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章
李懷仁怎會在此?
四爺眉頭緊皺, 莫不是莊子上出了什么事?
他心中一沉,剛才因烏雅氏的話生出的十分惱怒,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擔憂, “可是莊子上有什么難處?”
李懷仁心中反復琢磨著剛才徒弟透露的信兒, 只是時候太短,他還沒弄清楚這烏雅格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能盯著地面規規矩矩的答道, “耿主子一切安好,小主子們也安, 并沒有什么難處”。
四爺習慣性的去摸手腕,入手之處空空如也, 他這才想起佛珠已在剛才丟棄,只能坐到書桌后,以指節輕叩桌面,“那你來所為何事?”
李懷仁剛要說話, 就察覺到從門口吹來一陣風, 眼角還瞥見一只米白色珍珠并著翡翠珠子裝飾的鞋面。
他認得這雙湖色緞繡荷花紋嵌珠元寶鞋, 府里繡娘耗費整整三個月才得了這么一雙。
這上頭的米珠和翡翠,更是他親手從主子爺庫房里頭找出來的好東西———大塊的豆綠翡翠原是用來做首飾也是極好的,竟然做成珠子鑲在鞋上。
來人正是耿清寧。
她在院子逛了一整圈, 并沒找到甯楚格的身影, 那些天天陪在二格格身邊的人也一個未找到。
沒了辦法, 她只能去而復返來尋四爺, 但到底是有些心虛的,畢竟來此處是她腦子一熱做出的決定, 并未得到他的允許。
因此,眼下見了他, 她只敢立在門旁,伸出來頭跟他打招呼,“嗨~?!”
這聲嗨剛開始的時候還透著十分的心虛,可緊接著就變成了調。
四爺素來是規規整整的,盤扣永遠系到最上顆,衣衫容不得一絲褶皺,一天換三套也是常事。
但此刻,坐在書桌后頭的人身上半披著袍子,胸口、胳膊上系著細棉布,上面還透露出嫣紅的血色。
耿清寧顧不得心虛,一手攏著胸前的襁褓,一手提著旗袍的下擺,急急忙忙的跑進屋子里,氣都沒喘勻便問道,“你這是怎么了?怎會受傷?甯楚格是怎樣?”
四爺驚訝極了,眸光微閃又暗,最后聚在她懷里裹著的怪模怪樣的襁褓。
他顧不得回答她那一連串的問題,只伸頭看那個襁褓。
果不其然,在里頭看見了一張睡得正香的小臉。
是小五。
好大的膽子!
身后的椅子被巨力帶倒,發出一聲巨響,四爺站起身,受傷那個胳膊甚至被氣的微微發抖。
“胡鬧”,他完全黑下臉,不知是擔憂還是后怕,“耿氏,你簡直太過胡鬧”。
他甚少這樣稱呼她,可見當真是氣急了。
若是在平時,耿清寧肯定就慫了,但此刻見了透著血色的繃帶,她顧不得心虛與害怕,一手扶著他顫抖的胳膊,另一只手上來就要去解他的衣裳。
這青天白日的,門還沒關吶。
一旁的蘇培盛瞠目結舌之余,又忙拽著還跪在地上的人一道出去,還不忘關上書房的大門。
透過門縫,他瞧見桌上的茶盞不小心被人碰倒,碗蓋轉了兩個圈兒在書桌上躺倒,發出清脆的嗡鳴聲,而書桌后兩個人影已經逐漸重合成一個。
得嘞,門口守著罷。
四爺還在氣頭上,一把擒住她作亂的手,“耿清寧!”
他怒極,聲音帶著十分的火氣,外頭的蘇培盛與李懷仁都不自覺縮了下肩膀。
二人對視一眼,一個擔憂,一個害怕。
但耿清寧仿若未聞,就這一小會兒的功夫,她已經扒開了他的衣裳。
只見胸口處一片青紫,甚至中間有一塊紫到發黑,黑的發亮,甚至腫脹到有些反光。
她抿著嘴半晌沒說話,最后還是吸了吸鼻子,問道,“給你做的披風怎么不穿?”
給他和甯楚格制的那些披風都是內有玄機的,縫制皮毛的地方嵌入了細細的銅絲網,不說刀槍不入,到底是能起到些阻擋的效果。
聽出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四爺抿了抿唇角,手中的力道稍微放松了些,“爺問你話呢,你哪來熊心豹子膽,竟敢偷跑出來?!”
耿清寧沒有收手,反而伸出手戳了戳他胸口處的青紫,雙眼不知不覺就含上了淚,質問道,“為什么不穿披風?”
她素來帶著笑意的杏眼瞪得圓溜溜的,眼底通紅,眼珠就掛在下睫毛上要掉不掉,但說話的聲音比他還要高上八度,“問你話呢!啞巴了?”
她看著竟然比他還要生氣。
四爺愣了一下,只見一串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而下,在她臉上沖出一道淺淡的灰色痕跡。
路上塵灰多,這是還未來得及洗漱便急急忙忙的尋他。
還有幾滴眼淚順著臉頰翻滾墜落下來,燙得他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不知為何,心口像是被這滴淚燙出個洞,那些氣惱不知不覺的就逸散了,只剩下一個個裹著霜糖的小氣泡在咕嚕咕嚕的上升。
他抿了抿唇角,努力冷聲冷氣的道,“穿著呢”。
幸好那日裹著寧寧給的披風,那箭矢力道雖大,但并未射進皮肉之內,只是受了些內傷罷了。
一想到這里,他的心尖又軟成了一灘水一般,手不自覺的握住她的,聲音也軟了三分,“這只是看著嚇人,豈是并無大礙”。
“并無大礙?”耿清寧顧不得翻白眼,用手背抹去令視線模糊的淚水,“難不成把人從中間穿個窟窿才算是受傷?”
若是那樣,別說在清朝,便是在醫療條件發達的現代社會也神仙難救。
四爺原本的那些訓斥不知不覺中啞了火不說,突然他還有些許的心虛,仿佛沒有保護好自己便是犯了天大的錯。
耿清寧把淚水抹在他衣裳上,氣道,“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叫甯楚格、小四、小五”。
“………還有我,又該怎么辦!”
四爺被她問的發懵,他清咳一聲,左右看了兩眼,又低頭看向小五,“小聲點,別把孩子吵醒了”。
耿清寧一滯,見懷里的小五揉了揉眼睛,小嘴巴動啊動的,仿佛下一刻就要長大嘴巴哭泣。
真的把孩子給吵醒了。
她氣呼呼的,心里頭還有許多話未說,只能憋著氣白他一眼。
等著,這事兒沒完。
四爺摸了摸鼻子,他想做些什么,經過剛才,此刻他只覺得心中有什么東西想要噴涌而出。
這種感覺新鮮且奇妙,這半生以來從未見過———滋味倒是不壞,只是恨不得立刻做些什么,好緩解一下砰砰直跳的心口。
他背著手圍著哄孩子的人走了幾圈,想了想,伸手打算接過小五,卻被素白的指尖在胳膊的傷處戳了一下,又只好作罷。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低聲哄孩子的聲音。
溫柔且安定,像是冬日泡在溫泉水里一般懶洋洋的舒服。
四爺站定,靠在她身側,前兩日緊繃的肌肉全數放松下來,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看小五。
這孩子睡足了精神,此刻大眼睛正滴溜溜的滿屋子看。
四爺眉眼放松,唇邊帶笑,他低聲哄著,“小五,是阿瑪,見到阿瑪高不高興?”
小五盯著阿瑪看了一會,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無齒笑容。
果然,大家都很高興。
除了蘇培盛。
他一路小跑著出了院子,吭哧吭哧的跑到行宮總管處去尋奶娘。
只是這行宮里頭不是太監,就是未成親的大姑娘,有奶娘才是怪事呢,那總管也跟著蘇培盛一起發愁。
眼下這位雍親王可是炙手可熱的貴人,總管也想辦好這個差事,想來想去,他提了個主意,“要不,去周圍尋一個?”
行宮里頭的宮女嫁了人,那也是包衣的身份,若是能給雍親王辦事,那可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蘇培盛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沒有查過,誰知道身家清不清白,家里有沒有生病的,但五阿哥這邊就要餓肚子,他也沒法子,只能點頭應下。
好不容易尋了個剛生產的婦人,天色已然擦黑了,蘇培盛又哼哧哼哧的帶著人回了春好軒。
正房里,五阿哥正在四爺懷里啊嗚啊嗚的喝著羊奶,弘晝阿哥也在一旁抱著小碗,咕嚕咕嚕的喝得正香。
見他回來,四爺斜了他一眼。
蘇培盛雙腿一軟,主子爺這是嫌棄他動作慢了,只是他也沒辦法,只能委委屈屈的站在一旁等著伺候。
耿清寧倒是沒注意到這場眉眼官司,小五已經將近五個月,煮沸的羊奶、輔食都可以用,縱是奶娘晚上兩日也無大礙。
四爺不贊同的嘆道,“孩子們真是受委屈了”。
耿清寧嘴角抽搐,他管羊奶、牛奶管夠,點心菜色滿桌,叫受委屈?
呵呵,跟這種權二代當真沒有共同語言。
她端起手邊的熱牛乳,小口小口的喝起來,濃郁香醇的奶香溢滿整個口腔,不僅沒有膻味,還有淡淡的清甜味道。
果然,人家說產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
“甯楚格呢?”她放下空空的杯盞,都是晚膳的點了,閨女怎么還沒有回來?
便是沒受傷,也不能在圍場玩到這個時候罷。
蘇培盛在一旁陪笑道,“郡主陪著萬歲爺呢”。
他說著就忍不住夸贊起來,“咱們郡主的恩寵眼下可是獨一份,整個營帳里頭,除了御帳,就數咱們郡主的帳篷最大”。
耿清寧視線移向蘇培盛,見他臉上滿臉的笑意和奉承,可見不是假話。
不是,甯楚格才來熱河幾日,怎么就混上郡主了?
來到清朝多年,她對這里的制度還算有些了解,比如說,公主,乃是皇帝之女,嫡女為固倫公主,庶女為和碩公主。
太子、親王之嫡女才可封郡主。
便是大格格快要出嫁了,也才在年初剛封的郡君,就這,還是四爺為了大格格出嫁時的體面跟萬歲爺求來的。
耿清寧將懷疑的目光轉向四爺。
他在瞞些什么?
第 192 章
飯后, 四爺沒寫大字,也沒看書,許是因為胳膊上有傷, 拿筆、拿書都不大方便。
耿清寧也沒進行常規的飯后散步, 因為她這兩日騎馬的時間太長,累得慌。
蘇培盛更是不用人吩咐, 早早的提來了熱水, 又把各色人等攆地遠遠的,院子里只有廊下的宮燈和天上的明月在相望。
四爺身著寬大的紗衣靠在床頭, 一旁用熱水泡腳的耿清寧瞧了兩眼,只覺得他身上的衣裳樣式十分眼熟。
只是稍微舊了些。
四爺倒是并未察覺身上的舊衣有何不妥, 他習慣了這個樣式,總覺得穿別的差點意思。
他整個人倚在大迎枕上,看她齜牙咧嘴的擦腳,再慢悠悠的將雙腿挪上床———她這樣拼命跑了兩日, 大腿內側的嫩肉應該是磨破了皮。
平時嬌氣的不得了, 遇到事兒倒是一聲不吭的受著。
許是覺得她齜牙咧嘴的表情太不莊重, 四爺起身從旁邊的博古架上拿下來一個黑檀木的盒子。
打開后,里頭是一水的甜白瓷,他挨個聞了聞, 又從里面選中一個, 倒出些粉末放在手心。
濃郁的藥香立刻充滿整個床帳。
耿清寧一個沒注意, 素白的小腳就被人撈在手心里, 滾燙的大手順著小腿一路向上,帶來絲絲麻癢之意。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覺掙扎之間靠近腿心的嫩肉愈發的疼痛,她忍不住哼了一聲, 用另一只腳胡亂的去踢那只強硬的手臂。
手臂上綁著的白色細棉布又透出幾絲血色。
四爺沒動,用上了三分力道打了她一巴掌,“別動,給你上藥呢”。??原來是上藥??
耿·小臉通黃·清寧訕笑一聲,尷尬之余倒是老實下來,任由那熱燙的手心隨意擺弄,只是她用盡意志去抵抗那手帶來的感覺,吐出的卻是細小的嗚咽聲。
昏暗的燭光下,四爺的耳朵也爬上了可疑的紅色,他用指腹一點點擦過磨紅的部位,臉上仍舊一本正經,“下次必不能這般胡鬧了!”
耿清寧沒答話,開始想念現代社會的便利,只覺得古代的騎馬跟高鐵、飛機差的真不是一個檔次。
正想著,又察覺到沒有抹藥的地方也被人輕輕摩挲著,她忙收回受傷的腿。
也不對啊,上回來熱河的時候腿可比這回嚴重多了,她記得沒有這么痛的呀。
真是怪事。
痛意逐漸褪去,她將自己整個人摔在大迎枕上,“足足六日沒有信,也沒有消息,你說,我還能坐得住嗎?”
在現代的時候,別說六日沒聯系,便是連續三個電話沒打通,人就該著急了。
而且以四爺強迫癥的程度,超過三日就顯得格外嚴重。
她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四爺嘆了一口氣,不知是該訓斥還是該寬慰,最后只能長臂一揮,將人摟在懷里,慢悠悠的說起這些日子的事情。
耿清寧一面聽著,一面翻了個身,還悄悄將臉貼在他胸口處蹭了蹭,片刻后,又往后挪開了些,他胸口有傷,還是得小心著些。
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按住她的后腦勺,讓兩個人貼的更近些,“這次······甯楚格確實立了大功”。
若不是甯楚格,兩支箭連擊之下,銅絲網必毀,他很難逃離如此迅速的箭矢。
耿清寧恍然有一種不真實感,在她看來,九子奪嫡這個著名的歷史事件,就應該像所有的歷史那樣,默默無聞的發生、消散,最后只留下勝利者書寫史書。
換句話說,哪怕現在她一轉身就看見蘇培盛在三呼萬歲,四爺身著龍袍登上皇位,她都能很快的接受,并且適應良好。
這本就是歷史的走向。
但,她不能接受甯楚格出現在這個歷史的舞臺上,哪怕只是一個若有似無的配角。
四爺似乎明白她的擔憂,大手一遍遍撫過她的脊背。
進化完全的人類脊背與大腦深處的垂體有著莫名的聯系,垂體后葉矜矜業業的釋放激素,安撫著緊繃的身軀,催生些依戀出來。
耿清寧又翻了個身,支起手臂撐在他身體上方,“那皇上的意思是……”
是為了賞甯楚格,還是為著四爺造勢?
