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雖然昨夜里一波三折, 睡得也很晚,但成娃子照例在卯初二刻起床,他們一共有一刻鐘的時間用來穿衣、洗漱、整理內務。
看著床上疊的方方正正的被子, 窗邊排列整齊的臉盆和杯子, 成娃子暗自慶幸自己還算是動作麻利,若是與隔壁床的李家老三一樣, 怕是卯初起也趕不及。
他看了一眼李老三, 催促道,“快些, 可千萬別遲了”。
從臥房到演武場也只給一刻鐘的時間,大家一般選擇小跑過去, 一來能夠讓身體熱起來,二來可以節約些時間,做一些‘熱身’的活動。
貴公公說,這樣不容易受傷。
他正專心的活動手腳, 卻見李老三悄悄的湊了過來, “頭兒, 你看,今日貴公公好像沒來。”
他們是貴公公親自點頭收下的人,這些日子里, 貴公公除了不與他們睡在一起, 旁的時候都在一處, 白日里貴公公陪他們一塊訓練, 晚間的時候大家都在一起侃大山、說心里話。
雖然貴公公只是個太監,但是在他們心里, 是個再好不過的人。
成娃子瞇著眼睛仔細的去看,只見往日貴公公待著的地方人挨人、人擠人, 眾人縮成一團,只為最前方之人留下一大片的空地。
那應該就是昨日的那個王爺了罷。
成娃子又偷偷瞧了兩眼,只覺得這王爺甚是樸素,身上穿著一件青雀色的暗紋緞袍,只是比旁人的衣裳要亮堂些,并不像戲文里說的那樣戴著金絲編織的帽子,腰上綁著金腰帶,連鞋子上的配飾都是金子做的。
不過,王爺整個人只是那么站著,身上卻散發凜凜之氣,只有那腰間墜著的荷包與他滿身矜貴之態不符,叫成娃子來看,那荷包和妗子縫壞的蒜苗荷包也差不了多少。
李家老三突然嘖嘖兩聲,用胳膊肘杵了成娃子幾下,“我看見貴公公了,在那呢”。
成娃子順著李家老三的視線瞧去,只見貴公公縮著肩膀站在那群人的最后頭———竟是這些人里頭地位最低的那個。
“別廢話”,成娃子示意李老三看一旁的日晷,已經卯正,“要開始了”。
一聲銅鑼聲響起,瞬間,演武場上四散的二十余人都動了起來,他們各自尋到自己的位置,站成一個整齊的方隊,昂首挺胸的等待今日的訓練。
有些意思。
四爺目光掃過場內,這些人看上去并不如何強壯,但令行禁止這一點卻讓人十分震驚。
滿蒙八旗騎兵素來以少勝多,曾為大清朝立下赫赫戰功,但騎兵一旦擺好陣列沖擊,前方便不可有一人后退,若是有人心生退意,勒停坐下駿馬,兩兵還未交接,便會有無數人馬死于踩踏。
太祖、太宗皇帝的應對方式是重賞,更因此封了八大鐵帽子王。
世祖繼承大統時,已定都京師,九族都盡在掌握,應對策略上又加了重罰,當時各路叛軍曾達到二十八萬之巨,重罰之下才無人敢退。
沒想到,如今這小小的莊子上,不過二十余人,竟然有這般令人滿意的。
寧寧到底用的是何種法子?
四爺揮手,便有人將最后頭的小貴子提到人前,他看著這個不起眼的小太監,吩咐道,“去,如同平日一般”。
小貴子面上恭敬應是,心中卻難掩激動,走路深一腳淺一腳的,甚至將直路走出了蜿蜒曲折的感覺。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按照時刻表,今日應當是操練,需得從這里一路跑到山腳下。
“照例,今日第一個跑到終點的隊伍,額外賞賜一刀五花肉”,小貴子清了清喉嚨,正色道,“至于落在最后的那個人,早膳減半”。
眾人聞言,都拿不服氣的眼神去瞅成娃子,足足三日,都是成娃子帶的隊得了這個賞賜。
一刀肉雖然不是多么貴重的賞賜,但對莊稼人來說已經不少,兌上些素菜足以一家人美美的吃上一頓。
但除了吃之外,還有個頂頂重要的作用———提著這刀肉經過眾人回家的必經之路。
這肉是拿紅紙包著的,通紅通紅的,格外惹人眼,到現在,甚至有人還專門等在路旁,就是為了看頭名的人經過。
也就是說———這帶回家的就不僅僅是一刀肉,更是彰顯了拿肉之人的能力,主子的看重,家里人的體面。
眾人摩拳擦掌,這幾日成娃子幾乎成為全莊子上最厲害的后生,他娘跟他妗子走到哪里,頭都抬得高高的,他舅舅還端著肉菜專門在人最多的地方吃飯。
這種露臉的事兒,絕不能叫他那一隊獨占,總得給旁人些機會才是。
一群人如同牛犢一般沖出去,個個都是咬著牙,仿佛沒有比那刀肉更重要的東西。
小貴子也將袍子系在腰間,陪著眾人跑在中間,片刻后,他又折返回來,“主子爺,要不給您牽匹馬?”
他們跑起來甚是不雅,想來,主子爺應當是不會陪著他們一道的吧……
*
耿清寧正趴在床上,徐嬤嬤的手藝當真是越來越好了,力道適中不說,手掌還格外熱,酸疼的腰背被熱燙的手掌撫過,簡直比泡溫泉還要舒服。
除了,屋子里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子馬燥味兒。
難不成,甯楚格一大早就去騎馬了?
“甯楚格又跟著去拉練了?”耿清寧一面閉著眼享受這片刻的悠閑時光,一面閑聊家常,“今日可是丁小隊頭名?”
“丁小隊?”熟悉低沉的男聲從耳邊傳來,帶來陣陣癢意,“是那個黑乎乎的人領頭的嗎?”
耿清寧一驚,側頭一看,正是四爺在給她按摩,她捂住胸口,“你、你怎么還在這?”
上回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回京了,今早上身側無人,她自然而然便以為他又走了。
不得不說,當時是松了一口氣的,畢竟兩人之間還有些尷尬,但同時,還覺得有些許的郁悶。
睡一覺就走,他把這兒,還有她,當成什么了。
“爺為何不能在此處?”四爺手中微微用力,將人壓在手下動彈不得,滾燙的手掌撫過雪白滑嫩的肌膚,看著手下纖細的腰肢隨著他的動作逐漸緊繃。
他不自覺的舔了舔嘴唇。
耿清寧渾身一顫,把臉往枕頭里埋了埋。
“怎么不說話?”四爺心中一動,含笑在她柔嫩的后腰按壓上一處穴位。
耿清寧的腰,異常敏感,在現代的時候就這般,有時朋友們玩鬧也會撓癢癢,但旁人只要做出要撓的這個動作,她就立刻覺得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只能趕緊求饒。
后來長大一些,她才從書上得知,怕癢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機制,因為那些敏感的地方大多是肋骨、胳肢窩、脖子等,這些搏斗時最脆弱的地方,而且書上還說。
被撓的時候越怕癢,說明潛意識中你對這個人越不信任。
“京中不是事忙嗎?”耿清寧努力控制自己,但身后之人只要稍稍用力,她便抑制不住的全身發麻,渾身酥軟,甚至還會不自覺的彈跳一下。
四爺見她只說了一句話,便將臉死死的埋在枕頭里,露出的一點點側臉和耳朵都紅的幾乎滴血。
又害羞了。
都是三個孩子的額娘了,寧寧還是這般容易害羞。
他愛憐的松開手,將軟綿綿的人摟緊在懷里,柔聲哄道,“再忙也得來看你與孩子們,況且,爺上次許過你的,咱們一道去塞外”。
一望無際的草原,肆意飛馳的駿馬,圍在篝火的夜晚……
耿清寧再一次被吸引了,她揚起小臉期待的問道,“那,小五能去嗎?”
若是五阿哥能去的話,她高低得去耍上一回。
四爺一愣,思索片刻才明白她所說的‘小五’是誰,不得不說,這種叫法還真像民間夫妻一般,頗有些野趣。
“小五還不到半歲,肯定不行”,他搖頭道,小五從出生到現在,才將將四個月,實在太小、太過稚嫩,怎放心叫他受此顛簸。
他輕聲安慰道,“你放心,府里有福晉,還有陳嬤嬤,絕不會叫小五受了委屈”。
宮內經常交換孩子撫養,除了擔心后妃外戚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
孩子在親生額娘那里無論受了什么,那都是命,若是在旁人處,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是養母未曾精心,為了不落人口實,養母只能愈發小心仔細。
小五在福晉那里,福晉絕不敢叫他掉一根頭發。
耿清寧昨日剛勸好自己不要跟腦回路異常的古人計較,但此刻還是忍不住沉了臉色,“我不去什么勞什子草原了,你自個去罷”。
孩子放在別人手里,還叫她放心?!
反正不管別人怎么想,她絕不可能把孩子交到旁人手里,實在難忍心中之氣,她坐起身,用盡全身力氣去推他,“快出去”。
腦子不好就算了,還渾身上下一股子馬燥味兒,也不擔心熏著旁人。
這是又醋了?
真是。
四爺一把攥住她推人的手,見她身上錦被滑落,只剩下系帶的肚兜,顫顫巍巍的,令人心尖也跟著顫抖。
他抑制住翻涌的氣血,拿起一旁的錦被將人裹起來,外頭晴天白日的,又有這么多下人在,白日宣淫總歸是不好的。
再說了,這里是寧寧的地盤,他也不愿叫讓旁人輕視了她。
“那你說該如何是好?”他輕笑問道,無奈中又帶著些快活。
她醋,不過是因為在意而已。
裹住的毛毛蟲沽涌了幾下,從被子中伸出不知氣紅還是憋紅的臉,“你……自己去罷”。
不就是旅游嗎?
老娘不伺候了。
第 172 章
耿清寧掙扎著起身, 想要把人攆出去,卻不小心被錦被狹裹著摔回床上。
又生氣,又丟人。
四爺沒忍住, 他將整個毛毛蟲摟進懷里, 輕聲笑道,“乖啊, 別鬧”。
寧寧連吃醋的樣子, 都是這般惹人憐愛。
想想,他又將她的臉掰過來, 低下頭柔聲哄道,“爺這輩子只栽在你手里”。
他這邊柔情蜜語, 耿清寧卻像一個氣鼓鼓的河豚突然被針扎了一下,滿腔的怒火不知往哪里宣泄,也無處可去。
都說,被愛的那個人總是有恃無恐。
不得不說, 入府這么多年, 有寵、有銀子、有孩子, 四爺確實養大了她的脾氣,讓她從一個戰戰兢兢擔心自己朝不保夕的人,變成了現在這個一被踩雷就要炸的人。
她不是傻子, 也不是沒有心, 但也正是因為她有心, 有感覺, 才敢想,敢要。
只是, 看,二人之間這何止是代溝, 簡直是馬里亞納海溝。
二人永遠不在一個腦回路上,永遠在雞同鴨講。
耿清寧泄了氣。
正巧,外間有熱水送來,她強打起精神道,“這樣,你先去洗漱,剩下的,待會再說”。
即便決定放過自己,也是需要時間緩和的。
四爺不解她為何突然情緒低落,但剛才確實騎了馬,身上有馬燥味兒。
他無可奈何的起身,但片刻后,他復坐回去,替她解開她身上裹著的被子,輕聲安慰道,“你若是不想去,不去便是,何苦氣壞了身子”。
耿清寧沉默一瞬,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不是我不想去”,她直勾勾的看進他眼里,“我做夢都想去,是我去不了,福晉也好,陳嬤嬤也罷,我都不可能將小五托付給他人”。
她停頓片刻,“除非那個人是你”。
父母二人共同扶育孩子乃是正理。
身邊人滿臉的平靜,沒有怒意,也不見委屈,只是在認真的闡述自己的想法。
四爺卻輕輕笑起來,原來在她心中,只信賴他。
“你這樣的性子不能說不好,只是太獨了些”,他握住她的手,斟酌著說道,“以前你在府里,總是獨門獨院,不與任何人往來”。
他一字一句說的很慢,“可人活在世上,總得需要有人幫襯一二,劉邦尚有張良,李世民亦有魏征”。
他抬眼問她,“你明白爺的意思嗎?”
耿清寧微微點點,自言自語道,“誰是劉邦?誰是張良?”
到底是她的孩子成就福晉,還是福晉幫她?
