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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美人刀

    那抹柔軟貼上來的那一刻,蘇鏡音整個人都懵了。

    她從來沒想過,她從來光風霽月、冷靜自持的兄長,有一日會受情緒支配,變成這般失控的模樣。

    恍惚間,她覺得這場景太不真實,只覺大抵是又在做夢,她兄長行事從來都很有分寸,與心生歪念的她不同,他不該會是做出這種兄妹逆倫之事的人。

    然而,大概是覺得她不專心,他輕咬了她一下,唇瓣微微一痛,她陡然回過神來。

    這場景不真實,可是眼前的人卻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呼吸交纏間,她望進他眼中,里邊情潮翻涌,幾乎填滿了她的影子。

    她怔怔地盯著那雙眸子,腦袋里一片空白。

    當下就連掙扎都給忘了。

    窗幔飄飄搖搖,遮不住仲春濃烈的日光。

    蘇夢枕眸光半闔,長睫微垂,一手扣住她的腰身,一手捧著她的側臉,令她纖柔的身軀不得不緊緊貼著他,仰著臉,被動承受他那些隱藏已久的情意。

    她大抵是嚇得怔住了,那雙睜得圓圓的杏眼里,眸光清澈,像極了清晨之時,花間凝結成的露珠。

    眼前人是心上人。

    蘇夢枕不得不承認,他此舉的確有些過于沖動,原先他也曾想要慢慢的,一步一步來。可是她想要退卻,想要遠離他,所以他急了,他想要逼她,逼她認清他的情意,逼她承認她的動心。

    他從一個溫柔的、步步為營的誘捕手,變成了一個強勢進攻的獵食者,他的小獵物從來都不是他的對手,只是三兩下,便叫她失了心神,軟了身軀,再也無從后退。

    她想要粉飾太平,繼續與他做一對好兄妹,可是他偏偏要用實際行動,來戳破她辛苦維持的體面。

    他已經快要分不清,他到底是害怕她一時想不開而遠離他,所以才想就此破釜沉舟,求得一個肯定的答案,還是要給自己纏繞多時的情思,一個徹底攤開在她眼前的機會。

    只是他仍然擔心嚇著她,不敢深入,只敢在唇瓣上慢慢廝磨,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意味,輕輕地咬,重重地吮,輾轉流連,來回試探。

    他沉迷其中,緩緩閉上了眼。

    “音音,音音……”

    語聲繾綣,字字纏綿。

    是從未泄露出的執拗,與情深。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多久。

    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驀然落下淚來。

    那滴淚慢慢滑落而下,落到眼下,頰側,最后,洇濕了輾轉相貼的唇角。

    身形一頓,蘇夢枕倏地睜開了眼。

    對上那雙微紅的眼睛,他心頭一慟,像是被針扎了一般,瞬間泛起了細細密密的疼。

    蘇夢枕默默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他終究還是舍不得逼她太過,只得抽身,離開了那抹柔軟的嫣紅。

    那只捧著臉的手,慢慢地移到了臉側,指腹落在眼尾,似安撫一般,輕輕地摩挲了幾下。

    卻見她眼睛紅紅地看著他,大概是有些委屈了,頓時眼淚落得更兇了。

    蘇夢枕手下微頓,沉默了下來。

    再開口時,嗓音倏然啞了幾分。

    “音音可是怪我了?”

    她哭的說不出話來。

    分明仍在落著淚,卻還是努力搖了搖頭。

    她終究還是心軟的。

    可是不怪他,卻又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呢?

    他微微垂下眸,頭抵著她的頭。

    落在眼尾的指腹,慢慢往下,撫過洇濕的眼睫,撫過頰邊的淚痕,最后落在了被吻得嫣紅的唇角,輕輕撫著,比起方才的強勢,又回到了過往的溫柔。

    他的手指修長卻消瘦,骨節分明,泛著冷白的色澤,指腹有些微涼,她像只受驚的小動物,一點一點地往后縮,避開了他指腹的觸碰。

    蘇夢枕心下一緊,臉色也變了幾變。

    然而蘇鏡音什么都沒發現,隔著眼里的朦朧淚光,眼前人的眉眼,早已逐漸被模糊。

    她只知道她害怕,惶惶不安,她不愿打破的那層兄妹關系,就這么被他毫不猶豫地撕開了表面的平靜,露出了內里的洶涌。

    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才好。

    更不知道她到底該怎么做,才算是對雙方來說,最好最合適的選擇。

    可是蘇夢枕并不愿給她選擇的機會。

    早在當初她折下那枝梅花,笑意盈盈地放在他手中之時,他想要的答案,想要的結果,從來都只能有一個。

    他嘆了口氣,指腹輕輕撫過她的唇角,一下一下,分明神色溫柔,語氣繾綣,可是自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卻讓蘇鏡音心神更加震動。

