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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1 章   湮滅

    意識,本質。

    “你們應當清楚這意味著什么,”沃瓦道斯說,“如果只是身體,我不會做這樣多的阻撓!

    “安德烈說,既定的未來無法避免!睍r明煦垂眸,“我大概明白自體融合意味著什么。四維之下,三維或維度間隙的切片都被整合起來,如果成功,就只會有一個更高維度的亞瑟存在。祂的大腦從此能夠面對兩個世界,和你一樣!

    從無法認知平行世界,到能夠感知,甚至自由穿梭。

    與此同時,能夠區分兩只亞瑟的差異也統統消失掉——在以往,這并非什么難事,平行世界間的絕大多數個體都擁有基本一致的生命歷程,不存在任何融合上的困難。區分兩個平行世界的只有零星差異。

    好冷。

    時明煦眼睫掛滿霜粒,任何微小的動作都變得異常困難。他在每一次呼吸中,感到鼻腔處的灼燒感一路下沿至咽喉——這意味著鼻腔黏膜在低溫環境下,已經受到損害。

    不能坐以待斃。

    時明煦勉強站起來,發現這是一片白而混沌的空間,四周沒有任何動植物,也沒有任何用以支撐的東西。

    方才305室中的一切都已經消失殆盡,他再瞧不見老婦人,只記得破碎的玻璃窗間灌進風雪,隨后殘燭被撲滅,然后然后呢?

    他似乎,忘記了一個特別特別重要的人。

    時明煦艱澀地揉了揉腦袋——就在這一瞬間,他撫摸到柔軟的、微長的發,并在低頭間,拈起黑綠漸變的發尾,瞧見它溫馴地垂落。

    綠色躺在蒼白掌心,成為這片無名空間中唯一的活色。

    可是,他不該是短發嗎,他分明記得自己是短等等!

    頭痛驟然襲擊了時明煦,身體剎那失去平衡,他蜷縮著翻滾幾圈,感受到太陽穴的鼓脹——有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在腦袋里橫沖直撞,卻始終無法直接得出結論,他隱約記得自己是個傭兵,可又記得某些關于實驗室的事情。

    一些夜晚、荒漠與雨林的片刻光陰推促他相信自己傭兵的身份,但有關試劑、高樓與貓咪的隱約閃回卻又否定掉這種可能性。就在愈來愈鮮明的矛盾感與疼痛中,他聽見不遠處傳來聲音。

    “隊長!

    時明煦抬起頭。沒有人接通。

    通訊器的微芒亮起又熄滅,直至第二次無人接聽后,時岑放棄,轉而打給凱恩斯小報的副總編。

    “時岑?”對方顯然在刷牙,聲音含混不清,“喲,找主編啊!他今天早上剛出城,說是有中部城市遺跡出現十多歲的男性孩童骸骨,他腦子一熱,就跟著傭兵團一塊兒去了。不接通訊器,是因為沒信號了吧?”

    “嘛,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就今晚的報紙上,他一激動,還安插一首詩歌上去呢!回回都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問他多久回來?具體我也不清楚,起碼得個兩三天吧。”

    時岑道謝,很快掛斷了通訊。

    “那只能等他回來再聯系,”時明煦閉著眼,因而也將這通電話聽得清晰,他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時岑,有權限更改居民檔案的人,只可能是溪知實驗基地的高層但我們現在既不知道他是多久更改的,也不知道他出于何種目的,線索太模糊了!

    “是!睍r岑應聲,“也不能貿然前往內城四區,避免打草驚蛇。”

    “凱恩斯也無法聯絡上,”時明煦重新睜眼,注視著平板檔案上模糊的五官,“跟安德烈相關的一切,都很朦朧。如果那句‘我必須要去’真的是他說的,那么我一定見過他——在他還活著的時候。”

    時岑順著他的話問下去:“你的意思是,他在膨脹的時間縫隙中,曾經回到過樂園,并同你產生過交集?”

    “是!睍r明煦指節搭在平板上,指腹被浸出瑩潤的微光,“我有種強烈的預感,這就是我丟失的重要記憶——但它被完完全全地抹去了,并且我對‘安德烈’這個名字,也沒有任何印象;蛟S”

    時明煦福至心靈:“或許他同我結識那會兒,并不叫這個名字。”

    ——就在這句話結束的瞬間,一種類似于蕁麻刺傷的痛楚,席卷了他的大腦,連帶著另一個世界感官共享的時岑也險些沒能站穩。

    在冷汗涔涔而下中,時明煦視線模糊,但記憶的碎片被卷起,隱約顯露出遮天蔽日的綠色。

    “小時,”對方的聲音很模糊,但能聽出,那是個十多歲的男孩,他說話溫吞,大腦的反應比尋常人要慢一點,“你看見了嗎?”

    看見什么?

    時明煦艱難地趴伏在桌上,攥緊的掌心被濡濕,他在無處不在的鈍痛中,感受到自己被各種植株包裹。

    綠色,綠色充滿了時明煦此刻的感知,他甚至能感受到巨型蕨類蜷曲的葉片,但所有植物的枝葉沒有產生任何晃動。這里,似乎是一片植株繁茂的、安寧的雨林。

    那個稍顯怯意的男孩似乎笑了一下:“你看見了吧?嗯很危險,但,謝謝你我必須要去!

    是要去這個地方、這片雨林嗎?

    時岑在閉目間,最大可能地同時明煦共享這段記憶碎片,但很遺憾,研究員對疼痛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限,就在時岑努力想要探究更多時,一切記憶戛然而止。

    聯系中斷了。

    ——時明煦痛得昏迷過去,他趴伏在桌上,胳膊脫力間,掃掉了沾滿番茄牛腩汁液的餐盤,瓷盤碎片濺落一地。

    才睡著不久的52號瞬間炸毛,但食物殘余的香氣也零散飄落屋中,它鬼鬼祟祟地探出頭,剛要去舔舔小窩旁邊的一角殘渣,就被兩腳獸吸引了注意力

    它還從沒見過兩腳獸這樣。

    52號跛著后腿,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食物,它一路咪嗚,拱到時明煦的腳邊,探著腦袋,蹭了蹭對方垂落下來的指尖。

    意思是,貓貓很擔心你。

    比52號還要擔心的,是另一個世界的時岑。

    在時明煦昏迷的瞬息,那些疼痛都消失不見,但更加沉重的憂慮立刻占據了時岑的整個心臟——又是、又是如此,每當他以為兩人間的聯系不斷增強、變得可控時,現實總會給他當頭一棒。

    時岑無力地倚在墻上,伸手擦去冷汗的同時,自嘲地“哈”了一聲。

    他同對方之間,是如此契合,仿佛心臟相連、永遠不會分離可就連最簡單的觸碰也做不到,隔開他們的,是維度的鴻溝,代表兩個原本永不相交的世界。

    此刻就連最基礎的擔憂,都無法傳遞給對方。

    真的會有成功相見的那一天嗎?

    時岑沉默良久,在被無力包裹之中,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替時明煦思索剛剛捕捉到的碎片。

    那個男孩,他的神經反應速度慢于常人,而安德烈的劣等畸變所引發的,正是智力衰退——聲音的主人大概率就是安德烈。

    而關于那片雨林,時岑更是覺得熟悉。

    它繁茂、濃密。環境雖然始終很潮濕,卻沒有產生水汽吸熱散熱所致的空氣流動,葉尖蓄滿靜止的晨露,這樣的地方,幾乎可以確定是陷落地。

    陷落地沒有風聲,它最顯著的奇怪特征,就是一絲風都沒有。

    順著這個思路推測下去——安德烈在五十年前,被那只巨型白鳥帶走后,大概率曾經被帶去陷落地。

    而出于某種原因,他又以另一種不能為人所知的身份,短暫地回到樂園內城,同時明煦結識,并且渴望再度回到陷落地中去。

    為什么?

    陷落地178號,正是從位于陷落地外圍的A-159號城市遺址帶回,祂如此在意安德烈的遺骸,這二者之間,又曾經發生過怎樣的糾葛?

    信息量太少了,時岑無法找出這些行為間的邏輯性,但,電光石火之間,他遽然產生一種強烈的、難以忽視的直覺。

    ——時明煦的失憶,真的只是一場178號出逃所致的意外事故嗎?

    可惜,時岑無從查證。徹夜未眠的不安等待中,他也始終沒能再同時明煦的意識重新鏈接。

    不得已,在外城建筑被晨曦鍍上淺薄金光時,時岑只能先同季文柏的調查團二隊一起,在直升機的喧響中,趕赴南方雨林。

    飛行速度很快,從機艙向下望去時,樂園的一切都變得遙遠。黑暗像潮汐一樣褪去,蘇醒的居民穿梭于街巷,連帶雜亂的建筑群一起,逐漸看不清晰。

    但天穹浩渺,雨林廣闊,山脈匍匐于腳下,森林落木腐朽的氣息隱約可聞。

    在臨近降落時,一路沉默的季文柏扭頭,看向時岑。

    “時岑,抱歉,我必須主動”

    “我知道你過意不去,”時岑終于收回視線,掐斷了對方的自責,“季隊,178號當著咱倆的面逃走,你覺得失職——當時情勢所迫,錯不在你我。”

    季文柏一愣,終于小幅度地點了點頭:“時岑你是個適合交朋友的人!