四爺靠向身后迎枕,放松道,“爺叫你是誰,你便是誰”。
甭管旁人的心思再活絡,在這王府里,就得按他的想法來,無論是酸、甜、苦、辣,他給什么,她們就得接著什么,容不得她們不要。
耿清寧被他狂炫酷霸拽的一句話說得愣住了,以至于四爺去洗漱的時候,她依然思緒翻騰,總覺得自己特別像電視劇里謀害原配的惡毒女配。
四爺就是那個心眼偏到胳肢窩的渣男。
若是她跟四爺的故事被拍出來,應該有一批人罵她既要還要,另一批人罵她不知好歹,她甚至還能想象到自己在網上跟拼命人家解釋,未果,然后再對線三百回合的景象。
葡萄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主子似乎正回憶著什么,臉上雖沒有笑但滿是懷念,看來剛才屋子里的氣氛應當還不錯。
她將八珍牛乳羹放在旁邊的案幾上,又將掛在薰籠上的衣裳拿下來。
“主子爺賞的這些紗、羅可真好看”,她叫小桃去找那套珍珠的首飾來配衣裳,“又鮮亮又涼快”。
她又夸四爺賞的首飾,“還有這珍珠簪子,配上這天水碧的衣裳,清爽的跟夏日的荷塘似的”。
耿清寧坐在鏡前,手中無意識的拿勺子攪拌著,她若是起晚了,又不想耽擱用午膳的時候,就會選擇各種各樣的羹。
今兒是用猴頭菇、白茯苓、山藥等八種珍品磨制成粉,加入牛乳一起熬制而成的八珍牛乳羹,有天然的食物清香和淡淡的甜味,既能滋養脾胃,又能飽腹。
她用了半碗安撫造反的肚皮,才分出神去看那眼熟的珍珠簪子。
她記得這簪子……上次見武格格的時候曾被摔了一回,上頭有不少細碎的劃痕。
葡萄笑盈盈的舉給她看,“主子放心,小桃專門找人打聽過的,珠層厚的珍珠便是有傷痕,拿銼刀細細打磨掉即可,您瞧”。
耿清寧將簪子拿在手里,無論是看還是摸,那摔出來的痕跡似乎都消失了。
簪子都不記得過去了。
她將簪子遞給小桃,“挺好的,就這個罷”。
*
浴桶擺在東暖閣處,不過幾步便到,小太監試了水的冷熱,才伺候著主子脫了衣裳。
溫熱的水包裹著整個人,熱氣熏蒸上去,煙霧繚繞間,連一旁近在咫尺的屏風都不清圖案。
四爺依舊默默的盯著屏風,心里想著的是寧寧和幾個孩子。
初識寧寧時,覺得她性格綿軟,可這些年相處下來,才發現她內里竟然是副銅骨,敲不爛、打不碎,還不愿意彎折。
不像是奴才,倒像是天生的主子。
她不僅對自己如此,教養甯楚格和弘晝也是這般,劃下一條底線之后,什么都是由孩子自己做主,無論是底下的奴才,還是她自己,都不許插手孩子們的決定。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孩子們被養的很好,無論在府內還是宮中,明顯能感覺到他們是獨立的一個人,而不是受人擺布、受人影響的傀儡。
他自然是驕傲的,孩子們爭氣,他怎么會不高興,不激動。
但大清只有一位主子,而其他的所有人,都是那個人的奴才。
四爺心情復雜的嘆了一口氣。
他只是無意,身后拿著絲瓜瓤替他搓背的小太監卻立即跪下請罪,太監袍子上沾了大半的熱水,整個人卻在瑟瑟發抖。
他擺擺手叫人出去,又問身邊一直伺候著的蘇培盛,“小主子們怎么樣?”
蘇培盛彎腰道,“二格格七點一刻起身的,用完早膳便跟著師傅一道讀書,眼下正在書房。弘晝阿哥七點三刻起身,吃了一碗蛋羹就去花園了,五阿哥七點醒了一回,喝了奶后,玩了一個時辰,又睡下了”。
四爺點點頭。
蘇培盛試探著問道,“午膳要不要將幾位小主子一道請過來?”
府里讀書的時候,小主子們中間休息的時間很短,但主子爺許久未見二格格,定是想念的緊,他們這些做奴才的,要替主子想在前頭。
四爺嗯了一聲,“下午讀書的點推后一個時辰”。
他又道,“叫廚房做些稀罕些的,你耿主子愛吃的多上些”。
蘇培盛應下,心中卻是暗暗叫苦,主子爺這是心疼耿主子與小主子了,可怎么沒人心疼心疼他,這簡陋的莊子上要他去哪找會做稀罕東西的大師傅。
可主子爺的吩咐,他便是拼了老命也得做到。
他苦哈哈的去了廚房,扭來扭去好幾圈,都是些鄉下的廚娘,雖說也有幾分手藝,可稀罕的東西都沒見過,怎么做給主子們用。
一個仆婦佝僂著腰,拘謹道,“有一個姓陳的公公,很是厲害,只是一直跟在貴公公身后跑,咱們倒是很少見著人”。
陳德海?
蘇培盛立刻就想起來這號人物,不過這人慣眼里只有錢的,又是李側福晉的人,李懷仁怎么挑了這樣一個人過來?還有,他一直跟在貴公公身后跑是何意?
不過,天大地大,也沒有主子爺的吩咐大,蘇培盛又跑了一回演武場,找到了跟在小貴子身后的陳德海,他曬的黑漆漆的的,不像是太監,倒像是鄉下種田的老漢。
陳德海眼神好,他先倒了碗綠豆湯給貴公公,又給蘇培盛倒一碗。
雖然蘇培盛是主子爺身邊的頭號人物,但甭管是誰,都得排在他貴哥哥后頭。
蘇培盛看了一眼有豁口的粗瓷大碗,他沒喝,只甩了甩袖子道,“陳公公,主子有命,趕緊跟咱家走罷”。
日頭明晃晃的掛在天上,演武場上還時不時有灰塵揚起,這樣的地兒,若不是陪著主子爺,他一刻也不想待。
陳德海不說話,只拿可憐兮兮的眼神去看小貴子。
只不過,那場景怎么看怎么怪異。
小貴子一口氣灌完整碗綠豆茶,這才說道,“既然主子爺有命,你便去罷”,他停頓片刻,又交代兩句,“給主子辦事,務必精心著些”。
主子爺好不容易來一趟,別丟了主子的臉。
陳德海委屈巴巴點頭,一步三回頭的離開演武場。
一旁的蘇培盛只覺得渾身上下哪哪都不得勁,這蘭院上上下下實在太不對勁,主子爺看耿主子哪哪都好就算了,就連小貴子都能讓眼里只有錢的人這么聽話。
到底是下了蠱,還是狐貍精轉世?
蘇培盛悄悄后退兩步,生怕自己在不知不覺間也被迷惑。
幸好,陳德海離了小貴子還是正常的,他聽了吩咐,又問二格格中間的休息時間,“您放心罷,奴才一定把主子們伺候好了”
不就是哄人開心嗎?
他懂。
第 173 章
京城。
正院。
眾人都聚在偏廳, 盯著坐在上首的福晉看。
福晉心中好笑,王爺雖沒說,但他屬意耿氏她還是能看出來的, 而這些人卻爭得跟烏雞眼子似的。
不過她面上卻絲毫不顯, 甚至還吩咐康嬤嬤上些好的茶水點心來。
她們說累了,好歹能潤潤嗓子。
烏雅格格嘴最快, “福晉, 明兒便是啟程的日子了,總不能讓咱們爺在外頭無人照顧罷”。
若是去外頭辦差也就罷了, 去熱河請安又沒有差事在身,有個隨行的侍妾才是正理。
況且, 誰家爺們光禿禿的出門,半個人也不帶,豈不是叫人笑話?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 未來的太后娘娘還沒有身孕呢, 無論如何, 她要把這個事給促成嘍。
福晉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順便遮擋笑容,“哦, 那依你之見, 應當如何?”
見福晉這般好說話, 烏雅格格喜上眉梢, “自然是……”
“咳……咳”,鈕祜祿格格清咳兩聲, 打斷了烏雅格格的話。
她自是一千個想去,一萬個想去, 誰能陪著王爺去塞外,這段時日便能與王爺獨處,二人朝夕相對,少不得生出幾分情意出來。
再者,去了那邊,皇子的女眷們少不得要往來一二,能多認識些旁人家的內眷,也不是壞事,也算是出去見見世面。
鈕祜祿格格飲了一口茶壓下咳嗽聲,“這種事,自然是王爺和福晉做主”。
烏雅格格雖然人又蠢又笨,對她的心倒是真的,只是這種事兒,她們要也要不來,還不如讓福晉覺得她們聽話懂事,說不定機會更大。
畢竟,她看了一眼上首的兩位側福晉,沒有一位是能讓福晉放心的。
福晉似笑非笑,“你是個懂事的”,落魄冷暖見人心,當年之事歷歷在目,她不可能再欣賞、再用鈕祜祿氏。
李側福晉喝了一杯茶,用了兩塊點心,“佛拉娜那邊還有事,妾身先退下了”。
大格格的婚期定在了明年,時間緊迫,這些日子她忙得腳不沾地的,正院這邊也沒少拜訪,看上去倒是比其他人更熟稔些。
福晉點點頭,“大格格那里是正事,你且去罷”。
為大格格置辦嫁妝,李側福晉必是不能再隨行的。
少個人總是好事,眾人都拿眼去瞧福晉,盼著能聽到關于自己的好消息。
年側福晉調整了坐姿,看著李側福晉離去的背影,表情羨慕的挑起話頭,“李側福晉膝下一兒一女,湊成一個好字,當真是好福氣”。
屋內一靜,只能聽見丫鬟添茶的聲音。
這一屋子的人皆是膝下空空,年側福晉這是在嘲諷眾人無子?
不應該該啊。
年側福晉雖然剛進府沒多久,但也是個飽讀詩書的文雅之人,豈能不知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的道理。
年側福晉端起茶碗,掩蓋住面上的神色,繼續道,“我若是有這樣的福氣,絕不會像耿格格那般服用零陵香,畢竟,多子多福……”
“慎言”,福晉放下手中茶碗,瓷器撞在桌上發出重重的聲音,顯示了主人的憤怒,“耿氏去莊上養病,便是用什么藥那自然也是由大夫決定,豈容你一個不懂醫理的人隨意置喙?”
她決不允許有人往耿氏的頭上潑臟水。
一個孩子若是有著被阿瑪厭棄的額娘,他還如何在阿瑪面前自處,如何能成為這親王府的世子?
眾人或驚或喜,或恐懼聽到如此私密之事,擔憂自身性命。
年側福晉仿若未覺,她掩唇一笑,“福晉說的是,是妾身失言了”。
反正這信兒已經放出去了,別的都是次要的。
福晉脊背直直的坐在椅子上,“你剛來府上,年紀又小,自然考慮事情有所欠缺,我不怪你”。
她換了語氣,面容也格外嚴肅,“但這府上,絕容不下有人爭風吃醋,陷害旁的姐妹”。
這便是訓誡了,眾人均眉眼低垂,低聲應是。
福晉停頓片刻,“烏雅格格你收拾收拾東西,明兒你便隨著王爺一道前去”。
“啊,我?!”烏雅格格滿臉震驚,但很快轉驚為喜,甚至顧不得看一眼旁邊的鈕祜祿格格。
她笑得眉眼得意,面上好不容易沉淀下來的張狂重新爬上來,“好嘞,好嘞,妾身這就去收拾行李,絕不會誤了王爺的事”。
*
女子都喜歡什么?
莊子里,陳德海仔仔細細的思考過這個問題。
在他看來,什么都沒有銀錢好,賞些貴點稀罕點的金銀首飾等能拿出去跟旁人炫耀的,再送些田莊、地產能傍身壓箱底的。
面子和里子都有,再沒有比這妥當的。
但是這是主子,又是素來富貴迷人眼的蘭院,往日,廊下的宮燈數都數不清,連院子里用的碗碟盤杯都是獨一份,還能會少這三瓜倆棗的嗎?
他想來想去,只能往風雅、意境上湊。
正好,天兒又熱,就設個曲水流觴罷。
用木制的桌子搭配著石頭進行點綴,中間鑿空,蓄水后變成水渠,末端留出排水口,將菜肴放到木質的條盤上,飄在水渠上面,任由主子們夾取。
若是在周圍配上奏樂和戲曲,再沒有比這更風雅的事兒。
吃什么并不重要,關鍵就是這個趣味兒。
于是,午膳的時候,耿清寧看見面前循環的水流,里頭有各色各樣的菜品,所坐之處四面開闊,能看到不遠處的小池和里頭的睡蓮,再遠些,還有個說書的先生。
這不就是現代的那些高級私房菜館的做法嗎?
