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一種莫名的恐懼從脊背處一點(diǎn)點(diǎn)爬上來, 在心頭盤旋片刻,又涌往四肢百骸。
四爺只覺得胸口沉重的厲害,讓人幾乎喘不過來氣, 他只能摩挲著著她的下巴, 不容拒絕的抬起她的臉。
他命令道,“看著我, 像以前那樣”。
頂級掠食者威嚴(yán)不容任何人挑釁。
耿清寧歪頭, 再精明的獵手也有疏忽大意的時候,再厲害的捕獵者也有弱點(diǎn), 她笑起來,“以前?哪樣?”
這是個問句。
摩挲著嬌嫩肌膚的手指微微用力, 四爺瞇起眼睛,看不清里頭涌動的情緒,他湊的更近,埋在她發(fā)間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滿腔的怒意蓬勃而出。
過于憤怒, 他的聲音反而輕下來, 像情人間的呢喃,“寧寧,別激怒我”。
耿清寧幾乎被整個擁在他懷里, 鼻尖湊在他系緊的領(lǐng)口處, 熟悉的味道將其包裹, 她悄悄的不為人知的吸了一口氣, 喉嚨處不知不覺便哽住了。
四爺不愛用熏香,她卻一直都能從他身上聞到一種像極了寺廟里沾染上佛香的雪松味道, 清透冷冽,卻讓人心神寧靜。
現(xiàn)代生物學(xué)認(rèn)為, 人的嗅覺非常靈敏,甚至能聞到別人身上傳遞出的基因信息,兩個人的基因差異越大,對方身上的味道對你的吸引力就越強(qiáng),接受到這個信號的刺激后,就會產(chǎn)生呼吸、心跳、體溫的變化。
也就是說,你的身體、你的基因先于你的大腦選擇了對方。
但科學(xué)研究還表明,基因差異越大,后代優(yōu)勢越明顯。
看,人的身體真的很奇妙,什么愛不愛的,不過是繁衍的基因在作祟罷了。
懷中人一動不動,乖巧的令人詫異,四爺抬頭去尋她的眼睛,只見她眼神渙散,并無焦點(diǎn),哪怕他就站在她眼前,她眼中也沒有他的身影。
這一瞬間,他想質(zhì)問她、想訓(xùn)斥她、想命令她……想哀求她。
像以前那樣,看著他。
可他什么都沒來得及說,身體已經(jīng)緊緊的擁住她,一手撫摸著她的臉,一手托著她的腰將她固定在自己懷里,無視她的掙扎,泄憤般咬上住她的唇,含住她的舌尖,一下又一下的舔舐。
這天下,他求的到,也握的住。
耿清寧舌尖發(fā)麻,胸肺中的空氣越來越少,讓她產(chǎn)生微微的窒息感,求生的本能讓她全無章法的又抓又鬧,卻被人整個身子壓在一旁的柱子上,腰被箍著,腿被纏著,就連手臂也被舉在頭頂。
他低下頭,盯著她淚中帶火的眼睛,輕輕在她眼瞼上親了一口,“要一直看著爺”。
哪怕是生氣也好、鬧脾氣也罷,能這般鮮活的看著他,總比剛才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的模樣強(qiáng)。
耿清寧只想咬死他,但身體已然軟成一灘水一般,蜜酒的后勁開始上頭,她整個人暈暈乎乎的,使不上勁兒。
四爺將人攔腰抱起,沿著臺階往上走,果然在樓頂看見床榻。
耿清寧佯裝老實(shí),見他正在解衣寬帶,忙起身往樓下沖去,她正暗自慶幸,不曾想被人一把撈起扛在肩上。
四爺毫不費(fèi)力的把人扔到床榻之間,他下頜線緊緊繃著,瞇眼問道,“爺許你走了嗎?”
耿清寧從脊背處翻騰起一陣一陣的麻意,心口微微發(fā)緊,喉嚨干涸到吞咽不下口水,見他舔著舌尖,口中的血腥味又泛上來。
那是他的血,是她剛剛在樓下咬出來的傷口。
四爺用破損的舌尖舔舐上顎,微弱的疼痛感反而帶來絲絲愉悅,他單手將她兩只手舉在頭頂上,另一只手去解她和他的扣子,滾燙的呼吸灑在彼此的肌膚上,激起一小片的雞皮疙瘩。
耿清寧喘著氣,神經(jīng)繃緊,整個人控制不住的微微哆嗦,“放、放……開”,只是她話還未曾說完,嘴又被人整個含住,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月光下,紗帳甚至來不及放下,床鋪上的兩個人已然肢體糾纏。
相對于她,他力氣太大了,身上的肌肉結(jié)實(shí),壓在人身上像一座山一般紋絲不動,溫?zé)岬氖?#8204;掌拂過哪里便在哪里點(diǎn)起一簇火苗,將人的神志焚盡。
榻上圍著的紗帳不知不覺中被風(fēng)吹落,一波接一波的蕩漾在空氣中,風(fēng)中,細(xì)小的哽咽聲斷成零碎的片段。
不知過了多久,風(fēng)兒停下,紗帳也跟著平靜下來,小軒中僅剩二人交疊的呼吸聲。
四爺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像以前那般輕撫過她的脊背,本來想讓她多歇息一會兒,只是那種隱秘的渴望又起了燎原之勢。
他轉(zhuǎn)過她,兩人相對,身體輕柔的擺動,見她雙眼緊閉,他伸手摸上她的眼尾,“好寧寧,睜開眼看著爺”。
耿清寧睜開眼,月光穿過紗帳照在她眼中,迷蒙中帶著清冷。
四爺?shù)种念~頭,雙眼看進(jìn)她的,終于在那雙眼中找到了自己的身影,他滿足的喘氣道,“我們與以前一樣,好不好?”
耿清寧微微回神,見他額頭上的汗珠輕輕滑動,最終掛在他的眼瞼睫毛處,而他的眼眸中,盡是她的身影。
“你瘋了”,她道。
四爺眸色一暗,摩挲著她的后腰用力壓向自己,意味不明的道,“寧寧,我說過,別試圖激怒我”。
床帳搖晃的時間太長,羞得月亮都扯片輕云遮住自己,直到月上中天一切才平靜下來。
夜風(fēng)吹起紗帳帶走人身上的熱意,耿清寧想挑起帷幔,好讓涼風(fēng)吹得更爽快些,不過她只是想想罷了,經(jīng)過剛才一遭,她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動。
四爺也沒動,素來怕熱的他將人緊緊摟在懷里,手指爬上她的后背輕輕摩挲———她若是能一直像眼下這般乖巧便好了。
四下無人,他斟酌許久,還是低聲開口解釋,“爺知你介意年氏”。
這些日子他也想過,年氏的事于寧寧而言,應(yīng)當(dāng)與萬歲爺將他的差事交與旁的兄弟來做一般———多年前,他也曾為此苦悶,難以釋懷。
已所不欲,卻已施于人。
四爺繼續(xù)道,“年家本屬別府門人,圣上并非單純指婚,而是為了朝政之事”。
大阿哥被圈,目前明珠遺留下的那些勢力盡數(shù)歸屬老八,但老八在推舉太子一事上跳下竄的實(shí)在厲害,已經(jīng)礙了萬歲爺?shù)难郏鍪?#8204;拆解老八那一伙人是必然的。
怕自己的說得不夠明白,四爺猶豫了一瞬,“年家兩姓家奴,爺與老八都不會重用他,他便是……的一條好狗”。
耿清寧靜靜聽著,她明白四爺?shù)奈幢M之意,年家出了一位雍親王府的側(cè)福晉,任誰看來,都是板上釘釘?shù)乃臓旤h,而八爺?shù)恼螆F(tuán)體自然而然就被剝開一個缺口。
年家是一個豎在那里警醒眾多皇子的招牌,而年氏,就是將年家緊緊綁在四爺車上的一條系帶。
古今皆如此,個人意志在絕對的權(quán)力面前沒有任何拒絕的權(quán)力,她如此,四爺也是如此。
四爺停頓了片刻,卻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yīng),他繼續(xù)道,“再過一旬,爺便要去塞外給圣上請安,帶你出去散散心,可好?”
見手中的纖白手指微不可見的動了一下,他又道,“這會子草原上正是水豐草茂,在上頭跑馬,一整天都跑不到邊界”。
知曉耿清寧愛美食,他還道,“若是跑累了,就可以直接在帳篷外頭燃起篝火,把嫩羊羔子架上去,香味能引來十里內(nèi)所有吃肉的牲畜”。
“吃完烤全羊,還有人圍著篝火摔跤、跳舞……”
剛才的解釋與賣慘她紋風(fēng)不動,可如今的引誘,她卻可恥的心動了———在清朝,能出門游玩,真的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只是……
她閉上眼睛,全當(dāng)自己聽不見。
四爺?shù)攘撕靡粫䞍海坏鹊缴磉吶司鶆虻暮粑暎滩蛔@息,又忍不住低頭在她嘴角親了一口。
月亮已經(jīng)偏向西側(cè),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耿清寧微微側(cè)頭,看向紗帳外正在穿衣的人,他的動作輕柔無聲,還沒有樹葉被風(fēng)吹動的沙沙聲高,他身上的荷包有些舊了,仍然掛在腰間,他的衣裳也太過于皺了些,任憑主人如何撫弄也不再平整。
四爺素來有些許的強(qiáng)迫癥,可惜,這兒沒有為他準(zhǔn)備換洗衣裳。
呵呵呵,耿清寧,你可真有出息啊。
她強(qiáng)迫自己扭回頭———正好錯過簾外人繾綣回望的眼神。
四爺望了又望,終是輕手輕腳的下樓去了,樓外蘇培盛正倚著柱子打盹,馬重五和一個婦人裝扮的人正在旁邊守著。
紅棗上前一步,雙手捧起衣衫。
四爺瞥了一眼衣裳,不經(jīng)意間看見一張有些印象的臉,他皺眉問道,“你怎會在此處?”
沒等回答,他便徑直朝前走去,“攆出去,給你耿主子找?guī)讉好的”。
“是,奴才方才見她也覺得奇怪”,蘇培盛應(yīng)下,又連跑幾步才攆上四爺,“只是這丫頭,是耿主子親自開口留下的,這……”
四爺停下腳步。
這樣心思的丫鬟都能容下,寧寧是,當(dāng)真不在意他了嗎?
……
第 162 章
高臺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 耿清寧一夜好眠,直到晨曦照在身上,熱意襲來, 她才從夢中醒來。
又是一個晴天。
她坐起身, 撩開床邊帷幔,她看見遠(yuǎn)處山翠水綠、生機(jī)勃勃, 順著山上流淌下來的小溪, 她看到莊子門口有騾車正慢悠悠的朝著京城的方向駛?cè)ィ俳稽c(diǎn), 甯楚格的院子里有人在匆匆走動,怕誤了二格格讀書的時辰。
她還看見圍墻旁邊種著的梔子花冒出許多花苞, 一陣風(fēng)吹來,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
耿清寧深吸了一口氣,若是在小軒周圍多多擺放些梔子花,清風(fēng)起, 花香逸, 豈不美哉。
聽見響動, 葡萄從樓下瞧了一眼,見耿清寧醒了,她方才上樓, 一面將散落在地上的衣裳、枕頭收拾起來, 一面笑盈盈的問道, “主子, 要不要回臥房再睡一會兒?”
這小軒確實(shí)處處都好,但這會子太陽升起, 且不說熱不熱的,便是這光亮, 也叫人睡不香。
耿清寧臉上被陽光照的有些發(fā)紅,總覺得葡萄在暗示些什么,她輕咳一聲,起身下床,“唔,我去看看弘晝”。
這個毫無隱私的朝代,她到現(xiàn)在都難以適應(yīng)。
葡萄忙上前扶住她,“弘晝阿哥還睡著呢,昨夜里小主子們也睡得極晚,您昨夜勞累,還是再睡一會罷”。
耿清寧一面覺得自己被打趣了,一面又詫異的看了葡萄一眼,往日她可不會提出這種建議。
葡萄抿唇笑道,“以往在府中不覺得如何,如今出來了,方覺察到自在的妙處”。
以往在府里的時候,旁的院子基本上寅時末就起身了,蘭院便是稍晚些,也不能晚于辰時末,若是疲累犯困,多是挪到榻上休憩。
但在這莊子上,耿清寧就是最大的那一個,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同理,對于她們這些下人而言,莊子上人物關(guān)系簡單,接觸的人少、操心的事兒少、壓在頭頂上的二主子們更少,每日里只要做完主子身邊的事兒,便可簪花做燈,不知道比府中快活自在多少。
世間萬物最經(jīng)不起的便是比較,人會自然而然的傾向于更利于自己的那一個。
不知為何,耿清寧突然覺得有些欣慰,原來很多時候,很多人,是沒有選擇的機(jī)會,一旦有了機(jī)會,都會朝著更好的方向奔去。
墻邊的花苞接受了陽光的照射,花苞慢慢的綻放,馥郁的梔子香充滿了整個小軒。
耿清寧靜靜微笑了一會兒。
葡萄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著話,“昨夜里荷花燈的頭名也選出來了,可您不知曉有多氣人”。
耿清寧順勢靠在大迎枕上,緩解發(fā)酸的后腰,又接過茶盞漱口,“哦,哪盞燈?又是怎么回事?”