    接著,他伸手,同時明煦碰了碰拳。

    兩人相視一笑。

    直升機很快停泊于林間空地,就在成功落地后,樹影間交錯糾纏的蛇身已經清晰可見——這里遍布爬行生物,蛇類從沼澤與腐爛落葉間滑過來,吐著長信。

    “這兒現在到處都是蛇。”季文柏將防護衣遞給時岑,“雖然大部分是無毒或微毒類型,調查團也帶著多種抗毒血清,還是得當心。”

    時岑嗯了一聲,在套好防護服后跳出機艙——直升機落地時帶起的旋風顯然很有效,這個大家伙頗具震懾力,在清掃出一小片還算安全的領域。

    在白茫茫的天地里,不知何時踉蹌著出現一個男孩——時明煦注意到,他渾身覆蓋的霜雪已經散盡,那張諾迪克人長相的面龐依舊顯得僵硬。

    “隊長,”侍者湊到跟前,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問,“你的靈魂怎么同你的身體不大一樣?你知道嗎——你現在看起來,很好欺負哦!”

    靈魂,身體。

    時明煦頂著可怖的嚴寒,壓抑住后腦的疼痛,他有些聽不懂對方在講些什么,但敏感地捕捉到“同身體不大一樣”這半句。

    他忽然有些難過,問詢幾乎脫口而出:“我的身體,是怎么樣?”

    他一定、一定忘記了某個特別重要的人——他就快要想起來了,絕不可以讓記憶從指縫間就此流瀉掉。

    可是太冷了,寒冷正試圖凍結有關他的一切,關節僵硬、血液漸趨停滯的同時,思緒也變得遲鈍。

    但,時明煦依舊艱難地仰面,又問了一遍:“我的身體,哪里不一樣?”

    “搞什么,你竟然真的不記得了!”侍者忽然笑起來,他捂著肚子,好像聽到了什么格外有趣的事情,“時岑,你不是很有能耐嗎!瞧著那么趾高氣揚,結果在面對神時,還遠遠不如我當年我真是太高估你了!”

    他笑得很放肆,聲音在這囿白色空間中回蕩,因為情緒實在太浮夸,不得已伸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淚水。

    但,也就在這個間隙里,他沒能注意到時明煦的變化。

    對方無措的表情出現一瞬間茫怔,那些凍麻發紅的指節倏忽攥緊了,研究員腦中愈發尖銳的疼痛陡然崩斷,記憶突破隔層,排山倒海般涌來——他全想起來了!

    時岑時岑!

    怎么能忘掉這個名字?

    情緒呼嘯如風暴,在這團孤單的意識體中重新催生出力量,研究員喉結上下滾動了好幾遭,他強迫自己咬住唇,害怕發出的聲音是哽咽。

    就在萬千思緒翻涌之間,時明煦基本可以確定,178號與灰白色生物,都有抹除人記憶的能力。

    但幸好這種能力無法做到完美,使他得以通過刺激因素想起

    他竟然險些徹底遺忘掉時岑。

    時明煦喉頭哽澀,劫后重生。

    驟然斷開聯系,對方又該驚惶成什么樣?

    時明煦只敢分心想念一瞬——眼下,他自己的處境顯然更加可怖。

    他才在閉目顫抖間努力平復好異樣,迎著侍者的嘲弄,偽裝出一副依舊無知模樣,順應對方說下去:“是的,我的靈魂不如身體那樣矯健!

    “你看起來像個罪孽深重的燈塔研究員。”侍者嗤笑一聲,仰著下巴,“時岑,因為你不愿接受洗禮,你的罪孽仍留在身上,你將受到懲戒!

    侍者終于收斂好神色,他抬手,在胸前畫了十字。

    “至于究竟如何懲戒,”侍者說,“我將遵循神的教誨!

    語罷,他望向天穹——或許已經不能被稱之為天穹,而是這個未知空間的上方,時明煦看著他仰首,又看見那些黯淡的、垂散的金發。

    對方保持著安靜,等待灰白色生物的出現。

    良久。

    在沉默的冷淡中,在尋回“時岑”的恍惚里,時明煦終于也緩慢地重拾部分理智。

    他和侍者,現在應該在以意識體的形式交匯——而至于這處空間,應當類似于時明煦與時岑共處空間,但又比他們隱秘的安歇處來得更開闊,也更高級。

    這處空間里,可以感受到光線與溫度,意識體的凝聚程度也更高,彼此甚至能夠看見對方,不知道觸碰可不可行。

    時明煦思索著,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到了侍者的衣角。

    豈料對方竟然直接回頭,想要捉住時明煦的手:“你在做什么!”

    “腳麻了,站不起來!毖芯繂T反應迅速,在侍者抓來之前率先握住對方,順勢借力,“謝謝,幫大忙了!

    侍者臉上登時青一陣白一陣,活像吃了蒼蠅。他看起來原本想打人,但或許是忌憚灰白色生物,又或許是忌憚雙方體型上的差距,最終并未真正動手,只朝時明煦冷冷拋來一句:“有病。”

    “這算是罵人,還是闡述事實?”時明煦站在白茫茫的雪里,他已經收斂好一切情緒,又恢復到疏離又淡然的模樣——在這兩種特質上,他不需要刻意偽裝時岑,他自己也是如此。

    “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擁有基因缺陷,也沒有一個人基因鏈的穩定程度,能同黃金時代的普通居民媲美!睍r明煦淡淡道,“疾病是這個時代的通行證。”

    “愚蠢!笔陶呗勓脏托Γ澳钦驗槭廊松凶,而神明降下恩慈,使疾病得以治愈,生命得以延續——我正是駁斥你狹隘觀念最好的例子。”

    “神明對你降下了怎樣的恩慈?”時明煦終于套出自己想問的話,“讓我猜猜看——你原本是F級吧!

    “是。”侍者愉悅地勾起嘴角,“按照燈塔那些科學家得出的所謂結論,我早該在五十多年前就死去!

    “神保留了你的性命,也使得你身上的時間就此停滯!睍r明煦繼續猜測,“災厄發生時,你被帶離樂園,去往陷落永恒的應許之地。在那里,你同‘神’之間達成承諾,他賜予你長久的生命,但生存并非沒有代價——年齡的尺度隨之凝固!

    “除此之外,你體內的血液循環和呼吸循環也停止了吧?所以你不再擁有正常人的體溫,也不再擁有呼吸、心跳與脈搏,甚至連瞳孔也微微散焦!睍r明煦冷靜道,“雖然我不知道‘神’如何做到這一點。但,這樣的存續方式,真的還能夠稱之為活”

    “你閉嘴!”侍者被戳中痛處,在無孔不入的寒冷中,他抬手向時明煦打去,卻被早有防備的后者一把鉗制住手腕。這個沒出過幾次外勤的年輕人,終于在此刻精神崩潰,喊叫聲帶著哭腔。

    “時隊!季隊!我們,我們真的不是自尋死路嗎!”

    最后一個字出口時,那只內壁巨蟒陡然張開血盆大口,直直朝陳興咬來,獠牙已經快要突破壁障——但幸好,季文柏成功拉了他一把,將人拽得一個趔趄。

    “季文柏!”時岑在身后的動亂中回頭,“實在受不了,就把他眼睛蒙上。”

    對方立刻配合,在陳興眼前伸手遮擋。在擋住陳興視線的霎那,蟒最終未能突破壁障,只好吐著信子,不甘心地繼續跟隨。

    “這里應當生長著某種致幻植物,或者具有致幻性的動物信息素!睍r明煦說,“時岑,現在回想,剛才那些最開始分撥開來的墨綠色,像是刺藤的異變種。”

    “刺藤的致幻性原本沒有這么強,或許南方雨林中的藤蔓,異變程度再度提升!睍r岑答話間,已經快要走到甬道盡頭,這里異常狹窄,只能容納一人通行。

    蠕動著的內壁,像水紋一樣翻涌,那條巨蟒僅隔膜層,用豎瞳打量著幾人——在他們依次穿行甬道的過程中,它的頭顱緊貼內壁,吐信聲愈發急促,格外焦灼可怖。

    但幸而,眾人終于得以真正嗅到甬道口之后的、獨屬于雨林的潮濕氣息。

    它自最狹窄最幽暗處彌漫過來,幾乎瞬間,就讓陳興淌了滿臉淚水。

    ——光明乍泄,就在徹底擺脫甬道的霎那,天光穿透葉隙,灑滿眼睫與山林。

    此刻再回首時,那條方才還在蠕動著的、巨型生物一般的甬道口,又變回平平無奇的山洞,璧中巨蟒消失不見,朝洞內探去時,唯余菌類濃郁的氣息夾雜隱約血腥。

    “看來致幻主力并非刺藤,而是某些菌類子實體!睍r岑瞥眼,看見陳興防護服上斑駁而扁碎的白色菌類殘渣。

    繼而,他意識到,這些蘑菇,有一點點熟悉

    哈文森死去那晚,似乎就是被這種白蘑菇體內寄生。

    時岑立刻返回洞窟,就在徹底踏入之后,眼前關乎甬道的一切都重新活過來,蟒用它的豎瞳,死死盯住了時岑。

    可惜,后者實在冷靜得毫無破綻,他甚至直接蹲下,徑直撈起一把血泥——等到再出甬道之時,它們成功化為菌類與污泥的結合體,很幸運,有一朵蘑菇是完好的。

    它似乎無法見光,在被帶出山洞后幾息內,就迅速萎靡腐爛掉了。

    但已經足夠時岑看清。

    “按照軌跡追蹤,哈文森從沒來過南方雨林,我也沒在南方雨林中見過這種蘑菇!睍r岑垂目,將那些菌類殘渣裝進密封樣本袋中,“如果他被感染寄生,大概率是在陷落地。”