兩三層的小樓,優雅的環境,精致的菜品,營造一種低調又奢華的氛圍。
怎么說呢,一進這樣的地方,好不好吃另說,但一定是非常貴。
甯楚格和弘晝倒是適應良好,尤其是弘晝,以碗為船,以勺為漿,把這水渠當成了玩耍的地方。
四爺看了一眼蘇培盛,夾了一筷子茭白放在耿清寧碗中,春吃芽,夏吃瓜,這茭白又叫茭瓜,被譽為水中參,補益效用甚好。
蘇培盛立刻在心中把陳德海罵了個狗血噴頭,怪不得在府里的時候就天天被那老劉壓在頭上,連主子爺的差事都辦不妥當。
耿清寧嘗了一口,茭白嫩生生的,外頭淡黃色的面衣竟然是咸蛋黃味的,兩種開始毫不相關的東西,搭配起來竟然分外適口。
有點東西啊。
她來了興致,挨個品嘗上頭的菜色。
槐花豆腐,排骨涼瓜,醬菜青豆,碧玉蝦仁,蒜子鱔背,八寶釀肚片。
今日肯定是個南方的大師傅,耿清寧想,甜湯甚至是雞頭米桂花糖水。
雞頭米學名叫芡實,這可是初秋才有的東西,也不知道這做菜的大師傅從哪里弄來的。
甯楚格不愛那些,她只盯著偶爾飄過來的冷淘吃,淡黃色的面條放在裝有冰水的碗里,量不多,只有小半碗,取出之后,可以將手邊的各色調料往里頭加。
她偏愛往里頭放鹵得入味的嫩牛肉,再放上多多的黃瓜絲和醋,三者相輔相成,她三兩口就能下去一碗,然后巴巴的看著流水———繼續等下一碗。
一旁的蘇培盛悄悄退下,陳德海這差事辦的,估計這輩子都抬不起來頭了。
幾個人干巴巴的用完了午膳,下人撤了席面,又換了茶點上來。
四爺端著茶,清了清喉嚨,“爺今日去了演武場,那個頭名甚是不錯”。
今日那些護院跑的時候,他讓隨行的侍衛們也跟著跑了一趟,沒想到仍然是昨夜里那個稚嫩的小子得了頭名。
這小子頗有些勇武之氣,又忠心耿耿,是個可造之材,若是投入軍中,說不定能掙個出身回來。
耿清寧雖然只吃個半飽,但旁人的心意,也不能太不給面子,自然不能再叫別的,此刻只能抱著茶水果腹,“你是說林成?”
林成是小貴子特意招進來的,當時看著只道怪可憐的,沒想到竟然得了四爺的青眼。
要知道這位爺可是個頗為挑剔之人,能看中的人個個都是能干的,比如說徐嬤嬤,再比如說張鳳儀,還比如說青杏。
外頭的就更了不得了,比如說他親手提起來的李衛、田文鏡等人,還有他登基后重用的鄂爾泰、張廷玉,個個都是能臣干吏。
“這孩子年歲不大,人確實是個懂事的”,此人若當真幾分機遇的話,耿清寧并不想叫他耽誤了,“他家中有個病弱的母親,又不愿日日拖累舅舅,這才投來的”。
四爺點頭贊道,“還是個孝順的”。
仁孝素來都是上位者標榜的東西,對他們而言,這樣的人更容易掌控。
“你若是舍得”,四爺將點心往耿清寧那邊推了推,“爺拿親衛與你換,如何?正好,此去塞外可歷練一二”。
甯楚格一直聽著,此刻忍不住抬頭,“阿瑪,你要走了嗎?”
不是昨日才剛來,怎么又提及離去之事?
四爺點點頭,“明日一早便走”,他想了想,又問道,“你想不想跟阿瑪一道去?”
若是甯楚格去,說不定寧寧舍不得女兒,也就愿意一塊去了。
當然,他是萬歲爺親子,又是王爺,自然是他想叫誰去誰就一定得去的,絕不會因為擔憂女子的小小氣性就采用迂回的手段的。
絕沒有這個必要。
第 174 章
京城, 烏雅格格的院子里兵荒馬亂的,上上下下慌成一團。
裝著衣裳的箱籠敞開著,床上、榻上算是衣裳, 首飾全都拿出來擺在一旁配著, 就連府內新分的布料也擺在面前,好選出幾身出挑的, 最好一眼就能把人迷住。
烏雅格格看了半晌, 只道這個不好看,看那個不鮮亮。
反正哪哪都不滿意。
她有點子不高興。
她從進府就沒見四爺幾回, 可憐見的,箱籠里只有侍妾分例的東西。雖說和上輩子比起來還算過得去, 可這回是陪在王爺身側,這些衣裳首飾怎么看怎么寒酸。
她的侍女翠喜在一旁勸道,“這可是江南的新緞子,旁人買都買不到呢, 您瞧, 這燕藍色多好看啊, 穿著清清爽爽的,多襯您”。
烏雅格格摸了一把滑溜溜的綢緞,緞子上甚至有暗紋, 在光下一閃一閃的格外好看, 她皮膚又白, 燕藍色還算是襯她。
她哼了一聲, 有什么好的,這這都是旁人挑剩下的。
李側福晉愛粉, 早早的把桃紅、淡粉、藕紅色都挑走了,年側福晉說喜歡素雅, 選了月白、水綠、山青,剩下的才輪到格格們,她當時以春和院為尊,讓鈕祜祿格格先挑,沒成想人家也沒客氣,當即挑了杏黃和紫藤這兩個色。
只剩下燕藍、秋香、寶藍、銅綠這幾樣,雖然說她把老婦人穿的寶藍和銅綠都給了武格格,可是她自個兒也沒剩下什么好東西。
烏雅格格又不高興了。
若是有當初蘭院的三分華貴……
呸呸呸,她搖搖頭,才不要那失寵之人的東西,若是沾染上晦氣,影響這回陪侍,她哭都找不到地方。
對了,也不知未來的太后娘娘有沒有將那幾匹布裁剪成新衣。
不對,什么太后娘娘,明明是鈕祜祿氏———若是這回她一舉得男,說不定她的孩兒就能取代那弘歷的身份當上未來的萬歲爺。
烏雅格格眼珠子亂轉,還有那位武格格,這倒霉孩子還是有不少銀錢傍身的,又是個憨傻的,‘借’她兩件首飾,不過分吧?
如此這般,衣裳和首飾倒是齊全妥當了。
她打定主意,換了出門的衣裳,不顧太陽還高高的掛在天上,扭身便去了武格格的院子。
武格格正在午歇,見人來,立刻將人請到榻上坐著,又叫人拿好茶好點心招待她。
烏雅格格眉眼亂飛,一個勁的到處亂瞟,見堂屋擺設簡單,又去看武格格頭上手上戴的,都不甚滿意,她干脆起身,走到梳妝臺旁邊細看。
武格格手里扭著帕子,陪在一側,烏雅格格比她進府早,又是德妃娘娘的母家,她無寵,自然該謹言慎行、多奉承著些。
見她這般,烏雅格格心情又變得很好了。
見梳妝臺上有一支銀鍍金吉慶七珠流蘇,她抓起就往發髻上插,口中還不忘說道,“借給姐姐戴兩日,待從塞外回來,我就還你”。
武格格支支吾吾半天,終究還是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吃了一盤子點心,帶著珠釵一扭一扭的走了。
綠柳扶住她,關心道,“格格?要不要……”就放任烏雅格格這般搶人東西?實在不行去福晉哪里告個狀也是好的。
武格格放下簾子,轉身回去慢慢啜著茶,“把剩下的東西全都收起來,至于這個,隨她去罷”。
來府里快一年里,她就見過王爺一回,她沒有出身,又沒有寵愛,若是再生事端,只會叫人死的更快。
她放下茶盞,整個人歪在榻上,方才午歇剛瞇著,烏雅格格就來了,此刻困意翻騰,她微微闔上雙眼似乎已然睡著,只是夢里,依稀記得進府時的那些雄心壯志。
她扯了扯嘴角,怪不得自古便唱什么,爹娘不舍兒嫁人。
嫁人之后沒人疼。
烏雅格格首戰告捷,志得意滿的去了春和院,她的丫鬟抱著那匹秋香色布料,同樣滿臉的自得之色。
下一個蘭院,說不定就要落在她們主子身上了。
不過,面對鈕祜祿格格的時,烏雅格格還是收斂了不少。
她言辭懇切,“好姐姐,人家這回出門,若是連件好看的衣裳都沒有,豈不是叫人笑話。這樣,妹妹也不占你便宜,就拿這秋香色跟你換那匹杏黃色的如何?”
一旁的翠兒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冷笑聲,秋香色名兒好聽,其實就是土色帶點綠,慣常是宮里老嬤嬤們最喜歡的顏色,只因這色兒有一條好處,臟了污了一點,旁人瞧不出來,洗的少,自然穿的就久。
而杏黃色嬌嫩俏麗,看著就溫柔可人,娘娘們的吉服都喜歡用這個色,誰要是換,才是傻呢。
鈕祜祿格格微抬下巴,叫翠兒將繡蘿拿來,呈給她看,“真是不巧,你瞧,下面人手快,這布料竟然已經裁剪好了”。
烏雅格格眼珠子一轉,她一把搶過翠兒手里的繡蘿,“嗐,咱們姐妹哪有那么多講究,我回去叫人改改就成,翠喜,咱們走”。
翠兒氣個倒仰,她就沒見過面皮這么厚的人,竟然明著搶東西了,竟不是當初巴巴的改了身邊丫鬟名兒的時候了。
但這對主仆二人毫不介意,走得飛快,竟連那匹秋香的緞子也沒放下。
烏雅格格好不容易收拾好行禮,又巴巴的去找福晉。
她該怎么去。
雖然她消息不甚靈通,但四爺不在府里的事兒她還是知曉的。
福晉連面都沒露,直接將人送到前院,這回守前院的丁順看著來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但畢竟是福晉吩咐下來的,他摸著下巴,心中逐漸起了思量。
*
京郊,莊子上。
甯楚格想去。
耿清寧并不驚訝。
試問哪個小學生能拒絕暑假出門旅游呢?況且,去的地方既能避暑,又有漂亮的景色,還具有一定的特殊意義。
就像是現代社會,小學生有暑假,而父母工作還請不下來年假,只能含淚將孩子送去夏令營一般,耿清寧只能做好后勤工作。
先是收拾行李,漂亮的騎裝肯定是要有的,出門旅游肯定要漂漂亮亮的,草原上可以策馬奔騰,擋風的斗篷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早晚溫差大,厚些的衣裳也要帶一點,現時做肯定是來不及的。
耿清寧吩咐人往車上搬行李,甯楚格就皺著臉就在一旁勸,“額娘,真的太多了”。
阿瑪不過帶了四車行禮,額娘竟然足足給她裝了六車,就差把家里帶有座位的恭桶也給帶著了。
耿清寧母愛爆棚,搖頭不贊同道,“窮家富路,出了門你就知道了”。
當初她上大學的時候,四個小時的火車她媽媽可是裝了6個雞蛋,三條黃瓜,還有一瓶黃桃罐頭,怕她路上不方便,還提前叫他爸在家里打開再擰上的。
甯楚格還不如她呢。
去塞外都在草原上,臨時想要點什么都沒地兒買,全靠每日送去的補給,但是圣上在哪兒,哪能輪到她一個小小的格格要三要四的,肯定還是自己帶更妥當。
除了包羅萬象的行李,孩子出門還需要照顧的,四爺雖然足夠仔細,但他畢竟外頭有差事,不可能將全部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
徐嬤嬤,這個從小便照顧甯楚格的嬤嬤肯定是要跟著去的,張鳳儀頗有些武力,自然也要一直陪在甯楚格身邊。
至于,明玉和阿敏……
耿清寧有些猶豫。
四爺正在一旁看書,身后是小貴子做的壁燈,自從上回荷花燈大賽之后,耿清寧便在屋子里裝了好些這樣的,亮堂還不占地,他也喜歡在這燈下看書,頗有些鑿壁偷光的意味。
他翻了一頁書,不在意的道,“一道去便是了”。
耿清寧心里確實想叫她們陪甯楚格一起的,孩子嘛,總得有同齡玩伴才更開心,但可憐天下父母心,她都不放心甯楚格遠離身邊,那兩家的父母就能舍得了?