昨夜里四爺來的突然,她錯過了最終投票環(huán)節(jié),但‘蘭院第一屆花燈大賽’需得有始有終,再說了,已經(jīng)答應(yīng)的事兒,自然是要做到的。
葡萄將四周的帷幔放下來擋住陽光,“頭名是那盞荷瓶壁燈,別出心裁,最得眾人推舉”。
她又道,“咱們看那花樣別致秀麗,還以為是哪個女子所做,沒成想竟出自小貴子之手,那香囊真是便宜他了”。
耿清寧倒是不覺得意外,小貴子做慣了木工,木頭、竹子等物在他手里仿佛能做出花兒來,得了這個頭名也不稀奇。
但葡萄卻難得的滿臉氣憤之色,整個人看上去生動極了,“就是那個紅棗,明明都說過,咱們各人做各人的,偏偏就她幫著旁人畫花樣子”。
耿清寧身邊這幾個大丫頭,葡萄貼身伺候,統(tǒng)管所有。
小桃梳頭的手藝好,管梳妝首飾。白梨心思細(xì)膩,就管著擺設(shè)器物,屋子里大大小小的東西都?xì)w她管。青杏點(diǎn)亮的是八卦技能,耿清寧想到現(xiàn)代的茶話會,就讓她管茶水點(diǎn)心。
而紅棗以前沒出去的時候,在蘭院管著各色絲絹紗羅,做個衣裳、荷包的都是她的活計(jì),就是因?yàn)樗C工最為精湛。
小貴子做的荷花燈形狀好看,紅棗又將外頭裝飾的艷麗,可不就入了眾人的眼。
“好葡萄,莫?dú)狻保⑶鍖幙粗挥X得可愛,出言寬慰道。
葡萄氣得更厲害,“您不知道,昨夜里紅棗又湊到主子爺跟前去了,也不知曉她什么時候做的衣裳”。
耿清寧擺擺手,昨夜里四爺走得時候她并未睡著,發(fā)生何事她自然一清二楚,“你想多了”。
若是有心如何,怎會在眾人面前,如此行徑看上去倒像是故意提醒。
“這樣,賞小貴子一個頭名,花絲鑲嵌香囊便讓給他罷了,你們其余各人每人得一匹布,做新衣裳穿,馬重五紅棗兩口子只得一份,如何?”
夏季熱,汗多,又沒有空調(diào)冷氣,主子們可以經(jīng)常換衣,但下頭的人可能一整日都穿著汗?jié)竦囊律眩惶煜聛恚律焉习装椎乃颇幸粚欲}霜。
葡萄轉(zhuǎn)怒為喜,她也不是眼皮子到淺稀罕這一點(diǎn)子?xùn)|西,只是單純的氣不過,如今主子親自安撫,哪里還有氣。
耿清寧看著笑意更深,身邊人的活力讓懶散的她都有了精神,她站起身,“走,咱們挪些梔子到咱們住的屋子那里”。
莊子上沒有花房匠人,自己侍弄花草倒也十分有意趣,耿清寧尋了個鋤頭,將梔子連根挖出,又尋了好看的紫砂盆,配上沙壤土、腐葉土和草木灰,這樣的土壤透氣,最適合梔子。
將將弄好兩盆花,陽光就熱烈了些,她將花盆抬到屋內(nèi),拿陳醋兌水噴灑在梔子的葉子上,梔子愛酸,微酸的土壤環(huán)境能讓它長得更好,也能防止生蟲。
為了扎根順利,還需剪掉一些花苞枝葉,耿清寧下手極狠———無論是人還是植物,為了獲得新生,總得付出些什么。
屋子里正一片狼藉,恰好甯楚格從外頭沖進(jìn)來,“額娘、額娘”。
耿清寧放下剪刀,愛憐的擦拭乖女兒頭上的汗水,還叫人拿杏酥飲給她,“外頭這么熱,怎么也不撐把傘?”
夏季紫外線強(qiáng)烈,該做好防曬才是,而且姑娘們都沿著陰涼處走,偏偏甯楚格大搖大擺的,偏不愛犄角旮旯拐彎處,就愛橫沖直撞。
甯楚格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我著急嘛”,她忍了整整一個晌午的時光,讀書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還被先生說了兩句。
她放下茶碗,神秘兮兮的說道,“額娘,昨日夜里我好像看見阿瑪了”。
她小嘴嘚吧嘚的不停,“當(dāng)時我睡著了,不對,可能醒了,看見阿瑪在我床坐著,只是我剛醒,他便走了”。
甯楚格面上流露出一絲不舍,“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話……”
耿清寧有些心酸,真是大人吵架小孩受苦,甯楚格從生下來開始就沒離開過阿瑪,四爺便是再忙,也不忘陪伴孩子,甯楚格的啟蒙、騎馬、寫字全都是四爺抱在膝頭親自教養(yǎng)。
說起來,弘晝也快到啟蒙的年歲了。
“這段時日你阿瑪太忙了”,耿清寧蹲下來看著閨女,“傍晚的時候,額娘帶你與弘晝?nèi)ヅ荞R,如何?”
面對孩子的時候,注意力轉(zhuǎn)移大法最好用。
甯楚格果然被吸引了,“那我要騎大馬!”
“不可以哦,”耿清寧搖頭道,“雖然你已經(jīng)長大,是大孩子了,但是你的身高還沒走一顆小樹高,所以現(xiàn)在只能騎小馬哦”。
甯楚格打量著身邊的花盆,“可是我已經(jīng)比這顆小樹高了啊”。
“這顆小樹和弘晝的年歲差不多大”,耿清寧扭頭指向外頭種的桂花樹,“那個才和你的年歲一般大”。
甯楚格看向院子里的桂花樹,便是她也忍不住癟了癟嘴,“額娘,你又欺負(fù)我跟弟弟”。
若是現(xiàn)代那個未婚未育的耿清寧,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會從一個孩子身上汲取力量,但此刻,她確實(shí)全身上下如同泡在溫泉里一般,有源源不斷的力量從懷里這個小小的孩童涌入她的體內(nèi)。
“別忘了穿騎裝哦,乖女兒”,耿清寧拒絕她的指認(rèn),并回了一個無辜的微笑。
傍晚,熱意終于從地面上褪去少許,甯楚格也難得的早早從書房回來。
娘幾個的騎裝是一模一樣的,一水的紅袍黑褲,就連五阿哥也穿了一個紅色鑲黑邊的肚兜。
耿清寧還想戴著秋狄帽,因?yàn)樘珶岫鵁o奈作罷。
弘晝抱著百福不松手,“跑馬,百福去”。
一旁的徐嬤嬤趕緊勸道,“小主子,馬兒不長眼,踩著百福可怎好?叫它在家歇著罷”。
弘晝小小的,但也知道做主的人是誰,他用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閃忽閃的盯著額娘。
耿清寧不由得心就化了,“算了,帶著吧,別叫它亂跑便是”。
一家人坐著騾車走了一刻鐘的功夫到了山腳下的馬場,上頭有山有樹可以打獵,沿著山腳扎了一圈籬笆,下面是一望無際的草地荒場,連偶爾的土坡都是平整的。
耿清寧再一次被古代貴族的奢華驚掉了下巴,這山、這水、這草場,無數(shù)木材、水、田地資源,僅僅為了主子們偶爾的造訪,就成了皇家的后花園。
既得利益者,不配感慨。
耿清寧收拾心情,見馬奴牽著幾匹馬過來。
甯楚格的馬是一匹非常可愛的小母馬,名字叫尋風(fēng),還是四爺替她挑選的,見到甯楚格親昵的湊過來,還溫柔的打了個響鼻。
甯楚格高興的尖叫,“額娘額娘,尋風(fēng)還記得我”。
耿清寧從馬奴手里拿來糖塊喂它,還抱著弘晝叫他也喂。
弘晝著迷的望著這個大動物,它桃核大的眼睛溫柔的幾乎能滴出水來,鼻息噴在他手上熱乎乎的,還會溫柔的舔舐他的糖塊。
他立刻將百福拋之腦后,“我、我的、我要”。
甯楚格可不讓著他,她把馬牽走,在張鳳儀的幫助下騎在馬身上,跟弟弟強(qiáng)調(diào)道,“這是我的”。
弘晝羨慕極了,眼巴巴的瞅著,他雖小但也知曉跟額娘哭鬧沒有作用,還不如叫姐姐心疼一二,說不定還能帶他玩一會。
果然,甯楚格也扛不住弟弟的眼神,叫人抱著他摸尋風(fēng)。
看著兩個小人兒在原地摸摸抱抱,耿清寧不由得失笑,她將弘晝撈進(jìn)懷里,揚(yáng)起馬鞭,□□那匹騮馬如同一團(tuán)黑色的閃電奔射而出。
弘晝一愣,緊緊的摟住額娘的胳膊,片刻后變成了快活的大笑,笑聲傳至身后,甯楚格騎著尋風(fēng)一路追趕。
耿清寧快活極了,這一瞬間仿佛所有的煩惱都被拋在身后。
是啊,這里雖然沒有草原廣闊,但跑起來,仍然有風(fēng)。
第 163 章
莊子上的生活平靜且有序, 而府上卻如同一潭死水,死氣沉沉的,激不起半點(diǎn)浪花。
武格格在屋中呆坐半晌, 夏日的陽光透過紗窗照進(jìn)屋子里, 停在她腳前三寸,隨著時間的流逝, 這片光亮離她越來越遠(yuǎn), 到午膳的時候,她坐的這處只剩下黑色的陰影。
綠柳從外頭進(jìn)來, “格格,幾時用膳?”
她聲音放的極低, 但寂靜的屋子里再小的聲音聽起來也十分清楚,武格格往外看一眼,太陽已經(jīng)升到正頭頂上,她微微點(diǎn)頭, “叫膳去吧”。
綠柳有些猶豫, 她斟酌著道, “格格一個人難免孤單,要不要……”
無論是把膳提到烏雅格格還是鈕祜祿格格的院子里,人多了總是熱鬧些, 好過這小小的人兒, 在大好年華枯死在這一方天地里。
“不用了”, 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 拒絕卻已經(jīng)脫口而出,武格格停頓一瞬, “我的意思是……天氣太熱,還是不要去叨擾姐姐們?yōu)楹谩薄?br />
這一個多月來, 哪怕是在夢里看見那張微笑的臉,都會讓她冷汗淋漓,瞬間驚醒。
以前待字閨中之時,只知曉阿媽額娘夫妻恩愛,府中妻妾和睦,如今到了這皇家,才知道笑容面具下有著不一樣的面孔。
她不知為何鈕祜祿格格的幾句話就引起蘭院上下面色大變,全然不顧體面的直接送客。她也不知為何一碗湯就讓人涕淚交流血肉模糊。
她只知道,往日光鮮亮麗的蘭院悄無聲息的空了,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如今只剩下一個小太監(jiān)守著大門,凄涼無比。
她哪里還敢再去春和院。
進(jìn)府前的那些雄心壯志不知不覺間便消散了,她想,阿瑪額娘只有她一個女兒,哪怕是為了爹娘,一輩子守著這個小院,總比悄無聲息的消失為好。
綠柳沒再勸下去,她有些不明白,春和院未起勢之時,她們格格還去巴結(jié)鈕祜祿格格,如今,反而避諱起來了———怪不得人家是主子呢,連想法都與她們不同。
午膳很快便到,這些日子沒使銀子,菜色是普通的格格份例,兩葷兩素一湯品。
其實(shí)格格分例還不錯,肥雞野鴨子、豬肉羊肉輪換著吃,只是,要么燉的爛糟糟的沒有滋味,要么熱了一遍遍,雞鴨身上的皮都溜的干巴了。
武格格并不介意,她看了一眼,留下那盤素菜和一碗白米黃米摻在一起的二米飯,剩下的讓綠柳和青梔拿下去分了。
兩個丫頭沒那么多講究,有肉有菜還有米飯,至于干巴些、油膩些,那是主子才講究的東西。
丫鬟們活計(jì)多,一天到晚沒有閑的時候,剩下的兩三個菜被二人一掃而空,飯后,綠柳進(jìn)屋收拾格格碗筷,只見格格倚在榻上,膳桌上菜用了半盤子,飯幾乎沒動。
她把這些端出來,青梔看著沒動多少的飯菜也是忍不住的發(fā)愁,經(jīng)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們自然都能看出格格在閨中甚是得寵,但皇家哪能和自家一般?
在這里府里,旁人給什么都得受著,若是自苦,日子才更加難熬。
青梔問道,“要不要明日帶著銀子過去?”
有銀子開路,膳房的那起子人伺候的也周到些,花樣多不說,還可口。
格格手頭寬裕,這點(diǎn)子花費(fèi)不算什么。
綠柳搖頭,“府中最近不太平,還是莫要出頭”。
青梔沉默,耿主子雖然悄無聲息的去莊上養(yǎng)病了,但府里頭頂?shù)倪@片烏云一直在,前院的板子沒停過,據(jù)說連李懷仁李總管都挨了板子。
內(nèi)院的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前院,這下所有的人都老實(shí)了,下人們見面連話都不敢多說,眼神交錯一下,便相當(dāng)于打招呼。
說起來,也是她們格格運(yùn)道不好,進(jìn)府的時候耿主子懷孕生產(chǎn),霸道的攏著主子爺不叫他去旁人那,好不容易等到蘭院失寵,主子爺又心情不好,輕易不進(jìn)內(nèi)院。
二人相對無言,忍不住齊齊嘆了一口氣。
*
清音院內(nèi),年側(cè)福晉也跟著嘆了口氣。
早在家中的時候,阿瑪就教導(dǎo)過她,世事讓三分,天空地闊。額娘和嬤嬤也反復(fù)告誡她,女人嫉妒時面目最為可憎。
既入了皇家,行走坐臥之間都應(yīng)該講規(guī)矩、論體統(tǒng)。性子嘛,一定要溫柔敦厚,賢惠大方。王爺喜歡誰,她就應(yīng)該喜歡誰,王爺對誰好,她就應(yīng)當(dāng)對誰好。
家里都打聽好了,府中最受寵的是那位耿格格,嬤嬤也反復(fù)交代過,進(jìn)府之后一定要對耿格格大度、大方、打心底對人家好,絕不能露出一絲嫉妒。
年側(cè)福晉將泡好的清茶分在小盞中,用三根手指輕輕捏起茶盞,好看的手指用力到發(fā)白。
可她就是忍不住,對親王府里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耿耿于懷,特別是打聽出府里都稱呼她為耿主子,她就有一種自己東西被搶走的感覺。
明明她才是萬歲爺親自定下的側(cè)福晉,耿氏一個小小的格格,怎么配呢?
