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遺骸
眼珠擁擠在一處,相互推搡。
二人都本能地退后一步,時岑靴底踏在室內,同時明煦后仰間碰到擱架時的響動微妙交映。
溶液間的豎瞳霎時動作得更興奮一點,狂風卷嘯間,有散落的小型器械被刮落——很快,建筑底部傳來清脆的落地聲。
與此同時,幾只眼珠迅速下潛,聞聲而去。
于是,遙遠的部分真相自安德烈的講述中徐徐展開,它抖落淋漓雨水,滲透進光怪陸離的空間。
一百六十年前,第一例人類基因鏈斷裂患者產生,昭示了黃金時代的最終覆滅。序間的災難則更早降臨,第一場坍縮發生在兩百年前——但如果要追根究底地探尋,這場災難本身,伊始于純粹四維宇宙。
“四維宇宙的災難源于爭斗。”安德烈說,“爭斗的結局是盡數覆滅小時,沃瓦道斯曾告訴我,越是高維文明,智慧生物存在的密度就越低。你能理解這一點嗎?”
“小時,你還和從前一樣敏銳。”安德烈點頭,“自我跟隨沃瓦道斯成功躍遷至四維后,我們就注意到部分災難的真相。四維智慧生物的遺骸四處飄散,甚至現在仍在散落,并將繼續存在很長一段時間——你無法用人類的社會思維去想象祂們,小時。”
“兩百年前,遺骸率先落到序間,大部分形成坍縮點,蠶食掉序者文明,極少數形成特殊區域譬如催促幼體成熟的流轉地。”
安德烈繼續說:“幾十年后,遺骸開始落到地球上——同其在序間所展示的規律一致,大部分遺骸成為切割基因鏈的零碎粒子,像無數條絞索,一刻不停地在世界上游蕩。”
“只有極少數變成溝通維度的特殊存在,譬如陷落地中心區域、南方雨林蛇窟和智識。”
——竟然真同最初的濾網理論,存在異曲同工之處。他用食指指腹抵在窗上,輕聲道:“不同的星球上,住著不同的人,或者生物。小時,你知道嗎?那些星球都有各自的編碼,就和我們的城市遺跡一樣——我最喜歡B-612號,喜歡那朵玫瑰花。”
他說話間,指尖試探性地探向時明煦的耳廓,摩挲到金屬通訊器。
“書上的插畫也長這樣。”安德烈喃喃著,“它好漂亮。”他似乎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也無法主動開口詢問更多話。但比起過往單純的回憶,此次記憶回溯的切實體驗感更強。
當天光傾瀉而下時,時明煦跨過那些懸浮于空中的、閃爍細碎微芒的塵埃。與此同時,他聽見鞋底與臺階的輕叩聲,與安德烈稍顯急促的呼吸。
“小時,來吧。”安德烈帶領他一路往下。到第十層之后,時明煦就得承擔帶路的作用,二人穿梭于蜂巢狀的方舟內部——正是周末休息日,走廊間很安靜,四下偶爾有巡邏隊的腳步聲,但都只從空蕩蕩的走廊間模糊傳來,顯得遙遠。
“我們只有半天時間。”研究員聽見十八歲的自己問,“安德烈,你要帶我去的地方,離方舟很遠嗎?”
“我有自己的房間,老師們從不愿意輕易打擾。”安德烈仰著頭,露出笑,“只要能在晚飯前趕回來就不會有事。”
“好吧。”時明煦說,“我們乘電車去,你沒有ID卡,但唐·科爾文愿意有償出借他的。”
他說完,從兜里摸出唐博士的ID卡來,在將它遞給安德烈時,輕聲道:“那邊已經靠近城防所總部了我也從沒聽過,樂園中有這樣的建筑。安德烈,它會不會已經廢棄,或者被拆除掉?”
灰藍色眼睛的男孩搖搖頭:“不會的,據沃——據那只蠑螈所說,‘遺骸’已經存在整整兩百年。”
“遺骸是那只蠑螈的同類嗎?”時明煦垂眸,不動聲色地套話,“聽起來,這兩只生物可能早已進化出智慧,擁有文明的雛形。”
“又或許,人類從來不是宇宙間唯一的智慧種族。”安德烈想了想,沒有正面回答時明煦的問題,只說,“一些我們無法解決的困擾,可以被祂們解決掉。那,和祂們的溝通,對人類而言,就是有價值的,對不對?”
這個問題太復雜了,時明煦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最終,他只摸了摸對方柔軟的頭發,同時借位遮擋住后者,避開門口崗亭中的視線——警報沒有響,這意味著他們成功躲過了監控。
雖然認識安德烈的人少之又少,但還是謹慎為上。
夏季休息日里,樂園內城愿意出來活動的居民很少。這里沒有太多娛樂設施,在缺乏植株的大型城市中央區域,溫室效應強得可怖。
四十度的室外高溫下,體感溫度甚至更加夸張——直至熱浪舔舐中的電車緩緩駛來后,整輛車上也只有司機一人。
時明煦同安德烈一起,在最后排落座。
電車很快駛離方舟,兩人的目光都投向窗外,望著單調又高大的生活區建筑,漸漸的,當建筑整體色調轉向銀白色時,安德烈輕聲開口。
“小時,你離開過樂園嗎?”就在這時,時岑猛地撲了上去!
他動作果決,行動干脆利落——那只被注射器拋出去的瞬間,同小李射來的麻醉槍尖在中途相遇,碰撞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而時岑一手刀敲在文珺后頸,打暈了她。
“注射劑量不大。”時岑要將人背起來,小李連忙跑來攙扶,被前者制止住。
時岑說:“我來就行,你馬上聯系醫療中心,叫他們過來接人。”
“啊好!”小李縮回手,在研究員起身向外走的過程中,同醫療中心完成了聯絡。
“我先把文博士背到樓下去,實驗器械上來再收吧。”時岑背人的過程動作嫻熟,但文珺腳離地的瞬間,他被拽得微微后傾。
而小李蹲身陪在文博士身側,等待急救人員的到來。
時岑則轉身往樓上去,右手完全自然垂落:“小時,再試試。”
時明煦竭盡全力,試圖向右手發號施令。
可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依舊安靜地垂落,淡青色血管匍匐著,浸潤一點細密的雨霧。
二人陷入一種微妙沉默。
“時岑,”時明煦長長地嘆氣,“要不先收拾實驗器械吧。”
“小時,你”時岑欲言又止,“還是不行嗎?”
“動不了一點。”時明煦心情復雜,意識同身體的聯系完全斷開了,他竟然成為自己的身體的旁觀者——就好像他每次閉目,去往時岑的世界時一樣。
那現在究竟算是什么狀態?
一團懸浮于虛空、停泊于不知名處,且只可以被時岑感知到、同時岑之間發生交流的意識體嗎?
“那你自己的身體呢?”時明煦忽然想到,“時岑,你能夠同時控制兩邊嗎?”
時岑已經走到六層,在轉過拐角的前夕,他聞言閉上眼。
就在此刻。
一種強大的吸引力牽扯住時明煦,研究員的意識體根本沒有任何反抗之力,他被無形的隧道吸入,在死寂之中心臟狂跳不止,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終于清晰感知到意識同人體神經相鏈接的感覺,并努力睜開雙眼——
時明煦猛地撐起身子——入目的一切都陌生又熟悉,他在心跳的平復間,不可思議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
他嗅到血腥。
阿什利死去后的血腥味尚未散盡,朝書桌望去時,能看見桌面朦朧倒影出天地間的落雨。
所以,現在是
時明煦腳步虛浮,掠過書柜,又險些擦到墻上的槍支,最終踉踉蹌蹌,撞入洗漱間大門。
——然后。
他抬眼,在鏡子中瞧見一張同樣熟悉又陌生的臉。
這張臉,它眉目俊朗,卻又顯出溫斂,中短發在略顯疑惑的偏頭中小幅度輕晃,露出迷茫的眼瞳。
它屬于時岑。
時明煦:“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說出口的聲音也和自己相伴多年的音色略顯不同。
但時岑當年沒在方舟待多長時間,對燈塔的接觸更是僅限于送實驗體,僅有的沉浸式體驗,是時明煦帶他來看55號實驗體的那個深夜。
那晚,研究員輕手輕腳,連燈都沒開幾盞,四下昏暗,落針可聞。
時岑的注意力也不在他的準備工作上。
時明煦搖搖頭。
“野外,和樂園,很不一樣。”安德烈說著,指引他看向天空盡頭。
那里翻涌著幾團翳色的云,昭示夏季暴雨的前調。
“野外的曲線很復雜。在很多地方,曲線隆起來,長滿密密麻麻的綠色植物;在一起地方,它又很深很深地凹進去,被水填滿。”
“那應當是山脈和湖泊。”時明煦聽見自己應聲,“我只在教科書和電子影像上見過——安德烈,這些都是那只蠑螈帶你見的嗎?”
安德烈點頭:“嗯。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房子,它們和外城的一些房子有點像,和內城的明顯不一樣。我最喜歡的建筑在一處滿是沙子的地方,那里風很大,螞蟻也很多。”
“它們都是黃金時代的建筑遺址。”時明煦溫聲道,“在黃金時代,人類擁有豐富多樣的建筑風格,大致以民族為單位聚集在一起居住。至于你剛剛說的建筑,或許在西部遺跡。”
“這枚通訊器,是仿制黃金時代的玫瑰制作的。”時明煦溫聲說,“在2027年以前的黃金時代,玫瑰花似乎格外受到人類青睞。”
“只可惜,現在已是2208年,玫瑰這種植物的基因鏈畸變等級往往很高,并且趨向于強攻擊性。大多玫瑰的尖刺硬度提升,并異變出類似黃金時代豬籠草的習性,可以主動捕食獵物,花瓣卻逐漸腐朽凋零。”
艷色消逝,晨露不會再落到柔軟的瓣上。
銀白與深褐的建筑群阻斷過分瑰麗的暢想,野外遍布可怖威脅后,自然美學的存在感就變得很低,像玫瑰一樣畸變枯萎了。
“我會讓它們重新回來的。”安德烈仰首,他肩膀瘦削,頭發卷曲,開口說話時總顯得溫吞,“小時,真想親眼看看黃金時代的玫瑰花。”
時明煦注目著對方。片刻后,他將自己左耳的通訊器取下:“今晚分別之前,它都屬于你。”
就在此時,電車間響起柔美的電子女聲,提醒乘客,終點站二十二區已經抵達。時明煦牽著安德烈下車時,司機終于支起腦袋看過來:“你們兩個都是方舟的學生吧?是坐過站了嗎?”
“我們父母在城防所工作。”時明煦反應迅速,“我帶弟弟來探望。”
他禮貌又疏離,很快結束掉這個小插曲。下車后,二人立在站臺逼仄的陰影里,安德烈閉著眼,似乎在回憶一些遙遠的事情。
時明煦則終于得以獲取片刻離神,他深吸一口氣,心聲傳到時岑那里。
“時岑。”他默了一瞬,“原來,我八年前,就已經離智識這樣近過這樣想來,我在燈塔所進行的跨物種融合基因實驗,也應該同智識息息相關——但這部分記憶被徹底抹去了。”
“是。”時岑很快答復,“我和你一樣,被迫回到記憶里。十八歲的我已經離開內城,今天傭兵團沒有出任務,我這會兒在家,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今天”
他的聲音忽然頓住。
門外的敲門聲卻繼續響了兩下。
時岑隨即起身,往門口去——拉開門后,一個瞧著四十上下的中年男性立在門口,他深灰色的眼睛望進來,深邃又沉穩。
時明煦在講述間隙開口:“所以四維粒子絞索對基因的切割,會產生能夠被序者文明利用的能量?”
“是,但這種能量的利用效率很低。”安德烈斟酌了一會兒措辭,“如果用序者的說法,這樣的能量只是石頭,而無法稱之為礦。”
“那么礦的本質,就是融合了四維生物基因的人類么?”時明煦眼睫顫了顫,他的聲音同時岑的心聲重疊至一處,“安德烈,高效的基因利用方式,究竟是什么?”
安德烈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將已經半干的衣領向下拉了一點——于是,橫亙脖頸的長長傷疤露出來。
它如此猙獰,足以分割開身體與頭顱。
“那就得提到許多舊事了。”安德烈輕聲說,“小時,它綿延了許多年。”
“你所遺忘的一切,也都在其中。”
“且用三維世界的儀器,根本無法檢測出尤娜基因鏈的真正異常。我們或許能夠看見斷裂的基因鏈,但無法認知到那其中不屬于三維的部分。”
“現在,我們來驗證這一猜想是否正確。”
說著,他示意時岑動作起來,往觀察鏡中看去。
第 92 章 序間2.0
心臟組織切片安靜地匍匐著。
時岑連帶著時明煦一起,自目鏡中看去,在調節輪旋擰之中,心臟逐漸展露出異常——屬于正常基因的鏈狀結構出現破損,斷裂端口存在異常增殖,鼓出破絮般的殘條,或干脆萎縮回去,染色反應也顯得吊詭。
它安靜地匍匐于此,微觀記錄下一場生命浩劫。
時明煦沒有開口的時候,時岑不曾收回目光,他在窸窣的雜響間,安靜等待結果的到來。
時明煦注意到,他在講述到最后一句時,食指無意識蜷縮到袖中——因為衣服被雨淋得濕透,布料下小幅度的挪移很明顯。
時明煦不認為安德烈會撒謊,但,對方似乎在刻意隱瞞什么信息。
他想到某種可能性。
“被捕獲的未來是必然發生的嗎?”時明煦問,“這種被探究到的碎片,能否因為現在的行為而發生改變?”
安德烈沉默了好一會兒。
幾分鐘后,他才重新看向時明煦,搖了搖頭。
“按照以往的所有經驗已經被捕獲的碎片,昭示著必然發生的未來。”安德烈聲音越來越低,“小時,命運并非無時無刻沉浸在蝴蝶效應之中,關鍵事件猶如天塹,還沒有任何躲避或逾越的先例。”
他說到最后,聲音已經細如蚊喃。
時明煦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文珺曾在沃瓦道斯的意識空間中,窺見過他與時岑的未來,如果安德烈所言非虛,他終將迎來不詳的命運。
或許在不久之后,它就會最終降臨。
“沒有先例——但你和沃瓦道斯,依舊在試圖阻止它,是么。”時明煦試圖確定,“你看見了我和時岑的結局嗎?”
