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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答應我,別相信她

    云照回到府邸的時候,裴勉還未就寢,剛一進門便看見了對方來回踱步的身影,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只一見便讓周身疲累盡數消退。

    “怎么才回來?”聽到推門的動靜,裴勉登時回眸,接著快步走到云照跟前。

    原在聽到云照要赴約的消息時,他千方百計地想要一同跟去,可耐不住對方次次強硬的拒絕,他也只好作罷,不過在臨走時送了云照一個鳴鏑,并囑咐對方一但遇到危險定要將此物發射于天,這樣自己就能第一時間趕過去。

    可不知為何,他在府中守候良久,并沒有聽到上空傳來半點聲響。

    聽到裴勉的話,云照倦怠的眉眼扯出絲絲笑意,寬慰道:“出了些岔子,已經解決了。”

    裴勉剛想詢問,垂眸卻看見云照胸前的傷口以及衣擺處四濺的血跡,當即認定是寧訶傷了他,怒火攻心地就要去皇宮尋仇。

    云照連忙攔住他,“不必去,她已身死。”

    裴勉動作一頓,瞥見云照眼底一閃而過的恐慌,他霎時了然,接著把人輕輕攬入懷中,半晌道:“她作惡多端,本就是該死之人。”

    云照不輕不重地應了一聲。

    裴勉拍了拍他的背脊,“早點歇息吧,我去給你拿金瘡藥。”

    云照卻不動,反而抬起雙臂圈住他的腰,將整張臉埋入他的胸膛,動作看著像是在對愛人撒嬌,可裴勉卻完全高興不起來。

    在他的眼里,云照雖在朝堂上叱咤風云,卻從未動手傷過哪怕一只螞蟻,如今一個活生生的人被自己親手葬送了性命,即便那人合該千刀萬剮,于云照而言也是不亞于噩夢一場。

    “云照…………”

    面對眼前這一幕,裴勉是心痛的,但殺了人是事實,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才能讓云照走出陰霾。

    腦中思緒翻涌,他幾乎將畢生所學全都回憶了一遍,倏然間,云照微微抬眸,那對兒躲藏在纖長眼睫后的碧眼撲動了幾下,其里透著絲糾結。

    裴勉對上那道躲閃的目光,立即雙手捧住云照的臉問:“怎么了?有事瞞著我?”

    云照聽罷疲憊地輕嘆一聲,將整個頭的重量放在裴勉的掌心上,猶豫片刻后終道:“寧訶把冷宮大門打開了。”

    裴勉聞言蹙眉道:“那母后她…………”

    “現下被我安頓在長寧宮了。”云照道。

    裴勉長哦一聲,一時不知該如何搭話。

    實話來說,他覺得云照從來就不是那種不忠不孝之人,再且退一萬步來講,血緣的樞紐是個十分神奇的玩意兒,亦不可能說斷就斷。

    他想,對于云照幼時的經歷,自己沒有任何角度逼迫他選擇原諒或者不原諒,但至少自己可以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告訴云照,縱使從前有過各種不堪,但所幸至親之人還在身側,無論原諒與否,他都會支持云照的決策。

    “這么說來…………”心里想著,他忽然咧嘴撞了云照一下,道:“咱們好歹也成親那么久了,我似乎還沒拜訪過她老人家,你明日隨我一起去吧,如何?”

    明知這是對方的毫無底線的安慰,云照還是沉溺了。

    曾幾何時,他也幻想過無數次攜裴勉拜見母后的畫面,只是母后的心思著實難測,脾氣更是陰晴不定,他害怕裴勉見后會對自己心生嫌隙,因此除了頭回的偶然巧遇之外,他沒有再帶裴勉去過冷宮半步。

    但凡事總有個例外,原本人生大事就該要父母的祝福,如今母后出了冷宮,云照想,或許這是老天給他的機會,或許待母后了解裴勉后,喜歡他也不一定?

    雖心存疑慮,可大概是童年的遺憾缺失了太久,一想到那闔家幸福的畫面,他便按耐不住心底涌動的情緒。

    “好。”沉默晌久后,他驀地望向裴勉,語氣不難聽出些許激悅,“明日,我隨你入宮。”-

    翌日。

    天色將亮,二人來到長寧宮時,沈南枝正在屋內梳妝。

    由于宮邸荒蕪了太久,除了每日會有三兩個宮女前來打掃外,完全就是一座無人居住的漂亮宮殿。

    雖然這里原就是沈南枝的居所,不過自被關入冷宮后,按著先皇的遺詔,便再無其他妃嬪入住此殿。

    如今這宮邸的主人回來了,云照特意安排了一群手腳伶俐的下人伺候著,生怕沈南枝哪里不適應。

    但到底還是他杞人憂天了,在看見衣著華麗的沈南枝邁著步子徐徐走來時,云照險些以為眼前的人是別座宮邸的娘娘。

    “子安。”沈南枝在更衣時便聽到了下人的通報,刻意加快了速度。

    “兒臣參見母后。”待人來到面前,云照向沈南枝行了一個常禮。

    裴勉見狀,也跟著行了一禮。

    沈南枝循聲望去,一眼便瞧見了站在云照身后的人,她將裴勉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道這應該就是那個手握兵權的少年將軍了。

    懷揣著心思,她立即笑著上前握住裴勉的手,拍道:“你我有過一面之緣,可還記得?”

    裴勉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一愣,他悄悄看了眼云照,見對方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他也只能尬笑著回道:“記得記得,母后大人好記性。”

    沈南枝也愣了一下,大概是被裴勉的話逗到了,她掩口笑出了聲,接著道:“既然陛下已指婚于你二人,你便同子安一樣,喚我為母后吧。”

    看著沈南枝和藹親切的面孔,裴勉心想這皇太后娘娘怎么看也不似云照口中那般殘忍不仁,莫不是在冷宮待了太久,轉性了?

    心里帶著疑惑,他牽強地笑了笑,“是,母后。”

    沈南枝聞言眼角含著笑,樂呵呵地應了一聲,活脫脫一個愛子心切母親。

    三人就這么在院內暢聊,直到晌午時分,因為政事前來尋皇叔的云昇聽聞云照在這兒,立刻便趕了過來,在瞧見院兒中那位漂亮娘娘時也是滿腹疑惑,一番詢問后才知這是自家皇叔的母親。

    等等!皇叔的母親…………

    云昇小腦袋瓜飛速運轉,口中不知嘀咕著什么,他盯著眼前滿臉慈祥的人,登時恍然。

    皇叔的母親,也就是父皇的母親,那不就是…………皇祖母?

    心下了然,他一雙烏瞳繞著面前三人轉了圈,不由咽了口唾沫。

    雖未見過面,但他也不是沒有聽說過,冷宮里關著一位精神不太正常的娘娘,是先帝和攝政王的生身之母,自記事起,他便被乳母灌輸不要靠近冷宮,就連周圍的宮人也是。

    但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望著眼前這位溫婉的女子,似乎并非傳聞中那般可怕,在接觸片刻后,他也學著裴勉有模有樣地同人家嘮起了嗑兒。

    直到日暮西垂,宮門即將下鑰,聊得忘我的幾人才堪堪道別。

    云昇乘座龍輦離開后,一直未曾開口的云照看了眼依舊談笑風生的裴勉,眼眸微斂,不多時走過去道:“我們也回去吧。”

    聽到云照的話,裴勉應聲道了句好,而后看似不舍地沖沈南枝行禮了一禮,“天色不早了,兒臣和云照就先回府了,母后也早些歇息吧。”

    沈南枝自始至終都掛著抹如沐春風的笑,“是不早了,你們快回去歇著吧,別忘了明日再來看我這個老人家就好。”

    一日的交心讓裴勉早已對她放下戒備,加之又是個甜嘴子,聞及沈南枝的話,他立即反駁道:“什么老人家,母后風韻尚存,若是走出去,人家指不定以為咱們是兄妹呢。”

    果不其然,沈南枝被他逗得合不攏嘴,抬手輕掐裴勉的臉,調侃了句“油嘴滑舌”。

    然而就是這樣一副母慈子孝的畫面,卻讓一旁的云照心生不安。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后了,若非帶著目的,她是絕對不會搭理任何一個身處皇宮之人,即便那人是他云照早已認定終身的伴侶。

    只是…………

    云照琢磨不透,到底是什么原因,會讓一個生性涼薄暴戾的女子一夜間判若兩人。

    心里思量著,他目視前方交談甚歡的兩個人,一時不知該喜該憂。

    大概是察覺到了對方的異樣,原本還在與沈南枝語笑喧闐的裴勉當時便走了過來,小聲問:“是不是餓了?還是困了?”

    云照沒有應答,只皺眉輕嘆了一聲。

    裴勉見狀,便認定云照定是又哪里不舒服了,畢竟自打有孕以來,自己不是半夜被叫醒替他按摩就是其他各種各樣的原因。

    他想,眼下多半是因為母后在場,云照才會這般不好意思開口,心里不由嘆了句可愛。

    于是為了云照的身體著想,裴勉很快與沈南枝告了別,然后便快馬加鞭地趕回了王府。

    回到府邸后,他立即喚下人端來熱水,十分熟練地蹲在地上替云照脫下了長靴。

    雙腳被兩只大手輕輕按入水中,粗礪的指腹在其上來回摩挲,力道不輕不重。

    邊按摩著,他問:“水溫可還舒適?”

    云照看著裴勉的顱頂,“嗯…………”

    說話間,裴勉抬起眸,與云照那張心不在焉的臉孔撞了個滿懷,眉頭不由一蹙。

    “怎么了這是?”他將手從木桶中抽回,胡亂在衣服上抹了幾下后坐到云照身旁,用肩膀輕輕撞道:“有什么心事?說出來我聽聽。”

    云照只盯著不斷冒汽的木桶,好似游神般默不言語。

    偏不信邪的裴勉又不怕死地撞了撞云照,見人還無反應,他頓時來勁兒了,捋起袖子就要再度發力,只是這回云照卻把臉轉了過來。

    險些沒剎住手的裴勉當即來火了,捏起云照的下巴便質問:“我說過,你無需向我隱瞞任何事,怎的現今卻做不到了?”

    云照沉默片刻,“疼,松手。”

    裴勉松開手后不忘替人揉捏,“說吧,到底所為何事?”

    云照感受著裴勉溫柔的觸碰,眼底閃過一抹無奈,糾結半晌后終是道:“我想告訴你,母后她…………”

    裴勉聽得認真,“嗯,母后她怎么了?”

    云照嘆了口氣,干脆道:“從現在開始,她對你說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要求,不要相信、更不能答應。”

    “呃…………啊?”裴勉一愣。

    回想起白日里的愉快交談,他正想著辯駁幾句,卻不想對上了云照那雙焦急又驚恐的眸子,當時便閉了嘴。

    “裴勉,答應我。”另一邊,云照還在不停追問,語氣中透著隱隱的懇求。

    見此,裴勉不知為何胸口一痛,當即頷首道:“好,我答應你。”

    第六十二章  兩巴掌換一個吻,不過分吧?

    接下來的幾天,不知是不是怕裴勉再與長寧宮那位見面,云照竟是連早朝也不去了,甚至連府門也未曾踏出半步。

    或許是瞧出了對方心中所憂,裴勉幾乎日日向云照保證,絕不會主動招惹長寧宮那位,這才換回了云照的一絲絲安心。

    某日,已被迫在家待了五天的裴勉終于受不了了,一臉窩火地捶了下兒面前的案桌。

    旁邊磨墨的書童被這動靜嚇了一跳,顫巍巍道:“將、將軍,您怎么了?”

    裴勉忿忿哼了一聲,扭頭問那書童:“你說,這天底下自古以來,是不是夫為妻綱?”

    書童聞言作思索狀,片刻道:“似乎是這么個道理,不過…………”

    話未說完,裴勉登時打斷他道:“瞧瞧,你個未娶妻小毛孩兒都懂的道理,他云照怎就不知?”

    “老子都答應他了無事絕不入皇宮,他倒好,連門也不讓老子出!到底是我娶他還是他娶我?”

    書房內回蕩著他激憤的嗓音,書童縮了縮脖子,欲言又止。

    裴勉將書童的反應盡收眼底,以為對方這是替自己打抱不平了,當即又道:“我一個舞刀弄槍的人,現在整日與筆墨作伴,說出去都叫人笑話!”

    半晌,書童小聲道:“將軍,自陛下下旨以來,您都住在安王府,我們都以為…………”

    余光瞥了眼身旁靜坐的人,他吞了吞口水繼續道:“我們都默認為,是殿下娶的您。”

    一陣冗長的寂靜后,耳邊爆發出裴勉驚詫的叫喊———“你剛剛說什么玩意兒?”

    書童嚇了一跳,邊捂嘴邊搖頭向后退去。

    裴勉蹭一下站起,臉黑得宛如碳灰。

    好啊,敢情這么久以來,自己在外人眼里就是個吃云照軟飯的包子。

    心里憤然罵了一句,他拳頭捏的梆硬,暗暗發誓等云照回來了定要他好看。

    想著,外頭忽然響起一陣喧囂,他眼睛向窗外瞥去,知道這是云照回來了,嘴里喃喃一句“巧了”,接著闊步朝外走去。

    ———“云照!”

    將將踏出門檻,一聲厲喚傳來。

    本就瑣事纏身的云照聽聞,頓時頭痛地蹙起眉心,“怎么了?何事如此匆忙?”

    眼下正值晌午,滿院都是勞作的下人,裴勉本想趁此給云照一個下馬威,順便在眾人面前樹立一下自己大將軍的威嚴,卻不想剛剛走近便瞧見云照滿眼的倦容,當即喉頭一梗。

    “怎么了這是?”眸中怨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心疼。

    他捧起云照的臉左右端詳起來,嘴里嘀咕道:“昨夜睡得不是挺好的嗎?”

    云照本就頭痛,被裴勉這么晃來晃去,現下更是煩躁萬分,于是偏開頭道:“再晃,孩子要暈了。”

    裴勉立即松開了手。

    云照望了眼對面手足無措的人,心里不由覺得好笑,周身疲憊也稍稍散了些。

    “方才氣勢洶洶的,是做什么?”想起剛進院兒時裴勉的模樣,他忽然好奇道。

    裴勉驀地一頓,接著靈光一閃道:“這不是想你了么,你說說你,不出門便罷,一走就是一整天,獨留我一人守著偌大王府,也不怕給我憋死。”

    云照聞言笑了笑,頗為歉疚道:“我知你不易,可…………”

    “知道便好!”對面話未講完,裴勉忽然打斷他,苦兮兮道:“你說過的那些話,我都記著呢,再說了,我好歹是個一國之將,總不能一輩子不入宮吧?”

    云照默了片刻,然后嘆了口氣。

    眼見對方動搖,裴勉立即又添油加醋地哄了幾句,最終換來了云照的松口。

    “罷了,去便去吧,只是千萬記得,少與母后接觸,她并非表面那般和善。”

    聽到這話,裴勉樂得險些蹦起來,拍著胸脯一個勁兒道:“記得記得,你放心,絕對忘不了。”

    可話雖如此,云照依舊擔心,畢竟裴勉待在府邸的這些天,沈南枝沒少向他打聽消息,而他為了蒙混過關,也沒少向沈南枝撒謊,不過么…………

    看著裴勉暗暗竊喜的眼神,他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傍晚。

    大抵是這幾日累壞了,裴勉在院兒內練完劍后,云照已經趴在書房的案桌上睡著了。

    “云照?”他輕手輕腳地走到云照旁邊,小聲喚了一句。

    回應他的是云照均勻的呼吸。

    唇角微微上揚,他動作輕柔地抱起云照徑直去了寢屋,將人放到榻上后,他去屋外喚人端來熱水,接著替云照褪去身上的衣物。

    睡夢中,云照感覺什么東西在身上游走,迷迷糊糊拍開后,那東西反而愈發得寸進尺,攪得他十分窩火。

    “唔…………滾開。”又是一個用力,他嘴里窩囔了一句,緊閉的眉眼暈上一層不耐。

    裴勉一個不注意,手里的帕子被拍到了地上,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若非知曉云照愛干凈,自己才懶得做這種伺候人的事情,這家伙不領情便罷了,竟還嚷嚷著叫自己滾。

    “別以為懷了孕便肆無忌憚,小爺也不是好惹的。”嘴巴貼近云照耳邊嘟囔了一句,裴勉威脅似的拍了下兒他的屁股。

    敏感地帶受襲,云照翻了個身,條件反射地一揮拳頭———“啪!”

    不偏不倚正中裴勉臉頰,裴勉愣了半天才扭過頭,表情有些許的僵硬。

    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慍怒爬上雙眸,他猛然掐住云照頰邊的軟肉,忿忿道:“你最好不是故意的,否則我…………”

    話說一半,感覺臉上一陣疼痛的云照半夢半醒地嘟囔了句什么,緊接著又是一掌劈去。

    ———“啪!”

    毫無征兆的裴勉就這么生生地捱了兩個巴掌,鮮紅的五個指痕赫然顯現在臉上,裴勉懵了。

    “云、照!”臉色瞬間變黑,他咬牙切齒地低吼一聲,雙手因為氣憤在空中胡亂揮舞,偏還不能將人吵醒。

    細微的風拂過臉頰,本就不堪受擾的云照現下睡意全消,他緩緩睜開眼,入目便是裴勉手舞足蹈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云照聲音有些沙啞,同時夾雜著質問。

    裴勉心里一咯噔,整個人頓時僵在原地。

    局勢就這么僵持著,誰也沒有動作,但許是受不住這難捱的氣氛,裴勉最終轉過身,略顯討好地尷尬一笑,道:“這不是趁你睡著,練練武什么的…………”

    此話一出,就連裴勉自己都不相信。

    云照盯了他片刻,然后默默“哦”了一聲。

    裴勉愣了愣,似乎并沒想到對方會相信,心里不禁升起一絲羞愧,但很快又煙消云散。

    左右這幾日過于忙碌,他正想上前同云照好好親近一番,卻不想將將貼近便聽到云照發問:“你臉怎么了?”

    裴勉聞言,摸了摸自己隱隱泛痛的左頰,一時語塞。

    見人一副忸怩之態,云照不知怎的玩心大起,把胳膊搭在對方大腿上,然后托著下頜嗤道:“怎么,我不在府邸這幾日,下人們都不聽你話了?”

    眼前是云照放大的俊顏,裴勉噎了一下,眼神有些飄忽,“沒、沒有。”

    云照聽罷,嘴角不經意地勾起一抹弧度,打著哈欠道:“誰叫你趁我睡著了亂折騰,被打也實屬活該。”

    裴勉一聽,頓時氣得七竅生煙。

    虧得自己千方百計想要將這事掩蓋過去,若不是怕云照知道了自責,他早就撒手不管不顧了,云照倒好,非但沒有絲毫歉疚,反而擱這兒幸災樂禍!

    內心不爽到了極點,他舔著后槽牙掐住云照下頜,接著腿上猛一用力,直接欺在了云照身上。

    云照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大跳,只是不等他發火,雙唇便被一股溫熱包裹,讓他瞬間失去了說話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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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缺氧,又無法動彈,云照意識逐漸模糊,瞳孔上翻露出下三白,好似下一刻便會暈厥。

    可偏偏裴勉將時辰把握得很好,就在云照快要暈厥的時候,他不慌不忙地松開了唇,分離的同時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

    束縛消失,云照大口喘息著,眼神從開始的渙散逐漸變得疾厲。

    裴勉卻絲毫不懼,反而打趣似的說:“兩巴掌換一個吻,不過分吧?”

    不知是不是怕對方再有行動,云照沒有輕舉妄動,但心頭氣憤難消,他眸光忽而一閃,唇角挑起抹不易察覺的笑。

    另一邊,裴勉還在為自己方才的得逞行為沾沾自喜,正想再調侃幾句,殊不知剛一抬眸便瞧見面色泛白的云照一臉隱忍的畫面。

    他瞬間慌了神,“云、云照?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在裴勉看不見的角落,云照發狠地掐了下兒自己大腿,豆大的汗珠頓如雨下。

    裴勉腦袋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大夫,誰知還未邁步便被云照扯住了手腕,“別走。”

    虛弱的聲音傳來,裴勉急得險些跺腳,只好又坐回去安撫:“別怕,你乖乖等著,我去把大夫叫來,很快的。”

    看著對方被耍得團團轉的急切模樣,云照心里頓時舒爽了不少,面兒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快意。

    但大約是察覺到自己的表情過于突兀,趁裴勉不注意,他佯裝頭暈地揉了揉太陽穴,然后順勢倒進了裴勉懷里,“別動,我躺會兒。”

    裴勉立即不動了。

    云照整個人被圈著,放在背上的那只手哄孩子般輕拍著,遠遠望去,倒真是一幅恩愛夫妻的絕美畫卷。

    不過么…………

    計謀得逞的云照現下卻犯了難。

    要知道,裴勉向來是個躁脾氣,若是讓他知道了自己是在誆騙他,那這結局可想而知是多么可怕。

    想到這,云照心里忍不住嘆了一聲,指尖不自覺地在裴勉胸前打起了轉。

    輕微的癢感讓滿腹憂心的裴勉垂下頭,恰巧看見雙頰紅潤的云照心事重重的模樣,好奇的同時心里升起絲疑惑,“云照,你…………不難受了?”

    第六十三章  像、太像了…………

    天邊旭日升起,院內一片盎然。

    由于昨夜折騰得過于兇狠,云照此刻還在睡著,直到日上三竿了才將將醒神。

    敞亮的屋子讓他一時難以睜眼,緩了許久才勉強適應光線,只是剛欲下榻,周身痛楚宛如潮水襲來,疼得他當場躺了回去。

    裴勉那個混蛋…………

    想到昨夜的翻云覆雨,云照心里是又氣又惱,忿忿地捶了下兒身下的被褥。

    他想,自己不就是隨意逗哄了兩句,況且是他裴勉扯謊在先,自己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怎么結局偏偏就成這樣了?

    低眸望了眼身上密布的紅痕,他越想越氣憤,心里暗暗發誓今日定要痛揍裴勉一頓。

    于是拖著疲憊的身子,他正想出門尋人,不料將將下榻便聽見一道推門之聲。

    “云照,你醒了?”裴勉從門外走來,精氣神十足道。

    云照心道來得正好,冷哼一聲后沖裴勉勾勾手指,“過來。”

    裴勉樂呵呵地走過去,然后下一秒———“啪!”

    清脆的巴掌甩在臉上,但他卻似早有預料般,非但沒有驚訝,反而咧嘴笑了起來。

    云照以為裴勉是被打傻了,抬手在他眼前試探性地晃了晃,“你…………”

    話還未出口,裴勉忽然抓住眼前那只手放到唇邊吻了吻,仔細一看,那雙頰透著不似正常人的潮紅,放眼望去,整個兒一發情的大猩猩。

    云照看著,雞皮疙瘩頓時掉落一地。

    他用力抽回手,滿眼嫌棄道:“離我遠點兒。”

    裴勉偏不,一個勁兒地上前湊。

    “滾開!”或許是受不了對方的黏人行為,云照又給了裴勉一巴掌。

    裴勉卻是如同上了漆的木頭,怎么也甩不開,他窩在云照胸前不停蹭著,與那街邊的野貓別無二差。

    “云照。”忽然,他喚了一句,沙啞的聲音宛如淵谷中嘶鳴的鷗鳥。

    云照聞言胸口忽地酥了一下,口嫌體直地應道:“干什么?”

    裴勉一臉沉溺地抬起眸,“要不,我們今夜還…………”

    “打住!”未等對方把話說完,云照立即出聲打斷。

    依他對裴勉的了解,他太清楚對方接下來要說什么了,心里不禁罵了句禽獸,道:“不可能的,你別想了。”

    裴勉一聽,瞬間垮了臉。

    但很快,他又小狗兒似的貼上去,“為什么不?明明昨夜還那般溫存,你就不想再體會體會?”

    “不想。”云照回答地異常干脆。

    裴勉卻偏往槍口上撞,“為何不想?可是我沒叫你滿足?”

    說到這里,他思緒忍不住又飄了回去,不知是不是昨夜將人折騰狠了,他每發號施令,云照便意外地聽從,雖然哭得惹人憐,但誰叫自己年輕氣盛兜不住火,一個沒忍住,把人給欺負慘了。

    不過么…………

    看著云照慍怒的雙眸,他心里嘆了一聲,自己昨夜那般不近人情,也不怪云照會氣成這樣,若是擱他裴勉身上,那對方可能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想到這里,他不禁覺得云照真善良。

    情不自禁地笑了兩聲,他正想湊到云照跟前將人好好疼愛一番,卻不想對方十分嫌棄地一把推開了他,并問:“你早上去哪兒了?”

    要知道,平日里除非有急事,裴勉一向都會在床旁守著熱粥等他醒來,但今日卻沒有,不免叫人好奇。

    聽到云照的問話,裴勉斂了斂情緒,道:“陛下晨間習武時扭傷了腳,我閑來無事,便去瞧了一眼。”

    “扭傷了?”云照眉頭不禁一蹙。

    裴勉應了一聲,“不過已經沒大礙了,只是還需修養個三兩日。”

    云照愁容爬上臉頰,思索片刻后起身道:“我去看看。”

    大約是猜到了這個結果,裴勉微微頷首:“我陪你一起。”-

    到了宮里,二人直奔承乾宮。

    寢殿內,躺了太久的云昇實在忍不了了,不顧宮女的阻攔硬要外出,怎料剛一下榻便看見迎面而來的云照,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立即躺了回去。

    還在云照并未瞧見,走近后小心翼翼地查看起云昇紅腫的腳踝,“怎么樣了?可還痛?”