好在她命好,進(jìn)府的時候,耿氏已經(jīng)去莊子上養(yǎng)病去了,她這口心氣也就順了,賞賜給的也心甘情愿。
可這兩日,院子里的人在外頭聽說,四爺連夜去見了耿氏。
額娘說,嫁進(jìn)皇家一定要多想所思,越謹(jǐn)慎越好。
她就晝思夜想,到底是誰特意將這信兒傳來,挑撥她這個新人與耿氏斗。
想福晉無子,應(yīng)當(dāng)很眼饞耿氏的二子一女。想李側(cè)福晉膝下的三阿哥雖然已經(jīng)八歲,但是有下頭的弟弟們,這未來的世子之位也不是很穩(wěn)當(dāng)。
她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被人坐收漁翁之利。
只是……一想到剛進(jìn)府不到一月,四爺便因耿氏甩袖而去,如今,又情愿去看離府這么遠(yuǎn)的耿氏,也不來近在咫尺的清音院,她的心仿佛被螞蟻不停的啃噬一般,雖不大痛,但十分不適。
不能放任下去,年側(cè)福晉放下茶盞,盯著院子里的翠竹,絕不能任由耿氏在外頭勾著爺們的魂。
她喚來踏雪、尋梅耳語幾句,二人連連點(diǎn)頭,各自做事不提。
第二天一早,兩匹快馬分頭奔向莊上。
*
耿清寧還在捯飭那幾盆梔子花,想給孩子們的院子里也分上幾盆,對她而言,關(guān)于夏天的記憶就是河邊成片的金銀花和路邊大朵大朵的梔子花。
如今,她也想把這樣的有香味的夏天帶給孩子們。
她隨意拍拍手上沾染泥灰,起身問道,“咱們這一片有金銀花嗎?”她想了想,換了個說法,“也叫忍冬,藤蔓,開小黃花、小白花的那種”。
金銀花在冬天也能有翠綠茂盛的枝葉,凌冬不凋,是以被稱作忍冬。
第一次聽得時候,耿清寧便肅然起敬,冬天是“忍著”過去的,之后再春暖花開。
葡萄自然是不知的,馬重五被叫來,他回憶片刻,“山腳下圍著的籬笆那里,好像爬著些忍冬”。
那還說什么,趕緊去啊。
耿清寧抱上弘晝,騎著馬直奔山腳,馬重五領(lǐng)著走了好幾處地兒,終于找到了一片被綠葉裝扮成綠色的籬笆墻,上面開著白色、黃色、紫色的小花,一陣風(fēng)吹來,氣味香甜而鮮,正是金銀花。
她跳下馬,叫弘晝?nèi)フㄍ妫约簞t是拿起花鋤挖了一小塊,金銀花的生命力極為旺盛,根系非常發(fā)達(dá),挖這一小塊,來年可能就是整整一個院子。
弘晝在一旁辣手摧花,摘了花就笑呵呵的往嘴里塞,身邊伺候的人心驚膽戰(zhàn),這種外頭的東西不清不楚的,哪敢叫小主子入口。
偏偏弘晝十分有毅力,拿出來,他就再往嘴里塞,如此反復(fù),倒像是玩游戲一般。
耿清寧看了只覺得好笑,她隨手折下一根忍冬藤條,剝了皮塞進(jìn)弘晝手里,順便搶走他手里稀爛的金銀花,“諾,甜甜的,吃吧”。
弘晝果然被‘甜’這個字吸引了,阿瑪、額娘都不許他吃甜食,怕壞了牙齒,所以一天只有一塊的量,此刻用他的小嫩牙細(xì)細(xì)的磨著,口水流了一下巴。
耿清寧也叼了一根在嘴里,吸吮里頭絲絲甜味,她瞇著眼抬頭看天色,就這耽擱一會兒,太陽已經(jīng)很高,再不回去,怕是曬的人跟馬兒都受不。
她一把撈起弘晝,風(fēng)一般往回趕,剛到莊子門口,便見另外一匹馬停在門房處。
牽著馬的人身穿太監(jiān)服飾,臉面看著卻十分陌生,不像是前院的那些人。
他打了個千,十分恭敬的模樣,“奴才周安給耿格格請安,耿格格萬福”。
耿清寧懶洋洋的抬起下巴,“起吧,你來做什么?”
馬兒踢踢踏踏的往里頭走,周安在身后攆了幾步,掏出腰牌遞給跟在馬后的于進(jìn)忠。
于進(jìn)忠腳步停下,笑呵呵的將人往里頭引,口中則是親熱的說道,“我們主子剛從外頭回來,周哥哥莫急,且先去喝杯茶,歇歇如何?”
周安笑的比于進(jìn)忠笑得還要親熱,“于哥哥真是貼心人,我這正汗著呢,也不能污了主子的眼不是?”
二人勾肩搭背,好的跟親兄弟似的,一路朝茶房走去。
馬直接騎到二門,自然有馬奴接過韁繩,耿清寧將弘晝交給徐嬤嬤,自己則是忙不迭的往屋子里去。
騎了馬一身的馬燥味兒,可真讓人受不住。
等用了水,又換了衣裳,她方覺得清爽,正挽著頭發(fā),就見紅棗從外頭滿頭大汗的進(jìn)來,“主子,是正院的腰牌,那周安應(yīng)當(dāng)是福晉派來的”。
葡萄面上有些不解,“正院來人做什么?”
蘭院這回離府多虧福晉幫忙,難不成這是來要好處的?
耿清寧用簪子將頭發(fā)松松的挽起,垂在腦后,“把人請進(jìn)來不就知曉了”。
片刻后,周安被引了進(jìn)來,他甚至還換了身干凈的衣裳,像是于進(jìn)忠的。
周安打了個千后直接道明來意,“三阿哥如今八歲,到了供豆娘娘的時候,福晉差奴才來問一聲您與二格格,說是兄妹倆做個伴也是好的”。
第 164 章
種痘?
耿清寧愣住了。
清朝開國之后, 順治帝死于天花,當(dāng)今圣上也曾染過天花,雖僥幸逃過一劫, 但臉上也留下痘印, 以至于整個清朝的統(tǒng)治者都談痘色變。
康熙二十年之后,京城設(shè)立官方檢痘機(jī)構(gòu), 還設(shè)立‘查痘章京’一官專門檢查痘疹, 并展開推廣,并要求所有宗室子女皆要種痘。
此‘痘’非彼‘痘’, 此痘乃是取輕癥患者的痘中的濃汁與痘痂,將其混合之后放在罐中埋在土里減低毒性, 被稱為熟苗法。
這種法子把天花的死亡率從百分之五十降低至不到百分之五———這是康熙帝足以寫入史冊的功績。
但,耿清寧還是忍不住變了臉色,甯楚格到九月份才將將六周歲,這么嬌嫩可愛的小生命, 能逃過那百分之幾的概率嗎?
還有, 真正提升幼兒種痘成功幾率的《醫(yī)宗金鑒·幼科種痘新法要旨》得到乾隆朝才能發(fā)行, 叫她怎么敢去賭那百分之幾的概率。
畢竟,這里是一場風(fēng)寒感冒就能收走無數(shù)生命的清朝。
周安跪下下方靜靜的等著,孩子在京中種痘, 但凡心疼孩子的額娘必定會陪在附近, 而不是這來回好幾個時辰的莊子。
這是在逼著耿格格回府吶。
其實(shí)府內(nèi)眾人的做法很好理解, 妻不如妾, 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與其讓男人天天想著、念著,到不如把人弄在眼皮子底下, 真天天看著,也就那么回事。
而且,這里山高皇帝遠(yuǎn)的,來一趟都難,便是有十分手段,也使不到莊子上,只能任由四爺被人勾走了魂。
總之一句話,就近好辦事。
唯一讓他不解的是,福晉為何要在這個時候推上一把,之前不是她親口應(yīng)下耿格格出府事宜的嗎?
這樣反復(fù),莫說是旁人,便是他們正院之人也看不懂福晉的做法。
也許,這正是做主子的高明之處罷。
耿清寧像個棵枯木一般,一動不動的坐在上首,端著的茶碗水面上映出她緊繃的下眼瞼。
屋外的青杏悄悄的送了盤點(diǎn)心進(jìn)來,自從上回四爺來之后,她又悄無聲息的出現(xiàn)在耿清寧周圍服侍,葡萄她們不能、也不敢說什么。
盤子放在案幾上的聲音雖小,但在呼吸都清晰可聞的屋子里,再小的聲音聽起來也十分清楚。
耿清寧木然的抬眼,看見青杏———這是四爺?shù)娜恕?br />
她深吸一口氣,露出個笑來,“福晉好意,本不該辭,只是王爺前兒剛說要帶二格格去塞外給萬歲爺請安,真真是不湊巧”。
周安掀起眼皮偷偷的瞄了一眼,提到主子爺上首之人已全然放松下來,整個人斜靠在大迎枕上,茶盞也已沾唇,似乎心中有了萬全之策。
端茶送客,這是所有人都懂的道理,他恭敬的應(yīng)下,“既然是主子爺有命,奴才這就回去稟明福晉”。
正午時分,正是飯點(diǎn),于進(jìn)忠百般挽留,周安也未曾留下用膳,說是得立刻回去復(fù)命,最后于進(jìn)忠只能硬給他塞了兩個油紙包著的肉夾饃。
總不能太過失禮,叫人笑話。
他外頭剛忙完,就被紅棗叫進(jìn)院子里,進(jìn)去一看,膳桌上的菜原封不動的擺著,一筷未動,可見耿清寧半分胃口也無。
耿清寧喝了一口涼茶,將心中盤算細(xì)細(xì)說來,“于進(jìn)忠,將你手里的事兒全都交給小貴子,明日一早你便去府中一趟,將這信件交給四爺”。
她拿四爺做幌子,自然要說清楚的,再者,還得求一份痘汁和痘痂回來。
她看向馬重五,“還有你,雖然剛成親,不該將你外派出門,只是事急從權(quán),需得你帶人去尋一樣?xùn)|西”。
熟苗法雖然有效,但現(xiàn)代天花絕跡的原因是牛痘,若是能尋到牛痘,甯楚格、弘晝還有五阿哥自然無虞。
她又看向紅棗,“你需得將莊子全然握在手里,并且立刻從各地購買牛群,辟出一塊地出來,專門用以養(yǎng)牛”。
尋牛痘如同大海撈針一般,但牛痘的起因便是因?yàn)楦腥救说奶旎ǎ羰窃O(shè)下養(yǎng)牛場,說不定可以人為造出牛痘。
耿清寧面色鄭重,“各位,此事關(guān)系重大,需通力合作才能達(dá)成,但同時,這也是我送于各位的一場造化”。
她看向于進(jìn)忠,“你忠心耿耿,為人又膽大心細(xì),我所求之事雖難,但一旦辦成,你便是下一個‘三寶太監(jiān)’”。
于進(jìn)忠面色微動,男人建功立業(yè)乃是寫進(jìn)骨子里的東西,前朝的‘三寶太監(jiān)’鄭和,那可以名留史冊的人物,多少太監(jiān)做夢也不敢與之比擬。
主子素來說話算話,若當(dāng)真有這個福氣……于進(jìn)忠漲紅了臉,恨不得立刻出門做事。
“至于你們夫妻倆,是終身為奴,還是為官做宰為后代創(chuàng)下一片基業(yè),全賴此事”。
馬重五與紅棗對視一眼,二人皆是對方的眼中看見了勃勃野心,也是,本就是從地底爛泥里爬出來的人,怎能不向往高處。
見眾人肅然點(diǎn)頭應(yīng)下,耿清寧提著的心仍不能放下,她畫的餅都無人可吃,此刻方察覺到手中無人的壞處,若是能像福晉、側(cè)福晉那般有背后的助力,這些事兒應(yīng)當(dāng)更容易達(dá)成,而不像現(xiàn)在,只能靠身邊這幾個人在大海里頭撈針。
只是為人父母,這些事便是再難也得去做,即便不能成功,拖延兩年也是好的,到時候甯楚格年歲大些,體質(zhì)肯定要比現(xiàn)在強(qiáng)壯,熬過去的可能性自然會更大。
無論如何,她絕不能失去任何一個孩子。
眾人分頭行動,轉(zhuǎn)眼間蘭院便空了小半,耿清寧略坐了一會兒,實(shí)在心中難安,她便想著去隔壁看看五阿哥,正好弘晝也在。
兄弟倆都在榻上,弘晝將裝有鈴鐺的金球滾來滾去,玩得不易樂乎,而小的那個則是趴在那里,眼睛一刻不錯的盯著球看。
見耿清寧去了,奶娘拘著手奉承道,“兩個小主子感情好的很,耿主子真是有福氣”。
耿清寧一手一個撈在懷里抱著,兩邊都重騰騰的壓手,五阿哥甚至比哥哥還要重,小胳膊小腿跟藕節(jié)似的,若是不小心被他蹬一腳,能疼大半晌。
她松了一口氣,在兩個光溜溜的腦瓜子上印下幾個親親,換來幾個濕漉漉的吻,只覺得懷里重騰騰的讓人安心。
甯楚格晚間歸來的時候,也收到親親額娘的幾枚香吻,她臉蛋紅紅的回親幾口,唉,額娘總是這般,想起來就把人抱在懷里一頓揉搓。
不過,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自從她去前院讀書,額娘便收斂許多,今兒突然這樣還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耿清寧見自家乖女兒可愛的模樣,更是控制不住自己,連親好幾口,才放開她坐在椅子。
二人平視,耿清寧問道,“乖女兒,再過半個月,你阿瑪要去特別大特別美的草原上玩兒,你想不想去?”
