稍稍沁了一點紅,這種變化沒能逃過亞瑟的眼睛。

    自然也沒能逃過時岑的。

    “小時,”時岑問,“你有被脅迫嗎?”

    明知故問!

    研究員頓時回過神來,但才剛象征性地掙扎了兩下,就被握緊。

    對方溫熱的體溫在摩挲間切實傳遞過來,甚至滲出點侵略性,哪里還需要時明煦來親口回答這個問題。

    他想,對方的亞瑟在取名方面頗有天賦,時岑的確是一只壞礦。

    他忽然決定給予一點點反擊。

    “我沒有被脅迫。”時明煦看向自己的亞瑟,“亞瑟,我是他的主人格,他無法脅迫我,而只能”

    研究員頓了頓:“只能討我歡心。”

    握住他的手驟然收緊,時明煦被體溫灼得小幅度一顫。

    隨后,他聽見時岑輕輕一笑。

    “沒錯。”傭兵欣然道,“時明煦是我的主人格,我配合他的指令,調理他的情緒。有時候他會有點不開心,但更多時候,他樂在其中。”

    時明煦:“?”

    怎么聽著有點不對味兒。

    但他還沒來得及對此表示異議,時岑就繼續說下去:“亞瑟,意識體與意識體之間的接觸,并非僅有脅迫,也可能源于‘信任’。”

    “信任比伴侶要更好理解,”時明煦的亞瑟應聲,“嗯,這種人類社會的情感,是不是類似于我和好礦之間簽訂契約?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進行意識體接觸呀!礦,你知不知道?意識體的損傷是不可逆的。如果我在意識空間內失去一只小觸手的話”

    祂頓了頓,悲傷道:“那我就永遠失去它了。”

    “你不用勸他。”時岑的亞瑟懶洋洋地淌過來,頗有心得道,“好礦都有一點奇怪之處。既然嵌合不會讓礦的品質受損,我們應當理解礦的癖好——比起這個,還是先想想看,你叫亞瑟,我也叫亞瑟,這該怎么辦呀?”

    “對哦!”小家伙恍然,祂看看兩塊礦還嵌合在一起的手,“我的礦是主人格,對不對?”

    時岑的亞瑟點頭:“是的。”

    “那,”小家伙躍躍欲試道,“那我是主亞瑟,你是副亞瑟。”

    他的態度很快因威脅而軟化,半張臉暴露在寒風間,另外半張被火焰炙烤,就在冷熱的交織里,時岑開口:“三十年前,你怎樣拯救了溫戈?”

    “你不是已經親眼見到了祭品?”侍者側目看他,輕蔑道,“如你所見,神明將自火焰中涅槃”

    話未落盡,時岑的刀向他脖頸中沒入半寸,割開一道血線,侍者立刻拔高聲音:“時岑!”

    時岑這才停下動作:“好好配合。”

    他頓了頓:“此外,讓你的信徒離遠點。”

    四下昏沉,雪絮翻飛,周遭的孩子們在侍者的吩咐下,終于不情不愿地退開一點——但沒有人就此離去,所有人都像被釘在雪中,雖然連成了圈,但彼此間相互分散,無人側目。

    太機械了。

    就像是,已經徹底喪失掉自己的情感與判斷。

    在這吊詭的氛圍里,侍者終于開口,繼續說下去。他聲音很輕,控制在自己與時岑可以聽見的范圍內,明顯有些防范蘇珊娜。

    不過,少女的注意力也并不在此處,她在火把的輝映下,警惕著風雪間的信徒。

    講述僅僅發生在鉗制與被鉗制者之間。

    但,如果時明煦在這里,他會更清楚侍者所言的一切,因為——

    “那時是樂園歷131年,神明遭遇劫難,身受重創。”

    接下來,伯格·比約克講述了一些遙遠的往事,和發生于三十年前的、春日中的慶典。

    同溫戈成功訂立契約、回到樂園后,伯格·比約克逐漸建立起“白日”,憑借其常年未變的容貌,與對所謂“永恒應許之地”的了解,漸漸成為侍者,并成功占據原本的瑪利亞教堂,擁有了屬于“白日”的集會場所。

    這一切,都是伯格·比約克往昔不曾擁有過的、別樣的人生。

    他從一個乞兒、一個小偷,一個靠每周在教會蹭救濟餐的最底層F級,成長為數百人的領袖——盡管他表面依舊是孩童,但那沒有什么關系,災厄中的奇遇足夠說服所有人,過往經歷基石一般托舉了他,將他捧至高高的云端,在這階級分明的塵世,他終于得以站立。

    一切的一切,無論是漫長的生命,還是信徒的敬仰,都是溫戈帶給他的。

    來自神明的恩賜。

    他將永遠效忠于溫戈。

    但與此同時,他也有一點小小的不滿——他并非唯一同溫戈簽訂契約的人類,那個遲鈍笨拙的安德烈也在其中,但對方竟然被神明留在身邊,顯然更加受到重視。

    伯格·比約克無法理解這種選擇,他在離開潮濕又凝滯的應許之地時,溫戈甚至沒有親自為他送別。

    他步履蹣跚,獨自行過雨林、荒漠與草野,隨傭兵團混入重建中的外城時,終于體力不支,倒在了覆雪長街上。

    這或許是因為,神明認為眼下,安德烈比自己更具價值但不要緊,不要緊,時間與機遇,會為他正名,糾正神明過往的選擇。

    在樂園歷131年的早春,伯格·比約克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

    131年的氣候格外寒冷,年平均氣候較以往下降不少,厚雪覆蓋之間,外城死寂如荒城。溫戈的召喚就在某日清晨來臨——那只深灰色豎瞳自穹頂流瀉,像蛇一般滑行下來,又攀爬至侍者窗邊。

    隨即,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輕微疼痛,有血液汩汩向外流涌,伯格·比約克閉眼前,只隱約看見帶血的黑麥面包落到地上。

    緊接著,一種遠勝于樂園冬日的寒冷侵襲了他,迫使他自昏迷中醒來,落入純白的、屬于溫戈的意識空間。

    伯格·比約克張開眼,同溫戈的豎瞳對視。

    在清醒的瞬間,喜悅其實遠大于驚惶——溫戈召他來到身邊,這對契約者而言,應是一種莫大的榮幸。與此同時,他還注意到,這處意識空間內,沒有安德烈的身影。

    對此,伯格·比約克表示了程式化的關切,而溫戈告訴他,對方背叛了自己,選擇在維度躍遷的前夕背棄契約,導致自己受到密集粒子流的重創。

    “他擁有最為可憎的、屬于人類卑劣的品質。”伯格·比約克做評道,“我則不同,我永遠效忠于您,尊敬的神明——現在,請您告訴我,我能夠為您做些什么?”

    “背叛是人類的卑劣。”溫戈對此表示贊同,“但礦石所具有的修復作用無可取代,隕落并且無法逆轉。這些年里,你身邊團聚了大量的石塊,知道該怎么做。”

    伯格·比約克立刻單膝跪地,他匍匐于深灰色豎瞳前,低聲道:“為了神明的涅槃。”

    為了神明的涅槃也為了他自己。

    伯格·比約克已經看清溫戈瞳孔中流露出的沉倦,但從前進入序間的親身經歷告訴他,神明的生命漫長、力量非凡——對方甚至能夠停滯住自己身體中的時間流逝,給予自己長達幾十年的壽命。

    絕不可以容許溫戈遭受隕落的威脅,伯格·比約克要同對方一起,完成維度躍遷后,進入永恒綿長的新世界。

    為此,石塊是可以無限犧牲的。

    要做到這一點其實很容易——“白日”的信徒們,幾乎無條件信任著他。所以當一切準備就緒、樂園春日姍姍來遲時,在伯格·比約克提議舉辦一場露天舞會后,所有同時北歐人后代的白日成員都表示了贊同。

    “我將為你們提供面包與酒釀。”伯格·比約克微笑著,“賜下主的恩慈,慶賀復蘇與新生。”

    于是,舞會盛大又明艷,它包容所有討要吃食的居民,歡迎每一位衣衫襤褸的外城人,篝火燃在最中央,人們圍著火堆起舞,在尼古赫巴琴的伴奏中,歡唱著指定的舞會曲目,贊美神明、春日與新生。

    在劣質霓虹的燈影下,在流云相隨的天光中。

    沒有任何人對食物起疑心。

    直至

    直至第一個孩子跳起來,第一雙腳磨出血,第一位口吐白沫的商人望向天穹——可惜,他看不見那只深灰色的豎瞳。

    惟有殘絮般的流云逐漸凝聚起來,地上每多涌出一些血,破絮就得到一點修補。

    潔白的、柔軟的云團,屬于溫戈觸肢的一部分,那些數量龐大的、破碎基因介質的成功流入,修補好祂的傷痕,填充好他的殘缺。

    盡管石頭的效力遠不如礦。但,它們勝在數量巨大,用之不竭。

    溫戈很清楚這一點,伯格·比約克也一樣。

    當最后一群人不由自主地加入舞會時,伯格·比約克才壓低斗篷,隨驚恐四散的人群一起離開現場。

    “補償下次,鏡子。”

    他簡直難以相信自己在說什么,詞語在拼湊間,組合成一幅難以想象的畫面。

    偏偏說到這個份上了,時岑還不放過他。

    “小時,”對方望著鏡子,眼含鼓勵,“再說清楚一點。”

    “我的意思是,雖然我無法直接幫你,但作為補償,”時明煦心聲發顫,“下次或許,可以在鏡子前”

    他說不下去了,心臟加速間,血液快速涌流到耳廓,浸出緋色。

    時岑感受到對方的窘迫,品嘗到無措間隱含的期待,他不把時明煦逼得太過,淺嘗輒止會令人感到歡愉。

    “好。”他說,“下次在鏡子前,你主動的。”

    時明煦:“”

    但他無法避免地被對方的歡愉感染,他張張嘴,想再爭取些什么,最終只擠出一個微如蚊喃的“嗯”來。

    “那就晚安小時。”時岑也躺到床上,他分明只有兩三個小時可睡,依舊心滿意足,“明天見。”

    “明天見。”時明煦拉高被子,擋住窗縫間滲入的涼氣,在情緒的平復間,他靜靜聆聽對方的呼吸,感受所謂“伴侶”關系中的一切,漸漸陷入沉眠。

    他是被通訊器的震動吵醒的。

    時明煦抬手,指腹剛剛觸碰到金屬枝蔓,唐博士的聲音就響起:“時!完蛋了,你救救我!”

    “你怎么了?”時明煦睡眼惺忪,他朝掛鐘望去,現在是清晨五點五十。

    緊接著,他聽見雨聲。

    暴雨鋪天蓋地,仍在繼續,窗外彌漫開冷白霧氣,窗縫間不住灌進濕風,又沿墻壁滑落,匯聚起一灘積水。

    雨點打在玻璃上,遙遙應和雷聲。

    下一秒,唐博士吱哇亂叫:“加個班人回不去了!時,我怎么這么倒霉啊!”