她有些想不通。
燭光下,她的發絲垂在微微皺起的臉頰旁,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她盯著他看,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滿了他的身影,仿佛他是她最重要的那部分。
他耳邊突兀的響起烏雅氏的話。
四爺微不可見的搖頭,用胳膊撐起身軀,起身堵住了她的嘴,又蜻蜓點水般連啄了好幾口,最后懲罰似得咬著她的唇瓣,才微喘著氣道,“寧寧,常懷敬畏之心,方能行有所止。”
這里是熱河行宮,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哪怕是睡覺之時,說不定床底上都有人盯著。
絕不可輕言政事。
耿清寧面色潮紅,眼睛亮的幾乎滴水,腦子里如同一團糨糊一般,已然忘記剛才自己說了什么,她喘了兩口氣倒回他懷里,“那,咱們什么時候回京?”
等回了京城,甯楚格自然不用陪伴在皇上身側,遠離紛爭的中心,就會淡出旁人的視線。
再者,牛痘、土豆等都在莊子上等她,總得看著才放心些。
“快了”,他輕拍她的脊背,“總要回去過頒金節的”。
況且,太子······
太子二廢之事需得經朝臣的商議,并非皇上一言能定。
四爺沉思起來,當日太子沖進營帳,守衛勢必首當其沖被問責,而隆科多領著善撲營的人前來救駕,少不得要一飛沖天。
至于太子,除了跟著他的那些人之外,兵部尚書等人亦要受到牽連。
說不定,步軍統領就要換人了。
隆科多,隆科多······
四爺的眼睛亮的嚇人,無論在什么位置上,至高之人掌控武力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就像這回,若是太子兵力強于圣上,或許一切將大不相同。
他心里百轉千回,但這些話一個字也不能向旁人吐露,只能死死的藏在心底,只待時機成熟之時。
耿清寧見他出神的想著事情,就捏著他的手指把玩,四爺一米八幾的個頭,手自然也不會小,手掌厚而有肉,手指卻又細又長,還有不少繭子。
一些繭子是寫字磨出的,另一些應當是射箭所致。
不得不說,四爺真的很勤勉,耿清寧默默的想著。
因滿人重騎射,他的大拇指上便終日帶著扳指,之前是個牛角的,后來見她喜歡佩戴翡翠,也換成了同款的翡翠扳指———和她的正是一對。
再往上,手腕上掛著一串佛珠,她不喜歡這個,總覺得佛珠一帶上就滿身的佛性,喜怒哀樂都被壓制。
她一把將佛珠禿嚕下來,塞進枕頭底下。
總不能扔掉,這佛珠通身圓滑,還帶著香味,說不定是什么名貴的木材所制———人總不能跟銀子過不去。
四爺被她的動作驚醒,只見蘇培盛新找出來的一串奇楠沉香珠不見了蹤影。
不過寧寧在這里,他也不需要佛珠。
他微微笑起來,“等回了京,你也多出去走動走動”。
甯楚格如今是御口親封的郡主,同齡人中應當沒有比她身份更高貴之人,寧寧作為甯楚格的額娘,自然該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再者,十三的府上,富察氏的家里頭,還有隆科多的那個妾室。
都是親戚,自然該多走動走動。
耿清寧知道他在說正事,但此刻她卻什么也聽不進去。
鼻尖是他身上淡淡的木質香味,像是寺廟里的雪松,眼前是斜睨她的一雙笑眼,連單眼皮看上去都十分有味道,讓人心里頭癢癢的。
她盯了片刻,干脆順從心意的親了上去。
她也學他,如同小雞啄米一般,輕啄他的唇形,又去舔舐他的唇尖,見他有起身的意圖,又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尖牙研磨他的唇瓣。
四爺一愣,說正事的心思被全然打斷,全身的血液直充一個不可言說的地方而去。
他閉了閉眼,似在忍耐什么,但片刻后,便微微用力把作怪的人掀下來壓在身下,額頭抵著她的,“乖,別鬧”。
她大腿內側的嫩肉還有傷,實在不宜做些什么。
他的聲音低沉,音調溫柔繾綣,她的身體又被他鋪天蓋地的籠罩著,一瞬間,耿清寧只覺得全身如同過電一般,泛起絲絲癢意。
他環著她腰肢的手掌滾燙,惹得她腰又軟了幾分,滿眼水霧的瞧他看去。
她真的不是故意招惹一個傷患,只是驚恐之余總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只有挨著他,汲取他身上的氣味方覺得心安。
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將兩個人湊得更近,又將鼻尖湊近他的頸窩深吸了一口氣。
就是這個熟悉的味道。
四爺察覺到有斷斷續續的呼吸灑在他的脖子上,熱氣在二人之間彌漫開來———身下之人整個都在發燙。
手臂比大腦更快的做出決定,他將人摟得更近了些,二人已經緊緊的貼在一起。
耿清寧混沌一片的腦中扔記得他身上有傷,便反客為主,一把將人推倒在身下壓著,她看著他,用眼神詢問。
行嗎?
四爺挑眉,輕而易舉又將得意的人壓在身下,堵住她所有的喘息聲和嗚咽聲。
帳內,有人影起伏。
帳外,長明燈的火芯拿燈罩遮住自己。
哎呀,可羞死個人了。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耿清寧從起床便扶著腰,其實腰也不見得多痛,主要是肚皮上的那些肌肉群,在昨夜里得到了很好的鍛煉。
若是再這樣鍛煉幾次,說不定她會成為有馬甲線之人。
四爺倒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他含笑看著身邊人忙來忙去。
寧寧果真超級在意他,連這點微末小傷都在放在心上,他暗嘆一聲,可惜這樣的情愫,別人無從欣賞。
總不能寫本書昭告天下罷。
那成什么人了?
第 193 章
兒女無事, 四爺亦安全,又正值中秋佳節,耿清寧心安之余, 倒生了幾分過節的心思。
在現代社會的時候她就喜歡這樣, 解決完一個大單就肆意的休息幾天,有時候出門旅游放松, 有時候好幾天都不出門。
直到心身完全放松下來。
看著眼巴巴的人, 四爺沉吟片刻,沒反對, 只是交代道,“莫要動靜太大”。
耿清寧應下, 余光卻瞥見一旁有些戰戰兢兢的紅秀,以前紅秀可不是這樣,哪怕身處時疫之時也是沉穩又能干的。
什么事會讓她嚇破了膽子。
她頓時聯想到昨夜四爺提到的事情,也明了他話中未說明之意————太子之事尙在眼前, 萬歲爺的心情指定不會太好, 萬歲爺都沒興致, 下頭的人自然不會不長眼的去戳皇上的肺管子,提什么過節之事。
畢竟,這可是闔家團圓的中秋, 太子不在, 怎說團圓。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嗎?
許是她的表情太過直白, 四爺靠在迎枕上笑了好一會兒, 才輕拍她的手,道, “莫要擔憂,咱們自己在院子里熱鬧一下還是可以的”。
太子被關著, 太熱鬧總歸是不好的。
耿清寧嘆了口氣,大老板的兒子奪權未成功,底下的員工肯定是要老實待著。
此刻跳出來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出氣筒。
是以,雖然得了四爺安慰,但她確實半點過節的心思也沒了。
吃點好的算了。
一旁的紅秀見她百無聊賴的模樣,心中著實想奉承幾句。
前幾年頭一回伺候這位主子的時候,還是個勢弱被人推出來侍疾的格格,如今雖是同樣的身份,但膝下已有二子一女,又與王爺同住,眼見著是個極為受寵的。
當年若是應了這位主子,如今也不必為婚事發愁,這院子周圍就有數不清的侍衛———便是不婚配,瞧著王爺對她的態度,也是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了。
一想到這里,她的神色格外熱切,“主子可想焚香?或者拜月?”
這些都是極雅致的消遣,煙霧繚繞間盈盈對月一拜,仿佛下一刻便會如同嫦娥一般飛入月宮,成為九天之上的神女。
耿清寧設想那個場面,只覺得像是現代舞臺還帶著干冰效果,她搖搖頭,與其指望成仙,還不如許愿早日穿越回去。
不過,若是當真回到現代,她豈不是成了一拖三的單親媽媽,便是只有一個,又要工作,又要養育,她尚且沒有信心給孩子最好的條件,何況三個?
紅秀沒聽到回話,偷偷拿眼去瞧見耿清寧面上的神色,見主子面色消沉,便識趣的轉移話題,她又道,“或是像奴婢這些民間女子一般,去旁人的菜圃里偷瓜摘菜?”
“偷菜?”
耿清寧起了三分興致,當年某空間內的偷菜游戲風靡,定鬧鐘半夜三更爬起來只是為了偷菜之人也不在少數。
“不是真的干那偷雞摸狗的事兒,”紅秀拘著手笑道,“都是鄉下人的玩笑,剛新婚的那些婦人‘偷’些冬瓜、南瓜的,不拘什么,在上面畫上娃娃模樣,這便是早生貴子的意思了”。
她還道,“若是那沒成家的大姑娘,在旁人的菜園子里摘顆蔥蒜,便可覓得良婿”。
與當下的風氣當真無比契合。
但是耿清寧不太喜歡,她擺了擺手,“我已嫁人生子,自然是不需要這些的,還有沒有其他什么好玩的?”
紅秀苦思冥想,當真在腦袋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個點子,“奴婢聽說江南那邊的女子會在中秋夜里走月亮,至少走過三座橋,被人稱作‘走三橋’,有的甚至腰過更多的橋,還不許走回頭路”。
若是按照平時,耿清寧絕對不會選擇這種既要耗費體力,又需耗費腦力的活動,但相比于燃燈觀天,焚香拜月,還是這個法子更低調,更適合眼下的情形。
還能和四爺與孩子們一起提花燈游湖,也是件樂事。
四爺并不阻她,只叫她多帶些下人去頑,自己卻待在榻上不動,手邊擺著書冊,炕桌上還擺著棋盤,一副標準的休養生息的養生模樣。
耿清寧看著有些不是滋味,甚至將自己代入現代社會里那些前呼后擁,還著保姆和孩子出門快活的瀟灑媽媽。
雖然真的很爽,但多少還有點小小的愧疚。
四爺手中執棋與自己對弈,“爺身上有傷,若是加重了,心疼的還是你”。
耿清寧囧,總覺得他意有所指,但見他已經找到樂子,便丟下心中微末愧疚。
她這邊正收拾好準備出門,就見院子里燈火通明,小全子氣虛喘喘的過來稟告,說是皇上那邊來人了。
耿清寧連忙避到內室,透過屏風,只見外頭梁九功親手捧著托盤進來,其上各色珍寶在燭光下熠熠發光,幾乎亮瞎她的眼睛。
梁公公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后還帶著不少太醫裝扮的人,根據他們身上的補子和頂戴來看,應當是院案,院判那一個層次的。
這些人通常只陪伴在皇帝左右,只為皇上的身體負責,便是上回四爺那么嚴重的時疫,耿清寧也未曾見到這幾位,如今竟全數來了。
四爺掙扎著從榻上下來,他感動極了,淚灑當場不說,更是朝著萬歲爺的方向磕頭謝恩,被雙眼通紅的梁九功攔住,二人一道感念皇恩浩蕩。
幾個太醫挨個摸過脈搏,又聚在一起商議了好一會兒,才開了方子,交給藥童熬藥,梁九功還親自看著蘇培盛替四爺換了傷口處活血化瘀的膏藥,才說出此行的目的。
大意就是皇上感念自己年紀大了,身子還不好,這次又被人傷透了心,眼下身邊只有四爺這一個貼心人在,老四你得趕緊好起來,還得指著你替阿瑪撐起一片天。
四爺自然又感動得淚灑滿襟,他不顧傷口強撐著謝恩,表示萬歲爺龍神馬壯,精神頭比他這個年輕人還要好,定能指引大清千秋萬代,綿延萬年。
他還表示自己只要能爬起來,就會一直為皇父鞠躬盡瘁,哪怕眼下爬不起來,每天也會給漢阿瑪祈福,盼著漢阿瑪萬歲萬萬歲。
避在內室的耿清寧此刻又犯了替別人尷尬的毛病,只覺得自己的腳趾頭能再建造一個熱河行宮出來。
但外頭的兩個人都感動極了,甚至連一旁的蘇培盛、太醫等人都用袖子擦著雙眼———全然一副被父子君臣情誼感動得不能自己的模樣。
好吧,不是很懂他們這些情感外放的古代人。
耿清寧本以為按照四爺這個卷王的性格,定是會帶傷爬起來工作,說不定還會暈倒在工作崗位上,然后被皇上評選一個優秀員工代表,最后全朝政表揚,樹立為先進典范。
沒想到他當真修養起來,苦藥汁子一天三頓的往胃里灌,足足躺了三日之后,才咳嗽著起身,去了木蘭圍場當面叩謝皇恩。
但那日之后,四爺便明顯忙碌起來,幾乎看不見人影,二人明明同住一屋,也甚少看見他,偶爾半夜里察覺到身邊的暖意,醒來之后又是空蕩蕩的床鋪。
還真有些不習慣。
還沒等她尋到別的樂子,就見蘇培盛急匆匆的回來稟告,說是要回京城了。
葡萄等人只好又開始收拾行禮,她們本就是三日前剛到,主子的東西又多,收拾了兩日才收拾妥當,今日又要將這些東西收拾起來。
滿屋子的人都忙活起來,只有耿清寧這個咸魚坐在一旁思索,四爺到底有多忙,竟然連親自回來一趟的功夫都沒有。
還有甯楚格,這么些天過去了,她連閨女的面都沒見上。
皇上是要把這對父女綁在他身邊不成?
她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離空巢老人也差不了多少,她正感慨間,就見葡萄從外頭進來了,說是烏雅格格身邊的翠喜求見。
耿清寧實在不愿意見,任誰不遠百里來找異地戀對象的時候,發現他身邊還有一位年輕靚麗的小美女,都不會太開心的。
她覺得自己已經十分克制,但四爺還笑話她眼下醋性越來越大,都不知道藏一藏。
不過,烏雅氏是不是犯了什么錯,以前挺愛蹦跶一個人,怎么這么多天都沒見她出過屋子?
“讓她進來罷”,耿清寧點點頭,都是同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況且這會子過來,說不定真有什么事呢。
葡萄引著一個低眉順眼的人進來,正是翠喜,她雙眼通紅,面容蒼白,剛進來就跪下了,還結結實實的磕了幾個響頭,“耿主子,求您帶上我們格格罷”。
整個院子都在收拾東西,卻沒有任何人通知她們主仆二人,難不成是要將她們二人丟在此處行宮?