    “這不是你我的第一次……上次,我在房里醉了酒,還有上上次,你在尋夢園里中了藥……”

    他微微垂下首,再度輕輕貼了貼她的唇。

    “前兩次,包括這一次,我都是清醒的。”

    他不是個圣人,他也會有情難自禁的時候。

    他只是清醒地放任自己沉淪,同時也帶著她,誘著她,一起沉淪。

    原來最開始那一夜,并不是夢……

    蘇鏡音整個人都怔住了。

    她懵然地看著他,只覺心頭好像砰地一聲,炸開了一簇又一簇的煙火,炸得她神思恍惚,目眩神迷。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已經先行崩潰,像是徹底決了堤。

    一滴一滴地,不斷往下落。

    像是在哭,眼淚墜落,落得悄無聲息。

    卻讓蘇夢枕心下微顫,愈加發慌。

    他抬起手,指腹為她輕輕拭去淚,只是后來,再不忍看,便微微傾下身,一點一點地,為她吻去淚痕。

    他承認,他幾次三番乘人之危,步步為營引誘她自投羅網。

    可是……

    他垂眸看她,眼底有心疼,有酸澀,卻也有義無反顧的情深。

    “可是音音,我那么愛你啊……”

    聲聲念念,似嘆似訴。

    終究是情難自控。

    ……

    自那日從京郊回到天泉山,蘇鏡音整個人都心神不定,跳下馬車后,看也不看身后的人,頭也不回地直接跑路,把自己關在了房間里。

    整整兩日,夜叉白雪隔絕了房間與外界,不論誰來,蘇鏡音都不肯見,就連應一兩句聲,都不肯。

    蘇夢枕拿她沒辦法,只能讓茶花一日三餐地給她送飯,放在房門口,到了時間,夜叉白雪就會出來拿。

    然而,盡管當下她仍舊不肯見他,蘇夢枕還是不由松了一口氣。

    當日也的確是他太過著急,他只是不愿她因此而退縮,疏離了他,卻不曾想,反而嚇到了她。

    但至少,如今她還愿意留在玉峰塔,而不是就此遠離了他。

    楊無邪在石觀音那里待了兩日,回來稟報趙佶的洗腦進度的時候,就發現玉峰塔的氣氛有些古怪。

    他還沒上去,就被端著晚膳的茶花給攔了下來。

    茶花鬼鬼祟祟地問他,“那日是你跟著公子他們出的門,后來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小姐回來之后好像和公子鬧矛盾,把自己關房里了,而且公子也怪怪的?”

    楊無邪還沒上塔,也還沒見著自家公子的面,自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畢竟去時的路上都好好的,在莊子里地牢內也沒發生什么事,那唯一的可能性,大概就是在回程路上了。

    但那兄妹二人之間,關系一向親近,更別說什么鬧矛盾了。除非……

    楊無邪腦殼一痛,大概猜到了什么。

    然而面對眼里亮晶晶,滿是求知欲的茶花,他搖了搖頭,一臉正直地裝起傻,只作不知。

    楊無邪上了塔,見到蘇夢枕,盡職盡責地匯報起這兩日的進展,說到趙佶如今已成了個空有軀殼的傀儡,再配合王憐花給的秘藥配方,足以在命令他行動之時,讓常人看不出他的異樣。