四爺放下書,他總是會被她幼稚的想法逗笑,“你怎知旁人不樂意,能陪主子,那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
他在一旁笑,笑完還要來教她,被用的人才叫奴才,不得用的,那就是個廢人罷了,就像圣上在塞外,他們這些留京的皇子還得巴巴的去請安,同一個道理。
耿清寧囧,不知跟清朝人有代溝,還是跟有心眼的人有代溝。
得,甭說了。
她搖搖頭,叫人去開箱子,打算明日里賞些好東西下去,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好歹堵一堵旁人的嘴,只不過,箱子打開一半又被關上,取東西的人剛到門口就被叫回來。
四爺挑眉,“怎么,想通了?”
耿清寧有些遲疑,覺得說出來有些自怨自艾的意味,但想到昨日的決定,她還是開口說道,“我現在……賞東西下去不太合適吧”。
以前她以為自己肯定能混上側福晉,多少是有點飄的,說賞就賞,就連武格格來拜訪她,她都有賞賜,更別說明玉和阿敏那里。
但如今,她確實只是個格格,之前的事兒就顯得十分唐突了,再做就更不合適了。
“我沒有其他意思,”耿清寧干巴巴的,徒勞解釋兩句,“總歸是身份……”
“就是我只是個格格……就是,反正,有些不太合適”。
她越說越覺得解釋不清,好像總有些其他的意味。
她不想這樣。
四爺見她臉都急紅了,連說帶比劃,吞吞吐吐還小心猶豫,一副擔憂說錯話的模樣,密密麻麻從心底泛出一些心疼出來。
以前他想的都是外頭的那些事,這個側福晉的身份跟外面的事比起來自然是無關緊要的,況且,在這府里、院里他都依著她、順著她,他自信能叫她不受委屈。
可如今與外頭交際,甯楚格也出門往來,她這般底氣不足還是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將她的手捉住,整個人摟在懷里,像是哄弘晝、小五那般輕輕的拍著她的后背,“不用說了,爺明白你的意思”。
第 175 章
李懷仁一路快馬直奔京城, 身上帶著兩個禮盒,他想了想,還是調轉韁繩先去了富察家。
這是個近些年才新興的家族, 有馬武這個領侍衛內大臣, 有馬齊這個大學士,還有嫁給十二阿哥為嫡福晉的姑奶奶, 照這個勢頭下去, 擠身一流世家只是時間問題。
不過,明玉姑娘這頭就差了一點, 她叔伯雖然爭氣,但阿瑪卻是那個年紀最小, 最不著調的那個,又是老兵部尚書的遺腹子,是以上頭的哥哥們也不敢狠管。
長大后,馬武、馬奇等人又爭氣, 叫他繼承了祖父一等男的爵位及世職, 又為他求娶了素有賢名的覺羅氏, 只是這位一等男仍愛在外頭晃悠,地地道道的京城旗人做派。
他一面想著富察家這個福窩窩里頭的老兒子,一面記掛著蘭院, 以往四爺出門的時候, 總是將他留下看院子, 這回他雖然也被留下來, 但人卻換了個地兒,變成給耿主子看莊子。
他琢磨著, 這輩子,怕是要跟蘭院綁在一處了。
說實話, 他是不太甘心的,后院起起伏伏與他何干,他是前院的人,只管穩坐釣魚臺等人來奉承便是,可如今……
李懷仁抹了一把臉上的灰和汗,雖然再不甘心,但既然這樣了,那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不過話又說回來,耿主子有寵,手頭又松,于進忠在她手下都能混個風生水起的,他自信比于進忠強得多,還能怕沒有機會施展不成。
這不,機會不就來了。
雖然已經到宵禁的時間,但巡街的吏役見了親王府的腰牌自然是客客氣氣的,李懷仁沒費什么事兒,就順利的到了富察府。
富察家的人比外頭的人更是客氣三分,覺羅氏恭敬磕頭,叩謝過主子洪恩后,才接過李懷仁帶來的賞賜,正要留人喝茶,卻見公公們已經起身,像是著急走似的。
難不成在不知道的時候得罪這些人,還是說荷包給的遲了?
覺羅氏不敢強留,忙給貼身丫鬟使眼色,那丫鬟悄無聲息的塞了沉手的荷包給領頭的李懷仁,后頭的幾位公公懷里也都鼓鼓的。
結個善緣,說不定閨女在親王府里的日子也能好過些。
李懷仁掂了掂素色緞面荷包的重量,他微微微一笑,露出一絲口風,“夫人留步,咱家還要去鎮安將軍府,就不叨擾了”。
覺羅氏再三謝過,又派人將貴客送出,回轉到廳中卻只盯著禮盒看。
鎮安將軍府指的應該是納喇·常賚的府上,他家的阿敏格格也在雍親王府上做侍讀。
看來這禮,并不是獨獨給富察家的。
她想了想,還是帶著滿腹的心事去了正院旁一處格外清靜的院落,正是富察家老太君的住所。
覺羅氏素來敬佩這位婆婆,雖說先后經歷了中年喪夫,老年喪子,但年近古稀,依然精神矍鑠,若遇猶豫之事,她與幾位嫂嫂都會來請教婆婆。
“您說,那位主子是什么意思?”覺羅氏接過丫鬟手里的熱牛乳親自遞到婆婆手里,“兒媳有些糊涂,這不年不節的,怎會有賞賜下來”。
烏雅氏仔細打量著打開的禮盒,小小一個盒子不大,但分外精致,里頭是一整套的銀鎏金點翠項圈、手鐲,花絲鑲嵌,翠條生動,上面的火珠層次豐富鮮明,華麗異常。
她慢慢喝完牛乳,又拿清茶漱口,漱過三遍又要了一盞溫水,覺羅氏強行按捺下心中的焦急,默默的等著。
“看這項圈大小,應當是賞給明玉那丫頭的”,烏雅氏拿棉帕子拭去嘴邊微微濕意,“想來不是沖著府里的爺們去的”。
覺羅氏自然是能看出這點的,若是雍親王沖著大學士的二伯,又或是三伯去的,這賞賜也輪不到她們這房身上。
再說了,她們這房素來是不中用的,怎會影響到二伯、三伯的決定。
烏雅氏漱完口,被丫鬟們服侍著上了床榻,她盯著床帳上福祿壽的繡紋,又問道,“那位耿格格是不是仍在莊子上養病?”
明玉就在莊上,若是只為了賞賜陪侍有功,直接賞給她也就罷了,為何費這趟功夫專門送到府上?
或許,是叫她們這些內宅的婦人感念主子恩德罷了。
覺羅氏只覺得眼前的迷霧一下子就散了,“兒媳聽明玉說,親王府的人都尊她一句耿主子呢”。
烏雅氏笑起來,滿臉的皺紋都舒展了不少,“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沒想到啊,素來被稱為冷面王爺的雍親王也有為內寵操心的時候”。
她笑了一會,到底還是心疼小的,忍不住叮囑一句,“事關各人前途,我也不能替你拿主意,你和明玉阿瑪好好商量商量,也得替孩子們考慮考慮”。
覺羅氏低聲應是,替烏雅氏蓋上薄被,又吩咐人將冰盆挪到屋角,這才悄悄回了屋子。
這一來一回過去的時間不短,可派去尋明玉阿瑪的人到現在還未歸來,想來又是被哪里的人給絆住了腳。
她在窗前坐了好一會兒,一直待到白日的暑氣完全消退,吹來陣陣涼風,她才徐徐舒了口氣,伸了個懶腰。
“備車”,覺羅氏一面站起身,一面吩咐身邊的丫鬟,“拿上老爺的帖子,咱們去給主子謝恩去”。
*
耿清寧做了一夜的夢,雜亂無章的,什么也記不太清楚,隱約還有些印象只有甯楚格的哭臉,她正要將閨女摟進懷里安慰,卻猛然驚醒。
屋子里寂靜極了,只能聽見她劇烈的喘息聲,屏風外頭也沒有人影走動,目光所及之處的木制家具古樸又熟悉,卻帶來莫名的恐懼感。
她扭頭看向身側,身側的四爺還緊閉著雙眼,微弱的光線透過紗簾在他的臉上落下一層陰影。
心中的不安愈發的強烈,她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如此重復幾次,但胸膛里突突的心跳聲卻根本慢不下來。
四爺雖在夢中,但似乎也察覺到她的不安,他伸手拍拍她低聲嘟囔,“再睡一會”。
帶著睡意的嗓音顯得有些微微嘶啞,耿清寧往他的懷里靠一靠,身邊人身上傳來的熱意讓人稍微放松了些,她試圖閉上眼睛,只是仍然沒有絲毫的睡意。
兒行千里母擔憂,許是甯楚格出遠門,她一時之間有些不適應吧。
耿清寧翻了兩個身,終是躺不下去,她輕手輕腳的起身,又慢慢的從四爺身上跨過。
葡萄站在屏風外頭,壓低聲音問道,“主子,是要喝水嗎?”
往日的這個時候,耿清寧定是高床軟臥,睡意正酣。
耿清寧隨手攏了攏頭發,腳步急急,“不必,我去看看甯楚格”,她到底還是放心不下,看一看方覺得心安。
葡萄忙拿件絲質的斗篷披在耿清寧身上,天剛曉白,還有些微涼,“二格格昨夜里亥初睡下的,夜里只起了一回夜,此刻正睡著呢”。
葡萄聲音放得極低,但床上的人還是皺起了眉毛。
“是做噩夢了嗎?”身后,四爺撩起床帳仔細去看,寧寧只趿拉著鞋子,沒換衣裳,面上還帶著些慞惶,怕是夢見什么不好的東西,定是與甯楚格有關。
他坐起身,親手穿上靴子,“爺與你一道去”。
蘇培盛在屏風外頭輕聲問了句,方才領著小太監捧著梳、水、胰、帕等魚貫而入。
耿清寧只能停下來等他,如果是只有她自己,披一件斗篷也就幾步路的事兒,可是四爺要去,就得洗漱、梳頭、換衣裳。
真是……
她坐在梳妝臺前,等著也是等著,只能跟他一道梳洗。
四爺湊過來坐在她身邊,見她不停的摳著袖子,拽過她的手不叫她與自己嘔氣,“每逢大事,需有定氣,你性子樣樣都好,就是有些太過于急躁”。
耿清寧悄悄翻了個白眼,自從上回吵架之后,四爺就很愛把她當成閨女一樣訓誡,“那古人還道:事有輕重緩急,況且,跟咱們自家孩子,哪有這么多講究”。
沒錯,她就是在故意抬杠。
身后梳頭的小太監和小桃頭都不敢抬,只盯著眼前的頭發絲,仿佛天聾地啞一般。
四爺人往后一靠,長長一嘆,“爺不過說了一句,你就有百句千句等著爺,唉,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耿清寧有一瞬間跟不上節奏,她狐疑的盯著鏡子里的四爺瞧,覺得銅鏡不夠清楚,距離還有些遠。
真受傷了?難道她剛才的語氣真的很重?
耿清寧皺起眉毛細看,又怕影響不好,將身邊梳頭的下人揮退,才扭頭去看他的臉。
……偏偏他轉過臉,不叫人瞧。
啊,真生氣了?不至于吧,四爺這么小心眼的嗎?
耿清寧忙用雙手去捧他的臉,“別啊,我不是故意的,就是說順嘴了,下次不……”
話還未說完,就在他眼里、嘴角瞧見還未來得及隱藏的笑意。
她冷哼一聲,手上用力,差點把他的脖子扭斷,“下次還敢!”