    鏈接感變得微弱,隱約可聽時明煦那邊貓咪的叫聲,很快,對方的聲音重新變得清晰:“剛找了唐·科爾文要權限,確認燈塔植物科數據庫中,沒有這種強致幻性蘑菇的相關物種記錄。”

    “未知品種,在陷落地和南方雨林都有分布——或許,更可能是被從一處帶到另一處。”時明煦臨時建檔記錄,與此同時,他意識到什么,“時岑,你要當心這些菌類子實體傳播孢子!”

    “小時,”時岑笑了下,語氣松快,“有防護罩!

    而時明煦沒把重點放在此處,只跟著松了口氣:“那就好,現在最好趕緊同大部隊匯合。通訊器還有信號嗎?”

    時岑正領頭,從山間小道往視野開闊處去,季文柏扶著一瘸一拐的陳興,跟在他身后。

    “南方雨林內部沒有任何信號。”時岑殺死一只側面襲來的細白環蛇,偏頭避開飛濺血漬,“共同行動太費時間了,當務之急,還是跟隨生物密度探測儀的指示,盡快找到178號。”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回身看向另外兩人。

    “我將你們送到高處,”時岑說,“這里距離林間空地不遠,你們可以找到大部隊匯合!

    “時隊,那你呢?”陳興怯生生地問,“你自己”

    “我能夠基本保證自己的安全,”時岑笑了笑,“但沒法同時對三個人負責!

    他把婉拒的意思說得含蓄,但季文柏與陳興都聽懂了,前者沉默片刻,嘆了口氣:“時岑,我們和你分頭行動。”

    時岑點頭,將那袋菌類子實體樣本拋給季文柏,又注目著二人成功往直升機停泊地去。

    繼而他轉向,沒入深不可測的叢林。

    在他的身后,陳興回頭,只捕捉到時岑的最后一絲背影,他喃喃著:“季隊時隊他,一直如此嗎?”

    “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奔疚陌仡D了頓,“我剛準備用孤獨來形容他,他似乎永遠都更享受一個人但我總覺得他這次,沒有那種孤獨的氣質了!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時岑此刻,正同時明煦一起共享感官——沒有別人,他就能同時明煦專心講話了。

    這讓他的心情變得愉悅。

    顯然,這種正面的情緒也被傳遞給時明煦,對方緊張的情緒連帶著稍稍放松——研究員先生干脆盤腿坐在沙發上,任由52號拱進來,將中間部分當做溫暖的臨時新窩。

    貓咪爪子踩到大腿內側的布料,掌墊微微陷進富有彈性的皮膚,又在勾起時險些劃破了絲,帶來輕微刺痛感。

    但更多的是癢意。

    時岑腳步一頓:“小時,你在做什么?”

    “嗯?”時明煦不明所以,將52號的爪子捉起來,結束掉這個小插曲。

    緊接著,他如實回答主要事件:“正和你一起。”

    一起探索南方雨林,尋找178號。

    他的話其實答非所問,但對方顯然很受用,甚至輕輕笑了一下。

    時明煦:“?”

    他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但本能的,他產生一點輕微的羞惱。繼而,在情緒的推促下,時明煦想要轉移話題:“你當心點狀”

    話沒能說完。

    “況”字隱沒在淡金色里——淡金色,它是如此磅礴,卻并非陽光,從密林深處流瀉出來。

    它好像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

    就在兩人都霎時緊繃,想要繼續靠近時,忽然,一種深深的、蒼老而隱約的聲音,同雨林中的每一片葉、每一株藤蔓進行著共顫。

    在這種震顫里,淡金色逐漸黯淡下去——很快,就被范圍更加可怖的灰白色淹沒,雨林霎時深陷霧靄,甚至伸手難見五指。

    另一種來自178號的、稍顯熟悉的震顫不過持續片刻,那蒼老的聲浪就陡然轉向尖銳,像是巨雷的嗡振。

    “轟轟,轟轟!

    蠑螈失去了祂的尾巴,再也不會有新的長出來了。

    “沃瓦道斯,”安德烈壓抑住哽咽,他殘缺的手指撫過對方,像一朵云撫過另一朵云,徒勞俘獲到流風,“小蠑螈”

    有積雪消融,殘塊自斷壁間墜下,落在冰封的水面上,砸出不小的動靜。咵嚓聲中,冰層裂開小口,隱約有淡金色的光芒輕盈地隱沒進去。

    最后一縷聲音,也被吞沒掉細密的水泡間。

    ——那么,說再見吧。

    再見了,安德烈。

    再見了,小蠑螈。

    第 112 章   生死2.0

    誰也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

    或許是幾天,又或許已經很多年。

    時明煦在一陣粒子碰撞聲中醒來。

    他明確知曉了自己的死亡,甚至清晰感知到血肉融化的全過程。可本該破碎的意識仍然存在。這點先讓他感到困惑,緊接著是難言的恐懼——他在這個霎那想明白,這是否意味著,時岑與自己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對方先于自己湮滅了嗎?

    時明煦不知道。

    身體不大受控制,思緒也是。他或許是在搖頭的,或許只是努力想要清醒,但每一次擺動,耳道里都像是灌滿湖水,一切都在扭曲間旋轉,光怪陸離的一切都涌向時明煦,他快要無法呼吸了。

    可如果不是,又有什么別的解釋?

    “因為初代侍者本身的獨特性,這種神賜思想得以初步建立——在其后的每一代發展中,白日內部或許會挑選最特殊、最虔誠的F級作為繼承者,讓這種神明庇佑的觀念逐漸根深蒂固,并最終造成今天的悲劇!

    時岑心聲答復間,已經借助漂浮物梭巡至另一區域——依舊沒有發現什么特別之處,而教堂頂端與四壁圖案被他一一拍下,預計回家后發給索沛再次辨認。

    可惜此次秘密集會的蹤跡,大多已經被洪水沖刷殆盡。

    “是!睍r明煦隨之記錄下推斷,“或許也正因為他們堅信壽命神賜,所以才堅決反對基因篩查——因為這對他們本身的處境不利。不過時岑,我總覺得我們想得有些淺真的會這么簡單嗎?”

    “暫時沒法確認。”時岑避開一股濁浪,“侍者今早來這么一出,多半會再與我取得聯系。但小時,我們在他面前的主動性太弱了,必須盡快得到更多有效信息!

    就在風雨冷浪的催逼間,時岑幾乎是掃描式記錄著教堂中的一切,他如此冷靜又周密,但就在精神高度集中間,有什么東西,從水下慢慢靠近——

    “嘩啦!”

    就在時岑轉身拔槍的同時,一只濕淋淋的手攀住斷柱,手的主人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時岑拉住那只瘦弱的手,將人拽上來一截。

    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他下半身還浸泡在水中,上半身猛地伏倒,不斷從嘴中嘔出污水,又胡亂抹著臉,斷斷續續地說“謝謝”。

    “時岑!”時明煦心聲驚詫,“這孩子就是阿什利——準確來說,是你世界的阿什利!

    他竟然成為此次教堂事件中的幸存者。

    “先生,”阿什利抽抽噎噎,一把扯住時岑的褲腳,“您救救我,水下,怪物”

    “水下有什么怪物?”時岑將手抄至他腋下,想將人徹底托舉起來,卻感受到阻力。

    “它扯著我的腿!”阿什利聲音發抖,“它扯住我的腿,還吃掉我的同伴——我們原本即將得到神明拯救,卻因其重墮地獄!”

    “好好說話,或者閉嘴。”時岑皺眉,將一把折疊式長刀刺下去,在阿什利的驚叫聲里攪弄幾下,再抽起時,帶上綠色的植物殘塊。

    是一株屏蔽型異變植物。他說著,低低咳嗽了幾聲。進入這間相對溫暖的實驗室后,此前行路中沾染的雪絮碎冰也在陸續融化,浸得時明煦眼睫有點濕漉漉。

    “現在想來,無論是燈塔還是智識,都對民眾有所隱瞞。”研究員看著水流注入容器,話說得斷續,“還有‘溪知’數據庫!