    “電車停運了?”時明煦意識到不對勁,他探到窗邊,朝下望去——

    汪洋。

    街道已經被雨水盡數占據,渾濁的水液在風中翻涌,狀如波濤。

    在陰沉低垂的天穹下,濃重的雨水腥味彌漫至各處,濁浪徹底吞沒掉電車站臺的等待位,又舔舐背景告示牌——時明煦對它的高度無比熟悉,因而得以粗略判斷,積水已經將近一米。

    “電車停運也就算了,城防所的救援艇還算靠譜。”唐博士那頭傳來馬達與破水聲,“但一樓的集中食堂快要沒法開了吧?我沒貢獻點家里也沒存貨,氣象中心那群家伙說,恐怕還得下好幾天,你趕緊去超市多買點吃的我這幾天全靠你了!”

    唐·科爾文試圖彰顯誠意:“親愛的時,飯可以我來做。”

    時明煦一時無言。

    他不知這種選擇是對是錯或許,它兼備二者。

    如果它正確,燈塔的基因融合禁令誤導了無數研究者,又屢次中斷探尋災難真相的歷程;可如果溪知的選擇錯誤,樂園又將民眾保護在不觸發繭房警報的范圍內,無形中阻止許多未知的災難。

    ——這究竟是趨于保守主義的庇護,還是自掘墳墓的毀滅?

    站在整個樂園的角度上,時明煦難以回答。

    “很糾結吧,小時。”安德烈微微仰首,“我當時,也和你面臨一樣的糾結此后我到了燈塔,又被輾轉安置到方舟十三層。”

    “我們的相識,是一場意外——當時你在躲避方舟管理人員的搜查,意外闖入我的房間。”

    第 107 章   斷弦

    手腕內側隱約發燙,時明煦眼皮跳了一下,不約而同的,他與時岑共同抬腕。

    “那時我剛剛進入方舟,趕著當年深秋的尾巴。”安德烈說,“我在十三層,見到許多孩子。他們中的大部分是石頭,少量屬于礦石——這個比例已經遠遠高于溫戈曾告知我的事實。”

    “他們是燈塔最早一批體外極限輔助生殖技術的實驗體。”時明煦收回目光,“如果我的真正誕生地是智識,他們中的一部分也應該是。”

    安德烈點頭:“那些孩子,多多少少有智力或肢體上的殘缺,我同他們待在一起,接受特殊教學——用溪知的說法,樂園想要知道,我是否還能在外力幫助下,順利回歸人類社會。”

    “但出于保險起見,我依舊被安置在獨立房間。當年十三層參與教學計劃的,大多是科研四區域的二線研究員。”

    他指的是讓侍者別太心急的忠告。

    “神不靠所謂的耐心挑選信徒。”侍者這會兒倒是干脆,大門剛被帶上,他就直接解下自己的斗篷,大聲道,“接下來,你將親眼見證神跡!”

    黑色布料垂墜下去,露出一張屬于孩童的面龐。

    侍者,這個看上去十二三歲的家伙,擁有一副諾迪克人的長相。他皮膚白皙、金發微蜷,瞳孔呈現深灰色

    但又不完全屬于孩童。

    時明煦在他的相貌上,體會到一種非常不適的違和感。

    “小時,他皮膚太白了。不是人種遺傳下的白,他白得像是石膏。”時岑的心聲傳遞過來,“那些金發也沒有光澤,都暗沉沉地堆起來。”

    “還有他的眼睛。”時明煦補充,“除卻沒有孩童的稚氣外,他瞳孔也比正常人大一點——但不排除受光線影響。”

    于是研究員問:“能把客廳的燈打開嗎?”

    侍者:“你應該感到榮啊?”

    他萬萬沒想到,對方開口后的第一句是這個。

    “暴雨把電纜泡壞了,整棟樓昨天就徹底斷電。”貝瑞莎癱在藤椅間,從喉嚨里發出“嗬嗬”聲,她艱難地抬手指向儲物柜,“抽屜里有蠟燭和打火機。”

    時明煦取出這兩件東西,蠟燭被點亮后,眼睫的陰影被拉得很長,在明暗交織的閃爍中,他靠近侍者,端詳著他的面容。

    “嗯,確實大于平均值。”研究員用心聲說,“時岑,他瞳孔對光的敏感程度也不大高。除此之外,眼角和上額頭的皮膚有點小褶皺,頭發發質也確實很差,還好湊近看”

    “你到底在干嘛!”侍者終于忍無可忍,曲肘抵到時明煦胸口,“你太無禮了!”

    在將時明煦撞得后退半步的同時,侍者本人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小顫——不知為何,傭兵的打量讓他想起五十年前,他剛剛回到樂園、又被關在燈塔的那段時間。

    對方打量他,像是在打量實驗體。

    真是見鬼,時岑一個雇傭兵,怎么可能會讓他產生燈塔研究員的聯想!

    他瞬間全身惡寒。

    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驟然激怒了侍者,他猛地跳起,深灰色瞳孔死死咬住時明煦:“時岑!你已經親眼見識到——我雖然六十三歲,但得以永葆青春,這一切都是神的恩賜!而你,你不過是一個傭兵而已,有什么資格對神使如此不敬?”

    他憤怒道:“神怎么會拯救你這種卑劣的家伙!”

    “抱歉。”時明煦倒沒被激怒,“我的問題。”

    他這么直截了當地服軟,倒將對方還沒來得及發的火全部噎了回去,侍者嘟嘟囔囔地坐回去,但重新披上了自己的斗篷。

    “我是害怕你走入歧途。”侍者清了清嗓子,“親愛的隊長,得到神的拯救,并不意味獲得神的認可——拯救只是開端,而非結局。”

    時明煦誠懇地問:“那我接下來應該做什么?”

    “當然是向神展現你的忠心。”侍者說,“你妄圖去往應許之地前,應當率先獲得神的應允——雖然這點上我優于你,但你不必感到太過自卑,虔誠可以彌補你的不足。”

    時明煦:“你說得對。”

    侍者頗為滿意,好心情地拍拍手:“那就由我這個前輩來教導你,現在你就該去往室外,加入他們,接受洗禮——這是忠于神的第一步。”

    “好的。但在那之前,我還有一個問題。”時明煦說,“神會強迫信徒嗎?”

    “神從不強迫世人。”侍者說,“祂只降下恩惠與慈愛。”

    “那你為什么要強迫一個小姑娘?”時明煦指著沙珂,接下來,他又滑過賀深與貝瑞莎,“還有老人和病人。”

    “那只是神無法對苦難無動于衷!”侍者笑出聲來,“這家的老人八十九歲,已經走到生命盡頭。那個男孩兒也快死了,你抱他的時候,沒發現他輕得只剩骨頭了嗎?”

    “等他們都死了,一個八歲的E等小女孩怎么在外城活下去?”侍者譏諷道,“只有白日會接納這樣可憐的孩子。隊長,我說了,我是在救她,白日會提供她住所與食物。而樂園,在這個上等人才能生存的畸形社會里,貢獻點高于一切,她只有死路一條!”

    “既然她年紀太小不識好歹,我幫她完成洗禮又有什么問題?”他說著,指指余下二人,“我還特意邀請她的家人前來見證——隊長,你們都該感謝我。”

    語罷,他竟然直接轉身朝外走去。

    在拉開門的瞬間,數十雙眼睛也從門外看過來,先隨侍者動作,進而又齊齊聚焦到時明煦身上,陰郁地鎖定了他。

    而侍者冷笑一聲:“隊長,今天可不能叫城防所哦!”

    時明煦看著他吊詭的唇角:“三分鐘。”

    旋即,他將兩個小孩抱到臥室去,在路過藤椅時,感到衣角被小幅度拉扯住。

    “隊長?”貝瑞莎聲音嘶啞,她實在太虛弱,那些枯白的發都從耳邊垂下來,她拉著時明煦,艱難地引導對方靠近自己。

    時明煦俯身:“夫人,您說。”

    “沙珂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貝瑞莎眼睛里已經有點潮濕,她聲音抖,話說得艱難,“她年紀不大,胃口也很小,還很懂事,可以幫你做很多家務活。我就要死了,您是個身強力壯的雇傭兵,如果,如果”

    “我會收養她。”時明煦將毛毯拉上來一點,壓低聲音道,“好好休息,夫人。”

    貝瑞莎怔怔的,她還保持著張口的姿勢,淚就滑落下來。

    而時明煦已經走出大門,隨侍者和白日的信徒一起,來到剛才舞會進行的小片裸露樓道。

    但這次,舞圈中央的人,由沙珂變成了他自己。

    落雨聲一直未歇,但琴聲與腳步都只在頃刻就響起,身著白袍的男孩女孩圍繞著他,侍者則立在最靠近水澤的地方,斗篷早被雨水淋得貼身,黑色覆蓋在他面上,勾勒出眼窩與鼻梁。

    侍者沒有取下斗篷的打算。

    時明煦安靜地注視著這場雨中舞會,尼古赫巴琴和孩子們的舞步都很歡快,但面上沒有什么喜悅,琴音中也并無人聲伴唱,一切顯得程式又刻板,讓時明煦的不適愈發強烈。

    偶爾有孩子會撞到他,時明煦因此不得已稍稍避開。這會兒雨勢有所減弱,但舞會絲毫沒有任何終結的信號。

    “不對勁,小時。”時岑的心聲忽然傳來,“你的位置在偏移。”

    “我離侍者越來越近。”時明煦說,“不過平臺本身很狹窄,難免會撞到此外,洗禮是否真正完成,也需要他來最終宣告。”

    就在舞圈最外層的女孩快要碰到侍者時,忽然有小顆粒,沿著時明煦的鼻梁滑落下去。

    于是他抬頭,朝天空望了一眼——

    下雪了。

    雪粒很快細密起來,它們化為碎屑,繼而又變作團絮,從鉛灰色的云層間落下,穹頂似乎也越來越低沉。

    長距離光軌忽然劇烈地震顫起來,時明煦險些撲倒在地,躲閃間勉強護住了安德烈——時岑順勢接管他的身體,就在猝然回首間,風雨猛然灌入車廂,建筑碎屑砸斷旁側的一把座椅。

    時岑抱起安德烈,快步往車廂中前部去。

    “這里撐不了太長時間了!”安德烈臉色煞白,他的肩胛骨薄而突出,硌著時岑的掌心。

    時明煦眉心忽然重重一跳,一種不詳的預感籠罩上來,層層纏裹如蛛網。問詢夾在網縫間,像是獵物徒勞的掙扎。

    “空間毀滅后,會發生什么?”

    第 108 章   變故

    時明煦認真地看著安德烈。

    他很難用言語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安德烈半張臉都隱沒在陰影里,天地間昏昏沉沉的,許多東西被風聲攪亂了,暴雨會融化一切。

    他感到不安,這種情緒也影響到時岑。

    但傭兵的血液流涌于身體,微妙的體溫差稍稍緩解了焦躁。

    “小時,你被凍傷了。”時岑說,“先處理傷口,藥在我臥室”

    “老大你可算回來了——不是!你怎么帶回來個小孩!”索沛聞聲探頭,從他自己的房間中出來,同沙珂四目相對間,兩人都嚇了一跳。

    小姑娘顯然有些害怕這個黑發棕皮的大個子,她往時明煦身后縮了一點點,吸了吸鼻子。

    “這是沙珂,別嚇到她。”時明煦言簡意賅,說自己要收養這個孩子,讓小姑娘先去洗個熱水澡,又讓索沛幫忙收拾空房間和做飯。

    至于他自己,則往臥室的方向去。

    “凍傷藥膏在第三層抽屜。”時岑心聲有點沙啞,“小時,你要及時處理創口,避免惡化感染。”

    時明煦聞言照做,他在捏著那支軟膏時,忽然開口:“我家藥箱在臨時安置55號的小隔間,實驗用品擺放架的最高層。消炎藥或許不大夠,但止血與清創綽綽有余——時岑,你還要忍多久?”