甯楚格皺眉,小小的臉蛋鼓成了包子,偏偏還學(xué)大人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樣,她問道,“是先生說的——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耿清寧點(diǎn)頭,“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她停頓片刻,“而且,那里還是你們滿族的發(fā)源地之一”。
甯楚格不由得露出一絲神往,口中則是糾正道,“額娘,你又說錯了,是我們滿族”。
“也不對”,她臉上露出幾分思考之色,“阿瑪說過,滿漢一家親”。
“唔”,耿清寧輕咳一聲,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都不是滿族人,而是純正的漢族,“別轉(zhuǎn)移話題,你就說想不想去吧”。
甯楚格問道,“額娘與弟弟去嗎?徐嬤嬤去嗎?張姐姐去嗎?明玉和阿敏去嗎?”
這些人都是她最親近的人,若是大家能一塊出門玩耍,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耿清寧沒點(diǎn)頭也沒搖頭,說實(shí)話,她心里確實(shí)沒想好去不去,甯楚格一個人她是不放心的,但五阿哥年歲實(shí)在太小,也實(shí)在讓人難以割舍。
“五阿哥這么小,你若是耿氏,又當(dāng)如何?”
京城,正院,福晉笑得意味深長。
康嬤嬤本是義憤填膺,在她看來,耿清寧就是一個活脫脫的白眼狼,之前來求福晉的時候,福晉可沒拿架子,一口便應(yīng)下了,如今不過是讓她回來,竟然敢出言拒絕,還拿主子爺壓人。
不過,福晉這一問,倒是讓她面露思索之色,“若是,舍不得五阿哥這個小的,就得留在府中任由您差遣”。
四爺遠(yuǎn)去塞外,無人撐腰,耿氏一個內(nèi)院女子,福晉若發(fā)話將人接回來,自然沒有她拒絕的道理。
到時候年氏、耿氏,一個新歡一個舊愛,自然會斗得跟烏雞眼子似的,而福晉正好坐收漁翁之利。
康嬤嬤臉上的笑容愈發(fā)的難以抑制,“若是舍不得大的,一同前去,那五阿哥……”
這般小的孩子自然是出不了遠(yuǎn)門的,若是受了風(fēng)、或是水土不服,說不定人就沒了。
即便是耿氏強(qiáng)求,四爺、娘娘也不會應(yīng)下的。
小小的孩子離了親生的額娘,總得有人照顧———福晉當(dāng)然是上上之選。
“還是福晉您有法子”,康嬤嬤心悅誠服,沒有出手害人,自然不會引起主子爺?shù)牟录桑c此同時,事情也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的。
福晉擺擺手,“同是姐妹,又一同相處這么久,肯定是有幾分情意在的”。
她彈了彈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總得給人一個選擇的機(jī)會”。
不是嗎?
第 165 章
是夜, 于進(jìn)忠收拾好行李,又將信件貼身藏好,這才吹了蠟燭, 和衣躺在床上。
窗外月如彎鉤, 透過紗窗照在人的臉上,顯得晦暗不明, 又過了好一會兒, 本該睡著的人卻猛然睜開眼睛。
月光下,他的眼神一片清明, 似從未睡著,就著微弱的月光起身去了隔壁房間, 敲響房門。
寂靜的夜里,只有蟲鳴聲響應(yīng),門外之人并不氣餒,不疾不徐的繼續(xù)叩門, 片刻后, 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露出門后的火折子,還有微弱火光映照的一張面白無須,略有些消瘦的臉。
正是陳德海。
于進(jìn)忠上下打量幾眼, 他一面露出親熱的笑容, 一面?zhèn)戎碜訑D進(jìn)房門, “喲, 陳公公看著比前兩天長肉了啊”。
陳德海哆嗦了一下,干巴巴的笑道, “還是貴哥哥照拂的好”。
“小海子,是誰啊?”
屋內(nèi)傳來問話的聲音。
陳德海立刻親熱的應(yīng)一聲, 連忙回道,“是于進(jìn)忠于公公,應(yīng)當(dāng)是找您的”,他一面說著,一面將屋內(nèi)的蠟燭全部點(diǎn)燃。
屋中的黑暗被燭光驅(qū)散,小貴子這才披著外衫趿拉著鞋底過來,二人坐在桌邊,他倒了一盞涼茶放在于進(jìn)忠面前,“于哥哥,是今兒還有什么沒交代清楚的嗎?”
主子交代于進(jìn)忠把手里的活全都交代給他,他還真有點(diǎn)擔(dān)心有什么紕漏。
于進(jìn)忠擺擺手,“沒什么大事,就是想找你說說話”,說著,他的眼神掃過一旁站著的人。
陳德海輕咳一聲,“這茶水都涼透了,你們聊,我去倒一壺新的來”。
于進(jìn)忠笑呵呵的點(diǎn)頭應(yīng)下,待到走路聲離的遠(yuǎn)遠(yuǎn)的,他才一胳膊肘撞向旁邊的人,“依你看,這老東西是裝的,還是真心服了?”
小貴子眉頭微皺,事關(guān)人心,誰能拿得準(zhǔn)呢,只是細(xì)細(xì)思索這些日子的情形,他猶豫著道,“應(yīng)當(dāng)是真的罷”。
也不知曉主子從哪學(xué)來的法子,將這陳德海關(guān)在‘小黑屋’里,不許旁邊有響動,也不許旁人見他,更不許有人跟他說話,每到用膳的時刻,便叫他給陳德海送飯。
頭幾日,陳德海見不著任何人,三尺見方的小竹屋里沒有任何光亮,只能從每日送飯的小窗望一望外頭。
他作為送飯的人,眼見著里頭的人日益消瘦,屋內(nèi)甚至傳來不似人聲的叫喊聲。
如此又過了三日,他才可在送膳時分與陳德海說上幾句話,只是人仍然關(guān)在里頭。
又折騰了幾天,主子又叫他親自將陳德海接出來,沒想到這人剛一出來,便如同那剛出殼的小雞崽子似的———他小貴子就是那只令人安心的母雞。
自那之后,陳德海便只跟在他身后,旁的哪也不肯去,便是晚上睡覺,也得睡在他屋里,情愿打地鋪,也不愿意去自個兒的屋子。
小貴子回想了好一會兒,又道,“今兒后門那里還來了個尋他的人,當(dāng)時咱們都在主子那兒,這人倒是乖覺,我剛一回來便倒了個干干凈凈”。
“那便好”,于進(jìn)忠點(diǎn)點(diǎn)頭,“明日,你將這人借給我用上一回,哥哥我承你的情”。
小貴子噯了一聲,“您這話外道,都是給主子辦事,什么情不情的……小海子?”
他的聲兒也不大,但外頭的人像是長了順風(fēng)耳似的,立時便從外頭伸進(jìn)個頭來,“貴哥哥,有事?”
小貴子招手叫人進(jìn)來,“小海子,明兒你便跟著于哥哥,聽他的話行事”。
陳德海一張老臉露出了可憐兮兮的表情,活像個被拋棄的小雞子似的,“我不走”。
被關(guān)在竹屋里的那些日子簡直就是此生噩夢,那片寂靜到極點(diǎn)的黑暗像是會吃人,到現(xiàn)在,在黑乎乎的地方,他都會怕到全身發(fā)抖,每時每刻都離不開光亮。
當(dāng)然,除了光亮之外,還有貴哥哥。
噩夢中,只有貴哥哥愿意伸手拉他一把,跟他說話,給他送飯,每天只有貴哥哥送飯的時候,他才能看見光亮,跟貴哥哥說話的時候,他才像是活著。
偶爾回想到當(dāng)初在府里的時候,他曾狠心踩貴哥哥的手,都恨不得掐死自己,半夜想起來的時候,都得坐起來給自己一巴掌。
“我不走”,陳德海擠了兩滴眼淚出來,“離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于進(jìn)忠聽著差點(diǎn)將晚上吃的冷淘給嘔出來,一旁的小貴子倒是適應(yīng)良好,許是經(jīng)的多了,承受能力也變強(qiáng)了。
“胡鬧”,小貴子板起臉,“能為主子辦事是你我的福氣,若不是主子,哪能有今日你我這般兄弟情誼?”
他說著放緩了面色,“你放心,最多一日便回了,到時候允你睡在一旁的榻上,再不必打地鋪”。
無論陳德海怎樣猶猶豫豫,磨磨蹭蹭,第二日一早,他還是被送到騾車上,跟著于進(jìn)忠直奔京中。
于進(jìn)忠倒沒有直接去雍親王府,先是在街角處尋了個客棧,扔給跑堂的伙計(jì)二兩銀子,吩咐他叫輛牛車過來,又將陳德海通過牛車送到府上角門處。
見陳德海進(jìn)去,他折返回去,在客棧處換了身干凈的衣裳,這才直接到離宮門不遠(yuǎn)的地方縮著。
他來之前都問過青杏了,這些日子,主子爺都進(jìn)宮辦差,在那兒等,準(zhǔn)沒錯。
于進(jìn)忠等啊等,從太陽正頭頂上等到日落西山,等到月牙彎掛東方,他才看見熟悉的身影從里頭出來。
主子不愧是主子,于進(jìn)忠暗自感慨,四爺雖然眼下有些青黑,面容疲憊,但仍然腰背挺直,矜貴無比,襯得旁邊的蘇培盛跟個豆芽菜似的。
他當(dāng)即跪下,靜靜的等待那匹騮馬經(jīng)過他身邊。
遛馬昂首挺胸的踢踏著,身上的主人似乎在發(fā)呆,它便趁此機(jī)會快跑幾步,可惜還沒快跑幾步,就被前頭幾匹馬擋住半個身子。
別看它只是一匹馬,但它也知道,這是那些兩腳的動物在暗示它跑得快了些,只得悻悻放慢腳步。
若是能跟那晚一般肆意飛奔該多好啊,它想,雖然很累,但是跑得過癮、痛快。
騮馬正在回味追風(fēng)的滋味,突然被一個響亮的聲音嚇了一跳,身上的主人也勒緊了韁繩。
四爺?shù)皖^一看,是蘭院那個膽大包天又命大的太監(jiān)正跪在地上請安。
這是有事尋他?
四爺下巴緊繃,“何事?”
寧寧的倔脾氣這些日子他算是領(lǐng)教了,若不是什么要事,她定不會派人來尋他。
仔細(xì)想想,他理應(yīng)不顧她的意愿強(qiáng)行將人帶回府中的,只是……
四爺在心底嘆了口氣,可若當(dāng)真那般做,她又要鬧上許久的脾氣,他倒不是怕她鬧,就是沒怎么經(jīng)歷過這種滋味,一時還不太習(xí)慣。
于進(jìn)忠將貼在心口的信件拿出,呈給一旁的蘇培盛,蘇培盛正要檢查,信便被人一鞭子卷走。
好好好,一碰到耿主子的事兒便連這片刻也等不及,蘇培盛默默腹語兩句,見前方騮馬已經(jīng)不耐的走了幾步,又忙不迭的親自將仍跪在地上的于進(jìn)忠扶起來。
于進(jìn)忠悄無聲息的塞了個荷包到蘇培盛的懷里,二人親親熱熱的走在一塊,仿佛以前打板子的那些不愉快,全都煙消云散了。
四爺從懷里掏出匕首,輕輕一挑,那個小小的酒壺火漆印從中間劈開,他還記得這個章,是用上回去塞外帶回的醒酒石所做,如今看來雖然十分可愛,到底失了些莊重,配不上寧寧的身份。
他掏出一頁輕飄飄的信紙,紙上沒有幾行字,一目十行,片刻便了然于胸。
“胡鬧”。
蘇培盛猛的抬頭,似乎聽見了主子爺咬牙切齒的罵聲,他忙扭頭看向左右,見于進(jìn)忠面上并無一絲波動,仍然笑呵呵的,不見一絲擔(dān)心。
難道是他聽錯了?