    云昇懂事地搖了搖頭,“已經好多了。”

    可話雖如此,云照依舊擔憂,喚人取來藥油后輕輕替云昇揉搓了起來。

    溫熱的掌心摩挲著皮膚,云昇盯著自己的腳,心里不覺升起一股暖流。

    但一旁的裴勉卻拉起張驢臉,雖然沒說什么,但光從那表情上也不難看出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直到那片腫脹消退,云照才終于收回手,他把藥油放到云昇枕邊,正想叮囑云昇的隨行宮女每日涂抹,外頭忽然響起一陣嘈雜之聲。

    屋內三人面面相覷,裴勉想著出門一探究竟,只是未等他有所動作,門便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一抹高挑的身影優雅走進,身后幾個宮女慌亂地跪在地上,“殿下贖罪,奴婢們實在拉不住皇太后娘娘。”

    雖然云照來時已刻意隱瞞了行程,但他還是低估了自家母后的通天本領。

    “無事,都退下吧。”心里默默升起防線,他喚退了門口一眾宮女。

    待殿門關閉,云照站起身向沈南枝行了一禮,“兒臣參見母后。”

    沈南枝貫如平日那般笑容隨和,嘴上說著關心云昇的話,余光卻不停看向旁邊的裴勉。

    云照察覺,趁著沈南枝對云昇噓寒問暖的間隙,他不動聲色地走到裴勉身旁,沖人低聲耳語幾句后,裴勉頷了頷首便出去了。

    沈南枝回頭發現裴勉不在,漂亮的眉眼劃過絲絲不滿,但很快又掩了解去。

    “子安,來。”忽然,她沖云照招招手。

    云照走過去,沈南枝順勢拉著他坐下,手掌撫過云照臉頰道:“你這幾日忙于朝政,母后都來不及好好看看你。”

    明知對方是在做戲,明知自己不會被愛,可每每面對沈南枝的溫聲細語,云照還是無法抑制地沉淪其中。

    注視著對方似水般的溫潤瞳孔,他不由得咬緊牙關。

    他想,即便未來等待他的是沒有結果的定數,但至少眼下,他是否可以體會一把這份摻雜著虛假的“愛”?

    此想法一出,就連云照自己都嚇了一跳,當即在心里痛斥自己沒出息,母后的心思琢磨不透,但聯系平日里相處的細節,他至少可以確定,對方的計劃絕對與裴勉脫不了干系。

    “子安,怎么了?”眼看著云照額間密布細汗,沈南枝一臉擔憂道。

    云照回神,下意識躲開了沈南枝的觸碰,又怕對方起疑,他語帶歉意道:“許是昨夜沒睡好,勞母后擔心了。”

    沈南枝聞言唉嘆道:“雖然國事為大,但也要保重身體啊。”

    有那么一瞬,云照竟真以為對方是在關心自己,腦袋有片刻的空白,但緊接著他又幡然醒悟,垂眸道:“是,兒臣記著了。”

    自從在冷宮誕下云照后,面對云照的各種反應,沈南枝幾乎形成了肌肉記憶。

    對于眼下云照的乖巧應答,她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與平日里演的溫柔不同,這抹笑是帶著攻擊性的,是強者對弱者施舍的枷鎖,仿佛只要那弱者說一個“不”字,她便會立即收緊對方脖頸上的枷鎖,直到人消亡。

    “對了子安,勉兒呢?”忽地,沈南枝問。

    云照似乎猜到了對方會如此發問,便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道:“王府有些瑣事需要處理,兒臣就讓他先回去了。”

    “是這樣么。”沈南枝并未起疑,笑應道:“你們平日無事,可以多來宮中走動,也省得母后孤身一人在這宮里無人談心。”

    云照看了眼床榻上一臉天真的云昇,頷首道了句“是”。

    大概是裴勉不在的緣故,一心為了計劃的沈南枝見偷奪兵符無望,閑聊了沒幾句便離開了,云照留在承乾宮安頓好云昇后,不多時也離開了。

    回程途中,路經御花園時,一陣謾罵聲吸引了云照的注意,他循聲望去,隱約瞧見不遠處的灌木旁似是有人在打架。

    他本不打算駐足,但一想此處緊挨著承乾宮,若是擾到云昇休息就不好了。

    于是躊躇片刻后,他走上前問:“你們在做什么?”

    冰冷的聲音傳入耳廓,將將還大打出手的幾人同時一驚,其中一個不怕死的卻罵罵咧咧地回過頭,卻在見到來人是云照后瞬間嚇得癱軟在地。

    “安、安王殿下?”那人哆嗦著跪到地上。

    另外三人一聽是安王殿下,霎時間沒了方才的戾氣,紛紛磕起了頭。

    視線越過腳邊的眾人,云照看見后方仰倒在草地上的男子,白凈的衣物上沾染著點點血痕,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

    他草草瞥了一眼,問:“此人犯了何錯,你們要如此大打出手?”

    跪地的幾人面面相視,似乎都想回避這個問題,云照大抵是失了耐心,語氣壓低了幾分道:“說話!”

    “回、回殿下,此人偷了御膳房的糕點,奴才們看不過,這才…………打了他。”

    蹩腳的謊言被云照一眼看穿,但他并未撞破,只道:“糕點而已,沒了再做便是,你們都退下吧。”

    “是。”見攝政王未深究,幾人立即推搡著匆匆離開了。

    云照收回視線,略顯煩躁地嘆了口氣,接著走到那人旁邊,淡淡道:“起來吧。”

    地上的人聞言,這才放下護在頭上的手,不冷不熱道了句“多謝”。

    云照也不冷不熱應了一聲,正要離去,袖擺卻被一股拉力扯住,他回過頭,恰巧對上那人驚詫的目光。

    云照眉頭微皺,頗為反感地扯回了衣袖。

    那男子從怔愣中回神,稍顯無措地從地上爬起,接著向云照行了一個不屬于大郢的禮,“在下楚少泊,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嗓音透著干澀的沙啞,云照腦中回蕩著“楚少泊”三個字,忽而憶起裴勉從楚國帶回來的質子似乎就是這個名字。

    想起此人曾有助過裴勉,出于禮貌,他向楚少泊回了一禮,“楚公子有禮,在下云照。”

    云照…………

    嘴里重復了一遍,楚少泊道:“今日多謝云公子相救,在下不勝感激,日后…………”

    “不必言謝。”不等對方把話說完,云照打斷道:“在下還有要事需先行一步,告辭。”

    說罷,他不等人開口,徑直離開了。

    直到人走遠,楚少泊依然怔站在原地。

    他盯著云照遠去的背影,看似平靜的眸底透著意外與驚喜,可若仔細一瞧,不難看出其中暗藏的偏執。

    “像、太像了…………”緊握的雙拳遏制不住地顫抖,他口中不停低喃,仿佛前方遠走的是某位扎在心底的故人。

    漸漸地,他收斂起情緒,面兒上恢復了那份平靜,只是喉嚨一直模糊不清地說著什么-

    “子晞,是你回來了嗎?”

    第六十四章  云照!受死吧!

    回到府邸的時候,不知怎的,云照胃里一陣難受,扶墻緩了半晌也不見好。

    恰巧裴勉路過瞧見,連忙將人帶至屋內。

    “喝點茶緩緩。”他手忙腳亂地給云照倒了杯熱茶,說道。

    云照接過一飲而盡,這才舒服了些許。

    “好端端的,怎會突然難受?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收回空杯,裴勉憂心忡忡道。

    云照抬手捏了捏眉心,“不知。”

    眸光無意一瞥,裴勉瞳孔驟縮,立即握住云照手腕,“你受傷了?”

    云照順勢望去,只見自己那袖擺處赫然印著一小片血痕。

    裴勉著急忙慌地想要撩開袖子查看,云照一下兒按住他的手道:“這不是我的血。”

    裴勉好奇了,“那是誰的?”

    云照只好將方才發生的經過告知了裴勉,裴勉聞后十分氣惱,“那群欺軟怕硬的,楚兄再怎么說也是一國皇子,哪里輪得到他們指手畫腳!”

    “楚…………兄?”云照眉毛一挑。

    裴勉動作一僵,立刻解釋道:“那個,你別誤會,這只是普通兄弟間的一個稱呼。”

    他著重強調了“普通”二字,但云照并不吃他這套,冷嘲道:“我怎不知,你裴勉多了個兄弟?”

    話語一出,裴勉心道完了。

    雖然云照吃醋的樣子令他有那么一絲絲竊喜,但一想到后面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將人哄好,他便一陣絕望。

    見人無動于衷,云照又是一聲冷嗤,然后掌心搭上小腹,佯裝難過道:“小崽子,你爹爹有新歡了,不要我們了。”

    裴勉趕忙反駁道:“什么混蛋話,我可沒有,你別冤枉我!”

    但醋勁兒上頭的云照顯然并不想搭理他。

    裴勉見狀,心想哄就哄吧,干脆把嘴巴哄爛了,說不準云照就心軟了呢。

    于是心想著,他臉上陰霾頓消,討好似的湊到云照身旁,接著動用那張三寸不爛之舌將畢生所學悉數吐露。

    云照本在氣頭上,怎奈敵不過裴勉洶洶來潮的攻勢,最終還是敗在了對方的甜言蜜語之下。

    “罷了。”聽著裴勉一刻不間斷的情話,云照只覺得打心底佩服,匆忙揮手打斷,生怕對方再這么說下去,自己忍不住想打人。

    看云照終于被折服了,裴勉不由得一陣驕傲,心想還得是自己,否則換了旁人,云照指定連個眼神也不給。

    想到這個,他微微頓了一下,緊接著發自內心地感慨:云照可真愛我。

    但不明白裴勉心思的云照見對方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將將熄滅的焰火頓時又燃了起來。

    “你笑什么?”忽然,他冷聲一問。

    裴勉沉浸在“云照愛我”的思緒里,完全沒看出對方已經生氣了,嘿嘿應道:“高興。”

    “高興?”云照臉一下兒就沉了下去。

    高興什么?他心問。

    是高興自己沒同他計較,還是高興他裴勉多了個“楚兄”?

    裴勉依舊沉浸在“云照愛我”的思緒中,笑著笑著,嘴角不自知地流出一滴涎液。

    云照眼睜睜看著那涎液滴至襟口,臉沉得宛如一汪深潭。

    幾乎那么一瞬間,他把所有能想的理由都在腦中過了一遍,竟想不到一個當初為何看上裴勉的理由。

    另一邊,裴勉還暢游在自己所編織的美夢中,全然不知云照此刻要打人的心已經達到了峰頂。

    “裴將軍?”忽然,云照不陰不陽地喚道。

    陌生的稱呼讓裴勉一愣,“嗯?”

    他將將回眸,緊接著———“啪!”

    巴掌應聲落下,裴勉原本光潔的臉上赫然多出五道指痕,但不等他回神,云照又是一個甩手———“啪!”

    裴勉直接懵了。

    云照承認自己吃醋了,但他絕對不會當著裴勉的面兒說出來,一方面是覺得這等小事不足掛齒,但更多的是覺得丟臉。

    可裴勉哪里會猜到自己無緣無故被甩兩巴掌的原因竟只是因為云照吃醋了?

    委屈夾雜著點點怒意涌來,他眼巴巴望著云照,一臉的敢怒不敢言。

    云照不知是不是被他這窩囊樣逗到了,心里竟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于是思量再三,他高抬貴手地給了裴勉一個臺階。

    “晌午了?”眼睛瞟向窗外,他似自語般來了一句,手跟著搭上小腹揉了揉。

    裴勉的視線追隨云照的動作,當下便問:“餓了?”

    云照聽聞,眉尾傲然一挑,然后自顧自飲起了茶。

    裴勉見狀立即起身傳喚下人們上菜,似乎已將方才的事情拋諸腦后了。

    很快,菜上齊了。

    “嘗嘗這個,合不合胃口?”裴勉夾了塊兒魚肉遞到云照碗中,說道。

    云照也懂得見好就收,看對方沒有提方才的事,他也不再咄咄逼人,夾起碗里的魚肉送進了嘴里。

    這頓飯吃得極其安靜,裴勉只顧著給云照夾菜,與平日的活絡相比,倒是讓云照覺得有些不自在了。

    直到用膳完畢,云照正想著去榻上躺一會兒,裴勉忽然拉住他的手:“云照,過來。”

    云照正惑著,出神間已然被裴勉拉坐到了腿上。

    “對不起。”

    耳邊莫名其妙傳來這么一句道歉,云照有些不明所以,問:“為何?”

    裴勉環著他的脖頸,將額頭貼近云照頸間道:“我曾對你發過誓,此生唯你云照一人。”

    云照聽著,不知為何竟有一絲緊張,心想這家伙此刻說這句話,莫不是后悔了?

    他默默吞了下口水,“…………然后呢?”

    裴勉倏然抬眸,十分堅定道:“我現在依然可以保證,過去的所有誓言都是真的,所以你不必感到恐慌。”

    云照咀嚼著他的話,頓時明白裴勉這是在為自己方才的吃醋行為辯護,不禁有些好笑。

    “是么?當真?”雖然明知對方不是那種花天酒地的人,但云照眼下正覺無聊,便故意問道。

    裴勉立即豎起三根手指,“當真。”

    云照莞爾,“那我要你日后,不許與旁人過多交談。”

    “好。”

    “男子女子都不可以。”

    “好。”

    瞳孔下透出的誠意讓云照胸口不由一陣悸動,他用力按耐住內心的那份情愫,繼續要求道:“那我還要你,不許…………唔!”

    話未說完,雙唇便被一股濕熱包裹,裴勉雙手托著他的下頜,閉眸堵住了云照的嘴。

    云照從一開始的吃驚到后來的泰然自若,裴勉輕顫的長睫掃蕩著他的眼瞼,他凝視了晌久,緩緩閉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共枕同眠的二人被一陣吵嚷聲鬧醒,云照擰眉推了推身旁的裴勉,“起來,出去看看。”

    裴勉尚在夢中,朦朧中聽到云照的話,他囔著嘴往人懷里拱了拱。

    云照本就熱得不舒服,被裴勉這么一摟,瞬間來火了,直接一個蹬腿把人踢了出去。

    裴勉上一刻還在溫柔鄉中,下一刻便與冰冷的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他哀嚎著從地上爬起來,本想好好教訓教訓云照,可瞧著對方的睡顏,他終是沒狠下心。

    “罷了罷了。”他嘆了口氣,心想就當我上輩子欠你云照的,這輩子給你當牛做馬償還。

    推開門,一抹銀光蹭然乍現。

    裴勉心下一驚,側身避開的同時抬腳向那人踢去,也正是此刻,他看清了對方的容貌,瞳孔猛然驟縮,“云褚?”

    對面,挨了一腳的云褚不顧胸前鈍痛,拾起地上的劍再次戾氣橫天地沖裴勉刺去。

    裴勉怕云照遇險,交手的時候不忘將云褚引到外面,可刀劍無眼,縱使他身手再了得,仍是不敵手握武器的云褚。

    “云褚,你到底發什么瘋!”他捂著被刺破的臂膀,斥聲問。

    云褚卻已經殺紅了眼。

    早在聞及寧訶過身的消息時,他便篤定是云照下的手,因為除了云照,再無第三人知曉他們他們母子的野心,但他云褚自問從未有過害人性命的心思,他只不過是想要皇位,想要與母后過上安穩的日子…………

    可云照呢,竟將他唯一的母親給害死了!

    “云照!云照!給我出來受死!”

    內心的悲慟無法壓抑,若不是裴勉攔著,云褚恨不得沖進去當場把人了結。

    巨大的動響吵醒了熟睡的人,云照走出屋外的時候,云褚與裴勉都受了不小的傷。

    見云照出來,裴勉立即走上前將人護在身后,并小聲道:“你出來做什么,快進屋去。”

    云照明白云褚此番前來的目的,自知無法勸動對方,便遞了裴勉一個“放心”的眼神,接著對云褚道:“停手吧,我隨你入宮面圣。”

    然而氣焰正旺的云褚哪里聽得進云照說的話,他拿劍指著云照,疾色道:“我憑什么要跟你入宮。”

    云照看著他,道:“你若再執迷不悟,那下場便是與你母后一樣。”

    勸誡中夾雜著威脅,云褚的后槽牙幾乎要被咬碎,半晌切齒道:“好,我隨你去。”

    見云褚松口了,云照扭頭對裴勉說:“你在府里等我便好。”

    裴勉當即反對:“不行!他要是傷了你怎么辦?”

    云照拍了拍裴勉的手背,“放心,他不會的,我向你保證,明日定完好無損地回來。”

    說罷,他不給裴勉開口的機會,轉身望向對面的云褚,“走吧。”

    第六十五章  殿下想不想做這大郢的皇?

    屋檐鳥雀啼鳴,二人抵達皇宮時正值早朝結束,云照老遠便瞧見了云昇下朝的身影,云褚本以為他會叫住對方來個當面對峙,但實則不然。

    正當他疑惑之時,云照領著他來到了一處宮邸。

    “這是何處?”環顧四周,云褚對眼前這座過于樸素的宮殿表露嫌色,不愿再往前走。

    云照瞥了他一眼,并未作答,只是徑直向殿內走去,不多時又走了出來,并且手里多了一只落灰的錦盒。

    他把盒子遞給云褚,“打開看看。”

    云褚此番前來是為自己的母后討個公道,自然不想在旁處浪費口舌,便一把推開那錦盒道:“我不看,我只想要一個說法。”

    “若皇叔的理由不足以落實母后的罪責,那就休怪侄兒翻臉無情。”

    見對方執迷不悟,云照有些力不從心。

    錦盒里裝著的是寧訶生前計劃謀反的罪證以及…………寫與他云照的曖昧信箋。

    云照覺得云褚有權知曉這一切,即便寧訶在云褚眼中再怎么溫柔賢和,那樁樁罪過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抹殺的。

    可顯然,云褚并不想多啰嗦。

    他眼眶泛紅,若是走近些,不難聽出口中牙齒碰撞的聲音。

    云照知道他不愿相信寧訶是死得其所,也無從下口勸諫,便將那錦盒放下,隨后道:“等你什么時候冷靜下來,我再來找你。”

    說罷,他轉身向外走去,頭也不回。

    云褚盯著云照的背影,一股無名之火猛竄心頭。

    憑什么………明明都是皇叔的侄兒,憑什么他云褚就要自小受盡冷眼,憑什么云昇什么都不用干就能輕而易舉得到皇位,憑什么!

    怒火很快占據了內心,云褚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腳下像是生了風般快步朝云照走去。

    察覺身后細微的動響,云照將將回眸,一股強勁的力道猛地將他推倒在地———“碰!”

    “云褚,你瘋了?!”突如其來的蠻力叫云照驚出一身冷汗,條件反射地捂著小腹,好在身下是軟濘的泥土,腹中胎兒并未因此受傷。

    云褚按著他雙肩的手抑制不住地打顫,額間青筋暴起,他俯視著云照,眸中不知是痛苦還是憎恨。

    或許是自小受冷落的緣故,他渴望得到認可,于是無論習武還是研讀,他自認比誰都刻苦,早起貪黑已是常態,懸梁刺股亦是見怪不怪,可偏偏除了母親,從無一人開口夸贊他。

    云褚曾想過,是不是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可直到傳位圣旨頒布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可笑,每日的挑燈夜讀于旁人來看不過是個笑話,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想到過往的忍辱負重,云褚便難以遏制胸口涌動的暴虐,他雙目猩紅地瞪視著云照,似乎下一秒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將人吞噬。

    “為什么…………為什么你們一個個的都要與我作對!到底為什么!”他發瘋般搖晃著云照雙肩,歇斯底里的叫喊讓云照的腦袋嗡嗡作響。

    ———“啪!”

    云照甩手給了云褚一個耳光,“云褚,冷靜點!”

    云褚被這一巴掌打得懵了片刻。

    云照趁此將他推開,接著將那錦盒甩向云褚,疾言厲色道:“看看你母后都干了什么好事!”

    紙張與信箋散落一地,濃重的筆墨刻入云褚瞳孔,他眸中劃過一抹不可置信,接著緩緩蹲下身,“這是…………”

    云照冷冷道:“你以為她只是想要昇兒退位?錯了。”

    “一代女皇,想想就叫人激奮不是么?”

    早在圍獵那次,他便派人暗中調查云褚,后面陰差陽錯得知了寧訶的計謀,這才幸得有了挽回的余地。

    云褚牙關緊咬,“不可能…………”

    多說無益,云照不想再浪費口舌,只道:“你若不信,我也沒辦法。”

    到底是自己看著長大的侄兒,縱使云褚頑劣,但畢竟品行不算太壞,云照還是有些于心不忍的,便勸道:“回頭是岸,千萬莫要一錯再錯。”

    云褚只覺得腦袋亂作一團。

    見人不應答,云照也不再多言,心想云褚到底是個孩子,自己總該留些時間讓他衡量對錯,于是轉身便要離去,卻被云褚攔住了。

    “我不信,你騙我。”他擋在云照面前,半晌吐出兩個字來。

    云照心嘆一聲,無奈道:“騙你,我有什么好處?”

    云褚心情極為復雜,腦中兩股錯亂的思緒折磨得他頭痛不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聽哪個,但或許是心中留存著一絲對母親的念想,他最終還是選擇相信云照是在欺騙他。

    “褚兒,別再執迷不悟了。”云照苦口婆心道,可云褚并不領情。

    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替母親報仇。

    掌心輕蜷,他摸索著掏出袖中暗藏的匕首,僅片刻便如風般屈身朝前疾去。

    ———“你,去給我母后陪葬吧!”

    眼前掠起一陣細風,突如其來的銀光射入云照瞳孔,縱使料到對方不會善罷甘休,但他怎么也沒想到對方會在皇宮里便這般光明正大地行兇。

    “云褚!”他怒號一聲,側身避開了匕首。

    云褚充耳不聞,一刀未中,他赤紅著雙目扭身再次刺去。

    云照眼疾手快地再度躲開,“你瘋了?!”

    “是,我就是瘋了!”云褚油鹽不進道。

    他不懂,明明母后已經死了,身為皇叔,為何他第一時間不是來安慰自己,反而滿口大道理地說教,若是云昇遇上了這事,會不會結果就不一樣了?

    想到這,云褚心底的屈憤油然而生。

    他心道也是,畢竟自己打小就不受人家待見,哪里比得上乖巧伶俐的云昇呢。

    可想歸想,他還是渴望云照能給他一個正眼,哪怕就一眼…………

    積壓多年的委屈盡數化作了悲怒,白色的瞳仁布滿血絲,他揮舞著匕首一刀刀向云照刺去,喉嚨里發出隱忍又克制的低吼,宛如密林深處捕食的猛獸。

    云照被動地躲閃著,猛烈的攻勢讓他找不到機會反擊,直到后背撞上一片冰涼,他心下猛地一沉。

    云褚將他堵在死角,刀尖距云照的胸口僅一拳之隔,他看著對面那張臉,舉刀的手又驀地頓在了半空。

    只一瞬間,云照心臟猛地抽了幾下,就在他自以為在劫難逃時,卻見對方怔在了原地,他沒有多余的心思深究云褚眸中一閃而過的復雜,趁此機會掌心聚力,猛一揮拳打在云褚胸前。

    ———“噗!”

    一口鮮血噴出,云褚連退幾步,緊跟著仰倒在地。

    胸口痛得像是有萬蟻在啃噬,他第一時間想的不是求饒,反而覺得自己是不是就此解脫了,只是在走之前他想問一問云照,自己是否真的如流言那般無用,是否比不過云昇半點討他歡喜…………

    可當他扭過頭,周圍已無一人。

    冗長的沉寂后,無邊悲涼席卷而來,原本晴朗的上空不知何時落起了雨滴,一顆顆砸在云褚臉龐。

    他想,像自己這種人,就是哪天消失了也不會有人在意吧?畢竟一個空有頭銜的王爺,無人會關心他的生死,更不會有人為此傷心。

    想到這,他忽地一嗤。

    天色漸灰,雨越發大了,可他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一具死尸。

    慢慢地,他睜開眼,握刀的那只手緩緩舉起,然后將刀尖對準了心臟。

    …………死了就死了吧。

    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頭,可就當那臂膀發力,利刃即將穿膛時,一抹黑影倏然入目。

    他瞳孔不經意顫了下,動作隨之頓住,但在看清來人后,他眸光一斂,緊接著閉眸高舉刀柄。

    僅僅一瞬,握刀的那只手被一股力道制止了,然后———“啪!”

    手中刀刃被一掌劈開數米遠,云褚怨懟地望著那人,道:“你來這里做什么?看本王的笑話么?”

    對面,撐著傘的男子笑了笑,道:“奕王殿下身份尊崇,在下哪里有資格笑話?”

    云褚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楚少泊順勢將他扶起,問:“殿下這是受了什么委屈,竟想著一心尋死?”

    聽到“委屈”二字,云褚眼睫微顫,半晌自嘲一笑,心道連一個不過幾面之緣的陌生人都知道他受了委屈,偏偏自己的親皇叔卻視若無睹。

    楚少泊似是探出了他心中所想,嘴角不經意翹了一下,安慰道:“天下之大,不可能事事順遂,殿下放寬心態即可。”

    云褚聞言一嗤,像看傻子似的瞪了楚少泊一眼。

    楚少泊也不氣,忽而話鋒一轉道:“殿下若是因為太后娘娘的事難過,在下也確實沒什么好法子。”

    云褚:“…………”

    楚少泊兩手一攤,頗為無奈道:“畢竟在下的母親逝去時,我也不過十來歲,倒是與殿下此刻的境況有些相似。”

    或許是同病相憐的緣由,云褚聞言,心里竟生出了絲絲憐憫。

    捕捉到這細微的表情變化,楚少泊暗自一笑,轉而露出一副黯然傷神的模樣道:“不過殿下比我幸運多了,我的母親是被我的父親活活折磨致死,直到臨走前她一直握著我的手,叫我千萬莫要記恨。”

    云褚聽罷沉默不語。

    雖然知曉了母親所犯的罪行,但他回憶過去,這普天之下唯一對他好的人死了,即便這份“好”中或許摻雜了其他目的,可放眼望去,未來再無一人能做到如此份上了。

    這…………全都要怪云照!

    對面,楚少泊似是沉浸在了過往的悲痛之中,口中敘述不停,表面上是在向友人傾訴,但若細細品味,不難聽出那句句話語中暗藏的深意。

    從小艱苦的生存環境讓他太明白如何操控人心了,只需稍加牽引,對方很快便上鉤了。

    果不其然,云褚聽著楚少泊的悲慘經歷,與自己是那般肖似,一下兒便共情了。

    眼見時機成熟,楚少泊忽地問他:“殿下就不想,做這大郢的皇?”

    云褚一愣,“什么?”

    楚少泊正色,“我說,殿下想不想做這大郢的皇,若是想,在下可助您一臂之力。”

    “你?”云褚原本是心動的,可聽見楚少泊后半句,立即露出嫌疑之色,“就憑你?”

    楚少泊依舊目無波瀾,鏗鏘道:“是,就憑在下。”

    云褚不禁有些好笑,便隨意道:“好啊,那你想要什么?”

    楚少泊道:“我給殿下一座皇城,殿下賜我一個人便可。”

    “誰?”

    “云照。”

    第六十六章  他喜歡云昇那個廢物,我送他便是

    離開皇宮后,云照直奔府邸。

    一路上的心神不寧在見到裴勉后最終煙消云散,但回想起方才的境況,他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后怕。

    “怎么樣了?”見人回來了,裴勉劍也不練了,立即跑上前詢問。

    云照看了他一眼,小聲道了句“無事”。

    瞥見對方微微顫抖的朱唇,裴勉察覺了不對勁,便一個勁兒地追問:“休要誆我,到底怎么樣了?”