    關掉水龍頭后,小半杯液體晃蕩在杯中,時岑的心聲隨之響起:“小時,不想這些。你燒得很厲害,必須先喝藥!

    時明煦眼睫上墜著半顆小水珠,將落不落,他站在偌大的操作臺邊,整個人都顯出單薄,時岑那句話后就不再言語,專心引時明煦往廢棄沙發去,當后者徹底倚靠上布料時,他才略顯無奈地開口:“還有力氣張嘴嗎?”

    答案顯而易見。

    時明煦并沒有陷入昏迷,但高燒和強撐著的思考使神經中樞徹底麻木,已經喪失掉對四肢的控制權——他連真正開口說話都難以做到。

    感官成為漂浮在混沌間的氣泡,成為朦朧又稀薄的煙云,只需要微弱的流風,就可以徹底吹散掉。

    通感鏈接之下,這樣的不適根本無處可藏。

    研究員僅存的理智,讓他聽見了時岑的一聲輕嘆。

    下一秒,冰涼的杯壁被抵到唇上,傾斜間用了力,水流順勢漫過來,濡濕部分皸裂的唇面。

    時明煦后知后覺,強迫自己配合,試圖微微張開嘴。

    水流觸碰到牙尖。

    很快,更多液體淌進來,濡濕齒根與舌面,又貼著齒縫滑到更深處,熱燥著的口腔被浸透。時明煦被迫承受這一切,感知著緩緩加重的溫濕感,當水流舔過軟腭時,他終于覺察出點難以言說的癢意,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無意識發出含混短促的嗚咽。

    很奇怪,喝水潤嗓這件事情分明很尋常,許是高燒將它變成有些特別。癢意出現了,就沒法輕易再消下去,它隨水液在舌根和齒縫間摩挲,又蔓延到喉管間,成為一種綿延的感受,一種溫鈍的慰藉。

    時明煦終于沒能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時岑的動作立刻停止了。

    傭兵操控著時明煦的左手,將臨時用以盛水的實驗燒杯暫且放下。很快,方才被水流洗凈的指腹就壓到唇上,時岑心聲溫和:“小時,嗆到了?”

    時明煦蹙了蹙眉,覺得這是一種可惡的明知故問。

    但他只來得及“嗯”一聲,牙尖就抵到微軟的膠囊。

    “剛剛潤完嗓子,現在好些了?”時岑說,“把藥吃掉,小時!

    狡猾的傭兵,他簡直是在連哄帶騙。

    但此刻,那種似有若無的侵略性已經被收斂得很好,傳遞過來的情緒只有安撫。如果時明煦是一只貓,那時岑這會兒就是順著炸毛的背脊撫平,他一貫很有耐心,又擅長慰藉。

    時明煦神志剛回籠一點,哪兒能抵擋住這種攻勢?他眼睫顫了顫,聽話地放松齒關。

    膠囊就被喂進來

    卻不止是膠囊。

    異物入侵的感覺很鮮明——當時明煦意識到不對勁時,時岑已經送入了食指的第二根指節,捻著的膠囊被送到舌面,可喉結起伏間,嘴比不上,腔壁徒勞分泌出口津。

    研究員頓感事態不妙,試圖奪回肢體控制權,可惜沒用,眼下兩只手都由時岑掌控,而對方顯然游刃有余。

    下一秒,原屬于研究員自己的食指,稍稍彎曲了一下,指腹剮蹭過柔軟滑膩的口腔內壁。

    時明煦頓感頭皮發麻——可惜對方指節卡在齒關,他沒法直接咬下去,只能徒勞顫抖著喉舌,連嗚咽和呼吸的頻率也被攪碎掉。

    “時”時明煦心聲潮軟,發著抖,“你在,在”

    在做什么!

    “檢查一下小時,很快就好!睍r岑心聲泛著點啞,但手上動作沒停,他其實壓根兒沒用力,害怕時明煦承不住。

    “不”時明煦喃喃著,想往后縮,可他忘記掉檢查與被檢查的部分都屬于自己,身體并不排斥這種行為,惟有理智裹挾難言的恥意,叫囂著流竄到各處,逼得他嗚嗚咽咽,勉強蜷縮起身體,成為陷進寬大沙發間的一小團。

    “馬上,馬上!睍r岑動作的速度稍快了點,但聲音依舊很溫煦,剛開始時稍顯生澀卡頓的動作也很快流暢起來,干干凈凈的指腹被口津濡濕,又摩挲過牙齦、舌下與柔軟內壁,確認沒有低溫所致的口腔破損出血后,他終于緩緩抽出了指節。

    退出的過程很順利,時明煦牙關半開的一分鐘內,用以檢查的食指已經被浸潮,以至于牽扯出一根纖細又晶瑩的細絲,很快顫巍巍地墜下去,落回水紅色的唇上。

    惟有膠囊被留在舌面上,它的外殼已經很軟乎了。

    “很乖小時,”時岑聲音沉沉地夸他,同時將杯口重新壓上來,“現在把膠囊吞下去。”

    時明煦喉結滾了幾遭,他已經說不出話,剛被冰水壓制的干燥轉變成潮熱,和此刻用以吞咽膠囊的水液一起,順著食管淌下去,他連抵抗的力氣都沒有了。

    “休息一會兒,等藥起效!睍r岑耐心又細致地哄他,“我先四下看看情況!

    時明煦有氣無力地癱倒下去,偷懶閉上眼睛,與此同時,他的心聲嘟嘟囔囔著,埋怨的句子又濕又熱地傳過來。

    “你怎么是這種人?”

    時岑輕輕笑了一下,算是回應。

    隨后,傭兵站起身來,他重新睜開眼,仔細梭巡現在所處的房間,時明煦的意識同他共享視線,追隨他一起,迷迷糊糊地探尋著未知處。

    “這間實驗室設備齊全,規格很高!毖芯繂T心聲尚且粘黏,“室內布局也跟燈塔的動物研究所很像時岑,實驗器械搬得七七八八了,你往內隔間去,不出意外,那里會有檔案間!

    時岑聽從他的指令,時明煦讓他往哪兒去,他就立刻行動起來。

    于是,一間不起眼的內部隔間門被摸索到,又很快被打開——這里沒有什么電子設備,擱架上稀稀拉拉,躺著一些古老的紙質記錄和小型標本罐。

    時岑取出便攜式手電,光束打過去,浮塵就被照亮,這里靜謐又隱秘,全然阻隔掉風雪,傭兵的長靴踏過去,窸窣響動也會被放到最大。

    “標本罐里大多是內臟組織!睍r明煦順著手電掃過去,他已經比剛才清醒一點,“時岑,離近一點!

    時岑聞言靠過去,二人的目光一同鎖定一只罐體,看清了上面的小字。

    “實驗體112號,尤娜。體外發育至十九周時死亡,心臟樣本留存!

    一顆小小的、褚紅色的人類心臟,安安靜靜地躺在溶液間,陷入永恒的沉睡。而它身側,躺著屬于112號實驗體的檔案袋。

    兩人都沉默一瞬,移開了視線。

    “十九周的胚胎,連心臟功能都沒發育齊全。”時明煦聲音又輕又低,“時岑,看來這里也是體外極限輔助生殖計劃的實施處。”

    “實驗體112號,尤娜!睍r岑垂眸,帶時明煦一起梭巡過擱架,掠過一些肺、肝臟和骨骼,“小時,你我是001號,這個孩子遠在我們之后。也就是,起碼幾年前,這里仍在使用和實驗之”

    腳下傳來紙張的輕微嘩響,傭兵的話忽然頓住。

    他俯身,自靴底撿起一個泛黃卷邊的檔案袋來。

    對方吃痛,猛地松開桎梏,時岑在這間隙發力,將小孩完整拽起來。

    與此同時,水下迅速淋漓開深褚血色,一只蒼白的手短暫翻出水面,但很快又被墨綠色淹沒——那株植物,它正在啃食尸體,暫時顧不上這邊的兩個活人。

    “看清楚了?”時岑遙遙一指水面,“你所謂的怪物,是一株異變植物!

    阿什利癱坐在斷柱截面上,在手腳并用的倉惶后退間,撞到時岑小腿上。

    “你是白日的成員吧?”時岑將刀具收好,疊放回腰間,“來參加侍者的集會?”

    小孩這會兒倒是清醒,立刻反駁:“不是!

    “這有什么好否認的,”時岑垂目,將人拉起來,“今早‘侍者’主動與我取得聯絡,你們的禱告,我也全聽見了別怪我沒提醒你,逃跑不會有好下場——現在外面都是城防所的人,七十三區正全面搜索抓捕白日信徒!

    時明煦記起那張ID卡上的幾位數字,借著時岑的嘴問出口:“阿什利,你家就在七十三區吧?”