    這結果是早就料到的,如今只是確定不曾出現變故,接下來能夠繼續按著計劃走。

    接下來,便是將傀儡趙佶放回皇宮,發揮他該有的作用的時候了。

    楊無邪說了半天,卻見自家公子除了中間應了他幾回之外,其余時候,都是望著右側墻面怔怔出神。

    那道相鄰的墻隅之后,是蘇鏡音的房間。

    楊無邪默默在心里嘆了口氣。

    情愛這種事情,真是萬般不由人。

    就連一向冷靜淡然的公子,竟也有為情愛所困的一天。

    而誰又能想到,他喜歡的,掛念的,在意的,竟會是他一手帶大的妹妹。

    兄妹逆倫,也不知外界會如何談論,哪怕不管外界,風雨樓內,估計也不會太過平靜就是了。

    看如今這樣子,大概是當日回程路上,果真發生了什么事,才讓那一向依賴親近公子的大小姐,這般想不開,將自己關在房里,誰也不肯見。

    想到這兒,楊無邪又忍不住想要嘆氣了。

    他以為他是在心里悄悄嘆氣,卻因為想得太過入神,而直接嘆出聲來。

    蘇夢枕回過神來,掀眸看了他一眼。

    然而還不待他說話,便忽然咳嗽了起來。

    這次咳嗽,卻不似往年春夏之時那般,只要緩緩便能好,而是接連不斷,如同裹了細砂的猛烈風暴,嘶聲連連,一發而不可收拾。

    不消片刻,潔白的帕子上,便又染了星星點點的紅。

    楊無邪大驚失色,連忙高聲喚人,讓人趕緊去將樹大夫叫來。

    第82章 美人刀

    蘇鏡音躲在房間里,自閉了整整兩日。

    這兩日里,她整天心慌意又亂,什么事都不想做,蒙著被子翻來覆去,一閉上眼,要么想起尋夢園回來的那一晚,要么想起兄長醉酒的那一夜。

    又或者,耳邊斷斷續續縈繞著的,是馬車上的那一聲一聲,纏綿悱惻的傾訴話語。

    她不由得想起,兄長醉酒的那一夜,她明明并未醉酒,更不似先前那般中了藥,當時若是換作別人,即便是醉了酒,她會讓別人那樣對她嗎?

    不會的。

    答案是肯定的。

    如若換作旁人,大概還沒碰到她,夜叉白雪就先冒出來了,她可好,跑路前竟還回頭給他蓋被子!

    結果現在才知道,原來兄長那都是裝的。

    想到這個,蘇鏡音整個人都不好了。

    原來到頭來,不是她先對兄長起了歪念,而是她傻傻的,被他一步步帶進了溝里。

    可是雖說如此,若非她心底本就有意,又怎么會……

    但是……說到底,他們之間隔著那樣敏感的關系,不論如何,終歸都是不可能的。

    蘇鏡音的思緒亂糟糟的,幾番糾結,幾番反復,卻又望而卻步。

    每每腦子一亂,她就被子一蒙,整個身子蜷縮著,迷迷糊糊地,讓自己睡過去。

    就這么亂糟糟地自閉了兩日,這一日醒來,隔著半透的窗欞,能看到外頭天色有些暗沉,想來恰是殘陽方落,月色初升。

    然而,門外卻不似以往的安靜,反而喧囂塵上,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明顯透著幾分焦急。

    蘇鏡音皺了下眉,掀開被子,坐起身來。

    穿好衣衫鞋襪,正取出一枝簪子準備挽發,卻不期然,聽見外頭傳來楊無邪和樹大夫談話的聲音。

    挽發的手一頓,她側耳傾聽了片刻。

    三兩句話間,說的大概就是兄長咳疾復發,病得更重,當下正在昏睡中,如今已是不甚清醒,便是樹大夫,也覺棘手至極。

    她心下一緊,手中玉簪啪嗒一下,倏地掉落在地,碎成兩截。

    可是蘇鏡音已經什么都顧不上了。

    更不顧一頭青絲尚未綰起,長長垂落腰后,她慌忙打開門,一眼便瞧見了眉頭緊鎖的樹大夫。

    她連忙抓住老爺子的袖口,問他,“兄長怎么樣了?”

    樹大夫看著她,搖了搖頭,沉沉嘆了口氣。

    她眼睫微微顫了顫,又看向楊無邪。

    “如今已快入夏,前些日子都還好好的,兄長怎會突然發病?”