這次,安德烈沒有回答。時明煦與亞瑟都從未到過此處,但對時岑來說,這里絲毫不陌生。
他踏著虛無,踏著并不存在的早春原野,最先同鉑金色眼瞳對視。
這里是安德烈的意識空間。
但現在看起來,也是沃瓦道斯的。
他們連意識空間都是完全共享的。怪不得安德烈說,如果沃瓦道斯蘇醒,他就必須陷入沉睡——畢竟意識空間中沒有悄悄話,換而言之,同處一個意識空間中,大概率不存在所謂“秘密”。
“契約原本應由結契雙方自行共同簽訂。”兩個世界的沃瓦道斯同時開口,“但因強效基因載體損失過多,你們無法獨立完成,就由我給予幫助。”
祂指的是時明煦和時岑在現實世界的身體,都已經以大量血液為代價,在今天內開啟過意識空間,因而無法再開啟第二次。
沃瓦道斯頓了頓,鉑金色瞳孔微微下移,祂沒有看溫戈,而是流連過平行世界的兩個人。
祂眸中的悲憫快要流淌出來,低聲道:“現在選擇被抹殺,還來得及。”
“喂!沃瓦道斯,你不能這樣教唆我的礦!”兩個世界的亞瑟同時叫嚷起來,小家伙氣得半流體都鼓脹,氣球一般懸浮著逼近鉑金色眼瞳,“你怎么還不如溫戈!我以前錯看你了,你”
“要改變選擇嗎?”沃瓦道斯打斷祂,直直看向契約的另一方,“這是最后一次機會。”
祂聲音輕緩,像流風拂過春末尚且柔軟的麥芒,又消逝于曠野,很輕易就能彌散掉。
“回答我。”
而這次,兩個聲音,在平行世界各自的意識空間內同時開口。
就連喉結起伏時帶起的弧度,也分毫不差。
“你已經問過我。”時岑淡淡道,“我愿意成為亞瑟的礦,同祂簽訂契約。”
“你也告訴我生存之代價,窺探真相之代價。”時明煦坦然道,“我受背叛之苦。”
沃瓦道斯沉默片刻,只說:“你們你太固執。”
無論是時明煦,還是時岑,都捕捉到那個短促的“們”字。
“看來時岑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看來小時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眼下,抉擇的分叉口前,個體孱弱如風中蛛絲,但被席卷的兩個人都沒有害怕——哪怕通感被強行割斷,哪怕對方的一切都不可視、不可聽、不可感。
但,對方一定一定,會同自己選擇同樣的命運。
沒有任何一方懷疑這一點。
于是,沃瓦道斯見證這一切。
兩人的目光都沒有躲閃,就站在可怖的巨型身軀下,直面浪潮與風暴。
“真相的意義遠勝于我,高于我本身。只要探尋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
人類就還擁有未來,擁有希望。 對方剛同唐·科爾文吃完午餐,唐博士負責清洗餐具,時岑就來到簡易實驗間,照看剛剛被安置好的55號。
他才剛剛帶好無菌手套,就感受到對面的輕微剝離感。
繼而他迅速意識到,時明煦一定又想起了什么。
時岑打開55號的培養箱:“小時,這次想起了什么?”
“安德烈不允許我和他一起離開樂園,去往陷落地。”時明煦垂目,“他說如果我執意要去,我會死掉。”
“可安德烈也沒能成功活下來。”時岑說,“他的死亡時間為七年前,應該就是在離開方舟后不久。那具西部城市遺跡的骸骨軀干保存完整,除內臟被掏空外,沒有什么別的損害。”
“但頭顱和身軀長期分離了。”時明煦想到那顆綠茸茸的腦袋,苔蘚覆蓋白骨,它們長得很蓊郁,好似死者塵封的一切以這種方式重新獲得生命,宣告他生前的部分行蹤。
“有兩種可能性。安德烈死在西部遺跡,頭顱被帶去陷落地。”時岑拎起小家伙毛絨絨的爪子,“另一種可能是,安德烈死在陷落地,但死后,他的尸體被帶去西部荒漠藏起來,頭顱意外落在了陷落地。”
“但無論是哪種,帶著安德烈身體進行轉移的生物,都大概率同178號有關。”時明煦咬著土豆餅,“在清晨那會兒的記憶中,安德烈告訴我,他與白色蠑螈間存在承諾。”
說到這里,時明煦咀嚼的動作忽然一滯。
“如果178號和安德烈間可以達成承諾,白色巨型生物又與178號是同類,那侍者與白色生物之間,是不是也存在某種承諾呢?”
如果真是這樣,白日的行事邏輯就有了一種模糊的解釋——這個組織同黃金時代那些奇怪的宗教組織一樣,他們當然也有所求,但這種追求并非錢權,而是世俗之外的、人類所無法及的東西。
時明煦想到在侍者身上停滯的時間。
“它會是永生嗎?”
“我總覺得沒那么簡單。”時岑垂眸,55號正用尾巴掃他的手背,小狐貍健康狀況良好,跨物種融合后,各項性征也很穩定,他照時明煦的指示,記錄下必要數據。
與此同時,時岑的心聲沒有停止:“侍者性格浮夸、享受被追捧,他這樣的人無法脫離群體。且不論永生事實上能否真正實現,它本質一定意味著孤獨。”
“只要探尋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時明煦頓了頓,半息之后,他與時岑共同開口,“我愿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
“無論身體朽爛,還是意識泯滅。”
“我因此心甘情愿,同亞瑟締結契約。”
半晌,他才說:“小時,你比我想象中更固執,也更敏銳。”
就在說話間,電車抵達站臺,安德烈率先抬腳上去,時明煦跟隨他一起。車門徹底關閉后,雨下得更大,砸到車窗上的水珠沉鈍又密集,行駛間窗上蜿蜒過曲折的痕跡,像是某種生物匍匐著的痛覺神經。
痛覺爬滿目之所及的世界,又被風雨扯散了飄向他們。
所經之處,建筑的輪廓被盡數模糊掉,直至駛過方舟時,依舊沒有停歇。電車一路前行,向外城徑直而去——它在行駛間,漸漸幻化取代了長距離光軌的作用,厚重的大門為他們打開向,真空隔離區已經近在咫尺。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著,安德烈才是這處奇異空間的真正掌控者。
“如果我的死亡已經注定。”時明煦側目間,輕聲問,“那么安德烈,你營造這處空間的目的,是為了補全殘缺,還是為了繼續阻止未來發生?”
“兩者都有吧。”安德烈同他對視間,勉強露出笑,“小時,我先把那些忘卻之事講給你聽。抱歉,你應該已經被困擾了許久有什么想要問的,我會盡量為你解答。”
他這樣問詢,困惑就像傷口中涌出的鮮血——它四處溢散,淌過掌紋與指縫,時明煦想了想,先問:“你怎樣創造出這處空間?”
“我借助了沃瓦道斯的力量。”安德烈說,“在你和時岑陪各自的亞瑟進行催化時,你們的意識體變得很虛弱,足以被我拉入我所創造的空間中在你們昏迷前,我操縱沃瓦道斯的身體,成功抵達流轉地,捕獲了你與時岑。”
他頓了頓:“至于亞瑟,你們不必擔心——你和時岑,你們的融合基因很優質,祂有極大可能成功催化至成年,但還需要一點時間。”
時明煦摸出一張紙巾,將它遞給安德烈,溫聲問:“亞瑟成年后,就要嘗試進行第一次維度躍遷了嗎?”
“謝謝小時,你真的很聰明。”安德烈接過紙巾,擦過濕淋淋的眼睫,“序間越來越不穩定,躍遷是序者進化的唯一方式,祂們通過此種方式成為四維生物,逃脫越來越可怖的災難。沃瓦道斯就是成功者。”
“而你跟隨祂,也成為四維中的一部分。”時明煦聽明白了,“你和另一位安德烈,你們之間也會有通感產生嗎?”
否則,他無法想象平行世界間的安德烈要如何溝通平行世界。
出乎意料的,安德烈搖搖頭。
“沒有兩個沃瓦道斯了。”他說著,指指自己,“也不再有兩個安德烈存在小時,祂與祂,我與他,都成為一個融合著的、意識融匯的自己。”
“我即是他,他即是我。這就是維度躍遷所致的意識融合,它將平行世界間的切片整合起來,凝聚成不同時空維度上的一體。平行世界的安德烈,稍后也會尋找時岑,但我對切片整合控制的能力不如沃瓦道斯,因而無法像祂那樣同步進行。”
安德烈看向時明煦,聲音難掩低落。此時此刻,那種曾經出現過多次的悲憫,自鉑金色瞳孔間轉移到少年灰藍色的眼眸中。
“這種整合的成功,需要意識體完全認同彼此,生命軌跡無甚區別。換而言之,平行世界間,二者的選擇基本一致,沒有產生關鍵節點上的偏差。”安德烈垂下眼睫,“而你小時,你和時岑,已經走上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在未來碎片間,親眼目睹你和時岑的毀滅。至于亞瑟的躍遷成功與否,我卻無從得知。”
安德烈說完,深吸了一口氣。他很貼心,為時明煦留下一點用以接受命運的間隙。
可出乎他意料的,時明煦并沒有怔神太久,對方的視線依舊追隨他,開口間也沒有絕望或不甘。
“起碼在成功逃離樂園后,你就看見了這種結局。”時明煦想了想,向他講述了在B—23城市遺跡與南方雨林蛇潮中的兩次相遇。
幅度很小,但這處空間內發生的一切異動都會被放大。像神經末梢觸端的皺縮一般,作為契約簽訂另一方的亞瑟幾乎立刻發現了。
礦可比沃瓦道斯重要許多,及時給予礦關懷,才是祂目前最要緊的事情。
“礦,你醒啦!”亞瑟迅速將豎瞳游過去,小家伙柔軟地觸端顫個不停,也不管自己的礦是否完全恢復神智,就兀自興奮道,“好礦,原本應該是我帶你來的——但是沃瓦道斯不講道理,硬要把我捉回來好可惡,這家伙也沒比溫戈好到哪里去嘛!”
“總之總之,你不是很想來嗎?這里就是序間哦!”
亞瑟嘰里呱啦,一講話就停不下來,沃瓦道斯實在比祂沉穩許多。
前者眼見著時明煦與時岑徹底睜開眼,才終于開口,隱約含著點嘆息。
“這里是維度間隙。”沃瓦道斯垂眸,難辨喜怒,“歡迎來到序者文明。”
第 93 章 茫然
維度間隙。
沃瓦道斯說完這句話后,現場一時陷入沉默,時明煦與時岑都沒有著急答話,但小顆粒物碰撞的輕響一直隱約存在,像琴弦震顫后的隱約余韻。
兩個世界的翡翠色圓瞳,都在一人一怪物間游走,最終,聲音還是先自濃白色半流體中發出。
亞瑟試圖打破這種奇怪的氛圍,祂絞盡腦汁,終于想到人類社會中的某種歡迎方式:“鏘鏘!”
聲音隨相互碰撞的微小物質一起,余音回蕩了好幾秒鐘。
小家伙不理解這種竭力模仿礦石文明的招待方式,為什么沒能很好地起到緩和氣氛的作用,祂翻著小觸手,就在竭力思索其他方式時,終于聽見自己的礦開口。
就在亞瑟也徹底沉入黑暗中時,流轉地深處,幾顆藍色眼球相互推搡著,在序泡間稍顯不安地四處游移。
微弱的淡金色倏忽出現又隱沒,江流入海般融匯至交織色澤間,快得像是幻覺。
與此同時,樂園。創建以來,沒有任意一份檔案記錄退化時長超過半個月。”
“但我的基因鏈退化持續了整整半年。”文珺說,“時岑,你明白這有多不可思議了嗎?”
說完這句后,她貼心地留給對方一點時間,讓其消化這些信息。
而就在所留出的空隙里,時明煦正用心聲同對方交流。
“時岑,我世界的安東尼就是基因鏈烈性畸變者。”時明煦心聲輕緩,“你不認識他他是個小男孩兒,賀深的好朋友,也是被貝瑞莎收養的孩子之一。”
與此同時,研究員想到保羅——那個曾經居于自己公寓樓下的、高大愛笑的機械制造師。
于是,他也講給時岑聽,告訴對方保羅就是很典型的跨基因等級畸變者,退化后表現出惰性畸變的皮膚脫落癥,但已經在蔽型植株的襲擊中死去。
在這個時代,人離開塵世,就像風吹過湖泊。
漣漪泛過去了,就什么也不剩下——水面平靜如初,愿意駐足悼念者寥寥無幾。
“保羅還有個叫蘇珊娜的女朋友,那個那個剛滿二十歲的小姑娘,她懷了保羅的孩子。”時明煦說,“時岑,還記得嗎?在我原本世界文珺博士失蹤那晚,蘇珊娜趁亂逃出了醫療中心。”
她自此不知所蹤,至今仍未被找到。“畢竟按照我們所推測的,高級意識空間具有強私密性,也就能夠瞞天過海。”
“合理的推斷。”時明煦補充道,“但彼時,安德烈已經同沃瓦道斯間有了承諾,或許承諾一方的死亡會影響到另一方——安德烈死后,沃瓦道斯或許也受到不小的創傷,所以才以墨西哥鈍口螈的形態,藏在陷落地。”
“直至今年三月,祂被帶到燈塔,成為文珺博士的178號實驗體。”
這些日子里曲折糾葛的迷霧,終于得以消散掉一部分,時明煦講話間語氣輕快,看得時岑好想吻他。
傭兵從不吝嗇情感表達。于是,在對方說完的第一時間,他就親了上去。
彼此交換一個水色淋漓的吻。
時明煦明顯比剛剛耐親了點——再分開時,時岑也稍稍有點喘氣。
對此,時岑作評:“脫敏訓練果然很有必要。”
時明煦尚在恍惚間,他聽見“脫敏訓練”四個字,就被帶回那個水霧彌漫的潮夜,當即自以為悄悄地挪開一點。
接著,他在時岑微微戲謔的目光中開口:“那接下來我們需要知道,為什么兩個世界的178號在燈塔期間表現迥異。”
“需要比較不同的話,我們現在擁有的信息就太少。”時明煦終于平復好呼吸,“我原本世界中珺姐開的權限還在,時岑,你可以直接調取178號的詳細實驗報道。至于你這邊,我再想想辦法,聯系唐博士試”
話語戛然而止。
下一秒,意識空間中的靜謐被打破——時明煦那邊,響起臥室敲門聲。
“老大!”索沛大著嗓門喊道,“門口有人找你誒!她說她叫文珺,我對長相和這名字都沒啥印象。”
“但她指名道姓,說一定要見你,還說有要緊事。你要不出來看看?”