    云照本不想裴勉擔心,可無奈敵不過他的死纏爛打,只好將原委全盤托出。

    結果顯而易見,裴勉十分生氣。

    “叫你不讓我陪,瞧瞧,差點出事了吧?”他邊訓話邊把云照從頭到腳檢查了一番。

    云照猜到他會動怒,便只好順從道:“好好好,下次一定讓你陪。”

    裴勉聽罷兩手叉腰,忿然道:“你這是什么認錯態度?”

    云照自認態度十分誠懇,于是一臉無辜地問:“有哪里不妥么?”

    裴勉險些氣厥過去。

    “罷了罷了。”他自知不能深究,否則定然要將陳年舊賬全部翻出來,到時一發不可收拾就不好了。

    “還好沒傷著哪兒,不然我定要他云褚付出代價。”

    耳旁傳來一聲嘟囔,聽見“云褚”二字,云照似是想起了什么,沉思片刻后有些糾結道:“裴勉,我可能得再回宮里一趟了。”

    “什么?”裴勉聞言眉頭一擰,“為何?”

    想到云褚的傷,云照還是不免有些擔心,雖然自己當時為了自保打了他一掌,但平心而論,那一掌是基于云褚猶豫的前提下揮出的,否則憑那會兒的情境,他是決計不可能反守為攻的。

    “不行,我不同意!”聽到云照說回去查看云褚的傷勢,裴勉當即否決道。

    云照見狀心嘆了口氣,思忖片刻后他緩步上前,伸出兩只手挽住裴勉的臂膀,然后輕輕晃了一下。

    裴勉撇過臉,剛好對上了云照那雙琥珀般的碧眼,帶著幾分撓心憐人的意味,他心跳登時漏了一拍。

    雖然沒說一句話,但這顯而易見的撒嬌向來叫裴勉難以招架,畢竟回望過去,云照鮮少會這般主動,當真是叫人…………唉!

    “做出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是料定我會松口了?”裴勉心里軟成了一灘水,偏偏還一臉義憤填膺地掐了掐云照的頰邊肉。

    云照沒有說話,只是仍舊那樣看著裴勉。

    裴勉被盯得心癢,不自在地錯開視線道:“你、你再不走,休怪我反悔啊。”

    云照窺探出裴勉眼底的窘迫,心覺好笑的同時賞了裴勉一顆甜棗———他踮起腳尖,在裴勉額間輕輕落下一吻。

    裴勉愣了愣,緊接著身子一扭,背對云照道:“還、還不快走!”

    雖然看不見表情,單從這聲音不難聽出主人此時正在暗暗竊喜。

    云照唇角微勾,心道裴勉這傻小子還是這般好哄,不禁有些擔心起腹中的孩子,若是像他爹爹,豈不是別人一顆糖就騙走了?

    心想著,他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

    “在家等我,我很快回來。”或許是為了對方的面子著想,他沒有戳穿裴勉拙劣的演技。

    直到身后的腳步聲消失,裴勉才終于轉過身,眼眸里透著絲絲擔憂與不舍-

    回到皇宮,云照先是去了與云褚會面的地方,但里里外外看了個遍,他并沒有瞧見任何人,于是再三打聽下,他來到了一處僻靜小院兒,看上去似乎是一座荒廢許久的宮邸。

    “褚兒?”推開宮門,云照四下打量了一圈兒,然后沖里面喊了一句。

    不消片刻,一道人影由遠及近走來。

    云照視線跟隨,接著眉頭微蹙,“是你?”

    楚少泊笑著向云照行了一禮,“云公子,別來無恙。”

    云照對楚少泊談不上討厭,但也絕對說不上喜歡,只淡淡應道:“楚公子有禮,奕王可在此處?”

    楚少泊正欲回話,只聽身后傳來幾道細碎的腳步,是云褚。

    “皇叔怎的得空大駕光臨?也不提前打個招呼,也好讓侄兒有個準備。”對面,云褚慢悠悠走來,半敞的衣襟后是帶血的繃帶。

    奪目的殷紅刺入云照瞳孔,他一時有些心情復雜。

    見人不說話,云褚繼續陰陽道:“皇叔怎么不說話?可是侄兒哪里說錯了?”

    云照:“…………”

    如今人安然無恙,他也不好再說什么煽情的話語,于是轉而面向楚少泊道:“褚兒生性頑劣,這幾日便有勞楚公子照拂了。”

    楚少泊揚唇道:“云公子哪里話,奕王殿下年紀雖輕,卻也滿腹經綸,在下與奕王聊得十分投機,只是…………”

    話說一半,他忽然變得有些吞吐起來。

    云照見狀道:“楚公子但說無妨。”

    楚少泊聞言瞥了眼一旁憤憤不平的云褚,接著扭過頭小聲道:“奕王殿下怎么說也長大了,實在不宜棍棒教育,云公子還需見好就收啊。”

    云照聽罷,略顯尷尬地咳了一聲,撂下一句“告辭”便匆匆離開了。

    直到人徹底走遠,楚少泊才堪堪關上門。

    “如何,開心了么?”他輕輕一笑,轉身問云褚道。

    云褚話語一梗,“什么開心不開心的。”

    楚少泊笑意不減,佯裝無意道:“他看上去很關心你的樣子,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云褚支吾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但實話來講,對于云照前來尋他這件事,他確實是高興的,可想到剛剛對方竟沒說半句關心的話,他又著實咽不下這口氣,便嘴硬地反駁道:“誰稀罕他的關心!”

    楚少泊本也只是逗弄一二,見人不上鉤,他也十分識趣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那個,你…………”忽然,云褚望著楚少泊吞吐了一句。

    楚少泊歪過腦袋,“我什么?”

    云褚撓了撓下巴,問:“你今兒早間說的那些話,不是真的吧?”

    楚少泊回憶片刻,然后反問云褚:“殿下希望是真的嗎?”

    云褚一時語塞。

    其實捫心自問,他過去揚言要做皇帝全然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如今斯人已逝,他也曾迷茫過一段時間,時至今日,他仍舊不明白自己心底想要的到底為何。

    許久等不來回復,楚少泊大概猜出了云褚心中的顧慮,思忖片刻后激道:“說實話,殿下不愿坐那皇位也情有可原,畢竟身邊沒了依附,即便坐上皇位又有何用呢?”

    邊說著,他看似惋惜地嘆了口氣,“就是可惜了,殿下被太后娘娘養成了人中龍鳳,卻還是輸給了攝政王最喜愛的小侄子。”

    每句話、每個字無一不在刺激著云褚的大腦,胸口涌動的那團火終究是壓不住了。

    一想到云照和云昇闔家團圓的畫面,他便嫉妒得發狂,憑什么………憑什么他云昇一出生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身份、地位、權利,甚至是他渴望而不可及的偏愛。

    又憑什么,他云褚一出生就要背負著母親許下的重任,無論權勢還是其他,都要通過夜以繼日的努力換取,可縱使這般,也從未有人正眼瞧過他哪怕一眼。

    滔天嫉火焚遍周身,心酸只停留了那么一小會兒,最后只剩下滿腔的恨意。

    楚少泊嘴角的笑意自開始就沒有消失過,他凝視著云褚愈漸崩離的面孔,道:“殿下心地善良,必不想見到手足相殘的結局,那看來還是…………”

    “不。”話未說完,云褚忽然打斷他。

    手足相殘又如何?若是他云照眼里只有云昇那個沒用的廢物,那自己又何必掛念這份親情?

    心中有了決斷,他眸色冷得可怕,半晌咬牙道:“他不是喜歡云昇那個廢物么,我送他便是。”

    楚少泊盯著云褚陰惻惻的笑顏,明知故問道:“殿下的意思是…………”

    云褚沒有作答,只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徑直離開了。

    第六十七章  昇、昇兒………死了?

    瞻前顧后了大半晌,云照回到府邸后已然到了黃昏。

    自云照走后,裴勉便一直在院中等候,聽到推門的動靜,他立即跑了過去,“怎么才回來?他可曾對你動手?”

    云照稍顯疲乏地應道:“沒有。”

    裴勉有些心疼地撫了撫他的眼瞼,“要去睡會兒嗎?”

    云照微微抬眸,“嗯。”

    把人抱回寢房,裴勉靜臥其側,一只手輕輕拍著被褥下闔眸的云照,喉嚨里模糊不清地哼著調調。

    云照腦子有些混亂,白日里發生的事太過突然,直到現在他還未完全消化。

    腦中回蕩著云褚說過的話,他想自己過去可能真的忽略這個侄兒太多了,如今云褚孤身一人,自己也該好好管教才是,莫要讓人誤入歧途。

    心想著,他決定明日一早就去宮里一趟,畢竟云褚這孩子雖心性不壞,可自小的生存環境極有可能讓他做出有違本心的錯事,若是能接到安王府暫住…………

    “裴勉?”

    “嗯?”哼著曲兒的裴勉將將犯困,忽然聽到云照的呼喚,他睡意頓時退去,問:“怎么了?”

    云照面露躊躇之色,猶豫著要不要將方才的心中所想告知裴勉。

    許久等不到回應,裴勉以為云照是做噩夢了,便往跟前挪了一下,大掌輕拍對方后背,哄道:“別怕,我在這兒呢。”

    話畢,云照忽覺鼻頭一陣酸澀。

    他身子一翻,張開雙臂環住裴勉腰身,將整個人埋進了對方身體里。

    裴勉有些意外云照的這個舉動,但緊接著便反手把人擁得更緊了,一邊笑還不忘戲謔:“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變得這般會撒嬌了?”

    云照頭埋在他胸前,沒有說話。

    “可是孩子鬧你了?”見人沒反應,裴勉有些擔心地摸了摸云照小腹。

    云照這才緩緩抬起臉,紅著眼尾小聲道:“沒有。”

    裴勉聽罷心里愈發好奇了,心想自己這幾日似乎并沒有惹到他,為何云照的心情總是這般陰晴不定?

    正欲再次詢問,可想到前些日子習的書上講過,孕子之人情緒波動較大,當悉心照料,哄之又哄。

    “云照。”內心思量片刻,他低頭在云照眉頭印下一吻,柔聲道:“發生了什么事,要不要同我說說?”

    對于裴勉這不似平常的溫柔,云照有瞬間的愣神。

    “不說也沒關系。”或許是怕云照不愿,裴勉又道:“先睡一覺,等你什么時候想說了,我隨時都洗耳恭聽。”

    說話間,他掌心來回摩挲著云照頭頂,五根手指穿插在烏發之中,熾熱的觸感讓云照頭皮一陣發麻。

    屋內一時陷入了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云照終于開口:“裴勉,我…………”

    裴勉微笑著望著他,似是在靜候下話。

    云照話到嘴邊,卻在瞧見裴勉那雙赤誠的眸子后又吞了下去。

    不能了,他心道,裴勉待他如此,他又怎能奢求太多。

    “沒什么。”最終,他慢悠悠吐出三個字,然后再次將臉深埋裴勉胸前。

    裴勉見狀,也不再強求,只道:“既沒什么,那便睡吧。”

    說著,他摟緊云照,滾燙的氣息一遍遍噴灑而出,溫暖了懷中人全身。

    慢慢地,云照闔上了眼。

    窗外夜幕低垂,月色傾注而下。

    云照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一道虛影不停追趕著幼時的自己,那人雖然臉上漆黑一團,可他依然能感覺到對方張著血盆大口,張牙舞爪地想要剜他的心。

    “嗯…………”

    噩夢驚醒時正值午夜,云照看了眼身旁仍舊酣睡的裴勉,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后背濕了一大片,夢中場景在腦海中不斷浮現,他原地木了片刻,然后擰眉拍了下兒腦袋。

    心嘆了口氣,他有些燥熱的飲了口茶,接著身子一癱,伏到了椅子上。

    望著暗紅色的房梁,他腦袋一片空白。

    如今惡人已除,自己與裴勉又成了天下人皆知的神仙眷侶,他該高興才是,可為何心里總是無故發慌呢。

    掌心不自覺捂上胸口,他視線輕移,望向了對面緊閉的房門。

    罷了,大概是近來太累了。

    心里念了一句,他起身緩步朝外走去。

    推開門,一陣涼風吹來,周身燥熱瞬間消散了些許。

    院中百花齊放,即便被黑夜籠罩,那襲人的香氣卻是如何也散不去的。

    云照就這么靜站了片刻,他回眸瞧了眼榻上沉睡的人,嘴角不自覺露出一抹微笑。

    他想,或許就這樣也好,眼下家國無恙,愛人在側,自己又有什么不滿足的?

    心里想了明白,他釋懷地吐出一口氣,正欲轉身回房,眸光卻被不遠處一團長條狀的玩意兒吸引了去。

    …………那是何物?

    疑惑悄然升起,他有些不悅地蹙起眉,心道這王府的下人們是愈發膽大包天了,如此大的一個垃圾堆在院中,竟都沒有一個人知道清理。

    懷揣著氣憤,他正想著喚人清掃,可轉念一想裴勉還在睡著,便只好作罷。

    但大抵是內心的潔癖在作祟,他實在容不得府邸有半處污垢,于是糾結半天,他還是走了過去。

    可就是這區區幾步,讓他霎時怔在原地。

    眼前是一卷破敗的草席,雖然身為皇室中人,云照并未參與過民間的喪葬事宜,但那雙眼睛見過太多清苦百姓民不聊生的日子了,那些沒有銀錢的老弱婦孺,夫家便隨意用草編了張席子就給人裹著送去了亂葬崗。

    但叫云照生寒的并非是草席,而是這草席下露出的一雙腳,一雙熟悉的、孩童的腳。

    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心底的不安也愈漸濃重,云照局促地彎下腰,借著月光,他看見那孩童的左足背上赫然有著一顆痣。

    云照呼吸一窒,險些栽坐在地。

    不、不可能…………

    他嘴里喃喃著,雙眸驚恐地瞪得銅圓,不知過了多久,他顫抖著雙腿向前走去,慢慢撥開了草席。

    只這一眼,他直接愣住了。

    草席上,云昇緊閉著眼眸躺在那里,口唇指甲皆泛著不正常的青紫。

    “昇、昇兒?”云照試探著喚了一聲,細弱的嗓音在這漆黑的夜里顯得尤其明顯,他顫著步伐挪過去,每靠近一步,心便止不住下沉。

    直到云昇那張臉完全暴露于眼前,他雙腿一軟,直接癱軟在地。

    眼底的驚駭呼之欲出,他雙目瞪得宛如銅鈴,身子半癱在地上怎么也動彈不得。

    “昇、昇兒…………昇兒你醒醒,別嚇我,不要嚇皇叔啊!”不知過了多久,他撐著好容易恢復的力氣爬到了云昇跟前。

    他將云昇抱在懷里不停呼喚,仿佛只要這樣就能將人喚醒,但回應他的只有云昇冰冷僵硬的身體。

    “昇兒,是不是皇叔平日對你太嚴厲了?所以你生氣了?”

    “皇叔向你保證,以后一定不逼你讀書,好不好?”

    “昇兒,你睜開眼看看皇叔好不好?”

    …………

    顆顆淚珠自美目中滾落,云照崩潰地將臉埋進云昇脖頸,打濕了云昇落了灰的前襟。

    漆夜中,一道黑影立在屋頂之上。

    看著眼前叔侄情深的畫面,那人眸中的興奮幾乎要溢了出來,他嘴角挑起一抹笑,露出了兩排森白的牙齒。

    “云照啊云照,我到是要看看,你明日該如何應付朝廷那群老東西。”

    第六十八章  陰謀浮現

    云照徹夜未眠。

    自昨夜發現云昇的尸身后,他便派逍卓去了皇宮探風,確認自己懷里抱的實是云昇后,他再也繃不住了。

    無數想法在腦中閃現,他將所有可能會害云昇的人過了個遍,始終想不明白到底是誰會害一個孩子。

    胸口悲痛肆虐,他強忍淚水吐出一口氣,頭痛地捏了捏眉心。

    “云照…………”忽地,一股灼熱觸及雙頰,云照睜開眼,只見裴勉不知何時到了身旁,正強撐笑意地望著他。

    云照同樣看著裴勉,嘴巴張了張,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裴勉知道云照此刻的心境,自然是不愿他過多悲傷的,但云昇畢竟也算云照帶大的,若是隨便哄兩句就放下,那才真的不叫云照了。

    “想哭就哭吧。”指腹點了點對方紅腫的眼瞼,裴勉輕聲道。

    云照聽后,鼻頭固然酸澀,但想到云昇尸骨未寒,他又有什么理由哭泣?

    淚花兒在眼眶里停留了片刻,然后很快被盡數吞下,他視線挪向窗外,明艷的陽光刺入瞳孔,他眸色逐漸變冷。

    此時此刻,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找出兇手,替云昇報仇。

    許是猜出了云照心中所想,裴勉握著云照手的力道緊了緊,道:“想做什么便去吧,你只需記得,我一直都在。”

    聞言,云照視線重新投在裴勉臉上,眼底充斥著感激,他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點頭應道:“嗯。”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作為大郢的攝政王,云照自然而然擔起了穩固朝廷的重任,同時在暗地里尋了個與云昇身型和聲音都十分肖似的人假作傀儡,一方面為了不落人口舌,另一方面便是為了不引起天下百姓的恐慌。

    但他又深知,國不可一日無君,若想要萬民安好,必須盡快另尋新帝,只是除去云昇之外,先帝的子嗣寥寥無幾…………

    且由于“云昇”日日不露臉,云照一邊兼顧朝堂,一邊還要想著法子哄瞞那些大臣,只短短數日,整個人明顯消瘦了一圈,可是叫裴勉心疼壞了,說什么也不讓他再這般糟蹋自己,怎奈敵不過云照的再三哄騙,只得堪堪作罷。

    某日,下了早朝的云照拖著滿身疲憊,本想著回府瞧瞧裴勉,畢竟這段時間過于忙碌,確實將人忽略了些,只是未等他踏出宮門,一道聲音忽然叫住了他。

    “皇叔這般行色匆匆,是所謂何事?”

    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云照回眸,果不其然是云褚。

    多日不見,他眼神有意無意瞟過對方的胸口,下意識問:“傷可好些了?”

    云褚聞言,陰郁的眼眸升起一抹亮彩,但憶起過往的種種不公,他硬生生將這份激動給碾碎了。

    只聽他一嗤,道:“托您的福,侄兒胸口這傷還是痛得很吶。”

    云照聽罷眼底飄過自責,一時不知該如何搭話。

    二人就這么相視而立,云褚自然而然把云照的這份沉默當成了不屑,他忍著心底愈燒愈旺的怒火,忽而露出一抹無害的笑,道:“侄兒方才是在玩笑,皇叔莫要見怪。”

    云照自然不會同他計較,只微微一愣,小聲道了句“無礙”。

    見對方這般淡漠的模樣,云褚心里哂笑,心想云昇那個廢物,整日搭著云照在他面前上演叔侄情深的戲碼,如今時過境遷,他那敬愛的皇叔為了天下黎明百姓,還不是將他撂到一邊去了?

    垂眸向云照行了一禮,云褚掩去嘴角的笑意,道:“侄兒想起還有要事傍身,就先行離開了。”

    說罷,他轉身正欲離去,云照卻忽然叫停了他,“等等。”

    “皇叔還有何事?”云褚回眸,故作天真地問道。

    云照眼眸微斂,衡量再三后開口詢問:“初三那天晚上,你在何處?”

    云褚不經意挑了下兒嘴角,但并未叫人瞧見,只作思索狀道:“初三那晚么?侄兒記得那天在宮中與楚公子對弈,天色不早了便在那兒借宿了一晚。”

    “這樣么…………”云照咀嚼著云褚的話。

    云褚盯著云照沉思的容顏,只覺心里一陣痛快,他面兒上風輕云淡地問:“皇叔問這個做什么?”

    想到自己第二日確實在楚少泊那里看見過云褚,云照不再心疑,便道:“沒什么。”

    然后他便離開了。

    回到府邸,裴勉早已在院內等候。

    “云照。”見人回來,他立即上前道:“我從一個宮人嘴里打聽到,初三那天晚上,有個人曾去過承乾宮。”

    “誰?!”聽到這個,云照陡然抬眼。

    裴勉道:“我也不確定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楚少泊。”

    “他?”云照眉頭一蹙,喃喃道:“怎會?他一個質子,況且………”

    忽然想到云褚方才說過的話,他周身頓時一冷。

    他知道裴勉絕無可能會騙自己,可既然初三那晚楚少泊在承乾宮,那云褚為何又會說自己借宿在了楚少泊那里?

    愈想愈不對勁,他最終得出結論———云褚在騙他。

    心頭驀地一顫,他不敢深究,卻又不得不深究,他心想,一個異國質子在月黑風高之夜偷摸進皇帝寢宮,揣了什么心思可想而知,且云褚既然說了謊,那看來是與對方早有勾結。

    眼看真相浮出水面,他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皮肉,卻似是感受不到疼痛般面無表情。

    不明真相的裴勉并不知道云照心中所想,但不難看出對方現在身處痛苦之中,便安慰:“現在還不能確定昇兒的死和那楚少泊有沒有關系,你先別太難過了。”

    可嘴上說是安慰,他自己的心情也沒好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說的上悲傷,尤其那雙泛著血絲的眼睛,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熬了幾個夜的后果。

    但即便如此,云照還是給了他體面,“我知道了,你也先回屋休息吧。”

    “那你呢?”聽到云照的話,裴勉緩緩吐出一口氣,故作輕松地準備回屋,卻沒有見云照跟上來。

    云照眸中深沉一閃而過,緊接著說:“我去宮里一趟,把昇兒的貼身之物處理一下。”

    裴勉沒有多疑,但總歸是擔心的,“那我陪你一起。”

    “不必。”云照回絕道,“我很快就回來。”

    一國攝政背負的責任,他比誰都清楚,即使是為了先帝,他也要將兇手繩之以法,若真相確如心中所想,那他也斷不會顧念舊情。

    見對方堅持,裴勉無法子,只能道:“那好吧,你一個人注意些身子。”

    “好。”-

    回宮后,云照直奔攬華苑。

    一進門便看見院內飲酒的二人,他強忍怒意走上前。

    老遠聽見一陣腳步聲,云褚最先抬頭,繼而佯裝訝異道:“皇叔?”

    一旁,楚少泊始終掛著抹淡笑面無波瀾。

    大抵是氣昏了頭,云照走近后直言:“我為什么來,你們心里清楚。”

    云褚聞言一臉無辜地看著他,“皇叔此話怎講?”

    云照知道從云褚口中問不出什么,轉而將話鋒指向楚少泊:“聽聞楚公子初三那晚孤身去了陛下寢宮,不知是所謂何事?”

    楚少泊低頭作回憶狀,“那晚么?容在下想想………”

    云照冷眸駐足,絲毫不知危險即將來臨。

    身后,云褚悄然靠近,手里拿著一塊沾了迷藥的帕子,他盯著云照的背影,心里的激動逐漸放大。

    快了、就快了………

    只要這一步邁出去,整個大郢就都是他云褚的了。

    另一邊,楚少泊余光瞥著云褚的動作,卡著節點道:“對了,在下想起來了。”

    云照骨節忽而捏得咯咯作響,“說!”

    話畢,鼻腔內頓時涌入一股迷香,毫無預料地滲入肺內,他心頭猛地一顫,緊接著奮力掙扎起來。

    但云褚常年習武,他怎會是對手?掙扎不過片刻,那身子便逐漸軟了下去。

    楚少泊眼疾手快地把人攬進懷里,視線貪婪地鎖定在云照那張臉上,好似要將人吞入腹中。

    “你想要的人,我幫你得到了。”對面,云褚隨手扔掉帕子,說道。

    楚少泊明白他話中的隱意,輕笑道:“幸得奕王殿下相助,在下不勝感激,至于皇位,如今沒了攝政王,殿下作為先帝唯一的血脈,自然該繼承大統。”

    “要你提醒?”云褚白了他一眼,“那些大臣便罷了,我忌憚的是裴家和沈家的兵權。”

    說著,他用下巴指了指對方懷里的人道:“如今你要把他帶回楚國,那裴勉若知道你我沆瀣一氣,必然會大打出手,屆時我大郢就該改姓裴了。”

    楚少泊聽后不急不慢道:“那殿下不讓他知道不就行了?”

    “此話怎講?”云褚皺眉問。

    楚少泊道:“如今天子已過身,您大可放言說攝政王不堪打擊自戕身亡,到時只需安排一個毀了容的假尸,誰能找出破綻?”

    “這主意能行?”云褚有些擔心。

    楚少泊不以為意,“殿下,你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還能騙你不成?”

    可話雖如此,他才不管云褚日后的處境會如何,就算這大郢日后姓裴又怎樣,總之自己人已到手,至于后事如何,那就看他云褚自己的造化了。

    “罷了罷了。”思前想后,云褚煩躁地擺了擺手,“總歸玉璽已經得手,諒他裴勉也翻不出什么火花。”

    “這就對了。”楚少泊寬慰道:“畢竟事無巨細,殿下放寬心態即可。”

    說罷,他輕輕抱起云照,作勢就要往外走去,被云褚連忙攔住,“誒!你干什么去?”

    楚少泊眸中劃過警惕,“殿下大事將成,莫不是要反悔?”

    云褚嗤道:“看來楚公子還是不夠了解,本王的皇叔可聰明著呢,這攬華苑外只怕早已布滿了暗衛。”

    “那該如何是好?”楚少泊聽罷不由擔心。

    云褚思忖片刻,道:“慈寧宮有一處暗道直通宮外,你帶著他從那里走,到時我會派人前去接應。”

    “好。”

    第六十九章  替身

    暮色蒼茫,靜謐無聲。

    因為偷了云照身上的通關令牌,楚少泊很輕易便被放出去了。

    轎輦內,云照還處于半昏迷狀態,不知是因為顛簸還是吸入迷藥的緣故,他的小腹隱隱感到一絲墜痛。

    楚少泊守在他旁邊,過了晌久才看出懷里人的不對勁,想到距回到楚國還有四五天的路程,他一時有些心急。

    憑借過去習的那一點醫術,他小心翼翼地將指尖搭上云照的脈。

    微弱的脈相透過觸感傳遞而來,他閉眸感受著,然后猛地睜開眼。

    他這是………懷孕了?