想來也是,這女子寄信,素來都是傳遞情絲的,里頭不是花啊朵啊的,便是相思珍重———耿主子總不會寫信還能惹怒主子爺罷。
他正想著,就見前方的騮馬得了主人指令,飛快在凈街上跑起來,如風(fēng)一般,不過片刻便到府上。
落在最后的于進(jìn)忠壓低帽檐,他身穿太監(jiān)服,混在一群太監(jiān)里頭,仿佛是一滴水融于大海當(dāng)中,毫不引人注意的進(jìn)了前院,筆直的跪在書房。
四爺沒換衣裳,直接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他拿著信看了又看,只是任人如何翻來覆去,紙上仍就那短短五六行,無一字關(guān)乎他。
他再次打開信封,里頭空空如也,確實(shí)只有一張信紙。
“愈發(fā)胡鬧”,他隨手將信一扔,書桌上累滿的折子不小心被撞倒,稀里嘩啦的落了一地。
于進(jìn)忠膝行至桌前,將地上的折子與信件撿起,小心翼翼的放在桌角。
四爺越過折子,拿起信件再看一遍,又過了一會,他喊道,“蘇培盛”。
剛才消失的無影無蹤的人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站在書桌旁開始磨墨。
于進(jìn)忠拼命從眼角往上瞥,只見主子爺面露不悅,毫不遮掩,站在桌前氣狠狠的揮毫潑墨,柔軟的蕉葉箋被他捏出沙沙聲響。
又過了好一會兒,四爺摔了筆,親手燒了火漆倒在信封上。
他將厚厚的一封信扔到于進(jìn)忠懷里,“去告訴你耿主子,既然要做,膽子就大些,別丟了爺?shù)哪樏妗薄?br />
第 166 章
前院, 于進(jìn)忠眼疾手快的接住信。與此同時,陳德海在內(nèi)院中先是光明正大的給李側(cè)福晉請安,又避著人去了清音院。
夏日炎炎, 清音院有翠竹環(huán)繞, 格外涼爽,只是竹葉茂密, 遮擋了月光, 愈發(fā)顯得人影憧憧。
陳德海縮了縮肩膀,悄無聲息的往廊下燈籠處挪了挪腳, 被一旁打簾子的丫鬟連瞧了好幾眼。
他撇撇嘴,這些做主子的都愛意境、風(fēng)骨, 也不看這大晚上黑漆漆的多嚇人。
還是蘭院好,耿主子愛亮堂,一到晚上就點(diǎn)上許多燈籠,樓里有各式各樣的荷花燈, 廊下有精致的宮燈, 就連青石磚路的兩側(cè)都點(diǎn)上許多燈盞———叫什么路燈, 人看著就心里頭舒坦。
不過,要他說,還是以前的蘭院更氣派, 那兩層樓高的燈, 照亮半個府邸不說, 連那一片的天都照的發(fā)白。
他一面想著, 一面又往燈籠照映處湊了湊,正巧, 簾子從里頭撩開,一個身穿一等宮女服飾的人對他招了招手。
陳德海連忙走到光下, 他低著頭,連屋中擺設(shè)都不敢看,老老實(shí)實(shí)的打了個千,“給側(cè)福晉請安,側(cè)福晉萬福”。
年側(cè)福晉露出淺淺微笑,素手輕抬,“公公快請起”。
陳德海就勢起身,他眼皮微抬,瞧見一旁桌上倒扣著的書冊,愈發(fā)的垂首低眉,“不敢擾側(cè)福晉雅興,實(shí)在是有要事稟告”。
一旁的踏雪將茶碗送至年側(cè)福晉手邊,臉上雖笑盈盈的,說話卻夾槍帶棒,“哦?這倒是奇了,昨兒跟咱們年府的人說話還橫眉冷對的,今兒,怎得突然就變了性子?”
陳德海連連彎腰賠罪,“踏雪姐姐,您是不知曉,昨兒那位大哥去的時候,門后頭有眼睛正看著呢,奴才哪敢亂說話”。
他笑出滿臉的皺紋,“今兒瞅了個空,奴才立刻便來了,放心,沒叫任何人瞧見”。
踏雪冷笑一聲,“誰知你說的是真是假,說不定故意……”
她們剛來的那會兒還不知曉陳德海是李側(cè)福晉的人,如今,這人還想再誆騙主子?休想。
“踏雪”,年側(cè)福晉的聲音輕柔,身邊的人卻立刻住了嘴,“大理寺審問犯人也得給人辯解的機(jī)會”。
她拿著碗蓋輕輕的撇著碗中的茶沫,睫毛像是蝴蝶顫抖的翅膀,在眼下形成一片陰影,“你說呢,陳公公?”
陳德海撲通一聲跪下,“萬萬不敢欺瞞主子,只是耿格格那邊實(shí)在蹊蹺,奴才實(shí)在拿不定主意,求您掌掌眼”。
年側(cè)福晉停下手中動作,“哦?”
陳德海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地上,“奴才的人瞧見耿格格喝著的養(yǎng)身湯里頭,竟然有零陵香”。
寂靜的屋子中響起瓷器相撞的聲音,茶碗中波紋粼粼,散射出幾絲光芒出來映在人的眼中。
年府子嗣不論男女皆飽讀詩書,便是雜書也有所涉獵,明朝成化年間的《醫(yī)林集要》中記載,零陵香可令婦人斷產(chǎn),服夠一兩之后,可讓服藥者一年不孕。
耿格格好大的膽子。
格格侍妾之流,本就是為皇家開枝散葉所用,耿氏竟然敢擅自服用避孕藥物,這可是足以叫人一輩子不能翻身的重罪。
年側(cè)福晉摩挲著手中茶碗,若此事為真,陳德海便是受李側(cè)福晉指使,讓清音院替她沖鋒陷陣試探耿氏深淺,若此事為假,便是有人通過陳德海陷害于她。
“空口白牙”,她目光如水,眉眼婉約,“我絕不會相信耿格格會如此行事的”。
陳德海還欲再說幾句,卻見茶碗沾唇,立刻便被一旁的宮女毫不客氣的扯了出去。
看著晃動的門簾,他扭頭去尋踏雪,主子的心腹跟主子也差不了多少,“踏雪姑娘,側(cè)福晉一定要信咱家呀,等下次,下次,咱家一定將藥渣帶過來”。
踏雪似笑非笑,轉(zhuǎn)身就走,“且等到那時再說罷”。
陳德海攆了兩步,見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只得徒勞停下,他心中有些打鼓,也不知這般算不算完成于進(jìn)忠的交代,貴哥哥房內(nèi)的榻有沒有為他備好。
他正琢磨著,就見剛才守在門口撩簾子的那個二等宮女站到他前頭,“陳爺爺,我送您出去罷?”
“哪里能叫姑娘受累”,陳德海嬉皮笑臉的搶過燈籠,“這路啊,咱家熟得很”。
*
莊子旁的農(nóng)家小院里,護(hù)院的老王正在沖涼,水是在院子里曬了一整天的,雖然沒有涼絲絲的井水沖著過癮,但他就喜歡熱水能解乏的這股子舒坦勁兒。
一個頭上包著粗布的婦人從黑漆漆的屋子里轉(zhuǎn)出來,她手里端著簸箕,臉上紅撲撲的,像是氣得。
“又來借米,又來借米,一個月來個七八回”,老王媳婦林氏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耗子見了咱家的米缸都得嫌棄”。
老王偷偷的背過身子,拿著絲瓜瓤認(rèn)真的搓洗起來,仿佛這世上就沒有比這還重要的事。
簸箕里織了半截的毛衫被林氏拿出來,這玩意兒不像織布,需得點(diǎn)蠟,若是做熟了,漆黑的屋子里也不帶錯的。
她手中一刻不停,嘴也沒停過,“不是我小氣心疼糧食,你說一個半大小子,沒個正干,怎么討媳婦兒?怎么照顧咱大姐?”
老王全當(dāng)沒聽見,婆娘愛念叨就讓她念叨去,等口干了,說夠了,人就消停了。
反正院子里這會兒兵荒馬亂的,大的那個在竹床周圍熏艾,兩個小的在忙著追逐打鬧,又叫又笑,吵得人腦仁子都要炸開——他沒聽見也正常。
林氏自顧自說了半天,見老王沒一絲反應(yīng),氣得把手中活計(jì)放下,抓過嗷嗷叫的兩個崽子一人就是一巴掌,又蹬蹬幾步走到水井跟前,一把將瓢從他手里搶走,一瓢涼水潑在他身上。
“你死人啊,裝什么聾子?”
老王無奈轉(zhuǎn)身,陪笑伸手要瓢,“咱大姐那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娃子那點(diǎn)子月錢都填進(jìn)去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葫蘆做的瓢被扔進(jìn)木盆里,滴溜溜直打轉(zhuǎn),林氏拿水瓢出了氣,語氣緩和不少,“耿主子那不是在招護(hù)衛(wèi)嗎?叫成娃子去試試,我可聽說了,一天兩頓大肉不說,月底還有二兩白銀”。
老王變了臉色,“你個婦道人家懂什么?”
主子的銀子那是好拿的嗎?牽扯進(jìn)主子們的事里頭,人命比草都賤。
林氏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的,她可不像那些不能掙銀子的婦人一般怕丈夫,她每個月不僅有在廚房打雜的六百錢,還能靠手工活計(jì)掙上二百文,整個莊子上再沒有腰桿比她還硬的婦人了。
“對,我一婦道人家不懂,就你懂!你有本事別讓你自己的外甥跟大姐餓肚皮”。
“我且問你,你能一輩子養(yǎng)著他不成?若是能跟著主子干些時日,掙點(diǎn)賞錢,回家來買上二畝薄田,再娶個媳婦,不比一輩子把嘴插在別人家飯鍋里強(qiáng)?”
老王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你、你、你……不可理喻”。
見對面氣得手抖,林氏又氣又覺得舒坦,“我什么我,明明是你不識好歹,成娃子哪次來我叫他空手回了,你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再說了,咱們都能給主子做活,怎么偏他不成”。
老王不由得沉默下來,媳婦雖然嘴上嫌棄,但對大姐和成娃子的心卻不差,這些話也都是老成之言,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說的有理。
只是,銀子再好,還是命更重要———耿主子要防的人,他們這些連小兵子都算不上的人,豈敢招惹。
林氏見他油鹽不進(jìn),恨恨的翻了個白眼,“好好好,是我枉做壞人,你們老王家的事兒,我再也不管了”。
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上,雞剛叫三遍,老王就睜開雙眼,他摸摸索索的起身穿上衣裳,回頭見床上人睡的四仰八叉的,又返回去將薄被搭在媳婦跟孩子們的肚子上。
清晨露重,薄衫微涼。
他躡手躡腳的往廚房走去,先是挖了幾個埋在土里的紅薯,洗凈放進(jìn)鍋里,光吃紅薯燒心,他想了想,又拿著碗打算舀上半碗白米。
天色還早,廚房里黑乎乎的,但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白白耗費(fèi)燈油,他摸黑將碗伸進(jìn)米缸,只聽見粗瓷刮喇間發(fā)出的刺耳聲。
老王一頓,伸手摸到光禿禿的米缸,他抬頭看向院子里竹床的方向,微微嘆了口氣,將剩下的零星米粒全部倒入鍋中。
摸雞蛋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淘米,只是水都滾了,自是不能白白浪費(fèi)柴火的,他干脆又添了把面進(jìn)去,這樣熬出來的粥能稠些。
孩子們是被香味勾醒的,一大早上,竟然聞到了油香味,小的還沒睜眼,就往旁邊親娘的懷里蹭,“娘,娘,你今早上做了什么好吃的?”
林氏瞇著眼將懷里的兔崽子往下扒拉,這一個二個都睡覺的時候都喜歡蹭著她,小的這個更離譜,竟趴在她身上睡,她昨夜里本就睡得晚,還做了一夜噩夢。
“天天就知曉吃,娘還沒起呢,你擱夢里再吃一會”,林氏一面扒拉,一面掙扎著起身。
不對,她也聞到了香味。
林氏一面用布將頭發(fā)包起來,一面趿拉著布鞋走到廚房,香甜濃稠的紅薯稀飯,油汪汪的雞蛋餅,還有正在咸菜缸旁邊掏咸菜的丈夫。
她本想罵上兩句,諸如日子過不過了,大早上竟然這么造這樣的話,但不知不覺心里頭還是悄悄軟下來。
忍不住的笑容越來越大,她靠在門框上,算了,且放過他一回。
第 167 章
太陽還未完全升起, 一家人已經(jīng)整整齊齊的坐在桌旁。
兩個小的把臉埋在碗里,吃的頭也不抬。
大的那個懂事些,此刻有些食不下咽, 這粥也太稠了, 大早上的還吃上了油攤的雞蛋餅,里頭的韭菜雖然是自家的, 但是白面這么金貴的東西, 竟然比韭菜還多。
“爹,咱們……”, 小小的少年眉頭緊鎖,滿面擔(dān)憂, “咱們家是遇到什么事了嗎?”
昨日媳婦的責(zé)罵與嘮叨沒讓老王如何,此刻孩童的問話卻讓這個七尺男兒鼻頭微酸,幾乎哽咽。
“嗨,這有什么”, 老王喝口稀飯, 順便咽下喉頭的哽澀, “以后爹天天叫你們吃的這這樣式的”。
王小木聽了更覺擔(dān)憂,雖然家中爹娘都有月錢,但一來需得養(yǎng)他們兄妹三人, 二來要時不時幫襯姑姑和表哥那邊, 便是有十分的家底, 也只敢用三分, 今日已甚是破費(fèi),怎敢日日如此。
“爹, 你就跟我說句實(shí)話”,王石看了眼爹娘的面色, 又去看稚嫩的弟妹,“我是家中老大,若有什么,還要瞞著我不成?”
林氏聽了大兒的話,也狐疑的拿眼神去看身邊人。
老王訕笑兩聲,低頭不敢看妻兒,“沒什么,就是爹打算干一份月銀更多的活計(jì),以后掙的銀錢多,你們自管敞開吃”。
哪有什么月銀多的活計(jì)?難不成孩子他爸有什么掙銀子錢的路子?