    阿什利錯愕轉頭:“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又怎么會知道我住在”

    “因為我是‘侍者’的好友,”時岑自上而下地睨著他,“我知曉你所不能知曉之事——所以你應該明白,隱瞞或謊言,都對我沒有意義。”

    時明煦:“”

    有時他真的認為,唬人是時岑的某種天賦。

    小孩顯然被嚇到了。

    他斟酌著時岑的話,與此同時,小心翼翼地向后縮去:“你撒謊,你絕非神的使者。”

    “但我是神使的好友,剛剛也是我對你的考驗!睍r岑眨眨眼,主動向阿什利伸出手,“我知道侍者曾從‘永恒的應許之地’歸來,知道他了解神的旨意,知道人類罪孽深重、不可饒恕,還知道我們‘只可到此,不可越過’,只能在神的王座下獲取永生!

    時岑說話間,觀察著阿什利的神色。

    他結合信息碎片瞎編一通,試圖賭上一賭。

    事實證明,他賭贏了。

    過多可以被稱之為“絕密”的內部信息淹沒掉阿什利,使對方徹底瓦解掉防線,他將臉埋入掌心,淚水淌濕了眼下雀斑。

    “先生”阿什利抽噎著,“那我,我現在應該何去何從?”

    “我可以暫時庇護你,”時岑將手蓋在阿什利頭頂,他露出一種淡然的、略顯悲傷的神色,“可憐的阿什利,你知道侍者去了哪里嗎?我很擔心他!

    “時岑”時明煦欲言又止,半晌才擠出一句,“幸好你不信教!

    時岑的心聲輕輕笑了一下。

    與此同時,阿什利已經開始感謝,他被時岑背起,小心翼翼地埋著腦袋,同時小聲道:“侍者從不告訴我們他的行蹤從來都是他聯系我們,我們無法聯絡到他!

    他頓了頓:“不過,今早的集會的確有些匆忙!

    時岑背著他,從教堂縫隙間穿梭出去,回到小艇上:“怎么個匆忙法?”

    “和昨夜的大雨一樣毫無征兆。”阿什利用衣服遮住臉,在嘈雜雨聲與災民喧嘩中,他湊近時岑,“今晨我們接到通知——神提前降下懲罰,清洗罪惡的人世,但與此同時,他也將挑選最虔誠、最忠誠的信徒。經歷住考驗者,將得以最終去往永恒的應許之地!

    “洪水是考驗的一環,”時岑順著他的話說下去,“牽引你們踏上征途的,正是我的好友——但阿什利,因為時間太匆忙,他難免出了點岔子,對嗎?”

    時明煦聽著他套話,越聽越覺得熟悉。

    這種詢問方式,是不是也曾在自己身上實踐過?

    譬如在昨晚他們確定親密關系時,時岑聲稱是自己排除掉朋友與親人的選項,最終只留下“伴侶”,壓根兒沒得選了。

    研究員忽然后知后覺。

    果然,時岑的話處處是陷阱。

    他是一個狡猾的雇傭兵。眼珠擁擠在一處,相互推搡。

    二人都本能地退后一步,時岑靴底踏在室內,同時明煦后仰間碰到擱架時的響動微妙交映。

    溶液間的豎瞳霎時動作得更興奮一點,狂風卷嘯間,有散落的小型器械被刮落——很快,建筑底部傳來清脆的落地聲。

    與此同時,幾只眼珠迅速下潛,聞聲而去。

    時岑眉頭微蹙,他在躁動之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蹲身,摸到剛才用來鑿墻的金屬器械,用指節抵住它,一點點推到邊緣。

    挪移之中,柔軟豎瞳間倒映出無數個縮放的時岑來,傭兵同這些難以形容的眼瞳相對視,像望進了一整片深海水母群。

    他沒有移開視線,就在整個巨型容器輕微的震顫間,傭兵手腕一抖,那只長柄金屬器械被推出去,又迅速墜地,尖銳響動被流風放大,又碰壁反射,古剎鐘聲一般震蕩于整個建筑內部。

    “嗡——”

    無數只眼球霎時頓住,幾息后,就堪稱瘋狂地推搡著游曳而下。很快,沒有一只豎瞳中再出現時岑,與此同時,傭兵的心聲在腦海中響起:“小時!

    “這些眼球沒有視力,它們是靠聲音來辨別方位的。你找機會,把剛剛那根金屬棍丟下去。”

    研究員很快照做。

    一切恰如時岑所言,豎瞳像是見血的鬣狗般迅速下潛,聚攏至異響發出處,偶爾也有一兩只眼球被回聲擾亂判斷,倉惶游曳在內壁間,但沒有什么眼睛再盯住他倆了。

    時明煦輕輕舒出一口氣——然而就在下一秒,不過朝巨型容器下方望去一眼,一種頭皮炸裂般的感覺就同時席卷過他與時岑。

    眼球徹底下潛后,他們終于得以勉強看清罐中景象,登時喉頭哽塞,難言一字。

    該怎樣用言語來形容?

    這是一具軀干或許用遺骸更合適。

    向外突出的骨骼部分很尖銳,像月的彎鉤,整體呈現出淡藍色,它們稀疏地頹然栽倒于容器中下部,骨骼間懸浮著破絮一般的身體組織,像籠罩于藍月之下的、遙遠又孤寂的初秋蘆葦蕩,莖稈化作骨刺,翻飛的蘆花成為某種血肉

    而在這種靜謐之下,水面間潛藏著無數食人魚——屬于遺骸系帶上過分興奮的眼。它們實在太活潑了,若非有系帶同骨刺緊密相連,時明煦絕不相信它們會同屬于一只生物。

    這絕非地球應當擁有的物種。

    “祂究竟是已經死去,”時明煦聽見自己恍惚的心聲,“還是仍然活著?”

    時岑也難得卡殼,他默了一會兒,才說:“看上去,像是主體軀干已經死去,但眼睛單獨活了下來或許不算徹底活著,這些眼睛沒有什么視覺,只能對聲音做出條件發射!

    “這種反射行為很機械。”研究員強迫自己冷靜一點,他看著眼前光怪陸離的景象,實在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時岑,地球絕大多數生物死后,都存在神經反射現象,或許這些眼球,也只是給予'雜音'這一外部刺激后所產生的反射行為!

    他話鋒一轉:“但無論如何智識內部怎么會留有這樣的怪物?”

    “祂或許是溫戈、沃瓦道斯和亞瑟的同類,”時岑想了想,“可祂們三個都只有單獨的一只豎瞳,且具有視力。這只生物的眼球看上去更像是人類文明認知中的‘耳朵’,是辯聲器官,而非視覺器官!

    “是,但現在,我們還是得回最重要的問題上——祂為什么會被留在智識內部!睍r明煦應聲后,忽然想到一種匪夷所思的可能性。

    智慧生物,意識存在,基因融合

    這三者結合起來聯想,能夠得到怎樣的結論?

    下一霎,無需他多言,時岑也已經想到同種可能性——便攜式手電驟然打向擱板,照亮了那些小小的器官樣本。而離得最近的,正是屬于實驗體112號尤娜的心臟標本。

    手電被抵在樣本罐上,映亮透明容器間微微渾濁的液體,時岑貼得很近,當眼睫都幾乎掃上罐身時,他感受到通感鏈接的增強。

    另一世界的研究員閉上了眼,正同他一起觀察眼前這顆小小的心臟。

    “左右心房與左右心室基本成型,主動脈與肺動脈也都發育良好,沒有橫面解剖,我無法觀察到內部結構,但”時明煦說著,聲音忽然艱澀,“時岑,你晃一晃樣本罐。”

    傭兵立刻照做。

    隨即,一種顏色奇怪的組織從主動脈管道間輕輕溢出——它的分量很少,微如游絲,幾乎到了目不可視的地步,但托時岑視力與距離的福,兩人都看清了

    那是些許淡藍混合褚紅的、敗絮般的小團組織,顏色吊詭,只露出特別特別少的一點,并且很快隨液體的搖晃重新隱匿回主動脈中。

    “去實驗臺!”時明煦心聲發顫,“時岑,出隔間,去實驗操作臺——我剛看見還剩一臺醫學顯微鏡在,再去操作間看看有沒有處理實驗切片的器械,我這邊沒有手電看不清,你聽我指揮!

    時岑連絲毫猶豫也沒有,就立刻帶樣本罐往檔案室外間去。

    那只五層樓高的巨型容器,已經因內部追逐風聲、過分活躍的眼球而斷續晃動著,就連原本透明的內部溶液也被攪得渾濁,藍色組織上下翻飛,像黃金時代三月的柳絮。

    遺骸和風聲一起,被關閉的檔案室大門隔開了。

    “嘀——”

    “嘀——”

    很快,在紅光微弱的閃爍間,冷凍組織切片機啟用的聲音響起來。萬幸,它竟然還能啟動。

    下一秒,時岑已經戴好橡膠手套,又依照研究員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屬于尤娜的心臟樣本罐——與此同時,大概是因為儀器啟動,時岑世界中可怖的注視感再度追了上來,隔著薄薄兩堵墻壁,無數藍色眼球追逐著兩人。

    “我們得抓緊時間。”時明煦教導對方撈出心臟,按照實驗步驟一一進行,“時岑,不知道那只容器就能能撐多久。它一直在晃動,如果真的不幸破損”

    如果破損,巨型眼球會不會對聲音來源追逐到底?遺骸同空氣間的接觸又將招致怎樣的后果?