    眼里詫色不減,他把目光投向云照微隆的小腹,心下頓時了然。

    難怪,如果是這樣,那他從前的那些怪異舉動就解釋得通了。

    心里有了答案,他伸手把云照往懷里攬了攬,讓人坐得更加穩妥,緊接著從懷里拿出一顆藥丸塞入對方口中。

    不過片刻,云照稍稍安穩下來,但路途的顛簸還是讓他不可避免地感到難受,即便是深陷昏迷,他喉嚨里依然會發出低聲呢喃,好看的眉眼蹙成一團,可憐極了。

    楚少泊見狀,干脆直接把云照抱坐到自己腿上,嘴里喃喃自語:“放心,等到了楚國,我殺了他們替你報仇。”

    話畢,他眸中戾氣盡顯,駭人又可怖,但這話不像是說給云照聽的,倒更像是說給一位早已不在的故人。

    日夜更迭。

    或許是怕云照受不住,楚少泊每隔兩個時辰便會讓車夫叫停馬兒,自己則會按時喂云照一顆保胎丸,然后帶著人下馬歇息。

    反觀云照,醒來后第一眼看見楚少泊后便知自己被賣了,但他并沒有大喊大叫,而是十分平靜地詢問對方放過自己的條件。

    楚少泊也極其平靜地回復他:“云公子,我想要的只是你這個人而已。”

    云照:“…………”

    不過三日,馬車已出了郢國邊界,只要穿過眼前的荒原,回到楚國就指日可待了。

    轎輦里,楚少泊算了算時辰,再次叫停了車夫,他抱起被點了麻穴的云照走出轎輦,而后尋片土壤肥沃的地方把人輕輕放下,邊說:“你看,這是郢、楚兩國交界的地方,因為常年干涸,草木四季枯死。”

    云照靜靜倚靠在一棵樹下,不言不語。

    常年的宮闈算計讓他養成了處變不驚的性子,除去料理云昇后事的那幾天,他幾乎是很少將情緒表露在外。

    “子晞…………”

    大概是講入了神,楚少泊忽地輕喚一聲,云照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是你口中的子晞。”

    楚少泊恍然回神,忙不迭垂下頭道了句“抱歉”。

    云照沒有再說話。

    感受到小腹忽然傳來的異動,他下意識想要抬手撫上,卻怎么也使不上力,眉眼不由浮出一絲煩躁。

    到底是自己太過沖動了,他心道。

    若非急于揪出真兇,他也不會遇上這檔子事,也不知道裴勉怎么樣了,大概早已急得團團轉了罷。

    “楚公子。”驀地,他輕輕開口:“勞煩替我解開穴位,若是怕我逃跑,你可以捆住我的手腳。”

    楚少泊聞言笑道:“繩索粗礪,傷了云公子就不好了。”

    云照沉默片刻,默默將視線投向自己的小腹,自說自話般道:“不會的。”

    楚少泊本欲回絕,但看見云照黯然傷神的表情后不由一陣心痛,仿佛透過那雙眼睛,他看見了付子晞被那些人渣刺死前痛苦的樣子。

    最終,他還是替云照解了穴,但為了防止人逃跑,他隨手折下枯樹上的枝條捆住了對方手腳,并細心地在樹枝內側裹了一圈布條。

    終得解脫,云照有些疲憊地展了展身體,然后兩只手便一直搭在小腹上,眉眼透著點點溫柔。

    楚少泊看了他一眼,忽問:“有五個月了吧?”

    云照一愣,然后像是看開了般說:“還不到。”

    楚少泊“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云照掌心輕撫小腹,但眼底的柔色逐漸被冰冷替代,他半晌開口:“昇兒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

    楚少泊抬眸,“若我說有,你會殺了我給他報仇嗎?”

    “會。”云照不假思索。

    楚少泊沒想到他會回答地這么干脆,不由笑道:“云公子,說實話您和在下那位故人真的很像,不管是樣貌還是性格,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但我不是。”云照脫口而出,看也沒看他一眼。

    楚少泊聞言,心里莫名惱怒,“也是,子晞處處為我著想,云公子就不一樣了,眼里就只有那位裴將軍。”

    云照冷眸瞥向他,說:“你還不配與他相提并論。”

    頂著一張與付子晞別無二差的臉,卻說著世間最冷漠的話,楚少泊心中有氣,卻也無可奈何,吐了口氣道:“小皇帝的死與我無關,是那位奕王殿下妒心太重,認為你偏愛小侄兒,所以才下了殺手。”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再且,我那晚并沒有出現在承乾宮,那只是一個為了引你上勾的借口。”

    實話已全盤托出,云照只覺得呼吸都是痛的,他未曾想過事情起因皆因自己而起,害了昇兒不說,還險些沒保住腹中的孩子。

    “你現在懷孕了,切勿大喜大悲。”大概是不忍看那張臉難過,楚少泊勸道:“等到了楚國,我會把你安頓在城郊一處私宅,那里很安全,待我把宮里那些螻蟻全部碾碎,我就去接你。”

    云照神色復雜地看著他,“我很疑惑,楚公子不辭辛苦地將我帶回楚國,難道就因為我與你口中那位子晞長相相似?”

    楚少泊似乎并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便岔開話語道:“楚國是個漂亮的地方,我想你會喜歡的。”

    云照不再說話。

    又是一夜舟車勞頓,翌日晌午,馬車終于駛入了楚國城門。

    楚少泊驅走車夫后自己跳上了馬背,他將云照帶到他說過的那座宅邸,宅邸很大,甚至與安王府有些相似。

    他本想把云照從轎輦里抱出來,奈何云照說什么也不讓他碰觸,無法子只好解開對方腳腕上的束縛。

    雙腳得以活動,云照無視楚少泊伸來的手自行下了轎。

    楚少泊無奈哂笑,聳了聳肩后快步跟上。

    他把云照引至二樓最里側的一間屋子,里頭的布置很是華麗,顯然才被人打掃過。

    大概是太過疲累,云照徑直走到床榻邊坐下,額間汗珠密布,他微微喘著粗氣,看上去稍顯狼狽,但周身仍舊透著矜貴。

    楚少泊一時有些看入了神。

    云照向來不喜被人盯梢,便輕輕側過身,留下一道背影對著楚少泊,“楚公子不是還有要事么,干盯著在下做甚。”

    話畢,楚少泊尷尬一笑。

    他沒有說話,只默默走到云照身邊,然后打開了床頭的暗柜。

    云照眼睜睜看著他從暗柜里拿出一根粗長的鐵鏈,打開鎖鞘后在自己腳腕上繞了兩圈,然后重新扣緊。

    “云公子見諒。”楚少泊確認鎖扣無恙后站起身,道:“接下來的幾天,一日三餐我會派人按時送達,云公子也莫要想著逃跑,這宅子方圓百里內都是我的眼線,你逃不出去的。”

    說罷,他解開束縛云照雙腕的枝條,扔到了一邊。

    云照淡淡看了眼地上冗長的鎖鏈,語氣平靜地說:“你應該慶幸自己沒有參與謀害昇兒一事,否則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殺了你。”

    楚少泊不在意,“那我還真該慶幸自己沒有出手。”-

    楚國地大物博,是個富庶的地方。

    接下來的幾天,云照的一日三餐確如楚少泊所說有人送來,只是那人沉默寡言,單單放下飯菜便走了,完全不與人交談。

    云照知曉此人是楚少泊手底下的,想要掰開對方的嘴怕是不易,但結果卻不然,對于云照的發問,那人幾乎是知什么便說什么,完全未有隱瞞。

    對于這個,云照有些訝異,但還是可著勁兒刨根究底,比如楚少泊的身世、家里有幾個兄弟姐妹、以及那位叫子晞的人。

    于是經過半日的詢問,他大抵了解了關于楚少泊的一些事情,尤其是那個叫付子晞的男子。

    原來,楚少泊是楚皇登基前與一宮女所生的孩子,雖母親無名無份,但他卻一直被視作嫡長子,因此在楚皇登基后,他更是肩負了繼承大統的責任,從小便被無數雙眼睛盯著,絲毫不敢懈怠。

    但長久的積壓換來了他的厭倦,他開始時常逃出宮去偷玩,也因此結識了路邊的小乞兒付子晞,

    付子晞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親戚們都不想管他這個燙手山芋,便任由當時年僅十歲的付子晞街頭行乞。

    兩人都是沒得到過父母關心的孩子,或許是同病相憐,楚少泊很是喜歡付子晞,便把他帶去了皇宮作陪讀。

    可陪讀是假,整日耍玩是真,太子貪玩荒廢學業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宮闈。

    楚皇勃然大怒,當即下令處死付子晞,任憑楚少泊如何央求也無濟于事,且當年的楚少泊僅僅十五歲,無權無勢,自然無法與高堂上的人爭斗。

    于是就這樣,在金鑾殿外跪了整整三日,他最終等來了付子晞的尸體。

    自此,他便一病不起,養了多年才將將保住性命,只是經歷了那一事,他沒有心思再學習,加之幾個庶出的弟妹私下挑撥,他很快便被冷血的父皇廢黜太子之位,與教子無方的母親一同被打入了冷宮。

    就這么在里頭待了幾年,直到后面得到消息,說陛下出兵攻打郢國落敗,他作為楚皇最受寵的嫡子,理應為兩國和平做出貢獻,因此便被送去了郢國為質。

    后面的事情云照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不由道了句活該。

    他想,身為一國太子,怎可因小情小愛而失了責任,這不光是對自己不負責,更是對百姓不負責,簡直可笑。

    可話雖如此,他還是有些可憐楚少泊的,但絕對不會原諒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

    回想起楚少泊說過要去宮里處置螻蟻,他心下不禁生疑,如今已過了小半月,那人單槍匹馬,莫不是已經行動失敗被抓了?

    于是揣了這么個想法,他惴惴不安地又度了兩日,倒不是擔心楚少泊被抓,只是自己身處異國他鄉,又被軟禁此處,若對方真的被抓了,只怕自己不日也會命喪黃泉。

    倘若那天真的到來,那裴勉…………

    他不敢去細想,破天荒地向上天祈禱楚少泊平安。

    幸運的是,在空著肚子餓了兩天后的第三天早上,他聽見外頭傳來一陣騷動。

    不等他前去查看,門便被人推開了,來人正是楚少泊,只是不同于往日,他此刻身著華麗錦袍,倒真有幾分皇子的架勢。

    “云公子,這段時日受苦了,請隨我回宮去吧。”楚少泊笑語盈盈,十分貼心地替云照解開了桎梏。

    云照視線越過楚少泊看向他身后的一隊烏泱人馬,隨口問:“看楚公子這架勢,是已經得手了?”

    楚少泊揚唇一笑,道:“雖然中途出了些意外,但托了云公子的福,那些螻蟻已被碾成了渣,從今往后,整個大楚都是你我二人的,不會再有人威脅你。”

    莫名其妙的話術讓云照煩躁,他知道楚少泊這是把自己當成付子晞了,便提醒:“楚公子…………不對,應該叫您楚皇陛下了。”

    “在下姓云名照,是大郢的攝政王,且已有了伴侶,望陛下謹記。”

    楚少泊卻像是沒聽見一般,自顧自地說著關心的話,尤其那雙眼睛,溫柔又深情,完完全全是在透過云照看向他心底的那個人。

    “等再過幾日,登基大典一結束,我便昭告天下娶你為皇后。”

    云照眉頭一蹙,正想說什么,楚少泊打斷了他:“你放心,我的皇后只會是你,也只能是你,這輩子,我只要你一人。”

    云照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選擇閉口不言。

    他知道楚少泊的思念成疾已經病入膏肓,自己再怎么說也沒用,甚至可能適得其反。

    最后的最后,他被楚少泊帶入了皇宮,并安頓在了皇后寢宮———長樂宮。

    第七十章  真真假假

    郢國。

    十五那天晚上,裴勉在安王府等了一夜,還是沒有等來云照回府的消息,最后去了皇宮才知云照“自稱”因照顧陛下不周而點火自戕。

    對于這個,他自然是不信的。

    那可是大郢的攝政王殿下,是他裴勉日夜同衾的枕邊人,即便陛下的枉死云照有責任,但只要一天沒揪出兇手,云照便不會死,這是他裴勉始終堅信的。

    可在看到那具身型與云照別無二差的尸首時,他還是怕了。

    謠言在宮里傳得沸沸揚揚,所有人都圍著那具焦尸指點,只有他看似平靜地走了過去。

    但只一眼,他便認定這尸身不是云照的。

    雖然尸體的臉已被大火燒焦,但身上不是沒有完好的皮膚,他清楚地記得云照后腰與肩胛處分別有顆痣,眼前這具尸體卻沒有,且那小腹摸上去平平,哪里像個有孕之人?

    心里有了答案,他驀地松了口氣,殊不知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忽然———“你們聽說了嗎?朝廷那些老大臣們都要急瘋了,說國不可一日無君,想擁護奕王殿下為新皇!”

    人群內傳來細碎的聲音,裴勉眼珠子轉了一圈,覺得此事頗有蹊蹺,他回想起自己昨日無意間在云昇身上尋到的不屬于本人的衣服碎料,倒有些像云褚平日穿的那件紫袍,心里忽然茅塞頓開,便馬不停蹄去了金鑾殿。

    大殿內,云褚被眾大臣簇擁著,臉上笑容滿面,哪里像一個死了弟弟又死了叔叔之人?

    到底是為國打下九座城池的人,裴勉在朝臣中的地位還是極高的,見他來了,所有人都收斂了話語。

    “裴將軍有何貴干?”看見來人是裴勉,云褚立即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仿佛已經坐上了那金鑾寶座。

    裴勉沒有搭腔,一雙眼睛似要將高臺上的人看穿,他周身透著戾氣,也因此讓那些老家伙們退避三舍。

    “臣倒是想問問奕王殿下,可是要造反?”絲毫不給對方面子,他直言道。

    云褚臉色驟降,道:“裴將軍可不要危言聳聽,如今陛下意外薨逝,皇叔也因為自責而自盡,本王作為先帝僅剩的子嗣,有責任挑起這擔子。”

    裴勉聽罷驀地一嗤,“就憑你?一個殺人兇手?”

    大概是氣急攻心,他明知自己證據不足,還是放言質問,但在看見云褚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慌后,他更加篤定了心中猜想。

    “你、你休要胡言!你倒是說說本王殺誰了?”云褚明顯無措。

    裴勉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拿出揣在袖里的那一小片碎布,對眾人亮了一圈后向云褚說:“這布匹碎片是臣在陛下的尸身上找到的,當時第一眼看見陛下的尸首,臣與攝政王殿下便看見他的手緊攥著,用了什么法子也掰不開,可就在昨日,臣意外從陛下手中取到了這東西,奕王殿下應該很是眼熟吧?”

    云褚想起刺殺云昇那天,自己確實被對方扯了半天,難道是那時…………

    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忽然指著裴勉大吼:“胡說八道!這天下紫衣之人眾多,你有什么證據證明那東西是本王的?”

    裴勉目無波瀾地望著他,忽笑道:“臣都沒說這料子是從衣服上扯下來的,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真是蠢笨得可以,他心里嗤了一聲。

    云褚察覺被戲耍,頓時惱羞成怒,指著人便罵:“裴勉,你休要在這胡攪蠻纏!本王沒殺人便是沒殺人,輪不到你在這置喙!”

    “那殿下敢不敢讓臣領著監司去奕王府一看?”話畢,裴勉淡然問。

    監司又稱監國司,是開國皇帝所創的、專門審理皇家宗室的部門,擁有與當朝皇帝匹敵的地位,一旦有皇子犯了事,監司長有權將其按律法處置。

    聽到裴勉說的話,云褚顯然慌了,但想到自己那件袍子已被處理,他逞然一笑:“有何不敢?”

    于是在監司長的帶領下,裴勉與云褚等人便一同去了奕王府。

    但一眾人抄家伙搜刮了半晌,從天亮搜到天黑,幾乎是將整個王府翻了個底朝天,竟沒有一個人尋到哪怕一件紫袍。

    眼見尋物無果,裴勉說不心急是假的。

    雖然他本意是為了拖延時間,可一旦讓云褚那個草包登上皇位,那云照這么拼死守護的江山又算什么?

    “裴將軍,您說奕王殿下包藏禍心謀害陛下,如今本監已派人搜查了王府,確無您口中說的東西,您看…………”

    裴勉眸色深沉,正想開口,云褚忽然搶先一步道:“李監司勿怪,裴將軍與本王先前有過過節,所以他將陛下的死歸結于本王頭上也實屬可以理解。”

    短短一句話,直接讓裴勉做坐實了罪名。

    那監司長聞言果然皺起了眉,頗有訓誡意味地對裴勉說:“裴將軍,此時非同小可,您卻權當兒戲,可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裴勉自知說什么也沒用了,彎腰拱手道:“是我唐突,今日麻煩李大人了。”

    監司長搖頭嘆息,“罷了,裴將軍也是一心為了陛下,既然沒什么事,那本監就先告辭了。”

    說罷,他沖裴勉和云褚各回一禮,正要離開,卻不想云褚忽然叫住他,“李監司留步。”

    “奕王殿下還有何事?”

    云褚目光投向一旁的裴勉,眼里劃過一絲狠戾,“裴將軍此番興師動眾,著實冤枉了本王,所以本王想請李監司做個見證。”

    說著,他直接面向裴勉,道:“裴將軍還是自個兒說吧,本王平白無故被你潑了一盆臟水,現在整個朝堂都在背后議論,叫本王如何是好?”

    裴勉知道他揣的什么心思,雖然不甘心,但眼下又實在無法子,便說:“按我朝律法,應打五十大板。”

    “好— — —”云褚笑得張狂,“李監司,既然裴將軍自己都說了,那就請您在一旁監管,直到那頓板子洗刷凈本王的冤屈。”

    “這…………”李監司明顯猶豫。

    云褚知道對方在顧慮什么,無非是忌憚裴勉手里的兵權,便上前對人耳語了幾句,對方聽罷眼神一變,當即道是。

    于是就這樣,裴勉活活挨了五十大板。

    鞭笞的聲音響徹黑夜,奕王府院內眾人齊觀,眼睜睜看著趴在長椅上四肢被縛的裴勉挨下一棍又一棍。

    粗實的木棍雨點般落下,隔著布料都能聽見皮肉綻開的聲音,裴勉嘴里咬著布條,咬牙沒發出半點聲響,直到最后一棒落下,那棍子直接斷成了兩截。

    裴勉趴在案上一動不動,鮮血宛如花開般染紅了白色里衣,只看著便叫人心驚肉跳。

    周圍人的指點隨著時間消逝煙消云散,直到暮色垂落,裴勉才逐漸從昏迷中蘇醒。

    夜色靜謐,周身疼痛讓他一時無法起身,只能輕移瞳孔查看周邊情況,見四下無人,他緩了晌久后用力撐起身體。

    不甘、憤怒、自責…………

    各種情緒撲面而來,他半坐在案旁,驀地狠狠捶了下,案板頓時裂開一條縫。

    怎么辦?難道自己要眼睜睜看著江山落入旁人之手?

    ———不、這絕對不可!

    那想法跳出來的一瞬間,他恨不得當場扇自己一個耳光,心道這江山可是云照拼了命守護的,即便有人要搶,也得先從他裴勉的尸體上跨過去。

    心里有了決斷,他抬眸看了眼天邊彎月,袖中雙手逐漸握緊,然后緩緩掏出了藏在胸口的東西。

    看著手中的半塊兵符,他似是下了某種決心,靜默片刻后快步向奕王府外走去。

    明知這是造反,明知這行為會讓自己、甚至后代都背負謀逆的罪名,但一想到云照,他便什么都管不了了。

    隨意吧,他心道,只要守住了這江山,其余的就都隨它吧。

    第七十一章  云公子,咱們做個交易如何?

    十二月初。

    天已入冬,距云照被擄來楚國已然過去了兩個月,挺著六個月的孕肚,相比較過去而言,他顯得有些吃力。

    楚少泊每天除了上朝就是去長樂宮,一待就是一整天,也因而時常怠慢國事,對此,朝堂整日怨聲載道。

    但那又怎樣?整個皇城的人都知道,那長樂宮里住著他們未來的皇后娘娘,誰敢招惹,那當真是不想活了。

    長此以往下來,宮里便流傳了謠言,說長樂宮里住著一個善惑人心的狐妖,否則怎會把他們的天子迷得這樣暈頭轉向?

    最初,宮里的人也只在私下議論,但后面漸漸地,謠言愈傳愈離譜,云照自己倒覺得無所謂,他巴不得那謠言傳遍天下自己好一走了之,但楚少泊與他截然相反,在聽見這離譜的消息后,他當時便怒極下令:即日起,散播謠言者處以極刑,且家中三代不得入朝為官。

    對此,人們一開始嗤之以鼻,直到后來,一個小太監散謠時被路過的楚少泊無意聽見,便被當場下旨斬了頭顱。

    有了這個先例,謠言自此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怕極了長樂宮那位,甚至路過時都要加快腳步,生怕自己一個倒霉惹了人家不快,當場命喪黃泉。

    耳根子清凈下來,云照也樂得清閑,終日在院內散步飲茶,倒也自在。

    某日。

    天色將亮,下了早朝的楚少泊照例來到長樂宮,一進門便看見云照閉著眼睛躺在院兒里的安樂椅上,大概是天涼的緣故,那張素來白凈的面孔此刻透著淡淡的粉紅,與平日的清冷相比,此刻的云照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他笑了笑,快步走了過去。

    聽到動靜的云照緩緩睜眼,入目便是楚少泊和煦的笑臉,他沒什么反應,只看著對方慢慢靠近自己。

    楚少泊走近后沖云照一笑,然后蹲下身,隔著厚重的衣料把掌心搭在云照隆起的肚子上,問道:“今早起來時可有難受?”

    大概是月份大了的緣故,前不久開始,云照晨起后時常感到頭暈乏力,嚴重的一次甚至直接倒地不起,因此自那以后,他便命長樂宮的宮女一定貼身侍奉,即便睡著了也一樣,否則就按伺候主子不當重罰。

    “陛下今日來得可真早。”目光快速掠過眼前的人,云照冷不丁來了一句。

    話語中是濃濃的驅趕意味,對于此番場景,一旁的宮女、甚至整個長樂宮的宮女們早已見怪不怪,或許一開始她們還會害怕這云公子的無禮會惹陛下不快,但漸漸她們也就都習慣了,畢竟那么些時日下來,即便她們的云公子再如何出言不遜,陛下也始終笑呵呵的,絲毫不見慍怒。

    “陛下放心,公子今兒早上起來沒有任何不適,就是剛剛胃里難受吐了些酸水,奴婢已經差人去給公子熬粥了。”

    說話的是一個名為采月的宮女,因為比較機靈被楚少泊指派給云照貼身侍奉。

    “這樣么。”聽到采月的話,楚少泊臉上升起一抹憂色,抬手撫了撫云照的孕肚便開始訓斥:“小東西今日怎的又不乖了?瞧把你父親給折騰的,都憔悴了。”

    說完,他轉而想要握住云照的手,被人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指尖無意觸碰到對方裸露在外的皮膚,他微微頓了下,緊接著鎖眉呵斥采月:“糊涂東西!公子手這么涼,為何不給公子拿件披風保暖?”

    采月被這一嗓子吼得嚇了大跳,當即表示去拿披風,但事關云照,楚少泊不打算就此罷手。

    “主子都伺候不了,看來你也不用在這繼續干了,收拾東西出宮去吧。”他看著云照瘦削的面龐,眼里盡是擔憂,可說出的話卻是實打實的冰冷。

    采月本就是因為家中貧寒才入的宮,聽到楚少泊的話,她當即跪地磕頭,“陛下贖罪!陛下贖罪!奴婢知道錯了,求陛下別趕奴婢出宮!”

    楚少泊覺得聒噪,正想把人打發了,照忽然開口:“陛下何苦為難一個宮女。”

    楚少泊一喜,心想對方終于肯和自己說話了,但竊喜歸竊喜,他還是肅穆道:“她自己伺候主子不周,朕哪里還敢用她,若是哪天又怠慢了你該如何是好?”

    云照始終闔著眼,“陛下若執意要送采月出宮,干脆把我也送出去了罷。”

    片刻的沉默后,楚少泊還是妥協了,“既然你都替她求情了,那朕又怎好拂了你的面子?”

    一旁,在聽見自己不會被驅逐出宮后,采月一個勁兒地磕頭道謝。

    楚少泊覺得煩,便讓人退下了。

    不多時,大院內僅剩他與云照。

    云照知道人還沒走,干脆躺在安樂椅上閉眼假寐,但過于頻繁的胎動讓他不適感漸漸加深,很快便把胃折騰得翻江倒海。

    察覺到對方的難受,楚少泊不免擔憂,便詢問:“可是又不舒服了?”

    云照胸口起伏加劇,一臉倦容地癱軟在安樂椅上,他喉結用力滾動,似乎想將胃內翻涌的淤氣咽下,但努力了半天,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干嘔起來。

    楚少泊托著他的后背,一只手放在對方胸口不停替人順氣,“怎么樣,好些了嗎?”

    云照喘著粗氣,起身避開了他的進一步觸碰,語氣漠然地道了句“無礙”。

    楚少泊掌心落了空,倒也不氣,只是心里難免有些失落,他盯著云照稍顯笨重的背影,目光流轉道:“楚國的封后大典極為繁瑣,朕是怕你受不住才想著等你生產后再舉行,不是有意…………”

    “陛下多慮了。”話未說完,云照打斷他,“有意也好無意也罷,我早已與人拜過天地,陛下的封后大典還是另尋他人罷。”

    “子晞…………”

    “陛下將我當成一個已故之人的替身,可知是在自欺欺人?”云照沒給他開口的機會,語調也拔高了幾分。

    楚少泊顯得有些激動,“胡說!你這不是好好兒地在朕面前站著么?”