    對方一怔:“我”“當初我離開內城,來到外城后,結識了許多人。其中一位,是如今凱恩斯小報的總編。”時岑問,“知道凱恩斯小報嗎?這報紙在內城訂閱者寥寥,但在外城蠻出名。”

    “知道。我也訂閱了。”時明煦想起灰眼睛的夾克男——那個忽悠著他訂購報紙的家伙,似乎是個吃回扣的中間商。

    “這家報社于十年前創立,總編兼投資人就叫凱恩斯。”時岑說,“他是個灰眼睛的男性,內城居民,基因鏈強度B等——他看上去四十多歲,但其實,今年已經年過六十。”

    時明煦一時無言。

    好吧,原來不是中間商。

    他又被騙了——好像跟外城有關的人和事,總是真假摻半。

    “小時,他是個很精明的商人。”時岑笑了笑,“我猜,你是被他忽悠著訂閱的報紙。”

    時明煦:“”

    有些時候,他真的想干脆像索沛那樣直接轉過頭去,不搭理時岑。

    可惜他不能,他在自己世界的身體還沒有醒來,此刻同時岑建立的意識聯系異常穩固,有關時岑的一切,都被他切實感知到。

    對方的確是一個,有點惡劣的雇傭兵。時明煦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也?”

    “抱歉,”蘭斯揉著眉心,“博士,昨晚蘇珊娜趁亂跑出了醫療中心,還不知道藏在哪里——但替文博士感謝您,城防所一定竭盡所能。”

    蘭斯說完,很快掛掉了通訊。

    時岑正在洗漱,水流淌下眼瞼時,他在閉目中看見時明煦盛湯的手指:“小時,蘇珊娜是誰?”

    時明煦將湯從鍋里盛出來,在走向餐桌的途中,向時岑簡要講述了這位少女與保羅間的愛情故事。

    隨后,他深吸一口氣:“蘇珊娜,她可真是一個倔強的人。”

    “她不愿意舍棄保羅的遺腹子,”時岑將發梢的水珠擦干凈,“但這樣做的風險很大,F級胚胎如果在六月前于子宮內發生烈性畸變,很容易引發母體死亡。”

    說是懷著一顆不定時炸彈也不為過。

    “是的,”時明煦送了一勺湯到嘴里,在番茄與牛肉相互混合的香氣中,他略微含糊不清地說,“愛情有時也讓人難以理解。”

    “難以理解啊,”時岑重復了這幾個字,但很快,他繼續問,“小時,你有過情人嗎?”

    時明煦險些被嗆到。

    他連忙將最后半口肉咽下去,再開口時有些羞惱:“時岑!我說過,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

    “那就是沒有了,”對方立刻下了定論,“也是,你瞧著毫無經驗。”

    “你聽上去倒是經驗豐富。”時明煦將湯匙擱回碗里,金屬同碗壁相撞,發出輕微的“啵”響,昭示主人的不滿。

    “怎么會?”時岑聽上去似乎笑了一下,“我同你一樣,都對那種事情不感興趣。”

    時明煦覺得這句話半分可信度也沒有。

    然而還不等他反駁,時岑就繼續開口:“我十年前離開內城時,先受到了軍方的邀請——外城城防所與外派調查團,后者格外希望我能過去,但我都拒絕了。”

    時明煦一愣:“為什么?”

    “因為容易受到牽制。”時岑將幾把槍取出來,為明天的遠行做著準備,“去到軍方內部,就意味著服從大于自主,這對我靈活探究野外的目的來說,是一種束縛。”

    時岑用手指扣住槍柄,繼而取出一方毛巾,擦拭槍身:“情感于我而言,同此類似。同他人之間過深的羈絆,反而容易絆住我的手腳——我一直認為,自己不需要過多社會性感情,所以也沒有交往過任何一個情人。但”

    他輕輕嘆了口氣:“你我之間的聯系,太獨特了。”

    “的確很難用某個詞語來定義我們之間的關系,”時明煦重新舀起一小勺湯,認可了他的解釋,并附和道,“時岑,我們之間的關系,是特別的。”

    說完,研究員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有點不對勁,但他顯然已經入了對方的套。

    時岑將槍擦得很干凈,他勾著唇:“嗯。”

    “你我之間的關系,是特別的。”

    時明煦從這句話中咀嚼出某種深意,但與此同時,他又有一點微妙的開心,這種獨一無二的關系,讓兩人同在一條莫比烏斯環上——它對外依舊孤獨,但對內,他們不可分離。

    這種認知,使時明煦的心跳稍稍加快了。

    就在曖昧像夜霧一樣彌漫起來時,時岑說:“小時,閉眼。”

    很自然地,時明煦聽從了他的話。

    于是在閉上眼的瞬間,時岑的槍,出現在他眼前。

    槍身流暢漂亮,是冷冷反射著微光的墨黑。

    “我有很多把槍,”時岑指腹摩挲過槍身,從柄托一路滑到扳機,“這把是陪伴我時間最久的,它從我到外城的第二個月起,就陪著我,已經足足十年。”

    他不由自主地,想同時明煦分享關于自己的瑣事。

    “明天要把它一起帶去南方雨林嗎?”時明煦注目槍身,“你同外派調查團一起,乘直升機出發,應該最遲三小時就可以到達。”

    “嗯——你明天做什么?”時岑想了想,“回到燈塔、繼續實驗研究的意義已經不大,要不請半天假?你先通知軍方,告知你世界178號可能會去往南方雨林。隨后,可以再查查有關安德烈的事兒。”

    “安德烈的事情現在就可以查,我有溪知實驗基地數據的大部分權限。”時明煦重新睜開眼,將自己平板勾過來,“我會直接請假,明早就提出申請,同軍方一起去往南方雨林。”

    時岑感知到對方同自己間鏈接的削弱,他問:“你是覺得,需要同我一起驗證有關兩個世界178號的猜想?”

    “是。”時明煦打開數據庫,在居民檔案中尋找安德烈,“178號,似乎只有在同我對視時,才會出現那種‘悲憫’的高級情感,不知道我身上是否具備某些特殊性。”

    時岑皺眉:“這太危險了。晚上那會兒你也聽見,南方雨林中的蛇類數以百萬計,你如果真的想去,最好以通感的方式,將意識安置在我的身體中一同前往,我們可以及時交流——在此基礎上,你也可以隨時睜眼,與自己世界的外派調查團保持聯絡。”

    頓了頓,時岑補充道:“小時,不必擔憂178號認不出你。祂在西部荒漠時,已經可以通過我的身體,直接與你成功對視,祂的進化程度應當是隨著時間流逝快速增加的。”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讓時明煦徹底失去了拒絕的理由。

    時明煦望著平板屏幕,背靠椅背,產生了一種神經長期緊繃之后的放松,進而感到被隔絕危機的安定。

    世界,今晚他們可能已經發現這個世界光怪陸離的另一面,它充滿未知。

    但與此同時,通感又讓兩人得以從對方身上汲取慰藉,放在兩天前,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時明煦甚至覺得,他同時岑間產生的所有情感,像在編織一場夢中的童話。

    這夢境溫和寧靜,沒有突如其來的基因鏈斷裂,沒有異變生物的侵擾,可以毫無保留地交付信任、交換秘密,甚至于相互依偎,品嘗情感。

    他最終贊同了時岑的請求。

    接著,關于安德烈的數據也被調取出來。

    時明煦的權限比燕池高一點,可以直接鏈入溪知實驗基地的二級數據庫。

    “晚上那會兒燕池平板上的照片太模糊了,完全看不清臉,”時明煦進入數據庫,定位時間區間,搜索安德烈的姓名,“除卻了解他的更多生平外,我們還可以順便看看他的長相——如果他真是曾經對我說過‘必須要去’的人,或許我能想起更多事。”

    說話間,安德烈的檔案已經被打開。

    資料顯示,他出生于樂園歷97年,即公元2119年,父母都屬于城防所,于一次抵御異變動物入侵的戰斗中雙雙犧牲。

    自此之后,他同哥哥凱恩斯相依為命,但很不幸,11歲那年,安德烈的基因鏈斷裂,由C等降為D等,哥哥隨即同他一起搬至外城定居——僅僅兩年后,災厄發生,他被白色有翼類抓走,自此失蹤。

    這份檔案看上去,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他們沒能從中獲取太多有效信息。

    時明煦有點失望,他將文字部分劃上去,來到照片部分,試圖在這里尋找更多信息。

    下一刻,時明煦與時岑的瞳孔都驟然緊縮。

    ——沒有臉。

    “言歸正傳,凱恩斯建設這份報紙是為了多賺錢。”時岑見好就收,“因為他弟弟在災厄中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凱恩斯四處搜尋他的消息,不計成本。他倆相依為命十多年,感情非常深。”

    “災厄殺死了很多人。”時明煦聽到這里,想起杜升,杜升也執著于養父的失蹤,始終不認為對方已經死亡。

    親情,或許的確是一種很奇妙的情感聯系,它有時會促使人去做一些執拗的、外界看來難以理解的事情。

    譬如從理性角度出發,無論是凱恩斯的弟弟,還是杜升的養父,在失蹤這么久之后,都絕無生還的可能性。

    可家屬就是愿意日復一日、竭盡所能地找尋,將其視作某種人生得以圓滿的執念。

    很遺憾,他和時岑都未能體會過這種感情。

    但,他們同彼此間,又擁有一種遠比親情更復雜,并且密不可分的聯系——這樣想來,倒也稱不上有多遺憾。

    “小時,凱恩斯是災厄的親歷者。”時岑的聲音將他逸散的思緒拉回來,“災厄,對于樂園而言,稱得上一場劃時代的浩劫。”

    “五十年以前,樂園的人口足足有兩百多萬,外城共計劃分一百六十個區域,設置四十處城域間城防所。那時,生物的異變程度也沒有如今這樣高,有些溫和的動植物是允許家養的。凱恩斯說,他與弟弟安德烈就養了一爬架未異變的水培牽牛花。”