格格本就壞了嗓子,眼下話都說不出來,又好幾日水米未進,若是再被丟在此處,只怕性命不保。
耿清寧按著額角發愁,她又不是福晉,還得為下頭的侍妾格格操心,況且烏雅氏還是四爺的表妹,無論從哪個角度,也輪不到她來出這個頭。
再說了,社畜的原則是什么,多做多措,少做少錯,不做不錯。跟自己沒有關系的事情,更不要插手,說不定就被沾上了。
“求求您了,我們格格真的快不行了”,翠喜涕淚交流,面前的青石磚上蔭出兩團水跡,“格格已經三日水米未盡了”。
那日格格過了嘴癮,當晚蘇培盛便親自灌了藥,這兩日更是連個送膳的人都沒有,若不是靠前些日子剩下的點心熬著,莫說格格,便是她也不成了。
今日院子里的人都忙活起來,看守她們的太監見她們主仆如爛泥一般,才放松警惕自去收拾行李去了。
這是她們最后的機會。
翠喜咬著牙,死命的磕起頭來。
屋子里很安靜,額頭撞擊在青石磚上的聲音格外的擾人心弦,甚至還有回聲,看著翠喜幾乎磕出腦震蕩的架勢,頓時讓耿清寧想起當年的葡萄和于進忠對著李側福晉磕頭的景象。
都不容易。
“知道了,”她嘆了口氣,“我會跟王爺提及此事,只是,我也不敢保證結果”。
翠喜已然驚喜交加,苦主愿意原諒格格,想必王爺便能饒過格格一命,她抹了一把眼淚,真心實意的謝道,“多謝耿主子大恩大德,奴婢和主子必將早晚為您祈福”。
得,耿清寧嘴角抽搐,這個謝法還是算了罷,總覺得怪怪的。
既然答應了人家,她便不好食言,特地寫了信叫李懷仁送去,四爺應當特別忙碌,只說了句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啊,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謎語人果真討厭。
一直到出發前,耿清寧都在糾結這個問題,眼看著騾車都要裝好了,她干脆眼一閉,叫李懷仁在最后頭為烏雅格格主仆二人準備一輛馬車。
她本不是個糾結的人,但是做完這件事之后,往后幾天的路上都在猶豫自己到底該不該這樣做。
這是不是傳說中的爛好人?
只是人都帶上了,也不能虐待人家,總不能不給飯吃,至于生病了需要大夫,陳大夫不在此處,她也沒有資格請太醫,只從黑檀木的盒子里找了幾瓶對癥的藥送去。
生死有命,造化在天,反正只要不上演農夫與蛇的戲碼,她就心滿意足了。
等出發后,耿清寧就沒空想這些了,最期待的事情便是看前面皇帝的儀仗什么時候停下來。
只要前頭一停,后頭這些也立刻停下來安營扎寨,不僅僅有耿清寧她們,還有身后的各色商販。
他們不敢靠的很近,大概離御帳三五里左右,各色各樣的商販自發的聚成一個集市。
不知道這些行走的商販從哪里運來的螃蟹、石榴、梨、棗、栗子、葡萄,甚至還有剛上市的橙橘,甚至還有人在原地架起小彩樓,在門口掛上‘醉仙’像的錦旗。
這是有新酒的意思。
耿清寧已經喝到新釀的桂花酒、社酒、菊花酒等等,有時候若是去晚了,門口的錦旗就會被扯下,這是酒水賣光的意思。
這個時候,她便只能看其他的熱鬧,有打天平鼓的,耍猴戲的,跑旱船的,戲棚等等。
她還捧場的叫人賞了一個銀花生,在師傅的指揮下,那個小猴子立刻朝她作揖,倒是可愛極了。
弘晝也是被迷得挪不開眼,每次去集市都要買個面具,眼下他的馬車四周全都掛滿了不同的面具。
四爺百忙之中抽空帶著甯楚格來了一趟,見了這一車子的面具就笑,眼下的青黑被微微的細紋擋住,反而不那么顯眼。
耿清寧難免有些心疼,這種心疼在看見瘦了的甯楚格之后達到了巔峰。
被額娘緊緊摟在懷里,還被從上到下摸了一遍,甯楚格臉色爆紅,她一面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孩子,不該如此,一面又舍不得額娘溫暖的懷抱,最后只能指著弘晝的面具轉移注意力,“小四,你的面具分姐姐一點”。
弘晝顯然是分不清姐姐口中的一點是多少的,最后只能看著光了大半的車廂癟嘴。
耿清寧一面覺得慶幸,幸好弘晝沒有繼承四爺的強迫癥,不是一水兒同樣的擺得整整齊齊的面具,但是另一方面,她又發現弘晝這孩子好像有集郵的愛好。
就像是現代社會有些人會買各種各樣成套的小卡,有些女孩會買全系列的包和首飾,有些男孩會買全系列的鞋子。
嘶,真是個燒錢的愛好,耿清寧嘆氣搖頭,算了,算了,權N代嘛,集個面具郵應該沒什么大礙。
第 194 章
這趟回程, 耿清寧總算是領略到了公費旅游的美妙之處。
每日里欣賞沿途的風景與人土風情不說,還是深度慢游,甚至還可以找個當地人做導游, 而且不急不緩的, 一日最多只走二十里路,若是天公不作美, 十里路也是常事。
熱河到京城攏共才一百多公里路, 放到現代也就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在清朝卻硬生生的走出兩個國慶假期。
結果, 車架還未進京,日子就流進了九月。
外頭秋高氣爽, 耿清寧卻又犯了難,如今她跟著大部隊一道走,等進了京,她是該回府呢, 還是獨自回莊子上。
莊子上有那么多牽絆她的事兒, 自然是放心不下的。
只是, 她該如何同四爺說?他不會小心眼的生氣……吧。
好吧,有可能。
一時間,耿清寧只覺得額角都是痛的, 若是二人還在生氣吵架中, 她也不懼, 不打招呼直接回莊子上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但眼下二人明顯是和好的狀態,再這般行為就有些不大妥當。
無論是現代還是清朝, 兩個人在一起,無論是誰都不能太過執拗, 應當適當的尊重另一半的意見。
要不跟他好好商量一下?
畢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遠,四爺有能力、也有條件做托舉她的巨人。
再說了,牛痘、土豆等物本就是功在千秋的東西,甚至可以是皇帝寫在史書的功績。
四爺不會虧本的。
打定了主意,耿清寧反而輕松了許多,叫葡萄拿來毛筆宣紙擺在小桌上,集市也不再去逛,終日里不是待在馬車上勾勾寫寫,就是在帳篷里涂涂畫畫。
她還學著四爺的方法,將莊子上的諸多事務一條條的列在紙上,按照輕重緩急排了個順序———立志將寫出一份完美的階段工作匯報,力求能夠吸引住四爺這個天使投資人。
還別說,咸魚偶爾卷起來,也是相當有實力的。
這是,耿清寧正埋首沉思,只見葡萄撩開簾子一頭鉆了進來,她面帶難色,“主子,烏雅格格就在外頭,說是要給您謝恩”。
那主仆二人臉皮相當厚,她嘴皮子幾乎磨爛,二人就是不走,非要當面給主子道謝才行。
不過在她看來,王爺并不在此處,是以烏雅格格便是有什么歪心思也使不到王爺身上,應當是真心的。
帳篷外,烏雅格格和翠喜俱是等得心焦,臉上也忍不住露出幾分躊躇與惶然之色。
求人辦事,本就很難張口。
翠喜扶著搖搖欲墜的烏雅氏,自從上回灌了藥,又餓狠了之后,格格的身子便壞了大半,如今連這秋天的日頭都受不住。
她按耐下心中同樣的焦急,盡量溫言勸慰道,“格格莫要擔憂,耿主子既然救下您,定不會扔下您不管的”。
烏雅氏不抱希望的搖搖頭,對于耿氏她還算了解幾分,這人雖看著得寵,但素來是個不愛出頭,也不喜歡惹事,這事若是發生在府里,耿氏定會躲得遠遠的。
說來也是她的運道,若是換成府中任意其他人在此,她怕是就要葬送在這皇家行宮里,做了那屈死的冤魂。
想到這里,烏雅格格不禁自嘲的苦笑一聲,捫心自問,前世若是有人挑撥她與那不成器丈夫之間的情誼,她都恨不得叫那人早早死了為算,根本不會出手相救。
更何況這還是王爺下的令———蘇培盛出現的那一瞬間,她就明白是表哥想要她的命。
翠喜看著自家格格,只覺得心疼極了,格格嗓子壞了且不說,王爺還那般狠心,若是再不找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大樹,只怕要在后院悄無聲息的沒了。
當然,論理來說福晉與兩位側福晉都比這位耿主子的身份要高,但無利不起早,誰會出手庇佑一個惹了王爺生氣的格格呢?
極有可能好處沒落著,便先得了王爺的遷怒,得不償失。
至于一直與格格交好的鈕祜祿格格,那人自己在府里都站不穩腳跟,更別提照拂旁人。
無論怎么看,都是選擇耿主子更為妥當,畢竟這位可是能在王爺手底下救命的人物。
無論外頭的主仆二人如何做想,馬車中的耿清寧都能確認自己是被纏上了。
光天化日之下,她不可能放任同為格格的烏雅氏在帳篷外一直站著,傳出去,她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她自己倒是無所謂,可畢竟要為孩子們考慮。
耿清寧忍不住嘆息一聲,怪不得網上都說,遇到難事的時候跟幫助過自己的人求助,更有可能獲得幫助。
經歷此事之后,她才大概咂摸出這里頭的意味,對于幫過一回的人或事,若是這回收手,豈不是之前的投資全都打了水漂。
“把人請進來罷”,耿清寧把手邊的東西都攏起來,全都塞進桌下的小抽屜里,“對了,再上些牛乳茶和軟和些點心過來”。
這些日子烏雅格格好像只要了清粥和軟和的面點,若是再這樣下去,人還沒到京城,就營養不良到被一陣風刮走了。
外頭的主仆等的心焦膽顫,好不容易見門簾晃動,葡萄臉雖沉著,但到底是請人進去了,二人才不約而同的松了口氣。
烏雅氏拍了拍翠喜的手,揚起最大的笑容進了帳篷,經過葡萄時,還對她微微福了福身子,嚇得葡萄急忙避開。
她一個奴婢可萬萬沒有受主子禮的道理,不過話雖這般說,但葡萄的臉上卻是柔和許多,還帶了點笑模樣。
懂禮數的人,誰能不喜歡呢?
身后,翠喜徒勞緊追幾步,到底不敢靠近帳篷,格格對耿主子身邊的丫鬟都這般客氣,她又是個什么牌面上的人物。
還是老老實實在外頭等著吧。
帳篷內,白梨已經備好茶點,耿清寧剛坐定,就見外頭進來一個身穿厚厚幾件衣裳的人斜著身子進來了。
剛九月的天氣,細棉布和綢緞都很好,來人竟然穿上了夾襖,但即便如此,她臉上也并未無一絲汗意,蒼白的臉頰微微向內凹陷,只有高聳的顴骨處浮浮的懸著兩團紅暈。
耿清寧努力回想半年前曾經見過的那一面,當時眾人都在亭中聽話本,那時的烏雅格格有著與德妃娘娘如同一撤的鵝蛋臉,粉白粉白的嬌嫩皮膚,吃東西的時候鼓起來一點粉腮,鮮嫩的像是一顆小荔枝一般。
這幅如同槁木一般的模樣是怎么回事?
耿清寧還在回憶,烏雅格格已經深深的蹲下去,她恭敬且努力的從嗓子里擠出幾個字,“見過姐姐”。
為什么說努力,耿清寧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上因為用力而鼓出的青筋,顴骨處的紅暈擴大到整張臉上。
耿清寧還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渾身的雞皮疙瘩爭先恐后的往外冒,這聲音根本不像是人的嗓音,更像是指甲不小心劃過黑板,又像是鐵叉子用力刮玻璃。
不對啊,烏雅氏明明是嬌滴滴甜滋滋兒的聲音,便是揚高嗓音,也是嬌俏的可愛。
這是怎么回事?
她悄悄的摩挲手臂,讓葡萄將人扶起來,又叫來人坐到自己身邊來。
好人做到底,大約就是這么回事吧。
烏雅氏應當是知道自己的聲音難聽,因此除了請安和道謝,旁的并不開口說話,只端著牛乳小口小口的喝著,點心也用了兩塊。
不用尬聊耿清寧著實松了口氣,見烏雅氏已經第三塊點心下肚,她便端茶送了客。
烏雅氏并不糾纏,又是一個深蹲才出了帳篷,倒是讓留在帳篷里的人滿心疑惑。
耿清寧問葡萄,“你說,烏雅格格這是個什么意思?”
不說話也不找事,就這么安安靜靜的待上一會兒,又能做什么?
嘖嘖,古代人的心思可真多呀。
葡萄一面將主子之前寫的東西燒掉,一面得意的嗐了一聲,“還能是怎么回事,不過是想巴結您唄”。
主子人不在府里,但雍王府上到處都是她的故事,明眼人都知道該怎么做。
耿清寧被她逗笑,這些日子過得,她都忘了葡萄對她的這種莫名其妙的自信了。
不過,團隊凝聚力高總不是壞事。
二人正說著閑話,四爺從外頭進來了,他神色倦怠,面容憔悴,眼下的青黑比前些日子又加重了不少。
來不及細細思索甯楚格為何沒回來,耿清寧趕緊叫他靠在榻上,又吩咐葡萄煮一碗加了蜂蜜的熱牛乳。
四爺應當是累極了,任由她擺弄,乖乖的喝完一整碗熱牛奶,不一會兒榻上就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就這么片刻功夫,竟然已經睡著了,看來。當真是累得不輕。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兒,大人小孩都要待在皇上身邊,耿清寧一面吐槽,一面去看外頭的天色,一時覺得太陽下山太晚,照得帳篷內太亮,一時又覺得帳篷里點了太多的火燭,擾的人無法安眠。
但眼下再在榻前擺個屏風顯然是不現實的,她只好輕手輕腳的熄滅蠟燭,只留下一盞長明燈備用。
耿清寧本想去弘晝的帳篷里呆一會兒,但好幾天未見,一時之間,她竟有些舍不得離開,干脆拿起寫了一半的‘工作匯報’湊在長明燈下細細琢磨。
時間一點一點的溜走,帳篷內長明燈的光芒越來越亮,一鉤彎月也悄悄的爬上了天空。
四爺這一覺睡得沉極了,醒來的時候發現身上正搭著線毯,渾身上下暖洋洋的,像是泡在溫泉水里一般,那些讓人手腳發沉的疲憊通通都被這股暖意攆走。
他閑適的伸了個懶腰,又養了一會兒神,才慢悠悠的睜開眼,只見一旁長明燈下坐著一人,她的影子正巧落在他的臉上,替他擋住這刺眼的光芒。
“寧寧”,四爺喚了一聲。
耿清寧聞聲看去,昏暗的帳篷里也能看出他神采奕奕的模樣,她放下心來,一面叫人點燈擺膳,一面笑問,“餓了吧?”