    完全無法回答,甚至無法想象。

    建筑外風雪卷嘯,時明煦想到被溫戈眼瞳腐蝕的天穹,許多生命就在這場隕落中一同消逝掉,按照亞瑟的話來說,樂園里絕大部分人類都是“石頭”。

    比如懷著孕的蘇珊娜,又比如白日各種儀式間死去的那些孩子。

    研究員一心二用,一邊指導時岑在機器的輕微嗡名聲中順利取出切片、去往醫學顯微鏡下,一面繼續想象亞瑟口中的礦與石

    用以區分礦和石頭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時岑依照指示、將心臟切片擱置在載玻片上時,一種猜想遽然擊中了時明煦——研究員開口,心聲驚疑。

    “溫戈的礦是伯格·比約克,沃瓦道斯的礦是安德烈,亞瑟的礦是你我,前兩者都是F級。時岑,按照檔案所記錄的,你我也曾經是F級!睍r明煦說,“但亞瑟也說過,文珺博士——還有

    但阿什利顯然是頭一次被人這么忽悠,小孩托著腮幫子,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

    進而他點點頭。

    “有的,”阿什利皺著眉,“先生,侍者往日主持禱告時,都會披一件白色斗篷掩蓋面部,以免重新沾染塵世的污濁。但今早,在考驗儀式的開啟后,他的斗篷不慎掉落。”

    “雖然只有一剎,但我成功看清了!”阿什利的語氣中流露出崇敬,“他就是神跡本身”

    時岑故作冷淡:“孩子,他的面容使你感到驚訝嗎?”

    “是的,先生!”阿什利激動中,一把握住時岑小臂,“您果然是他的好友——您竟然絲毫不感到意外!”

    血管,絞索,心臟,粒子。幽閉的空間,無盡的沉默,話被講給骸骨聽,更多時候,時明煦必須確認自己是否還存在。

    他會不會,就在這里結束掉一切?

    時明煦不知道,他蜷縮在組織壁間,時岑的指骨被攏在掌心,而時明煦墜入光怪陸離的夢。

    夢里,死者變成他自己,被徹底禁錮于骸骨間,無從發聲,無法動彈。但時岑依舊活著——傭兵依舊親吻他的手腕,口腔的溫度叫他不自覺打著小顫,但久遠的呢喃變得這樣清晰,時岑呼喚他,一遍又一遍。

    “小時,小時。”

    時明煦睜眼,指腹蹭到骨骼,摸到濕潤溫熱的水液。

    夢醒了。

    時岑不見了。

    第 113 章   塵埃

    后來,時明煦又做過很多次夢。

    夢里他總變成骸骨,生死顛倒下,時岑一直守著他。

    這或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重逢,夢境彌補清醒時的遺憾。但在享受陪伴時,時明煦也會不忍心——時岑總是很低落,像他醒來時那樣。

    于是,入眠變成一種甜蜜又可怕的存在。時明煦沉浮在郁結里,他的世界變得錯亂而重疊,很多時候,他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因為夢中的世界也被困在這顆心臟中,心臟機械地跳動,偶爾會有血管脫落,砸到他腳邊,像死掉的蛇。

    還會有離開心臟的那一天嗎?

    誰知道呢。

    嚴格來說,是對對方的感知程度再上一個臺階。從前在這個難以言喻的空間內,他們能感覺到對方存在,但彼此的意識體像晨霧,伸手去撈時一無所獲。

    可眼下,時明煦的意識體變成潮汐,隨呼吸與情緒緩慢起伏,指尖滑過時,會有溫涼的包裹感。

    時岑幾乎是立刻貼上去。

    他在這種奇妙的感受中,發現自己也成為另一片潮汐,碰到時明煦的感覺朦朧又抽象,但不妨礙他興奮到快要戰栗——這是他們之間首次隱約相觸。

    “小時,很累了嗎?”時岑感受到水流的綿軟,就不由將心聲放得又輕又緩,“稍微洗洗再睡?”

    “那我怎么跟索沛解釋?”時明煦也感受到這種奇妙接觸,但他現在沒勁兒,聲音也散漫,“你到底把被子放哪里了?”

    “在我房間衣柜頂層!睍r岑說,“你抱出去給他,別讓他進來。”

    這話不用他說,時明煦也知道。

    研究員又閉著眼癱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平整好呼吸,他撐著身子站起來,冷掉的汗珠又順著背溝淌下去,涼得時明煦一個激靈:“時岑!”

    “我的錯。”時岑立刻回應他,態度很誠懇,“小時,我太過分了。”

    時明煦抿抿唇,將一些不滿的話又咽回去。

    他明顯非常好哄——雖然研究員自己毫無察覺。

    出去臥室時,客廳和索沛房間的燈都還亮著,他猶豫片刻,還是放棄掉當面交付被子的打算,只將東西往沙發上一放:“索沛!”

    他說話間,已經拐進了浴室。

    “老大,我就說你沒睡吧!你怎么不理我?”黑發棕皮的傭兵很快打開門竄出來,順道往浴室方向望去一眼,“不是,你又洗啊?”

    他抱起被子,嘟嘟囔囔道:“怎么感覺你潔癖加重了,你這一天洗幾次?再洗就該搓禿嚕皮了!

    時明煦:“閉嘴!

    他隔著浴室門,話語又被水聲浸得朦朧,沒讓對方聽出什么異常。

    “行行行我閉嘴。”索沛立刻縮回房間,“那老大早點休息哦!”

    “早點休息吧小時,”時岑也說,“今天發生了好多事。”

    “這段時間以來,事件發生得都很密集。”時明煦良久才答話,他垂著眸,重新將浴袍穿好,往臥室去,“時岑,你那邊還是沒有下冰雹嗎?”

    52號恰在此刻溜到洗漱間,時岑也剛剛洗完出來,他彎腰,抱起受驚嚇炸毛的貓咪:“稍等。”

    他說著,去往窗邊——甚至不需要走得太近,零散的“砰砰”聲已經可以被聽見,時岑摸去窗面霧珠,瞧見了疏松的、一閃而過的冰團。

    “正在下。”時岑靜靜注視窗外,52號往他懷里縮得更緊,“但很小,也很溫和,和你那里截然不同!

    雙方都沉默了一小會兒。下一瞬,時明煦被拽入渾濁的水流,而侍者竟然借他之力上游一點,附在他耳邊:“隊長,終于看見了吧——現在肯相信了么!

    他的聲音在水中微弱又含混,隨水液一起滑入耳道中,又叩到時明煦的耳蝸。

    “神,一直都在俯瞰世人。”

    侍者露出譏笑,他眼睫上的冰碴已經在渦流中碎裂,又被卷走,此刻深灰色瞳孔同那只巨大的豎瞳隱約重疊,時明煦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見對方的嘴一張一合。

    “而你,永遠無法僭越。”

    說完這句話,他迎著時明煦微微渙散的瞳孔,猛地屈膝蹬腿,想將時明煦往更深處踹去——就在茫茫然卷涌的城市汪洋間,已經隱約可見一團屏蔽型植株的藤蔓。

    它們潛行在暗處,毒囊已經蓄勢待發,離二人不過咫尺之遙。

    “小時!時明煦!”時岑快把手心掐出血,在這一刻快要戰栗到絕望。

    維度的鴻溝這該死的維度的鴻溝!通感要他看見,要他感受,卻又要他無能無力,讓他只可旁觀,甚至沒法給予言語之外的任何助力——此刻語言偏偏是最最沒用的東西。

    ——但。

    “時岑,我有分寸。”

    不過須臾,時明煦就用心聲回應了他,在侍者踹向胸口的瞬間,他直接握住對方的腳踝,將人狠狠摜至身下調轉身位。

    與此同時,那顆屏蔽型植株猛然貫穿侍者的小臂,血液隨之涌出,又很快被拍散,融化在水流中。

    侍者憤然回頭,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時明煦竟然沒有在巨大的認知沖擊中徹底喪失掉意志——他被騙了!