屋子里傳出陣陣笑聲,驚走了在一旁樹上憩息的成對鳥兒,小桃悄悄松了一口氣,卻被一旁的葡萄含笑打趣,“這下總放心了罷”。
主子們呀,好著呢。
第 176 章
鬧了這一場, 夢里帶來的那股子恐慌勁兒終于消散的無影無蹤,太陽也悄悄從地平線跳出來,橙黃色的暖光照得院子里一片陽光明媚, 有幾個雀兒在枝頭嘰嘰喳喳的說著悄悄話, 聲音大到唯恐旁邊的人類聽不見。
緩過勁來的耿清寧暗笑自己被一場夢嚇到,她不再提去甯楚格屋子的事, 只吩咐人把孩子們全都叫到正廳來, 大家一起熱熱鬧鬧的吃頓早膳。
平日里這樣的機會真不多,甯楚格起得早, 一般她用膳的時候弘晝還在睡覺,今兒還是特意把他叫起的———總不能缺席送別宴。
她本來還有些離別不舍之情, 但看見滿滿登登擺了兩張桌子的早膳,那點離愁不知不覺就飛了。
桌子上各色各樣的吃食、點心,耿清寧純粹的國人飲食習慣,更喜歡在早上吃點咸口的東西, 豆腐腦、面茶、焦圈、肉餅, 個個她都愛。
因著她的影響, 甯楚格喜歡在早上吃牛肉煎包,尤其喜歡脆脆的那層焦底,再配上足量的米醋和只香不辣的辣椒油, 她小小一個人能吃上足足一碟子。
弘晝牙齒還不夠利, 有些抗拒嚼硬的東西, 相比之下, 他更喜歡吃小籠湯包,咬開小小一個口, 去吸允里頭鮮美的湯汁。
四爺倒是什么都不挑,或者說他很少在下人面前展現自己的喜好, 是以桌子上還上了些甜的紅豆包、堅果卷等,還炒了幾盤子小炒來配各色粥。
耿清寧本來吃著自己點的牛肉餅,但看見炒得嫩生生的萵筍炒山藥片,黃瓜蝦仁,也捏了個金絲奶花卷放在手里。
甜咸永動機,誰能不愛。
眾人正吃著,葡萄從外頭進來道,“主子,富察家的人遞來一張帖子,說是想給您磕頭,您看?”
她其實不想在這個時候打攪主子們,但仔細算來,這應當是蘭院收到的第一張帖子,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莫說葡萄,便是耿清寧當下也有些懵,人還是被筷子上的萵筍掉在碗里發出的零碎聲響驚醒的,她一面夾起萵筍放在嘴里無意識的咀嚼著,一面抬頭去看四爺。
他正專心致志的用膳,聽見了這個信兒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樣。
看來和他沒關系。
耿清寧莫名的有些高興,竟然有人給她遞帖子,是不是說明她終于在清朝打開了外出交際的大門?在外頭的人眼里她多少也算個人?
“富察家?”她想了一圈,終于想到甯楚格身邊的那個侍讀,“你身邊那個叫明玉的,是不是出身富察家?”
甯楚格看了一眼阿瑪,她咽下口中的食物,又將碗筷放在桌上,雙手垂在身側,“額娘說的沒錯,明玉正是富察家四房的長女”。
孩子同學的父母來拜訪了?
“快把人請進來”,耿清寧站起身,她雖然只吃了五分飽,但人只要不餓著就行,沒必要吃飽,也不必再在膳桌這里耽誤時間,“啊不,請到凌云臺二樓那邊去”。
說實話,耿清寧與遞帖子之人并沒有什么交情,今天是第一次見面,但她想,帖子能遞到這兒,又是求見她,肯定是明玉的額娘、瑪嬤之類的女眷。
孩子們之間是類似于同學和玩伴的關系,那她與這位富察家的夫人自然頗有幾分香火情,特意將見面安排在凌云臺二樓也是這個道理。
這既不是三樓那種特別私密的地方,也不像偏廳那般嚴肅,放松之余還有些活潑,正適合這種不遠不近的關系。
葡萄偷偷瞥一眼主子爺,見他面帶微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看來是任由主子安排。
她只好趕緊叫個機靈的小丫鬟去門口跑腿,自己又去準備見客的衣裳。
外頭的覺羅氏只覺得渾身都要散架了,她半夜里出發,在馬車上顛簸了兩個多時辰,幾乎天亮才到莊子附近。
她撩起簾子看了一眼,這一片好大一塊草地,還有旁邊那座山,全都被愛新覺羅家的龍子鳳孫給置辦下來了,也可以說是皇家的后花園。
她還聽說,有些莊子還建在地熱和溫泉上,冬日里說不盡的享受。
不僅僅富貴,貴人們都怕死,是以這里侍衛也多,這一路上她已經遇到兩三波侍衛,好在看到是富察家的馬車,他們也沒有太過放肆。
覺羅氏一面覺得麻煩,一面又覺得高興,想來明玉在這里也是頂頂安全的——雖然等閑之輩肯定不敢靠近這里,誰若是找事,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命有幾條。
覺羅氏又看了一眼側門,見無人進出才放下簾子,她素來是個有耐心的,帖子剛遞進去,肯定要在外頭等上一段時候。
晌午或是下午能見到就已經是主子恩德了。
她吩咐丫鬟找出銅鏡,見鏡子中自己面容疲憊,又親自拿茶水沾濕手帕,將臉上擦了一遍。昨夜里她只靠著車廂瞇了一會兒,自然精神有些不濟,只好用冷水醒神,畢竟待會兒見的可是主子,容不得半點邋遢。
丫鬟幫著覺羅氏將些許碎發用茶水抿順,又將頭上的簪子重新換了位置,她正在拽主子衣裳上的皺褶,馬車外頭被人輕輕敲響。
“富察夫人,我們主子請您進去說話”。
這么快?
覺羅氏微驚,她迅速看過自個兒身上沒有半點失禮的地方,這才撐起笑容,低聲回道,“是”。
丫鬟在前頭引路,覺羅氏在后面悄悄抬頭打量幾眼。
這種引路的丫鬟通常要見客,所以不會是最末等粗使的,但主子身邊的得力人也犯不著去做這樣的差事,所以一般是二、三等的丫鬟。
只是,這個丫鬟身上穿的料子,像是江南那邊進貢的紗羅,薄如蟬翼、清爽透氣,最適合夏日里頭穿,便是她們府上,只有老太太寵愛的幾位孫女兒才有的穿,每人也只有一匹。
覺羅氏摸摸自己身上的料子,悄悄的把皺褶處拽了拽,眼下穿什么不重要了,千萬不能在主子面前失了禮數。
二人走了好一會,覺羅氏又看見一扇紅漆大門,不過是鎖著的,想來也是,內院這處的正門素來是不開的,只有主子們的車架可以通過,她算什么牌面上的人物,自然是從角門進的。
剛一進內院,覺羅氏便精神一震,明明這般熱的天兒,內院里頭卻是涼風習習,繞過影壁,她看見一旁的墻上有‘萬’字紋的透風磚。
這樣磚極為難燒,價格也是不菲,沒想到這兒竟然是只做平常使用。
覺羅氏不敢再看,只慢慢體會從間隙里吹來的涼風,后脖頸處的熱汗已經慢慢散去,她輕松之余甚至還有空想,等到了冬日此處又該如何,那三九寒冬的刺骨冷風豈不是把人給吹透了?
她又自訕一笑,主子們的車是停在二門處的,在披上斗篷,總共也沒有幾步路,豈會凍著。
她正想著,前頭那個丫鬟已經在岔口處不見了身影,她急急攆了幾步,還未拐彎就聞到一陣陣梔子香味,抬頭一看,此處竟然是花園。
咦?哪家去正院的地方還要經過花園子?
她上前幾步路,從頭上拔了支素金的簪子塞給引路的丫鬟,本來準備的有荷包,但這一路上所見所聞,已經讓她覺得荷包里的二兩銀子有些寒酸到拿不出手了。
“勞煩姑娘,請問咱們這是去哪兒?”
丫鬟抿嘴一笑,素手指向不遠處,“夫人您瞧,就是那兒,凌云臺,主子很是看重您呢,這可是主子最愛待的地方”。
覺羅氏順著丫鬟的手望去,只見三層翠綠的竹樓佇立在花園子里,周圍有假山、有活水,還有數不清的梔子環繞。
好一個神仙地方。
婆婆不愧是婆婆,昨夜里已經一針見血。
覺羅氏整頓衣裳,又捋了捋頭上的發絲,路過小池時還特意在水面上看了看自己的倒影,這才目不斜視的進了小樓。
耿清寧坐在椅子上等著,她有些迫不及待。
原諒一個自從來到清朝再也沒有交際過的人吧,以往去見福晉、李側福晉等人,那不叫交際,叫上班,或者叫加班應酬。
反正,這個意義不一樣。
她整理了下頭上的釵環,剛才裝扮的時候,她都好生猶豫,怕太過富貴招人眼,又怕太過寒酸被人嘲諷,最后還是四爺看不過去,挑了她頭一回侍寢時賞的那個流蘇簪子。
還贊‘灼灼其華,美輪美奐’。
她自然是相信雍正的審美的,又專門挑了天水碧的一身旗袍,看鏡子里流蘇搖搖晃晃,自覺比古典美人還要美上三分。
過了四爺的眼,肯定不會出錯的。
耿清寧端起茶盞剛要喝,就見葡萄領著一個裝扮整齊的婦人上來。
年紀不大,應當是明玉的額娘。
耿清寧忙放下茶盞,扯出一個親近點的笑容,她還未來得及說話,那婦人就上前見禮。
婦人不是福身,而是跪下磕頭。
“奴才覺羅氏給主子磕頭”,婦人深深埋下頭顱,“主子萬福”。
耿清寧不由的愣住了。
第 177 章
看著伏趴在地上的人, 耿清寧無力靠回椅背,她閉了閉眼,嘆出一口氣, “快快請起”。
葡萄上前幾步扶住覺羅氏, 將她往椅子處帶,跟耿清寧的時間久了, 她對主子的心思也能猜上幾分, 這么興師動眾的,是看重這位夫人。
覺羅氏順勢起身, 她又福了個身才斜斜簽在椅子上,“奴才夫家姓富察, 李榮保是奴才丈夫,您府上二格格身邊的明玉是奴才的女兒”。
耿清寧知道自己應該夸贊幾句覺羅氏夫家能干,再贊明玉懂規矩、識大體,但是她渾身乏力, 已經毫無興致, 只能徒勞挺直腰背。
還是上班, 只不過是看別人在努力上班。
就像現代社會里,公司總有幾個人是愿意主動加班的,不過耿清寧素來是社畜那一塊兒的, 這回身份位置的轉變, 難免有些不適應。
是她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
耿清寧端坐在上首微笑, 茶碗一直放在桌上, 覺羅氏就一直說著話。
她先是夸贊甯楚格仙姿玉質、志潔行芳,又感念雍親王府對明玉的妥帖照顧, 她們全家都感念主子大恩大德,又說起京城去塞外路上的秀麗風光, 感激主子能給明玉這個出去見世面的機會。
她說話不疾不徐,有娓娓道來之感,即便耿清寧知道她是在奉承,還是不由自主的對她產生一絲絲好感,并且發自內心的覺得有這樣一個額娘,明玉肯定是個好姑娘。
幸好沒出門交際,估計能被這些古人騙到褲衩都不剩。
這樣一想,耿清寧就感覺好受許多,人終于不那么難受,也有心情去看覺羅氏的裝扮了。
真不是她眼皮子淺的先敬羅裳后敬人,而是在這個時代沒有比這個更直觀的東西。
比如說這位富察家的太太,她身上的料子雖然是好的,但略微有些些厚,不像是夏日清透的絹紗,倒像是剛入夏時穿的絲羅。
當然,也有可能穿者無意,看者多心,畢竟絲鍛的衣裳更閃,落在旁人眼里也更體面。
不過,覺羅氏發間帶的簪子也很能說明問題,耿清寧來清朝這么些年旁的長進沒有,鑒賞能力倒是突飛猛進,整枚簪子雖為實金打造,但只是簡樸的牡丹花造型,花蕊處有一顆小小的紅寶石,顏色有些發烏。
應當還沒有上回荷花燈大賽的彩頭,那個花絲鑲嵌對開的金香囊值錢。
據說,小貴子托人把那個香囊捎給給貓狗房的程太監了,說是在里頭放上冰片有芳香開竅、提神醒腦之功效,能夠擋不少腌臜味兒。
冰片這種名貴藥材也不少值錢,一個小太監尚且知道師傅的體面,換句話說,明玉的阿瑪確實相當粗心。
耿清寧又開始思考,清朝的男子可能不會將俸祿交給妻子打理,那一大家子人該如何養活,全靠家里的產業?
全家老小一起啃老,就像皇家一樣?