四爺點點頭,剛才累的時候不覺得,如今聞到香味,胃像是餓穿了似得。
一旁的小太監們動作加快了不少,片刻后,膳桌上便擺得滿滿當當的。
四爺披著袍子坐下,面前擺了碗熱氣騰騰的羊肉面片湯。
耿清寧自己也端了一碗,“先喝點湯,暖暖胃”。
他連覺都不夠睡,用膳肯定不會準時的,先喝點面片湯養養才好,再說了,秋冬本就是滋補的季節,多點些湯不是什么壞事。
羊肉湯熬的奶白,里頭還放了不少胡椒,四爺熱乎乎的喝了一碗,鼻尖逼出許多汗來,他暗道一聲痛快,才饕餮進食一般將桌上的東西用了大半。
看來是餓的很了。
一旁,耿清寧端著湯慢慢喝著,只夾面前的那碟子涼拌蘿卜絲吃,羊肉燥熱,蘿卜是降火氣的,二者正好相配。
她一直看著四爺,見他放下碗筷,她也立刻跟著放下,磨蹭了半晌,連膳桌都已收拾妥當,她才將懷里的東西遞給他。
四爺見她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樣,唇邊笑意更甚,他伸手接過那張輕飄飄的紙,低頭隨便掃了兩眼。
內容還沒看清楚,字的功底已經盡收眼底,他含笑看著,寧寧的字自從那年之后再未曾有過進步,看來還得他親自看著練字才行。
只是片刻后,他臉上笑容不知不覺便消散了,手也越來越沉。
這張紙重逾千金。
耿清寧頗有些忐忑,雖然這項科研項目的前景非常好,但畢竟眼下沒有階段成果,確實不夠讓人信服。
她伸出手扯住他的袖子,揚起大大的笑容,試探問道,“你,要不要隨我一起到莊子上看一看?”
第 195 章
按照慣例, 皇帝的車駕應當停在城外十里的地方等待百官覲見,當然,說不定周圍還會有許多百姓, 他們‘自發的’前來跪拜皇帝, 感念天恩。
第一批召見的通常是那些與皇帝最為親近的王公大臣們。
留京的這個皇子們自然不甘落后,況且皇父回來了, 做兒子的自然是想念的, 都早早地遞上了折子求見。
但皇上未宣,即便天潢貴胄也只能在十里外的正陽門候著。
正陽門乃是皇帝進出紫禁城的必經之路, 若是皇上召見,便能第一時間出城迎接。
三爺是這群阿哥里頭來得最晚的那個, 連行動不便的十三爺都被人抬上了樓,他才慢慢悠悠到了,跟眾位弟弟打過招呼之后,一屁股坐在了頭一把椅子上, 長臂撈起一盞茶碗, 用碗蓋細細撇走所有的浮沫之后小小的抿了一口。
他微微皺起眉頭, 這水雖然是玉泉山上的好水,但是茶葉卻過了夏,有一股子陳味兒。
算了, 這幫子粗人能有什么好東西。
一旁的九爺撇了撇嘴, 悄悄使了個眼色給身邊人。
第一把椅子若是放在以前, 那可是要留給直郡王的, 雖然如今直郡王被圈了,但大家也不約而同的留了個空位, 只有那蔫壞的老三毫不客氣做了,也不看看自個兒能不能服眾。
八爺沖他微不可見的搖搖頭, 喉嚨又泛起癢意,只能捂著胸口輕輕咳了兩聲,心口傳來的痛楚讓他的眉毛微微皺起,與良妃娘娘如出一轍的白皙臉龐爬上了絲絲紅暈。
這次風寒引發的咳嗽格外的嚴重,不得整夜安眠不說,每一次咳嗽都會讓人恨不得把腰彎成剛煮熟的蝦子那般來緩解痛意。
但這是外頭,又有這么多兄弟們在,總得注重些體面。
九爺面上的調侃之色變成了擔憂,將杯子往他身邊推了推,示意他喝口熱茶緩緩,十爺更是勸道,“八哥,不如你回家歇著吧,反正········”
反正皇上不會召見他們的。
“八哥,”坐在末尾的十四爺沒讓十爺把話說下去,這正陽門上四面開闊,周圍有不少侍衛兵卒在此,而且都隸屬于九門提督,那可是萬歲爺心腹中的心腹。
“我府上有個不錯的大夫,回頭給您送去”,十四爺關心道,“可千萬別硬撐著,自個兒的身子骨才是最重要的”。
三爺嗤笑一聲,沒說話又低頭喝起茶來,都是千年的狐貍,在這演什么兄弟情深。
五爺、七爺對身邊的一切恍若未聞,二人已經走到外頭的柵欄處,說起了城墻建造之事,又說這磚稀罕,工藝極為復雜。
十二爺也湊過去炫耀幾句,“這工藝復雜,能有爺辦喪事的流程多不?”
五、七、十二這三位皇阿哥就如何辦喪事,如何將喪事辦得體面等等說得熱火朝天。
若不是當哥哥的要莊重些,三爺此刻都快要樂出聲了,有人兄弟情深,有人裝傻充愣———跳出來之后,才發現眾人的心思這么直白。
萬歲爺慧眼如炬,是不是早就明察秋查,把他們這三兄弟當成猴來耍呢。
三爺又沒心情笑旁人了,沒滋沒味的喝完這一盞陳茶,站起身來告辭,“今日時候也不早了,那邊修書還有事兒,我就先走一步”。
皇上若是想見他們,早就把人宣去了,就像當初的直郡王一樣,那邊圣駕剛停下,這頭宣人的小太監就把人請走了。
他們哪怕等到太陽落山,任憑肚皮造反,萬歲爺看不會看在眼里的。
三爺要走,剩下的這些年歲小些,都得站起來送他,他擺擺手不叫人送,但見十三也掙扎著起身,反而站住了,完整了受了十三的禮,才笑瞇瞇的離去。
當初若不是十三,他的誠親王早都到手了,哪至于去年才跟著老四混到親王位。
看到十三落魄,他就快活。
三爺走了,剩下的人沒了談興,徒留一室寂靜,只有偶爾的咳嗽聲響起。
穿過窗戶的光從眾人的腳邊溜到窗邊,最后完全消失,有人輕手輕腳的過來問話,要不要送一桌席面上來。
問話的人盯著地面,半點也不敢抬頭,這些皇阿哥從大早上天剛亮到眼下的半下午,連茶水都沒用幾口。
當真是思念皇上啊。
眾位阿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有些愣住了,以往在宮里的時候,都怕去凈房不體面,素來都少吃不喝的,如今都出來了,竟恍然以為還在宮里頭。
眾人都看向五爺,剩下的人當中他歲年最高,理應出來說話,五爺卻仿若未聞,將桌上的點心推給一旁的七爺,張口就是幾句蒙語。
好家伙,這人竟然裝聽不懂。
十爺摸摸肚皮,又從懷里掏出個東西,看都沒看徑直扔給問話的人,“快去,爺要華膳樓里最上等的席面”。
那人點頭哈腰的去了,剩下幾個人喝茶用點心,熬了大半天早都前胸貼肚皮了,誰也甭笑話誰。
伺候的人正要添上二遍茶,外頭突然有了動靜,一個小太監面色嚴肅的進來了。
眾人心中都是一咯噔,這太監他們都認得,是梁九功的小徒弟,平常見誰都是笑瞇瞇的,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死了爹的模樣。
那小太監清了清嗓子,“爾等的孝心朕都看在眼里,朕心甚慰,只是朕事務繁忙,明日來暢春園便是”。
他帶來的是萬歲爺的口諭,一時間滿屋子的人都跪下聆聽圣上之言。
“不過,自七月以來,朕,一直身子不適”,那小太監說著,面上的神色更厲,應該是模仿萬歲爺當時的神情。
他提高了聲音,又尖又利的聲音吵得眾人皺起了眉頭,“老八你如今身染病癥,還要見朕,莫不是想讓朕早死不成?”
那小太監傳完口諭,立刻將腰弓了下來,面上也掛上了慣常有的笑容,只是眾人再也不能注意到一個小小的太監,都盯著跪在一旁的八爺看。
他面色通紅,脖子上鼓出幾條青筋,按在地上的手用力到發白,此刻正劇烈的咳嗽著,又像是胸肺中有氣在游走,發出齁齁的聲音。
許是因為疼痛,他每咳嗽一聲,身上便劇烈的抖動一下。
漸漸地,他肩膀佝僂起來,直挺挺的腰也塌了下去,活像是只被大火煮熟的蝦子一般。
*
雍王府許久未打開的大門正敞著,門上紅通通的滿是喜氣,應當是近幾日剛刷過漆,門房眾人整齊的排在兩旁,翹首期盼著王府的主人歸來。
小杜今早上換上了最近剛發的秋日衣裳,站在眾人的后頭,見無人注意到他這個角落,悄悄地活動了一下肩膀。
王爺終于要回來了。
說實話,王爺不在府里,府里沉悶悶的活像是一座活死人墓,只有李側福晉的院子里還有些鮮活氣————那里人來人往的,正在準備大格格的嫁妝。
有時候門房的人幫忙運些東西進去,還能得到不少賞賜,上回搬那重死個人的拔步床之時,那里的姐姐還給他們一人抓了一把銅錢。
小杜舔了舔嘴唇,拔步床多重他已忘了,但那日的燒雞確實好吃。
他看了看頭頂上的大太陽,悄悄的將全身重量從左腳換到了右腳,只盼著主子們能早點回來,他們也能回去歇歇腳。
正想著,就見一匹快馬從街上奔來,馬兒在大門處勒停,那人跳下馬,顧不得拍掉一頭一臉的塵灰,忙道,“王爺的車駕到城外五里了”。
門房迅速動了起來,管事的指著自己的干兒子,“去,麻溜點,快去給主子們報喜”。
小杜羨慕的看著那人的背影,這種好差事怎么就落不到他頭上呢,指不定有多少賞賜呢。
王爺進城了。
王爺去了宮里。
外頭一趟趟的傳來消息,門房便一遍遍的往內院里傳話,小杜求爺爺告奶奶的,還送出去懷里的一個荷包,終于得了個機會進去。
他欣喜若狂,直奔正院而去,只可惜在二門處就被太監給攔住了。
那太監仔仔細細問了前頭傳來的話,扭頭便進去,將小杜孤零零的落在原地。
哎、哎,還沒給賞賜呢。
小杜張了張嘴,到底是不敢將人喊住,只敢氣狠狠地往二門里頭連看好幾眼。
好熱鬧啊。
小杜來不及細看,便被守門的攆雞崽子一般給攆走了,他一面往回走,一面思量著內里的場景,以前也不是沒有來過二門,但到處都是靜悄悄的,庭院深處偶然閃過一個人影,看上去還怪嚇人的。
但今日,府里的各處院子像是泥塑的菩薩廟褪去了金身,從院子到人,都開始鮮活起來。
嘖嘖,不愧是府里的主心骨回來了。
小杜感慨著往回走,剛到大門就見又是一匹快馬過來,他快手快腳的往人后一縮。
哼,沒有賞賜,他才不繼續犯傻。
沒去過的人眾多,個個都削尖了腦袋想往里頭去,小杜見一個平時與自己不對付的人被派去了內院,他不禁心中一樂,去吧去吧,光溜溜的回來。
只是他樂完了,還是免不得有些傷心,可惜了剛才的荷包,里頭還有一錢銀子呢。
太陽走到正空,眾人開始輪換著用午膳,但每次只有半柱香的時間,輪到小杜的時候,他跑的比誰都快,別人到的時候,他已經端著面條碗蹲在飯堂門口了。
他喝了一口面條,眼睛亮了不少,看見相熟的人過來神秘兮兮的道,“趕緊去盛飯,今日里有肉哩”。
眾人都吃得笑瞇瞇的,看來,王爺回府確實是一件讓上上下下都高興的事兒。
用過午膳,眾人又開始靜靜地等著,一直到金烏西垂,門口的大街上終于出現了印著雍王府印記的馬車。
小杜羨慕的看了好幾眼,烏蓬的頂,桐木的車身,根本不怕雨水淋著,還有那拉車的馬,肥膘體壯的,看著就精神。
“愣著做什么”,管事的一巴掌拍在小杜身上,“還不快去給貴人搬凳子?”
小杜連忙應了幾聲,又慌不迭的去搬凳子,回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那馬車的身影了,門口的眾人也散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回事,人都去哪兒了?
烏雅氏從角門進了府,慢慢悠悠的往正院走去,她久未歸府,理應給福晉磕頭請安。
翠喜扶著主子,心中著實十分擔憂,“格格,您真的要這樣做嗎?這樣您會成為眾人的眼中釘、肉中刺的”。
烏雅氏腳步微滯片刻,又繼續堅定的往前走去,以往她所求之事不過是榮華滿屋、富貴一生罷了,但時過境遷,如今她的心愿十分樸素。
活下去。
她真的沒有信心。
王爺既然已經賞藥,肯定是不再顧慮姑母的臉面,是以,她只能跟著毫不知情時把她救下來的耿氏。
翠喜仍舊放心不下,“可耿主子身份不高,又是漢軍旗出身,咱們跟著她能有前途嗎?”
烏雅氏拍了拍翠喜的手,放心,耿氏可是以后的裕妃娘娘,膝下又有五阿哥,肯定有這個能力庇佑她的。
五阿哥?
烏雅氏突然停下腳步,可眼下蘭院有四、五兩位阿哥。
“格格,格格?”翠喜小聲呼喚著烏雅氏,不知她為何突然發起呆來。
烏雅氏回過神,還沒養回肉的臉上突然煥發了幾分光彩,“走罷”。
以雍正帝子嗣稀少的程度,未來的太后娘娘是誰,還真的不一定。
正院里,所有的人都默默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只有李側福晉不在,她聽說王爺往圓明園去了,又忙著給大格格置辦嫁妝去了。
反正留下來也見不到人。
其他的人自然也是知道這番道理的,但不甘心充斥在整個屋子里,也布滿每個人的臉上,再被硬生生的壓下去。
烏雅氏進來的時候,只覺得眾人的視線幾乎將她盯出一個洞來,她摸了摸鬢角,嬌笑兩聲道,“妹妹回來遲了,眾位姐姐勿怪”。
屋內眾人均皺起眉毛,一是為著烏雅氏矯揉做作的做派,而是為著她的嗓子。
這破籮一樣的嗓子是怎樣回事?