    或許是孕期心緒不定,又被困在這陌生的宮里兩月余,云照情緒已然差到了極點。

    面對楚少泊的一意孤行,他完全不慣著,直言:“望陛下謹記,在下姓云名照,是大郢的攝政王,也是大郢的護國將軍———裴勉的枕邊人。”

    每說一句,楚少泊的臉色便愈發難看,就在云照以為他會發怒時,卻只見對方驀然嗤了一聲,道:“想方設法地激怒朕,想來心里還是住著朕的。”

    云照眉頭微蹙,懶得再搭理他了。

    眼瞧對方轉身回屋,楚少泊眸光一閃道:“有件事,朕覺得還需告知你一聲。”

    云照不作理會,徑直上了石階。

    楚少泊見狀低低一哼,繼續道:“郢國的那位裴將軍,據說已經扳倒了奕王,且已自立為新皇。”

    云照腳步一頓。

    來楚國那么些時日,他不是沒向旁人打聽過,但畢竟都是深宮之人,又豈會知曉別國內政?最終也就不了了之了,眼下是他第一次聽到有關那邊的消息,說不激動是假的。

    見人終于有了反應,楚少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似無意道:“短短兩月就鏟平了各番勢力,那位裴將軍還真是不容小覷,只是………”

    “只是什么?”云照追問,語氣不乏激越,絲毫沒察覺對方已將主導權搶奪了過去。

    楚少泊嘴角始終掛著抹淡笑,他看了云照一眼,而后自顧自地走向旁邊的花圃隨手摘下一朵美人蕉,道:“聽說奕王已于兩日前自盡于牢內,而那位裴將軍突然發瘋似的將他尸身砍成了肉泥。”

    知道那么多,想來是在郢國安插了眼線,聽著楚少泊的敘述,云照心道。

    對于云褚,他早已沒了昔日情分,死了便死了,但裴勉…………

    他知道,裴勉此舉必然事出有因,多半是沒從對方口中得知關于自己的下落才會至此,否則絕不會無故發瘋。

    “在想什么?”忽然,楚少泊走近道。

    他把那朵美人蕉別于云照耳前,然后理了理鬢邊的發絲,笑贊道:“嬌花配美人,朕的子晞果然是最好看的。”

    這一次,云照沒有反駁。

    分別的這兩月,他太想裴勉了,想得幾乎快要瘋掉。

    “子晞這眼神,叫朕如何把持得住?”篤定對方不會反抗,他指尖輕撫對方眼瞼,眸中滿滿都是愛意。

    云照任他的手在自己頰上游走,只是眉目間的抗拒讓明眼人一看便知其此刻的境遇。

    但實話來講,楚少泊喚云照為“子晞”,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點安慰,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心底的那個人早已不在,但每每看見云照那張臉,他又無法遏制牽掛的思緒在體內綻放。

    之前,他曾在云照面前提起過付子晞的性格與其相似,但實則不然。

    大概是從小飽受苦楚的緣故,付子晞性子膽小怯懦,從來不愿與人多交流,卻獨獨喜歡跟在他楚少泊身后,恨不得一日三餐都粘在一起。

    反觀云照,長著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且心性涼薄,毫無人情味可言,與付子晞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也正因如此,他在見到云照的第一眼起,便下了決心要將對方訓誡成付子晞那般百依百順的性子,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感受到付子晞還活著,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將灰暗過去中僅存的那抹光亮重新復燃。

    “云公子,我們做個交易如何?”忽然,他話鋒一轉,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本簿子。

    他把那簿子遞到云照面前,說:“這是朕在子晞死后,憑著記憶一筆一筆寫下的偶記,里面記錄了有關子晞的一切。”

    云照看了他一眼,半晌抬手接過。

    “即日起,朕每天都會告訴你一條有關郢國的情報。”目光勾勒著對方的臉部輪廓,他說道。

    云照面無表情問:“條件呢?”

    楚少泊雙手負于身后,道:“朕要你學著簿子里的子晞,一點一點改變自己的習性,至少在朕的面前,你不能讓朕覺得你是云照。”

    云照聽罷心中哂笑,但他還是不假思索地道了句“好”。

    楚少泊唇角微勾,道:“那便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第七十二章  陛下!云公子小產了!

    天氣漸冷,入夜尤甚。

    翌日。

    楚少泊早早下了朝后沒有同平日那樣前往長樂宮,而是徑直回了自己的寢宮。

    隨行的太監覺得奇怪,便問:“陛下今日不去陪云公子用早膳嗎?”

    楚少泊前腳剛踏入殿門,聽見對方的話,他倏地悠然一笑,接著沖人抬了抬頜,示意他看里面。

    李德忠見狀,好奇地把目光投了過去,這不看不打緊,一看險些驚掉下巴。

    只見偌大庭院內,一抹身影端坐其間,四周的枯枝蕭瑟凄涼,唯獨一樹紅梅綻放,美艷絕倫,卻遠不及那抹身影惹眼。

    即便早知對方在此,可楚少泊單單這樣看著,還是不自覺沉淪了。

    石桌上的茶盞還散著熱氣,云照那張臉氤氳在蒸汽后,給人一種朦朧的美感,讓人忍不住想要一探其顏。

    門口,楚少泊怔站了片刻,旋即邁步走進去,嘴角盡是笑意。

    云照聽見腳步聲,只看了一眼便重新垂下眼簾,他沒有起身也沒有說話,而是默默捻起面前的茶盞小酌一口,接著抬手緩緩遞給楚少泊,面無表情道:“茶溫剛好。”

    語氣不帶半分情感,宛如行尸走肉。

    楚少泊笑意加深,接過后一飲而盡,然后調侃:“看來云公子昨日是翻了那簿子了,否則今日怎會盛裝在此?只不過…………”

    說話間,他把茶盞放回石桌上,道:“云公子肯放下身段習子晞之習,卻為何不肯對著朕一笑?”

    云照眸色冷了冷,道:“簿子里只說付公子會替陛下試溫,并未提及其他。”

    楚少泊沒有說話。

    看著眼前那張肖似付子晞卻又不是付子晞的臉,他眼里閃過復雜,但很快又消失殆盡。

    他想,若是子晞在世,必然是不希望看見自己深陷悲痛的,既如此,那自己索性…………

    決斷在腦中一閃而過,他注視著對面一臉漠然的人,懶散道:“未提便罷,現在朕已親自同你講了,那云公子便當著朕的面學給朕看罷。”

    云照絲毫不懼地對上他的視線,陰惻道:“都說君無戲言,為何楚皇陛下現在卻與昨日是兩個說法?”

    楚少泊并不吃激將法這套,只道:“若今日朕瞧不見云公子笑,那簿子干脆也燒了罷。”

    赤裸裸的威脅擺上臺面,但他不知,云照從來就不是個任人擺布的主兒。

    他孤傲、矜貴、不食煙火,像是雪峰之巔的一朵白蓮,多看一眼都是褻瀆,即便現在懷著身孕,那也是不容任何人染指的。

    但也許是這氣質與付子晞相差甚遠,縱使他站現在在楚少泊面前,楚少泊依舊害怕。

    透過云照,他看不見任何有關付子晞的影子,雖然這兩張臉相差無幾,但總歸不是一個人,所以他要求云照模仿付子晞的一言一行,因為這有這樣,他才能從中獲得一點溫存,那獨屬于他和付子晞之間的溫存。

    楚少泊臉上已不見開始時的溫煦,只剩濃濃的冷峻游走于眉眼間。

    云照同樣神色冰冷。

    從小習得的驕傲讓他無法做到低頭,更不會放低姿態去取悅旁人。

    二人相視而坐,誰也沒有先開口。

    大概是倦了這氛圍,云照微微垂眸,驀地把手伸進袖中翻找什么。

    不多時,他拿出楚少泊昨日給他的簿子,毫不猶豫地扔進一旁的炭盆中,火光頓時四濺,又瞬間熄滅,獨留陣陣寒風卷起一片灰燼。

    楚少泊眸中一閃而過的震驚,在看向云照時已然不見,對于云照此番舉動,他不是沒有想過,卻沒想到會發生得這樣突然。

    他覺得,至少對方會從自己口中探出些什么再…………呵,到底是自己太過天真了。

    “云公子,你是真的有些恃寵而驕了。”心里自嘲地笑了一聲,他目光流露出不悅,甚至慢慢演變為慍怒。

    挺著六個月的孕肚,云照吃力起身。

    純白的披風傾注而下,即便布料厚重,卻怎么也遮不住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以至于他整個人微微后仰,用兩只手費力地托舉著后腰。

    面對楚少泊的冷聲質問,他不見半分懼色,“陛下執意一意孤行,怎的還先怪起旁人了。”

    楚少泊本就心存不滿,被云照這么一說,他臉色頓時沉了又沉,“你可知,若是沒有朕的庇護,這吃人的皇宮會把你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陛下這話,是希望我對您感激涕零?”聽到對方的話,云照像是聽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楚少泊臉已黑成了炭,這種金絲雀忽然脫離掌控的感覺讓他煩躁,看著對面同樣滿目慍色的人,又看了看那身懷六甲的肚子,他心里油然生起一個想法,驀地咧嘴低笑。

    反常的模樣讓云照有種不好的預感,嘴巴張了張,只是未等他說話,只見對面的人忽然邁步朝他走來。

    “不知,云公子這一胎懷的是個男孩還是女孩。”視線投放在眼前人碩挺的肚子上,楚少泊似無意道。

    邊說著,他伸手想要撫摸一番,被云照毫不留情地躲開了,“請陛下自重。”

    “自重?”楚少泊哼笑一聲,把手收了回去,“你遲早要與朕成婚,夫妻之間,又談什么自重不自重?”

    云照眼膜冷了幾分。

    楚少泊睨了他一眼,又道:“等你這一胎生下來,把身子養好了,咱們再要一個,獨屬于你我二人的孩子。”

    “癡人說夢。”聽著對方的滔滔不絕,云照眉頭越收越緊,連表面功夫也懶得做了,直接沖人冷喃一句。

    “怎么,不愿生?”楚少泊不以為意,只淡淡道:“那好,等這個孩子出生了,朕便賜他楚姓。”

    “你敢!”云照怒了。

    “有何不敢?”楚少泊毫不含糊,起身負手走向對方,“他在我楚國的領土出生,那就是朕的子民、朕的孩子。”

    云照骨節蜷起,漂亮的鳳眸被滿腔怒愕覆蓋,失了點點色彩。

    他知道,楚少泊是想通過這個辦法逼他乖乖就范,但…………

    年幼時的經歷讓他無法做出背叛枕邊人的事,自與裴勉拜了天地,他便認定這輩子只會有一個裴勉,所以要他通過取悅別人來換取情報,他做不到。

    孩子就更不用說了。

    他記得很清楚,他曾對裴勉發過誓,這個孩子只會姓裴,也只能姓裴。

    既然如此,那就…………

    眉眼舒展,他心中有了決斷,嘴里緩緩吐出一口氣,神色逐漸趨于平靜。

    楚少泊將他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嘴角挑著抹意味深長的笑。

    他想,既然上天給了云照一張與付子晞肖似的臉,又恰巧被自己遇見,那定是老天爺也在為他與付子晞的天人永隔打抱不平,這才給他和云照之間結了緣,所以他大方地給了云照兩個選擇:

    一個是日后與他再孕一子,那這孩子將來便是楚國的太子,受萬民敬仰,另一個便是讓這肚子里的孩子隨他姓,日后依然是楚國的太子,二者任何其一都可,這是他身為帝王最后的退讓。

    但他又深知,云照淡漠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極為剛烈的心,孩子固然重要,但清白亦是,他實在好奇,這云照到底會選孩子還是自己。

    衡量之際,他薄唇微張,正想提醒對方加緊思考,卻在抬眸的那一瞬怔住了。

    對面,云照跪在地上,神色平靜卻目光如炬。

    臃腫的肚子讓他無法挺直背脊,只能一只手撐著石凳防止自己仰后摔倒。

    冷風蕭瑟,揚起楚少泊青色的衣擺。

    他居高臨下望著眼前人烏黑的顱頂,心臟驀地刺痛了一下,但更多是嫉妒燃起的憤怒。

    不知到底是氣云照為了旁人放下身段,還是氣云照頂著付子晞的臉委曲求全,至少,他并不想看見一個尊貴如菟絲花的人垂下高傲的頭顱,低三下四。

    “這就是云公子的誠意?”僵持晌久后,他冷然開口。

    “陛下不滿意?”是長時間的跪姿讓云照覺得有些不適,但面兒上依舊氣定神閑。

    詢問后,他抬眸看了楚少泊一眼,然后微微挺起身體,作勢就要磕頭。

    楚少泊心下一驚,猛地彎下腰,在云照額頭即將貼地的時候抬手撫于對方額前,阻止了進一步的動作。

    云照保持著姿勢不動,許久道:“陛下這是何意?”

    楚少泊也是氣極了,掐住他的雙肩將身子扶直,語氣壓低道:“你敢威脅朕?”

    云照皮笑肉不笑,“不敢。”

    “呵。”楚少泊也是氣笑了,“不敢?這世上還有什么是你攝政王不敢的!”

    云照如畫的眉目盡是淡漠,任由他掐著自己下頜泄憤。

    楚少泊氣上心頭,松手后噌然起身,“好啊,既然你喜歡跪,那就在這繼續跪罷,什么時候朕氣消了,什么時候再允你起來。”

    說罷,他冷哼一聲,甩袖大步離開。

    院內,待楚少泊的背影徹底消失后,云照重重舒出一口氣。

    昏暗的上空掠過幾聲鳥鳴,他微微抬眸,看著頭頂那片被四面宮墻包繞的一小方天地,忽然就笑了。

    他心想,若裴勉真的成了大郢的新皇,若自己這輩子都逃不出這里,至少在他尚未離世的這幾十載,他要保大郢平安、保孩子平安-

    另一邊,怒火攻心的楚少泊把自己關在了御書房,地上滿是散落的奏折,低壓的氛圍讓角落侍奉的李德忠瑟瑟發抖,完全不敢說話。

    忽然———“砰!”

    案桌前,楚少泊狠狠捶了下臺面,臉色陰沉猶如深潭。

    一旁的李德忠嚇了大跳,條件反射地跪地磕頭:“陛下息怒!”

    楚少泊煩躁地斜睨了他一眼,嘖道:“起來,朕又不會吃了你。”

    李德忠這才起身。

    透過窗戶的縫隙,他看見屋外飄起雪花,想到云公子還在院兒里跪著,他連忙提醒道:“陛下,外頭飄雪了。”

    楚少泊聞言向外望去,果然下雪了。

    指尖用力捻娑著宣紙,他目光不由流露出擔憂與躊躇。

    李德忠見狀,心里直捉急。

    作為宮里的老人,他自認是看著陛下長大的,想當初陛下還是太子那會兒,在宮里孑然一身,后面突然冒出的一個付子晞,讓常年伶仃的殿下不再孤身一人,怎奈后面物是人非,那付子晞被先帝以莫須有的罪名判處極刑,而殿下也從那時開始沉默寡言,不再與人敞心。

    如今,陛下的身邊又多了一個云公子,雖然宮里所有人都認為云公子只是那付子晞的替代品,但事實卻不然。

    李德忠看得出,自家陛下對云公子比對任何人都上心,即便是對比過去的付子晞,那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關心。

    如果說陛下對付子晞是那種兄長對幼弟的關心,那么于云公子就是徹徹底底對待心悅之人的愛慕和小心翼翼。

    但他想,也許陛下連自個兒都沒摸清自個兒的心思罷。

    “陛下,云公子尚且有孕在身,這天寒地凍的,若長時間在雪地里跪著,只怕身子受不住啊。”明知自己做不了什么,李德忠只能從言語上勸慰對方。

    楚少泊卻哼笑:“朕的話能對他有什么束縛,他跪累了自己知道起來。”

    想到這段時日發生的種種,似乎是這么個道理,李德忠一時啞口。

    靜默的氛圍持續不減,偌大御書房內只剩筆墨研磨之聲。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楚少泊本就心煩,眼下被這么一擾更是頭疼不已,便沖李德忠擺擺手:“出去看看發生什么了。”

    李德忠弓腰道是,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但很快便又跌跌撞撞地返了回來,“陛下,陛下不好了!”

    楚少泊煩悶地捏著眉心,“何事。”

    李德忠“撲通”一聲跪地,“云、云公子小產了!”

    第七十三章  忍不住想按在榻上好生疼愛

    屋外的雪愈下愈大,地上已然白了一片。

    楚少泊趕到長樂宮的時候,云照已被人抬回了寢屋,他看著石桌旁深陷的雪坑,說不氣憤是假的。

    但視線瞥見雪坑中的點點殷紅,他胸腔內將將燃起的怒火頓時被澆滅了,僅剩無限恐慌表露雙眸。

    屋內,太醫正在為云照診脈。

    如雪白衣紅了一片,上頭用金絲繡成的鳥雀花紋此刻猶如浴火而生的鳳凰,楚少泊走近后看見此番畫面,只覺呼吸一窒。

    “他怎么樣了?”

    太醫診完脈收回手,道:“回陛下,云公子只是染上了風寒,待微臣去開些驅寒保暖的方子,服下即可,只是孩子…………”

    楚少泊將將松口氣,一下兒又提回了嗓子眼,“孩子如何?”

    太醫嘆道:“云公子本就身子骨薄弱,這一次孩子是保住了,可若下回再受凍,只怕是佛祖來了也無濟于事。”

    楚少泊沉默片刻,手一揮:“朕知道了,都退下罷。”

    所有人悉數退出。

    門板發出一聲輕微的碰撞,楚少泊凝視著床榻昏迷上的人,神色復雜。

    他輕輕坐到床旁,指尖撫過云照瘦削的臉龐,口中喃喃:“平時那般張牙舞爪,怎的今日卻如此倔犟?”

    半晌嘆了一聲,他喚人備來熱水替云照沐了浴,而后換了身干凈的衣物,接著又差人抱來三床褥子墊在榻上,確保足夠軟了才把云照重新放回去。

    不多時,太醫院的人送來了驅寒藥,并囑咐楚少泊要在半個時辰內讓人將藥服下。

    楚少泊盤算著時辰,在最后一刻鐘的時候叫醒了云照。

    床榻上,云照被一陣輕微的搖晃驚醒,眼中倦意霎時全消,他下意識將掌心搭上肚子,確認孩子無事后瞬間松了心弦。

    見人醒來,楚少泊不自知地目露柔色,偏偏聲音冷淡道:“若你希望孩子安好,那便起來把藥喝了。”

    話畢,云照這才察覺床旁站著人。

    周身寒意不減,他裹著被褥艱難起身,期間楚少泊曾想上前搭把手,但一想到云照跪在地上那倔得要死的模樣,他又賭氣似的把手收了回去。

    小小的動作費了云照九牛二虎之力,他疲憊地倚靠在床頭,額頭滲出的冷汗顯得他蒼白的面孔更加沒了血色,他歪頭看了眼楚少泊,伸手就要接過那只碗。

    楚少泊將他的所有舉動盡收眼底,實話來講,云照每動一下,他心便跟著提起一分,直到人安分了才暗暗吐出口氣。

    眼看著對方把手伸過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就把碗遞了過去,連動作都透著小心翼翼。

    云照手剛觸到碗口,正準備接過來,卻忽然被另一只大手握住。

    “怎么這么涼?”楚少泊眉頭一皺。

    云照抽手的霎那順帶把藥接了過來,瞪了楚少泊一眼后仰頭飲下。

    楚少泊被他這眼神惹怒了,但又深知對方受的傷害全因自己而起,只能默默將這怒氣咽了回去,語氣不佳道:“太醫說你染了風寒,要注意身體,以后沒事的話就別出門了。”

    云照驀地一嗤,“怎么,陛下如今還想限制我的人生自由了?”

    楚少泊聞言嘖聲:“朕不是那個意思,朕只是…………唉!罷了罷了!”

    左右人剛恢復,他也不愿再在口舌上逞一時之快,便道:“你剛剛小產,這幾日便好生休養,朕已經吩咐了太醫院給你用最好的藥養胎,至于其他的,就暫時擱置一邊罷。”

    云照垂著眼簾,看不見其中表情。

    楚少泊又叮囑了幾句,接著便離開了。

    漸漸地,雪停了。

    逼人寒氣卷風襲來,干枯的樹葉被皚皚白雪蓋于地底,放眼望去,整個皇宮荒蕪一片。

    云照不知何時下了榻,隔著薄薄的窗紙,他看向外頭的白茫茫,忽而憶起過去與裴勉在雪中耍斗的畫面,嘴角不覺挑起。

    “公子,您怎么起來了?”忽然,耳旁響起采月焦急的聲音。

    云照微微側過頭,道:“躺得太久了,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那您也得多穿些再起來啊。”采月聞言放下手里的粥,然后拿了件大氅直奔云照,“太醫說您身子骨薄弱,必然不能再次受凍,所以您還是披件披風罷。”

    說著,她把大氅的系帶繞到云照頸間并打了個結,而后咧嘴道:“這樣就好了,公子快來喝粥,奴婢讓膳房做了您最喜歡的山藥粥,您快趁熱了喝。”

    云照無奈地笑了笑,“好。”-

    大概是楚少泊的威脅奏效了,接下來的大半月,云照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除了躺著還是躺著,生怕孩子再出岔子。

    由于近來國事繁忙,楚少泊沒什么空子來長樂宮,只能從宮女口中得知云照近況。

    為了給云照解悶,他每天變著花樣地給云照帶新鮮有趣的小玩意兒,都是些宮外才有的東西,比如手工編織的竹蛐蛐兒,又或者油紙糊成的漂亮燈籠,諸如此類。

    只是云照對此并無太大反應,每每楚少泊差人送東西來,他反手便扔到角落,實在無趣了才隨意拿起一件把玩,更像是在打發時間。

    直到某日,得了空的楚少泊滿心歡喜地來到長樂宮,一進門便看見云照眉眼含笑,猶如那春三月的桃花般晃人奪目,只是那笑,在看見他楚少泊時驀地蕩然無存。

    表情變化之快,任誰見了也難免有氣。

    楚少泊沉了沉眸,悠著步子走到云照身旁坐下,“多日不見,云公子氣色倒好了不少。”

    語氣不乏陰陽,云照自然也聽得出,但并未理睬。

    余光瞥見那雙露在外頭被凍得有些發紅的手,楚少泊嘖聲道:“身子不好就不要隨便出門,臘月天寒,小孩子都知道躲屋里,云公子還不懂這個道理?”

    云照瞥了眼面前聒噪的人,然后便拖著笨重的身子往屋子走去。

    一旁的采月見狀連忙跟上。

    即便有人扶著,可楚少泊看著他踉蹌的背影,似乎下一秒就會摔倒,縱使心中有氣,卻還是憂心忡忡地跟了上去。

    進屋后,云照想把身上的大氅卸下,被楚少泊一個呵斥道:“這還沒暖和就脫?要不要命了?”

    說著,他又把那件大氅重新給云照披了回去,邊整理邊嘮叨:“等你手腳徹底暖和了再脫,別到時惹來一身病,朕還得費力請太醫照顧你。”

    過程中,云照一直沒有說話。

    反而是旁邊兒的采月,將眼前的一切盡收眼底,悄悄掩口笑道:“陛下對云公子真好。”

    云照沒什么反應,倒是楚少泊眸中閃過一抹不自在,但也僅僅是片刻便煙消云散。

    他強勢地替云照系好頸帶,眼睛一刻不離地凝視著對面近在咫尺的臉,心跳不覺加快。

    另一邊,云照本就對這過于親密的舉動心存不滿,無論對方揣著什么心思,他都不喜有人這么貼近自己。

    心里嘀咕了一句,他一把拍開楚少泊還在系帶的手轉身正欲離開,卻不想對方忽然側身擋住了他的去路。

    云照來火了,嘴巴動了動,扭頭就要張口罵人,哪知頜下忽然伸來了一只手,只愣神的瞬間,他的唇瓣便被一股濕熱包裹。

    楚少泊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他只知道云照不愛惜身體,也不理會自己,自己心生怨氣,想要狠狠將人占有。

    四片唇瓣緊緊相貼,楚少泊卻不滿足于現狀,拼了命想要撬開對方緊閉的雙唇,誰料舌尖還未探出,整個人便被一股力道推了出去,緊接著———“啪!”

    清脆的巴掌旋徹房梁,云照嘴角還殘留著齒痕,發狠地甩了楚少泊一巴掌。

    他雙目猩紅,透著驚愕與憤怒,胸口一刻不停地起伏,仿佛要把眼前人撕碎。

    對面,楚少泊臉上赫然印著五道指痕,可他是卻不知道疼一般,只是靜靜立在那里。

    角落里的采月早已被這一幕嚇丟了魂,瑟縮著身子不敢言語。

    半晌,楚少泊忽地一笑,“沒想到啊,云公子的唇這般美味,讓人忍不住想…………”

    “住口!”云照厲聲呵斥。

    楚少泊不予理會,依然道:“讓人忍不住想按在榻上,好生疼愛一番。”

    突如其來舉動是云照始料未及的,他不知道楚少泊今天吃錯了什么藥,竟然對他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當著云照的面,楚少泊十分享受地舔了舔唇,似是在回味方才的溫存。

    云照看著,忽覺心里一陣反胃。

    不適的模樣入了楚少泊的眼,他回想起前幾日與李德忠的對話,直到現在,他仍舊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心悅云照,而非那個塵封在記憶中的付子晞,但…………

    自云照來到楚國的這幾月,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境發生了變化,但凡云照對旁人露出哪怕半分笑意,他都會嫉妒得發瘋。

    此時此刻,他想,也許這就是喜歡了罷?

    唇邊還留有余溫,他指尖輕劃,滿腔都是回味,心里也是慶幸,慶幸自己將云照帶來了楚國,等孩子一出世,他便要宣告天下娶云照為后。

    “云公子…………不,朕該喚你阿照了。”胸口涌動著情絲,他緩步走向云照,眼里盡是偏執的溫柔,“阿照,你遲早是朕的皇后,這輩子就留在宮里陪朕,可好?”

    “滾開!”云照嫌惡地向后退去。

    楚少泊眸光一冷,猛地鉗住他的手腕往懷里一帶,質問道:“朕有什么不好?比起那裴勉,朕可以給你更多!”

    “你若喜歡孩子,咱們以后便再要一個,現在這個孩子姓裴便姓裴,等你身子恢復,朕可以…………”

    ———“啪!”