上次見面時,他見到的還是另一個世界的文珺,那雙濕漉漉的淚眼同眼前凍得發青的眼眶重疊在一切,眼睛的主人同樣顯現出疲倦。
但好在,其中所蘊含的絕望意味淡了許多——發覺這點的瞬間,時明煦喉間忽然有點哽塞。
于是他只說:“先喝杯熱水吧。”
偌大的客廳中,只有他們倆與通感鏈接的時岑,窗戶風雪呼嘯不止。文珺將那只玻璃杯虛虛捧在手中——她指尖和手背也沁出塊斑狀的青紫色,深色凝聚在一處,重重疊疊。
“文博,您被凍傷了吧。”時明煦指指那些斑痕,“我家有凍傷藥膏,要處理一下嗎?”
文珺搖搖頭:“不是什么大事。”
接著,她啜了一小口熱水,在窗外呼嘯的風雪中開口:“時岑,你是我離開樂園前,聯系的最后一個人。”
“您這些日子去了哪里?”時明煦順著她的話往下問,“九月初,我曾給您打過一次通訊,詢問178號的情況——您指的也是那次聯絡嗎?”
“是。當天晚上我的身體出了點狀況。”文珺聲音有點發顫,“整件事情說起來有些復雜,但都很重要。時岑,你應該是目前唯一愿意相信我的人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點點講給你聽。”
“九月初時,我正在生育任務準備期。那天晚上,我從超市買了些東西就回家去,在用通訊鏈接平板做身體檢測時發現異常——我的基因等級出現微弱波動,似乎隨時可能發生降級畸變當時我立刻就去往醫療中心,你或許對此還有印象。”
“當晚通訊時,文珺博士正從公寓往電車趕。”時岑說,“小時,她當時的確很著急。
“您的檢查結果出現什么問題?”時明煦溫聲問,“是基因鏈出現問題了嗎?”
“是也不是。”文珺嘆了口氣,“事實上——在我拿到化驗單的第一時間,我和醫生都懷疑是醫療中心的設備出現故障,畢竟檢查結果實在太荒謬了。”
文珺說著,將右耳的蝶翅狀通訊器取下來,示意時明煦鏈接平板:“喏。”
在短暫的緘默后,時明煦開口:“文博士,您繼續說。”
“我當然不愿意相信這個結果。”文珺說,“當晚我自己回到燈塔,決定進行更加精準的基因鏈檢測——然后,在我抽取血液等待化驗后,我開窗透了會兒氣,就逐漸喪失掉意識。再醒來時,人已經不在樂園了。”
“不在樂園?”時明煦幾乎瞬間坐直了身子,“不在樂園?這怎么可”
就算是沃瓦道斯,也沒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安保級別定格的燈塔,帶走一位兩棲類生物研究員。
除非這個世界的燈塔內部,也出現了一些問題。
“不可思議之事的確就這樣發生了。”文珺勉強笑了一下,“時岑,我接下來說的話只會更離奇——如果不是你曾經被沃瓦道斯救過,你大概真的不會相信我。”
“你世界的文博士,怎么知道你被祂救過?”時明煦面上不顯,用心聲隱秘地詢問對方,“時岑,你曾經在通訊中告訴過她嗎?”
不知為何,時明煦總覺得對方有點微妙。
濃郁霧氣爬行過冰層,內外城已經徹底陷入黑暗。建筑殘骸被迷蒙于風雪中,亮光處卻少得可憐。
瑩白色防護罩像半輪巨大的月,自蘭斯瞳孔間倒映出來。
蘭斯立在智識外,他在探照燈的情況下,看見被撕開豁口的纏枝巢狀建筑外層——不知為何,上校忽然覺得有點心悸。
一種隱約注視感自黑洞洞的建筑深處傳來,像無數雙躲在暗處的眼。
“這里是禁區,沒有授權無法進入。”俞景自軍用冰甲車的另一頭繞行而來,走到蘭斯斜后方,皺眉道,“上校,之前這里有這么嚴重的破損嗎?”
他說著,撣掉肩上的落雪:“您是懷疑,時明煦博士逃到了禁區?那需要我向高層申請搜查嗎?”
蘭斯開口:“他已經不在這里了。”
“俞景,現在派人去救助中心,看看蘇珊娜的情況如何。你再親自去趟我家,檢查時博士的貓是否已經安置妥當。”
俞景應聲就要照做,但就在轉頭的瞬間,他忽然想起什么:“上校,那您呢?”
蘭斯的食指已經搭上通訊器,指腹溫度稍稍融化掉霜層:“我現在就向高層申請。俞景,不要浪費時間。”
他聲音淡淡,讓人覺得安心。
但俞景顯然很會服從,對方立刻鉆進軍用冰甲車。在離開前夕,他瞥了最后一眼——蘭斯耳垂的連尾四角星已經微微亮起,小范圍地映亮耳廓。
萬幸,上校的通訊器還可以正常使用。
他收回目光,迅速駕車離開了。
時明煦:“”
兩人都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什么叫做啞口無言。
不過,他倆不開口,自然有主動開口的。
“哇壞礦!”時岑身側的亞瑟先看清了時明煦,連忙一個勁兒晃動著觸肢,“快看快看,那不是你的主人格嗎!”
下一瞬,小家伙的興奮勁兒頓時消弭——兩團半流體都急急涌向對面,在翡翠色圓瞳大眼瞪大眼之中,兩只亞瑟共同開口,聲音抖得厲害。
“啊???”
“兩塊礦就算了,怎么還有兩只我啊!”
第 94 章 溫存
時岑世界的亞瑟率先發問:“你也叫亞瑟嗎?”
“對啊!”時明煦的亞瑟眨巴著圓瞳,仍在混亂中,“你你你,你怎么連名字都和我一模一樣”
小家伙磕磕絆絆地答話,不明白為什么對方比自己稍微從容一點。
時岑的亞瑟想了想,繼續問:“你的礦是叫‘時明煦’嗎?”
“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另一只亞瑟霎時瞪大了眼,“這不公平!”
他想問對方怎么會親在眼睫上,又想稍稍說明自己的狀況。
但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出口。
因為下一秒,時岑就偏過頭,在時明煦的片刻茫怔間,真正吻了上來。
柔軟而溫熱的唇瓣相互貼合,時岑微微用了力,兩人就更加親密,就在時明煦剛剛想要回應時,他感到一點濕潤。
時岑的舌尖,點到了他的唇。
原本就被摩挲得軟熱的唇面,忽然被濡濕一小塊。
對方的舌尖比體溫更熱一點,輕輕試探后很快縮回。與此同時,時岑帶著點笑的聲音響起來:“小時,不會接吻?”
“會。”時明煦忽然有種莫名的氣惱,他知道時岑此前也沒跟人接過吻,但對方怎么總是這樣游刃有余?
研究員抿抿唇,生出點奇怪的勝負欲。隨即,他環住時岑的脖子,將對方壓得靠近自己,主動吻了回去。
他試著探出舌尖,只一瞬,就同時岑的相遇,又很快被勾纏住,陷入濕熱中,水聲漸漸滋生出來——比起吻他,對方分明更像是在舔|弄,時岑舌尖溫度又比他燙,接吻中侵犯意味越來越濃。
當時岑抵著時明煦舌下系帶舔舐過去時,后者終于忍不住腰眼發麻,一小線津液沿著嘴角往下滑,但剛剛蜿蜒出一點水痕,就被時岑以指腹碾去了。
指腹碾過皮膚的摩擦過程帶出熱意,同對方唇舌的進攻相配合,幾乎讓時明煦產生了被獵食的錯覺。
可憐他舌尖被銜住,只能發出不成調的繚亂嗚咽,麻勁兒一股股透遍全身,就在快要站不住時,時岑握住了他的腰。
時明煦頓時“哈”了一聲,抖得厲害,徒勞溢出水涎,眼睫也顫得不成樣子。
就在這聲之后,時岑終于徹底撬開齒關,他伸進來的舌頭這樣燙,就連口腔黏膜也有了灼燒感,可憐他還沒能從剛剛的刺激里緩過勁兒來,就被帶入了更加洶涌的熱潮。
理智分崩離析,余下殘骸晃蕩在浪潮間,時明煦徹底喪失掉思考的能力,只好本能地聽從。
時岑叫他放松,他就果真努力放松緊繃的神經,被對方的舌尖細細舔過齒根與舌周,就連口腔內壁剛分泌的津液也被剮走。
好過分。
可他和時岑在南方雨林時,分明都聽出了灰白色生物的孱弱,也見證了那種類似傳承的交談。
“蛻變是神明的磨礪!”侍者憤怒道,“而在此前,我的生命完美無缺!五十年前,我被神明拯救、回到樂園之際,還沒來得及享受新生,就又被抓到那個愚蠢的燈塔中去,他們觀察了我那么久,也連一點端倪都沒有發現,根本無從窺探神跡。”
“直至一月前,神明主動抓取我的靈魂,向我預告此次降臨。在此期間,祂的力量無法完美籠罩,所以我才會短暫出現這些情況。時岑,你聽懂了嗎!”侍者輕蔑地說,“我這個小小的F級已經活到六十三歲——整個樂園中,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
但時明煦在這些充滿譏諷的言辭間,敏銳地捕捉到一個字。
“又”。
侍者說,他就又被抓到那個愚蠢的燈塔去——但就他同時岑此前查閱到的檔案來看,沒有任何侍者于災厄前留存于燈塔的實驗記錄。
他在思緒流轉間,很快聯系起貝瑞莎沉倦的講述。
“因為實驗對象太少,寥寥幾個孩子還大多為E或者F等”
他隨即恍然。
原來,侍者就是曾經的跨物種基因鏈融合實驗體之一。
那么,同樣被帶走的安德烈也是如此嗎——災厄中,被白色巨型生物帶走的人并非隨機,而是定向選擇了這些跨物種基因融合失敗的孩子嗎?
在這紛繁雜亂的往事里,時明煦終于努力抓握住更多線索,他轉頭,正要繼續詢問對方。
忽然,凝視感鋪天蓋地,純白寒冷的空間中像是瞬間睜開無數只眼,所有豎瞳都盯住他,一個古老如湖泊的聲音自四面八方籠罩而來,層層疊疊,好似遠在天邊,卻又能震得耳膜生疼。
聲波,那種沉悶的聲波再度響起,它似乎還不如此前在南方雨林聽見時有力,但由于特定空間的緣故,被無形的壁障反射加強少許。
只不過這次,它不再是同178號交流時候的未知語言,聲波帶動寒冷的氣流,壓制住時明煦。
對方,直接使用了人類的語言。
“你時岑?”
祂似乎還有點疑慮,想要徹底確定時明煦的身份。
是因為身為意識體的時明煦,同時岑的長相有所出入嗎?
心臟在胸膛中咚咚跳動,對方摟住腰的手也在一點點收攏,兩人僅僅貼在一處,時明煦呼吸間全是時岑的味道——他曾從對方被褥間感受過的冷淡氣息,現在盡數化作包裹他的風浪,他被拍散了卷進去。
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腰眼麻得太厲害,心臟的悸動被神經末梢傳遞到全身,就化作細密的電流,激得四肢酸澀,以至于快要站不穩。若不是時岑摟住他,他恐怕早就滑下去了。
“時岑,唔時岑。”時明煦說得斷續,擠出潮軟又破碎的聲音,帶著祈求,“你停一停”
“扯到傷口了?”時岑終于舍得放開他,他垂眸,指腹輕輕擦過嘴角的小塊凍傷,“小時,痛?”
其實是不怎么痛的,但時明煦實在架不住這樣激烈的親吻,于是他猶豫片刻,點了頭。
時岑果然不再把舌頭伸進來,他最后啄了啄時明煦的唇角,將人摟在懷里,拍著對方的背,幫助他一點點理順呼吸。
隨后,就在研究員理智逐漸回籠時,他聽見對方說。
“下次對我撒謊的時候,不要猶豫那么久。”
時明煦一個激靈,驟然站直身子,卻正對上一雙含著點戲謔的笑眼——時岑就在四目相對中開口:“實話實說我也可以理解。畢竟小時,你的意識體,似乎比身體還要敏感。”
“時岑!”研究員終于意識到自己被戲弄,他飛速推開對方,眼尾卻還帶著緋色,“你明明知道,你還”
“但是你親口說的。”時岑溫聲道,“小時,我不希望你有被強迫的感覺。”
時明煦怔愣一瞬。
他有點不自在地別過臉:“沒到那種程度——或許就像你說的,意識體的感知更加敏敏銳。”
但下一秒,他意識到了奇怪之處。
怎么對方好像不是這樣的!
可惡的通感,它表面上鏈接起兩個人,架起維度洪流間溝通的橋梁。但實際上,它又沒有那樣平等。
在意識錯位前,時岑可以控制他的肢體,他卻不能;而在錯位后的如今,他們好不容易以意識體形態相逢,對方卻好似沒有敏感度提升的弊端。
意識體的情緒很難掩藏——尤其在這樣近的距離下,時岑眼見著對方生悶氣,看得他心好軟,于是沒忍住探過來,碰了碰時明煦的唇。
研究員猶豫一瞬,輕輕回碰了下,就捂住嘴退后兩步:“先、先不親了吧?”