福晉叫人扶起跪在地上的烏雅氏,關切道,“唉,塞外苦寒,我瞧著你似乎清減了不少”。
烏雅氏找到原本屬于自己的那個椅子,這才點點頭道,“福晉所言甚是,妾剛去那里不久就生了風寒”。
“多虧了表哥,啊不,多虧王爺~”烏雅氏用帕子遮擋住因強說話而煞白的臉,“他不僅不叫人家出門,還強迫人家喝藥,否則,妾身說不定就要留在那里了”。
她的嗓音本就沙啞難聽至極,再加上此刻這幅做派,在座之人無一不移開視線。
福晉到底是穩重些,她放松抽搐的嘴角,“王爺這般疼愛你,怎么沒有陪你回府?”
來了,來了,烏雅氏打起精神,她一定要做一個對蘭院有用之人,才不會被耿清寧拋下,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是我不叫王爺陪的,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她說著突然忍不住作嘔一聲,又快速拿帕子擋住自己的嘴,當做無事發生。
但見眾人眼睛都緊緊的盯著她,烏雅氏又甩了下帕子強行解釋道,“路上點心用的有些多,吃撐了”。
鈕祜祿氏的帕子幾乎要被絞爛,武格格也忍不住將帕子繞在手上再繞開。
年側福晉悄悄坐直了身子,若是此次熱河之行是她陪在王爺身側,懷孕的人會不會就是她?
府內,眾人的視線都聚焦在烏雅氏的身上,一時間竟顧不得外頭今夕何夕了。
城外,耿清寧既沒回府,也沒去莊子上,而是跟著皇上去暢春園的車駕,去了附近的圓明園。
這下離莊子上可太遠了。
她癟著嘴,有些不高興,但弘晝已經在九州清晏里撒歡著跑開了,小五也安安靜靜的睡著了。
他們都很喜歡涼爽的這里。
說來也是奇怪,明明草原上已經秋風蕭瑟,京城里秋老虎還在發著威。
算了,讓孩子自在一會,等四爺從宮里頭回來再與他分說清楚罷。
耿清寧躺在樹下的搖椅上,感受著后湖吹來的絲絲涼風,心里頭突然產生了某些懷疑。
咦,四爺不讓她回莊子上,不會是想搶她的科研成果吧?
第 196 章
當然, 四爺的人品還是值得相信的,剛進圓明園的第二日,耿清寧就見到了陳大夫。
不過他也瘦的也太厲害了吧, 微胖圓潤的臉頰微微向內凹陷, 富態的雙層下巴也不見了蹤影,倒像是那年侍疾時的模樣。
一看就是壓力過大、作息不規律導致的。
看見手底下的人這樣認真努力, 耿清寧欣慰之余還有些心虛。
唔, 這陳大夫雖然看著年紀不小,但心態上還是很不成熟的嘛, 眾所周知,老板的事業是開拓不完的, 但打工人的身體永遠是自己的。
果然,社畜成長起來的領導,還是能稍微共情底下員工的。
畢竟良心扔的沒有那么快。
她叫人上了一杯奶茶,又溫言勸道, “陳太醫一定要多注重身子, 勞逸結合方是正理”。
這樣一個妥妥的醫療人才, 可不能倒在半路上,君不見,多少宮斗劇中想要走到最后的贏家, 她們身邊的團隊中絕對有一個懂醫理的人。
而且中醫越老越吃香, 為了蘭院的長遠發展, 他也得照顧好自個的身體。
陳大夫端起手邊的奶茶一飲而盡, 他雖然眼下青黑,身形消瘦, 但眼睛卻亮得像燈泡,滿臉都是振奮, 聲音還有些微微發顫,“找到痘牛了”。
這下耿清寧完全忘記剛才勸慰陳大夫的話,她也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飛到莊子上檢驗科研成果,“果真是痘牛?”
陳大夫長舒一口氣,將這一個月的事情娓娓道來。
原來耿清寧剛走沒幾天,馬重五和于敬忠就帶著□□周圍有許多痘的病牛回到了莊子上。
這癥狀其實和陳大夫的預想不太一樣,在他看來,既然是天花,那么牛應當與人一致,全身上下均起痘疹。
為何這牛身上只有些許部位有,而其他地方完好無損?
只是他將人痘汁抹在牛身上的醫學實驗一直未取得成效,眼下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
于是,陳大夫取病牛痘汁抹在好牛身上割開的傷口處,過了幾日,見好牛也得了此病———說明這確實是一種傳染的疫癥。
提到專業領域,陳大夫不由得激動到滿臉通紅,本來垂在身側的雙手也時不時的拿上來比劃兩下,“但,但”,他說著聲音不自覺的低下來,“目前還并未在人身上得到證實”。
耿清寧猛的一拍桌子,恨不得立刻開展下一步,“那還等什么,趕緊在人身上做啊”。
她聽說過這個,藥品上市之前需要做很多次臨床試驗,先是在小白鼠身上嘗試,如果與預期結果一致,就開始逐步在人的身上試驗,甚至還催生了一類特殊的職業———試藥人。
這可不是什么玄幻修仙小說的那類群體,這些都是藥廠花重金在社會上招募的群體。
換句話說,藥廠負責給錢,報名的人負責在實驗組的監督下服藥,并且將服藥的效果和副作用進行記錄。
陳大夫有些猶豫,眼神也有些躲閃,“只是······若是這牛痘引發人的另一種疫癥該如何?種完牛痘之后,還需將人痘種上,若是牛痘無效,種痘之人只怕會·······”
一命嗚呼了。
耿清寧頓時明白了陳大夫的顧慮,就像現代的試藥人每一次試藥,雖然藥廠給與不少錢,但亦有可能因藥物的不成熟,或者有安全隱患,從而造成試藥人的肝腎損傷。
很多以試藥為生之人都自嘲自己是拿命換快錢。
但,牛痘和那些東西完全不一樣,這是經過歷史驗證的東西,有安全保障的。
不過,陳大夫的顧慮也有一定的道理,萬一不是牛痘呢,當年的非典不過就是野生動物身上的病毒而已。
她手指輕瞧桌面,斟酌道,“我知你醫者仁心,這樣,此事我會向王爺說明,求一些人來用”。
清朝的人命太不值錢,若是她像現代的藥廠一樣在社會上招募,這個‘自愿’只怕要打上雙引號了。
電視劇里不是經常演用死刑犯來試藥嗎,正好,讓那些人發揮一下余熱。
圓明園里,耿清寧正苦思冥想如何向四爺求取幫助。
暢春園那邊,皇上正在和甯楚格對弈。
說是對譯似乎不太準確,執白棋的甯楚格,盯著棋盤苦苦思索,滿臉的苦惱之色,而對面的皇上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不過是皇上陪著小孩子玩鬧而已。
甯楚格回憶了腦海中所有的棋譜,終是找不到一條破解之道,她嘆了一口氣,“皇瑪法實在太厲害,是甯楚格輸了”。
皇上執棋的手微微一顫,熟悉的話語讓他想起多年前,那時的乾清宮中也有一個類似的小小身影。
那個身影會與他對弈,會在快輸的時候悔棋,會在復盤的時候孺慕的望著他,也會說,“汗阿瑪,您實在是太厲害了,是保成輸了”。
如今的毓慶宮人煙稀少,多少人避之不及,他能不能待的習慣?
皇上抿了抿唇角,皺紋仿佛刀刻一般出現在他的嘴邊,他對著左右吩咐,“去,把雍親王宣來”。
四爺來的時候,甯楚格正要往外去,她停下來行了個萬福禮,順便給了自家阿瑪一個擔憂的眼神。
皇瑪法看上去心情有些不太好,阿瑪一定要多加小心。
四爺沖著甯楚格微微點頭,安撫的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這才跟著梁九功進了萬歲爺的屋子里。
皇上臉上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他端正的坐在描金龍紋寶座上,“罪人胤釢不配居住毓慶宮,賜居永安巷,那才是他的歸宿”。
永安巷名為永安,實則是雞犬不寧的一個地方,最苦最累最臟的活都在那里,便是年輕的太監宮女進去幾年,也搓磨的不成人樣。
是以,那里怨氣沖天,實在不是個好住處。
四爺躬身,卻沒應下,他嘗試著勸道,“汗阿瑪三思,永安巷里陰濕潮冷,秋冬苦寒,莫叫二哥因此壞了身子”。
十三當年因第一次廢太子之事,如今還站不穩當,走不利索,身邊的小太監幾乎成了他的拐杖。
皇上并不為言語所動,他面上極為冷酷,“這種不忠不孝之人,死了才干凈”。
他猶豫了一瞬,又道,“只要朕活著,哪怕是一日、一個時辰,也不許任何人提赦免他之事”。
皇上是真的狠心至此?
四爺偷偷的瞥了一眼旁邊的梁九功,見他也是滿面的震撼,這才低聲應下,“謹遵皇上教誨”。
見下首跪著之人鄭重應下,皇上才緩緩的、微不可見的松了口氣,他招招手,叫梁九功把桌案上的東西拿給過去。
四爺垂首接過,打開一看,這竟是一道還未發出去的圣旨。
一等侍衛行走隆科多署步軍統領事。
說真的,他很是有些受寵若驚,這些年來,只有當年的太子才有這般待遇,這個待遇甚至讓他忽略了圣旨上的內容,只呆呆的站在原處。
皇上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深而寬的寶座顯得他身影格外的渺小,也越發的佝僂,他輕咳一聲,“這小子雖然有些混不吝,終究是自家人,還是知道該向著誰的”。
當年佟國維乞骸骨時,只提了隆科多的名字,他又是孝懿仁皇后的弟弟,這關系自然是無比親近的。
四爺弓腰應是,雙手將圣旨遞給等在一旁的梁九功,“上次也是多虧了舅舅帶著善撲營的人前來救駕,兒臣才能死里逃生”。
皇上不可置否的點點頭,不知是認可四爺的話,還是不想提及當初之事,他擺擺手叫梁九功去宣旨,又道,“只是這小子頗有些內幃不修”。
滿京城的人都知道隆科多搶了岳父的小妾,對福晉不聞不問,他家的側福晉還鬧過幾次自縊。
本來內宅的事情外頭是不該知曉的,但隆科多府上的管家權在那李四兒手里,李四兒又是一個張狂的性子,不僅為恥,反而為榮,并不拘著下人的嘴。
是以連皇上都有所耳聞。
剛才皇上才將隆科多定性為舅舅,此刻四爺自是不能說長輩的不是,便只能低下頭不言語。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皇上還在繼續說著,“圣人之言,自然是有一番道理的,你與隆科多都要警醒些才是”。
這便是對他的訓誡了,四爺自然跪下領訓,但他捫心自問,與那隆科多的做派天差地別,如何與其混為一談?
隆科多有李四兒,那他的‘李四兒’又是誰?
難道是寧寧嗎?
但寧寧天真爛漫,處處以他為先,又為他生了如此康健可愛的三個孩子,在府里也是極為尊重福晉,便是十個、一百個李四兒加在一塊兒,也比不上寧寧的一根汗毛。
皇上看著埋首在地上的人,看不見面上的表情,只能瞧見光溜溜腦后的一根辮子。
為人上者,絕不可暴露自己的喜怒。
也不知這一身臭毛病的老四能不能聽得進去,只是,他能管的時候也不多了,想著,皇上就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一旁的小太監輕手輕腳的拿來線毯蓋在他身上。
四爺久久的跪在地上,一直未聽到上首之人叫起的聲音,倒是一旁的梁九功將他扶了起來。
“雍親王”,這老太監笑得見牙不見眼的,“皇上這些日子精神頭短,總愛時不時的小憩一會兒,奴才送您出去”。
四爺確實跪的膝蓋發軟,他借了梁九功的一把力,才站直了身子,“多謝公公”。
梁九功只擺了擺手,殷勤的把他送到殿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才轉身進去。
回圓明園的路上,四爺一直在想皇上意有所指的話,帶著深意的神情,還有那疲倦至極的臉。
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看到風塵仆仆的四爺時耿清寧還有些驚訝,她甚至抬頭看了眼天色,才半下午,這個卷王竟然回來了。
見他一腦子們的汗,胸前身后的衣裳全部汗透,她又忙推著他去洗漱。
秋天再用金銀花水就有些寒涼,耿清寧叫人煮了艾葉菖蒲,既能去濕疹,又能抗炎祛風,最適合四爺這種天天騎馬的人。
她還叫人煮了艾草,讓他待會洗完澡之后再熱乎乎的泡個腳,一整天的疲憊都會煙消云散。
不過,看著他穿著麻制短袖短褲泡腳的樣子,真的好像在現代的蒸拿房一樣。
蒸桑拿怎么能只有一個人呢?肯定要兩個人一起排排坐了。
耿清寧來了興致,親手脫了鞋襪,搬來繡凳,將自己素白的一雙小腳踩在他的大腳上。
四爺含笑看她玩耍,用自己的腳將她的包在里面,兩個人肌膚緊貼,熱意包裹著腳和小腿慢慢的往上爬,把身體內的寒氣慢慢的逼出來。
耿清寧聽說,泡腳的時候膝蓋最容易涼,其實就是寒氣往外迸發的表現,她隨手抓過床旁邊的線毯,笑嘻嘻的往兩個人的腿上蓋。
目光落處,只見四爺的膝蓋上通紅一片,甚至還有些發腫。
這是怎么了?