她一面腹語,一面端起茶盞,“今日多謝你陪我說話,時候也不早了,你快去瞧瞧明玉罷”。
再不走,她的臉都快笑僵了。
原來,看別人加班也是一種痛苦。
覺羅氏立刻站起身,又深福下去,“是,奴才遵命,奴才這就去”。
耿清寧繼續微笑,甚至覺得和葡萄、紅棗等人相處都沒有這般······深刻體會到階級的差距。
不知這位覺羅氏難不難受,反正她作為被奉承的那個人都累的夠嗆。
或許在這清朝,人際交往的技能點她這輩子也點不亮了。
葡萄親去送覺羅氏,青杏便悄悄頂替了葡萄的位置,她撤走茶盞,換了一盞酥酪上來,“主子爺說您早上沒用多少,叫您稍微用些墊墊肚子”。
耿清寧伸手一摸,碗壁竟然是熱的,大夏天的,哪有人吃熱的飲品,又不是姜撞奶。
看到主子微微皺起的眉頭,青杏不得不多余解釋一句,“主子爺說,大早上的不能太過寒涼”。
耿清寧翻了個白眼,大早上剛起床,陽氣尚未生發,不能吃寒涼之物。中午該用午膳,五谷為養,這些寒涼之物不能貪多。晚上要睡覺,吃多了寒涼的東西仔細睡著了肚子疼。
反正只要四爺在這,一整天都有理由。
活爹這是。
暫且忍忍吧,反正他馬上就要走了。
青杏見耿清寧端起酥酪,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氣,她走到主子身后,將頭上繁瑣的發飾拆下一部分,好讓人能松快些。
她一面動作,一面說起話,“明玉的阿瑪李榮保是遺腹子,家里也就嬌慣了些,雖是最小,卻繼承了老兵部尚書一等男的爵位”。
耿清寧挑了挑眉,這跟她想的不一樣,按照常理,應該是家里的幾個兄弟為了這個爵位爭的不可開交才對啊。
原來富察家的大哥去的早,二哥、三哥都頗有些本事,又是看著這個最小的弟弟出生長大的,也就多心疼了些。
李榮保蜜罐里泡著長大,行事自然就浪蕩了些,據說,后院里有好些妻妾,眼下明玉就有六個兄弟姐妹。
七個孩子?!
將近是雍親王府里孩子的二倍。
嘖嘖,怪不得明玉這丫頭這么懂事,一副大姐姐的模樣,原來在家里素來就是大姐姐的身份吶。
不過,這壓力也太大了吧。
許多窮苦家生養孩子,不過是稀飯里多一瓢涼水的事兒,多喝點稀的,風再一吹,人也就長大了。
但這個富察家可不是什么窮苦出身,生孩子、養孩子花費且不論,就說七八個孩子的嫁娶問題,男子總得出聘禮吧,女子總得有副像樣的嫁妝吧。
“以后給明玉和阿敏的賞賜再重三分”,耿清寧吩咐道,這孩子也是個可憐的。
果然,小小年紀出來打童工,都是有原因的。
不過,她扭過頭去看青杏,沒想到這個八卦小能手的技能竟然在府外也有用。
青杏抿嘴笑,只要主子還肯用她,她內里的東西還多著呢。
誰能拒絕吃瓜呢,反正耿清寧拒絕不了,一路上,她又聽青杏說了好些炸裂的八卦。
比如說某某大人最喜歡自家老婆的三寸金蓮,每天下班回去都要脫鞋聞一聞。再比如,京郊有一涼亭,民間傳說士子經過那里,若遇風雨,將來必封侯拜相,許多讀書人專門在陰天去那里排隊經過。
耿清寧一面覺得好惡心,一面又感慨裹腳的風氣就是被這些人給帶起來的,而在他們心中,三寸金蓮也不過是玩物,真正放在心里頭的重要的還是前途。
若是當皇帝的喜歡官員裹腳,他們估計跑得比誰都快。
二人一路走回去,到院子里一看,各處靜悄悄的,四爺竟還在廳中的搖椅上半躺著,手里還握著一本書。
怎么還沒走?
四爺聽見響動,抬頭看到她,招手叫她過來坐下。
就這小搖椅,兩個人也不怕壓塌嘍,耿清寧沒管,徑直坐在梳妝臺前,叫青杏把她發間的假發片和頭飾全都拆掉,這一早上的,墜的頭皮都是痛的。
四爺將書收起,握在手中,走到梳妝臺旁盯著鏡子細瞧,見她和早上出門的時候完全兩種不同的狀態,“怎么,是今兒來的人不喜歡?”
耿清寧忍住嘆氣。
她在府外沒有來往的人,自然也不必為此煩擾,在府里,她院門一關,不用見旁人,偶爾在福晉那里遇到同事,大家彼此都很客氣。
她不用軟著膝蓋面對旁人,旁人也不必對她這般行禮磕頭。
“沒有,這位太太人很好”,耿清寧微微搖頭,說到底,還是她這些年被養的過于天真了些。
四爺微微彎腰,輕輕捏住她臉頰,像是哄弘晝那般,“若是不喜歡這個,爺再給你挑個好的”。
他是鑲白旗的旗主,整個鑲白旗下都是他的奴才,挑個把個出挑的,能逗寧寧開心,就是她們的福氣。
耿清寧松散著頭發靠進四爺的懷里,反手去抓他的手,感慨道,“幸好是你”。
若是穿越成窮苦人家的女兒,終日勞作掙不到碎銀幾兩,肚子都填不飽,更別說風花雪月。
若是穿成個奴婢,天天對別人跪來跪去的,便是再有阿Q精神,再努力適應環境,心理上還是接受不了。
若是好不容易穿成個大家小姐,結果盲婚啞嫁給李榮保這樣的人,身為正妻,還得為下頭數不清的庶子庶女操心。
這樣一對比,她覺得四爺對她當真不錯。
怪不得人家說,不幸的時候,就要去看看更不幸的人,這樣就會覺得生活充滿幸福感。
四爺笑了,微微用力摩挲她的發絲,語氣中還帶有一絲責怪,“你才發現?”
寧寧這樣的性子,若是指給旁人,肯定會被打碎成渣,再揉成一團,變成和最開始完全不同的模樣。
不像現在,脾氣越來越大,還敢給他甩臉色看。
耿清寧點點頭,這些年好日子過得,她早已忘記當年選秀時的心驚膽戰,也忘記初入府時的小心翼翼,今日見了覺羅氏才發現,這本就是個,人和人有階級差距的社會。
她整個人倚在他身上,只覺得慶幸,仿若落水時遇到一塊令人心安的浮木。
第 178 章
二人緊緊挨著, 誰也沒說話。
耿清寧緊緊的巴著四爺,只覺得他像是顆遮風擋雨的大樹,而她就是樹上長出的小小蘑菇, 若是離了這大樹, 不是被太陽曬成蘑菇干,就是被地上的蟲蟻拖進巢穴。
估計一天也活不下去。
因著這份心思, 這會子她反倒是生出幾分離情, 不舍得他走了。??對了,他怎么還沒走?
她扭頭望了望外面的天色, 太陽已經高高的掛在半空上,再耽擱一會兒, 怕是到午膳時分了。
古人出行不便,尤其是夏日,正午太熱,且不說人, 騾馬也受不住, 一般都是天剛曉白便出發, 走不到正午就得停下來安營扎寨,等到暑熱稍退才能繼續出發。
四爺笑她遲鈍,“早膳太晚, 如何能走”, 況且, 昨夜里的安排今日也得見一見成果才是。
雖然看起來并不如人意。
二人正說著話, 就見蘇培盛從外頭進來,他隔著門簾子就收住腳, 不敢再往里頭去打攪主子,小聲稟告, “主子爺,十三爺求見”。
老十三怎么來了?
剛才屋子里旖旎的氛圍瞬間消失不見,四爺慢吞吞的起身,心里還在思量著十三為何會來。
不是說不想見十三,而是他眼里容不下膽大包天之人,也不知到底是哪個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膽,連主子的行蹤都敢往外透露。
他遞了一個眼神給蘇培盛。
蘇培盛自然是明白主子爺的意思,他瞥了一眼耿清寧的臉色,有些為難又有些委屈,這莊子都快姓耿了,他怎么查?又怎么敢查?
查完了,還得他來受這個夾板氣。
耿清寧也有些驚訝,便是她也是剛知道四爺今兒不走,這位未來的常務副皇帝怎么就知道這個信兒,還巴巴的趕過來了?
哦哦哦,她懂了,原來四爺今兒沒走就是為了留下來見十三爺一面,嘖嘖,不愧是史書記載的兄弟情。
旁邊有小丫鬟拿來見客的衣裳,自從上回四爺來過,莊子上也開始常備他的衣裳———總不能叫他還跟上回一樣穿著皺巴成一團的衣裳回去。
這樣一想,他的重度強迫癥是不是有所改善?
四爺低頭掃視一眼,只叫蘇培盛領著兩個小太監將他身上剛才坐出來的皺褶扯平,又捏了捏耿清寧掛著不明笑容的臉頰,這才去了前頭。
前院里擺著一個竹轎。
四爺眉心微皺,看來老十三的腿還沒好透,果然,進屋一看,十三的腿被衣裳蓋著看不出來什么,但是整個人臉色發白,完全沒有二十來歲意氣風發的模樣,反倒是暮靄沉沉的。
可見,這皇宮內外所有人,離了萬歲爺的看重,是比失去生命更加可怕的事兒。
自然,旁的話已經說不口了,四爺放緩語氣,“怎么不在家好好養著?你如今年輕不曉得輕重,以后老了,有你后悔的時候”。
明明是被訓,十三爺卻挺高興的,四哥這是待他親近才會訓斥兩句,“是,四哥說的對,當下正養著呢,莊子上比京中涼快,這腿也能好受些”。
天氣越熱,暑邪越盛,濕熱內蘊,這瘡就愈發的嚴重,膝蓋上的瘡潰了又長,長了再爛,太醫一個接一個的換,但就是沒有好的時候。
其實他的腿也不是一直這樣,只是好不容易養好了些,過年的時候又要跪天跪地跪祖宗跪皇上,自然還得壞上好長一段時間。
太醫說,只要人待在涼快的地方,不要經常用膝蓋,好的自然就快些。
可惜,這回萬歲爺塞外避暑,還是沒有想起他。
四爺沒說話,等著十三說明來此的目的。
十三爺扔掉腦子里那堆亂七八糟的事兒,他笑呵呵的提起昨夜的事兒,“真是無巧不成書”。
還將侍衛遇見富察家馬車的事兒說了出來,不好意思道,“今兒來求見本就是碰碰運氣,沒想到真叫弟弟碰著了”。
原來這么回事。
確實,十三的莊子就在這附近,今年四月的時候,萬歲爺終于想起還有這么一個生病的兒子,雖然沒有給爵位,但還是大發善心的賞了莊子和下人。
當時還是他叫人在內務府運作一番,十三才得了這附近的一個莊子。
想起過往的這遭事,四爺臉上的表情愈發的柔和,誤不誤解的,不是窺探行蹤就好,他輕咳一聲,主動問起,“可有給圣上的請安折子?”
雖然萬歲爺還是不待見十三,但是賞下來的太醫和莊子已經是一個極為明顯的緩和信號。
天底下只有不是的兒子,沒有不是的老子,十三若是懂事,這個時候就應該像狗皮膏藥一樣貼上去。
十三爺搖搖頭,“這些日子一直在收拾莊子,還沒有騰出手來”。
四爺板起臉,“胡鬧,下頭那些奴才難道是死的嗎,這些事兒哪輪得著你親自操心?孰輕孰重都不懂了?”
十三爺恭敬聽完才道,“四哥莫氣,是弟弟想差了,我這就回去寫”。
四爺點點頭,看兩三個小太監把十三爺架到竹轎上,他又把人叫住,“你那邊若是送信不方便,可以叫人送到此處”。
十三爺微微一頓,高興的哎了一聲應下來。他心中明白,一個皇阿哥便是再落魄,手底下也不至于無人可用,四哥這是擔心他的信呈不到汗阿瑪的御前,特意幫他一把罷了。
四哥素來是這個性子,若是沾手了,便不會中途丟開手,只會把一切都辦得漂漂亮亮的。
前院兄弟二人情深義重,后遠一間屋子里,覺羅氏握著明玉的手,根本不舍得松開。
兒女都是額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疼都疼不夠,哪舍得叫她出這樣的遠門,還是跟著去伺候別人。
明玉埋首在額娘懷里,本來想好的那些說辭,卻被哽住的喉嚨擋住,一句話也吐不出來,明明說好不流眼淚的,不知怎的,一見到額娘,眼淚珠子像是找到了親人,一個勁的往外的掉。
但這里是主子的地方,明玉只能悄悄埋住臉。
察覺到肩窩處的熱意,覺羅氏忙眨了眨眼,憋回眼中不爭氣的水汽,她一下又一下的輕拍著女兒的后背,身體也微微搖晃起來。
夏日、午后、蟬鳴,這是明玉記憶中最為閑適的時光,那時候額娘就是這樣輕輕拍著她,哄她睡覺的,眼下雖不是午后,也未有蟬鳴,但額娘的懷抱仍然是那么溫暖,那么讓人眷戀。
又過了好一會,覺羅氏覺得堵在喉嚨的哽塊消失,她才輕快的說起塞外秀麗的風光,說起草原上吹過的一陣晚風,天邊那抹橙色的晚霞,還有僅剩幾縷的陽光拉長身騎白馬的身影。
覺羅氏描述的場景實在太過美麗,明玉聽得入了迷,逐漸忘記離別的苦楚,反倒是產生了些許的好奇。
“明玉,”覺羅氏的聲音中滿是向往,她慢慢悠悠的哄著閨女,“你來做額娘的眼睛,替額娘看一看這外頭的風光,好不好?”