他清了清嗓子:“我們言歸正傳。”
于是時岑正色起來,無需多余的語言,他們共同回到猜想中去。
“從305室中醒來后,侍者已經不見蹤影。”時岑同對方一起坐下,肩膀靠在一起,兩人都被暗色物質包裹住,空間內竟然已經擁有一些溫度——類似上午那會兒,他在安德烈意識空間中體會過的那樣,它很淺淡,讓人想起被風拂過的、日出前后的原野。
“侍者從冰窟中逃走了。”時明煦說,“我們現在已經可以確認,他對溫戈所知甚少。他甚至不知道此次籠罩樂園的極端氣候,是溫戈維度躍遷失敗的結果,而將其視為‘蛻變’與‘神明的磨礪’。”
“因而他和溫戈簽訂的契約,應該也與安德烈和沃瓦道斯達成的承諾有所不同——后者聯系程度明顯更加緊密,甚至到達了意識共體的地步。但侍者還保存著活死人的軀體,溫戈對他也沒有太多情感傾向。”
研究員說著,想起先前在意識空間時,溫戈輕而易舉地決定懲戒侍者,使其驟然長到青年。
于是他補充道:“對了,侍者在現實中的身體,應該也會隨之變化。那他要怎么跟一眾信徒交代?”
時岑同對方十指交握,淡淡道:“大概還是坑蒙拐騙那一套。”
在時岑配合著時明煦,將情況解釋得七七八八后,兩只亞瑟都聽得有些困倦——兩只翡翠色綠瞳半睜半閉,終于在某個時刻徹底合攏,半流體融化成小汪水澤,小家伙翻著觸手,陷入沉眠。
即便如此,彼此的身軀也沒有碰到對方。這或許已經成為鐫刻在3.5維生物基因中的本能性戒備。
可時明煦與時岑,卻恰恰相反
就在彼此的締契者睡著后,這處意識空間里的清醒者,就只剩下彼此了。
時明煦微微垂著目,他沒有著急偏頭看時岑,但手腕被牽引的感覺很鮮明——對方沒有太用力,但他的身體實在沒有抗拒。
他被一點點拉近了,皮膚表層感受到溫熱而微潮的吐息。
那是時岑啄在他指尖的一個吻。
第 95 章 圈套
吻持續的時間并不短,時岑的吐息漸漸縈繞在咫尺,將指節皮膚浸得潤澤。
意識體感官本就更加敏銳,本能告訴時明煦應當抽回手,可情感包裹下,他終究沒有這樣做。
真是奇怪,此刻身體的支配權分明在自己,卻又好似被時岑不動聲色地掠去了。最終,在時明煦眼睫發顫之時,時岑愿意短暫放過他。
傭兵仰首,輕緩地說:“小時,想吻你。”
“你剛剛已經在親了。”時明煦終于得以稍微平復,示意時岑看向兩只亞瑟休眠的方向,“時岑,你不要忘記,意識空間里沒有悄悄話。要是動靜動靜太大,把祂倆吵醒了,該怎么辦?”
這還是此前沃瓦道斯闖入亞瑟一號的空間時,小家伙告訴他們的。
照著這個思路,兩個世界178號后續高度重合的活動軌跡,也都可以說得通了。
比起時岑與時明煦的通感,兩只沃瓦道斯活動的方式,更像是共腦,祂們像同屬于某個生物的切片。
時明煦想了想:“剛開始,滑到我手心的178號并沒有咬人的打算。時岑,我覺得在‘抱歉’二字后,屬于沃瓦道斯的意識就重新蘇醒,并取得了絕對的軀體控制權,連帶聲波也隨之變得陌生。”
“那么咬你這件事,完全是故意的。”時岑說,“甚至當時發出‘咬’這一動作指令的,極大概率是我世界的沃瓦道斯——祂已經從我這里獲取到一些能量,又能夠看出你的基因結構,所以也要利用你,幫助你世界的小蠑螈加速進化。”
祂也正是在基因讀取間,才得以窺見時明煦的過往,并立刻決定掩藏真相,抹除掉對方的記憶。
時明煦順著他的猜測,想到泥濘的西西弗斯街道。當時,他擋住沙珂,隔著寥落的雨,聽見俞景向蘭斯匯報。
“178號實驗體畸變的速度太快了祂正在飛速代謝。”
原來如此。
時空中光怪陸離的一切,早已有跡可循。
二人間陷入寂靜。
幾息后,時明煦用掌心抵著時岑的胸膛,將自己一點點撐起來,他開口,聲音稍有點茫怔:“但有關方舟的許多事,我依舊想不起來。”
他在此次記憶的碎片中,已經知道是自己送走了安德烈,也就此對應上此前唐博士所述的請假事件。
可那日具體的情形依舊很朦朧,記憶像長廊盡頭晦暗的房間,每扇門都籠罩在陰影里,被無形的鎖鏈禁錮住,時明煦走過它們,卻只能徘徊于門外。
“這并非你的過失。”時岑說,“我們已經簽訂契約,恢復的記憶也不會再被抹除。很多事情,甚至可以尋找與安德烈聯絡的契機。”
時明煦沒有再答話,只緩緩起身,時岑跟著他一同站起來,二人朝稍稍遠離兩只亞瑟的方向去,漫步于意思空間。
莫約半小時后,一種無形又輕微的阻隔感亙在身前——依舊沒有什么墻體或懸崖,但人就是無法再向前走去,流風吹拂感也在這里變得很弱。時明煦極目遠眺時,望進無盡又不可即的微光中去。
屬于他和時岑的意識空間,的確算不上太寬敞,雖然它的確比亞瑟的小蒸籠好上一點。
但。一秒,暴風雪驟然降臨——它與尋常暴風雪不同,漫天雪絮從巨瞳間流瀉而下,云層也像是轟然坍塌,寒意頃刻嘯卷天地。
時明煦看見,侍者渾身覆滿冰霜,維持著攀在冰窟旁的姿勢,甚至連指天的胳膊都還沒有收回。
街道間尚且能夠工作的廣播也在此刻艱難地響起來,聲音雖然已經調至最大,但依舊被狂風扯得稀碎,破破爛爛地飄散至各處,又隨窗縫漫漶進屋內。
廣播聲斷斷續續。
“警告!由于極端天氣降臨,屏蔽型異變植株入侵城中近來出現洪水、冰雹及風雪災害,進入特級警戒狀態請低層內外城居民盡快聯絡城防所,前往災民集中安置點。中高層居民緊密門窗,盡量避免外出。”
“資源庫儲備已經啟用,生存物資將由軍方統一分配至各城域請大家保持冷靜,不要恐慌,如果需要幫助,請立即聯系對應城域城防所負責人”
廣播漸漸再聽不清,耳邊只剩下風聲,老舊窗葉被吹得嘎吱作響,燭火也瘋狂搖曳。
“小時,關窗!”
時明煦頂著巨大的阻力,艱難闔上窗戶——那只深灰色豎瞳,早在暴雪風到來的霎那就被模糊掉,但凝視感并沒有消失,打在窗面的每一粒雪都像是一只眼睛,眼睛透過擦花的玻璃,一次次逼近他,又被迫阻隔,徒勞叩在窗上,急促響動如鼓點。
但風聲無法被斬斷,風從縫隙間漫漶進來,帶來細密的、融化的雪粒,屋內的濕寒越來越重,燭火也變得微弱,在晦色的方寸里幾近熄滅。
“我這邊沒有暴風雪。”時岑飛速道,“現在甚至只隱約飄落一點雪粒,還是雨夾雪階段——小時,祂是沖著你來的。現在趕緊用布條把窗縫堵死,拉好窗簾,不要讓風和雪粒灌進來。”
就在走動聲與風雪聲中,一道蒼老的聲音遲緩地響起。
“孩子。”
時明煦剛剛將一根抹布擰成條,塞住一側窗縫,聞言回頭,望向輪椅上的貝瑞莎。
那雙初見時清澈的眼睛已經漸漸暗沉,像黃金時代寒冬的草野,但聲音依舊還算溫煦。
“災厄再臨了嗎?”貝瑞莎從窗縫間望出去,“災厄,我這一生竟然親眼見證過兩次災厄。”
“上次災厄時也伴隨極端天氣嗎?”時明煦詢問中,堵窗的動作沒有停止,“夫人,在我所知的記錄中,沒有提到過這點。”
“不是極端天氣。”貝瑞莎緩緩地呼吸,“是,是警告只可到此人類,不能僭越。”
“只可到此究竟意味著什么?”時明煦猝然看向她,“您究竟知道些什么?”
而這次,貝瑞莎溫鈍地看向時明煦:“抱歉,我能記起的東西只是片段,也無法保證它們一定正確——孩子,你真的要聽嗎?或許我實在老糊涂了。而且你是個傭兵,有些內容對你而言或許”
“我一定要聽。”時明煦聲音篤定,“請您告訴我,夫人。”
“五十年前,災厄初次降臨樂園前時,有類似的預兆,各地出現物種密集繁殖潮。”貝瑞莎沉默須臾,“但當時正是春天,沒有引發燈塔的格外留意。”
“兩只亞瑟為什么會被傳送到這里?”時明煦說,“意識錯位那會兒,我在你的世界時,我們也在隱秘聯絡,但在陷落地中心時,你我一起被吸入了亞瑟的意識空間。”
“或許是因為空間增強了。”時岑略加思索,“此前,亞瑟意識空間的等級高于你我,我們就進入祂的。我找到你那次,在溫戈的意識空間內,安德烈所造的微型小球也沒有被發現。這可能說明,高級意識空間的開啟優先級,勝于相對低等的另一空間。”
這種推測合乎情理。
事實上此次才剛進入意識空間,兩人就都覺察出明顯的進化——連帶著重新聯系的通感也變得更鮮明。在智識中時,原本模糊的通感幾乎霎時被增強,洪流接替了淺溪,奔騰間,將兩人又重新簇擁到一處。
時明煦若有所思。
“這種變化,是因為智識里那只未知生物吧。”研究員垂眸,“如果你我基因結構的一部分屬于祂,那么通感自本源上,就與祂息息相關。”
“也就是說,你我之間的通感,其實并非是四維謬誤。”時岑低聲道,“而是一種必然,一場”
一場注定發生的相遇。
或許,自胚胎基因融合伊始,當破碎又凌亂的基因鏈被以未知形式修補時,未來就已經被書寫。在沃瓦道斯汲取能量、催化進化的同時,時明煦與時岑也被反哺了。
因而,當研究員自漫長的沉眠中醒來、來到西西弗斯街道的那個雨天,命運的萬花筒也在緩緩旋轉,支離破碎的一切都折射著微光,而就在刺藤圍剿而來的瞬間——
遲到二十六年的通感,終于成功穿迭過維度鴻溝,來到彼此身邊。
所有曾經以為的偶然,其實都必然發生。
時明煦終于后知后覺,理解了對方未盡的話語。情緒像決堤之河,自谷澗沖蕩而下,因為太過強烈,反而叫他有點滯住,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只好無措地抬首,同時岑四目相對。
傭兵的注目溫和又專注,瞳孔里倒映著時明煦。周遭微明,喧囂停歇,此刻的空間沒有嘈雜,時明煦就這樣靜靜看著他,想說的話都被目光詮釋掉。
他有千言萬語,但又一字難言。
時岑又吻在他唇側。
吻才剛剛落下,還沒來得及加深。忽然,一種可怖的震蕩讓唇瓣陡然錯開,時明煦猝然回首,向異動來處望去——
黑暗。
黑暗海嘯一般鋪天蓋地,兩只亞瑟不知何時已經蘇醒,濃白色半流體倉惶逃竄,躲避著無盡浪潮可怖的追擊,與此同時,兩只小家伙的聲音也傳遞過來。
“是坍縮,”不知哪只亞瑟扯著嗓子喊道,“必須馬上離開這里!”
“礦,如果不及時出去,我們都會徹底湮滅的!”
時明煦心下劇震。
他幾乎瞬間抬頭,轉向0173號實驗室的大門——不僅僅是因為這聲求救來自人類,更因為聲線本身時明煦實在太過熟悉又久違。
上次聽見,還是七年前。
彼時,他帶領灰藍色眼睛的小男孩,避開層層監視,最終成功擺脫掉方舟紛繁復雜的蜂窩狀結構。
在他氣喘吁吁地撐膝駐足,目送安德烈遠行之際,安德烈最后一次踮腳,擁抱了他,聲音輕而緩。
“小時,謝謝。”
“我走啦,你也要記得,保護好自己。”
第 96 章 必然
時明煦收回逸散的思緒。
雨夜潮濕的空氣重新漫漶進鼻腔,他已經徹底轉向0713號實驗室,一點點靠近它。
同大門近在咫尺的霎那,異響乍起。
一只小小的兩棲類實驗體跳入時明煦掌心——小家伙分明是只墨西哥鈍口螈,它這樣柔軟而無害,一丁點人類特征也沒有,瞬間讓時明煦大腦宕機。
于是,無效的抗爭也消弭了。
只是當死亡如此迫近時,蘇珊娜沒想有到會自己這樣恐懼。她分明在攀出建筑廢墟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為什么?
為什么還是這樣不甘心。
她不想就此死去,哪怕生存的渴盼并非是為了自己。
無論如何,她必須活下去。
時岑的出現,這個陌生人的到來是她目前唯一的轉機。
白茫茫的天地間,凄厲嗚咽的長風里,她再度抬眼,望向不遠處的兩個人。
而與此同時,時岑的視線越過“文珺”散亂的發,遙隔雪絮與火焰,同蘇珊娜對上了。
風吹散少女干枯蓬亂的金發,而蘇珊娜抬手,將它別到耳后,又瞇了瞇眼,輕輕呵出一口熱氣。
那么,勇敢一點,再賭一次吧。
就在眼前,就在此刻。 時明煦心臟不自覺往下墜去——他這才驚覺,自己原來已經無法忍耐同對方失去聯絡的生活,不過短短幾天,時岑就已經徹底改變了他,烙印了他。
時明煦心亂如麻,他在冷風呼嘯間,無意識打了個寒顫,擔憂越來越重,越來越明晰——直至索沛開門的動靜,打破這一切。
“早上好老大!”
“小時抱歉,我睡過頭了。”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后者由心聲直接傳遞到時明煦腦海中,疲倦又輕柔,研究員險些因為這兩個字控制不住表情。
在這陰云翻卷的塵世,他完全沒能聽見索沛在說些什么東西,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時岑身上。時明煦眼睫發顫,被險些失去、又驟然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拽回地面,他聽見自己心聲抖得厲害。
“時岑,你去哪里了?”