    未等他把話說完,云照反手又是一巴掌。

    強烈的疼痛侵襲著他的大腦,他牙齒逐漸收緊,眼底的嫉憤呼之欲出。

    他一把將云照扯過來,咬牙冷眸道:“朕可沒同你開玩笑,朕手里多的是孕子丹,等過個三五年,咱們便再生一個,到那時候,咱們的孩子將會是這楚國唯一的太子。”

    云照覺得他瘋了,也懶得與他爭論,用力抽回手后留給楚少泊一個背影,“我看陛下今日是失心瘋了,采月,送陛下回自己寢殿。”

    得到命令的采月顫微微道了句“是”,接著踱步上前,“陛、陛下請。”

    楚少泊恍若未聞,那雙眸子似乎積壓了太多情緒,妒忌、恐慌、憤怒…………

    他盯著云照疏離的背影,心頭的鈍痛刺得他難以呼吸,腳步不自覺地向前邁去。

    僅瞬間,他撲向云照,強勢地把人圍堵在床榻邊沿,然后一把扯下那礙眼的圍脖便狠狠咬了上去。

    云照疼得兩眼發黑,卻又被桎梏地動彈不得,楚少泊整胸口緊緊貼著他的后背,兩只長臂將他圈死在懷里,脖頸間的皮肉被尖銳的犬齒啃咬,不用看也知其間泥濘。

    確實,楚少泊瘋魔般發了狠,他吮吸著云照破潰的皮膚,將流出的鮮血盡數咽下,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感覺到云照是屬于他的。

    云照雙手撐于床沿,堅硬的床角距肚子僅一拳之隔,稍不留神便會撞上。

    他的憤怒并不比楚少泊少,可礙于腹中孩子,他無法發作,只能任由對方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

    一旁的采月早已嚇失了魂,等她回過神,眼前已變得狼藉一片。

    云照的衣服被撕掉半邊,露出修長的脖頸以及部分背脊,他跪倒在床旁,一只手緊緊攥著衣服的襟口,另一只手卻握著把沾滿鮮血的匕首。

    采月以為云照受了傷,連忙想去叫太醫,卻在扭頭的瞬間看見楚少泊吐出一口血沫,而那雙望向云照的眸子充滿了悲戚與自嘲。

    “陛、陛下?”采月小心翼翼看了眼屋外,確認無人后又小心翼翼喚了楚少泊一聲。

    楚少泊不吱聲,胸前傷口不斷向外滲血,他半晌挺直腰身,似是在維護最后的尊嚴,而后便沉聲道:“朕知道了,朕會讓你屈服的。”

    說罷,他甩袖離去,采月旋即關上房門,扯過一旁的披風披于云照身上,有些心疼道:“公子,您還好嗎?”

    云照喉結輕滾,似乎驚魂未定,片刻后重重吐出一口氣,“無礙,扶我起來罷。”

    采月立即攙著他起身。

    “公子您先歇著,奴婢去替您尋些傷藥。”安頓好云照后,她說道。

    云照腦中回旋著楚少泊臨走前的話,心中愈發不安,直至采月拿來了止血膏藥才堪堪回神。

    “公子,陛下今日可能心情不大好,您別與陛下置氣。”采月一邊替云照上著藥,一邊勸慰道。

    云照并不想把旁人牽扯進來,便輕輕應道:“嗯。”

    第七十四章  恭喜公子,是個男孩

    一連幾天,楚少泊沒有再進過長樂宮。

    他氣憤云照心中有了人,更氣憤云照懷了那人的孩子,自從認清了內心想法,他便開始暗暗籌謀一個計劃。

    楚國現在兵力強盛,若是自己親率出軍,那勝算必然極大,屆時除掉了裴勉,云照也就沒了后路,他就不信對方還會這般守身如玉。

    但想歸想,招兵買馬不是小事,還需從長計議,于是前前后后籌備了月余,他明面上痛心疾首以表悔過,背地里已派人將戰書送至了郢國皇宮。

    對此,毫不知情的云照日復一日待在屋內游神,雖無趣,但畢竟挺著快要生產的肚子出行實在是不便。

    據太醫估算,云照的生產日期約莫在十五天后,楚少泊得知后便把產婆提前安頓在了長樂宮,并增派了十幾個宮女貼身伺候。

    原本,他的計劃是等云照生產完了再率兵攻打郢國,但計劃趕不上變化,某天晌午,他照例來長樂宮陪云照用膳,忽然頭頂一陣扇翅聲傳來,緊接著他便看見一只白鴿落在了云照肩頭。

    那白鴿毛色暗沉,兩只爪上遍布傷痕,尤其還沒了一只眼睛,像是從泥潭里滾了一圈后又從高崖摔了一跤。

    楚少泊見那東西踩臟了云照的白襟,眉頭不由一皺,便伸手想要驅趕,被云照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不知怎的,云照總覺這只鴿子分外親切,目光游走間,他瞧見鴿腿上綁著一只信筒,有些驚訝這臟兮兮的鴿子竟是個有主的。

    “拆開看看?”楚少泊同樣察覺到了,秉著不看白不看的原則,他隨口道。

    云照沒有理會他,只是沖鴿子擺了擺手想要使其離開,怎奈任憑他如何驅趕,那鴿子愣是一動不動。

    他覺得奇怪,于是鬼使神差地打開了信筒,信箋展開的瞬間,他愣住了。

    里面只有短短一句話:

    至愛吾妻,盼歸。

    云照口中重復著,目光停留在信箋尾端的紅方印章上,那是裴勉的名字。

    他盯著手里的信箋,然后看向肩頭屹立的白鴿,笑著笑著忽然就哭了。

    他記得裴勉曾對他說過,鴿子是認主的,無論海角天涯,只要生命沒有枯竭,它就會一直飛,以果為食,以露為水,直至尋到自己的主人。

    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離別的情緒洶涌而至,云照只覺胸口一陣鉆心的疼痛,他瞳孔一陣亂顫,口中喃喃說著什么。

    而楚少泊的擔憂在看見信中的內容后化為烏有,滔天嫉憤接踵而來,很快將他的意識淹沒了。

    他牙關緊咬,奪過云照手中的信箋撕了個粉碎,就這樣還不解氣,又拔來路過侍衛的佩劍刺死了那信鴿,整個過程行云流水,絲毫未有拖沓。

    待云照回神,只剩滿地碎屑以及被鮮血染紅了的小鳥尸首。

    到底是占有欲太強,楚少泊覺得云照早已成了他的所有物,既然如此,那云照就不能再與旁人過多親密,誰都不能!

    或許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插曲,他當時便下旨攻打郢國,并即刻啟程。

    他要殺了裴勉,然后把尸體剁碎了帶到云照面前,好讓云照徹底死心!

    說時遲那時快,圣旨將將下達,三十萬大兵已在城外等候,楚少泊身披盔甲,血色紅巾迎風高揚,惹眼至極。

    然而皇宮內,得知真相后的云照已來不及阻止,楚少泊臨走前下令封鎖長樂宮,沒有圣上的命令,無人敢放他出去。

    恰逢雨露時節,云照在與看守的人爭執時不小心滑了一跤,當下便腹痛難忍。

    采月見狀連忙將人扶進屋子,眼看那純白的衣擺慢慢被鮮血浸紅,她心急如焚,立即叫來了太醫和產婆。

    經驗豐富的產婆一眼便知其要臨盆了,于是讓采月備些了熱水過來,并對云照說:“公子,老婆子準備給您接生了,一會兒還請您務必聽老婆子我的話。”

    云照仰躺在榻上,被毫無尊嚴地劈開雙腿。

    猛烈的疼痛讓他停止了思考,只能緊緊攥著被褥轉移注意。

    產婆見狀拿出一塊帕子團成團遞到云照嘴邊,“公子若是疼得受不住便咬著它罷,這樣會好受一些。”

    云照疼得幾近暈厥,豆大汗珠顆顆滾落,很快浸濕了衣衫。

    也不等對方應答了,產婆直接把帕子塞入云照口中,而后便開始了替對方接生,采月則在一旁監守宮女們更換熱水。

    小腹被疼痛攪得一團亂,云照只覺得肚子要被人從里面撕扯開,皮肉緊繃的感覺愈發厲害,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未知數,他心里恐慌不已。

    但漸漸的,恐懼被疼痛代替,他沒力氣再思索其他,只能拼命吊著口氣遵從產婆的指示用力。

    撕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眼角不自覺劃過兩行清淚,呻吟聲怎么也控制不住地從帕子的縫隙溢出來,只聽著便叫人心頭一緊。

    產婆一邊安撫一邊向云照發出指示。

    云照顫著鼻息緊隨其令,手心的被褥被生生扯出一道豁口。

    驀地,耳邊傳來“咔擦”一聲,像是骨肉分離的聲音,又像是皮肉撕裂的聲音,疼痛漸漸麻木。

    云照雙目迷離,好似下一秒就會暈厥。

    “公子再加把勁,就快了!”眼看孩子的腦袋卡在那里不動彈,產婆迅速瞥了眼云照,知道對方已經沒力氣,于是思忖不過片刻,她毅然把手伸了進去。

    她沖采月大喊:“小姑娘,過來搭把手!”

    采月一愣,“啊………我?可是婆婆,我什么都不懂啊。”

    產婆像是沒聽見,只道:“過來,把你兩只手放到公子肚子上。”

    采月急得要哭了,但也只能依照指令將兩只手顫微微地搭上云照隆起的肚子,“這、這樣嗎?”

    產婆的手同時牽制住孩子頭部,“公子,咱們再努力一把。”

    說完,她小聲對采月道:“公子現在產程不順,若時間久了大人孩子都有危險,等會兒聽我指令,公子一開始用力,你就把他的肚子往前推。”

    “這能行嗎?”采月光聽著就覺得疼。

    產婆深喘兩口,“不行也得行了。”

    暮色深沉,彎月如勾。

    長樂宮外,一群宮女俯首待命,屋子里的動靜持續不減,有產婆發號施令的急切,也有采月輕聲安撫的溫柔,但一直未停的是云照歇斯底里的悶喊,以及偶爾溢出的哭腔。

    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直到破曉時分,天邊第一道旭日升起時帶來的那聲嬰兒啼哭,所有人都卸了心弦。

    屋內,產婆抱著孩子走到云照面前,報喜道:“恭喜公子,是個男孩。”

    云照早已虛脫,眼皮無力地耷拉著,聽到產婆的話,他強撐著側頭看向襁褓中的孩子,只一眼,他心滿意足,然后便徹底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三日后。

    云照身子還未恢復便下了榻,他雙腿虛浮地向外走,一步一個踉蹌。

    采月剛從膳房回來便看見云照扶墻而出,嚇得趕緊上前攙扶,“公子,您身子未好,怎可下床走動?”

    云照見有人來,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采月,去給我備匹馬。”

    “您要馬做什么?”采月不明所以。

    云照嘴巴張了張,實在沒力氣說話。

    昏迷的這幾日,他一直在做噩夢,夢見裴勉被長劍刺入心臟,自己明明就在他旁邊,卻怎么也觸碰不到。

    他太害怕了。

    “公子,您要去看看孩子嗎?”采月以為云照是想孩子了才會這般異常,便問道。

    云照急不可耐,“罷了,你不去找,我自己去找。”

    采月怎可答應,連忙擋在云照身前,“公子,您剛剛生產完,怎可遭受顛簸?況且外頭布滿了兵,您也出不去啊。”

    云照管不了其他,邊往外走邊問:“馴馬場在哪?”

    采月鬼使神差說出了地點,云照卻被門口的侍衛攔住了,“公子請留步。”

    云照小腹一陣墜痛,擰眉忍道:“讓開。”

    侍衛卻像是沒聽見一般。

    云照牙一咬,大跨步向前沖去。

    侍衛沒想到他會這般,下意識拔劍想要阻攔,院兒里的采月見狀忙喝止:“大膽!你們若敢傷了云公子,陛下回來定治你們死罪!”

    幾人面面相覷,果然不動了。

    誰都知道,這長樂宮里住著當今圣上最寶貝的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若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動了人,那必然只有死路一條。

    云照那雙血眸死死盯著他們,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看向人墻中間四面穿插的刀刃,然后毅然決然沖了過去。

    所有人都驚了,生怕碰傷眼前這位貴人,于是紛紛收劍避讓。

    云照趁此跑出長樂宮,強忍周身的蝕骨疼痛奔向馴馬場。

    寬大的衣衫未經腰帶束縛,輕飄飄地掛在身上,冷風肆意灌入,撩起層層衣擺。

    云照卻像是感覺不到冷一般,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阻止楚少泊攻打大郢。

    天邊殘陽如血,宛如夢境。

    楚國邊境,一抹身影馳于荒原地界,馬兒的嘶鳴聲劃破長空,將主人喉嚨溢出的痛吟遠遠掩蓋。

    云照手握韁繩,眼里是赴死的堅毅。

    第七十五章  殺了你,朕可舍不得

    “吁———”

    一聲高亢的嘹響打破夜色,楚少泊勒緊韁繩,環視一圈后下令讓眾將士安營扎寨。

    距抵達郢國還有兩日的路程,楚少泊這一路上都顯得格外興奮,但一想到被自己關在宮中的云照,他又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和失落。

    “陛下。”

    忽然,一將軍模樣的人走到楚少泊面前,指了指身后的一群人道:“將士們剛剛獵到一頭鹿,陛下一起來嘗嘗?”

    楚少泊聞言望去,只見那片已經燃起了篝火,左右閑著也是閑著,他便爽快答應。

    野味美酒斟于口中,酒池肉林不過如此。

    竄天篝火驅散了周身寒意,上空飄下的細雪還未落地便融化在半空,眾將士紛紛前來與楚少泊碰杯,畢竟能讓當朝圣上御駕親征,那可是振奮士氣的最高嘉獎,兩位領頭的將軍亦是如此。

    不多時,安營的帳篷搭好了,同時遠處響起一陣騷動,緊接著一名小將跑到篝火旁,對著正在大口吃肉的將軍耳語了幾句,那將軍聽罷大手一揮,嚷道:“多半是奸細,你們自己看著處理。”

    小將聞言立即道是,然后便退下了。

    身旁的楚少泊將這一幕看在眼里,便隨口問:“林將軍,發生了何事?”

    被喚林將軍的人粗著嗓子道:“回陛下,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臣的幾個手下在夜巡時抓到一個半身是血的男子,臣已經讓他們去處理了。”

    說罷,他酒杯一舉,“來陛下,臣再敬您一杯!”

    楚少泊腦中不停回旋著林峯那句“半身是血的男子”,不知怎的一陣心慌,但轉念一想云照還在宮里,且又懷著身孕,應當不會跑來這極寒之地,于是便沒在意。

    臘月的夜晚尤其寒冷,遍地都是凋零的落葉與枯槁的樹木。

    “嘿,你看這人模樣挺俏,就這么殺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你想怎樣,萬一他是敵人派來的奸細,咱們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我就這么隨口一說,不過就這么埋了確實可惜啊。”

    …………

    山丘上,兩名士兵邊鏟著土邊說,色瞇瞇的眼睛時不時瞟向地上半昏半醒的人。

    忽然,其中一人撂下鏟子,“不行!老子已經十幾年沒碰過女人了,如今抓到一個美人兒,就算是個男的又怎樣?還不都是一個用法兒。”

    另一人聽后似有動搖,但依然害怕。

    帶頭的那人見他這慫樣,一邊開始卸身上的盔甲一邊嘲笑他:“就沒見過你這么慫的,反正又沒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了又怎樣?咱們到時一口咬定那小美人兒是敵人派來的奸細便罷,到時說不準還能落一個為國英勇獻身的名頭。”

    “這…………”

    另一人聽他這話,還想說什么,但卻見對方已經把地上的人拎起來反扣到了樹干上。

    云照被一陣疼痛刺醒,但腦袋依舊昏沉。

    那人看云照一直軟綿綿的,一副要倒不倒的樣子,不由嘖聲對不遠處觀戰的同伴道:“喂!過來搭把手。”

    同伴屁顛屁顛跑來,“干什么。”

    他說:“你把這小美人的肩托著,要不一會兒干起來我都怕他摔了。”

    同伴聽后干巴巴應了一聲。

    雙手得了空,那人猥瑣一笑,緊接著兩只咸豬手放到云照腰間摸了一把,感慨道:“這家伙真是個男人?怎么感覺腰比女人還細。”

    “行了。”對于對方的話,同伴顯得格外局促,催促道:“你別啰嗦了,當心被人看見。”

    “瞧你這出息,就是陛下來了又如何?老子一樣…………”

    話未說完,耳旁忽地傳來一聲低啞嗓音:“朕來了,你當如何?”

    兩人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向旁邊躲去,失去支撐的云照眼看就要倒地,被楚少泊眼疾手快地撈了回來。

    他心疼地看了眼懷里的人,而后便是滔天殺意,他想,若不是自己留心過來瞧了,那云照是不是就…………

    他不敢往下想,那簡直比要了他命還痛苦萬分。

    兩個士兵毫無疑問被殺了,楚少泊抱著云照一刻不停地返回軍營,當即傳喚了軍醫。

    帳篷里,云照蓋著狐裘大氅躺在榻上,意識不甚清醒,連日的長途跋涉讓他傷口一次次撕裂,原本就因生產而元氣大傷的身體,此刻已然到了極限。

    軍醫替云照把著脈,眉頭漸漸收緊。

    楚少泊在一旁干著急,好容易才等到對方收手,便連忙問:“他怎么樣了?”

    軍醫嘆了口氣,“情況不容樂觀。”

    “這位公子產傷撕裂太過嚴重,又多日長途顛簸,使得傷口傷上加傷,不過臣倒是好奇這位公子到底在執著于什么,竟能一口氣挺到現在,否則換做旁人,只怕早已命喪黃泉。”

    楚少泊聽他吧啦一堆無用話,氣憤至極的同時不得不壓低聲音問:“有什么法子根治?”

    軍醫聞言道:“根治是不大可能了,但若堅持服藥,恢復到與常人無異不是難事。”

    聽到不能根治,楚少泊眼里閃過痛楚,半天才道:“速去煎藥。”

    軍醫拱手道是,退出了帳篷。

    楚少泊原地靜立良久,不知在想什么,等他回頭想要幫云照掖蓋時,卻見人已經醒了。

    “你醒了?”他立即走過去,手忙腳亂道:“暫時先別動,軍醫方才去取藥了,朕一會兒就替你上藥。”

    云照發絲凌亂,臉色更是蒼白如紙。

    對于楚少泊的關心,他恍若未聞,只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對方,平日里的漂亮眸子此刻盡是冷冽,同時又透出哀戚與仇視。

    “退兵。”冗長的寧靜過后,他齒間擠出這兩個字。

    楚少泊看著他,驀道:“你覺得可能么。”

    短短一句話,像是觸發了什么開關,云照猛然間掙扎起身,不顧下面撕裂的疼痛,殺氣騰騰地沖到楚少泊面前。

    楚少泊看得那叫一個心驚肉跳,面兒上雖未表露,但負在背后的雙手卻緊緊握成拳狀。

    他安靜地立在原地,似乎在等待對方的進一步動作,但結果不然。

    云照并沒有如他所料那般揮拳出掌,反而“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

    明明那樣一個驕傲的人,現在卻將尊嚴棄于地底,楚少泊臉上的震驚一閃而過,緊接著便是止不住的怒火。

    這是云照第二次跪他,都是為了那個人。

    嫉妒再次如潮涌來,他緩緩蹲下身,猛地掐起云照下巴便道:“你可知,你這般低三下四維護他的樣子,真的很叫朕生氣。”

    云照被迫抬頜,眼中已不見方才的鋒芒,只雙目無神地望著某處。

    聽到楚少泊的話,他瞳孔輕移道:“我跪你,不光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大郢的子民。”

    滾燙的氣息縈繞鼻尖,楚少泊聽后并未答話,但心里與方才比還是好受了不少。

    他深深看了云照一眼,松開了鉗制他的那只手,冷冷道:“起來罷,朕意已決,你改變不了。”

    云照垂著眼瞼,沒有動作。

    見此,楚少泊心里又氣又疼,最終嘆道:“此番戰事,朕提前交了戰書去郢國,所以你不必擔心他們會措手不及。”

    云照依舊沒有動作。

    楚少泊自以為仁至義盡,便不再解釋,但云照這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又實在令他氣憤,本想著再周旋周旋的心一下兒被打了個稀碎。

    云照軟硬不吃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于是最終結果就是,云照被他一掌劈暈抱回了榻上。

    不一會兒,軍醫帶著煎好的藥以及金瘡膏來了,楚少泊想著自己好容易讓人安靜,便對他說:“藥先拿回去溫著,金瘡膏留下。”

    軍醫看了眼床榻上的人,以為對方是睡著了,弓腰道是后端碗退出了帳篷。

    楚少泊掂量著手里的金瘡膏,想著若是云照醒來,必不會允許有人觸碰他,尤其還是那種私密的部位,既然如此,自己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替他把藥上了。

    但…………

    他想,若云照真的醒來,發現自己那里被旁人碰了,恐怕會舉刀殺了那人罷。

    于是思慮良久,他還是放棄了。

    “罷了罷了。”嘴里喃喃了一句,他把金瘡膏放到云照枕邊,沖人低語道:“也不知道你這性子是隨了誰,整日要死要活不愛惜身體,疼便受著罷。”

    話里話外都透著責怪,他輕輕撥開云照額前的碎發,默默坐在一旁守了起來。

    炭火把整個帳篷烘得暖洋洋的,風雪被嚴嚴實實地阻隔在外。

    云照再次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周身鈍痛不已,連動動手指都冷汗直流,但他沒有給自己緩沖的時間,環視四周后強撐著下了榻。

    楚少泊一進門便看見立在床旁搖搖欲墜的云照,立即跑過去扶住他,呵斥道:“你不要命了?下來做什么?”

    云照像是沒聽見,掙開他的攙扶后“撲通”一聲再次下跪。

    第三次了。

    這回,楚少泊沒有任何動作,只仰頭看了眼帳頂,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氣。

    “云照啊云照,你可真是…………”驀地,他垂眸看向跪在腳邊的人,那原本挺直的背脊此刻佝僂著,哪兒還有半分從前的意氣風發。

    楚少泊氣極反笑,蹲下身與其平視。

    “怎么辦呢?”他凝視著云照空洞的雙眸,切齒道:“你越是這樣,朕就越想要了那裴勉的性命。”

    “但在要了他命之前,朕會允你們相見,然后讓再他裴勉親眼看著,你是屬于朕的。”

    字字誅心,云照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決計不會是好事,在楚少泊話畢的同時,他紅著眼道:“那你干脆先殺了我。”

    “殺了你?”楚少泊一嗤,“朕可舍不得,朕要你親眼看著他的喉嚨被長槍刺穿,然后徹底死心。”

    嫉妒的種子一旦種下,那便是一發不可收拾,楚少泊現在即是如此,且已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他想,既然云照的心里只裝得下那裴勉,那自己便將對方徹底抹殺于世。

    他就不信了,一個已死之人,云照還能顧念一輩子了?

    第七十六章  只要你答應嫁與朕,朕便放過他

    由于云照傷得太重,楚少泊當天便下令軍隊原地休整,再次出發已是十日后。

    這十多天里,他全權包攬了云照的飲食起居及服藥情況,事事親力親為,無論云照自愿與否,他就是灌也會把藥灌進去。

    于是短短半月,他與云照之間那根本就生銹的弦更是崩析了。

    就在頭天晚上,在卑微乞求無果后,云照心底壓抑的積怨爆發了,他對著楚少泊大打出手,絲毫不顧及身上還在滲血的傷口。

    而楚少泊只防不攻,但自那過后,他不再一味追求云照的意愿,不吃飯他便塞、不喝藥他便灌,總之保證人活著就行。

    縱使云照期間反抗得再徹底,可畢竟是帶傷之身,哪里敵得過內力高深的習武之人。

    于是,在這樣日復一日的彈槍雨淋下,大軍出發了。

    只是在出行前,云照得到了一個極為特殊的“禮物”,是一個特制的鳥籠,卻并非是用來關鳥,而是關他這個人。

    因為楚少泊覺得他最近實在不乖,但又怕自己出手沒個分寸把人傷了,干脆就制了個鳥籠把云照阻隔在內。

    籠子很大,比尋常的步輦還要大,是楚少泊用竹子制的,足夠人在里頭躺著,且鋪了五層獸皮大氅,所以完全不用擔心云照會膈著或凍著。

    郢國地處偏南,因此即便是臘月天也并沒有多么冷。

    按照楚少泊的旨意,籠子與龍輦一路并排而行,被點了麻穴和啞穴的云照臥躺于籠中,身下鋪著大氅,身上蓋著狐裘,寒風被嚴嚴實實地阻隔在外。

    途中,楚少泊不止一次地對云照說:“阿照,等此戰結束,朕便與你成婚。”

    每次說完,他都會把手伸進籠中,將云照的手緊緊握住,雖然明知對方說不了話,但他就是喜歡看那雙眸子充滿仇恨地瞪著自己。

    因為只有這樣,待裴勉一死、郢國覆滅,云照才會徹徹底底地死心,并心甘情愿祈求他的庇佑。

    他甚至想過,若這次攻下郢國,他便把這片領土送與云照,讓云照成為這里的新一任君主,然后再與楚國聯姻,風光大婚。

    但他思來想去,又覺得此法不可行。

    郢國的舊部遍布各地,單憑殺是絕對殺不完的,倘若自己真的將這片土地當作禮物送給云照,召集舊部造反這種事,云照也不是做不出來。

    嘶…………唉,罷了罷了。

    心嘆了一聲,他不愿再思考其它,只盼此戰得勝,屆時攻下郢國十九城池,自己也好抱得美人歸。

    心想著,他瞥眸望向身旁的籠中人,嘴角驀地挑起一抹淡笑。

    籠內,云照雙眸緊閉,卯足了勁想要沖破穴道,怎奈內力虧損嚴重,那本就不堪重負的身子受了幾個日夜的顛簸,哪里還有余力用作其他。

    絕望籠罩而來,他側仰于大氅中央,透過籠頂的竹枝看向天空,相較于遠處飛掠而過的驚鳥,自己如今才是真真切切的籠中雀。

    明知故土即將受襲,明知裴勉將要遇險,自己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卻做不出任何改變。

    這太殘忍了…………

    馬蹄聲不絕于耳,兵器的碰撞宛如無常降世,將他的心臟生剝活剮。

    “陛下,約莫再過兩個時辰,咱們就要到郢國邊境了。”忽然,領頭的林峯沖后面道。

    楚少泊閉眸倚靠于龍輦之上,聽到林峯的話,他微微張開眼,撥弄云照發絲的手輕輕頓了一下,接著不緊不慢地“嗯”了一聲。

    “將軍,此番戰事有您帶頭,又有陛下坐鎮,弟兄們定全力以赴攻破郢國邊防!”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緊跟著便有無數人附和,歡呼聲在人海中此起彼伏,手持長纓槍的眾人將兵器高舉過頂,仿佛戰事的結果已經敲定。

    龍輦上,楚少泊嘴角噙著笑,指尖驀地觸到一片濕潤,垂眸只見云牙關緊咬,那雙空洞的眼早已掛滿了淚珠。

    楚少泊只覺心臟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

    他抬指撫去云照眼角的淚痕,低聲道:“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事情總要發生,裴勉的死不可避免,不過朕可以答應你,不會動郢國的百姓分毫。”

    黝黑的瞳孔倒映出灰暗的天空,云照不知聽見了沒有,半晌眨了下酸澀的眼,帶出一顆晶瑩的水珠。

    短短數月,物是人非。

    云照曾想過,是不是老天爺覺得日子無趣了,所以向他開了一個玩笑,只要自己一覺醒來,所有的一切就都會復原。

    但相反,結果卻并不然。

    在楚國的這數月,他終于知道了什么叫魂牽夢縈,記憶中的那張臉早已被刻入骨髓,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銘心鏤骨。

    無數個夜幕入寢,他便開始幻想未來與裴勉重逢的場景。

    或喜或悲、或焦或躁,結局始終是好的,卻從來沒有想到會是如今這番景象。

    龐大的楚軍已兵臨城下,向來皓月千里的國土升起了層層硝煙,隔著百米高的城墻,云照看見了那個被封存在記憶最深處的人。

    城墻上,裴勉披袍擐甲,眼里多了滄桑。

    思念的情緒洶涌而至,云照將將被拭去的淚水再次絕堤,很快打濕了裘衣。

    他拼命想要抓住這近在咫尺的溫存,卻如何也動彈不得,只能任由籠外伸來的那只手嫌惡地在自己頰邊撫弄。

    然而,裴勉似乎注意到了這里。

    再三確認籠中人到底為何人后,他瘋了似的發出野獸般的嘶喊。

    楚少泊對云照的每一下撫摸,于裴勉而言就是赤裸裸的挑釁,回想起那日收到戰書時其內容表述的“禮物”,他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最原始的崩潰與瘋狂。

    他思考過各種結局,卻萬萬沒想到,那個自己放在心尖兒上呵護的寶貝,竟在旁人那里受盡了欺侮。

    朔風漸起,刺骨冰冷。

    兩國交戰,皆為一人。

    隨著一聲號角響起,城門大開,烏泱兵馬沖鋒陷陣,鐵器碰撞之聲不絕于耳,嘶啞的號叫伴隨而來的是喉管噴涌的鮮血。

    一己私欲,成就了一片血雨腥風。

    這一戰打了足足三天三夜,雖未分勝負,但楚軍明顯處在上乘。

    遍地尸骸鉆心刻骨,裴勉殺紅了眼,絲毫不覺自己已入敵軍圈套。

    最后的最后,是云照花了三天三夜沖破束縛,撐著破敗的身子在籠內自捅數刀,最終得以讓楚少泊退兵-

    楚國。

    長樂宮內,云照奄奄一息地安躺在榻上,地上是被鮮血浸染的白衣。

    經過太醫一夜的縫合包扎,這條命算是被保住了,只是這具枯骨之軀再也受不得任何傷害,否則唯有一死。

    楚少泊聽著太醫的囑咐,雙拳逐漸緊握。

    驀地,他似是下了什么決心,喚李德忠取來了筆墨和圣旨。

    屋外冷風呼嘯,懾魂噬骨。

    昏迷的這幾日,云照噩夢纏身,身上的里衫濕了又干,干了又濕。

    五日后。

    清晨,楚少泊將將下朝,回殿途中便見長樂宮宮人來報,說云照醒了,他聽后朝服也不換了,立即邁步前往。

    冠冕上的旒珠在顛簸中來回碰撞,發出陣陣細碎的聲音,楚少泊趕到后推開大殿的門,入目便是云照纖細的背影。

    “怎么下來了?”他聲音不免焦急,“你身子還未恢復,快去榻上歇著。”

    云照不作理睬,半晌緩緩轉身。

    白色里衣一塵不染,腰間半掛的系帶將姣好的身形展露無遺,轉身的瞬間,他披散的烏發隨之輕擺,飄來一陣藥草清香。

    楚少泊只覺渾身一酥,貪婪地嗅著對方身上的氣味,然后緩步走近。

    云照在他手伸來的同時躲避了觸碰,緊接著拿起案桌上的東西往他臉上一扔,冷冷道:“把你的東西拿回去。”

    明黃色的圣旨掉落在地,楚少泊草草瞥了一眼,笑道:“君無戲言,圣旨已下,豈有收回之理?”