    牽牛花,這種根莖細弱,花葉碩大的漂亮植物,順著防盜窗攀爬,開出色澤明麗的、同樣脆弱無害的花朵。

    它就靜靜綻放在五十年前的春天,在一對兄弟的窗前。它所處的屋子逼仄、狹窄,位于擁擠外城的一隅,但內部物件的擺放很有序。

    一個十歲出頭的、藍灰色眼瞳的小男孩,將腦袋擱在窗邊,等待兄長做工歸家。

    他的哥哥身體不夠強壯,無法進入傭兵團,因而只能進行外城收入較低的文職工作。

    凱恩斯的確是一位好哥哥——他放棄內城的一切,自愿搬來外城,照顧基因等級由C下降至D的弟弟。

    安德烈的基因異變程度相對溫和,卻也致使他智商一點點降低、語言能力漸趨退化。這孩子總是顯得安靜,又很溫和。

    災厄降臨的那天,安德烈趴伏在窗沿,像往常一樣被牽牛的花葉圍繞,從萼托與細莖的縫隙間,等待著凱恩斯。

    而哥哥留于家中的平板,還停留在一則“燈塔取得人類基因研究突破性進展”的消息上。

    安德烈伸手,摘下一多粉紫色牽牛花,將它攥在手心,等汁液像往常一樣涂滿掌紋時,哥哥就要歸家。

    可惜,他沒能最終等到。

    起初,只是掌心傳來的些許刺痛感,他以為是指甲刺破了皮膚。

    就在低頭想要查看時,滿窗的牽牛花都在此刻劇烈搖晃起來——剛才分明只有和煦的小股春風。

    安德烈抬頭,這一次,他從窗縫間,瞧見一只巨大的白鳥。

    這只骨骼突出、眼神兇煞的有翼類,一喙叨碎了防盜窗的間隙,那些牽牛花葉都散落下來,在花瓣的紛紛揚揚中,狂奔回家的凱恩斯猛然抬頭,看見了被抓握于巨鳥爪間的弟弟。

    他根本來不及阻止,弟弟就這樣消失于視線盡頭。

    但這只是災厄的開端。

    隨后,那些還沒被折斷的牽牛莖葉——乃至于所有此前允許被養于室內的植株,開始迅速膨大化,花瓣不再柔軟,它們變成尖銳如刀鋒的東西,可以很輕易地攪弄血肉。

    溫馴的小動物也狂躁起來,狗咬斷栓繩,利齒又扎穿主人的咽喉,貓撓破的不再是沙發或窗簾,而是眼球與胸膛。

    與此同時,無數有翼類飛來,它們中的許多被城防所擊落,但更多突破防線,在外城肆意虐殺人類,血液四處飛濺。

    就在哀嚎與慘叫聲中,一種由遠及近的、可怖的震顫,自野外而來——那是密密匝匝、數以十萬百萬計算的獸群。

    兩棲類,爬行類,節肢類,哺乳類乃至于軟體類蠕蟲,都混合在一起,如同受到磁鐵吸引的磁石一般,瘋狂涌向樂園。

    簡直像是,在發動一場早有預謀的戰爭。

    “彼時軍方拼盡全力,也沒能護住外城。”時岑的聲音低沉,“災厄持續了整整三天,城防所和外派調查團幾乎盡數犧牲,熱武器也耗盡了。但仍有整整七十余片區域被盡數摧毀,城墻也碎成了粉末,再也無法抵御異變生物入侵。”

    “那些動植物,統統不要命,完全違背了趨利避害的生物本能。”

    時明煦問:“那么,災厄是如何最終停止的?”

    時岑看了眼索沛,這家伙猶豫半天,仍然一臉糾結,欲言又止。

    “如果凱恩斯所言不假,”時岑沉默須臾,“那實在是一個很離奇的真相。”

    在災厄降臨的第四天,樂園中總人口已經銳減至二分之一,幸好啟動真空空域防御罩措施及時啟動,內城暫時得以保全。

    外城大部分幸存者,也被允許臨時進入內城緊急避險。

    但獸潮與異變植物潮的侵襲沒有絲毫停止跡象,外城尸體堆疊,人與動植物的混合在一起,再分不清,每時每刻,都能夠聽見防護罩被撞擊的悶響——這些入侵生物,想要突破最后的防御層,進入內城之中。

    一旦成功,后果不堪設想。

    位于內外城之間的真空隔離帶,已經快要支撐不住。

    “就在第四天下午,在防護罩上隱隱出現裂縫的時候。”時岑收回目光,“軍方已經做好使用核武器、徹底犧牲外城城域的準備,但就在此刻,從野外——或者從天際,不知道具體從什么地方,緩緩浮現一個巨大的、白色的生物。”

    “據凱恩斯所說,祂似乎沒有腦袋,也沒有五官,甚至連祂本身也難以看清。祂被籠罩在白光里,像是遙不可及的云。”

    時明煦一怔:“那不是和178號”

    存在極其微妙的相似。

    “你有新的傷口了。”時明煦將軟膏涂抹在凍創處,“時岑,我能分清凍傷的灼燒感和穿刺傷——哪怕位置有所重疊,但通感不會撒謊。”

    研究員聽上去有點生氣:“之前你說不必付出任何代價,是不是在騙我?”

    “小時,沒有騙你。”時岑起身,往小隔間去,52號甩著尾巴跟在他身側——而那只樣本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罐口已經打開,藤蔓不在其中。

    除手臂傷口之外,時岑左手上多出一道貫穿傷,自手背斜拉至腕部,蜿蜒爬出血痕,瞧著可怖。

    貓咪顯然在擔心他,時岑從架子上取藥時,它試圖跳上臺面,因為半條腿液化的緣故,52號蹬了老半天才成功,剛想往兩腳獸胸口蹭,就對上一雙濕漉漉的狐貍眼睛。

    小北極狐同大號緬因四目相對,只一瞬,就把腦袋重新埋回尾巴里了。

    52號頓感莫名其妙,它脾氣雖然不大好,但并非不講道理的貓咪——它伸長爪子往培養箱勾,試圖找小白狐貍討要說法。

    但還沒成功勾住,它就被上完藥的時岑一把撈起來,走出臨時實驗室:“別嚇唬55號。”

    然后,他趕在52號發火之前,用一只人造肉罐頭成功哄好了它。

    時岑撫摸52號背脊的長絨毛,細致指導時明煦那頭涂抹好凍傷軟膏后,他才說:“剛失聯的時候,我很害怕。”

    “小時,這不是我第一次同你喪失通感。之前每次你記憶閃回時,我們之間的聯系也會斷開,但沒有那次這樣徹底——連意識體也瞬間消失掉,你就這樣被灰白色生物帶走,”時岑說,“我目睹一切,卻無能為力。”

    時明煦短促地吸了小口氣,他坐在床尾,正對那幅彩色掛畫。

    他忽然有點懊惱,覺得自己剛剛把話問得太重。

    “我嘗試像之前那樣呼喚了很多,但都沒有用。”時岑心聲沙啞,“我實在沒辦法了小時,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你。”

    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找尋。

    對方并非簡單陷入記憶旋渦——光是此前記憶追尋的歷程就讓他那樣痛苦,如今直面如此龐大的未知生物,時明煦是否還有生還的可能性?

    時岑渾身都在抖,砸在窗上的指節泛白,不敢再細想下去。

    如果沒有互換就好了被侍者找上門的人,分明是他,而非時明煦。

    如果沒有讓對方去七十七區尋找貝瑞莎,情況會不會也有所不同?

    又或許,或許更早,如果自己忽略掉那些細微處的重疊,如果沒有那夜的浮光片影,霎那交匯匆匆如白鳥掠翅,穿越西部荒漠與內城靜謐的長夜,如果沒有那次特定的回應如果自己從來不曾得知有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對方是不是,就不至于陷入生死未卜的險境?

    時岑從沒有這樣難過過,情感炸得支離破碎,變成鋒利的碎玻璃,邊緣割據著心臟,那么疼——他作為傭兵,早就習慣了受傷與流血,但沒有哪次肉|體上的傷痛能夠這樣鮮明又尖銳,他從內部被切碎,望進穹頂時,只看見重疊的陰云。

    雪花飄落窗間,融化后蜿蜒出水痕,整個世界都被模糊,唯獨沒有那只深灰色的豎瞳。

    究竟要怎樣做!

    究竟究竟該怎么辦才可以?

    時岑繃著最后的一點細若游絲的理智,嘗試尋找一切可能的法子,他翻閱平板記錄,也尋找時明煦留在家中的所有痕跡,甚至想要潛出內城,尋找這個世界的侍者——但,就在趨于崩潰的時刻,一只毛絨絨的爪子,勾住他的褲腳。

    時岑低頭,發現52號腳下躺著那只標本罐。

    藤蔓的塊狀主莖半死不活地躺在罐子里,瞧著比剛剛更蔫一點。

    貓咪叫喚了兩聲,把罐子往時岑的方向推過來一點。

    “想讓我看這個?”時岑垂眸間聲音沙啞,“52號,我已經看過好幾遍,它沒什么特別的。”

    但貓咪不依不饒,用爪墊扣了扣罐口,嚇得藤蔓又往更深處縮了一點。

    “要我打開?”時岑終于俯身,拾起那只樣本罐,“52號,它實在沒有任何特殊之”

    他的話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下一秒,時岑迅速擰開樣本罐,他大概真的瘋了,竟然直接把那截藤蔓取出來握在掌心——幾乎是瞬間,尖刺穿透皮膚,毒囊注射液體,但時岑忍著疼痛,沒有將它甩開。

    那些創口邊緣處,漸漸溢出少許淡金色,混合新鮮血液。

    在第一顆血珠從腕間滴落之時,時岑終于在疼痛中模糊掉神志,他沿著床邊滑下去,額上冷汗涔涔,可嘴角竟然是帶著一點笑的。

    他逐漸失去一切感官,身體如沉溪之石,意識卻逐漸浮向水面,飄往無垠處。

    “你,不是小時。”

    時岑被這一聲喚醒。

    他醒來的空間很奇妙——這絕非現實世界,它像晴日下的湖泊,或者林澗天光斑駁的一囿,可又事實上什么也沒有,剛剛的兩種聯想,只是進入這處空間后自然而然產生的。

    這里泛著一點輕微的暖意,像遙遠的春季。

    伴隨這個念頭一同進入視線的,是一個半透明的少年——或者說,一個半透明的意識體。

    他瞧著十六七歲,藍灰色瞳孔,望過來的目光很柔和,五官也透出一點熟悉感。

    來不及多想,時岑立刻環抱他一同撞出車廂——下一瞬,整個光軌立刻支離破碎,碎片所及處空間斑駁,虛構的暫歇地徹底消弭,流轉地的一切都再度浮現。

    那顆可怖的心臟仍在緩緩跳動,偶爾有眼球自序泡間浮現,倏忽被淡金色遮掩住窺探的視線。

    覆蓋薄膜的巨大骨刺掃過來——沃瓦道斯同時接住了兩個人,時明煦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懷中的安德烈已經不見了。

    他與時岑同時抬頭,二人連首次身體上的真正相見也顧不上,就齊齊看向那只鉑金色的豎瞳。

    “他已經陷入沉睡了嗎?”時明煦有些急促,“沃瓦道斯,你”

    然而,下一刻,居高臨下的俯瞰忽然轉露出一點茫怔,鉑金色豎瞳的主人開口,聲波依舊如秋野麥浪,說出口的話卻讓兩人都徹底愕然。

    “小時?你和時岑怎么變得這樣小?”

    第 109 章   心愿

    “安德烈,”時岑率先反應過來,“你的意識占據著沃瓦道斯的身體。祂仍在沉睡嗎?”

    覆蓋骨刺的長尾隆起,軀體部分的起伏如同山巒,安德烈嘗試甩動一下尾巴,險些將兩個人都顛下去。

    這具屬于沃瓦道斯的身軀,竟然真的能夠受他掌控。

    但,安德烈很清楚這一切不應發生——鉑金色眼瞳的凝視感很輕微,可的確存在。

    這具身軀真正的主人已經醒來。

    “你違背了序間守則。”安德烈望向那只虛虛闔上的眼,“沃瓦道斯。”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半日前,他從樣本罐內取出藤蔓主莖時,就曾面臨這樣的情況——作為鎖孔的藤蔓貪婪吮吸著他的血液,而眼下時明煦分明正面臨一樣的處境。

    時岑倏忽想起安德烈的話。

    “開啟和維系意識空間的能量,需要通過吞噬基因載體來獲取。”

    剎那間,巨大的、被攝取的感覺同時籠罩住兩個人,時岑甚至來不及用心聲提醒對方,就被卷入難以名狀的渦流——他閉目中所處的暗色空間正在遠離,漸漸凝縮成再不可見的小點。

    與此同時,時明煦于陷落地中的全部身軀都被濃白色包裹住。而時岑現實世界中的身體也脫了力,貓咪從兩腳獸癱軟的掌心下掙出來,抖抖毛絨絨的耳朵。

    侍者依舊仰倒在地,清道夫在他周遭爬行,有一小汪想要撬開他的指甲縫鉆進去,被侍者憤怒地甩開:“你在干嘛?我還沒死呢!”