    緊接著,在他還沒來得及掙脫藤蔓的空檔,時明煦又順勢蹬在他背脊,借力迅速往上浮去。

    而在研究員俯視的余光中,另一根藤蔓從侍者大腿貫出。

    血團彌散之時,潮涌沒有停止,時明煦成功破開水面,攀住17號建筑裸露在外的斷鋼,在寒風間汲取著空氣。

    他對時岑身體的掌控仍舊不甚熟練,也沒有什么格斗經驗,但研究員冷靜又敏銳,他適應得足夠快,時岑的身體也足夠配合——他憑借自己,成功生還。

    他甚至產生一點恍惚感。

    而就在平復中,時岑的心聲響起:“小時,先上岸,水里處處是危險。”

    對方聲音依舊不平穩,近乎失控的情緒也被傳遞,但那其中隱藏的驚惶憂慮終于漸漸褪去,劫后余生的歡欣抖得厲害,小心翼翼地貼近時明煦,又努力保持清晰,提醒研究員注意安全、保護自己。

    因為水中的藤蔓絕非僅有一株,而侍者當前的情況不明,隨時可能再伸出手,將時明煦拖入水中。

    那些孩童的目光也虎視眈眈。好些人嗆了水,才勉強清醒著爬上岸,但仍有水性好的孩子零星朝他圍來。

    時明煦深吸一口氣,就在撐身攀爬間,他順勢望了望天空。

    雪絮四散之間,云層中涌流著風,那只深灰色豎瞳已經悄然隱沒,就像它從未出現過一樣——哪怕它實際上,更可能從未離開。

    “時岑。”時明煦心聲也抖,在避無可避的寒冷間努力穩住呼吸,“眼睛眼睛是屬于那只巨型白色生物吧。”

    “大概率是,小時。但往好處想——剛剛那一眼中,沒有產生對視感,祂依舊沒有注意到我們!睍r岑溫聲說,“上次在南方雨林時,我們就在祂體內,祂也沒有發現。這說明遠不如178號敏銳!

    “除此之外,我們已經可以確定,這場氣候災難就是祂制造的!睍r明煦終于沿斷墻爬上平臺,幾個格外孱弱又年幼的孩子蜷縮于角落,余下的都在水中。

    有幾人陰惻惻地盯過來,但不敢貿然靠近——畢竟這位雇傭兵瞧著,實在很不好對付,沒必要自討苦吃。

    時明煦打了個寒顫,踉踉蹌蹌地往305室去:“那么時岑,祂的存在方式究竟是什么?”

    時岑沉思片刻:“如果所謂“積雨云”就是祂身體的一部分,那么暴雨、冰雹和眼下的大雪,又分別代表著什么?”

    時明煦在撞入305室后迅速關上門,背倚在墻邊,抹了把濕淋淋的、掛著碎冰的眼睫。

    窗前的貝瑞莎似乎再度陷入沉睡,這樣大的動靜也沒能讓她抬起腦袋。

    “暴雨,冰雹與雪,也都可能是祂身體的一部分!睍r明煦斟酌道,“用常規生物學的角度來看待,我認為暴雨或許代表血液,冰雹代表骨骼,雪代表身體組織!

    這話說完,連他自己都頓了一下。

    如果,如果照這樣來想,對照到尋常生物身上

    血液漫流,骨塊散落,組織破敗。當研究員邁入臥室時,在他所不能察覺的另一世界,時岑也正拉開衣柜門,朝暗室探去——可惜,時明煦的掌心只觸到冷冰冰的柜壁,這里沒有暗門,沒有四四方方間流瀉著天光的小屋一隅,也沒有時岑。

    只有探照燈的冷光,照映著無人問津的角落。

    時明煦孤獨地站在臥室里,喉結上下聳動了一下,但僅僅只是幾息——當斜后方的俞景探入半個腦袋后,他就收斂起失落,朝對方一點頭:“少校,回去吧!

    剛才,他們已經成功接到了貝瑞莎與沙珂,可憐的賀深卻已經于今天上午去世,他最終還是孤身迷失于大雪,恒久地沉眠了。

    俞景猶豫片刻,開口道:“博士,您的情伴侶,離開了嗎?”

    時明煦垂眸:“或許吧。”

    “您為什么不用通訊器聯系他?”俞景指指那朵纏枝白玫瑰,“你們已經失去聯絡了嗎?對方是個怎樣的人?如果您愿意提供更詳細點的信息,城防所或許可以幫上忙!

    時明煦聞言抬頭。

    俞景以為這樣主動的示好,總能引起對方進一步的傾訴——可惜沒有,時明煦就連具象的憂慮都不愿展露太多,俞景只能隱約感知到其中蘊藏的情緒,他繃著一根弦,把它拉得這樣緊,但那就像雪林霧凇一般脆弱,只需要一陣小風,就可以打破平靜的表象。

    可時明煦依舊扛住了。

    他瞬間的恍然很快被隱藏好,沒有再展露出脆弱——俞景那句“對方是個怎樣的人”叫他驟然醒轉,時明煦此刻才覺察出自己有些關心則亂

    他應當給予時岑更多信任,對方絕不會坐以待斃。

    現在,眼下,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通感的隱征,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時明煦終于收斂起過分雜亂的思緒,他抬腳往客廳走去的同時,輕聲說:“對方是個優秀的雇傭兵!

    “啊,外城貢獻點數額最高的一百位雇傭兵,城防所都有記錄在案!庇峋跋肓讼,“您能說說名字嗎?或者再具體一點,報下ID號?”

    “不用了。”時明煦輕輕勾了勾唇,勉強算半個笑,“他會照顧好自己的,少校。辛苦你陪我跑這一趟,我們現在回去”

    研究員的話戛然而止。

    ——頭頂吊燈燈罩的碎裂突如其來,狂風帶來的冰棱擊中了它,玻璃混合冰屑,瞬間炸裂開來,無數碎片自時明煦頭頂砸下。

    它們如此紛繁,在探照燈的光束間,像是水晶的流轉,可惜每一塊碎片的邊緣都如此鋒銳,足以割破裸露在外的皮膚。

    時明煦只來得及望去一眼,來不及躲開。

    但,就在此刻。

    一股巨大的推力驟然席卷過時明煦,他被這力量帶得猛然朝前撲去——研究員在一瞬間覺得茫怔,可喜悅還沒來得及泛起來,俞景倉促的呼吸和沉重的墜地聲就隨之傳來:“博士,您沒事吧!”

    ——在這危急關頭,城防所少校及時撲開了他,二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地,時明煦的五臟六腑都像被顛了個兒,肺里又熱又痛,他在伏地間頹然地平復著呼吸。

    幾息后,時明煦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謝謝我沒事,少校!

    原來,不是時岑。

    依舊沒有任何通感產生。

    時明煦咳嗽間站起來,他終于再也沒有繼續待在屋內的勇氣——悵然比寒潮漫漶得更快,幾乎瞬間就叫他心臟酸軟、步履蹣跚。

    研究員拍拍身上的碎冰,聲音仍有點虛恍:“少校,回醫療中心吧。”

    可直至回到醫療中心、將貝瑞莎正式轉移至病房后,時明煦坐在病床邊陪護,仍然沒能從失落中徹底走出。

    沙珂支著小腦袋,縮在他身旁,小姑娘一向很會察言觀色,于是她扯扯時明煦的衣角,試探著問:“先生,您遇見什么傷心事了嗎?”

    時明煦側目垂眸看她,溫聲說:“算是吧。”

    “您救了我和奶奶!鄙崇嫦肓讼耄澳棠谈嬖V我,生死之外無大事,如果您是因為瑣事煩”

    門忽然被叩響兩下。

    “時明煦博士,冒昧打擾。”蘭斯從門口邁進來,俞景隨在他斜后方,支著一只平板。

    隨后,小姑娘被一位女性城防所士兵牽出去了,病房大門也被關上。

    時明煦靜靜看著這一切,沒有說話。

    “溪知實驗室那邊傳來通訊,殘余紅外監測影像顯示,您于昨天夜里潛入‘方舟’十三層,并對建筑內部進行了部分破壞。”俞景念得稍顯磕巴,他幾乎每讀半句,就要停下來,神色復雜地看一眼時明煦,“您鑿開了一面墻。”

    “您應當很清楚,擅闖方舟保密程度最高的十三層是重罪,如若沒有正當理由,將會被城防所強制關押!

    “現在,博士!碧m斯深藍色的眼睛里沒有溫度,像凍硬的寒冰,“請您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不是所有時候,我們都能給任何事一個合理的解釋。”蘇珊娜帶小姑娘一同在沙發上坐下,溫柔地說,“譬如近日的極端天氣。但,當災難來臨之時,我們可以想辦法去應對,而非順應死亡。”

    沙珂撲上沙發,她的個子還太矮,腳夠不著地面,就只能翹在半空中虛虛晃蕩,聞言她指指窗外隱約可見的、巨大而瑩白的防護罩:“那,罩子就是樂園的應對嗎?可蘇珊娜姐姐,我們并不在罩子里呀。”

    這個問題讓原本身為內城居民的蘇珊娜噎住了,一時不知該怎么作答。

    “那是給內城人準備的啦。”索沛端了兩杯熱水過來,聞言朝小姑娘做了個鬼臉,“喏,沙珂,內城人從小就沒怎么出來過,是很脆弱的。我們就不一樣咯,我們生活在外城,我還是個傭兵嘛,皮糙肉厚,抗凍——對了,要不要喝杯水?”