    楊無邪別過臉,避開了她的目光,只低聲回答道,“這些日子以來,京城內暗流涌動,時勢緊張,公子夜里時常挑燈忙碌,不曾安眠,又因當日與元十三限一戰,內傷一直不曾養好,近來咳疾本就嚴重了幾分。”

    說到這里,他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道,“這兩日我雖不在,卻聽茶花說起,公子似乎心事重重,夜里總是獨自一人,守著一盞殘燈,孤坐到天亮。”

    聽到這話,蘇鏡音不免想起前日之事,也大抵是明白了,他究竟因何事而掛念難眠。

    她心里不由泛起一陣酸澀,忽然覺得有些自責。

    縱使這兩日里她亂了心緒,也不該躲著他的,可她也是真的沒想到,會因此而使他病得愈重。

    心有掛礙,內有隱傷,幾日下來,身子自然就垮了。

    樹大夫搖了搖頭,挎著藥箱,帶著茶花下了塔,準備去煎藥。

    玉峰塔上,很快又恢復了寂靜。

    蘇鏡音沉默片刻,轉身關上身后門扉,然后走到隔壁間的房門外。

    她抿了抿唇,遲疑一瞬,到底還是推開了門。

    這扇隔絕里外的門扉一開,立時便有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爭先恐后地鉆入鼻端。

    她心里發著慌,急忙踏入房中,徑直便往內室里去。

    自然也沒注意屋外的楊無邪,看著她匆匆奔去的背影,嘴角幅度往上揚了揚,然后退了一步,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

    掀開簾幔,進到內室,蘇鏡音一抬眼,當即便看見了床上那個闔著眼眸,病容慘白的人。

    他好像瘦了一些,臉色也差了許多,大抵是心懷掛礙,就連此刻昏睡之際,眉心也微微蹙著,呼吸更是淺的幾不可聞。

    前日見他,分明還是那樣強勢,那樣步步緊逼,讓人無從后退,無從抵擋。

    可是分明不過短短兩日,他便已深陷床衾,病氣纏身,像是枝頭將落未落的荼靡,又像是清晨將化未化的寒霜。

    可是荼靡終將凋落,寒霜也終會化去。

    蘇鏡音心頭一酸,慢慢走近前去,爾后蹲下身,趴在床頭看他。

    看著看著,不自覺伸出了手,想要觸碰他。

    然而卻在將要碰觸到他的臉時,卻被一只手倏然截住,再之后,手腕便落入了那只手的掌心里,牢牢扣緊,掙脫不得。

    “音音……”

    原本正闔目昏睡著的人,像是忽然醒了過來,明明意識似乎還未完全清醒,一開口喚的便是她的名字。

    蘇鏡音更是酸澀得不行,咬了咬唇,還是沒忍住落下淚來。

    “兄長……”

    這一聲輕喚,讓蘇夢枕徹底醒了過來。

    他下意識側眸看去,卻見她傾身伏在床邊,眼眸含淚,秀眉緊蹙,面色透出十分的憂心,讓他不由得想起,當年父親過世不久,他受寒病倒那時,她也是這般,像是怕極了他扔下她,就此離去。

    清亮的月色透過窗欞,落在床前。

    她垂下眸子,不期然對上了他安靜專注的目光,視線交纏間,像是連結了細細密密的絲線,纏啊纏,繞啊繞,剪不斷,理還亂。

    隨著方才的動作,他身上衾被有些滑落,蘇鏡音一手被他扣著,握得很緊,她抽了抽手,沒抽出來,也只能隨著他,不再掙扎,只是難免怕他受寒,便伸出另一只手來,為他拉了拉被子蓋好。

    由始至終,蘇夢枕都只是靜靜看著她,分明是病容消瘦的人,眼眸里卻帶著細碎的光采,像充滿希冀的星火,一閃一閃的,微微發著亮。

    他握著她細瘦的腕子,拉著那只手,放到唇邊,輕輕地貼了貼,目光繾綣又纏綿。

    雖然神色閃過一瞬的遲疑,但蘇鏡音還是任由他親吻她的手背,不再像前日那般抗拒。

    蘇夢枕不由莞爾,低低笑道,“原是要我病了,音音才不會再避著我。”

    蘇鏡音抿了抿唇,別過臉去,“……我哪有避著你。”

    蘇夢枕但笑不語,只目光柔和地看著她。

    蘇鏡音被他看得心慌意亂,眸光閃爍,不由囁嚅著辯解起來,“我那只是……只是……”

    然而只是了半天,還是沒能編出個恰當的理由來。

    “我知道,音音只是……”