耿清寧一面喊葡萄拿藥,一面急忙往外間的博古架走去,她記得里頭常備有活血化瘀的云南白藥。
四爺長臂一揮拽住她,示意她看自己那濕淋淋的一雙小腳,“叫下人去做便是,光腳踩在磚上會生病的”。
耿清寧這才察覺到腳底的涼意,中秋的青石磚如同冷玉一般,剛從熱水里撈出的身體察覺到涼意,已經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剛才看到他受傷太著急,別說穿鞋穿襪,便是擦腳也忘記了。
四爺將她拽回懷里,把那雙冰涼的腳放進熱水里,又輕輕的踩住不叫她動。
見她氣鼓鼓又擔憂,與保護自己所有物時的白手套,那如出一轍的炸毛模樣,令人好笑之余心中也不自覺的發軟。
他將人圈在自己的懷中,一遍遍輕撫她的脊背,軟下聲音哄道,“莫要擔憂,中午見皇上的時候跪了一會罷了,看著嚇人,其實并無大礙”。
耿清寧沒話說了,在清朝,跪天跪地跪祖宗跪皇上,這都是理所應當之事。
她一面接過葡萄手里的藥油,一面想著雍正帝愿意穿‘跪的容易’的可能性,“叫你嘴硬,等你老了就知道了”。
年少不知秋褲好,老了把它當成寶。
四爺含笑看她忙來忙去,只覺得淡淡的溫馨之感竟比滿屋子的藥味更讓人無法忽視。
耿清寧正專心致志的替他揉著膝蓋,只見蘇培盛忙里慌張的從外頭進來了。
他顧不得擦去鼻尖掛著的汗,“主子爺,暢春園那邊來人了”。
皇上把緊挨著暢春園邊上的西花園賞給了四爺。
還命他,攜家眷同住。
第 197 章
暢春園乃是西郊第一處皇家園林, 不僅在三山五園之中具有開創之功,更是深受皇帝的青睞,自建成以來, 皇上每年都要在園子里住上好幾十日。
康熙素來慷慨, 自己住著舒服,又將后妃們也帶出來散散心。
但太子終究是成年的皇子阿哥, 終日在后宮處廝混總是不好的。
于是, 就在暢春園落成后的幾年內,皇上又特意在其西南角修建一個稍微小些的精致園林, 名之‘西花園’,賜予皇太子居住。
說是單獨的園子, 但實際上西花園與暢春園并未完全和隔開,兩個園子之間還有幾處供人出入的門。
甚至可以說,暢春園就是將西花園別在了褲腰帶上———皇上對太子就是這般的恩寵。
如今,皇上將西花園賞給四爺, 雖說有些引人注目, 但說到底還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這說明, 皇上是信賴、親近四爺的。
滿屋子的人都是一臉的與有榮焉。
待眾人退下后,耿清寧清楚的看見四爺的臉逐漸變得通紅,眼睛亮得像是容納了天上星辰的光彩一般。
他坐了一會兒, 在屋子急急走了幾圈, 立在窗戶前緩緩的運了一會兒氣, 又返身坐在床邊。
只是剛坐下不久, 他又站起身將窗戶完全敞開,任由后湖的風吹進臥房, 吹在臉上。
四爺信奉養生之道,總說夜里風寒, 會澆滅體內的陽氣,他不僅自己不吹,也不叫她與孩子們受到風。
不知為何,看著坐立難安的他,耿清寧突然就想起那年自己升職當總管的事兒。
大概是手底下多了三個人,工資也只漲了一千多塊錢,但她仍記得當時的心情,記得自己激動的想要尖叫,想要轉圈,想要和每一個見到的好朋友分享這個好消息。
當天晚上她便去吃了一頓大餐,還拉著閨蜜在KTV硬生生的嚎了兩個小時,直到精疲力盡才回家睡覺。
而眼前的這個人,離心中的位置如此之近,他心中應當也有無數的興奮和激動罷。
但,他只是默不作聲的走幾步,靜靜的坐在窗戶邊上,吹一會平日里根本不會去吹的風。
耿清寧輕手輕腳的出了內室,低聲吩咐外頭的人給四爺收拾東西,萬歲爺既然已經傳了口諭,想必是越快越好。
至于她自己的行李······
皇上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攜家眷同住,她一個侍妾哪能算得上家眷,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個家眷應當指的是福晉。
耿清寧環視四周,圓明園被稱為萬園之園,是所有的皇家園林中最好的那個。
比西花園好太多太多了。
她絕對不會羨慕,也不會嫉妒。
九州清晏的人正忙得腳不沾地的,只見外頭蘇培盛再一次氣虛喘喘的進來了,他苦著臉,“十四爺來了”。
原來是那個歷史上被雍正攆去看皇陵的大將軍王,耿清寧趕緊叫人去請四爺,無論以后如何,眼下兩人還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關系應該沒有那么差·······吧。
好吧,歷史誠不欺人,二人關系真的很差。
兩個人剛進去沒多久,就聽見屋里頭傳來了摔杯子的聲音,二人說話的聲音甚至能穿過的磚墻被人聽見。
比如說,八卦的路人耿清寧。
那位十四爺雖然是好幾個孩子的阿瑪,聲音聽著卻十分清亮,甚至還帶有幾分少年氣,“你就是小心眼,伸手幫一幫八哥怎么了?”
耿清寧磕著手中香噴噴的瓜子發出了一絲疑問,四爺和八爺不是說關系不太好嗎,十四爺怎么還叫四爺出手幫他。
果然,四爺的暴怒的聲音傳來,“八哥八哥的,爺瞧你就是那只會學舌的蠢鳥”。
他罵完人,又放低了聲音,不知是哄還是勸,“老八大可以親去汗阿瑪那里求藥,把你當成槍桿子使算什么哥哥樣子”。
嘖嘖,耿清寧飲了一口清茶,十四爺只把技能點都點在打仗上頭了嗎,四爺就差明說了———八爺不是好人,只有他四爺才是好哥哥。
十四爺卻絲毫沒有受到感召,“八哥剛被汗阿瑪訓斥過,但凡要點臉面的,誰還能舔著臉去求醫問藥?”
耿清寧手中的瓜子順著指縫掉了幾顆,老天爺呀,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八爺不好意思舔著臉去求人,就讓四爺出面求人。
這不是在拐彎抹角的說四爺臉皮厚嗎?
果然,四爺已經暴怒到叫人按住十四爺,還吩咐人拿板子過來打。
只是哥哥教訓弟弟天經地義,奴才們對著主子阿哥就沒有那么多的底氣了。
一群人攔著十四爺,另外一些人則是圍著四爺勸,一時間的場面竟然比菜市場還要吵鬧上三分。
耿清寧拍拍手,將手上殘留的瓜子皮等碎屑拍打干凈,他們這樣鬧過一場肯定該餓了,要不待會吃羊肉湯和烤羊排?
唔,今日他們火氣這么大,要不,羊肉湯里就不放當歸了?
耿清寧煞有其事的點點頭,沒錯,就給他們上盤涼拌的蘿卜絲,再用夏天曬的苦瓜干燉排骨,省得一個二個著急上火流鼻血。
十四爺到底是沒吃到耿清寧準備的降火大餐,他瞅了個機會便一溜煙跑了,只剩下四爺一個人在屋子里生悶氣。
不過,在她看來這也不完全是件壞事,正好能中和四爺的過度亢奮。
果然,晚膳的時候他看著就正常多了,不僅恢復到往日平靜的狀態,甚至還心情不錯的給弘晝和小五做裁判。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是弘晝指著小五碗里香噴噴的肉湯土豆泥,發出靈魂的拷問,“阿瑪,為何弟弟有那糊糊,我沒有?”
小五年歲還小,土豆泥里加的那燉肉湯撇了油,也沒有加任何鹽,可想而知,除了香味有些勾人之外,絕對不會好吃。
這三個孩子都是這樣喂養的,是以四爺也算了解這‘輔食’是個什么東西,他放下筷子,認真道,“并不是什么好東西,但你若是要,阿瑪便叫人給你上一碗,只是有一條·······”
一旁的耿清寧怎么看都覺得四爺像一只誘哄小紅帽的大灰狼。
他接著道,“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你需得用完才行”。
弘晝有些猶豫了,他摸摸自個兒的小肚子,又看正吃得香噴噴的小五,心下一狠,仍點了點頭,“我保證能吃完”。
耿清寧同情的看著弘晝,兒啊,你可知你阿瑪在弟弟身上受了氣,就恨不得全天下的哥哥都在弟弟那里受氣。
咦,這是不是有點偏心小的了?
她悄悄的在桌下拽四爺的衣袖,卻被人握住了手心,身邊人還扭頭對她安撫的笑。
好吧,父親在教育孩子,她就不插手了。
不一會兒,就見蘇培盛親自從外頭端了碗土豆泥放在弘晝面前,此時的弘晝還不知自己將要面臨什么,他興奮的挖了大大的一勺,徑直塞進嘴里。
耿清寧沒眼去看他臉上的痛苦面具。
其實,土豆泥也沒有那么難吃,但吃飽的情況下,就顯得不那么美妙了。
四爺笑呵呵的叫人給弘晝碗里加勺有滋味的肉湯,“有些東西并非你表面看到的那樣,遇事,還得多想想才是”。
耿清寧見弘晝又被哄得開開心心的,偷偷的在心底翻了個白眼,這話他怎么不去找十四爺說,也只有弘晝年歲小,任由他教育。
她夾了一筷子苦瓜放進他碗里,“古人說用膳不教子,快吃罷”。
吃了苦瓜就沒有這么大火氣了。
四爺含笑吃完了一整盤的苦瓜。
飯后,耿清寧本來打算去瞧一瞧東西收拾的如何,卻被人一把拉進了書房里頭。
“爺瞧你的字好些年沒長進了”,四爺將人環在懷里,拿了根細細的湖筆塞進她手里,手指還輕輕劃過她的手心,“爺今日不僅要飯前訓子,還要睡前訓妻”。
兩個人緊緊的貼在一起,肌膚相親,手臂相貼,他的呼吸就落在她的后脖頸上。
還有那不容忽視的,透過衣物傳來的滾燙熱意。
救命啊,都說權利是男人的春藥,叫人舉旗敬禮也就罷了,怎么突然把人變得這么酷炫狂霸拽。
不能再這樣下去,過了那個限度就有些油了。
耿清寧一面提筆寫字,一面提起死囚之事,一來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二來,這會兒他心情不錯,應當容易成事。
四爺笑出的呼吸噴灑在她耳后,讓心不在焉之人的耳朵也變得通紅,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放在兩指間摩挲,“你又是從哪聽來的話本子?”
這些死囚受刑之前需得經過三堂會審,許多人在死牢里苦苦捱著,就是等行刑前的最后一審,有時候皇上還會親自看過,不少人都是在這時候翻案。
耿清寧懂了,原來死囚也并不是隨意可以消耗的人命。
囧,小說、電視誤人。
她將毛筆置于筆架上,轉身與他相擁,“那你說怎么辦,我真的是沒法子了”。
牛痘不能不搞,又找不到人來承擔風險,難不成要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四爺用指腹輕輕摩挲她的臉頰,“你放心,有的是人愿意做這件事”。
他既如此說,想必是有法子的,但耿清寧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康熙籌謀人痘之事,得到熟苗法也是功在千秋之事,但民間卻有多種說法悄悄流傳。
有說前朝的宮女太監死傷無數,全都是因為這熟苗法,還有說,街上的乞丐為何越來越少,全都被拉去種痘了。
歷史上的雍正帝登基后本就背負了不少罵名,但那是歷史的雍正,如今是四爺,她不想他會因此事再添上一條。
四爺看出她臉上的躊躇,嘆息著將人摟緊,寧寧胸有溝壑、品行高潔,又處處將他放在心上。
這樣好的人,合該站在更高的地方才是。
他有信心,也有能力做到。
四爺埋首在她的脖頸間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只覺得心底的火以燎原之勢席卷全身。
耿清寧感覺有些熱,屋子里溫度隨著兩個人的體溫一點點的上升。
猝不及防間,她突然騰空而起,四爺扛著人走到一旁的貴妃塌上。
他的半張臉還埋在她的發絲里,一手抓著她的手腕,一手摟著她的腰,仿佛視若珍寶,卻又似是禁錮。
耿清寧停滯一瞬,伸出另一只手摟住他的脖頸。
一夜無話。
第二日一早,膳桌剛撤下去,就見十四爺一陣風似得吹了進來,蘇培盛滿頭大汗的跟在后頭,兩條腿跟風火輪一樣,還是沒有追上這位爺。
耿清寧連忙避到內室,透過屏風,她看見這位十四爺滿面漲得通紅,繞著四爺連走了好幾圈,越逼越近,甚至恨不得上手的模樣。
四爺眉頭微皺,“大早上的耍什么脾氣?”
不經通傳便直接往里頭闖雖說親昵,但也太過失禮了。
十四爺喘了好幾口粗氣,到底是記得面前這位是做哥哥的,他咬著后槽牙質問,“你不幫八哥也就算了,為何要落井下石”。
這話不明不白的,莫說是耿清寧,便是四爺也全然不知他在說什么,“有事說事,耍脾氣沒有半分用處”。
十四爺看著他這幅公事公辦、無半分觸動的模樣更覺得來氣,“昨日下午,爺剛從你這園子里出來,晚上,八哥府上就收到汗阿瑪的訓斥”。
皇上特意派了傳旨的太監,說是所有阿哥、宗室、大臣們都去暢春園給他請安,只有八爺府上沒有半點動靜,是不是根本不把他這個皇父放在眼里,要不要他這個當阿瑪的親自來探望兒子?
“天底下哪有這么巧的事,”,十四爺眼睛瞪的溜圓,鼻翼一張一張的,可見是氣得很了,“怪不得昨日下午你叫八哥親去求藥,原來是這在等著呢”。
嘶,一旁的吃瓜路人耿清寧都忍不住想為四爺發聲,這也怪不得四爺吧,他若是有心害八爺,一個字都不說豈不是更好。
再說了,人家昨天晚上根本就沒出去。
不過,八爺也好可憐啊,生病的人還得去上班打卡,不打卡還要被人指著鼻子罵。
四爺不言不語,只盯著十四爺看,直到把對面的人看得心虛為止。
許是昨夜里多次復盤了下午吵架的場景,見十四低著頭,四爺直接把他胳膊背在身后,拿下了十四爺,“沒大沒小的,你跟誰爺呢”。
十四爺一個沒注意整個人被按在凳子上,旁邊還有拿著板子的奴才。
不會吧·······四哥不會真的想打他吧。
他可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氣!