    流汞般的清道夫團聚起來,慢吞吞地鉆到一截小腿斷骨中去了。

    侍者將視線挪移到濃白色半流體間,發現傭兵的身體已經完完全全被吞噬,可他還沒來得及笑,就對上半空水霧中凝聚而起的一只鉑金色瞳孔。

    濃霧被驅散一點,長有狹長骨刺的淡金色身軀也漸漸展露輪廓。侍者警惕地朝后縮了縮,隨即感受到極其微弱的、轉瞬消弭的風。

    詢問的話語就在小風間被傳遞過來。

    “你,”沃瓦道斯居高臨下,用人類的語言問,“你是溫戈的締契者嗎?”

    與此同時,未知空間內。

    率先睜眼的是時岑的意識體。

    傭兵伏倒于虛無,在醒來的瞬間就感知到熱。這處意識空間雖然依舊什么也沒有,卻給人夏日正午庭院般的感受,就連鵝卵石也被炙烤到滾燙。時岑才剛抬了抬手指,就聽見一個聲音問。

    “你醒啦?”

    時岑驟然警惕,他朝聲音來源處看去——卻先瞧見伏倒在自己身側的時明煦。

    研究員尚在昏迷中,他額角滲出細汗,應當是被空間溫度烘烤的。

    下一秒,一只翡翠綠的瞳孔擠到他眼下,對方身軀依舊是濃白色,但整體體型縮小了許多。

    “你在擔心他?”濃白色生物問,“他是你意識的分裂體嗎?這樣問是不是聽不懂?啊!我想到了!用你們社會的說法來問,他是你的另一個人格嗎?”

    祂語氣歡快,時岑在聽見最后一個問題后明白過來——濃白色生物應當也不知道平行世界的存在。

    祂將自己也抓取到這里,應該是在時明煦的意識空間中發現了兩團意識體。

    因而他沒有急于回答,只謹慎道:“我聽不懂你的問題。”

    “哦,那你是塊不怎么聰明的礦。”對方表現得有點失望,翡翠綠的眼睛轉了轉,“礦的品質下降了。”

    時岑看著祂:“礦是指我嗎?”

    “不完全是。”對方略加思考,指指時明煦,“還有另一塊礦,但他和你原本該是同一塊礦,現在碎成兩塊了,你還不太聰明,所以品質下降好多,比不上沃瓦道斯的礦了。”

    時岑:“”巨蟻身軀龐大,在沙地上坡間,腹部部分貼地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響動起先很零碎,進而越來越多,竟然隱約產生共振,蟻群的挪移也干擾了貼地空氣的流動,摩擦混合風聲,形成某種吊詭的哀鳴。

    螞蟻,起碼有成百上千只螞蟻,以車隊駐扎地為中心,齊刷刷聚攏,圍剿而來。

    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只率先貼近車廂,堅硬觸角同半開的車門相遇,發出類似金屬碰撞的“咔噠”聲。

    ——“咔噠。”

    時明煦家的門鎖被打開,發出這種微弱響動,聲音被深夜寂靜的樓道放大,吵醒了宿于客廳一角的52號。

    無辜的貓咪今夜第二次被打斷睡眠,渾身長毛炸成一團,它醞釀好情緒,憤怒地一抬頭,尖叫堵在喉嚨里。

    門口,門口站著人

    不止一個。

    兩個軍官打扮的男性立在門外,同時明煦相互對視,為首的正是蘭斯,斜后方跟著他的助手俞景。

    “時明煦博士。”蘭斯的聲音難掩疲倦,但仍舊平穩,“很抱歉,深夜打擾,但請您跟我們走一趟。”

    時明煦注意到,他們的神色都不大好。

    他已經將方才濃烈的情緒都收斂干凈,又將離開前實驗室內的場景快速回憶一遍——一切都已經恢復原樣,三個活體樣本陷入沉睡,器械數據已經轉移,記錄都被抹除,不大可能是燈塔那邊的問題。

    于是他點頭,神色如常地問:“有什么事?”

    蘭斯長話短說:“外城發生意外。”

    “部分居民家中出現蕨類與綠色藤蔓幼年體,而生物密度檢測儀的警報完全沒響,和您十天前在醫療中心那次通訊中所述的情況完全一致,城防所感謝您的警示。”

    時明煦點頭:“舉手之勞——樣本已經送到燈塔去了嗎?”

    “送去了,但時間太短,研究結果還沒出。”蘭斯頓了頓,“今晚來找您,是有兩個問題——您從何得知,B-150號城市遺跡回來的傭兵團成員存在問題?記錄顯示您曾隨外派調查團三團去過野外,但目的地并非B-150。”

    時明煦向他簡要講述了那日電車上的見聞,蘭斯點頭,但很快,他繼續發問。

    “此次集中于七十三區與七十二區的種子入侵事件,共造成三人死亡,其中一個人,曾同您關系匪淺。”

    蘭斯說著,伸手將一個密封袋舉到他時明煦之間,晃了晃。

    ——是那日在東方展覽會購買的金屬項鏈與小屏風,由于突發昏迷,時明煦沒能成功帶走它們。

    “您的朋友臨終前,叮囑女友,將這些東西帶給您。”

    時明煦抬眼,看著蘭斯,立刻聽懂了他話里的隱意。

    “蘇珊娜今年剛滿二十歲,”時明煦接過密封袋,“她此前同保羅是戀人關系,在保羅基因等級下降至D級后,他們的確應當分手,但或許,小姑娘還需要一點時間。”

    “城防所也沒有那么不近人情。”蘭斯嘆了口氣,“博士,您應當很清楚,二十歲是內城女性開啟生育任務的第一年。”

    就在此刻,一種不妙的預感自時明煦腦海浮現:“上校,你的意思是,她”

    “她懷孕了。”

    俞景搶答,在說完后長舒一口氣,年輕人看著時明煦,目光中流淌出無奈:“博士,您比我們更清楚,這個孩子出生后只可能是F級,沒有任何被保留的價值。”

    “但保羅的死給蘇珊娜帶來很大打擊——她現在在醫療中心,拒絕進食或飲水,并且情緒激動,出現自殘行為。她最新的訴求,是提出想要見您。”

    “我理解,”時明煦垂眸,他已經跨出房門,“走吧。”

    樂園內城,醫療中心。

    已經凌晨三點,這里依舊燈火通明——因為九月與三月,是內城女性集中進行生育任務的時候,雜沓的腳步聲響在走廊里,夜班崗的醫護人員步履匆匆。

    但與之相對應的,是婦產科走廊內的墻壁,這里繪著許多可愛溫暖的簡筆畫,色彩明亮。

    時明煦跟隨蘭斯,輾轉進入一間單人病房,蘇珊娜就在這里,她的兩只手被分開,拷在床邊,以避免自殘。

    上校帶著俞景候在門外,順便處理城防所事務,而時明煦獨自走近床邊,注意到蘇珊娜身上有許多細碎的割傷。

    她的精神狀態實在不大好,面對時明煦的到來也只給出一點輕微的反應,她蓬松漂亮的金發此刻黏成綹,搭在臉側與腦后,晃了晃。

    “蘇珊娜,”時明煦沒有強迫她抬頭,他坐下來,用一種盡量平視的方式注視著她,“我為保羅的死感到難過。”

    “可他原本不會死的。”蘇珊娜終于開口,聲音艱澀,像是含著沙石。

    她的話很輕,籠罩在陰影里:“他原本一直都住在內城,他的基因退化程度很低,很溫和,只讓他患上了一些皮膚病。”

    “他不會對內城居民產生什么威脅——博士,您知道的,保羅是個機械制造師,除卻補充生活必需品外,鮮少出門,他的工作室就是他家,正好在您家樓下。”

    “他沒有死于基因鏈斷裂,而是死于異變植物入侵——如果沒有搬到外城,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蘇珊娜說到這里,低低抽噎起來,她想用手遮一遮,卻只能聽見鐐銬被拉扯的聲響。

    時明煦找蘭斯要來鑰匙,為她解開了其中一只。

    “謝謝。博士您真的很矛盾。”蘇珊娜哽咽著,接過時明煦遞過去的紙巾,“我第一次見到您,就覺得您既溫和又冷淡——您有真正在意的人嗎?有過伴侶嗎?”

    時明煦想要像以往那樣否定,可一種微妙的情緒阻止了他。

    伴侶,伴侶的話

    他和時岑那種關系,那樣相互交織著、徹底懂得對方的人生,也算是彼此相伴吧,可這種關系,真的能夠用“伴侶”來定義嗎?

    時明煦不知道,因而保持沉默。

    蘇珊娜勉強笑了一下:“看來您還是無法理解,或許博士,您這樣的人,才是為樂園而生的。”

    時明煦回神:“為什么這樣說?”

    他生平第一次被給予“不太聰明”的評價,而評價者,正是個看上去不太聰明的家伙。

    不過濃白色生物顯然不覺得自己有問題,祂用翡翠綠的圓瞳圍繞時岑與時明煦走了兩圈,苦惱道:“情況有點棘手誒”

    時岑問:“怎么個棘手法?”黑暗如影隨影,所過之處空間寸寸受蝕,邊緣殘落如灰燼。

    濃白色的行動從未如此迅捷,兩只亞瑟幾乎瞬間卷入各自的礦——半流體裹挾間,神志模糊一瞬,卻又能本能地感知到別離。

    很快,意識空間中的所有都褪卻,像是匆匆而逝的滾水,浪潮好似帶走了一切,但時明煦不過剛剛睜開眼,就感受到身體的顛簸。

    亞瑟包裹住他,仍在序間中飛速逃亡。

    “好礦,你醒啦。”亞瑟急急出聲,祂聽上去實在氣喘吁吁,“礦,咱倆實在太倒霉了!怎么連坍縮這種事情都能遇上啊!”

    “坍縮意味著什么?”時明煦蹙眉,他在詢問的同時剝開介質,透過撐薄的半流體薄膜,望向后方——

    遠比方才那種黑暗來得可怕。

    嚴格來說,坍縮所及之處,一切光感都被吸收,斑斕而流淌的色澤緩緩被吸收,那里分明沒有渦流,但深不可測的攝取感鮮明得可怖好像只是遙望,就會永遠墜入未知的深淵中。

    甚至連金屬顆粒碰撞的小小顆粒聲,都逐漸微弱下去。

    這一過程并不顯得激烈,甚至堪稱溫和。時明煦原以為,坍縮會是一種高樓垮塌般的震顫,一種聲勢浩大的驚擾。

    可它沒有,坍縮更像是未知處忽然浮現的龐然大物,自深淵伸出它的爪牙,或尼斯湖水面模糊又奇異的剪影,它出現在這里,雖然安寧,卻根本無從抗拒,也似乎不可違逆。

    絕對的黑暗蠶食掉所過處的所有,時明煦在這個瞬間忽然理解:坍縮不是一種簡單的破壞,它更像是一個能量場,一個忽然形成的黑洞或者說,它代表著宇宙的紊亂。

    它本身所帶來的破壞,已經高于3.5維本身。

    “坍縮很可怕的!”亞瑟聲音又急又抖,黑暗仍在擴散,小家伙淌在流光溢彩間得,過程中卻并無糖漿狀介質遭到粘黏,“坍縮會會同時入侵序間和意識空間,如果沒有及逃開,意識體就會隨之湮滅——好礦,你知道湮滅吧?”