對方的謊話太拙劣了,聲音狀態也很奇怪,他壓根不相信時岑只是睡過了頭。
時岑沒回答這個問題,只反問:“小時,你知道貝瑞莎嗎?”
“貝瑞莎?”時明煦明顯一愣,但很快,這個名字被他從記憶中翻找出來,“當然知道,我還見過她。”
“時岑,九月初那會兒,我去往外城,在七十七區見到過她,她向我簡要介紹過災難以來的歷史。時岑,我原本世界的貝瑞莎,出什么事了嗎?”
“我這邊的貝瑞莎還活著,但已經陷入休克。”時岑呼出口氣,“一小時前我剛聯系過城防所,拜托他們去住她所處尋找——積水已經有五米深,她家在三層。原本已經岌岌可危,幸好城防所及時趕到。”
“除她以外,城防所還順道救下兩個孩子。一個叫賀深的男孩,和一個叫沙珂的小姑娘。”
“賀深”這個名字,又讓時明煦想起了那個亞麻色頭發的小向導安東尼。
他不自覺放緩心聲,示意索沛做早飯的同時,繼續同時岑交流。
“時岑,怎么突然問起貝瑞莎?”
這次時岑沉默片刻,才說:“小時,閉眼。”
時明煦順從地閉上眼睛。
下一秒,血腥味與52號的咪嗚聲同時變得清晰,研究員心臟猝然緊縮:“你受傷了!時岑,你去哪兒了!”
“傷口不深,不用擔心我。”時岑綁好左臂繃帶,順手搓一把貓貓腦袋,將平板取來撐起打開,露出昨晚收到的幾封郵件,將它們劃給時明煦看。
后者呼吸先是一滯,進而迅速急促起來。
“昨晚你睡后,我收到了幾封未署名的郵件。時岑說,“小時,它們應該只能出自安德烈吧?”
“可是,可是!”時明煦聲音艱澀,“我原本世界的安德烈,明明已經”
已經成為西部荒漠,B-110號城市廢墟中的一具骸骨。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在看見“哥哥”與“世界盡頭”后,徹底歸于沉寂。
半晌,時明煦才心亂如麻地開口:“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德烈究竟是已經死去,還是沒有?
如果沒有,那具骸骨分明就是他。可如果有,已故之人又如何發出這些郵件?
電光石火間,蘇珊娜抓起燃燒中的木棍,猛然推開信徒,在人群中撞出火星與豁口的空隙,時岑也將“文珺”的雙臂反剪于身后。
傭兵動作得那樣干凈利落,完全沒有給對方任何反抗的機會。
下一瞬,侍者愕然驚呼:“時岑,你!”
他未盡的憤怒全被咬在齒間——時岑踹在他膝彎處,迫使他踉蹌著跪倒下去,可膝蓋才剛狠狠磕到冰層上,他就又被半提著拽起來轉向,終于得以看清篝火旁混亂的景象。
“時岑!”侍者不可思議道,“你怎么敢這樣對待我?這可是文珺的身體!還有你的身手,你之前明明”
明明還沒有這樣敏捷的身體反應。
侍者甚至已經有所戒備,刻意留下一點安全距離。
那么,時岑之前都在刻意誤導嗎?
狡猾的、卑劣的A級!
侍者快要被憤怒吞沒掉,與此同時,膝彎處的疼痛沿著神經一路攀爬上來,冰涼鋒利的金屬也卡到咽喉間,硬生生將他的咒罵逼了回去。時岑的聲音隨即響在咫尺,蘇珊娜的喘氣聲也愈來愈近了。
“正因為這是文珺的身體,我才手下留情。”時岑低聲道,“比約克,你最好安靜一點。”
他說著,抓住雙腕的另一只手縮緊,刀刃也滑到喉骨,抵著皮肉壓了壓。
“猜猜是你的信徒快,還是我的刀快。”時岑聲音淡淡,將對方剛才的威脅悉數奉還,“要試試看嗎?”
對方沒有回答,但腥紅的雙眼已經給出答案——數十位白日信徒也被迫停下,在兩米開外形成環狀,圍住了三個人。
衣衫襤褸的蘇珊娜高舉火把,那雙眼里的潮濕沒有褪盡,折射出分外明亮的火光。
她憔悴又單薄,金發被風揚起,雪絮剛剛覆蓋上去,就被熱源烤得癱軟融化,但蘇珊娜站得很穩當,火把籠罩住了三個人。
死寂。
在這場死寂的對峙中,時岑的聲音,隨寒風一起滑入侍者耳道。
“現在,換我跟你談條件了。”
吻才剛剛落下,還沒來得及加深。忽然,一種可怖的震蕩讓唇瓣陡然錯開,時明煦猝然回首,向異動來處望去——
黑暗。
黑暗海嘯一般鋪天蓋地,兩只亞瑟不知何時已經蘇醒,濃白色半流體倉惶逃竄,躲避著無盡浪潮可怖的追擊,與此同時,兩只小家伙的聲音也傳遞過來。
“是坍縮,”不知哪只亞瑟扯著嗓子喊道,“必須馬上離開這里!”
“礦,如果不及時出去,我們都會徹底湮滅的!”
第 97 章 坍縮
黑暗如影隨影,所過之處空間寸寸受蝕,邊緣殘落如灰燼。
濃白色的行動從未如此迅捷,兩只亞瑟幾乎瞬間卷入各自的礦——半流體裹挾間,神志模糊一瞬,卻又能本能地感知到別離。
很快,意識空間中的所有都褪卻,像是匆匆而逝的滾水,浪潮好似帶走了一切,但時明煦不過剛剛睜開眼,就感受到身體的顛簸。
亞瑟包裹住他,仍在序間中飛速逃亡。
“好礦,你醒啦。”亞瑟急急出聲,祂聽上去實在氣喘吁吁,“礦,咱倆實在太倒霉了!怎么連坍縮這種事情都能遇上啊!”
“其一是這孩子本身信教,其二是他大腦曾受過外力損傷,神經系統受到破壞,并最終致使身份認知錯位——所以整份檔案中,‘侍者’也只在這一處出現過,并非記錄重點。”
但就在他講話中,時岑已經睜開眼,索沛奶奶的筆記被他快速翻動著,很快定位到“樂園歷111年1月15日”的那一篇。
時間距離太近了,他高度懷疑這個出逃實驗體,極有可能就是索沛奶奶遇見過的那個孩子,也即后來白日的初代侍者。
“五十年前,體外輔助生殖技術發展程度很低,樂園外城遍地都是F級,他有什么特別的研究價值?”時岑建立新的檔案,“小時,繼續。”
時明煦將平板內容投影至墻面:“稍等,有些字太小了。”
52號翹著尾巴,在風雨聲里獨享溫暖的被褥,圍觀兩腳獸忙個不停。
在時明煦將窗簾徹底拉攏后,一份陳舊的實驗體檔案詳情,終于在黑暗中勉強顯露它的全貌。
“成為實驗體原因?”時明煦疑心自己看漏,他已經湊近墻面,也將字體放到了最大,但依舊無濟于事。
“原因空缺。”時明煦聲音猶疑,“但研究價值是A?可A等實驗體怎么可能不記錄原因?自燈塔建立的百余年來,A等研究價值的實驗體不過千例。”
譬如時岑世界的178號,又譬如時明煦自己。
“那就只可能是被刻意篡改檔案,”時岑立刻反應過來,“他的記錄也被抹除掉,那豈不是和安德烈的情況類似?”
燈塔A等實驗體,出逃,記錄丟失。報告內容顯示,樂園歷131年,年平均氣溫駭然下降3.3℃,在氣溫統計圖上呈現出異常的下凹曲線,冬季延長了整整一個月,直至當年三月底時,冰雪才陸續消融。
外城陸續有不同城域的居民發起活動,慶祝久違的春天。在此期間,七十七區發生一場意外事故。
檔案數據已經很模糊了,時明煦放大殘頁,仔細往下看去。
外城七十七區的居民,大多是黃金時代歐洲北部人種的后代。樂園歷131年的春天,德高望重者組織了一場露天舞會。舞會提供面包與酒釀,因而也吸引到不少其他城域居民的參與。
舞蹈將歡快的氣氛推向高潮——但很快,事情開始向詭異方向發展,所有人都跳得停不下來,直至磨破鞋底和腳掌,倒在雪地中抽搐死去。
緊隨其后的,是當年的現場照片,無數人倒在殘雪里,身下沁出污血,四肢呈現詭異的扭曲態,直至死前也不愿意停下。
后面幾頁,是燈塔彼時的研究分析。
植物研究所接手此事,化驗了現場食物,及事故死者的消化道殘留物。并發現面包有問題,小麥異變種展現出類瓦維洛夫擬態現象,攜帶新型麥角堿。這些有毒麥種污染食物原料,在人體內產生致幻作用,被判定為本次事故的真兇。
到這里,報道正式結束,一切看上去都沒有什么異常。
時明煦蹙眉,將照片拉至最大。
這個被撞的小孩半身隱藏在陰影里——不對!他是披著件黑色斗篷,身材瘦小,半張臉都隱匿在斗篷下,因而看不清發色與瞳色。但時明煦幾乎瞬間篤定,這人就是侍者。
那么這場所謂的意外事故,三十年前的異常氣候,又都同白日扯上了關系。
窗外悶雷亂滾,時明煦深吸一口氣,他下意識想要呼喚時岑,與對方共享這個消息,卻在心聲傳達的前一瞬再度察覺到——今早他們的意識空間內空空蕩蕩,沒有了溫柔包裹時明煦的水流,只有孤獨起伏的潮汐,屬于時明煦自己。
時岑的意識,同他斷聯了。
但現在已經七點。
時岑,還沒起嗎?
窺探世界盡頭,去往陷落地,又會最終招致怎樣可怕的后果?
萬千思緒糾葛間,時明煦腦袋開始隱隱作痛。但他還沒來得及沉進去,就陡然想起另一些碎片——當初,在打開那扇門后,貝瑞莎看見他的第一句話,并非“你好”之類的問候,而是“你來了”。
就好像,她已經等待了很久很久。
“原來囑托她向我進行歷史講述的人,就是安德烈。”時明煦努力穩住心神,“安德烈和貝瑞莎之間有聯系。那她會不會還留著其他同安德烈相關的記憶?可是、可是她現在昏迷不醒”
“小時。”時岑迅速掐斷他的話,“你先不管別的疑問,立刻去往七十七區,尋找我原本世界的貝瑞莎,情況或許會有所不同——我們需要在兩個世界間進行對照。”
時明煦聞言立刻行動,沒有絲毫猶豫。他穿衣配槍的動作已經比昨天熟練很多,在索沛端著餐盤出來時,客廳的房屋大門正好被關上,帶入小股勁涼的風。
“老大,吃啊?”黑發棕皮的傭兵一頭霧水,他低頭看看食物,又抬眼望望大門,最終嘀咕著坐下,
他們近期所經歷的好些事,竟然在五十年前高度相似地上演過。
“先接著往下看吧。”時明煦提煉信息,“這些檔案中的具體數據,記錄的是他兩月間身體各項指標,均無異樣,基因鏈也沒發生斷裂——說起來活過十歲的F級,還蠻少見。”
“檔案顯示,他是趁一次跨物種基因實驗所致的燈塔混亂逃走的,此后城防隊嘗試追捕一月,搜遍樂園內外城都沒能找到。最終判定他已經畸變死亡,或凍斃野外。”
“當時處于災厄后恢復初期,通訊器尚未普及,定位追蹤技術的運用也還有限,”時岑計算著時間,“一個月那就是一直找到1月10號,索沛奶奶遇見侍者,是在1月15日。”
查到這里,幾乎可以篤定,初代侍者就是當年出逃的燈塔實驗體。
檔案最后本應附著影像資料,但都沒有——時明煦連一張照片也沒能找到。
他垂目,略顯沮喪地坐回床上:“時岑,你怎么想?”
“我現在有一個粗糙的推測。”時岑將他的記錄最終整合起來,“小時,閉眼。”
時明煦乖乖閉上眼睛。
很快,電閃雷鳴間,意識被擁入溫暖干燥的房間,時岑略高于他的體溫,成為這個風雨夜如有實質的保護。
對方聲音耐心又沉穩,將今晚的一切梳理給他看。
“我首先收到了白日的邀請,這人自稱‘侍者’,并了解有關災厄的信息。截至這里,我曾初步判斷他是白日高層,應當上了年紀,但他的語言風格活潑,與此相悖。”
時明煦順著他的話:“看完索沛奶奶的日記,你開始覺得‘侍者’這個稱號,可能是代代相傳的,所以有關災厄的信息也被傳遞下來。”
“沒錯。”時岑將方才記錄的兩個時間點指給他看,“小時,就在城防隊停止搜捕實驗體5天后,索沛奶奶在街頭遇見了初代侍者——我認為他們就是同一個人。”
“如果他們就是同一個人,”時明煦恍然大悟,“那很多問題就都可以迎刃而解!時岑,那個初代侍者,聲稱他從‘永恒的應許之地’歸來,如果它真的意味著陷落地,那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初代侍者本身,就是災厄中的失蹤者之一。”時岑接過話,“他和安德烈一樣,曾經被帶去過陷落地,并且兩人都曾經以某種方式回到樂園。只不過前者早早歸來,成為燈塔實驗體,后者則在陷落地停留更久,并最終短暫進入過方舟。”
時岑指向字母A:“這樣也能夠解釋他的實驗等級為什么是A等——因為他是從陷落地回來的幸存者,向人類展示出陷落地能夠被探索的可能性。于是在緊隨其后的十年間,樂園都在嘗試對陷落地進行集中探索,到那場直升機事故才被迫停止。”
線索,那些繚亂不堪、糾葛不清的線團,終于被艱難地揪出幾個小頭,并扯出幾段還算清晰的長線。
“可如果要將初代侍者同安德烈進行類比”時明煦聲音略顯遲疑,他抱起52號,一下下撫摸著貓咪柔軟的背脊長毛,成功引發后者喉嚨間舒服的咕嚕聲。
“時岑,他身上,是否也會出現時間膨脹所致的斷層現象?”