也沒聽過啊。
林氏腦子轉(zhuǎn)的飛快,突然想起昨晚提及的事兒,一時間,她幾乎拿不住手中的碗筷,但想到里頭是金貴的糧食,又緊緊的捏住了粗瓷碗,只是飽經(jīng)勞作的雙手都被捏的發(fā)白。
她沒說話,只低頭去扒稀飯,又去夾油汪汪的雞蛋餅吃。
太陽逐漸升起,光越過院墻灑在不同顏色的木板拼接而成的小桌子上。
眾人將桌上糧食吃得一干二凈,林氏也咽下最后一口紅薯,起身收拾碗筷。
老王從小板凳上彈射而起,“媳婦媳婦,我來,我來就行”。
林氏沒跟他搶,轉(zhuǎn)身回了屋子,她從打開的箱子旁邊拿起府里發(fā)的制式衣裳打算換上,卻不經(jīng)意間看見上回做荷花燈的時候,主子賞的半匹布。
天青底的細(xì)棉布體面又好看,她打算得空的時候?qū)⑦@布一分為三,給三個孩兒各做一身,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的時候正穿,至于她跟當(dāng)家的,湊合湊合也就過去了。
況且,耿主子闊氣大方,指不定下回還有賞賜,到時候全家都有新衣穿。
“孩兒他娘”,老王縮在門口,把濕漉漉的手往衣裳上擦,“你別氣,你若是當(dāng)真不應(yīng),我不去便是”。
媳婦生氣素來都是個炮仗似的,如今卻一聲不吭,當(dāng)真讓人心里頭有些發(fā)毛。
林氏不看他,換好衣裳徑直從呆站在門口的人身邊經(jīng)過。
老王諾諾跟了兩步,見媳婦頭也不回,他忙跟著到院子門口,兩個小的也受他指派,一左一右拽著林氏的褂子,才終于從媳婦嘴里得了一句硬梆梆的話。
“你既想好了,問旁人做甚”。
老王喜不自禁,將左右兩個孩兒抱在懷里,一路直奔到大姐家中,王氏正坐在堂屋里織毛衫,見兩個侄孩兒來了,忙顫顫巍巍的去廚房里摸出兩根嫩黃瓜塞進(jìn)孩子手里,“快吃,姑姑早上剛摘的,鮮著呢”。
老王也被塞了根黃瓜在手里,從小他就是這般被姐姐喂大的,此刻更是毫不客氣,拿衣袖隨意擦了擦就往嘴里塞。
他嘴大,三兩口就吃沒了,一面出門,一面還不忘問道,“大姐,成娃子呢?”
王氏坐回去,拿起剛織了一半的毛衫,“剛走,說是主子有吩咐,這小子,冒冒失失的,也不知能不能辦好主子的事兒”。
老王胡亂點(diǎn)頭應(yīng)了兩句,往身后擺擺手,“我先走了啊姐,晚上再過來接他倆”。
還沒說完,他的身影已經(jīng)出了遠(yuǎn)門,王氏瞅了兩眼,不由得低頭一笑,都說外甥肖舅,成娃子連這性子都跟他舅舅小時候一模一樣。
不過,大弟成婚生子之后倒是沉穩(wěn)不少,若是成娃子也能討一個像弟媳婦那般好的女子做娘子,她怕是做夢都能笑醒。
老王哪知道大姐這番心思,他走路快,不過盞茶功夫便到演武場,這幾日貴公公都在那處‘面試’,他也不懂什么叫‘面試’,只知道這事兒若是想成,得貴公公點(diǎn)頭才行。
也不知道貴公公喜歡什么東西。
老王邊走邊想,卻在貴公公身后看見一個熟悉人影———正是成娃子。
不僅如此,往日里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個憨瓜蛋子,個個興高采烈的站在那里,像是做了什么光宗耀祖的大事。
老王氣急敗壞,連忙往里頭擠,一旁的人見是他來,倒也賣他三分臉面,任由他順利擠到最前頭。
面前的光被擋得死死的,貴公公抬起眼皮看向來人,上下打量兩眼,似乎是對來人的體格非常滿意,他開口問道,“上頭父母健在嗎?家中排行第幾,膝下有幾個孩兒?”
老王左右撇了兩眼,見眾人見怪不怪,應(yīng)當(dāng)是每個來此處的人都會被問,他一板一眼答道,“父母去的早,家中只剩一個長姐,膝下三個孩兒”。
小貴子遺憾的嘆了口氣,“不合格,回罷”。
“不合格?”老王有些狐疑的看向貴公公身后,那些個瓜娃子還沒有他體格壯實(shí),他們都能合格,怎么到他這里不過問了兩句話就不合格了呢?
“我會耍槍”,他急急說道,手指向成娃子那一片,“打他們那些個年輕小伙,一打三不成問題”。
他低聲哀求道,“貴公公,要不您再試試我的本事?”
小貴子也想答應(yīng)下來的,只是主子說了,得要那種無牽無掛的,若當(dāng)真有什么,害的人也少些。
“咱家自是知曉你本事的”,他安撫了兩句,“只是你這家里人事繁雜,不符合主子要求,且家去吧,若有旁的事,一定找你”。
老王好不容易說服媳婦,卻在貴公公這兒吃了憋,他吭吭哧哧半晌,指向自家外甥成娃子,“那他呢,他家里還有個病弱的老娘,怎么您就同意了呢?”
小貴子回頭看了兩眼,“他啊,這小子有志氣,說是為了讓老娘過上好日子,什么都愿意干,這才破例收了他,否則,他也是不成的”。
病弱老娘,家中獨(dú)子,自然不符合主子的要求,只是這孩子說的甚有道理,若是沒了這份差事,他那個家早晚得家破人亡,這樣說來,倒是符合了主子的要求。
成娃子見舅舅面色微變,忙跟貴公公告罪兩聲,扯著人往外走,他好不容易求得的差事,可不能被舅舅給攪黃了。
老王還欲再說,身后有人已經(jīng)將其擠開,外甥也是滿臉的懇求,他窩著一肚子火蹲在外頭,地上的幾根小草被他揪得只剩草根,“立刻跟我回去”。
成娃子抿著嘴,咬著后槽牙,“我不”。
老王站起來就是一腳,“狗東西,當(dāng)我沒脾氣是吧?”
成娃子硬生生的受了這一腳,咬著牙一聲不吭。
老王氣得走來走去,他發(fā)了狠,“你若是不跟我回去,就別認(rèn)我這個舅”。
天上雷公,地上舅公,可以說出了爹娘之外,舅舅便是最親的那個,在村子里,若是誰家的孩子不孝順,也可以請舅舅來管教,甚至在白事上,舅舅不點(diǎn)頭就不可以下葬。
“舅”,成娃子眼睛通紅,“從小我爹就死了,我就把您當(dāng)成親爹一樣”。
他飛快的眨著眼睛,但淚珠子就是不聽話的直往下掉,“可是我那個膿包的家也不能總拖累您跟妗子,再說了,小木頭已十三歲,轉(zhuǎn)年就能說親了”。
小木頭跟他不一樣,他娶不娶親無所謂,可小木頭這樣好的弟弟,合該找一個家世好、性格好的女子才對,可若是他一直拖累舅舅家,哪家疼孩子的父母愿意將家里的女孩兒嫁過來。
老王鼻翼扇動,他低下頭,鼻音有些重,“你這孩子,別瞎想”。
成娃子拿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舅,叫我試試,我也想給娘過上好日子。”
幼鳥總得學(xué)會飛翔,羊羔總要學(xué)會走路,馬駒若是不能站起來,便會被馬群拋棄,終身殘廢。
護(hù)在羽翼下的孩子,不知不覺間竟然長大了。
老王想起昨晚上媳婦說的話,他喃喃自語,“你家的事兒,我,是管不了了”。
*
“老王,又來看成娃子?”旁邊的人湊過來打招呼。
“嗐,路過、路過而已”,老王遮遮掩掩的躲在圍墻后頭,只是眼睛卻一刻不錯的盯在演武場上那個熟悉的身影上,“這便要走了”。
旁邊的人笑笑,兩個人心照不宣的躲在‘家屬區(qū)’里偷看。
演武場上大約有20來人組成一個方隊(duì),衣裳一模一樣不說,行走坐臥仿佛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個個昂首挺胸,姿態(tài)肅然。
那人湊過來,說起他們這些“家屬”最愛的問題,“你說,天天又站又跑的,還不許回家睡覺,到底在這做什么呢?”
大夏天的,天天都在大太陽底下操練,早晚還從莊子上跑到山腳下,個個曬的跟黑炭球似的,晚上回家歇息的那會子,身上結(jié)的鹽霜都可以刮下來炒菜吃。
“誰知道呢”,老王確實(shí)比普通的莊戶人家稍微有見識些,但是他也沒見過這樣式的,“不過,人看著倒是精神不少,體格子也壯實(shí)”。
旁邊的人點(diǎn)頭認(rèn)可,“那可不,天天精米細(xì)面吃著,肥的流油的大肉可勁造,能不精神嗎?”那人轉(zhuǎn)過頭來與老王耳語,“你家那個給你們帶過肉嗎?”
老王的得意溢于言表,一時間幾乎將嘴巴笑歪,“我就說操練辛苦,叫他不要帶不要帶,可孩子孝順,就是不聽,連家里的小崽子最近都長胖了”。
耿主子大方,中午的肉管夠,晚上每人也有三片一指厚的肥膘肉,可以自個吃,也可以帶回家,許多人都中午吃到嗓子眼,把晚上的肉拿油紙包了帶回家,兌上各色青菜一煮,就是一鍋好菜。
還別說,沾了肉味的菜就是好吃。
老王咂摸著嘴回味菜的滋味,媳婦不愿意占孩子的便宜,隔三差五的就割肉放進(jìn)去一塊燉,還把大姐接過來一塊吃,家里大人小孩最近的臉色都好看了許多。
“多虧了耿主子心善”,那人真心實(shí)意的贊了一句,又換上滿臉的擔(dān)心,“也不知這危險(xiǎn)……”
到底在哪兒呢?
老王眉心一跳,捂住身邊人的嘴,“不知道咱們這兒地邪嗎,這話也是能渾說的?”
那人嚇得連忙呸呸幾聲,“各路神仙老爺,小人嘴賤,毋怪毋怪”。
第 168 章
皇城根下神仙多, 些許語言雖然不至于冒犯神仙,但這個不怪罪,那個倒是記在了心上, 當(dāng)天晚上, 巡邏的小隊(duì)便在莊子門口遇見了不明來客。
今夜正好輪到成娃子當(dāng)值,他又是這個五人巡邏小隊(duì)里頭的頭兒, 看見馬車, 還有隨行的侍衛(wèi),他捏緊手中棍棒, 學(xué)著舅舅的樣子上前盤問,“來者何人?”
五人中落在最后面的那位悄無聲息的后退, 剛退進(jìn)門就邁開了步子迅速往回跑,眾人住處那里還有十余人,主子那里也得有人知會一聲,他雖身材瘦弱些, 但跑的最快, 是五人中的‘傳哨’。
蘇培盛不禁眉毛一揚(yáng), 他還真沒碰到過敢這般攔路的人,既不下跪,又不卸下武器, 他微扯嘴角, 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怎么, 連咱們府上的主子都不認(rèn)識了?”
成娃子將鐵木做的棍橫在胸前壯膽,說的話卻斬釘截鐵, 擲地有聲,“我才不管你們是什么人, 我們莊子上的主子只有一位”。
他眼珠微轉(zhuǎn),口氣緩和些許,“若是府上來人,需得有腰牌為證,若是客,需呈拜帖”。
貴公公跟他們說的很清楚,耿主子信賴的人幾乎都在這莊上,事關(guān)主子與小主子安危,外頭無論誰人前來,絕不可讓人輕易入內(nèi)。
蘇培盛氣得手直抖,耿主子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這莊子上當(dāng)土皇帝,連主子爺也不放在眼里,“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這可是雍王爺”。
成娃子上前一步,手中棍棒遙指蘇培盛,便是王爺親至,沒有腰牌,誰能斷定真假,“別廢話,將腰牌扔過來!”
“大膽!”蘇培盛扯出了長長又尖利的聲音,“我看你是想造反”。
隨著這幾乎破音的聲音,隨行的侍衛(wèi)們紛紛抽出腰間彎刀,踏腳上前幾步,以甕中捉鱉之勢將這幾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
四人眼神交會,默默移動位置將后背交給對方,他們捏緊手中棍棒,一步不退。
無論是手里的銀錢、家中的吃食、身上的衣裳、家里人的笑容,這一切的一切全都來自耿主子,不是來自王爺,更不是來自皇帝,怎來造反一說。
哪怕不是為了耿主子,為了自個的生活,他們也得守好這里。
老王恰好從遠(yuǎn)處巡邏至此處,見門口有人對峙,心中一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到眾人跟前。
他眼神好,心中也有數(shù),直接對著馬車連連彎腰賠笑,“貴人莫怪,年輕人火力旺,您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
車簾被撩開,里頭露出一張神色淡漠,卻眉眼矜貴的臉,“哦,如果說,我今日偏要與他們一般見識呢?”
四爺起了三分興致,他想知道,有他兜底的時候,寧寧的膽子到底有多大,他離開京城的時候,她能不能護(hù)住自己跟孩子們。
老王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貴人、貴人,求您高抬貴手,他們不懂事,有什么事您吩咐奴才,奴才愿意為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莫要如此”,成娃子含糊著喊舅,想阻止他求饒的行徑,但又怕暴露二人的關(guān)系,反讓舅舅惹禍上身,“食君之祿,為君分憂”。
他警惕的望著周圍逼近的刀鋒,“今兒無論是誰,在這兒,就得按照這處的規(guī)矩來,誰也不能例外”。
老王心下一涼,這孩子倔驢脾氣又上來了,怎么一點(diǎn)也不懂變通,這些可是帶刀侍衛(wèi),真的會砍人的。
沒命了,就什么都沒了。
四爺望著門口弓腰曲背如蓄勢待發(fā)之幼虎的幾人,見他們微微顫抖著小腿,但手中的武器卻拿的很穩(wěn),“拿下他們,沖進(jìn)去”。
侍衛(wèi)們得令,猛虎撲食一般沖上去,四人以少對多,又是毫無章法揮舞著手中棍棒,全憑一股子勇猛之氣抵擋,眼見就要落敗。
老王猛吸了一口冷氣,想劫持車中人令眾侍衛(wèi)退下,又怕這般行徑會讓事情到無法承受的地步。
他閉了閉眼,提起腰間長棍一口氣沖進(jìn)去,擋在成娃子跟前,他動作威猛,偏偏口中還在求饒,“貴人,求您賞小的們看一眼腰牌”。
成娃子上前一步,將舅舅擋在身后,“莫要求他,我們的人立刻便來了”。
好家伙,別火上澆油了行不。
正此時,中門大開,十好幾壯漢提著棍棒從里頭沖出來,與外頭這些侍衛(wèi)們混戰(zhàn)在一起,老王嘆了口氣,認(rèn)命將手中鐵木棍揮出了長槍之勢。
兩邊混戰(zhàn),一時間竟打了個有來有回。
老王心中微喜,卻在一片雜亂中聽見車內(nèi)人重重哼了一聲。只見眾侍衛(wèi)面色一緊,仿若打了雞血,十八般壓箱底武藝通通使出,片刻后,棍棒盡數(shù)落地,身著制式衣裳的眾人皆被人壓倒在地,脖子上還架著刀。
蘇培盛上前幾步,連連幾巴掌輕輕拍在成娃子的臉上,“小兔崽子,還犟不犟了?”