    “那意味著意識體的死亡嗎?”時明煦說,“亞瑟,你曾說過,意識體的傷害是不可逆的。”

    “是的!要是只對序間本身的破壞,坍縮才不至于這么可怕呢。很多大”亞瑟逃脫間,不慎途徑扭曲地塊,身體方位的瞬間扭轉讓亞瑟忍不住嗚咽出聲。

    小家伙忍住疼痛,哆哆嗦嗦地說:“很多大序者,甚至擁有容器重塑的能力。但我以前聽別的序者說過,坍縮發生之處,意識體受損的速度比容器還要快。要是沒有及時關閉意識空間,嗚嗚那就沒有亞瑟,也不再有礦了!”

    祂實在被嚇狠了,話說得又急又亂——講述過程中,時明煦瞳孔漸漸緊縮,卻并非因為單純的言語。

    就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在流光凹凸的曲線間,有一只序者沒能逃開。

    祂的邊緣呈現出模糊的五角狀,樹根似的須狀觸肢率先被吞噬,甚至連蜷縮都沒有,就徹底消失掉,像被陡然模糊的鏡頭——正是時岑此前所見的那一只。

    傭兵凝視著祂的分崩離析,出聲道:“亞瑟,祂怎么沒有逃走?”

    亞瑟一號也已經有些力竭,小家伙聞言,只來得及將翡翠色綠瞳后瞥一瞬:“礦祂的意識體已經徹底湮滅了。容器就只是一具空殼,不再能夠感受到痛苦。”

    亞瑟頓了頓:“祂太老了,休眠的時間也太多。這次坍縮發生得太突然,比你們世界的閃電還要快,祂睡得太沉,就沒法及時醒過來,被迫隕落了。”

    答話間,巨大的五角狀生物已經只剩下一邊,那些觸須安靜地匍匐于流光,成為被虛空享用的晚餐。

    “這只序者隕落之后,祂的意識、身體都將不復存在,連帶祂所處的這部分序間也會消失殆盡嗎?”時岑問。

    “對哦!”亞瑟一號應聲,“坍縮所致的損害是不可逆的,一塊序間被吃掉,就再也沒法恢復,本身也會變成很危險的存在——就連靠近也不可以喔!它會把路過的一切東西都吞噬掉。”

    小家伙悶悶不樂道:“也正因為如此,現在序間變得越來越破啦。聽老序者說,以前大家還會偶爾聚集在一起,但自從一次聚會時候發生坍縮、一次性死掉三只大序者后,就不再有任何序間內的節日了。更多時候,我們會在契約訂立處碰面。”

    契約訂立處,正意味著此前的陷落地中心。溫戈,沃瓦道斯和亞瑟,的確都聚首在那里,同挑選中的礦簽訂契約。

    序間,已經在無盡坍縮間,漸漸喪失掉文明承載的功能。

    它現在更像是一片廢墟,而非文明匯聚之處。

    五角序者的最后幾根觸肢也被徹底吞噬間,流光的曲線不再起伏,色澤安靜地交織在一處,相互浸染與侵吞,因坍縮而喪失掉的部分,連一丁點聲響也沒有發出。

    黑暗擴散的速度稍緩,但仍在繼續。

    “坍縮的擴張會持續多久?”時岑收回目光,“亞瑟,你還能堅持多久?如果需要補充能量的話,我的血”

    “序間不適用那種初級的能量使用方式啦,笨礦。”發聲器變型間,亞瑟吐字又急又亂,“坍縮沒有規律,它像怪獸一樣,胃口可比我大多了!嗚嗚礦,要是運氣不好的話,我們也會被吃掉不過,亞瑟會努力不讓那種事情發生的!”

    小家伙的半流體輕輕擠了下時岑,以示對好礦的嘉獎。

    觸須軟乎乎的,因為亞瑟的疾速跑動,溫度甚至比平時更高一些。哪怕隔著衣物擠壓身體,溫熱感也依舊鮮明——另一世界,自亞瑟零號體內伸出的小觸肢點到時明煦的剎那,對方也感知到這種異常。

    “亞瑟,對基因能量的高效利用方式,你現在還沒有掌握吧。”時明煦發現了漏洞,“利用方式受到成年限制?”

    “聰明礦,”亞瑟零號抽空應聲,“我現在,好多事情都不知道。亞瑟只知道,我們的文明不像人類,沒有像你們那些奇奇怪怪的羈絆,你和時岑,好像都很在意某些奇怪關系抱歉礦,我不是一只很厲害的大序者。”

    “你已經是一只很好的序者,”時明煦溫聲道,“亞瑟,序者文明沒有情感體系,要如果實現繁衍?”

    “你指的是序者的誕生嗎?”亞瑟側身,躲過一道扭曲地塊,與此同時,祂的速度一點點降了下來。過長時間的高速逃離,小家伙實在很難再支撐下去。

    萬幸,坍縮的擴張也變得遲緩。周遭粒子的碰撞聲逐漸重回正常。

    亞瑟這才得以暫時獲得喘息,小家伙翠綠色的圓瞳甚至輕微渙散,體溫高得可怖——連帶時明煦也有些難以忍受,研究員解開領口扣子,鎖骨一角順勢展露。

    薄薄的霧狀汗珠,滑過突出流暢的骨骼。

    但可惜,時明煦對此毫無察覺,亞瑟零號也渾不在意。小家伙又卯足勁兒跑了好一段,才堪堪停下,斷斷續續地回答時明煦的疑慮。

    “好礦,你知道'清道夫'這種生物吧?”

    “知道。”研究員想到那些流汞狀生物集合體,“這種生物應當屬于你的文明吧——亞瑟,它們似乎以人類的尸體為食?”

    “是哦,清道夫和我、沃瓦道斯一樣,都是序間的生物。”亞瑟撐不住身體,重新癱軟下去,順勢將時明煦放出,“好礦,其實序者和清道夫一樣,我們都誕生自序間基礎物質的碰撞。”

    祂連珠炮似的叭叭了一長串,比溫戈和沃瓦道斯都活潑多了。

    如果用人類社會的尺度來丈量,溫戈應當已經遲暮,沃瓦道斯或許是青年,而眼前這只濃白色翡翠瞳的生物,大概還是個小孩。

    時岑試圖消化剛剛那一長串話。

    “你們需要‘礦’才能躍遷?還有,我該怎樣稱呼你?”傭兵不動聲色,朝后挪了一點點,將時明煦大半個意識體護住,也遮蔽住后者輕輕顫動的眼睫。

    研究員似乎快醒了。

    時岑也隱約有點對應上——按對方剛剛的一通表述,侍者應該是溫戈的礦,安德烈則是沃瓦道斯的礦。

    那么,所謂的“礦”,應該就是同這種生物簽訂契約的人類。

    好奇怪的表述,為什么要用“礦”來形容?

    時岑眸色深深,意識到這可能是語言系統不同帶來的意思表達差異——但他現在還無從得知,“礦”在對方的種族語言中,究竟意味著什么。

    濃白色生物在短暫的沮喪后,很快又重新提起勁兒來:“當然啦,沒有礦要怎么躍遷!至于稱呼?哦哦你說名字,我想想看嗯,你可以叫我亞瑟。”

    翡翠綠瞳孔瞇起來,濃白半流體也在晃動,亞瑟得意洋洋道:“好聽吧?我剛取的。”

    時岑:“還行。”

    他忽然生出一點哄小孩的無奈,類似他從前某個下午去到傭兵朋友家、被對方收養的小孩纏著講述野外見聞。

    亞瑟似乎還很天真,祂想到什么說什么,思維跳脫,口無遮攔。

    眼下,亞瑟問:“你愿意成為我的礦嗎?”

    “你把我帶到陷落地中心,就是問了讓我成為你的礦?”時岑冷靜道,“那為什么把侍者也帶來。”

    “因為你先答應了要成為溫戈的新礦嘛!”亞瑟有點委屈,“那總要讓溫戈的舊礦解釋清楚,祂明明已經有礦了,就不要再接受你了。”

    時岑幾乎啞然失笑了。

    對方完完全全是孩子性格,這些話賣出不少重要信息起碼,他已經知道,契約必須由人類與不明生物雙方共同認可,才可以生效。

    而就在此刻,時明煦終于醒來。

    研究員掀開惺忪的眼皮,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感知到有視線投向自己——來自時岑的注目溫和又沉靜,對方的面容從未如此清晰過。

    他驚疑又欣喜,立刻本能地撲到對方懷中:“時岑”

    隨即,研究員的話戛然而止。

    他同一只翡翠綠瞳孔三目相對,彼此都很震驚。

    亞瑟“要不要成為我的礦”的問詢驟然卡住,濃白色半流體急速顫動,甚至顯現出一點紊亂。

    “你不是他的另一個人格嗎?”亞瑟猛地拔高聲音,“你是他分裂的意識體!你們,你們才能共享一個意識空間不是,你們都在意識空間里做些什么啊!”

    他仍記得別離前夜,凱恩斯讀給他的那首詩歌。

    沃瓦道斯想了想:“那這次呢?”

    半晌,安德烈輕輕搖頭。

    “還是不了吧,我會舍不得。”

    “如果我的意識殘骸,飄蕩在原野,包裹住絞索。”安德烈聲音微微泛著啞,“那我就居住在風里。”

    每每吹拂過衣領發梢,就是一次久別重逢。

    第 110 章   基因

    “這里很不穩定。”時岑側目,看向混亂無序的流轉地。

    時明煦同他緊緊相貼,彼此連心跳聲也可以聽得很清晰。

    就在剛剛,鉑金色瞳孔緩緩黯淡下去,同安德烈的對話一時也喪失掉回音。可流轉地中,密集的粒子碰撞聲愈發嘈嘈,視線盡頭的巨型心臟震顫不止,鼓動間涌流著藍而粘稠的物質。

    與此同時,視線之中出現重影。

    “那些序泡,似乎產生了復制體。”時明煦微微瞇起眼,望進流轉地。磕碰著的序泡無處不在,眼下的重影也隱約有存在相似性。

    “我正要說這事!”索沛聲音苦悶,在接天連幕的雨線中,他蹲身又站起,費勁地將地面雜物往高處搬,“怎么突然就下這么大的雨!我剛出門那會兒還毫無征兆,老大,剛從你家出來就開始打雷刮風雨季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極端天氣難以避免,今晚別再來了,注意安全。但找到筆記的第一時間,記得一頁頁拍給我。”時岑抬指,掛斷了電話。

    可神經并未因此松懈——他擦凈雨水回到桌前,繼續梳理方才中斷的思考。

    如果“永恒的應許之地”當真意味著陷落地,那么災厄中失蹤的人,都被帶去過陷落地嗎?

    順著思路繼續往下——那些災厄中的入侵異變生物,究竟以什么樣的標準選中他們?又為什么要這樣做?