板子虛虛的打在他身上,不痛卻格外的丟臉面,十四爺梗著脖子叫得比殺豬的還要難聽,“爺看你就是心虛,你、你、你小心眼,嫉妒人”。
耿清寧實在忍不住嘆息,十四真不愧是四爺的親兄弟,哪疼往哪戳,也不怕被人記小本本。
果然,四爺已經怒極,搶了板子要親自去打。
過了、過了,兄弟,真打了,娘娘那邊可不好交代,耿清寧恨不得上前攔住已經氣急的人,只可惜她是內眷,這時候實在不好出面。
旁邊一堆奴才著急忙慌的,有抱四爺大腿的,有奮不顧身上去替十四爺擋板子的,屋子里看上去比昨天的菜市場還要熱鬧。
嗐,亂成一鍋粥了。
蘇培盛比誰都著急,滿腦門子都是汗,不知該勸哪個,只好跪在地上摟著主子爺的大腿。
耿清寧也不能這般看著,她想了想,叫來葡萄耳語幾句。
片刻后,只見聽了傳話的蘇培盛一陣風似的吹出去,又一陣風似得把一個人拽進來,“讓讓,都讓讓,十三爺來了”。
第 198 章
十三爺出現在圓明園并不是一件稀罕事。
自打熱河歸來的第二天, 十三爺便幾乎每日都來,耿清寧還暗自吐槽,這人不會是把圓明園當成他上班打卡點了吧。
不過在清朝, 公職人員閑暇之余接點私活應當合法合規, 比如說現在,這個和事佬非他莫屬。
十三爺剛被拽進屋子里, 就聽見凳子上的人正嗷嗷叫嚷, “你憑什么打爺,不過比爺多吃了幾年白飯, 還真把自己當成了什么人物,拽的二五八萬似的”。
四爺冷笑兩聲, 手上毫不留情,“爺怎么說也是你的哥哥,教訓你,天經地義”。
十三剛來就見一人死鴨子嘴硬, 絕不軟上半分, 另一人手中的板子也愈發的重, 他嚇到扔掉手里的拐杖,歪著身子站在二人中間,擋住二人勢同水火的二人, “都是兄弟, 哪里就到這個地步了呢”。
四爺被他擋了一下, 動作不由得慢了三分, 雖然氣還沒消,但多少還是松動了些。
又見十三身子還未大好, 此刻站在地上,人都不大穩當, 無論是出于十三的面子,還是心疼弟弟,到底還是半推半就的松了手中板子。
另一邊,蘇培盛忙將凳上的十四爺扶起來,一面替他拍著身上的灰,一面勸道,“我的十四爺,您也稍微軟和一些,過了嘴癮,受傷的還是您自個兒”。
十四爺啐了蘇培盛一口,“想叫爺低頭?沒門兒!”
他邊說邊掙開扶著他的一圈子人,瞅了個空,捂著屁股一溜煙的跑了。
屋子里,十四爺的貼身太監元寶看四爺黑透了的臉,急的就差當場哭了,他一個奴才也沒有在主子面前開口的道理,只能連連替主子作揖全是賠禮。
十四爺倒沒忘記元寶,他跑到稍遠的地方,扭過頭罵罵咧咧道,“狗東西,還不快跟上,是想留在這里吃頓板子不成?”
四爺見他仍然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樣,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恨不得將人抓回來再打一頓板子,只是那十四爺早已溜得飛快,衣角也抓不到半分。
十三爺忙勸,“四哥消消氣,十四他到底是年歲小,再大一些就懂事了”。
內室的耿清寧幾乎笑出聲來,這難道就是古代版的‘他還是個孩子’。
外頭的四爺這個時候不由得與她心有靈犀,氣道,“都是四個孩子的阿瑪了,還孩子?你看看那做派,怕是連弘春都不如”。
弘春是十四爺的長子,如今十歲上下,小大人一樣,有禮的很。
四爺越想越氣,臉上通紅,額角直跳,十四明明跟他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偏偏跟在別人的屁股后頭打轉,也不知是真心實意,還是為了人家手里頭的那點子東西。
若是真心為老八考慮,還能稱贊他一句寬厚兄弟,但若是心懷不軌,早晚會淪為別人的笑柄。
耿清寧見外間的事情告一段落,猶豫著要不要給他們上茶,這偏廳通常是用膳的地方,用來待客會不會不太好?
算了,還是上吧,總不能讓他們二人這樣面對面干坐著。
四爺運了好一會子的氣,又連用了兩盞溫茶,仍覺得心氣不順,吩咐左右備馬,看樣子是打算出去跑兩圈。
一旁的蘇培盛偷偷瞄了一眼十三爺,忙不迭的下去準備了。
剛要出門又被人叫了回來,四爺揉著額頭吩咐,“給你十三爺備馬車”。
幸好,四爺還沒有氣到失去理智。
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聽了全程的耿清寧聳了聳肩,看吧,在四爺跟前,會哭的孩子也不一定有奶吃,還得是乖巧聽話的那種才行。
不過,她也沒空管別人了,聽李懷仁說,四爺不知從哪送了不少人過來,都在園子外等著呢。
莫不是昨晚上她向四爺求的人到了?
這樣一看四爺真的很像一只叮當貓,昨天剛求的,今天一早人就送到了,這效率也太高了罷。
她跟著李懷仁去看來的這些人,只見這群人中有男有女,行動坐臥之間一板一眼,頗有些令行禁止之感,但年歲都不大,大的也就十七八歲,小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
耿清寧描述不清楚這種感覺,只覺得特別像電視劇里頭演的那些從孤兒院里頭收養的孩子經過精心培育后的模樣。
嘶,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粘桿處?
也不知道陳大夫敢不敢在未來帝王的鷹犬爪牙身上下手。
一行人坐著馬車晃悠了兩三個時辰才到了莊子上,于進忠早早的得了消息在門口等著,耿清寧擺擺手,跟著大部隊一塊來到了后門處———那里離后院更近一些。
她一刻也等不及了。
于進忠欲言又止,還是老老實實地跟在了騾車身邊,反正主子待會就能看到了。
后院相對于之前有些空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幾頭牛蔫嗒嗒的待在棚里,取而代之的是新落成的兩間竹屋。
這是怎么回事?
耿清寧狐疑的眼神看向于進忠,在她的設想里,陳大夫應當迫不及待的等在門口,望穿秋水似的等待他的實驗對象。
再不濟,馬重五也應當在此處吧。
一旁的于進忠膝蓋一軟直接跪在地上,“主子,這竹屋里就是陳大夫和馬重五”。
原來,陳大夫心中一直掛念著牛痘,那日從圓明園回來之后便望穿秋水似的在門口等著。一日、兩日,過了好幾日,圓明園那邊始終沒有好消息,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于進忠將頭深深的埋了下去,“陳大夫把自己關了兩天,出來便將那牛痘用在了自個兒的身上”。
耿清寧像是找不到自己的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愣在了原地,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道,“那馬重五呢?也是這般?”
于進忠點點頭,“馬重五說陳大夫體弱,他身強力壯,說不定能撐下來”。
如今二人將自己關在這竹屋內,全是因為已經種上人痘,需得與眾人隔開。
耿清寧轉頭看向那兩個小小的竹屋,這牛痘之法對與她而言,不過是沿著前人的腳步重復一遍,她心知肚明這是一條無比安全的道路,即便是看到這些年少的人做為試藥人也并不覺得可惜,甚至還有心情打趣。
他們肯定是能活下來的———何必在意。
但,陳大夫和馬重五不同,對他們來說,面前是喘急的河流,是深不見底的淵,是懸在高空中一根細索,即便無比的小心細致,也難擋河流中的一塊亂石,深淵里的猛獸,高空中吹來的一陣風。
生命在面對這些東西的時候,仿若用盡燈油的燭火一般,哪怕沒有一絲風吹來,也會悄無聲息的泯滅。
耿清寧鄭重的彎腰鞠躬,無論他們是為了什么而做出這個選擇,此刻,他們都是燧人氏,將希望之火帶到人間。
第 199 章
勸架的十三爺和四·快被氣死了·爺一塊出了圓明園。
四爺沒說目的地哪兒, 下人也不敢隨意指揮,便任由馬兒自顧自的往前走。
小半個時辰過去了,暢春園的小東門竟遙遙出現在眾人眼前。
此門是離萬歲爺常住的清溪書屋最近之門, 許是因為這些日子四爺來暢春園的次數太多, 來得太勤,連馬兒都記住了腳下的路。
他想了想, 叫人拐了個彎。
若是真到暢春園, 肯定得先去給皇上請安———這是把皇上放在第一位的態度。
但今日有十三在,若是他單獨進去, 把十三撇下,總有些不妥。
再者, 此刻他心中臉上還有氣,這個時候見皇上也未免不太適宜。
蘇培盛瞧了瞧小東門,又扭頭看向馬車轉去的方向,那邊正是西花園。
他忙走了幾步, 用手肘捅了捅自家的徒弟, 下巴指著前頭的方向———你小子還不快麻利點, 難不成要讓主子們親自去叫門嗎?
幸好小全子還有幾份機靈勁兒,他一夾馬腹,馬兒嘶鳴一聲直奔宮門。
里頭的人原本正靠著墻角曬太陽, 見到有人過來, 也只是懶洋洋的抬了下眼皮。
小全子也不急, 慢悠悠的掏出懷里的腰牌扔到那人的懷里。
那人并不認得字, 但見紫金描黑的令牌上張牙舞爪的刻著與龍紋極為相似的五爪蟒紋。
來人最起碼是親王,再聯想到昨日換了主子的信兒, 守門宮人的臉上不自覺的就掛上了笑容。
定是主子們來了。
等馬車進來的時候,宮門處已經跪了一地的人。
四爺跳下馬, 他撩起袍角,信步進了西花園,只見入目處山水、花草、甚至建筑都別有意趣。
如在畫圖中。
他起了幾分興致,但考慮到十三的身子,又讓領頭的管事太監叫兩頂竹轎過來。
二人便乘著竹轎在園子里逛了一圈。
這里許久沒有人氣,花草樹木倒像是成了園子的主人,陽光灑在樹稍上,透下一點點細碎的光,灑在青石磚上,濺射到人的眼睛里。
樹上還有不知名的小鳥還唱歌,清脆悅耳。
四爺長舒了一口氣,這里除了小了點,當真是個好地方。
十三爺也是滿臉的羨慕,“這處果真幽靜淡雅”。
西花園原本的管事一直弓著腰領在前頭,他急于在新主子面前表現自己,忙接話道,“幽靜是這兒最微不足道的好處了,眼下秋高氣爽,南所旁邊的稻田金黃一片,好看極了,還有書屋那邊的荷池有片蘆葦蕩,能抓到不少膘肥體壯的野鴨子”。
四爺順著他的話,看到一片蘆葦蕩,和圓明園的后湖那里當真有些相似。
寧寧一定喜歡這里。
竹輦晃晃悠悠的往前走著,經過依次南所、東所、中所,最后停在荷塘邊上的討源書屋。
討源書屋連著中所和東所形成一大片的建筑群,正是西花園的正殿。
毋庸置疑,只要皇上在暢春園一天,這處便是他的住所。
四爺打量著眼前的書屋,回想著經過的那些地方。
南所那邊是稻田,如圓明園的觀稼軒一般,定是不太適合居住的。
北邊小軒的后頭就是馬廄,味道太重,也不適合女眷居住。
思來想去,府里的那些女眷只能擠在西所那邊了。
至于寧寧,她喜歡荷池和那片蘆葦蕩,只能跟他一起住了。
四爺定下主意,剩下的事兒自然有人去辦,西花園里個個都動了起來,準備迎接這個園子的新主人。
雍王府里,正院先得了這個消息,一時間忙得不可開交。
康嬤嬤年紀大了,忙活了這么大半天,腰幾乎都要折了,不過,她雖然忙累,但心里頭快活,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
福晉有些心疼自個的奶嬤嬤,“何必這般麻煩,不過去小住幾日罷了”。
康嬤嬤不贊同的搖頭,“福晉此言差矣,這可是萬歲爺的旨意,誰敢含糊”。
說著她又笑了,“滿京城里誰不羨慕您的福氣”。
自打熱河回來,一件件事目不暇接,先是太子被二廢,接著又是八爺被訓斥。
愈發的顯得雍親王得萬歲爺的看重,眼下福晉出門交際,便是這些妯娌之中,也得高看她一眼。
如今萬歲爺還下了旨意,這可是天大的臉面。
福晉聽著也忍不住露出幾分笑來,腰板挺得筆直,“府內各院可都知了此事?”
皇上雖只說家眷,但就像宮女全都屬于帝王一般,雍親王府上的所有人都是屬于王爺的家眷,自然要同去的。
提到這兒,康嬤嬤就有些不高興了,那么好的園子,這樣長臉面的事情,福晉還得帶上她們,“年側福晉那邊?”
一個兩個不去應該沒什么大礙。
福晉搖搖頭,當家的福晉帶著側室、妾室出門伺候是理所應當之事,還能體現出她的寬容大度。
她道,“嬤嬤不必再說,只要烏雅氏這胎是個阿哥,任何人都無需放在心上”。
康嬤嬤嘆一口氣,福晉做了決定,她也沒有辦法。
“只有李側福晉忙著嫁妝抽不開身”,她恨恨的的道,“其他的院子,都歡天喜地的收拾東西呢”。
旁的院子可能確實是歡天喜地的,但烏雅格格這處卻大不相同,下頭的人問了好幾遍,她仍然坐在床鋪上一動不動。
說真的,她太害怕見到王爺了。
總感覺在王爺身邊,她這條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小命,就會被他輕飄飄的再次送走。
“要不咱們跟福晉告個假?”翠喜自是知道自家格格的,她出了個主意,“就說您身子不適,不宜出門”。
烏雅氏深吸了一口氣,“福晉不會同意的”。
自從她假裝孕吐之后,正院的人恨不得一天來八趟,全是為著這肚子里并不存在的孩子。
正院需要一個孩子,不是這個假的,就是耿氏那里的。
她既然決定要跟著耿清寧,少不得要有投名狀,只要她把府里這些人的精力都牽扯住,無論是福晉還是側福晉,自然沒空去找蘭院的麻煩。
這就是她的誠意。
“快去收拾東西吧”,烏雅氏摸著漸漸圓潤的肚皮,“記住,動靜大一點”。
*
圓明園里,耿清寧幾乎將閱讀器翻爛,見識了陳大夫和馬重五之高義,她只覺得有數不盡的力量從身體內涌出,恨不得立刻找出無數可以在這個時代利用的知識。
她正找著,就見外頭來人,說是尋四爺去暢春園。
可是早上的時候,他就和十三爺一并出去了,眼下并不在園子里。
那人并不停留,轉身便走,連李懷仁遞出的荷包都顧不得收。
耿清寧心中一跳,忙叫人騎馬去追,根據她對四爺的了解,此刻他不是在十三爺那里,就是在西花園處。
那人顧不得回返,跪在原地磕了個頭,又急匆匆的走了。
這是暢春園的人,也就是說是皇上的人,如今竟對著雍王府上一個小小的格格磕頭!
剎那間,沒有自得,沒有高興,只有一種莫名的恐慌涌上心頭。
暢春園的人為什么對她這么客氣,是看在甯楚格的份上,還是四爺的面子上?