明玉滿腔的使命感,她連連點頭,“女兒必會每日都寫信,還會畫畫,把那些漂亮的景色全都畫出來”。
她握住額娘的手,“到時候我去求格格,把這些信啊、畫啊,全都捎回來,一定讓額娘看到”。
若是在以前,覺羅氏肯定是告訴女兒千萬不要這樣做,不要給二格格和雍親王府的人帶來麻煩,但眼下她只是摸摸女兒的小腦袋,笑著點頭,“好,額娘等著明玉的信”。
既然決定跟了這位主子,自然是越親近越好,適當的‘勞煩’主子,求主子一些事情,既能滋養關系,又能在身處逆境時,獲得援手。
畢竟,施比受有福。
同樣,自覺幫了弟弟的四爺心情很是不錯,午膳的時候,還叫了冷酒來喝。
耿清寧雖然十分驚訝,但更快的選擇跟上他的腳步,還叫人把井水澎過的西瓜切塊呈上來。
鎏金花口銀制的酒盞先放在冰鑒中冷上一個時辰,待用的時候將酒盞取出,放一塊一寸見方的西瓜進去,用勺或臼搗碎,再倒上冰鎮的梅花酒。
這梅花酒乃是去歲冬日里所釀,所用梅花需得是杭州一帶產出的綠萼梅才行,只有此話才能去苦留香,釀制而成的酒未近唇而梅花來,風雅非常。
在耿清寧看來,這個梅花酒的好處在于香,但味兒淡,酒精度數低,最適合用來調酒,配上西瓜、梅子、荔枝等物來用,更像是用果茶一般。
夏日里無論吃什么,來上一盞冰鎮的梅花酒,都是絕配。
四爺見耿清寧抱著酒盞不松手,夾了塊熏制的兔子腿給她,“好歹配著吃些東西,貪涼傷胃”。
又來了。
不過,不搶她的飲料就行,耿清寧從善如流的拿起兔子腿,這依舊是甯楚格的戰利品,除了熏的、烤的、甚至連冷吃兔都被發明出來,就是為了消耗兔肉。
不得不說,莊子上養得兔子就是肥,雖然肌肉緊實,但筋膜處有不少脂肪,吃起來油潤嫩滑,根本停不下來。
可惡,本來是打算減肥的。
耿清寧用自己強大的意志力將兔子腿上的肉撕成一絲一絲的,她努力放慢吃飯的節奏,每喝一口梅花酒,便獎勵自己一絲肉來配這個酒。
還別說,東西雖少,倒更能吃出幾分滋味來。
四爺在一旁邊看邊笑,幾乎端不住酒盞,他親手夾了一條豆腐魚放進她碗中,“你好看著呢,快吃罷”。
為了證明話的可信度,他更是身體力行進行了好長時間的飯后運動。
耿清寧整個人還在晃的時候就開始后悔,若是知道有格外的能量消耗,剛才她一定會多吃點,只是很快她就沒有時間去想這些,只能隨著身上的人一起沉淪。
過于勞累,耿清寧一覺睡到金烏西垂,葡萄從外頭走進來,“主子,那藥,還喝嗎?”
第 179 章
耿清寧知道葡萄問的是零陵香。
“這還用問, 肯定要喝啊”,她坐起身,任由錦被滑落, 露出身上青青紅紅的痕跡, “趁熱端來吧,涼了更難喝”。
中藥就是有這樣神奇的魔力, 熱的時候難喝, 涼了更難喝。
葡萄有些為難,她磨蹭了一會兒, 終是拗不過主子,乖乖將藥端了進來。
耿清寧接過藥碗, 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這種東西就是一口悶才能喝下去,若是跟電視劇里頭的人一樣拿勺子一口一口喂,簡直算得上滿清十大酷刑的第十一種。
“快, 清水”, 耿清寧干嘔兩聲, 忙捂住嘴巴,千萬不能吐,她可不想做無用功。
葡萄將清水遞給主子, 又端了碟蘋果脯過來, 蜜餞太甜, 反而襯得口中苦澀, 不如這酸甜果脯誘得口中津液分泌,能更快緩解喝藥帶來的不適。
耿清寧將蘋果脯置于牙尖細細的磨著, 慢慢釋放里頭的味道,可憐的減肥人, 吃起果脯來都分外珍惜。
“吃什么呢?”四爺滿頭是汗的從外頭進來,他動了動鼻子,聞到了滿室的藥味。
難道寧寧生病了?
他伸出頭去探她的額頭,入手一片溫涼,可見不是發熱,“哪里不舒服?”
葡萄端著藥碗,她看看四爺,又瞧瞧耿清寧,顫顫巍巍半天,還是忍不住跪倒在地。
見丫鬟滿臉的心虛,四爺面上微滯,他瞇了瞇雙眼,“說,怎么回事?”
豬隊友啊這是。
不過,面對四爺的時候,有幾個人能不心驚膽戰,便是她也是一點點養大的膽子,耿清寧用眼神示意葡萄趕緊出去,“跟她沒關系,是我身子不好”。
葡萄既不敢走,又不敢說話,只能跪在地上,身上抖如篩糠。
四爺冷哼一聲,寧寧倒是越來越有威風了,今兒早上蘇培盛不敢進來,眼下,連下頭的這些人都會在她和他之間猶豫。
這是件好事,他也不愿意打破這份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信。
他沖著外頭吩咐,“蘇培盛,去把府醫叫過來”。
蘇培盛在心里頭翻了個白眼,皇天老爺啊,這些主子怎么就喜歡腦這些幺蛾子,快活日子才過幾天,怎么又來這死出。
心里頭再罵,這事兒還得辦,而且為了避開頭一波吵架,他還打算親自去請陳大夫,免得被盛怒中的主子們波及。
對了,陳大夫住哪兒呢?
一堆人擠在外頭小心翼翼的聽動靜,見蘇培盛出來,如鳥獸一般四散開來,只留下紅棗站在原地,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釵環,小聲道,“蘇公公,我領你去尋陳大夫”。
陳大夫不在前面,而是莊子上挨著草場那一塊,是主子專門劃出來用來養牛的地方。
陳大夫帶著幾個徒弟,白天夜里都在那處。
蘇培盛揚揚下巴,指著前方,“紅棗姑娘,請罷”。
二人沿著圍墻一直往后走,足足走了一個多刻鐘,仍沒見著人,只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騷燥味兒。
府醫怎么會在這么腌臜的地方,難道是哪里得罪耿主子,被發配過來的?
快步繞過這片圍墻,只一眼,就能瞧見木頭柵欄圍著的草場里,有一間又一間的木制的小格子,每一間小格子里頭都有一頭牛在里頭。
蘇培盛悄無聲息的張了張嘴,這好好的莊子,怎么弄得跟貢院似的,里頭的牛跟舉子一樣全都被鎖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
恍然之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看錯了,只是揉了揉眼睛后仍是這副模樣,他甚至還看見帶著面罩、手套,身披麻袋的陳大夫。
只能從身形看出來。
陳大夫應當聽見了紅棗的喊聲,他離開身旁的牛,轉身進了離柵欄不遠處的一個小房子,好過一會兒再出來的時候已經完全恢復了往日模樣。
陳大夫甩著手上的水,“喲,蘇大公公,您可是位稀客,今兒怎么有空貴腳踏賤地了?”
蘇培盛把手放在鼻子下揮了揮,“別跟咱家貧了,主子爺那邊有吩咐,快些著罷”。
陳大夫有些摸不著頭腦,來人面上并無焦急之色,可見不是哪位主子或是小主子生病。
那蘇培盛來尋此處所欲為何。
他瞥了一眼紅棗,見她緊緊的握著手掌,笑容也是干巴巴的,當下咧嘴一笑,“是這樣的蘇公公,您瞧我這身上腌臜的很,若是熏著主子跟小主子就不好了,這樣,我先去換身衣裳,也就耽誤您片刻功夫”。
蘇培盛可不應這茬,反正腌臜惡了主子爺,自然是陳大夫自個受著,可若是耽誤了差事,那就是他的不對了。
“甭廢話”,蘇培盛率先轉身回去,“這天底下,可沒有叫主子等奴才的道理”。
陳大夫只能快走兩步跟上去,而紅棗則是悄無聲息的慢下兩步,她微微扭頭,無聲的說話。
陳大夫緊緊盯著她的口型看,好像是三個字。
于進忠。
屋內的人已經全被攆了出去,只留下二人。
耿清寧披上衣裳,起身將四爺拉到床上———椅子上坐著。
他身上太多汗,還是不要上床為好。
“可巧,我正想跟你說來著”,她又去端了盞涼茶,替他降降火氣,“倒是被你給撞見了”。
四爺抬眼看她,見她面上沒有絲毫心虛,像是做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他把玩著手中的茶碗,“說罷,爺聽著”。
看她舌燦蓮花能說出什么來。
不愧是多疑的雍正。
耿清寧顧不得他身上的汗味,挨著他坐下,“此事要從上回生了小五說起”。
四爺緊緊的盯著她,不發一言。
怕他想不起來,耿清寧還特意提醒道,“那晚,你還腹痛”。
生子的十級疼痛,她不相信他會忘記。
四爺自是記得那晚,但是那和眼下的藥又有什么關系。
耿清寧仿若一個人唱獨角戲,又道,“我還記得,你剛過來,小五就出生了”。
四爺微微點頭,這幾個孩子寧寧生的都很順利,小五也是這般,他剛到產房門口,就聽見了嬰孩的啼哭聲。
“后來,產婆告訴我,這孩子生的太快了”,她嘆了一聲,“連續生產,總歸對婦人是不好的”。
古人自然也是知曉連續生產對女子的傷害,高門大戶的主母為何對另一半擁有妾室的容忍度這般高,除了時代原因之外,也是因為小妾能為她們承擔一部分生育之苦。
四爺想起前朝寫《項脊軒志》的歸有光,這位大家的母親曾在十年內生育七子后死亡,隋朝的那位賢后獨孤皇后育有五子五女,據說五十多歲時纏綿病榻而死。
難道,這藥?
“自從生了小五,我總覺得身上有些不舒服”,耿清寧拿小手指去勾他的袖子,又去尋找袖子里的大手,悄悄的握住,“就叫人開了避孕的方子來喝,今日剛好是第二回”。
上回凌云臺一次,這回一次,正好兩回。
“胡鬧”,四爺沉下臉,眉頭緊鎖,“多子多福才是正理”。
無論是宮內還是宮外,能生孩子絕對是優點,甚至可以說是‘功勞’,許多側福晉更是因此得以請封。
能為愛新覺羅家開枝散葉,本就是這些人的福氣。
四爺神色莫名,莫說旁人,便是耿清寧此刻也只覺頭發發麻,但是她有經驗,上回吵架的時候可是比這回嚇人多了,而且事情已經做了,她就沒想瞞著,也瞞不住,與其叫別人抖出來,還不如自首。
“你瞧宮里宮外,孩子生得太密之人是不是身體不好,而且壽命不長死的早?”她的小手指悄悄勾住他的,又在他手心輕蹭,“人家只是想多陪爺一段時間罷了”。
她可是能活到乾隆朝的人,足足九十六歲呢,四舍五入可以說是百年壽命,哪能折損在這里。
四爺捏住她作亂的小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想罵她兩句,又擔心她身子受不住,但這種事情若叫外人知曉,不用唾沫星子淹死人,娘娘便會賞下三尺白綾。
“這些話也是混說的?”他又氣,卻又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既感慨于她對自己的全然的信賴,又擔心她的口無遮攔。
他嘆了口氣,“你不過是這兩日身上不好,受了風寒罷了”。
零陵香常用于散風寒、解表、避穢的香方,聞起來有淡淡的梅花香味,還可以保存衣物,防止蟲蛀,乃是上好的靈香草。??他在說什么,耿清寧滿腦子疑問,怎么扯到風寒那邊了。
四爺低頭,心中還是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受,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身邊人已經蹬鼻子上臉的鉆進自個懷里,一手環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扭著衣裳上的盤扣玩。
這是知道錯了?