成娃子冷笑一聲,“成王敗寇,莫要廢話”。
“嗨”,蘇培盛被氣笑了,他轉(zhuǎn)身回到馬車旁,“爺,這些人如何處置?要不要……”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沖撞了貴人,死,那都是小事。
“蘇公公”,耿清寧深吸一口,帶著笑從門內(nèi)走出,“何必跟這些孩子計(jì)較”。
她不過將將來到此處,便見自個兒的人已然落敗,可見這二十余人還是稚嫩了些。
能力固然重要,但這是第一批向著她的班底,一定是要救下來的。
“再說了,你若是早早把腰牌拿出來,也不會有如今之事”,耿清寧徑直上了馬車,撩開簾子吩咐道,“放開他們,我與王爺要進(jìn)去了”。
眾侍衛(wèi)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退下,但見車中人聲音更為沉肅,“好大的膽子,你們是要擋王爺,與我的路嗎?”
車內(nèi)再無聲響,馬車徐徐前進(jìn),徑直從大開的中門進(jìn)去。
成娃子用力掙脫起身,撿起棍棒,跟在馬車后入內(nèi),身旁眾人有學(xué)有樣,紛紛照做,一時間門口只留下凌亂的腳印。
車內(nèi),四爺板起臉,似在訓(xùn)斥,“這些人都是你教的罷,好大的膽子”。
耿清寧挑眉,心中忍不住嗤笑,雖然剛才她借了他的勢,但若是他不同意,豈會這般輕易過關(guān),既然贊同她的做法,何必再來嚇唬她。
不過,是看她服軟求饒罷了。
這不是難事———她輕錘他肩膀兩下以示狗腿,“王爺威重,小女子拜服”。
四爺被她的敷衍氣笑,兩指夾起她的臉頰,“就這?”
耿清寧一把推開他。
只有這,愛要不要。
*
夜已經(jīng)很深,馬車直接停在二門處,青石磚的路兩側(cè)點(diǎn)著燈盞,照出路面上兩個纏繞在一起的影子。
陣陣月季清香從一旁傳來,四爺輕嗅,蘭院多月季,他也習(xí)慣了這個味道,一聞便覺心中閑適快活。
他放慢腳步,伸手握住她的手,“蘭院那些月季也長的很好”。
他時不時便去蘭院,里頭的一切都如同往常一般,連花兒也被照顧的很好。
耿清寧微微一愣,似還未回神,“什么?”
四爺這才發(fā)覺握著的手帶著微微涼意,甚至還有些粘膩的冷汗,“你在害怕?”
眼下正值七月,乃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便是夜深露重,也不會讓人手腳冰涼。
耿清寧順著他的力道往前走,剛才的那一股子勁兒暫退,此刻身上一陣陣的發(fā)冷。
她想,今日幸運(yùn),來的人是四爺,可來者若是福晉的人,她又該如何?
她本不應(yīng)當(dāng)反抗,可若是反抗仍舊不能得到好結(jié)果,才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莫怕,”四爺輕捏她的手,以示安慰,“你做的很好”。
寧寧懶散慣了,又萬事不肯操心,自以為不參與那些彎彎道道,就能片葉不沾身。
但他寵愛于她,她自然是眾人眼中釘、肉中刺,旁的人恨她、怨她,恨不得她立刻沒了,再將蘭院的兩子一女瓜分。
以前他曾為此擔(dān)憂過,他在外頭難免分身乏術(shù),若是她立不住,等他回來的時候只能看見墳頭一座,到時候便是殺上一百個、一千個人替她報(bào)仇,人終究是回不來的。
可如今,她知曉險(xiǎn)處,懂得借勢,還培養(yǎng)自己的人手,如何不是一種長進(jìn)。
“你做的很好”,四爺肯定道,“把孩子們也護(hù)的很好”。
內(nèi)院女子多喜歡婉轉(zhuǎn)手段,但鞭長莫及,手總是伸不到莊子上的。
除了福晉。
福晉有正妻的身份和地位,管教蘭院和蘭院的子嗣理所應(yīng)當(dāng),若是寧寧沒有拒絕的勇氣,必將在他走后陷進(jìn)爭斗的漩渦。
今日種種表現(xiàn)令他非常滿意———還是那句話,無論旁人如何,終究還得是自己立得住才行。
耿清寧微微搖頭,有些失落,“可是他們失敗了”。
四爺?shù)氖绦l(wèi)能拿下她訓(xùn)練的這些人,那福晉呢,等他走后,福晉就能接管親王府這些守備的侍衛(wèi)。
四爺輕拍沮喪的人,“你放心,福晉不會那樣做”。
福晉不會做出這種撕破臉皮的事,她講體面,愛臉面,哪怕是對自己的仇人,用的還是那些內(nèi)宅手段。
“不過,”他換了語氣,“爺有沒有說過,你可以膽子再大些”。
耿清寧知道他說的是當(dāng)初那封信。
她寄信之后,四爺便直接告知福晉甯楚格需得八歲后才種痘。
不僅如此,信中所求之痘疤、痘汁,均隨著回信而來,與此同時,還有帶著好幾個徒弟一塊來的陳大夫。
馬重五也拿到了四爺?shù)难疲サ礁魈幎加腥耸謳退槐壑Α?br />
這樁樁件件,讓耿清寧發(fā)自內(nèi)心的覺得,四爺這個阿瑪是合格的,優(yōu)秀的,孩子的事他是真的放在心上,將一切都安排妥妥當(dāng)當(dāng)。
不過,還有別的嗎?
燭光下,四爺身姿松弛而挺拔,一雙容長的丹鳳眼笑看著她,“既然要借爺?shù)膭荩瑸楹芜@些侍衛(wèi)不能是你的?”
第 169 章
耿清寧并不想要四爺?shù)氖绦l(wèi)。
真不是故意矯情。
四爺是孩子的父親, 保護(hù)孩子們乃理所應(yīng)當(dāng)之事,耿清寧并不會為了標(biāo)榜自己獨(dú)立自主而拒絕他的好意。
但這些侍衛(wèi)不同,他們個個都是八旗子弟, 代表的不僅僅是個人的意志, 更多的是他們背后的家族,她還沒有自信到那些家族會在福晉和她當(dāng)中, 棄福晉而選她。
事關(guān)孩子們, 容不得一點(diǎn)隱患。
眼下,她多少能理解一些古代帝王的想法, 手底下人的能力是排在第二位的東西,忠心才是頂頂重要的。
只有她親手培養(yǎng)出來的那些人, 他們不認(rèn)四爺,不認(rèn)福晉,眼里只有她一個主子,才能讓人放心, 才可將身家全然托付。
“王爺不必如此”, 耿清寧費(fèi)力將手抽出, “身在曹營心在漢之人,我這兒廟小,實(shí)在用不起”。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將這些人培養(yǎng)出來———這個資源, 倒是可以靠孩子的父親提供。
四爺微微側(cè)頭, 覺得她意有所指的并非只有侍衛(wèi)。
不過, 年氏的事兒他都解釋過兩回了, 俗話說,再一再二不再三, 寧寧若仍舊這般執(zhí)拗于此,他絕不會再放任她胡鬧。
遠(yuǎn)處吹來一陣微風(fēng), 燭火似乎也跟著搖曳,石磚上的人影分開,嬌小些的那個影子很快走到了前頭。
被留下的那個影子默默揉搓手指,手心剛沾染的微微濕意悄悄散去,徒留空空如也的掌心,令人悵然若失。
人影停頓片刻,飛快的追上前面那個。
“這些侍衛(wèi)是爺精挑細(xì)選出來的”,四爺身高大約八尺有余,也沒見他如何,偏偏幾步就攆上前面幾乎小跑的人,“不少都是出自富察家的,還有些是佟家、納喇家的”。
耿清寧腳步微微慢了一瞬,她突然想起甯楚格身邊的兩個侍讀,那個叫明玉的便是出自富察家,叫敏兒的是納喇家的女孩兒。
這些都是由四爺指定的,必須綁在蘭院這條船上的人。
他捉住她搖擺在身側(cè)的手,“爺?shù)男囊?#8204;,你還不明白嗎?”
這些侍衛(wèi)必定以蘭院為馬是瞻,絕不會身在曹營心在漢。
他也是。
耿清寧甩了兩下,沒甩開,只能任由他牽著,也是,求人辦事,總得付出些什么,只是她心中芥蒂實(shí)在難消,只悶著頭一個勁往前走。
凌云臺已經(jīng)近在眼前。
“來者止步!”
一支箭咻的一聲射在眾人面前的地上,箭尖入地三分,箭矢上的尾羽還在微微顫抖。
耿清寧一激靈,是已經(jīng)有人突圍進(jìn)來?還是說,有人想刺殺四爺?
四爺立刻將有些怔愣的人扯在身后,他面色冷峻,銳利的視線盯著射入地面的箭,箭矢短小,棕色箭桿,淺紫色纏線,黑白尾羽,尤其是箭身刻有幼鷹圖案。
忽然,他露出一絲笑,面上猶如春暖花開,整個人放松下來,他高聲沖著樓上喊道,“甯楚格,是阿瑪”。
這箭,正是他命專人特為甯楚格打造。
蘇培盛自剛才起一直擋在四爺前頭,此刻聽了主子的話,立刻將手里的燈籠高高挑起,照在自己臉上,好叫旁人看得清楚些。
他顫顫巍巍的提高聲音道,“二格格,是奴才呀,你瞧一瞧,如假包換,絕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樓上二人聽見熟悉的聲音,甯楚格想要伸頭去瞧,被張鳳儀搖頭制止。
她自己則是微微上前一步,躲在欄桿后側(cè)身辨認(rèn),黑暗中,她瞇著眼睛仔細(xì)看了許久,確認(rèn)是王爺身邊最得用的蘇培盛,才轉(zhuǎn)身對甯楚格點(diǎn)點(diǎn)頭,“不錯,正是蘇公公”。
甯楚格長松一口氣,過度緊繃的身體這才察覺到絲絲酸痛之意。
額娘沒事就好。
*
其實(shí),早就到甯楚格睡覺的時辰,可屋子里吹了燈之后,外頭的光影雜亂,還時不時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鬧得人實(shí)在不能安眠。
蘭院里頭的人素來都是不急不緩的,雖常有熱鬧的景象,但腳步都是輕快的,何曾出現(xiàn)過這般情形。
肯定是出事了。
甯楚格坐起身側(cè)耳傾聽,只是外頭的聲音壓的很低,什么也聽不清。
但這種摸不清情況的感覺更讓人煩擾。
她干脆起身,又喚人點(diǎn)燈穿衣,背上箭袋,將墻上的弓箭取下,緊握在手中———她是蘭院長姐,又自小身負(fù)巨力,無論發(fā)生何事,她都要保護(hù)好額娘和弟弟,無論誰要欺負(fù)蘭院,都得先問過她手中弓箭。
守夜的小丫鬟攔了兩下,被小主子用弓箭指著,一個字也不敢再說,只連滾帶爬的去叫張鳳儀與徐嬤嬤。
甯楚格順利的來到正房,見房內(nèi)無人,只有青杏留守,面上神色更加肅穆,她問道,“額娘人呢?”
葡萄姐姐是額娘最信賴的人,為何也不在此處,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青杏扯出個笑想要安撫她,“二格格莫急,主子有些事兒要辦,您要不要先回去歇著,等您醒了,主子也就回了”。
甯楚格眼睛一瞇,銅制的箭尖微微閃著寒光,“我再問一遍,額娘呢?”
青杏心尖一顫,只覺得二格格的雙眼與主子爺一般無二,令人膽戰(zhàn)心驚不敢有絲毫隱瞞,“京中來人”。
她的膝蓋不由自主的軟下來,“主子說她去前頭看一看,叫奴婢在院子里守著您跟兩位小阿哥”。
主子留下她的意圖也非常明顯,她是主子爺?shù)娜?#8204;,無論是誰來到這處,都得給她三分顏面。
為何京中來人會讓額娘如何緊張?