    說著,他不顧云照滿眼的厭棄靠近對方,用一種極為挑釁的語氣威脅:“這場交易足夠劃算了,只要你肯答應嫁與我,我便放過郢國和裴勉,反之…………殺、無、赦。”

    “好啊,我答應你。”

    幾乎是脫口而出,云照美目凝望,看不出其中意味,就連楚少泊都愣了一下,但緊接著便仰頭大笑不止,連連道:“對,這才對。”

    漸漸地,他止住笑聲,眸子卻是難以掩飾的透著滿意,“朕就知道阿照聰穎,懂得衡量后果。”

    云照面無表情,任他游說。

    也不管對方聽沒聽,楚少泊單方面慷慨激昂了許久,到最后大手一揮:“來人!傳旨下去,讓禮部好生策劃,三日后,朕要與皇后大婚!”

    第七十七章  楚國的天下,朕分你一半

    深冬將至,天氣越發的冷了。

    大婚前夜,楚少泊因為壓抑的興奮久久不能入眠。

    雖然依著老祖宗的規矩,云照需得在冊封大典前三日吃齋沐浴,進祠祭祖后再請大祭司做法祈福,但僅僅因為他的一句不愿意,這些規矩便通通被楚少泊舍棄了。

    這三日里,云照未曾踏出過長樂宮半步,甚至連寢殿的門也未曾出過,倒是忙壞了一眾宮女們。

    由于楚少泊從未接觸過婚嫁之事,所以有些規矩也只是民間的道聽途說,便在下旨后第二日往長樂宮送去了整整二十箱金銀珠寶以及不計其數的布匹錦緞,說是當作嫁娶的彩禮,可是笑壞了宮內眾人。

    先不說這些珠寶,光是那一道圣旨,多少人擠破腦袋也想得到,如今這陛下也實在是上心,破了老祖宗的規矩不說,竟還仿著民間習俗送出如此大手筆的彩禮,當真是把人寵上天了,雖然那堆成山的金銀并沒有得到云照的一個正眼。

    很快,這件事便在宮里傳得沸沸揚揚,所有人都在私下議論圣上被美色蒙弊了心智,肆意揮霍國庫便罷了,竟還隨著對方沖撞先祖,況且這位皇后娘娘又是異國人,這楚國的天怕是要變了。

    可即便如此,大典依舊如期舉行了。

    冊封當日,云照一襲嫁衣如火,宛如天邊殘陽,在楚少泊的牽引下緩步走上了金鑾殿。

    裙擺處的金絲鳳紋雍容華貴,與腳下的紅錦毯相得益彰,可見設計者的用心。

    九百九十九級石階,一眼望不到盡頭。

    云照想,曾幾何時,他與裴勉成婚那日雖只草草拜了堂,卻比得過世間一切繁瑣禮儀,如今自己著華服、受朝拜,可每一步都宛如游走在刀尖之上,剜心削骨。

    “腳痛嗎?”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輕喚,恍然回神間,他斂眸正色,冷冷道:“與你無關。”

    楚少泊像是沒聽見,自顧自牽緊他的手,柔聲道:“再忍一忍,馬上就到了。”

    云照閉口不再說話。

    堂皇殿宇漸漸展露頭角,伴隨著圣旨宣讀之聲入耳,楚少泊牽著云照,在文武百官的注視下登頂鑾座。

    高堂之上,楚少泊一襲玄色金邊龍袍,頭戴九旒冠冕,周身威儀盡顯。

    “跪———”

    大殿門口,宣旨太監收起手中圣旨,在帝后落座之時仰頭嘹亮一嗓,緊接著百官齊跪:“臣等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高亢嗓音旋徹宮闈,偌大殿宇肅穆凜然,處處透著莊嚴。

    朝拜結束,依照規矩,接下來就該是皇后向天子行三跪九叩之禮,以示對天子的臣服與忠心。

    但云照怎會愿意?任由那宣旨太監喊破了嗓子,他愣是在鳳鑾座上一動不動。

    底下的議論聲逐漸大了起來,楚少泊雖然期待過,但也沒指望云照會甘心拜他,便道:“禮節繁瑣,皇后身子不堪重累,便免了罷。”

    眾臣聽罷愕然,紛紛表示皇家禮儀不可褻瀆,卻換來了楚少泊的勃然大怒,只好作罷。

    外頭天色漸黑,冊封大典已然進入尾聲。

    與眾朝臣斟酒作樂后已是深夜,楚少泊拖著醉醺醺的身子,在李德忠的攙扶下跌跌撞撞走入寢宮。

    “皇后呢?”尋了一圈未見到人,他頓時目露不悅。

    李德忠逮著路過的宮女一問,才知對方壓根兒沒來過,而是大典結束后就回了長樂宮。

    按理說,一國之后在冊封典禮結束了應當留在天子寢殿等侯臨幸,怎如今這位皇后娘娘竟敢目無天子,直接回了自己的寢宮。

    四下氣溫驟降,李德忠忍不住抖了三抖,忙道:“陛下,說不準娘娘是回自個兒寢宮給您準備驚喜了呢,您要不過去瞧瞧?”

    楚少泊聞言,眉宇間慍怒稍減。

    李德忠見狀連忙喚人抬來龍輦,馬不停蹄地給人送去了長樂宮。

    屋內,云照早已褪去那身繁冗的婚服,換上了平日里的素衣。

    楚少泊下轎后推門便入,隨之而來的酒氣讓屋里的人眉頭一蹙,抬手輕掩口鼻。

    或許是酒意的驅使,楚少泊相較于平時而言對云照少了幾分恭敬,倒是十分大膽地對其表露不滿。

    “今日大婚,你為何早早褪了那身喜服?”精銳的眼眸將人來回打量了一番,他語氣透著不悅問道。

    云照不愿搭理他,也不想搭理他,隨手扯下發髻上最后一根金釵,然后對一旁侍奉的采月淡淡道:“熄燭。”

    采月怯然看了眼一旁黑臉的楚少泊,接著邁步走向燭臺。

    正要吹滅,只聽楚少泊冷著臉啞聲一喊:“滾出去!”

    采月得令,哆嗦著出了寢殿。

    門板的碰撞帶進一陣刺骨涼風,在屋內兜了一圈后,最終消匿在火光之中。

    楚少泊盯著云照傲然的背影,那不帶半分屈從的恣意張揚,明明那般纖細孱弱,好似一碰就碎的玻璃,可他卻遠遠抓握不住,而這種若即若離的感覺,令他十分恐慌。

    “轉過來。”驀地,他命令道。

    云照紋絲未動。

    楚少泊心底的慌亂愈發強烈,不由壓低嗓音再道:“朕讓你轉過來!”

    半晌,云照終于轉身。

    楚少泊看著眼前薄涼無情的臉,鼻腔里發出一聲冷哼,“云照啊云照,朕是不是對你太過縱容了?”

    說話間,他猛然掐起云照下頜,近乎瘋狂地把人按倒在榻上,“別總擺出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去給朕把婚服換上!”

    云照沒有反抗,但也沒有動作。

    久久等不到回應,楚少泊驀地一嗤。

    他松開鉗制云照的手,起身后踉蹌了兩步道:“朕似乎忘了告訴你,你那位寶貝夫君,在咱們回宮的第二日就追上來了。”

    話畢,云照雙手猛一握緊,質問道:“你把他怎么樣了?”

    “想知道?”楚少泊嘴里問著,不緊不慢地坐下喝了口茶,反被動為主動道:“你過來,朕親口告訴你。”

    云照眸色沉了沉,邁步走過去。

    眼見對方靠近,楚少泊手一伸,直接把人拉進懷里,陰怪道:“你的那位夫………不,應該是前夫。”

    “朕不得不夸他一番,明知來這里只有死路一條,結果還是來了。”

    云照心臟一緊,正欲開口,楚少泊豎起一根手指放于他嘴前,噓道:“不過朕也知道,他若死了,依你這倔脾氣,什么事做不出來?所以朕沒有要他的命。”

    云照審時度勢,用力掙開了他的禁錮。

    楚少泊心里憋著氣,面兒上卻笑著調侃:“你說,朕處處為你考慮,你是不是也該讓朕高興高興?”

    “你想怎樣。”云照冷然問道,纖長的眼睫像覆了一層寒霜。

    楚少泊知道這是個難得能讓云照聽話的機會,于是思忖半天,最后道:“朕想看你,為朕戴上鳳冠的樣子。”

    女子出嫁,鳳冠霞帔乃是良配,只不過云照是男子,他也知道對方自恃清高,自然不會在大庭廣眾下穿戴這些女人家的玩意兒,便沒有強制要求。

    雖然一襲嫁衣已是絕美,但他仍舊想看云照戴上鳳冠披著蓋頭的樣子。

    “好。”面對楚少泊的要求,云照仍舊波瀾不驚地應聲,而后緩步走到妝奩前坐下。

    楚少泊沒想到他會答應地那么爽快,不由一喜,“那朕替你束發。”

    說著,他快步走上前,開始替云照梳妝。

    及腰長發烏黑锃亮,妝奩前,云照面無表情地任由一雙陌生的手在自己頭皮間穿梭,金簪珠釵別了滿滿一頭,華貴卻不顯俗氣。

    最后鳳冠落下,楚少泊忍不住倒抽冷氣。

    銅鏡中那張臉,眉目如畫皎若天邊之月,修長的眉眼透著生人勿近的冷冽,讓人心頭生癢卻又自卑膽怯。

    楚少泊抿了抿唇,收回了想要觸摸的手。

    他不止一次覺得,像云照這種人就該被放在神壇上供著,明明生了一張不食煙火的臉,卻比誰都薄情。

    “阿照…………”

    楚少泊驀然輕喚,盯著鏡中人反復呢喃:“他們都說你蠱惑君心,如今看來,倒是成真的了。”

    云照一動未動,連眼皮子也沒抬一下。

    楚少泊不由心中煩悶,氣自己處處為他著想,到頭來卻是討不到半分好。

    “看著朕。”他站在云照身后,聲音忽然沉了下去。

    半晌,云照瞳孔輕抬,涼薄的雙眸透過銅鏡看向一臉隱忍的楚少泊。

    “為什么?”楚少泊對著他宣泄心中不滿:“朕為你退了兵、放了人,還為你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你為何就是不肯多看朕一眼?”

    云照聽罷只覺得可笑,心道攻打他的國,肆殺他的民,一切的一切,在始作俑者看來竟都是為了自己。

    當真是…………呵。

    那一閃而過的譏諷入了楚少泊的眼,抹殺了他心頭最后一點愧疚。

    怒火登時燃起,他猛然扼住云照下頜,然后緩緩弓下腰,緊盯著鏡中那張臉威脅:“趁著朕還愿意好好說話,別這般不識好歹。”

    云照同樣忍著怒火,圓鈍的指甲幾乎要將身下的座椅扣爛,他無數次想要發作反抗,但偏偏,他不能。

    楚國現在兵力強盛,即便大郢有能力與其對抗,但兩國一旦交戰,受傷的只會是百姓。

    他心想,因為自己一個人而讓兩國百姓陷入水火之中,那就太不值當了,自己沒那個能力、也沒那個勇氣去承受千百萬冤魂的謾罵。

    另一邊,楚少泊沒有費心思去解讀云照眼底的情緒,依舊抵在對方耳邊喃喃:“阿照,只要你聽話,乖乖留在朕的身邊作伴,朕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朕會一輩子對你好,此生不納妃立妾。”

    “至于那個孩子,你若不愿再生,朕可以立他為太子。”

    “這楚國的天下,朕分你一半。”

    …………

    低啞的嗓音嗟磨耳廓,云照只默默聽著,眼里未有一絲波瀾。

    忽然,楚少泊發瘋般將他拽起,一路拖至床旁,嘴里不停地碎碎念著。

    云照掙了幾下沒掙開,索性放棄了。

    楚少泊目眥欲裂,與方才的溫柔深情判若兩人,就像是被妖魔附了身。

    行至床旁后,他赤著雙眸看了云照一眼,緊接著手上用力,直接把云照推倒在榻上。

    鳳冠拉扯頭皮,痛得云照擰眉低哼,忍著怒火將將想要起身,卻被欺身而來的楚少泊重新壓了回去。

    “阿照…………”楚少泊摩挲他的臉頰輪廓,低低道:“你總是這樣冷漠,叫朕如何是好?”

    滾燙的氣息噴灑在云照鼻尖,他漠然凝視著眼前的人,忽地冷道:“下去。”

    楚少泊眼眸瞇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朕就那么討你嫌?”他掰正云照的臉直視自己,胸腔內隱忍的怒火已然到達極限。

    在得到云照肯定的回答后,這股怒火終究是爆發了。

    屋外寒風凜冽,一刻不停地拍打門框,卻遠遠澆不滅楚少泊那望眼欲穿的瘋狂。

    布料撕扯之聲響徹房梁,混雜著野獸的嘶鳴低吼以及不堪的辱罵抽打,延綿無盡。

    第七十八章  給陛下請安

    臘月二十,天降大雪。

    極寒已至,紅墻綠瓦皆被厚厚白雪覆蓋。

    “陛下,藥來了。”

    忽然飄來一陣清苦氣味,楚少泊眉頭一蹙,不情不愿地接過一飲而盡。

    封后大典已過去三日,距他躺在龍榻上也整整過了三日。

    回想起那夜醉酒后,他壯著膽子向云照吐露心聲,雖然結局是可想而知的無果,但他確實沒想到自己后面會失控發瘋,居然想將云照吃干抹凈,但也斷然沒料到云照會在枕下藏一把刀,衣服還沒褪干凈就直接對準他的心臟刺了去。

    若非動靜太大驚到了外頭值夜的宮女,他還真怕自己會在那晚一命嗚呼,如今為了堵天下之口,他只能對外謊稱洞房夜遭遇刺客,是皇后不惜一切代價護住了他性命。

    傷口距心臟僅半寸左右,胸前纏繞的繃帶紅了一次又一次,太醫幾乎是傾盡全力才終于止住血。

    就這么過了幾天,期間云照不曾來過,然而正是這要命的一刀,泯滅了楚少泊心頭最后一絲善意。

    自那過后,他對云照仍舊如過去那般相敬如賓,只是不再留情。

    他要求云照以一個正常皇后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夫君,小到每日的請安,他都必須看見,否則一日未來,他便殺長樂宮的一個宮女以示懲戒。

    一開始,云照嗤之以鼻,可楚少泊并沒有同他玩笑,連著幾日,直至長樂宮門前尸橫遍野,他才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恰巧楚少泊這時來了,他當即指著滿地尸首冷眸切齒:“這就是你威脅我的方式?楚少泊,你別太幼稚了!”

    第一次,云照喚了楚少泊的名字,不為任何原因,只是厭到了極致。

    可即便如此,楚少泊依然感到高興,他覺得云照終于正眼看自己了,那這法子就是奏效的。

    “幼稚?”聽著云照勾人的聲線發出質問,他不由哼笑,“可朕并不覺得幼稚,這是你身為皇后的失職,她們皆因你而死。”

    云照想反駁,可又無力反駁。

    楚少泊見他啞口,繼續道:“朕給過你機會,可你總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視朕的命令,這就是后果。”

    云照看著他,眼底是貫穿心臟的厭惡,半晌向著對方吐出“卑鄙”二字。

    楚少泊不怒反笑,緊接著眼眸一冷,“來人!”

    隨行侍衛小跑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他看著云照冷笑一聲,旋即道:“皇后目無君上,乃貼身宮女失職,抓起來。”

    “是!”侍衛得令,一把薅過采月強行按于地面,緊接著問:“請問陛下如何處置她?”

    捕捉到云照瞳仁兒里一閃而過的驚慌,楚少泊不緊不慢道:“殺。”

    “是!”

    一語畢,侍衛高舉劍柄,作勢就要刺向地上驚恐掙扎的人,忽然———“撲通”。

    身后傳來一聲動響,楚少泊淡定回眸,只見云照直挺挺跪于地面。

    他示意侍衛停手,慢悠悠地將身子轉向云照,只笑著,不言也不語,似乎在等待對方的進一步動作。

    云照袖中雙拳緊握,掌心很快被指甲嵌出了血,他卻好似覺不到了痛。

    對峙中,他驀地舉起雙手,在空中掄了一個半弧后,手心貼住另一手的手背,帶著身體緩緩下墜,“給陛下請安。”

    額頭緊挨地面,并非正常宮妃面見皇帝的跪拜禮,而是一個極其標準的君臣之禮,也是云照最后的底線。

    腳邊烏發四散,楚少泊居高臨下望著眼前俯身叩首的云照,只覺得心里五味雜陳。

    讓高傲的人低下頭顱,原本是一件多么令人痛快的事,可為什么自己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胸口窩火。

    “起來。”半晌,他壓著嗓子命令,眉宇間盡是煩躁。

    或許是產后受損嚴重,云照的腰自那過后便一直不太好,聽到楚少泊的話,他費力地支起身,卻怎么也站不起來。

    兩只膝蓋被地上的細碎石子磨出了血泡,楚少泊終是于心不忍,一把將人從地上撈了起來,同時不忘譏諷兩句。

    云照權當聽不見,只道:“君無戲言,陛下可以放人了。”

    語氣輕描淡寫,仿佛方才的折辱不過是一場鬧劇。

    楚少泊覺得吃癟,但還是乖乖放人了。

    采月被放后立即小跑到云照身旁,一雙碧眼怯生生望向地面。

    云照自始至終都沒給楚少泊一個正眼,在確定采月安然無恙后,他領著人頭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

    門板發出一聲不小的碰撞,楚少泊孤零零地站在院兒里,宛如一個被棄之人,他看著緊閉的大門,胸口像堵了一塊兒石頭,最后只能灰溜溜地離開。

    許是威脅奏效了,往后的一段日子里,云照每日卯時都會去龍陽殿給楚少泊請安,但也僅僅是請安。

    楚少泊不止一次覺得,自己是一個被云照牽著鼻子走的木偶,但又能怎樣?不過是自己咎由自取的后果。

    就這樣,長樂宮外終于不再堆滿尸首,龍陽殿內卻多了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某天。

    楚少泊在批折子時聽人來報,說長樂宮的娘娘在今早回宮后突然高燒不退,大約是染了風寒,于是立即趕了過去。

    外頭冷風依舊,絲毫未減。

    楚少泊一路疾走,推門便聽見一陣低咳,走近后才瞧見床上半睡半醒的人,臉蛋兒紅撲撲的,實在叫人心疼。

    “阿照?”他試探性喚了一句,卻只等來了幾聲咳嗽,不由怒斥采月:“怎么回事?你們都是怎么照顧皇后的?”

    采月連忙跪地,“回、回陛下,娘娘他明明昨夜還好好的,今兒早上從外頭回來就成這樣了,太醫說娘娘是染了風寒,已經去煎藥了。”

    “今早?”楚少泊眉頭一皺,“他去哪了?”

    “這………”采月吞吐著沒說出一句話。

    楚少泊失了耐心,啞著嗓子一吼:“說!”

    采月身子顫了顫,道:“回陛下,娘娘今兒早上除了給您請安之外,哪里都沒去過。”

    楚少泊心一抖,緊接著又斥聲責問:“糊涂東西!早間發生的事情,為何現在才通知朕!要是皇后出了什么岔子,朕通通削了你們腦袋!”

    “陛下贖罪!陛下贖罪!”采月瑟縮著連連磕頭,“因為娘娘每日給您請安都不許旁人跟著,回來后更是把自己關屋子里不讓人出入,若非方才奴婢不放心悄悄進去看了一眼,只怕是…………”

    楚少泊聞言瞳孔一震,心道是了。

    云照那么一個驕傲的人,卻要日日以低人之姿跪拜他人,自己這個罪魁禍首又怎能怪得了旁人?

    心里的愧疚愈漸濃厚,他緊握云照的手,深深吐出一口氣。

    恰巧太醫院送來了驅寒藥,他命人放下碗后煩躁地揮了揮手,“行了,都退下罷。”

    “是。”

    關門聲響起,屋內陷入沉寂。

    “唔…………”

    忽然床上的人發出一聲囈語,好看的眉眼透出痛苦之色,緊接著便將身子蜷縮起來。

    捂寒之人懼冷,這個楚少泊是知道的,于是思忖再三,他小心翼翼地掀被躺了進去。

    滾燙的身體猶如一個大暖爐,很快讓被褥暖了起來,楚少泊原本還猶豫著要不要將云照擁進懷里,誰知對方自己裹著冰冷的涼意朝他胸口鉆來。

    溫香軟玉在懷,怎能叫人不亂?

    雖然明知云照這舉動只是意識不清下的條件反射,但楚少泊卻是實打實的感覺到心臟跳個不停。

    他垂眸看向懷里嬌若無骨的人,纖長的睫毛上掛著水珠,讓人猜不出是汗是淚,就這么靜靜看著,他悄然張開雙臂環住了對方。

    腦中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如今實打實出現在了眼前。

    但或許是抱了太久,云照出了好些汗,悶熱的感覺讓他下意識想要掙脫懷抱,連帶手上也開始不老實地推搡。

    楚少泊在云照發出聲音的那一刻便迅速下了榻,再次回眸卻見對方仍舊閉眸未醒,松口氣的同時不忘替人掖緊被子。

    忽然想起太醫送來的驅寒藥還未服,他輕手輕腳地把碗端來,卻很快犯了難。

    云照如今還在昏睡,如何服藥?

    他看了看榻上熟睡的面孔,又看了看手里的碗,最終嘆著氣把碗重新放回了桌上,心道罷了。

    回想起先前云照也是病著,自己卻因為嫉妒他時刻惦念旁人,便掐著對方脖子硬灌,如今人又病了,自己若還如此,只怕到時這關系是如何都補救不及了。

    于是衡量再三,他選擇等人醒來再勸喝。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云照醒了。

    楚少泊正打著盹兒,聽到動靜后瞌睡全消了,端著碗就走了過去,“來,把藥喝了。”

    云照腦袋有些昏沉,藥汁的清苦氣味竄入鼻腔,他條件反射地皺起眉,把臉撇了過去。

    難得看見對方孩子氣的一面,楚少泊一時哭笑不得,便輕聲哄道:“聽話,喝了藥病才會好,朕已經差人溫過了。”

    云照沒有應聲,半晌別過臉后看了楚少泊一眼,旋即接過碗一飲而盡。

    楚少泊見狀,就差拍手夸贊了,但很快又面露自責,他輕輕坐到床沿,小聲道:“朕前些日子氣糊涂了,做了不少的錯事,朕也不指望你能原諒朕,但至少別討厭朕。”

    云照淡淡一瞥,眼里似有譏諷。

    “朕可以發誓!”楚少泊迅敏地捕捉到他的情緒,立即又道:“日后沒有你的應允,朕絕不碰你,可你也要答應朕,勿再念著旁人,安心留在楚國便好。”

    “旁人?”云照忽地一嗤,指著自己的心臟道:“在我心里,他永遠都不是旁人。”

    一句話,像是引爆炸藥的導火索,楚少泊內心的愧疚在那一瞬間變得蕩然無存。

    他看著云照,雙唇抑制不住地發顫,像是在極力隱忍什么。

    云照瞧見了,卻并不怕,依舊直言道:“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我云照都只屬于他裴勉一人。”

    ———“啪!”