    他嘻嘻哈哈間,化解掉一場尷尬的詰問。

    沙珂終于沒有在繼續執著于這個問題,她接過水杯,抿了一小口,就在發電機的轟鳴中,將視線投向一間側臥——不久前,回來后有點奇怪的時岑將文珺暫時安置在她的房間。隨后,傭兵自己開始在各個房間進進出出,走了兩三回,才再度回到側臥去查看情況。

    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時岑伸手,探了探文珺的鼻息。

    很虛弱,快要無法感知了。

    文珺身上已經蓋著兩層厚被褥,濕透的外套由蘇珊娜幫忙換掉,頭發也被擦干了。但都用處不大,F在,文珺嘴唇皸裂、眼下烏青,但她連虛汗都沒有發,四肢冷得像冰,額頭卻燒得滾燙。

    時岑已經嘗試用過應急退燒藥,但沒有用——對方尚在深度昏迷間,完全無法進行吞咽動作,再貿然喂藥,很可能嗆進肺部,加劇危險。

    自己家的急救藥品畢竟有限,文珺再停留于此,就是在生死邊緣游走。

    時岑站直身體,沉默片刻后,他再次抬手,搭上了右耳的通訊器。

    這次,纏枝白玫瑰很快亮起,鏈接感通感細微的生物電流淌入大腦——不知道為什么,在接通的一瞬間,時岑忽然覺得心悸,卻并非因為文珺。

    他搖搖頭,試圖將剛才恍惚的余韻從腦袋里甩出去

    就在不久前,燈罩炸裂的恍然感讓他有一瞬間確信,自己與時明煦之間最初的通感得以回歸,因而他幾乎立刻就做出了躲身動作,希望能夠幫助對方及時躲避危險。

    可是沒有。

    就在他側身動作間,那種從前稍顯遲滯的細微錯位感根本沒有出現過,倒是他突然其來的動作驚到其余人,索沛的幾句插科打諢后,這事就算翻了篇。

    時岑將這種隱約的猜想說了出來。

    “祂是受到重傷,還是正在死亡?”

    進而,更多記憶涌入二人腦!硖幠戏接炅謺r,“積雨云”與178號之間類似傳承的交流聲波,愈來愈重的深灰色,以及時岑當時某個一閃而過的推測。

    “徹底變成灰色,或許就意味著生命盡頭。”

    時明煦立刻往窗邊去,在燭光小范圍的微弱暖意中,他推開銹舊的窗把手,望向天空。

    深灰色綿長又沉重,在天地間拉出狹長又壓抑的云翳,大雪紛揚,積水表面很快凝結成冰,又在房檐殘垣間薄而隱約地堆積。

    “但無論是受傷還是死亡,對侍者來說,應該都影響重大!睍r岑終于短暫睜眼,他將傾倒的樣本罐扶正,又抱著胡亂扒拉的貓咪來到窗邊,擦凈白霜凝結的窗面,與時明煦一起望著不同世界的雪。

    寒冷,正企圖籠罩一切。

    “我更傾向于正面影響——畢竟此前那些籠罩灰霧的壁畫已經證明,白日信奉的正是灰白色生物!睍r明煦說,“而侍者面對神跡的降臨,顯然很興奮,甚至稱得上喜悅。或許,在178號傳承灰白色生物的位置后,他也能從中受益!

    “所以他想要接觸我!睍r岑聲音冷冽,“因為我被178號救過,但這種接觸根本不懷好意——剛剛那種行為,不如直接說是謀殺!

    可時明煦沉默片刻,否定了他。

    “不是謀殺!睍r明煦說,“時岑,侍者就算再狂妄自大,外表也只有十二三歲,可你是個傭兵。在他不知道你我意識互換的基礎上,推你下水就能殺掉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或許入水的確是‘洗禮’的一部分,畢竟他真想將你當做同類!

    “那么,他推你入水前的話就是在泄憤。”時岑寒聲道,“他之后還想把你往藤蔓上踹!

    研究員第一次在對方身上體會到如此不加掩飾的憤怒。

    “我成功躲過去了。”時明煦將心聲放得輕緩,“但,不知道侍者還會不會逃”

    交流戛然而止。

    下一秒,窗外結著薄冰的水澤忽然破碎,窟窿中很快攀出一個人影。對方的黑色斗篷已經不見,那些金發貼在耳側,粘黏著慘白的皮膚。

    侍者面上竟然沒有憤怒,他注視著窗邊的時明煦,繼而抬起胳膊,指了指天空。

    時明煦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久后,時明煦重新回到被褥間,在時岑的氣息包裹下望向窗外,輕聲問:“觸發冰雹的條件是什么?”

    “如果這場暴雨本質是由灰白色生物導致的,而侍者是他的傳話人,或者奴仆!睍r岑說,“那么極有可能同你我有關。”

    時明煦閉上眼:“你的意思是,你我在兩個世界身份、活動與境況的差異,導致了冰雹出現時間與狀態的不同?”

    “是!睍r岑將貓咪放回窩內,忽然注意到它左后腿的液化程度似乎加劇了——他記得中午撈起貓咪那會兒,大約還只到小腿骨盡頭。

    但現在,大腿骨的三分之一也變成了軟乎乎的液態。

    時岑伸手進窩,扒拉著戳了戳,想要再度確認情況,同時用心聲詢問時明煦:“小”

    變故就在此刻陡生。

    52號忽然吃痛般張口朝時岑咬去,同時亮出前爪來撓,傭兵反應極快,但他整條胳膊都在貓窩內,又被52號壓住大半,縮得再及時也避無可避,依舊被尖牙劃破一點手背皮膚,囫圇滾出幾滴血珠。

    “小時,”時岑低頭看著傷處,“它攜帶狂犬病毒嗎?”

    “送來燈塔后就做過檢查,沒有攜帶!睍r明煦聽著有點生氣,“它也接種了實驗體疫苗!

    “可能是我手法不對!睍r岑倒很平靜,“我摸到骨骼軟化處,想確定具體位置,可能捏重了,52號以為我在攻擊它。”

    說話間,貓咪也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犯錯,它心虛地探出腦袋,擱到時岑手背上,又伸出舌頭,示好地舔了舔傷處。

    “別舔了。”時岑翻手搓了把貓貓腦袋,示意自己已經原諒它,往洗漱間去沖洗傷口。

    傭兵在這種事情上實在太有經驗,他很快處理好一切,躺到時明煦的床上。

    研究員的臥室空蕩而素凈,同自己的截然不同。

    “小時,我今天找唐·科爾文要了藤蔓實驗數據!睍r岑在黑暗中闔上眼,他在滿是時明煦氣息的被褥間,以意識潮汐的方式同對方隱約依偎,“唐說,明早就能發到平板——在侍者主動聯系你之前,你們沒法見面,明早一起來看看?”

    “好啊。”時明煦的意識體舒展開,他完全卸下一切防備,甚至好奇般主動碰了碰時岑,立刻感受到水流的包裹。

    對方主動纏上他,但意識流體沒有相互交融,這讓觸碰顯得像奇特的吻。

    維度的鴻溝依舊存在,卻又好像,被隱約打破了一點點。

    時岑輕聲說:“小時,我們之間的通感,似乎在緩慢加強!

    “的確!睍r明煦表示認同,“從感官隱約重疊,到可以對話,再到意識相連,甚至交換時空,現在又,又意識體相互”

    他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輕,也越來越緩,漸漸閉上眼,沉入溫柔的潮汐水流間。

    而時岑將他的意識體包裹起來,那些有關晚安的呢喃也被含進懷抱里,傭兵正打算隨之入眠,忽然因為床頭輕微的震動睜開眼。

    這么晚了,是誰給時明煦的平板發來消息?

    時岑撐坐起,伸手勾來平板,兩封郵件躍然于微涼屏幕。

    他打開第一封,是凱恩斯小報的致歉函,于早些時候的晚九點送到——由于暴雨突降,編輯部無法正常工作,總編人甚至尚在野外,沒能成功回到樂園,只得暫時?P恩斯小報在此提醒內外城居民,非必要不外出,囤積好生活物資,相信城防所與清潔隊。

    至于剛剛送抵的第二封郵件,更是只有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還記得我嗎?”

    時岑覺得這封郵件應該是發錯了人,沒太在意。但他剛要躺回床上,平板就又震了一下。

    “貝瑞莎或許已經告訴你,那些過去的事情,或許還沒有——如果是后者,及時去找她,她住在外城七十七區,17號建筑的305室。她的時間可能已經不多了!

    倏忽,時明煦抬起手臂,將時岑的腕骨也牽引過去,尖銳處扎向內壁。他刺得這樣狠,可怖的血液終于沖毀岌岌可危的心臟,往昔殘片卷嘯而來,時明煦在深藍色的渦流間,他還抱著時岑。

    在這樣浩瀚的維度間隙中,他或許連塵埃也算不上。

    但那些奔涌的水液不一樣,它們如此磅礴,甚至引發整個流轉地的動蕩,途經處發出可怖的巨響,像沉悶的雷。

    恰恰是如此渺小的人類個體,親手締造這一切。

    一人一骸骨,也隨汪洋墜落下去,洪流迅速沖毀序泡,又吞噬掉眼球。周遭的一切都在橫沖直撞,時明煦仍在下墜,白骨成為他無暇的翅膀。

    就連最后的話語,也被攪碎在淋漓傾瀉的藍海中。

    “如果可以”

    “希望你我都能回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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