    幸存者最終,能以何種方式成功離開險象叢生的陷落地呢?

    謎團如此龐雜,像纏繞蔓生的藤葉,線索卻少得可憐。

    但時岑必須強迫自己推導下去——為了28號見面時,他盡可能多地在那位“侍者”面前掌握話語主動權,甚至反過來給對方下套。

    嘈雜雨聲間,時岑指腹在平板上滑動的速度很快,他思索關于陷落地的有限記憶,可惜實在無法大致定位時明煦記憶閃回時,安德烈所展示的叢林景觀。

    那些植被在陷落地中都很常見,硬要說有什么特別之處的話目光所及之處,沒有看見一丁點人類活動或探索的標記。

    這大概率意味著,那地方已經靠近陷落地中心區域——就連時岑也不曾涉足過的腹地。

    這真的可能嗎?

    陷落地中心從未有過任何記錄在案的幸存者,就連科考隊或軍方進入,也都無一例外。

    從地面進行勘探,會發現中心區域被強腐蝕性劇毒動植物團團包圍。而從高處自航天器上俯瞰,中心區域則更是只能看見水汽常年積累所致的厚厚云霧,間或露出樹冠——幾十米高的樹木,用密不透風的枝葉充當著第二層防護,甚至連有翼類也不會涉足這片區域。

    它像在拒絕一切動物入內。

    時岑的思緒漫漶到這里時,已經同步從數據庫中搜索到有關陷落地中心的相關記錄,只有零星的幾條。

    它們大多聚集在災厄前后,其上某條顯示,人類曾經嘗試自懸停的直升機上跳傘進入陷落地中心,結果飛機也失靈墜毀,包括五名科學家、十名調查團軍方成員與兩名駕駛員在內無人生還。

    樂園方面為減小損失及時損止,甚至沒有最終派出救援隊。

    這條記錄的時間顯示為樂園歷120年,也即四十年前。

    自那以后,人類再也不敢貿然探索陷落地中心區域了,數據庫也許久未曾更新過相關條目。

    陷落地中心,絕對的人類禁區。

    可此刻,它對時岑產生一種近乎磁石的吸引力,時岑看著那張拍攝于四十年前的照片,輕叩著指節。

    178號也來自陷落地,雖然是在外圍的A-159號城市遺跡——但或許,祂并非誕生自那座城市遺址呢?

    陷落地,實在隱藏了太多秘密。

    流風不止,亂雨將窗面拍得砰砰作響,就在嘈雜里,時岑聽見樓下傳來人聲。

    是一群叫嚷著的少年少女。

    其中一個男生高聲喊:“都怪你!都說了早點回家啦,非要玩那個破游戲,這下好了吧,水都淹過腳踝了!”

    “你當時也沒反對啊,玩兒完了才說?”另一個男生立刻反唇相譏,“輸了就怨這怨那,遜啦!”

    雨中立刻爆發出小范圍哄笑,一個少女出聲制止:“都少說兩句,不許吵了!雨下成這個鬼樣子,明天恐怕出不了門啊!”

    她的話就在驚愕中戛然而止。亞瑟原本想繼續跟在他身邊,小家伙才得到礦不久,還很興奮。祂將一根觸肢扯得松散,分散成薄薄的霧,可就在將要行至家門時,濃白色像忽然被觸碰的豬籠草般收回。

    “好礦,”亞瑟重新聚攏的觸肢貼到時明煦耳廓,“沃瓦道斯找我,我要離開一小會兒——等忙完,我就會回來的!”

    “我沒有感受到任何聲波。”時明煦問,“你和祂,你們也可以通過意識直接交流嗎?”

    “是‘傳達’。”亞瑟指正,“沃瓦道斯是很厲害的大侍者,祂能夠主動找我,我沒法找祂,這不公平,但幸好只是暫時的。好礦,等我成功實現維度躍遷后,我也會成為厲害的大侍者。你一定要相信我哦!”

    亞瑟志在必得,愉快地同時明煦道了別。

    時明煦望著那團濃白色流出窗隙,直至對方完全重歸風雪漫漶的天地,才將視線收回,摸出ID卡準備開門時,研究員看見自己小臂與掌心猙獰的藤蔓傷。

    傷口已經不再溢血,但結痂的部分依舊很薄,在拿取ID卡的過程中,一小塊血痂被蹭掉,血珠沁出來,有一滴落到地上。

    “啪嗒”。

    時明煦將要開門的動作忽然定格住,他垂眸,望著結霜樓道間殷紅的小點。

    血。

    時明煦很清楚自己的傷口從何而來,安德烈留下的藤蔓,先是在方舟中襲擊時岑,繼而又成為開啟安德烈意識空間的鑰匙——對了,時岑轉述的那句話是什么來著?

    “開啟和維系意識空間的能量,需要通過吞噬基因載體來獲取。”

    基因載體基因載體。

    繼而他回憶起十年前,在方舟中所學的基礎物理課程,帶著眼鏡的中年教授關上窗,在天光下的滿室浮塵中,告訴學生們。

    “宇宙間萬物的運轉都無法離開能量——能量囊括萬物,小至電能積蓄、摩擦生熱,大到石塊投擲間的拋物線,甚至太陽系內行星運轉引力,都是能量的表現形式。”

    “可是,”十六歲的時明煦問,“老師,這些都太具體了,無法作為囊括萬物的總覽,能量還有更具一般概括性的表達嗎?”

    “很遺憾,我的孩子。”教授推了推眼鏡,“人類對能量一般性規律的探尋過程永無止境——它不是一個停滯的、能夠被用語言精準框定的概念。你只需謹記,在人所知的世界中,一切質量皆為能量[1],而人類對于能量形式的探尋過程,像一個面積不斷擴張的圓。”

    “圓越大,圓內所能夠被認知到的能量種類就越豐富。與此同時,圓的邊界線也越長,所隱約接觸到的未知能量類型也越多。”

    “在久遠的過去,人類先祖利用熱能驅趕野獸、烹飪食物。截至黃金時代末期,人類已經初步將光能、水能及潮汐能等轉化為電能,幫助文明運轉。如今,卡文實驗基地已經掌握了更加充分的能量轉換技術,往返于內外城間的長距離光軌就是其中一項突出成果。”

    “而此后,人類一定還會認識宇宙間更多種能量形式或許,你們中的某位,就將成為顛覆世界認知的發現者。”

    而此刻,在這個瞬間。

    那些少年時代的探討,都自浮塵里聚攏起來,自遙遠朦朧的記憶深處,精準擊中了時明煦。

    他壓下門把手的過程中,又跨過那滴迅速凝結的血液,忽然福至心靈。

    意識空間,能量,基因載體

    那么,基因本身,是否也是一種能夠被利用的能量呢?

    時明煦在思索間,已經徹底完成關門進屋的動作。

    與此同時,屋內的一人一貓望過來——蘇珊娜正抱著肚皮朝天的52號,自沙發上,朝他投來視線。

    她的情況比中午好了許多,但面部皮膚的凍傷在室溫下顯得更加可怖,尤其是眼周。

    蘇珊娜的兩只眼睛都紅腫著,望向時明煦的目光仍然局促又拘謹,她只好用主動出聲來掩飾:“博士,您回來了。”

    時明煦點點頭,同對方四目相對間,蘇珊娜的眼中猶有朦朧濕意,映出小小的、燈光下同樣面色蒼白的自己。

    ——而時岑的身影,卻只能隔著焰色遙遙眺望。

    儀式擱置下來,侍者無暇顧及這頭,降溫的速度卻沒有變緩。漸漸的,白日信徒們都向火堆靠得更近一點,蘇珊娜被推至最前方,險些被火舌舔到衣角。

    她在炙烤間,終于收回目光——不知為何,剛剛同時岑對視時,她有一瞬間篤信對方認識自己,但她又沒有任何曾經見過時岑的記憶。

    一周前,她趁文珺與醫療中心發生糾葛的夜晚逃離病房,又用假ID卡借助長距離光軌混入外城,成功躲過了城防所的追捕。

    她原本想躲在外城,偷偷將這個孩子生下來,再向城防所自首。豈料出逃不過幾天,暴雨就毫無征兆地席卷樂園。

    藤蔓隨之暴漲——自保羅死后,蘇珊娜就再也無法面對這些屏蔽型植株了,哪怕只是從窗口遙遙望去,她都會淚流不止、想要嘔吐。

    可這只是絕境的開端。

    第二天,冰雹砸爛掉出租屋的玻璃窗,雨水飄濕了半屋家具,又很快結上薄冰。蘇珊娜試圖去鋼板去賭,但效果不佳。她被凍到嘴唇青紫,卻只敢蜷縮于臥室、又用毛巾堵死門縫,壓根兒不敢向城防所求救。

    雪災成為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暴風雪的降臨徹底摧毀掉破舊建筑,城防所的喇叭夾雜在風聲里,變成一種破碎的引導。蘇珊娜不得不與巨大的恐懼抗爭。

    一方面,到了這種境地,她早已失去了自己此前在內城的一切。另一方面,到了這種境地,她真的要選擇放棄嗎?

    蘇珊娜不知道,她快要被惶然徹底吞沒掉,卻連淚也不敢流,怕它們會變成殺死自己的冰刃。她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終于不得不踏出廢墟,試圖尋找一處新的暫棲地。

    她走進暝暗低沉的天地,踩過觸目驚心的厚雪。

    她就遇到了“文珺”。

    文珺,蘇珊娜是認識的——對方是燈塔兩棲類實驗室的研究員,保羅的樓上鄰居,也曾是她出逃那晚的掩體。蘇珊娜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在雪災摧折的外城碰見對方。

    在她失蹤后,文珺也隨即消失。

    想來,這或許意味著,對方同內城鬧了一點不愉快,或是身藏某些秘密。

    繼而她迅速想到——那么有沒有可能,文珺不會輕易向城防所出賣自己?

    畢竟,她實在走投無路了。

    糾結再三,蘇珊娜主動開了口。

    起初進展得很順利,她被“文珺”細心安撫,又被帶到一個房間內,那里滿是孩童。奇怪的是,每個人都用冷漠又警惕的眼神打量著她。

    當蘇珊娜意識到不對勁、想要轉身逃走時,“文珺”已經擋住她的去路,又告訴她,她必須參加一場儀式。

    十余人將她堵在房間內,一把匕首握在“文珺”手里,蘇珊娜在對方愉悅的凝視間福至心靈,產生了一個荒謬的念頭——

    她覺得對方并非真正的文珺。

    可惜,她沒有細思的余地,十余人推簇著她,像獵捕中世紀的女巫那樣,將她押送至篝火堆旁,趕赴屬于她的刑場。

    蘇珊娜完全掙扎不過,在恐懼與寒冷的迭潮里,她目光漸漸麻木,只有雙手還一直做著機械的捶打動作。

    時岑立刻推窗探出去,在余下眾人的尖叫中,他看見血色順雨水擴散開來,慘白路燈下坍塌著人形肉塊——可少女的死亡并非出于基因鏈斷裂。

    因為很快,血肉間抽搐中涌出無數藤蔓,窸窸窣窣的拱動間,腳步與驚呼四下亂濺,被風雨扯得稀碎。

    驚恐的哭腔回蕩在街道上。

    “植物異變植物入侵外城!”