    話畢,一記響亮的耳光直直落下,云照愣了片刻,緊接著便扭過頭對上楚少泊赤紅的雙眸,眼底遍布寒意。

    楚少泊失心瘋般大口粗喘,顫抖地指著云照半天,愣是沒憋出一個字來。

    云照半邊臉逐漸開始泛紅,最后清晰可見五道鮮紅的指印,但他卻似是覺不到痛一般,只靜靜看著楚少泊在原地發瘋。

    對面,楚少泊一度高舉手掌,卻在一次又一次將要揮下的時候生生忍了回去,然后重重打在旁邊的床梁上。

    云照就這樣冷眼旁觀,未起一絲波瀾。

    最后,楚少泊幾乎是落荒而逃,那種被人放逐遺棄的滋味,他如今在另個人身上嘗了一遍又一遍。

    他快要瘋了。

    院內紅梅綻放,暗香疏影。

    云照雙臂環膝,孤零零地縮在角落。

    臉頰的疼痛讓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某人,那個在他摔了、痛了,都會第一時間前來輕哄的身影,如今卻成了記憶中的泡影。

    暮色漸落,子夜將至。

    自楚少泊走后,云照便一直呆坐窗前。

    看著上方漆黑的夜空,好像在透過云層看向千里之外的某人。

    忽然,他眉眼閃過凌厲之色,心道不行。

    裴勉還在大郢等著他回家,他又怎可輕易頹廢?即便相距萬里之遙,只要有一線生機,他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心想著,他伸手關了窗,在耳邊一刻不斷的呼嘯寒風下,弓腰吹熄了燭火。

    第七十九章  不哭了,朕答應你就是

    一連幾日,楚少泊沒再踏入長樂宮半步。

    他知道,云照總會有各種法子惹他生氣,小到每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

    他不想看見云照直視自己的那雙眸子充滿怨恨,亦不想再失控打人。

    想到那日自己毫不留情甩了云照一巴掌,白嫩的皮膚幾乎一瞬間就紅了,痛是絕對的,后悔也是真的。

    可那又能怎樣?事已至此,他也不奢求云照能原諒他,但至少要把人留在身邊,就這么遠遠看著,也是好的。

    他覺得,只要自己聊表心意,對方總有回心轉意的一天,他渴望云照能回頭看他一眼,又怕等來的依舊是那雙冰冷的、不含半分溫情的眸子,兩股復雜的情緒在體內交錯橫行,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因此自那日離開后,他至今已有小半月未再進入過長樂宮,想念是必然的,但更多是害怕,于是在這段日子里,他想過各種法子去討云照歡心,希望對方能夠一笑解恨,但不知怎的,他始終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云照。

    這種境況持續了不短時日,身為楚少泊的心腹,李德忠自然也跟著想了不少法子,但都是些民間俗物,被楚少泊給一一拒絕了。

    直到某天,萬里晴空忽然飄起了雪。

    楚少泊正在書房批折子,聽到外頭動靜,他眼睛瞥向窗外,見幾個婢女太監正一臉興奮地在雪中轉圈,不由開始好奇云照會不會也喜歡雪。

    “陛下。”

    忽然,一旁靜侯的李德忠開口:“外頭飄雪了。”

    楚少泊百無聊賴地側首觀望著,思緒飄忽道:“朕知道,朕看見了。”

    李德忠日日跟著楚少泊,自然知曉對方近來為何心緒不佳,便道:“雪景甚美,陛下何不邀娘娘一同欣賞?”

    “他?”楚少泊嗤了一聲,像是自嘲,“他不會愿意見朕的。”

    “怎么會呢?”李德忠半開導半奉承:“陛下九五之尊,多少人做夢都想見您一面,娘娘何其幸運,登上了所有人都望塵莫及的位置,又怎會有意責怪陛下?”

    一席話,聽得楚少泊心情大好,但一想到云照對他的態度,又瞬間蔫了下去。

    李德忠還想說什么,卻聽外頭響起一陣腳步,緊接著便見一個小太監碎步走了進來,“稟陛下,皇后娘娘求見。”

    楚少泊原本還在游神,聽到來者稟報,幾乎是一瞬間就站了起來,眼里迸著驚喜連聲問道:“你說什么?”

    于是小太監把話又重復了一遍。

    楚少泊一連說了幾個“快”字,跌跌撞撞地繞過案桌走過去,“快宣!”

    “是。”小太監弓身離開。

    不多時,云照進來了。

    依舊是那襲惹眼的白,腳步輕盈似有裊裊生煙,楚少泊視線一路跟隨,拼了命才壓下心頭的悸動。

    “給陛下請安。”云照垂眸走近,然后面無表情地向對面之人叩了一首,語氣生冷道。

    楚少泊愣了一下,眉眼旋即露出不悅,半晌嘆了口氣:“平身罷。”

    心里忽地一陣煩躁,他負手轉過身,至案桌前落座后,抬眸卻見對方仍跪著,不由眉頭一皺:“怎么了?為何不起身?”

    云照輕抬眼簾,淡淡道:“我今日來,是想向陛下求一個恩典。”

    楚少泊看著地上被裘衣包裹的纖瘦身軀,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了似的,終是沒忍住心疼將人攙了起來,輕聲道:“你想要什么說便是,朕還能不答應嗎?”

    云照自始至終沒看楚少泊一眼,聽到對方的話,他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陛下說的,可是真的?”

    楚少泊應聲:“自然是真的。”

    “那好。”云照直視著他,緩緩道:“我希望,把祐兒送回大郢。”

    楚少泊上一刻還在竊喜云照終于愿意同他說話,緊接著便又蕩然無存,“什么?”

    他音量陡然拔高,表情透著扭曲,一口回絕了云照的要求,“朕說過,祐兒既在我楚國出生,那便是我楚國的人,你若執意送他回去也不是不可,除非…………”

    話到最后,他忽然賣起了關子。

    云照大概猜到了他會說什么,但還是問:“除非什么?”

    楚少泊眼底閃過異彩,“除非,你愿意與朕再生一個。”

    “好。”幾乎是想也沒想,云照答道。

    他知道,楚少泊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去侮辱他,自己聽著便聽著,至于答應與否,身子是自己的,總歸不會讓旁人得了去。

    可對于他的不假思索,楚少泊卻始終表示懷疑。

    云照看出他的疑慮,垂眸沉思片刻,忽問道:“陛下是怕我變卦?”

    說罷,那濃密的纖睫輕輕顫了一下,他看著眼前人,眶里隱隱閃著水光。

    楚楚可憐的模樣讓楚少泊心里一咯噔,連忙矢口否認:“當然不是了。”

    “那陛下是答應了?”云照窮追不舍,嘴角看似不經意地挑起,露出幾顆雪白的貝齒。

    追憶至今,除去在郢國為質的那段日子,楚少泊幾乎沒見云照笑過,在對方眼角彎起的那一瞬,他幾乎是下意識就答應了。

    他心想,左右那孩子與自己毫無血緣,能與云照再生一個也是極好的,反正現在人在楚國,就是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心里敲定了主意,他難掩眸底的興奮看向云照,“朕答應你,但你也不可以騙朕。”

    云照淡淡應了一聲。

    于是三日后,楚少泊親自調了一支軍隊護送裴祐回郢,并依著云照的意愿一路送行至城門外。

    那也是他第二次見云照哭。

    第一次哭時恰逢戰火紛飛,他卻只從虐殺敵軍的過程中得到了快感,可眼下國泰民安,那眼淚就如斷線的珍珠,一顆顆從眶中滾落,他只覺得滿滿都是心疼。

    “后悔嗎?”大概是怕云照反悔了,他忽地輕聲問道,畢竟這一別,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次相見。

    “不。”云照注視著將將出發的大軍,面無表情地任由眼淚滴落。

    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他巴不得孩子早日離開這是非之地。

    “陛下。”驀地,他扭過頭望向楚少泊,語氣帶著懇求,“我想和祐兒說幾句話。”

    楚少泊眉心微蹙,似是在考慮。

    “怎么,陛下是怕我逃跑?”見對方不應,云照搬出了激將法。

    他別過腦袋,目視遠處冷冷道:“若是因為這個,那楚國的軍隊未免太過草包,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都降不住。”

    眼尾誘人的殷紅鉆痛了楚少泊的心,他心想也是,到底是拼了命生下的孩子,若自己連這最后一面也不許他們見,多少是有些過于冷血了。

    于是沉默片刻,他抬手拭去云照眼角尚未風干的淚痕,輕哄道:“好了,不哭了,朕答應你就是了。”

    粗礪的指腹在眼角來回摩挲,云照垂眸斂去眼底的厭惡,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奢華的轎輦被截停,他掀簾進去,而后伸出手:“李嬤嬤,孩子給我,你先出去。”

    被喚“李嬤嬤”的老姑子見來人是云照,恭恭敬敬道了是,而后便退出了轎輦。

    忽然,襁褓中傳來一聲細弱的咂嘴聲,云照低眸,恰巧與裴祐四目相對,緊接著便聽到一陣咿咿呀呀。

    “祐兒。”看著懷中乖軟的小家伙,云照頓時心軟如水,連帶眼神也柔了幾分。

    裴祐似是聽到有人在呼喚,溜圓的眼睛看著云照咯咯笑個不停,兩只胖手也在空中來回揮舞。

    云照嘴角浮起一抹淺笑,伸出一根手指在裴祐白嫩的臉上輕點了一下,“祐兒乖,等到了大郢,你就是真正回家了,回去后一定要聽你裴爹爹的話,記住了嗎?”

    溫潤的語調款款入耳,裴祐像是聽懂了一般抓住云照手指,接著放進嘴里歡快地吮吸起來。

    云照眼角的弧度不自覺加深,但漸漸地,他眸中笑意盡斂,只剩濃濃冷冽停留眉間。

    目光快速掠過緊閉的門簾,他一只手抱著裴祐,另一只手小心翼翼伸進袖中摸索什么。

    不多時,一個狀似卷軸的東西從袖中拿了出來,是楚國邊境的布防圖。

    云照目光凝重地看著手中地圖,忽然冷眸微沉,他掏出匕首一揮,將裴祐的襁褓割出一道豁口,緊接著便把地圖塞了進去。

    裴祐似乎被那一閃而過的銀光嚇到了,粉嘟嘟的小嘴說撇就撇,云照見狀沖他一笑,眼里不見半分方才的冰冷,輕晃著哄道:“祐兒不怕,父親在這兒呢。”

    說著,他將匕首翻轉,用刀柄處暗藏的繡花針把豁口縫了起來,整套動作行云流水,絲毫未有拖沓。

    回憶這短短半月,在楚少泊未曾出現的這段日子里,他對外仍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漠然之態,但實際卻不然。

    憑借“皇后”這個身份,他輕而易舉便結識了楚國手握兵權的大將林峯,并暗中打探到楚少泊有再次起兵攻郢的心思。

    如今,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臨摹此圖,只盼祐兒能順利將地圖送到大郢,解除危機。

    “祐兒。”語氣忽地沉重幾分,他看著裴祐凝目道:“從現在開始,父親就把性命賭在你身上了。”

    想起前幾日對楚少泊的“承諾”,云照的心便直往下沉。

    雖說楚少泊平日總端著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但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他比誰都清楚,楚少泊是個瘋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自己不過是個異國階下囚,又有什么能力與之抗衡?除非…………

    內心衡量著,他默默把手伸至了嘴邊。

    一顆通體烏黑的藥丸被送入口中,伴隨著清苦之味迸發,他眉頭緊鎖,忍著排斥將藥咽了下去。

    只片刻,強烈的灼燒感席卷而來,痛得他幾近昏厥,但也僅僅持續須臾,那股灼燒感便消失了,胃卻仍舊不住地痙攣。

    豆大汗珠懸掛額間,他隨手抹了一把,心道這樣大概就沒問題了。

    他相信,憑楚少泊的本事,想要得到一個人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自己若是沒個準備,被吃干抹凈是遲早的事。

    但他也相信,楚少泊作為一個正常人,即便再怎么饑渴也不會對一個病秧子提起興致。

    裴祐似是探覺到父親的難過,咿呀幾聲后便窩在對方懷里嗚嗚哭個不停。

    云照深喘一口氣,忍著胃內的不適安慰裴祐:“祐兒乖,父親沒事,父親方才是同你玩笑的。”

    裴祐果真不哭了,只是眼眶里仍有淚花兒在打轉。

    忽然———“娘娘,時辰不早了。”

    外頭響起一句蒼老的聲音,云照不舍地親了下裴祐臉頰,低喃道:“乖祐兒,再見。”

    說罷,他瞥了眼門簾,“進來。”

    把裴祐交給對方,他忍著胸口鉆心的疼交代了幾句,旋即下了轎輦。

    天邊夕陽落暮。

    軍隊一路前行,不曾停留。

    直至消失眼前,云照也未離去,只靜靜站在原地,雙目空洞,好似丟了魂。

    “好了,別看了,他們已經走遠了,咱們回宮去罷。”大抵是不忍見云照露出這般絕望的神情,楚少泊開口道。

    云照思緒拉回,淡淡應了一聲。

    可沒走兩步,眼前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緊接著一口鮮血噴出,隨即仰面倒地。

    楚少泊聽到動靜回頭,看見如此情形,登時嚇得六神無主,“云照!”

    他大步上前,人卻已昏死過去。

    不明真相的楚少泊喚了幾聲無果,匆忙抱起人一躍上馬,“駕!”

    馬兒一路疾馳,最終消匿在無邊夜色。

    第八十章  這輩子你都休想逃離朕!

    “快!傳太醫!”

    回到皇宮,楚少泊抱著白衣染血的云照一路疾走,發瘋般見人就喊。

    長樂宮的宮人們見狀,嚇得連連應聲,慌不擇路地去了太醫院尋人。

    不多時,來了一年邁的老太醫。

    楚少泊大手一揮,嘶啞道:“不必行禮,趕緊過來看看!”

    “是、是!”

    連著應了幾聲,許是被楚少泊的氣勢嚇到了,那老太醫佝著腰碎步走了過去,只是指尖將將搭上脈,眉心便驟然緊鎖。

    “怎么了?”見人一副愁眉不展之態,楚少泊迫切地追問。

    老太醫嘴巴微張,似乎猶豫不定。

    楚少泊有些急眼兒了,忍著怒意切齒道:“講!”

    老太醫條件反射地縮了下身子,哆嗦著拱手道:“回、回陛下,臣觀娘娘脈象雜亂,像是中毒所致。”

    “中毒?”楚少泊眼眸微瞇,但又來不及細想,只問:“可有法子解?”

    “這…………”

    老太醫坑著腦袋顫巍巍看了他一眼,用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了句“無解”。

    “什么?!”楚少泊猛然站起身,將將平息的怒火再次燃起,“你們太醫院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會無解!”

    老太醫一邊膽戰心驚地承受楚少泊的怒火一邊解釋:“陛下有所不知,此毒不似尋常毒藥,生于極陰極寒之地,但凡服下,不出一月便會七竅流血而亡,娘娘他本就因生產虧損嚴重,只怕是…………”

    話已至此,楚少泊的憤怒漸漸被恐懼取代了,他緊緊握著云照的手,嘴里不停地喃喃什么。

    忽然,他廣袖猛地一甩,雙目猩紅地怒斥道:“朕不管你們用什么法子,半月內必須解了皇后體內的毒,否則通通提頭來見!”

    嘶啞的低吼旋徹房梁,老太醫額間細汗密布,也只能連連應是。

    床榻上,云照半瞇著眼睛,頭腦昏沉卻意識清醒。

    楚少泊和太醫的對話他也聽了個大概,心中不由嘲諷。

    但很快,他便覺得無所謂了。

    確如那太醫所說,此毒生于極寒之地,藥性極強且無藥可解,凡服下者不出一月便會暴斃而亡,但他們卻不知此藥可以毒攻毒。

    只要掐準了時間再服一粒,那么體內毒素便可蕩然無存。

    他心想,自己服下這藥的原因不過是為了不讓楚少泊觸碰,斷然不會為此白白葬送了性命,如今自己已毒入骨髓,若都這樣了楚少泊仍獸性不改,那便真是毫無人性可言了。

    不過么…………

    閉眸吐了口氣,他想要支起身,卻被楚少泊輕輕按了回去。

    “躺好,太醫說你身子不適,不可下床。”見人醒了,他聲音頓時放柔。

    云照順勢問:“我怎么了?”

    老太醫求助地望向楚少泊,楚少泊腦袋飛轉,立即道:“沒什么大問題,只是吃壞了肚子,你好好休息即可。”

    云照聽罷佯裝不解,“可我近來并沒有吃什么奇怪的東西,除了…………”

    “除了什么?”楚少泊本想岔開話題不讓云照生疑,可聽對方這話術,似乎是有人刻意為之。

    云照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前幾日,有個自稱是月樺宮的人送了盤桂花酥來,也不說姓名,放下東西便走了。”

    說罷,他余光輕瞥,在瞧見楚少泊眼底的沉思后心中冷然一笑。

    雖然身處后宮,但他對楚國的朝廷之事也略知一二,據史書記載,楚國自開國以來就沒有男子為后的先例,如今自己在楚少泊的威逼下登了那鳳鸞寶座,朝廷早已怨聲載道,偏偏楚少泊又沒有納妃的意思,那些個老東西生怕這楚國的江山無人繼承。

    于是前不久,幾個前朝重臣把自己的孫女引薦給了楚少泊,但與其說是引薦,不如叫強塞來的實際。

    到底是前朝留下的老人,楚少泊縱使再不愿也要忌憚他們背后的勢力,便只能答應。

    “月樺宮…………”

    另一邊,楚少泊口中喃喃,回憶半天才想起自己前段日子被那些大臣們強行納了兩個妃子,美其名曰開枝散葉。

    難不成,云照的毒是她們給下的?

    心里生出疑惑,他一時也拿不定主意,畢竟云照是皇后,論位分比她們高了不知多少,應該不會有人蠢到這般田地。

    可若不是她們,又有誰會對云照下毒?

    嘶…………嘖!

    許久未等到人開口,云照知道楚少泊在疑慮什么,于是刻意道:“聽宮人說,你新納了兩個妃子?”

    楚少泊心里一咯噔,連忙解釋:“朕那是被迫的,你也知道那些老東西有多難纏,朕實在不想聽他們嘮叨。”

    “嗯。”云照淡淡應了一聲,道:“你平日若無事,可多去她們那里走動,既可堵住外人的嘴,也免得再生事端。”

    “你這是嫌朕常來看你,覺得煩了?”楚少泊沒有聽出云照的言外之意,眼底盡是不悅。

    云照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只依舊淡漠道:“女孩子家家,若夫君久出不歸,難免遭人非議。”

    聽到“夫君”二字,楚少泊心里升起一股無名之火,擰眉辯駁道:“朕承認的妻,從來只有你一個。”

    云照聞言,冷峻的眉眼忽然綻出一抹攝人心魄的笑,道:“我承認的夫,也從來只有他一個。”

    字字誅心,楚少泊只怔愣片刻,緊接著便氣到渾身顫抖。

    原本,云照是不打算與他較真的,可不知為什么,每每面對楚少泊那惡心人的情話,他便忍不住想要回懟。

    屋內氣氛逐漸壓抑,誰都沒有先開口。

    最后,楚少泊幾乎是落荒而逃。

    服毒的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云照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時不時的嘔血讓他力不從心,但眼下也只有這個法子能夠讓他自保了。

    直到夜幕時分,采月送晚膳時無意提及,說月樺宮的兩個娘娘不知為何惹怒了圣上,被罰了半年俸祿不說,還要在自己宮里閉門思過一個月,未經傳昭不得面圣。

    云照聽罷淡淡一笑,吃了口碗中的粥道:“你們陛下性子陰晴不定,會發怒不是件很正常的事么。”

    鮮少見到對方玩笑,采月撓了撓頭,邊布菜邊道:“娘娘說笑了,奴婢覺得,陛下那是在替您出風頭呢。”

    “替我出風頭?”云照覺得莫名其妙,正要說什么,采月先他一步道:“娘娘別不信,奴婢雖是外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是真心待娘娘的。”

    云照:“…………”

    夾菜的動作一頓,心里忽然有種吞了蒼蠅腿兒的異感,他看向對面一臉天真的小丫頭,心里直嘆氣。

    采月卻以為云照不信,便開始替楚少泊說好話:“雖然奴婢不知道娘娘為何討厭陛下,但陛下確實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就比如奴婢剛入宮那會兒,家父窮得實在看不起病了,奴婢心里急,就想同一起入宮的姐妹借些銀兩,卻不想被陛下碰見了,直接讓李總管安排了太醫出宮替家父治病。”

    “還有還有…………”

    七七八八說了一大堆,云照聽得腦袋疼,打斷道:“好了,可以了,我知道了。”

    采月自知僭越,于是悻悻閉嘴,卻還是調皮地吐舌道:“娘娘莫嫌奴婢話多,奴婢只是自幼喪了母,所以希望這天下的有情人都能夠終成眷屬。”

    云照自然知道她沒什么壞心思,他也不愿把一個小姑娘拽進這大染缸,便搪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日后莫要再提。”

    “是。”見人有生氣的苗頭,采月立即乖乖應道。

    外頭暮色漸濃。

    因為毒藥發作的緣故,云照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嘔血已是家常便飯,這才過了前半夜,被褥便紅了大塊。

    胃里依舊如火燒般難受,他擰眉翻了身,緊接著緩緩坐起。

    屋內漆黑一片,只有隱隱的月光從窗戶縫透進,他隨手拿起大氅披上,而后便推門走了出去。

    寒風凜冽,值夜的宮女正縮在角落里打盹兒,他徑直走到院中央,任由冷風掃過臉頰。

    刺骨的寒意削弱了身體的不適,他就這么靜立在夜幕中,宛如一尊雕塑。

    上空,數不盡的星星躲在云層之后,撥不開、遣不散,就像云照此刻的境遇,迷蒙、無助。

    尤其是送裴祐出宮的那日起,他內心有期待,但更多的是恐慌。

    他害怕裴勉在收到地圖后會一時沖動,想也不想便直接率兵攻楚,亦害怕百姓為此陷入水深火熱,若因自己一人而讓兩國百姓遇難,豈非得不償失。

    心想著,他擰眉嘆了口氣。

    忽然一陣大風刮過,卷起一地碎葉,云層撥開的瞬間,大地亮了些許。

    云照攏了攏身上的裘衣,將將回了屋子,卻在關門時瞧見夜空中飛過一抹白影。

    他定睛看了一眼,似乎是什么鳥雀。

    雖有些疑惑,但目光也只停留了須臾,他正欲關門,耳邊忽地掠過一陣風,緊接著,他便看見一只白鴿立在了門旁的燭臺上。

    或許是對先前那只的思念,他非但沒有驅趕,反而溫柔地順撫對方翅上的羽毛,“你這小家伙,可是迷路了?”

    逗弄間,他眸光一瞥,視線定格在鴿腿綁著的信箋上。

    腦中飛快閃過了什么,他心下莫名一驚,鬼使神差地解下了那信箋,上面只有短短三個字:歸云齋。

    “歸云齋…………”

    口中重復了一遍,云照回憶晌久,實在不知道楚國是否有這么個地方。

    出神間,一股沖天酒氣撲鼻而來,他來不及反應,緊接著便被一雙臂膀從身后圈住。

    “還沒睡?”

    低啞的聲音傳入耳廓,他心臟猛跳幾下,不動聲色地藏起了信箋。

    身后,楚少泊下巴抵在云照肩膀上,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帶著濃烈的酒味,他意識不甚清醒,卻明顯感覺到懷里的人沒有像平日那般抗拒自己,心里不由一喜。

    云照面色不佳,但并沒有推開他。

    忽然,燭臺上的白鴿扇了幾下翅膀,楚少泊被聲音吸引了去,醉醺醺問:“什么時候養的?朕怎么毫無印象?”

    云照沒有說話。

    楚少泊把臉埋入他的后頸,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自語:“告訴朕,怎么樣你才會高興。”

    語氣中透著感傷,是云照從未領略過的悲涼,內心卻毫無波動。

    楚少泊依舊喃喃:“你服毒,是想與我一刀兩斷?還是覺得祐兒離開了,你就沒有牽掛了?”

    云照:“…………”

    原來,他已是猜到了。

    心里道了一句,他緩緩抬起眼簾,看著頭頂的房梁,深深吐出一口氣。

    正要說什么,楚少泊卻忽然發瘋似的將他摟緊,“我說過,這輩子,你休想逃離我!”

    “你可是答應了我要為我生一個孩子,承諾還未兌現,你休要一走了之!”

    “我要尋遍天下名醫,定會將你體內的毒驅散,你不會如愿以償的,絕對不會!”

    …………

    語氣越發的急切,說到最后竟帶著隱隱的懇求。

    云照許是覺得吵了,頗為不耐地掙開他的懷抱,轉過身的同時斂去了眼底的鋒芒,刻意軟下聲道:“陛下覺得,是我自己服的毒?”

    “難道不是么?”楚少泊兩只手鉗著他的雙肩,從牙縫里擠出這句問話。

    云照看著他,緊接著垂下眸子,一副黯然神傷之態,“既然陛下覺得是,那便是罷。”

    “我原想著,若真的只剩一個月可活,就這么安然度過也是好的,可如今落人猜忌,那干脆就讓我在這永無天日的深宮中死去罷。”

    邊說著,他忿然看了楚少泊一眼,然后把身子轉了過去,只留下一個背影。

    果不其然,楚少泊動容了。

    “你說的,可是真的?”他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迫切問道。

    云照未應,只從鼻腔里發出一聲冷哼。

    過了不知多久,一雙臂膀再次將他環住。

    楚少泊醉意消散了些許,他半張臉窩在云照頸間,眼里閃過喜悅,但很快又變得悲戚。

    “你愿意留下,我真的好開心,可………”話說一半,他猛地將人摟緊,似是下了某種決心般發誓:“你放心,楚國那么多能人,我定會尋到名醫將你治好。”

    云照聽著,默默舒了口氣,心想這事總算是可以翻篇了。

    外頭的風逐漸大了,月色朦朧依舊。

    楚少泊本想留宿長樂宮,可云照卻一直不停地嘔血,喚了太醫也束手無策,只說需要靜養,他便只能作罷。

    反倒是云照,舌尖被咬破一次又一次,這才終于換得了清凈,待人離開后,他半倚在榻上暗暗決定,直到裴勉來將自己帶走,他無論如何也要穩住楚少泊。

    至少在兩國不得不交戰之前,他不會讓大郢、讓裴勉陷入危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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