夜空倏忽炸響巨雷,52號受了驚,團著爪子往兩腳獸懷中縮去,僅隔薄薄的睡衣,感受到時明煦快速跳動的心臟。
小家伙好不容易聊到自己擅長之事,又逢劫后余生,越說越興奮,直至此處才重要講盡。
祂環繞著自己的礦,像黃金時代故事繪本中,守護著寶藏的龍類幼崽——盡管礦本身,已經完完全全被巨大的信息驚愕地難言一字。
“時岑,”時明煦垂目間心聲恍惚,“你聽見了嗎?如果亞瑟所言為真,那”
“聽到了,小時。”傭兵回復得很及時——亞瑟一號也才剛剛擺脫坍縮處不久,小家伙癱在序間躺尸,順勢為時岑留出答復空隙。
時岑說:“聽上去,3.5維生物的確在粒子結構上就與我們不同。此外,序間的混亂程度也遠遠高于地球。”
大概幾息后,研究員開口。
“不僅如此,”時明煦輕聲道,“如果亞瑟所言全部準確,那么整個3.5維文明——這個所謂的維度間隙,都在以一種快于地球百萬千萬倍的速度飛快進化。”
“我想,這就是序者文明在個體生命持續間,就得以實現維度躍遷的真正原因。”
第 98 章 暴露
粒子流的碰撞聲始終沒有停止。
序間在肉眼不可見中飛速流動,如同黃金時代長曝光后加速數倍播放的鏡頭,一切離奇、怪誕又磅礴,超乎三維世界已知的過往。
“所以,清道夫對能量的利用效率一直很低啦。”亞瑟零號緩過勁兒來,祂見時明煦不說話,就主動湊近一點,“好礦,你是不是聽不懂我的話?”
“大概能理解。”時明煦自心聲交流間暫時脫出,同小家伙三目相對,“亞瑟,你剛消耗掉那么多體力,要找地方重啟意識空間,休息一下嗎?”
“聰明礦。”亞瑟應聲,答話間慢吞吞地包裹住時明煦,緩行在光怪陸離的序間,“距離坍縮過近的地方太危險,我們剛剛只是逃脫掉它的吞噬,但還沒能徹底安全下來——現在有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好消息吧。”時明煦溫聲提醒,“亞瑟,聊天的時候也要注意扭曲地塊。”
可對方拋出的信息又的確很誘人,并且知悉一些有關災厄的真相——時岑思慮再三,最終決定赴約。
無論對方那時給出的信息是真是假,在他主動拋出災厄內情的情況下,時岑都必須要去。
他沉默片刻,自茶幾上勾來平板,著手開始搜索白日相關信息。
無一例外的,幾乎全是負|面報道——包括但不限于組織西西弗斯街道鬧事游行,打擾萬象制造城正常工作,攪亂巡回展覽會,即移動黑市秩序,以及頻繁騷擾新聞工作部門,或煽動外城居民罷工停課。
他們的口號內容也大多集中于反對內外城分區制度、反對基因篩查與反對外城生育權剝奪方面。
除此之外,附上幾張帶頭鬧事者被捕圖片——幾乎全是十來歲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這些孩子是未成年人,不會受到太重處罰,往往在看守所里關上幾個月,就會被毫發無傷地重新放出來。
時岑手指摩挲著平板側棱,他靠在椅背上,心想。
一個狡猾的組織。直至完成兩份暗色樣本采集、并將其中一份拜托城防所送去燈塔后,時明煦才帶著余下一份,同洛林一起乘坐城防所快艇,各自回家。
推開門進屋時,天已經黯得不成樣子,索沛還沒有回來,時明煦將小管樣本暫且放到書桌上,打算將濕淋淋的衣服換掉。
就在此刻。
纏枝白玫瑰微光亮起,時明煦抬手接通的瞬間,侍者氣急敗壞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
“你違背了規則!”即便有變聲器,另一端的聲音依舊尖銳,“你這個卑劣的家伙!我們說只能你一個人來,你竟然直接聯系城防所!你這種人憑什么得到神的拯”
“我哪里違背了規則?”時明煦打斷他,“今天是你我約定的時間嗎?此外,嚴格來說,是你違背在先、挑釁在先——你兩度更改約定。”
“最初是9月28日,預定在瑪利亞廣場相見。今早你改成暴雨后第三天,中午那會兒又換成明早。”時明煦說,“是你率先違背了契約精神,你又有什么資格要求我嚴格遵守?”
“你太陰險了!”侍者叫囂起來,“我給了你十足的誠意,甚至愿意提前向你袒露我自己——你知道這是多大的殊榮?你這個卑劣的家伙!”
“是么。”時明煦已經脫下外套,開始解胸帶,“誠意是指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進行暗中監視?還是指,你想用二十個冒牌貨來戲耍我?”
“你什么意思?”侍者遲疑片刻,聲音驟然拔高,“你愚昧的眼睛無法辯出神的侍者,就用這種話來嘗試褻瀆?時岑,你簡直無可救藥。”
時明煦解開濕淋淋的胸帶,將它隨意丟到桌上。
而侍者的聲音發著抖,他似乎甚至忘記要保持憤怒:“你怎么知不!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時明煦神色如常,往臥室去。
他再度開口時,聲音沉穩——那其中還夾雜著屬于時岑的一部分,此時此刻,他們在維度的鴻溝間,牽起一道隱約共振的長線。
“你最好還能有別的籌碼。”
“如果無法再打動我——那么你于我而言,已經毫無價值。”
時明煦沒有回答,但也沒有拒絕,于是時岑繼續誘導下去。
“我上次幫你了。”他溫聲指出,“我們是伴侶,對不對?”
對方的意識在短時間內迅速波動,時岑閉目間,能鮮明感受到那些情緒的糾葛猶豫,它們很快變得柔軟,小心翼翼地探出一角。
而時明煦的心聲,終于響起。
“要怎么幫?”研究員審慎地問,“像你上次對我那樣嗎?”
“可以。但不可以在浴室。”時岑補充道,“待太久了,索沛會起疑——小時,你洗好了嗎?”
時明煦小小地“嗯”了一聲。
時明煦沒應聲,他在忐忑間沉默良久,硬著頭皮回到臥室。
時岑家的臥室空間不大,但物件數量遠高于時明煦自己的。它們品類繁多,擺放卻整潔有序,充盈著獨屬于家庭的溫度。研究員打開燈后,看見墻壁上一幅彩色掛畫。
是針葉林掩映下,房屋的一角——天光從屋頂縫隙間傾瀉下來,駁光映在原木上,充滿細小又真切的顆粒感,它看上去像是黃金時代的私人住宅。
時明煦原本的緊張局促,在注視它后漸漸平靜。
“小時,喜歡這幅畫?”時岑笑了一下,默許對方拖延時間,“這是我從城市遺跡帶回來的。找到它的時候,玻璃框架已經碎得七七八八,但好在布料紡織品很耐放,清洗干凈后,大致能恢復原樣。”
時明煦回憶自己曾經在世界歷史文化課上所學的知識,終于隱隱記起這種建筑風格。
現在看來,這個來函的“侍者”,一定是白日組織內部的高層,甚至極有可能就是幕后的最初策劃者。
對方對災厄的了解程度頗高,年齡應當也已經不小——可這點,又同他過分活潑的語言風格相悖。
甚至無法模糊定位他的年齡區間。
時岑垂目,試圖聯系搜索有關“侍者”與“白日”的相關情報,但,結果顯示為一片空白。
連一條稍微關聯的線索都沒有,平板空空蕩蕩,微芒映出時岑面無表情的臉。
但時岑從不輕易沮喪,他決定明天聯系時明煦,用對方的平板試試——他們各自世界的事件發展高度相似,對方又擁有更高的溪知實驗基地權限,或許能夠搜到一些內部消息。
時岑不打算繼續死磕于此,轉而查詢“災厄”相關信息,就在剛剛按下搜索鍵時,門再度被人敲響。
這次來的是索沛。
黑發棕皮的雇傭兵深夜到訪,笑時露出一口白牙:“嗨,老大。”
“長話短說,”時岑倚在門邊,不準備進屋待客,“我還有事。”
“其實也不是什么別的事,”索沛往黑洞洞的樓道間瞥了眼,縮著脖子,“怪滲人的要不還是進去說?”
時岑側身,將他讓進來。
怕鬼的雇傭兵直至坐到沙發上,才呼出長長一口氣來,拍了拍胸口:“就是前兩天咱們不是在西部荒漠碰見怪事嘛。我回來怎么想怎么不得勁,心慌得很,就翻了下奶奶的遺物,想著找找看還有沒有什么佐證——嘿,真讓我找著了!”
索沛說著,從包里摸出兩只厚而老舊的筆記本來,捧給時岑。
幾十年前,紙質記錄的使用還不算特別少見——尤其當年外城的通訊器與平板使用還未徹底覆蓋,植物普遍異變程度也不高,古老又傳統的記錄方式就不得不存在。
時岑接過來,打開第一本翻了幾頁,本子很老舊了,頁緣泛黃,翻動間會發出脆弱又密集的“嘩”響。
其上的記錄也很零散,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譬如日用品開支,禱告記錄,偶爾夾雜一兩句零散的心情。
“老大你往后翻。”索沛支著腦袋探過來,“喏,就按著這個日期嘛——你看,這會兒是災厄發生的第一天。”
時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后者若有所思,似在斟酌些什么。
鉑金色豎瞳不緊不慢地四下流轉,竟然一瞬對視過兩人——
時明煦的心霎時提到嗓子眼。
下一秒。
沃瓦道斯終于發出聲波,亞瑟聽懂了祂的語言。
“你的尾巴臟了。”
第 99 章 回溯
在平靜的聲音里,粉與褐的豎瞳同時轉向絨毛覆蓋處。
與此同時,時明煦眼前的粉色圓形驟然縮緊一瞬,又急速彈回,萬千長絨四溢,其下濃白色的半流體就要展露。
亞瑟立刻順著每一道絨毛的縫隙往深處淌,祂在逃竄間,仍附在研究員耳邊的微型發聲器官不忘吱哇亂叫:“沃瓦道斯有病吧!”
已經成年的大序者顯然不如祂靈活。索菲的尾巴甩得不算快,兩道冷漠的視線卻如影隨形。就在光彩的交織變幻中,淡金色將序間中心區域映得微明。
隨即,憤怒與略微驚詫的兩股聲波震蕩而來。
他覺得對方在陰陽怪氣,但陰陽的具體對象存疑,不確定是55號還是自己。
“這種習性已經被我人為干預,”時明煦不跟他一般見識,“通過融合55號與貓科中未異變布偶的部分基因,我成功改變了55號的習性。”
小小一團的55號哼哼唧唧,要往他手心里拱。
“確實。”時岑表示認同,在時明煦隔著手套撫摸55號時,時岑也能夠感受到那些柔軟的、雪白的絨毛。
他真心實意地夸贊:“它比52號脾氣好多了。”
“也比52號的基因序列更穩定,”時明煦說,“55號是我截至目前為止,最成功的實驗體。我同時了融合它與犬科貓科動物基因,并且在第一代身上,就將定向性征表現穩定保留下來——距離對它進行最后一次秘密實驗至今,已經整整三個月。”
時明煦垂著眼睫:“如果這種穩定的、可被定向選擇與規劃的基因改造有朝一日,真能成功運用到人類與其他物種融合身上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可惜在技術最終成熟前,所有實驗都只能秘密進行。”
“小時,”時岑說,“你已經做得非常出色。”
“但時間很緊迫,”時明煦檢查完55號,記錄數據后,將小家伙重新放回培養箱,“如果災厄短期內就會重臨,我連萬分之一的把握都沒有并且,時岑,今晚又出了安德烈的事。”
時岑立刻聽懂了時明煦未說出的話。
原來這才是對方急于回來檢查實驗體的原因——時間悖論現象的出現,讓時明煦對一直以來所做的事情無法自抑地產生了懷疑。
他需要實驗體55號,來為自己打下一針安定劑。
“小時,”時岑短暫接管時明煦的一只手,替他將一縷垂發別到耳后,“不要太擔心——世界不可能是虛無的,時間、個體與物質存在均有其確切意義,無法被輕易抹殺。”
他頓了頓,溫聲說:“比如,你我。”
“不要著急拒絕嘛!既然是游戲,當然既有獎勵也有懲罰呀!嗯我想想,獎勵就是,明早見面照常進行!至于懲罰嘛隊長,你擅闖我的地盤,又沒有得到我的邀請,我雖然可以原諒你,但沒法保證大家不生氣哦!”
“他完全是在找樂子。”時岑給52號拆了幾塊凍干,“小時,侍者思維太跳躍,也太發散。我們越順從,他只會越起勁。”
52號得到食物,十分滿意,尾巴又開始掃來掃去,它很快將兩腳獸今日的異樣拋諸腦后。
而就在被時岑摸著腦袋時,52號真正的主人微微一滯:“時岑,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時岑心聲溫和,“給侍者一點回禮。”
半小時后,洛林帶著個十三歲上下的小女孩進來——正是送邀請函的那一位。
“隊長,我原本想攔人的。”洛林捏捏她的肩膀,“但人家指名道姓,說就是要找你。”
“先生,又見面了。”小女孩仰起腦袋,聲音一如昨夜,冷淡又機械,“請跟我來。”
“你不用跟過來了。”時明煦朝洛林道,“就在這兒等我吧。”
語罷,他跟著小孩,走入擁擠潮濕的回廊,動作并不快,兩人間也隔著一點距離,仿佛他們只是碰巧順路的陌生人——而所途經之處,商鋪逐漸變得稀疏,環形廊道內側稍薄,有一小段區域空出單間商鋪大小的孔隙。
它平時被用于通風換氣,但此刻,水液瀑布般向下傾瀉,墨云翻卷在天穹間,夾雜沉悶雷鳴,一切壓抑又陰郁,雨不知何時能停。
小女孩終于止步于一家店鋪。
它色調灰白、店門虛掩,而就在將人帶到后,女孩主動上前推開了門,又帶領時明煦轉過隔板。
——門內,表面是一家賣小型家居用品的店鋪,但其實貨架上的商品已經覆蓋薄灰,大多款式老舊、色澤單調。
而就在轉過隔板、再旋轉書架推開一扇暗門后,二十個烏泱泱的腦袋聞聲轉回,他們起身掀開長袍兜帽,齊齊望向時明煦。
“先生,”小女孩露出笑,“請吧,您可以隨意觀察或發問。”
說罷,她彎腰伸手,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可是。
視線中并沒有晃過時明煦的身影。
小女孩略帶疑惑地抬頭——就在她望過去的霎那,時明煦已經抬指,右耳通訊器亮起,只在瞬息。
時明煦同她四目相對,話卻是對著通訊器那頭說的。
“嗯對。”時明煦聲音很輕,僅能勉強被她聽見,“就是這里,你們可以進來了。”
小女孩:“?”