    “都往樓梯間跑!”時岑立刻自墻上取下微型便攜式鎂熱彈,呼喚幸存者,“遠離積水區域!”

    余下五六人立刻做鳥獸散,各自往建筑內部跑去,在最后一人跑入樓道五秒后,時岑瞄準仍在吸食血肉的藤蔓,叩動了扳機。

    轟!

    微型鎂熱彈劇烈反應間,白光乍現、水霧蒸騰,藤蔓殘骸炸得四濺時,時岑認出了它。

    這株藤蔓屬于B-110號城市遺跡,曾在自己追蹤178號時發動過襲擊。

    但彼時,它完全不如現在強壯,枝蔓的結構也沒有如此龐雜——時岑記得它能夠屏蔽生物密度檢測儀,于是他立刻摁上通訊器,聯系了城防所。

    “蘭斯,”時岑長話短說,“之前你們篩查過屏蔽型異變植株,我這里出現漏網之魚,造成一人死”

    “時岑。”蘭斯打斷他,“截至你的通訊,今晚已經發生三十起襲擊事件,共造成七十六人死亡,區域覆蓋極廣,橫跨十余城域——城防所懷疑,屏蔽型異變植株已經入侵地下排水系統,并成功完成二次異變。”

    蘭斯深吸一口氣:“但暴雨導致排水系統無法立刻進行高溫消殺外城即將進入一級警戒狀態,軍方各部都在行動,你也注意安全。”

    他說完,干脆利落地掛斷,潑天雨幕中,時岑通訊器的柔光逐漸微弱下去。

    但與此同時,另一世界。

    時明煦的通訊器光芒亮了很久,白光開始閃爍,竟然變更出前所未有的紅色,溫度也隨之升高,就在燙得耳廓緋紅之時——

    “52號!”

    時明煦自床上猛然坐起,舉著縮起脖子的貓咪,對方爪子盡數蹬空,掙扎未果,頗為不滿地罵了幾聲。

    時明煦空不出手,只好呸掉嘴邊的貓毛:“知道自己有多重嗎?你快把我悶死了。”

    52號晃著毛茸茸的尾巴,又往他臉上掃了一下。

    “明天沒有你的早飯。”時明煦正欲下床,將半夜擾人清夢的壞貓塞回窩里,就被震耳嗡雷吸引了注意力。

    他抬眼望向窗外時,破空閃電近在咫尺,映出根根纖垂的眼睫。

    害怕打雷的52號立刻拱著腰往他懷里縮去,貓咪很會審時奪度,叫聲立刻轉向凄軟,試圖彰顯它的無辜。

    幸運的是,時明煦這回也沒戳穿它拙劣的把戲——因為就在此刻,鏈接感重新貫通他的神經。

    “小時,”時岑已經關上窗,正擦拭被飄濕的屋內,“怎么醒了?”

    時明煦抱著貓坐回床上,瞥見窗外時,仍沒來由地有些沉郁。

    或許,對于高維而言,低維的一切想象都顯得貧瘠。

    “所以,死亡其實無法避免。”時岑說,“我和小時,注定在這場躍遷中成為燃料、失去肉體但沃瓦道斯,既然你和安德烈都竭力阻止這一切。那么我想,你所看見的未來,不止于此吧?”

    短暫沉默。

    問詢的聲音很輕,時岑的話像霧,彌漫到時明煦耳邊。它恍在咫尺,又顯得遙遠。

    沃瓦道斯的回應聲更低。

    祂說:“躍遷的前半程——也即初步融合的歷程,由亞瑟獨自完成。溫戈的兩次躍遷都止步于此,甚至沒能等到真正利用礦的那一刻。祂的礦因此長久存活,又隨其隕落一同死去。”

    “我見過未來的片段,知道亞瑟會順利完成自體融合,但在我所見的未來中,分崩離析的,并非僅有身體這一載體。”

    “而是你們的意識,你們的本質。”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wwwwwwwwwww|国产视频网站在线|欧美极品一区二区三区|人人爽人人爽|欧美日韩亚洲国产天堂=a|中文字幕欧美专区 | 精品久久久久久亚洲综合网站|c=aopeng人人|蜜桃婷婷|国产高潮抽搐在线观看|中文字幕亚洲专区|第四色中文综合网 | CONDOM色孩交VIDEOS精品|#NAME?|四虎永久在线精品8848=a|三级在线观看国产|日韩久久成人|大学生一级一片第一次野外 | 狼人影院在线观看|成人免费观看视频大全|四虎成人精品永久免费=av|1区2区3区视频|有码在线播放|人妻被粗大猛进猛出国产 | 成人免费高清|精品色呦呦|国产另类ts人妖一区二区|99热精品在线|国产人免费人成免费视频|欧美国产日韩二区 | 高清视频在线播放|天堂资源在线www中文|无码人妻=aⅤ一区二区三区|亚洲一区中文字幕永久在线|中文字幕第27页|免费69视频 | 婷婷综合久久狠狠色99H|精品国偷自产在线视频99|9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国产精品一区二三区|激情中文小说区图片区|国产亚洲日 | 办公室强行丝袜秘书啪啪|国产超薄丝袜足底脚交国产|校花被强糟蹋十八禁免费视频|国产一级纯肉体一级毛片|四虎影院网站|成人免费的视频 | 1000部禁又爽又黄的禁片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在线免费视频|国产精国产精品|中文字幕人妻系列人妻有码|在线日韩免费|男女wwww | 国产成人=a=a在线视频|欧美三级不卡在线观线看|误杀2免费观看|freesex欧美喷水|日本国产在线|成人一二区 | 特级毛片免费观看视频|国产精品视频久久久久久久|免费看=a级大片|浴室人妻的情欲HD三级|麻豆.=apk|在线片播放 | 美女视频黄=a视频免费全程软件=axs|忘忧草在线影院两性视频|久久人妻内射无码一区三区|亚洲精品一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中文字幕久精品免 | 台湾久久网|99久久精品免费看国产四区|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观看|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免费视频|红桃视频二区|国产久艹视频 | chin=a熟妇老熟女hd|精品国产国产综合精品|成人亚洲精品777777ww|欧美日本一道本在线视频|欧美肥屁videossex精品|高潮毛片无遮挡高清免费视频 | 龙珠z国语版普通话免费播放|人妻阿敏被老外玩弄系列|久久露脸国语精品国产91|国产成人午夜精品影院观看视频|91视频一区二区|国产高清露脸孕妇系列 | 欧美一级特黄=a=a=a=a=a=a=a色戒|精品国产日韩欧美|免费在线国产|天天操人|国产高潮在线观看视频|末成年=av女网站 | #NAME?|国产12页|精品视频一区在线视频|#NAME?|国产污网站在线观看|在线在线ccc66 | 国产精品久久三区|三级网站在线看|色在线免费观看|小12萝裸体无码视频|性少妇xx|一级黄色大片视频 | 国产=av熟女一区二三区灾密臀|黄色片在线播放|欧美人与牲口杂交视频在线|偷偷操任你操|69式视频免费观看|久久综合狠狠色综合伊人 | 日本最新免费二区|亚洲无人区一区二区三区|1769国内精品视频在线播放|色姑娘天天干|日本ssswww|国产vps毛片 | 铠甲勇士全52集免费播放|饥渴丰满少妇大力进入|免费女人高潮流视频在线观看|欧美国产国产综合|麻豆tv在线观看|男人操女人的免费视频 | 国产91视频观看|尤物在线精品视频|真人与拘做受免费视频播放|网站一区二区|色屁屁=av|久久一区二区中文字幕 | 少妇高潮尖叫黑人激情在线|99久久精品国产观看|日韩干干干|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小说|免费看黄色片|#NAME? | 国产重口扩张91|桃色视频在线播放|亚洲自拍另类欧美丝袜|成人=av在线网站|色花=av|91影视大全 | VIDEOSGR=aIS欧美另类|爱看=av在线入口|在线视频成人|再来一次在线观看完整视频|91精品国产92久久久|成人爽=a毛片免费啪啪 | 国产黑人在线|日韩免费在线观看|99视频这里只有|麻豆国产一区|亚洲GV天堂无码男同在线观看|亚洲=aV中文无码字幕色三 | 最近中文字幕高清免费大全1|久久久久国产亚洲|日本free护士videosxxxx|国产日产高清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做爰猛烈吃奶摸视频在线观看|日本无遮挡在线观看 | 69视频在线观看|不卡的=av在线播放|羞羞色男人的天堂|蜜臀=av夜夜澡人人爽人人|一区二区三区黄|成年人在线免费网站 色一色成人网|久草在线影|精品视频在线观看99|国产香蕉尹人视频在线|亚洲=a∨好看=av高清在线观看|亚洲欧美日本在线 | gogo大胆少妇大胆艺术又|日本高清视频www|无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潘金莲|91综合精品|亚洲中文精品久久久久久|#NAME? | 麻豆=aV一区二区三区|成人午夜看片|夜夜爽日日澡人人添蜜臀|性做久久久久久久久久|无遮挡又黄又刺激的视频|九一免费观看网站 | 第一=av在线|影音先锋亚洲=aV资源网站|日本WV一本一道久久香蕉|国产精品高清一区二区三区|欧美=a级在线|啪啪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 九九影院最新理论片|#NAME?|国产精品=a久久久久|高清国产亚洲精品自在久久|xnxx在线观看|性高潮一级片 老汉=av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国产又大又黑又粗免费视频|黄大片日本一级在线=a|成年人黄色毛片|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国产精品91大屁股白浆一区二区 无码国产精品一区二区VR|欧美精品亚洲精品日韩专区v=a|欧美xxx久久|黄在线观看免费|国产草草草|7777kkk亚洲综合欧美网站 五月天色中色|蜜桃精品视频在线|日本特级=aⅴ一级毛片|二区三区4区5区6区人妻|成人毛片软件|#NAME? | 99免费看香蕉视频|久久伊人蜜桃=av一区二区|激情五月开心综合亚洲|国产午夜一级片|一级片的网站|一本精品99久久精品77 | 精品视频在线一区二区在线|码亚洲中文无码=av在线|九九九国产精品成人免费视频|国产露脸对白88=av|天天艹日日干|中文字幕久久精品一二三区 | 青青草免费在线视频播放|欧美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综合站|国产=aV视频一区二区|国产精品色在线免费|大片免免费观看视频播放器在线观看 | 欧美精选午夜久久久乱码6080|97人妻无码专区|日韩性生活视频|成人超碰|台湾全黄色裸体视频播放|黄色大片视频在线观看 | 26uuu欧美一级|欧美日韩免费|女人被黑人躁得好爽视频|国产肉体XXXX裸体784大胆|四虎最新网址|欧美色v | 日本真人边吃奶边做爽动态图|青娱乐激情视频|日本熟妇人妻XXXXX免费看|日本天堂免费|国产麻豆xxxxhdfree|亚洲码欧美码一区二区三区 | 蜜桃=av久久精品人人槡|国产一区二区不卡|色偷偷青青草|欧美精品成人一区二区在线观看|人妻妺妺窝人体色WWW聚色窝|欧美黄色免费视频 | 99久久无码一区人妻|亚洲第一欧美|欧美一级欧美一级高清|99热这里只有精品9|欧美成人=a猛片在线观看|国产日产欧产美韩系列麻豆 | 5555www色欧美视频|免费裸体视频女性|三级成人毛片|日韩日韩日韩日韩日韩|日韩亚洲国产高清免费视频|#NA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