想起這些天演武場的人,甯楚格心中有了思量。
“額娘的吩咐你照做便是”,她轉(zhuǎn)身離去,“關(guān)好大門,不許叫任何人進(jìn)來”。
身后青杏膝行幾步,直接抱住甯楚格的腿,哀求道,“二格格,您去哪兒?您等等,你不能出去”。
耿主子命她守著所有的小主子,二格格若是出去,再有個三長兩短,她該如何向主子和主子爺交代。
甯楚格一時不察差點(diǎn)被青杏拽倒,她一怒之下將閃著寒光的箭尖抵在青杏胸前,怒罵,“滾開”。
青杏嚇得一哆嗦。
剛來莊子上沒兩天的時候,這位小主子就讓人把莊上養(yǎng)的動物都給攆出來打獵,一口氣射了好些只兔子和鹿。
那幾日,廚房變著花樣做兔子,一天三頓的兔肉吃的人頭皮發(fā)麻。
張鳳儀從外頭趕來,四下掃了一眼,也不問何事,直接從軟在地上的青杏腰間去尋鑰匙,二人背著弓箭,一路直奔凌云臺。
那里視野開闊,易守難攻,更是在前院到內(nèi)院的必經(jīng)之路,乃是上上之選。
不多時,甯楚格便見一行人朝著這邊走來,但夜色漆黑燭光昏暗,看不清人,只覺得人影憧憧。
“來者止步!”
她拉滿弓弦,一支利箭射在最前方之人面前三尺之處。
幸好,來人是阿瑪和額娘。
四爺剛剛在樓下的時候臉上還掛著笑,等上了樓見到甯楚格,臉上卻只剩嚴(yán)肅。
甯楚格一看他表情,立刻深蹲請罪,“女兒差點(diǎn)傷了阿瑪、額娘,請阿瑪息怒”。
四爺面如寒冰,“難道只有一個錯處嗎?眼下已過亥時,應(yīng)當(dāng)在室內(nèi)安寢才是,為何你會在此處,手里還拿著弓箭?”
甯楚格垂首,“是,女兒知錯,這便去睡了”。
四爺冷聲再問,“再沒旁的錯處?”
若是說今夜行為,甯楚格心中絲毫不悔,但剛才她竟然箭指親人,心中確存絲絲后怕,“女兒差點(diǎn)傷了阿瑪額娘,阿瑪放心,女兒下次一定看清了再射”。
四爺快被氣笑了,甯楚格的這個性子簡直與寧寧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若認(rèn)為是自己的錯處,認(rèn)錯比誰都快,可若是認(rèn)為自個兒沒錯,便直撞南墻,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他扭頭一看,果然瞧見耿清寧臉上滿滿的驕傲與心疼,見他望去,還剜了他一眼,用眼神為甯楚格鳴不平。
慈母多敗兒,四爺嘆了一口氣,扶起甯楚格,語重心長的道,“你額娘在外頭,兩個弟弟又小,蘭院以你為尊,而這一點(diǎn)小事就讓你方寸大亂,拿著弓箭指人,你當(dāng)如何壓服眾人,又能成什么大事?”
他又道,“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你是我與你額娘的頭生女兒,你將自己置于這危險(xiǎn)境地,可曾想過我與你額娘?”
甯楚格抬頭,在額娘的臉上看見了滿滿的擔(dān)憂與心疼之色,這回她便誠心實(shí)意多了,“女兒知錯”。
四爺滿意點(diǎn)頭,“雖事出有因,但也不得不罰,罰你明日多拉二十次弓,再默一份《孝經(jīng)》,你可服氣?”
甯楚格叩首道,“女兒謹(jǐn)記阿瑪教誨,絕不敢忘”。
張鳳儀跟著磕了個頭,待甯楚格出去,她才站起身跟著退了出去,追隨主子而去。
蘇培盛送了兩步,又忙叫小全子把小主子安全送到院子里,他自己則是默默的回轉(zhuǎn),看見四爺嘴角微微翹起,滿臉的高興之色。
至于一旁的耿主子都不用看,那自豪和滿意之色已經(jīng)從臉上溢出。
蘇培盛心想,這位二格格若是阿哥,耿主子這一生應(yīng)該是無虞了。
第 170 章
甯楚格小小的人兒被一條燈籠組成的長龍簇?fù)碇x去。
凌云臺上, 四爺八風(fēng)不動,只將手輕搭在身邊人的肩膀上,“你說, 爺剛才是不是對甯楚格太兇了些?”
耿清寧看著閨女的背影, 心中也是糾結(jié)萬分,教育孩子輕重難定, 輕了, 怕孩子不長記性,重了, 又怕傷了孩子的心。
應(yīng)當(dāng)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是這般心情吧。
“不怪你”,耿清寧不太想與他說話, 但涉及孩子教育,父母雙方理應(yīng)好好交流,“她確實(shí)不應(yīng)當(dāng)在這里”。
今晚無論發(fā)生何事,甯楚格作為皇家血脈, 性命應(yīng)當(dāng)是安全無虞的———這是清朝特色, 便是再有錯處, 皇家的血脈,頂天也就是圈禁,更何況在旁人眼里, 她一個女孩兒根本擋不了別人的路。
但最危險(xiǎn)的便是甯楚格的強(qiáng)行出頭, 刀劍無眼, 若是有人‘失手’, 只怕后悔莫及。
四爺點(diǎn)點(diǎn)頭,悄無聲息的讓兩個人離的更近, “甯楚格聰明又有氣魄,這是好事, 只是年幼,難免有些太過沖動”。
耿清寧沉默不語,她知曉,甯楚格這般行徑是為了她。
但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以前看到的新聞,XX女子割腎救子,彼時她還曾好奇的問過辦公室大姐,做媽媽的對孩子這么奉獻(xiàn)的嗎?
辦公室大姐當(dāng)時正用吸管喝著袋裝的中藥,她甚至沒有思考,話便脫口而出,“旁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家孩子來得很艱難,如果他碰到什么事,可以一命換一命的話,我想我是愿意的”。
此事發(fā)生在何時耿清寧早已忘記,旁邊又有何人插話討論她也絲毫沒有印象,但當(dāng)時那種震驚的感覺卻始終讓人銘記于心。
以至于甯楚格出生的時候,她就下意識回避這個問題———若是她不愿意的話,是不是說明她太過自私,母愛不夠。
但此刻,相比自己,她更不愿意甯楚格擁有這種所謂的‘犧牲’精神。
不論是為了誰。
她只希望,甯楚格能將保全自己當(dāng)成最重要的事。
身邊人正心不在焉的想著事情,四爺輕描淡寫的將她摟進(jìn)懷里,“孩子還小,再教教就好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他也是成年后才知曉的,甯楚格是他血脈,連天生的這股子沖勁也與他像了十成十。
還是寧寧生的好。
耿清寧嘆氣,在教育孩子這一塊,她在現(xiàn)代和這邊都算不上有經(jīng)驗(yàn),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而且,因?yàn)樗臓數(shù)慕^對權(quán)威,所以她在孩子們面前通常扮演的是一個有原則的慈母形象。
就像剛才,見可憐的閨女兒跪在地上,縱使她心疼萬分,也不曾出言阻止。畢竟,孩子順從父親,臣子順從君王,本就是這個時代的規(guī)則。
“早晚有一天,她會懂得”,耿清寧唏噓。
四爺以后是要登基做皇帝的,到那時候?qū)﹀赋竦囊笾粫訃?yán)苛,她將,不得不懂。
四爺愛憐的看著懷中人微微泛白的臉色,一下又一下的撫過她的脊背,“你放心,爺?shù)呐畠海匀皇亲詈玫摹薄?br />
耿清寧心中嗤笑,默默的翻了個白眼,經(jīng)過這些日子、經(jīng)歷這些事,她早已明白自己和他絕不在一個腦回路上,便是此刻的安慰,四爺說的與她想的,也絕對不是同一件事。
她突然覺得有點(diǎn)遺憾。
像是意外撿到一束光,本可以好好珍藏,卻沒想到在日落后,這束光完全被黑暗吞沒。
但這能怪四爺嗎?怪他的世界里沒有她想要的東西?
又或者,能怪她嗎?去責(zé)怪領(lǐng)略過自由和平等靈魂不愿裝進(jìn)束縛的套子里?
只是,愛情只有在自由自在的時候才會枝繁葉茂、肆意生長,任何帶有強(qiáng)制色彩的灌溉都只會讓它消亡。
耿清寧吐出心中濁氣,放任自己靠近他懷里。
如果非要找一個東西怪罪,就去怪這艸蛋的世界吧。
清風(fēng)輕輕拂動帷幔,淡淡的梔子花香味在身側(cè)浮動,一切都是剛剛好。
四爺摟著懷中人,雖已經(jīng)熱出一身汗,就是不舍得松手。
寧寧終于不跟他鬧氣了。
他舒口氣,滿足的將懷中人摟緊一分,似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看什么都順眼,“你這小軒當(dāng)真不錯”。
上回雖來過此處,但當(dāng)時他怒火攻心,未曾留意,此刻才發(fā)覺這里有花、有景、還有微風(fēng),好一派閑適快活的地方。
有寧寧在的地方素來是如此的。
耿清寧靜靜的靠了一會,但被渾身粘膩惹得心煩意亂,大門處那里的一身冷汗,眼下熱出的汗,兩個人還緊緊的貼著,衣服都濕答答的沾在身上,不舒服極了。
“夜深了”,她推不開他,只能用衣袖扇起一陣風(fēng)帶來一陣涼意,“洗漱安置罷”。
放開她,兩個人都去洗澡,正好,他不是素來怕熱嗎?
四爺沒在意身上汗透的衣裳,盯著撩起的衣袖看,只見寬大衣袖里頭藏著皓白瑩潤的一截手腕,美得動人心魄。
身旁人似在說話,他又盯著她一張一合的嘴唇看———她在說什么都已聽不清,他只知道,在月光下,她整個人似乎在發(fā)光。
古人常用美人計(jì),原來精髓并非在于‘美’,而是在于施展此計(jì)的‘人’。
他捉住她的手,“是該脫衣洗漱了”。
耿清寧背上有些發(fā)寒,總覺得有人在不懷好意,她謹(jǐn)慎裹緊身上衣衫,“回屋、回屋”。
四爺聲音沙啞,“此處甚好”。
一旁的角落里,蘇培盛悄悄朝小軒里瞧了一眼,見帷幔后兩個人影漸漸合成一個,他長長的松了口氣,卻聽見身邊也有長長的嘆息聲,扭頭一看,葡萄正雙手合什祝禱上天。
他也悄無聲息的念了兩句佛,盼著這兩位主子一直這么和和美美的。
說真的,這一二月的朝不保夕的日子他是過得夠夠的,板子就懸在頭頂上,不知道哪天就落下來。
現(xiàn)如今這兩位主子和好了,這府里頭上上下下許多人的性命和屁股,也算是保住了。
葡萄扯著蘇培盛的袖子指了指外頭,主子跟主子爺在一起的時候,不喜歡屋子里杵著旁人,哪怕是貼身的丫鬟和太監(jiān)也不行。
主子把這個叫什么———私人空間。
蘇培盛點(diǎn)點(diǎn)頭,二人躡手躡腳的放下帷幔,悄無聲息的下樓,等樓上的動靜已經(jīng)完全聽不見,葡萄才呲著森森白牙笑道,“蘇公公,去茶房歇歇腳罷”。
剛才門口的事兒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就是這個烏龜王八蛋看不起莊子上的人,沒有及時將腰牌拿出來。
今兒萬幸,主子爺仍愛重主子,但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少不得被治個大不敬的罪名。
蘇培盛看她笑容,不知哪里來的一陣寒意爬上脊背,他陪笑兩聲,“那,我就去歇著了?”
“您歇您歇”,葡萄送了兩步,又招手喚來小貴子,“給你蘇爺爺找個干凈的地方,再叫人撿些好酒好菜送過去”。
喝死這個混蛋,最好錯過主子爺?shù)牟钍拢僖膊坏糜谩?br />
將各項(xiàng)事兒吩咐好,葡萄獨(dú)自守在樓下,她看著頭頂上的月亮,只盼著主子跟主子爺長長久久、團(tuán)團(tuán)圓圓。
*
耿清寧是被熱醒的,八九點(diǎn)鐘的太陽穿過帷幔,熱意卻絲毫未減,曬的人渾身發(fā)燙。
她掙扎著坐起身,又重重地靠了回去,整個腰仿佛跟斷了似的,她臉上一紅,想起昨夜里稀里糊涂的被人剝得一干二凈。
不過,此刻回想?yún)s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
她被套路了?!
一直在樓下守著的葡萄似乎聽見樓上傳來罵人的聲音,好像是主子在罵主子爺,她甩甩頭想仔細(xì)分辨一二,再聽之時,已然沒有任何聲響。
嗯,剛才果然是她聽錯了,這府里院里,誰敢罵主子爺呢。
不過主子該醒了罷,她看了眼天色,這會兒,就連最小的五阿哥都醒了一個時辰了。
耿清寧很不想動,渾身沒有力氣就算了,各處還不舒服,但太陽公公都曬屁股了。
她思考了一秒鐘,既然躺著累得慌,起來曬得慌,那———還是回臥房躺著吧。
人總不能和自己過不去。
該躺就躺。
耿清寧慢吞吞的從凌云臺走回院子,剛躺回床上就忍不住發(fā)出一聲□□,這四爺也不是毛頭小伙,眼見著都是奔四的人了,怎么開起車來,反倒是比之前更兇了。
難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葡萄面上從眉開眼笑變成深深憂慮,“要不要找徐嬤嬤給您揉一揉?”
關(guān)于婦人這一塊的問題,徐嬤嬤向來是有一手的。
耿清寧訝異抬頭,沒錯啊,她現(xiàn)在是萬惡,啊不,享福的統(tǒng)治階級,這些事全都可以指揮別人做。
她還想到昨夜里的那些侍衛(wèi),四爺作為主子將那些‘奴才’指定給蘭院,也就是說,在所有人的眼里,那些人現(xiàn)在只能是‘她的奴才’。
“你說的對”,耿清寧調(diào)整姿勢,整個人趴在床上,“把徐嬤嬤叫進(jìn)來”。
她得好好想想該如何最大化的利用現(xiàn)有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