呆愣半秒后,她立刻覺察出不妙,然而在憤怒與驚惶交織沖撞中,她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時明煦已經迅速轉身,十分果決地往門外去。
與此同時,走廊間的腳步也驟然凌亂,急催如鼓點。很快,十來個持槍士兵沖入其中:“城防所!”
軍方直直逼到暗室門口,槍口對準了失控前夕的教徒:“有人舉報這里有白日組織成員違法聚集,都抱頭出來!排好隊!”
不過幾分鐘,就另有一人跑到時明煦跟前:“時隊,多虧您及時舉報,我們才有時間調派部署相關人員現在要回去第一現場嗎?少校說,他已經按您的要求,帶來了集液包。”
“舉手之勞。”時明煦淡淡點頭,“辛苦了。”
說罷,他壓根兒沒看那二十來道怨毒的眼神,徑自轉身,回到了第一間商鋪——俞景和洛林都在這里等候。
“時隊!”俞景朝他招手示意,“實在幫大忙了。城防所上午那會兒剛決定集中搜查七十三區,誰知道收效甚微。我們正發愁呢,原來好些信徒都跑萬象制造城來了!多虧有時隊——哦對了,您要的集液包,還有防護用具。”
“現場已經封鎖了嗎?”時明煦沒著急接防護用具,他習慣性地想先將腦后長發扎成狼尾,卻摸了個空。
時岑的發梢戳到掌心軟肉,有點癢。
俞景抬眼:“時隊?”
“沒事。”時明煦收斂好霎那恍惚,接過那些再熟悉不過的防護用具,在時岑的輕笑間,他聽見對方開口。
他也沒有將話說得太過清晰明了,但已經足夠時明煦捕捉其中意圖。
正在等待電梯的研究員笑了笑,在這種含蓄的表達成功獲得有效安慰,他剛要用心聲回應對方,就見電梯門打開。
面前赫然出現唐·科爾文半死不活的臉。
“時!”唐博士頓時雙眼放光,“你怎么還在燈塔?”
“我完全是被迫的,”唐博士垂頭喪氣地靠過來,伸著胳膊就要時明煦脖子上搭,“你知道嗎?加一次班我起碼早死一天!這樣算來燈塔不僅該給付我加班費,還該給我付精神損失費——嘶疼疼疼疼!你手勁兒什么時候這么大了!”
唐·科爾文捂著被擰開的胳膊,退后兩步,語調浮夸:“你和我之間的感情,還不如和你的實驗體來得深厚。”
“果然,”時岑冷笑一聲,“你世界的唐·科爾文也是這個德行——他經常往你身上靠嗎?”
“那倒沒有。”時明煦看著自己剛剛被時岑控制的手,還有點恍惚,“唐博士是我的朋友,在醫院陪護過我好幾次。”
他沒忘記跟唐·科爾文道歉,后者借勢哼哼唧唧,繼續大倒苦水。
“時,你知道最近外城,那個集中于七十二和七十三區的異變植株入侵事件吧?那些種子完全屏蔽了生物密度檢測儀。為了這事兒,大半個植物研究所的人都被叫回來加班。”
“近些年來,生物異變程度明顯越來越高,真不知道下次,它們又會進化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能力老天,再次贊美真核生物的穩定!時,要一起喝一杯嗎?”唐博士笑瞇瞇地同時明煦一起跨出電梯,“慶祝咱倆結束加班。”
然而,就在他最后一句話落下的同時,時明煦的拒絕已經說出了口——后者甚至只敷衍地告了個別,就步履匆匆起來,穿過街道,直往電車站臺去。
夜風刮過時明煦耳畔,碎發躍動于夜色,此刻的身體由時岑主導,起伏的情緒卻被同時傳遞給對方。
在順利趕上即將開走的一班電車、坐在后排靠窗位置上后,時明煦平復了一小會兒呼吸,然后開口。
“時岑!”
“小時。”
他們同時,呼喚了彼此。
“你先說吧,”時岑笑了笑,“我猜,和唐·科爾文在浮墟那天下午發的酒瘋有關。”
“是的時岑,我們要盡快趕回家,平板放在家里。”時明煦輕輕舒出一口氣,“感謝真核生物和酒,以及唐博士喝醉后的胡話。”
接下來,像是事先約定好那般,時明煦與時岑同時開口,在電車起步間綿密輕柔的晚風中。
“時岑。”時明煦迎著夜風,發被揚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眼中倒映的群星。
他的情緒是如此真切,又如此動人,顯露出從不示于人前的鮮活。
“小時?小時?”
心聲的交流就在此刻被打斷。而此次,呼喚來源于身側。
來者稍有點溫吞——十三歲的安德烈繞行至他身前,在狹窄的樓梯間,對方仰首,額發就翹起一小縷,搖晃在逼仄樓道間斜射而入的天光間。
這里是方舟十二層與十三層之間的走廊拐角。
“小時,等很久了吧。”灰藍色眼睛的男孩問,“你剛剛,是在發呆嗎?還是有什么心事?”
沒等時明煦回答,安德烈就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小聲道:“不過,抱歉小時。今天沒法仔細聽你說。”
“趁監控出問題,我們得抓緊時間跟我來吧。”
第 100 章 玫瑰
“我們走這邊。”
安德烈率先下行,他往十二層的拐角去。時明煦發現,就在前者話音剛落不久后,自己就直接跟著一起向下走去。
他似乎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也無法主動開口詢問更多話。但比起過往單純的回憶,此次記憶回溯的切實體驗感更強。
當天光傾瀉而下時,時明煦跨過那些懸浮于空中的、閃爍細碎微芒的塵埃。與此同時,他聽見鞋底與臺階的輕叩聲,與安德烈稍顯急促的呼吸。
“小時,來吧。”安德烈帶領他一路往下。到第十層之后,時明煦就得承擔帶路的作用,二人穿梭于蜂巢狀的方舟內部——正是周末休息日,走廊間很安靜,四下偶爾有巡邏隊的腳步聲,但都只從空蕩蕩的走廊間模糊傳來,顯得遙遠。
“你今天怎么回事?”唐·科爾文不可思議的聲音自另一邊傳來,“蘭斯,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哦哦對了,你知道小時去哪兒了嗎——我可是什么存糧都沒了,還等著蹭他的晚飯呢!敲門半天也沒人接,通訊器也打不通。”
“時博士在參與緊急任務。”蘭斯猶豫一瞬,撒了謊,“他的貓由我暫時代為寄養。如果你缺乏生存物資的話,可以向城防所救濟中心提出申”
“你居然把52號也帶走了!”唐博士一聲驚呼,“這怎么行?你知不知道那只貓脾氣有多臭?啊不過你脾氣也沒多好,但幸好有我在!”
唐·科爾文笑瞇瞇道:“那我就勉為其難在你家待幾天,幫你照看照看祖宗吧——那就這樣愉快地說定了哦!至于報酬嘛你看著給,不給也行。”
蘭斯的“不”字才剛脫口,唐博士立刻預判到他的話。
通訊器幾乎瞬間被掛斷,蘭斯沉默了三秒,最終沒有再回撥過去。
上校垂眸,捻了捻指腹。
下一秒,他往缺口處去。踏著時明煦不久剛踩過的露臺,蘭斯順利進入了智識內部。
他手指虛虛搭在扳機上,槍口指著前方,行動的過程很戒備——這實在是因為,剛進入智識的瞬間,凝視感拔高了一個量級。
蘭斯甚至能夠感受到建筑輕微的震顫,有撞擊聲自回廊深處傳來就好像,智識深處藏著什么可怖的怪物,或是整棟建筑都擁有生命。
軍人的素質指引他謹慎前行,在轉過兩個弧彎、推開第八扇門后,凝視感驟然陡增,如有實質。
蘭斯在室內巡梭幾圈后,很快發現了存放檔案室的暗門。
于是,上校摁在把手上的左手微微用力,門鎖下壓間,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咔噠。”但這次意識鏈接后,那種古老如深層湖水一般的聲音已經趨于平息,屬于178號的聲波響起,二者此次的交流顯然順暢許多,重歸平和。
雖然依舊一點也聽不明白。
等待的時間沒有很長,灰白色就如同它降臨時那般悄然隱去——這個巨大的、難以描述的生物,祂似乎沒有什么尋常認知上的高凝聚實體,離開的方式也像被風吹散的云霧,難以捕捉行蹤。
“祂的生理結構很松散。”時明煦斟酌了一下措詞,“這點和178號并不相同,178號仍舊能同周遭環境嚴格區分。
“但這個灰白色生物,祂就像是完全融入環境中,如果我們不在祂身體內部,或許從遠處看上去,只會誤以為祂是一團積雨云。”
“積雨云?”時岑被這個詞戳中,“小時,在你們動物研究所昨晚的緊急會議上,就有人提到過,‘五十年前災厄的發生時,那團白色生物像是積雨云’——那么我們今天遇見的,基本可以確定是祂。”
時岑的話就在此處戛然而止。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因為依照這個思路細細挖掘,灰白色生物的出現是同災厄緊密相連的——祂曾是災厄的中止者,并在那場災難之后,消失了整整五十年。
但,祂在近一月以來的各種異常繁殖潮種重現,還同同樣擁有高等智慧的178號相互交流一切的一切,都在顛覆自己與時明煦有生以來的傳統認知。
線索,像被牽拉匯聚的絲線,但依舊線線糾纏、難以理清,并且隱隱約約將他們導向一個可怖的、本不愿深究的四字短句。
——“到此為止。”
只可到此,只可到此。
這句引發索沛恐慌的話,原本沒有對他們二人產生過多影響,神學與科學之間隔著天塹,在很多時刻,它們各自代表著兩個極端。
二者一旦產生交融,就意味著信念的紊亂與崩壞。
但此刻,有關世界的認知再次懸墜高崖。甚至連時岑自己都出現了恐懼——如果,如果連他都無法接受這兩者交融的可能性受到過系統科研教育的時明煦,該有多么崩潰?
冷汗順著額角淌下,時岑喉結艱難地滾動著,他微微張口,罕見地產生了無措。
他該說些什么的
可是,究竟要怎樣,才能暫時打亂對方的思緒呢?
就在糾結之中,眼前的灰白色已經徹底消弭,視線中曾被阻擋的一切都變得清晰可見。天穹微明,樹影同蛇影相互交織,落在178號身上,投射下斑駁的、移動的痕跡。
178號,并沒有跟隨灰白色生物一同離開。
“現在祂身邊沒有那只灰色軟體類怪物。”
出乎預料的,時明煦竟然主動開口,可心聲明顯抖得厲害:“但那家伙應該就在附近,時岑,你要多加小心。”
最后半句,語氣已經抖得變了調。
時岑同樣被無力感包裹,只好往灌木中小幅度挪動了一點,但視線依舊凝聚在178號身上,部分注意力用于警惕環境,余下的,都放在時明煦身上。
但還未等待他與對方從驚恐中逃脫,更緊迫的危機已經悄然降臨。
蛇——一條竹葉青從枝稍落下,流水一樣淌過時岑的肩背,繼而是更多細密的蛇,只在幾息間,從長靴到頭頂,就遍布冰冷濕滑的壓迫,其中大部分仍是細白環與黑眉錦,但不乏劇毒蛇種。
它們滑過脖頸,僅隔薄薄的防護服,同時岑相貼。
“時岑!”時明煦在這種陌生而可怖的極端荒誕中,打著生理性的冷顫,“你千萬別動!現在最好裝”
“死”字還沒有說出口,時岑的心聲打斷他:“小時,你看。”
時明煦跟隨他的心緒,努力凝聚著心神,將注意力放回至共享中的視聽。
繼而,他發現了蛇潮的逐步凝聚。
蛇,無數蛇類自漫山遍野涌來,數量堪比蝗蟲過境。
它們聚攏的速度很快,向著方才時岑他們離開時的那處山谷中聚攏,竟然像水流一般填補了山澗的高度落差,很快堆疊起數十米,蛇蟒交織,黑白間偶爾摻雜駁色。
從時岑身上滑過去的多條蛇類,顯然也將山谷當做了最終歸宿,沒有對這個貿然闖入的人類展現出興趣。
在這種空前駭然的場景中,178號的聲波像是細密落雨,同森林產生著隱約共鳴,風聲似乎也染上祂的生命。
顯而易見的,祂一定是這場蛇群異常聚集的引導者。就像祂此前在西部荒漠那樣,引導著蟻群聚合成死亡漩渦。
時明煦在門鎖輕微的響動間,緩緩睜開眼。
大腦的疼痛仍然殘存,他只好艱難地揉著太陽穴,試圖緩解視線的高度模糊,稍微恢復神志。
如果沒有記錯,他應當是在流轉地深處,同亞瑟一起,接受所謂的“成年催化”。
隨即,他看見一顆巨型淡藍色心臟,被愈發疼痛的沉重卷席全身。在徹底喪失神智前,他記得自己是在同時岑交流
時岑呢?它不長,僅有短短一分鐘。
屏幕中的淡金色小點,他們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的178號,那只曾經是墨西哥鈍口螈的小家伙,逐漸在身體前端,幻化出一個極其模糊的人型輪廓。
隨視頻進度而增加的頭疼感也愈發尖銳,就連接管時明煦身體的時岑也再坐不穩——可就在渾身冷汗涔涔、牙齒打顫將至生理忍耐極限之時,那些今天喪失的記憶,忽然鋪天蓋地地涌來
想起來了。快輪到我了嗎?