他伸手捏住她的臉頰微微用力,一直到她面上出現紅痕,又拿自己有些粗糙的大手用力摩挲她嬌嫩的臉,“爺馬上走了,你做幾個香囊給爺送行罷”。
耿清寧理虧,不敢掙脫他的手,見他語氣緩和,這才眨著水靈靈的杏眼傳達自己的意思。
沒問題,多少個荷包都做,只是,能不能先把手松開?
屋外蘇培盛帶著陳大夫剛到門口,透過簾子沒聽見屋里有什么大動靜。
這是吵過了?還是沒吵呢?
李懷仁一見他回來就笑的幸災樂禍,“喲,蘇大總管,跑這一趟累著了吧,走,咱們喝茶去?”
得,這狗東西竟然敢笑話他白跑一趟。
蘇培盛也笑瞇瞇的,“給主子辦事不敢說辛苦,不像李老弟有福氣,可以在這莊子上好好享福”。
連隨行都摸不著的人,也配笑話蘇爺爺。
二人笑瞇瞇的攜手去茶房喝茶,只將陳大夫留在原地。
陳大夫還有些緩不過神來,合著,剛才他一路上好不容易想的那些借口,都不用說了?
第 180 章
夕陽西下, 官道上有幾輛堆滿東西的騾車加快了速度,最后一輛烏蓬馬車的車夫也跟著甩了下鞭子。
聲兒雖響,但只是空鞭, 畢竟馬兒也跑了整整一日, 耳朵都開始下垂,實在讓人不舍得對它揮鞭。
車夫心疼馬兒, 馬兒也知曉伙伴的意思, 便是此刻渾身是汗氣喘吁吁,也竭力向前跑去。
它知道, 只要看到石頭或者木頭圈起來的地方,就可以停下來休息。
官道雖然比小路寬些, 但也十分顛簸,馬車跑起來的時候尤甚,里頭的人兒被顛了個倒仰,連小桌上的茶碗都跟著跳了兩下, 自殺式的往地上蹦。
“啊, 我的新衣裳”, 烏雅氏看見自己剛做的杏黃色衣衫上染上茶漬,顛了一整天的骨頭又酸又澀,整個人忍不住暴躁起來。
翠喜眼疾手快的拿帕子去吸上面的茶水, 還用帕子沾了清水反復去吸。
看著比自己還要著急的侍女, 烏雅氏忍住了快要蓬勃而出的怒火。
她閉了閉眼, 靠在馬車大迎枕上反復運氣, 但看見弄濕的那一塊明顯和周圍不一樣,她終是忍不住對著外頭叫嚷, “怎么看路的,弄壞了我的衣裳, 你賠得起嗎你?”
外頭甩空鞭的聲音頓時停止,傳來車夫唯唯諾諾的解釋聲,“前頭跑快了,說是要在天黑前到驛站”。
翠西一把撩開簾子,柳眉倒豎的罵道,“你的不是也就算了,怎么,如今還敢頂嘴?”
她說著露出懷疑的神情,“你這人的眼怎么回事,說,是不是剛才睡著了?”
這車夫努力睜大雙眼,額頭上都繃出幾條皺紋,眼睛很快通紅酸澀,甚至滾下幾滴眼淚。
他也不敢去擦,“奴、奴才這是天生的,真、真不敢睡覺”。
翠喜又剜了他一眼,“不敢就好,若是傷了主子,你祖宗八代綁在一處也不夠賠的”。
車夫訥訥不敢言,手上韁繩也不敢松,也翻來覆去的說著車轱轆話,“都是奴才的錯,都是奴才的錯,求您開恩”。
翠西懶得看這人沒出息的模樣,況且認錯有什么用,新衣裳洗過一回之后,再不可能如此鮮亮,再說了,今晚還有要事。
她松開簾子,湊近烏雅氏身邊壓低聲音道,“主子,這身衣裳怕是不能穿了,今晚?”
這回好不容易爭來了此次隨行的機會,雖然此刻王爺并不在身邊,但是前頭就是驛站,二人定能在那里相遇,到時候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豈不是萬事如意。
想到這里,烏雅氏終于氣順了些,“還能怎么辦,只能把另一套新衣裳找出來了”。
這件杏黃色的衣裳襯得人雪膚紅唇,還有淡淡的書香氣,而且是從別人那里搶來的,是以帶的幾身衣裳中她最中意這身,特意穿在今天。
沒想到,這‘借’來的料子頭一回上身,竟然就遭此劫難。
她嘆了口氣,“算了算了,那套新的也成,反正那處只有王爺與我,我披個麻袋也是最好看的”。
馬車落在車隊的最后,車夫睜大了眼睛仔仔細細的盯著路,險險在最后一絲光線消失前趕到驛站,領路的總管已經遞了腰牌,安置好一切。
烏雅氏下了車,直接被驛站的小吏送到一處房間,“貴人且歇著吧,晚膳會有人送來的”。
翠喜顧不得收拾東西,忙遞了個荷包過去,“敢問這位官差,雍王爺什么時候到的,今晚又歇在哪處?”
烏雅氏雖坐在床邊沒說話,但手中一刻不曾停下的扇子和時不時瞟向門口的眼神還是顯露出她的幾分心思。
這小吏掂了掂荷包,他不是那種拿了好處還藏著掖著的人,“雍王爺?”
他笑了笑,“小人可沒看到什么王爺”。
床邊的人忍不住站起來,不小心帶倒一旁的茶碗,杏黃色的衣裳上又弄濕一塊,“你說什么?”
小吏將荷包塞進懷里,“來往之人名冊名單樣樣俱全,小人可不敢說謊”。
不過男人嘛,不就那回事。
他笑呵呵的,“您說的那位王爺,怕不是被旁的人、旁的事,絆住腳了罷”。
*
書房里,陳大夫想的那些借口終于還是用到了。
幸好于進忠之前已經反復交代過,他心里還算有譜,面對四爺也能不慌不忙。
“耿主子確實因連續生產,有些傷了身子”。
屁,她那身子壯得跟頭大象一般,活到一百都沒問題。
“氣血虛虧,心腎寸弱,脈象緩澀而弦,還是得調理幾年為好”。
這些毛病確實存在,但那都是因為郁結于心所致,跟生孩子可沒半點關系。
“至于再次有孕的事兒,最好緩上幾年”。
他一定在那之前就告老還鄉,反正絕對找不到他的頭上來。
“陳永亮,”四爺坐在書桌后,外間的陽光正好照在桌前,愈發的顯得陰影中的人神色難辨,“你還記得自己的主子是誰嗎?”
陳大夫不自覺的膝蓋發軟,他撲通一聲跪下,把額頭緊緊的貼在青石磚上,沒有一絲抬頭的勇氣,“奴才的主子自然只有王爺一人,奴才所言句句屬實,絕不敢欺瞞王爺”。
黃金迷人眼,財帛動人心,但這些東西都遠遠不如名利讓人牽腸掛肚,耿主子給出的東西,任何一個從醫之人都無法拒絕。
況且,在親王府眾人的眼中,他早已是蘭院的人了,就連福晉有什么不適的時候,都是舍近求遠,拿著名帖去太醫院請太醫。
他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書桌后的陰影中,四爺悄悄的松了一口氣,他擺擺手,算是放過了陳大夫。
蘇培盛端走桌上的涼茶,換了一盞新的過來,“主子爺,要不要奴才去請個太醫過來瞧瞧?”
陳永亮這小子嘴上說的好聽,可屁股下頭的椅子是歪的,他說的話,后院的牛都不信。
四爺端著茶碗摩挲片刻,茶碗是他素來喜愛的瓜片,聞著便清香四溢,尤為適合夏天。他飲了一口,許是茶泡的有些久了,味道很濃,微微苦澀。
“爺信的過他們”,他放下茶碗,既然她主動說了,他就選擇信她幾分。
再說了,他答應過孩子們,估計他們正等著一起用晚膳呢,弘晝那小子眼下脾氣倔的厲害,他可不能遲了。
主子爺已經前頭走了幾步,蘇培盛只能搖搖頭趕緊追上去。
俗話說不聾不啞不做家翁,看來啊,過日子也是這般。
第二天早上天剛微微亮,四爺就起了身,他輕拍昨晚上熬夜做荷包此刻還要強撐著起床的人,示意她再多睡一會兒。
耿清寧反復開機,反復失敗,最后在冷水帕子的幫助下才掙扎著起身。
熬夜的時候有多自信,起床的時候就有多狼狽。
她打著呵欠,趿拉著繡鞋走到他身前,手里還拿著昨晚上剛做好的荷包。
身邊伺候的小太監頃刻間退的一干二凈,屋子里只剩二人。
這是讓她服侍的意思?
耿清寧把荷包塞進懷里,親手將衣裳披在他肩上。
不得不說,四爺這經常騎馬射箭的身材跟現代有些細狗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三十多歲的人,腰間竟然沒有一絲贅肉,指尖戳過去,都是硬邦邦的肌肉。
她微微抬頭,幫他系脖間盤扣。
纖細白嫩的手和堅硬的下顎線條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感,領口處的喉結上下滾動,誘惑旁人不自覺的上手摩挲。
四爺捏住她作亂的手,聲音沙啞,“舍不得爺走?”
耿清寧也不自覺吞咽口水,人家都說小別勝新婚,她這剛小別又得小別,別說,還真有點舍不得。
不過,這么些年過去,她早已不是壓抑自己性子的那種人,她微微踮起腳尖,咬上他滾動的喉結。
四爺的眼睛黑的發亮,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他彎腰將人橫抱起來,兩三步便繞過屏風,將人放在榻上。
他一手去解身上剛扣上的盤扣,一手去拽她的褲子,氣息不穩道,“外頭馬車都等著了,你如今倒是來鬧爺”。
耿清寧一個翻身,橫坐在他身上,甚至顧不上說話。
她暗暗的想,自己一定是排卵期到了,才會看到他就覺得腿軟,聞到他的味道就春心萌動。
她一面在他臉上胡亂的親著,一面暗嘆這可怕的激素,真的很讓人難以自控。
屋子里的響動眾人自然能聽得見,葡萄守在門口,將所有的人都攆的遠遠的,二格格院子里的人來了兩回,都被她笑瞇瞇的勸走了。
蘇培盛坐在茶房,面前是兩粥品、兩點心、兩小菜,他吸溜了一口百合綠豆粥,又捏了一個雞油卷兒慢慢吃著。
聽剛才的動靜,主子們怕是得好一會兒吶,正好,趁這個時候他也能坐下來用頓早膳。
說實話,這前半輩子坐下來用早膳的次數一個巴掌都能數過來,他可要慢慢品一會兒。
果不其然,等二人收拾好的時候,甯楚格那邊連早膳都用罷了,還親自過來詢問阿瑪額娘,是不是有什么事兒耽誤了。
耿清寧鬧了個大紅臉,面對閨女清澈的眼神,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倒是四爺面不改色,就連用膳的速度都沒有產生一絲變化,還能笑著安慰甯楚格,“你額娘昨晚做荷包睡的太晚,一時沒起來,便多睡了一會”。
嘖嘖,成功人士的道德感果然普遍偏低。
飯后,耿清寧懷里抱著小五,手里牽著弘晝,站在大門處遠眺四爺和甯楚格一大一小騎著馬的身影。
她好像傳說中的留守婦女啊。
回想現代社會曾經看到留守婦女的視頻,不是帶孩子、就是做飯,又或者在種地,看著小四、小五兩個孩子,再想到已經種下去的土豆種子,還有后院那里養的牛。
這何止是相似,簡直是一模一樣。
耿清寧不禁悲從心來,為自己掬了一把同情淚,葡萄上前接過五阿哥,又掏出帕子給她拭淚,口中還勸道,“主子莫要傷心,仔細傷了身子”。
遠處,甯楚格回頭正好看見這一幕,她擔憂的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額娘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和小四小五”。
在她心中,額娘是這個院子里最可憐的人,既不能進宮看見那些厲害的人物,也不能出門游玩,終日待在高墻圍起來的一方小院,只能靠看書和種些花花草草打發時間。
以前還有她陪著額娘在莊子上跑馬,如今額娘怕是要更無聊了。
四爺回望,只見門口一人身單影只的呆呆望著這邊,好不可憐的一副模樣。
昨日起便熊熊燃燒的邪火悄無聲息的褪去,另外一種酸脹的情緒充斥在心尖。
是啊,離了他,寧寧都照顧不好自己,怎會不心悅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