可,把整個雍王府的人捆在一塊兒,也比不上皇上的一根汗毛。
她越琢磨,越覺得害怕,甚至到魂不守舍的程度。
至于閱讀器,已經絲毫看不進去了。
眾所周知,越是在糾結的時候,越覺得時間難熬。
耿清寧只覺得太陽在半空中,半天都不曾動一下,博古架上的西洋鐘,上頭的分針好半天才動一格。
她不能再這樣死熬著,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庫房的賬冊拿出來,一頁一頁的收拾,許久不用的擺件也被找出來,一點一點的用細棉布擦拭。
她在現代就有這個毛病,太過緊張的時候,就喜歡做一些機械、不用費腦子、還能放空自己的事情。
她以前還有個朋友,壓力太大的時候喜歡刷馬桶,這樣對比起來,就顯得她這個習慣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葡萄接過耿清寧手里擦得過分干凈的粉琉璃葡萄雙環耳盒。
桃粉色的琉璃上流淌著乳白色云紋,盒身是掐絲琺瑯的工藝,其上填有葡萄纏枝,美的不可方物。
這還是那年王爺封為雍親王的時,廣州那邊送來的賀禮,據說這個顏色很難得,整個大清只有這么一個。
金貴無比。
“主子,您歇歇罷”,葡萄小心翼翼的將這耳盒放在桌子的正中央,若是碎了,一個院子里的人加在一起都不夠賠的,“有什么吩咐,叫奴婢去辦也就是了”。
耿清寧沒動,專心致志的擦拭自己手里的香爐。
庫房里的擺設連三分之一都沒擦完,天就已經黑的透透的。
四爺沒回來。
連個口信也沒有。
晚膳擺在膳桌上,已經好一會兒了,葡萄來勸過兩回,耿清寧卻沒有任何心思用膳。
她一面安慰自己沒到奪嫡白熱化的時候,四爺絕對不會有事的,一面又叫人把弘晝與小五都搬到九州清宴這里。
弘晝和小五什么都不知道,大口的舀著碗里的飯菜,耿清寧卻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熬過了用膳的點,她也不叫兩個孩子回去,只叫他們睡在她與四爺的房間,自己親自帶著人守著。
圓明園所有的門緊鎖,四爺給的侍衛,莊子上培養出來的人,全都緊緊拱衛在九州清宴。
耿清寧穿著便于行動的騎裝靠在榻上的大迎枕上,只覺得身邊的燈火爆了又爆,結了又結。
她不敢剪燈花,也不敢叫別人剪。
窗外,月亮彎彎的掛在天上,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看到。
太陽升起。
第 200 章
暢春園內各處肅穆, 侍衛的腰刀在夕陽中閃著寒光,仔細看過去,所有的刀都出了刀鞘, 被主人緊緊的握在手里。
前頭帶路的梁九功臉色煞白, 手腳有些微微發顫,他短而急的喘著氣, 像是被鬼攆一般。
四爺心口狂跳, 不知為何,他莫名的想到在熱河御帳里曾聽到的那一聲驚呼, 他不敢細問,只緊緊的跟在梁九功的身后。
兩個人快得只能看見影子。
到清溪書屋時, 四爺飛快的四下掃視一圈,沒在在門口看到甯楚格身邊的人,心下微松,他不再猶豫, 抬腳踏進未知命運的那扇門里。
屋內各個地方都點著許多猶如小兒手臂粗細的白燭, 映得屋子里比外頭還要亮上三分, 屋內眾人的神情也照得一清二楚。
太醫院的院案、院判等人跪在帷帳的后頭,隱隱約約的看不見人影。
廳中,一側是李光地、鄂爾泰、馬齊等人為首的王公大臣, 另一側是宗室中輩分高的長輩, 如裕親王保泰, 簡親王雅爾江阿, 莊親王博果鐸等。
此處明明人極多,但屋子內外安靜到落針可聞, 甚至能聽見外頭飛鳥扇動翅膀的聲音。
突然傳來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
眾人的身形皆未動,只有眼珠子轉向一側, 視線緊緊的盯著門口。
四爺渾身緊繃,顧不得那些幾乎能將身上灼出個洞的視線,他目不斜視,飛快的行禮告罪,“兒臣來遲,請汗阿瑪恕罪”。
皇上沒說話,他招招手,示意來人靠得更近一些。
四爺膝行至床邊,鼻間聞到了濃濃的人參味道,他余光一掃,瞧見床頭擺著藥碗,床邊還有被血跡染紅的帕子。
他的腦中不自覺的浮現出當年孝懿仁皇后去世的情景———皮膚干枯蒼白、目光渙散無神,額頭處本來細小的皺紋微微腫脹。
他又抬頭去看靠在榻上的人,只見他滿面紅光,精神甚至好到有些奇怪。
不知為何,四爺只覺得額角如鼓雷一般狂跳,心中蹦出四個字。
回光返照。
眼淚不自覺便從眼眶里鉆了出來,他握住皇上的手,小時候明明那么厚重溫暖的大手此時一片冰涼。
那干枯的大手緩緩的捏了一下年輕的手,似乎是在安慰。
但,只有這一下。
皇上緩緩的坐起身子,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左右。
鄂爾泰將一直牢牢抱在懷里的盒子打開,從中取出一物,顏色明黃,其上有字。
他又朝著皇上磕了個頭,才朗聲將圣旨讀出。
這是傳位遺詔。
滿屋子的人個個低頭垂手,仿佛對遺詔的內容漠不關心,但寂靜的屋子中處處都是涌動的暗流。
鄂爾泰已經讀到最后,“……朕之第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
他讀完,李光地拿起那份漢文的遺詔重復了一遍,然后是科爾沁的親王讀蒙文遺詔。
滿、漢、蒙三份詔書在此,皇上還親在此處,外頭是九門提督隆科多守著,便是順治帝親至,也找不到半分錯處。
隨著三份遺詔的宣讀,屋子里像是一瓢涼水澆進了一鍋熱油里,涌動的暗流全都匯聚在四爺的身側,他卻不動如山,只伏趴在萬歲爺跟前淚如雨下。
“汗、漢阿瑪”,四爺磕頭如搗蒜,“您千秋鼎盛,朝政離不開您,這天下離不開您”。
皇上臉上的紅暈開始消退,青灰的底色開始浮上來,他拽了一下跪在榻前的人,只是他的手太過無力,看上去像是晃動了一下。
梁九功忙上前扶了一把,才讓四爺起身站在油枯燈盡的帝王身側,這個年邁的父親抓著兒子的手,緩慢但又極為堅定的舉起二人交握的雙手,環顧四周。
從大臣到宗室,再到蒙古的親王,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臣,領旨”。
“奴才領旨”。
皇上長長的松了一口氣,他靠在枕頭上快速的喘了幾口氣,像是燃燒的煤爐最后啟動風箱。
片刻后,他睜開眼,目光眷戀的看向遠方又挪到眼前人臉上,聲帶由于臨死前的浮腫已經嘶啞不堪,他提起最后一口氣,“朕去后,爾等應以待朕之心,輔佐新帝,若是有不恭之心,朕……”
他的話并未說完,眼睛也尚未看夠這秀麗的江山,永安巷那里頭還有他一直牽掛的人。
只是這副身子已經到了極限,百年人參強行提起來的精氣被最后的這件大事耗的一干二凈,他整個人慢慢向旁邊倒去,舉起的手也無力的滑落下來。
手心的溫度一點點消散,四爺腦中有片刻的空白,喉嚨哽塞至說不出話來,面上涕淚交加,他顧不得擦去,又跪倒皇上身邊,“阿、阿瑪……”
屋子頓時里哭聲震天,有抽泣的,有嗚咽的,無論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個個臉上都掛著淚,仿佛遇到了這輩子最難過的事情。
鄂爾泰懷里抱著遺詔,腮邊掛著一連串的淚珠子,這個大學士哭的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大行皇帝,殯天了”。
這句話像是一個信號,頓時,外頭也傳來陣陣哭聲,一時間暢春園里只有悲聲。
一片悲聲中,四爺被扶到了主位上,下面跪著的是皇上留給他的臣工們。
他們面上還掛著哀戚和淚水,口中則是勸道,“萬歲爺,雖然大行皇帝走了,但您一定得愛惜自個兒才是”。
“畢竟,這天下呀,離不開您”。
*
雄雞報曉,一夜未睡的耿清寧起身稍微活動身體,隨著身體的擺動,渾身的骨頭發出咯噠的聲響,像是忘了加潤滑油的機器。
床上的孩子們睡得正香,一派天下太平的模樣。
耿清寧挨個親了親他們的臉頰,睡得紅撲撲的溫熱小臉給了她無窮的力量,她對奶娘點了點頭,才輕手輕腳的去了外間。
葡萄的眼下也掛著兩個黑眼圈,雖然她不知道主子為何這般行徑,但緊張的氣氛讓這個姑娘亦是心驚膽戰了一整晚。
“前頭有人回來嗎?”耿清寧問道。
葡萄搖搖頭,她一早上不知道往前跑了多少趟,只是李懷仁那兒仍是沒有半點消息。
耿清寧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
沒事的,才一夜,肯定不會有事的,即便在現代社會,人失聯還需要二十四小時才能報警,何況這車馬極慢的清朝,再說了,才過去十二小時。
不過她轉念又想,這種事情只這一夜也叫人終身難忘,若是好幾夜,她肯定會熬成神經衰弱的。
她正自己給自己做心理工作,就見李懷仁像被狗攆的兔子一樣沖進來,身后還有個小太監,看著像是小全子。
耿清寧急急迎了幾步,小全子離她還有一丈遠就直接跪倒在地,聲音還帶著哭腔,“回耿主子,皇上殯天了”。
果然。
她緊緊的盯著小全子,“然后呢?”
小全子抬起頭,明明是張哭臉,眼睛中卻有藏不住的喜意,嘴角一再的往下壓,但帶著笑紋的眼睛還是出賣了他真正的想法,他聲音似喜似悲,“主子爺接了遺詔,成皇上了。”
心口懸掛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耿清寧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滿屋子的人震驚之余全都跪下來賀喜。
怎么不是件喜事呢,雖然有國喪,但四爺做了皇帝,這屋子里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
在這沒有外邊人的地方,小全子也任由嘴角上揚了片刻,之后他又道,“萬歲爺那頭已經進宮了,他吩咐您趕緊收拾東西回府”。
王爺變成皇上,身份與往日不一樣,耿主子這邊的身份自然也就大不相同,眼下圓明園和莊子上暫時都不能待了。
當然,以后若是封了娘娘,自然還是可以來這處避暑,但眼下最要緊的事是回去接旨,等著進宮。
耿清寧秒懂,不就是創業成功后的團隊分發職位、雞犬升天嘛,也可以描述為,四爺打算給她落實皇家編制。
回,必須回。
下頭的人已經忙活開了,葡萄忙得滴溜溜轉,就這還被李懷仁拽了一個趔趄,“我的姑奶奶,這個時候了還在意這些行李,人先回去得了”。
葡萄恍然大悟,不過中午,耿清寧就坐上了馬車。
這馬車車通身乃紫檀木所制,車身寬大,裝個小十個人不成問題,因車身極重,一匹馬就有些不夠看了,兩匹上好的騮馬昂首挺胸的在最前頭打著響鼻,身邊的馬奴恭敬的送上糖塊,還替它整理了一下鬢毛。
好馬兒,能送貴人回京,也是你的福氣。
許多侍衛拱守在馬車周圍,他們神情肅穆,手都放在腰間的彎刀上,一看便是精兵強將———路上的行人甚至不敢多看兩眼。
丁順早已在雍親王府的門口等著了,門房的人被他使喚的團團轉,路面掃過三遍,他還是不甚滿意,又覺得大門上的紅漆有些脫色。
門房小杜忙活得小腿都跑細三圈,他暗暗在心里啐了一口,半個月前剛刷的新漆,便是天王老子來了,這也是紅通通、幾乎新的東西。
丁順連午膳都未去用,只噎了一個干巴巴的燒餅,站了這么大半日,此刻嗓子眼幾乎冒火。
小杜還算有些眼色,見丁大公公不停的吞咽唾沫,忙尋了個茶壺倒碗涼茶奉到他跟前,丁順瞅了一眼,接過茶碗牛飲了兩口。
正在這時,馬蹄踏踏的聲音從街口傳來。
丁順伸頭一看,再也顧不得什么茶碗,慌不迭的塞到過來奉承的人懷里,小杜一個沒注意,身上的衣裳被弄濕了好大一塊,他委屈的抬起頭,就看這位丁大公公已經一路小跑到遠處,跟在那一看就極為華貴的馬車身邊。
令他驚訝的是,這位丁大公公甚至連馬車都上不得,一面在地上走著,一面奉承著坐在車轅上的人,笑得別提有多親熱了。
小杜福至心靈,忙放下茶碗去后頭尋了個下車凳,還未擺在門口,只見那馬車根本沒停,從側門進來,一路往二門處走去。
“我的老天爺啊”,小杜瞠目結舌,這到底是哪位主子,這么氣派。
耿清寧從二門處下了車,叫人拿荷包賞丁順,才沿著主路一直往正院處走去———闊別府中多日,理應去給福晉請安。
正院也是兵荒馬亂的場景,上上下下都覺得這幾日跟做夢似的。
先是皇上賜住西花園,剛把行李收拾出來,馬車剛備好,大早上就接到信兒說是不用去了,在府里候著。
主子一句話,下人跑斷腿,只能苦哈哈的再把這些行李物歸原位,還在收拾東西呢,就聽到宮里傳來鐘聲。
是喪龍鐘。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靜數鐘聲,一、二·······八、九。
九乃極之數。
片刻后,福晉身邊的康嬤嬤出來了,她面帶哀戚之色吩咐眾人收起那些鮮亮的顏色,又吩咐針線房制孝衣,滿院子里都忙得不可開交。
當然,忙碌之余,眾人偶爾也會產生一些思索,既然上一個皇上去了,那下一個皇上又是誰。
不是說,國不可一日無主嗎?
嗐,這跟他們做奴才的有什么關系,反正坐在龍椅上的都是萬歲爺,他們只管聽話便是。
許是因為正院太忙,福晉只是淡淡的說了聲‘知道了’,就讓耿清寧走了。
雖然耿清寧不太喜歡來福晉這里打卡上班,但見福晉神色淡淡,不由心中詫異。
她還以為突發此事,福晉多少會有些神情激動,再不濟,說兩句場面話也成,總歸不應當是這幅無動于冬的模樣才是。
古代貴女的素質這么高的嗎,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變?
畢竟,四爺成了皇上,這位,就是以后的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