“災厄發生第二天時,舊外城部分區域已被攻破。”時岑垂目間,看著那些潦草又絕望的字跡。
索沛奶奶是第二日的幸存者,卻也同時忍受可怖的煎熬,字里行間盡是絕望。
時岑眸色晦暗,繼續往下翻。
樂園歷110年3月23日“但在那之前,”時明煦嘴角微微勾起,“時岑,你得首先保證自己活著。”
兩人都笑了一下。“但你現在顯然還不夠格。”時岑淡淡地瞥他一眼,像在下達判決。
阿什利在這樣的目光中打了個顫——疑慮終于徹底煙消云散。他在積水船艙中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問:“先生,請您告訴我,我應當踏上怎樣的道路,才能更好地追隨神的腳步?”
時明煦扶著額角,擔憂時岑演過了頭,他輕聲道:“時岑,你收斂一點,別被看出端”
“你應當先幫忙舀水。”時岑面無表情,遞過去一個空桶,“因為你的罪孽還未洗凈,我的船快沉了。”
時明煦:“”
他早該知道,時岑總有些出人意料的舉措。
但阿什利竟然很聽話——甚至是享受,小孩幾乎立刻就賣力地裝起積水,將它們盡數潑灑出去,他濕透的棕發在動作間輕微揚起,那些亞麻色的小雀斑都閃爍著喜悅。
就好像,他已經徹底忘記自己剛剛還在死亡邊緣。
“‘白日’的洗腦性質蠻強。”時明煦睜開眼,將那些從超市買回的物資分類整理,“孩子的思辨能力不成熟,尤其容易上當。”
“是。”時岑的心聲混雜落雨,“索沛也信教,就對白日嗤之以鼻——說起來,我們得快點趕回去,他那邊應該快要有反饋。”
時明煦應聲間,正將一盒冷凍牛肉放入冰箱,被開門聲吵醒的52號拱到他腳邊。
貓咪不理解這兩天兩腳獸出現的頻率為什么如此高,但被陪伴是一件值得貓高興的事情。
“那你試著深呼吸,”時明煦說著,自己卻先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也沒有綁過這種東西,你應該比我更熟練才對。”
“但我就是解不開了。”時岑聽上去很誠懇,他說著,將食指指節擠進綁帶與襯衣間,就隔著薄薄的一層布料,觸碰到肌肉線條流暢的皮膚。
時明煦忽然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
對方似乎,很好摸。
拜通感所賜,除了肌膚相貼間的溫熱,時明煦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跳,就好像——就好像是他自己主動用手,勾到時岑的胸帶。
他頓時想要睜眼,將奇怪想法和奇怪觸感一起丟出去,但時岑直接預判到,及時制止了他。
時岑單指還嵌在胸帶里拽,另一手則借咬合扯下護腕,對方動作干脆利落,溝通倒是溫聲細語:“小時,真的卡住了,你幫幫我。”
他如此無助。
但這并非問句,他吃準了時明煦不會拒絕——事實上也如此。
就在研究員怔愣的片刻,52號趁機開溜,帶著剛剛修剪一半的爪子逃之夭夭,大獲全勝。
反正總有人代替貓咪,成為最大的輸家。
“我不保證能行。”時明煦嘆了口氣,“那你盡量放松?正好還可以再試試,看我能不能控制你的部分身體。”
根本不需要他提醒,時岑已經放松身體,微弱的神經電流似乎也變成通感的一部分。
在漫夜的風雨聲中,一時沒有人再說話。良久,時岑開口:“我們好像離真相很近了。”
“或許曾經就很近過,”時明煦垂著眼睫,看著52號軟乎乎的左后腿,“或許就是因為太近,我的記憶被抹去了。但時岑,南方雨林中的事實證明,那些記憶并非無法恢復——從前,因為我是一個人,我沒法對抗這種未知,但現在不一樣了。”
時岑聲音微啞:“哪里不一樣?”
時明煦想了想:“現在有你。”
“有了平行世界,我們才能捕捉世界間的差異,并利用這些漏洞,嘗試拼湊出災難真相。”研究員一字一句地說,“時岑,所有不可知、不能知的一切,都因為你存在,有了被完整認知的可能”
“小時,”時岑終于沒忍住,打斷了他,“我那會兒只幫你解決了。”
時明煦:“?”
片刻疑慮后,他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話聽著實在有些曖昧
像是告白的情話。
“我不是那個意思。”時明煦頓覺心虛,他把貓貓放在枕邊,自己往被子里縮去,“晚安時岑。”
他又拍拍52號的腦袋:“你也睡。”
但,在52號對兩腳獸表示滿意之前,時岑的回復聲率先傳來。
時岑低而輕地嘆息一聲:“晚安,小時。”
他這樣溫斂,就好像其中夾雜的所有悵然,都是時明煦的過錯。
而現在,時明煦捏住被角,感受心臟跳動間,血液汩汩的奔流——他從時岑的語氣里,捕捉到對方的失落。
他隨之,產生了一絲微妙的負罪感
自己是不是,還該做點什么?
神惟有神會拯救世人!
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禰的名字為圣,愿禰的國降臨,愿禰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1]——我將謹遵禰的教誨,只可到此,不可越過。
只可到此,不可越過。
只可到此,不可越過。
“對!就是這里!”索沛一拍大腿,“老大,這下相信我不是在危言聳聽了吧?我被收養后,她老人家其實已經老年癡呆了,但清醒的間隙總給我講這個。”
時岑嗯了一聲,沒有將視線從本子上移開,他沉默著,繼續往后一頁頁翻去。
后續的內容集中念叨了幾天“只可到此,不可越過”,間或夾雜災后安置的日常,隨后,又慢慢被柴米油鹽取代,回到那種貢獻點為主、偶然提及心情的記錄方式。
但時岑向來很有耐心,他看得仔細,不希望漏掉有關災厄的任何原始記錄,即便索沛奶奶的筆記內容龐雜、字跡也大多模糊。
很幸運的,他成功了。
——在災厄過后的第三百天,記錄再度出現變化。
樂園歷111年1月15日
雪太厚了,清潔隊應該及時清掃路面。
上帝保佑,幸好沒有摔倒。但旁邊有個小男孩兒倒在地上,可憐的孩子,他身上衣裳也很薄,我把他扶起來,他說謝謝,又問我要不要加入他的組織,好像叫什么“白日”。
我問他白日具體是什么,他就跑掉了。
奇怪的孩子,但,祝福他能活過這個冬天。
就在記憶徹底回籠的一瞬間,所有疼痛感消失殆盡,腦神經末梢將一切都還給了他們——包括178號外型變幻的全過程,那只流露出悲傷的鉑金色瞳孔,以及他們所提出的全部問題。
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時岑!”時明煦驚惶不定,他的身體現在仍由時岑進行操控,無處安放的意識波動得厲害,聲音完全變調,“178號,祂能夠抹除人類的記憶!”
“而且不局限于自己所在的世界。”時岑撐著地,也感到空前的恍惚,“我世界的178號,竟然竟然能夠同時抹除掉你我兩人的記憶,祂到底,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
究竟什么生物,才能夠擁有如此高的智慧,可以操縱其余動物族群、乃至于跨時空抹除記憶的能力?
祂是否根本就超越了三維世界能夠定義的生物概念?
祂又會不會最終進化出操控人類的能力?
“轟——!”
就在此刻,一切那晚關于“災難真相”的猜想被撕裂,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恐懼在腦海中炸響,徹底包裹住時明煦,進而將時岑也裹挾進來,共同墜入無邊黑暗——他們在此刻意識相貼,擁有彼此,卻也只擁有彼此。
像是太陽風暴中兩顆小小的粒子,在宇宙的尺度間,被清醒地任意擺布著。
而籠罩他們的,是全然無法細思的世界本質。
“時岑。”時明煦牙齒打顫,幾乎要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他已經看不清一切東西,就連52號的咪嗚聲也變得遙遠,五感在此刻被徹底模糊,時岑成為他唯一能夠感受到的真實存在。
于對方而言,也是如此。
“我我想到了,”時明煦聲音沙啞,他在動蕩紛亂的狀態下,努力地緊握最后一絲理智,“我們那晚,說了,說了那樣多,嘗試用濾網理論,解釋世界。但唯獨沒有解決一個問題。”
“我們,我們一直在避免避免直面178號與傳聞中白色生物的警告。”
想法冒出來的瞬間,呼喚的心聲就已經脫口而出。
“時岑?”
時明煦隨即怔愣一瞬。
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太奇怪了。
這絕非他如今自然狀態下的音色。研究員總是語調淡淡,顯得禮貌又疏離。呼喚時岑時,他會稍微溫和一點、軟化些許,卻也不是現在所呈現的這樣。
由他自己發出的聲音熟悉卻遙遠,帶著少年時期的青澀,絕不可能屬于二十六歲的自己。
他是在疼痛刺激下,再度陷入了回憶嗎?
時明煦小小呼出一口氣來。
那么,根據以往幾次的經歷,他又暫時無法聯絡上時岑了——剛剛有敲門聲響起,還是先識別場景,再看看來人究竟是
“小時。”“回到正題——在我18歲那年第一次進入方舟十三層時,所有的實驗體也大多18歲。”時明煦深吸一口氣,陷入回憶,“如果有一個孩子年僅13,我一定會印象深刻,哪怕他不叫安德烈。”
他攥著手,掌心已經濡滿薄汗:“我一點也不記得了。不記得有這么一個男孩,不記得安德烈,不記得自己那天請過假,不記得我同他之間,究竟經歷了什么事。”
他喃喃著:“現在我們只知道,他想去一片雨林,他說‘他必須要去’。”
以上種種,都是他同時岑用心聲交流,可在唐·科爾文看來,今日的時明煦一言不發,有些反常。
“時,你怎么了?”唐博士抱著52號湊過來,“瞧著不大開心啊,要不要一起喝幾杯?”
時明煦勉強扯出笑,搖了搖頭。
“你怎么回事,”唐·科爾文嘟嘟囔囔,“受什么刺激了嗎?嘶,說起來,最近的怪事是蠻多的。”
“近一些的,比如你接二連三莫名其妙暈倒,今天又請假不去上班。遠一點的,像什么好幾處異常繁殖潮,那個逃跑的178號實驗體——啊還有還有,說到這個!時,知道今天南方雨林發生的事情嗎?”
時明煦引導時岑的視線一起,抬頭望向唐博士:“發生了什么事?
“調查團原本打算定位繁殖點,集中火力打擊。結果等到他們趕到南方雨林上空,還沒來得及找下落點的時候,就發現一個巨大的異常區域。”
唐·科爾文說道這里,竟然打了個寒顫:“時,你能想象嗎?調查團的人說南方雨林的一處山谷里全是蛇,全是死蛇!而且這些蛇像是自己把自己咬死了,好多隊員當場就吐飛機上——我天,要是我,我也得吐!”
“你別偏題,”時明煦定定地看著他,“繼續說,‘調查團看見死蛇’,然后呢?還有別的什么異常情報嗎?比如奇怪的生物?”
“你怎么知道!”唐·科爾文猛地回神,自沙發上炸得坐直,“時,你這都能猜到?你今天真待在家里嗎?”
他抹了把臉,將亂糟糟的頭發全理到腦門后去:“他們看見了一個淡金色的生物,像是之前逃跑的178號,但又不怎么像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反正圖片和視頻傳回燈塔數據庫了,你直接搜。”
他順手將茶幾上的平板遞給時明煦,后者立刻開始操作——很快,幾張自上而下的航拍圖和一段視頻,出現在時明煦與時岑眼前。
因為拍攝高度與天氣問題,照片畫質都不大好。圖片上大部分被可怖的蛇群占滿,唯有右上角——在蛇坑的邊緣,葉片滕條交織掩映之下,有一個淡金色的生物。
實驗體178號。
在看見照片的瞬間,二人就立刻確定了178號的身份,但同判斷一起襲來的,是頭腦的鈍痛——有什么東西蟄伏在潛意識中,被模糊掉了,但它非常重要,并在照片的刺激下,一點點變得清晰。
被鈍器敲打一般的疼痛感,也隨之愈來愈可怖。
時明煦咬著牙硬抗,想要點開那段視頻,卻因為抖得太厲害,一直沒法對準。
遲鈍如唐·科爾文,也意識到不對勁,唐博士支著腦袋湊過來:“時,你到底怎么了?看你這滿頭大汗的,要去趟醫療中心嗎?正好下班了,我可以陪”
唐博士的話沒能說完。
時明煦愕然抬首!
下一秒,自耳道深處流淌出的心聲顯出和煦——盡管對方稍顯青澀的音色,同他一模一樣,完全聽不出任何區別。
它只可能屬于少年時岑。
“我的聲音,”時岑自己明顯也有點不適應,對方遲疑一瞬,“怎么”
“小時?小時?”
心聲的交流就在此刻被打斷。而此次,呼喚來源于身側。
來者稍有點溫吞——十三歲的安德烈繞行至他身前,在狹窄的樓梯間,對方仰首,額發就翹起一小縷,搖晃在逼仄樓道間斜射而入的天光間。
這里是方舟十二層與十三層之間的走廊拐角。
“小時,等很久了吧。”灰藍色眼睛的男孩問,“你剛剛,是在發呆嗎?還是有什么心事?”
沒等時明煦回答,安德烈就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小聲道:“不過,抱歉小時。今天沒法仔細聽你說。”
“趁監控出問題,我們得抓緊時間跟我來吧。”
“但祂的確存在,小時,我沒有撒謊。”安德烈開口,帶著歉意,“像這樣的奇怪生物,野外也有。如果你去南方雨林,就能找到一個奇妙山洞。”
“它的洞壁是軟乎乎的,其中有蛇在游走,但那又并非是真蛇我是不是說得有些混亂?總之,無論是那家伙,還是智識,祂們都是遺骸。”
安德烈抿住唇,半晌,他才試探性地附到時明煦耳邊。
“遺骸是很罕見的。但蠑螈說,祂們會在不同程度上影響到人類的品質。”
時明煦越發聽不懂對方的話。
他垂眸,輕聲問:“遺骸,要怎樣才能影響到‘人類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