    蘇夢枕神色微松,唇角浮起一抹極輕極淺的笑意,淺淡得幾乎難以察覺。

    他微微側身,垂眸覆了上去,“……因為這個。”

    蘇鏡音呼吸一滯,心下更是慌亂。

    正猶豫著是否要避開,然而他只是輕輕一碰,如蜻蜓點水一般,很快便又退了回去。

    連留給她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她慌得不行,噌地一下站起身來,往后退了一步,便要再度轉身逃離。

    逃避雖可恥,但實在有用。

    然而就在這時,身后卻傳來幾許嘶啞的咳嗽聲。

    一聲一聲,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怎么都停不下來。

    于是蘇鏡音抬起的那一步,便怎么都踏不出去了。

    僅僅遲疑了兩息,她咬了咬唇,轉過身來,看見他側著身子,接連不斷地咳著,連忙回到床邊,抬手為他輕輕拍起了背。

    他悶悶地咳喘起來,不多時,手中白帕很快便沁出了一抹殷紅。

    半晌之后,咳嗽聲才漸漸止歇。

    盡管剛經歷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喘,但蘇夢枕的神色,依舊淡然而從容,只抬手慢慢拭去唇邊血色。

    一抬眼,卻見她眼睫微顫,含著眼淚,要落不落地,就這么看著他。

    他輕輕笑了笑。

    卻在下一剎,驀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稍微用力一拉。

    蘇鏡音猝不及防間,不由得向著他,往前趔趄一下,撲倒在他胸前。

    終究是習武之人,哪怕是病得這般重,氣力卻還是足以制住她。

    他一手攬住她的腰身,一手扣在她頸后,抱得很緊,令她掙脫不得,只能乖順地趴在他懷里。

    從頭到尾,他的心思已不再掩藏,明明白白地擺在了她面前。

    他想要她,不容置疑。

    蘇鏡音心里亂得要命,想掙扎卻又怕傷了他,只得攥住他胸前衣襟,猶豫片刻,明知得不到其它答案,還是抬頭看著他,低聲勸說道。

    “哥哥……我們一直做兄妹不好么……”

    蘇夢枕笑了一聲,那只放在她頸后的手略一用力,順勢將她的腦袋,輕輕按到了他的心口處。

    他說,“音音,你聽。”

    蘇鏡音:“……嗯?”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輕聲說道,“聽見了么?”

    耳畔下的心跳,一聲一聲,猶如擂鼓。

    蘇鏡音抿了抿唇,輕輕點了下頭。

    然后,便聽他的聲音在耳邊悶悶響起,大抵是方才咳嗽得厲害,說話之時,顯得有些沙啞,有些干澀。

    “音音,已經晚了。”

    他緩緩說道,“再與你做兄妹多半日,我會瘋的。”

    第83章 美人刀

    地上月影斑駁,就像人心,讓人怎么都看不分明。

    可是他說得那樣情真,那樣意切,蘇鏡音忍不住抬頭看他,卻見他面上的神色又是那樣認真,認真到,隱隱透出幾分偏執來。

    他將她困在懷中,掙脫不能,看似平靜,實則執拗的,想要求得一個答案。

    可是他想要的答案,蘇鏡音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給得起。

    她伏在他的胸前,自耳畔邊聽到的,那一聲一聲,飛快跳動的心跳聲,不止是他的,更還有她的。

    蘇鏡音當下已經不再掙扎,乖乖地趴在他懷里,大抵是也感覺到了她的乖順,他困住她的擁抱,已經不再如此前那么用力,只是仍然一下一下地,輕輕撫著她的背,像是無聲的安撫,又似是在給予她,勇于面對心底那份感情的力量。

    他垂眸看她的眼神,以及每一個安撫她的動作,皆是淡然而平靜,像是一汪寂靜幽深的湖水,仿佛能夠將她所有的不安情緒,全部包容。

    眼眶里不期然淌出熱意,蘇鏡音咬了咬唇,吸了吸鼻子,想將自己那不爭氣的眼淚收回去。

    他是懂的。

    他懂她的惶惶不安,躊躇不定,也懂她的怯懦膽小,明明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可還是望而卻步。

    蘇鏡音一邊吸著鼻子,一邊不爭氣地掉著眼淚,眼眶紅紅的,眸子里瀲滟著層層水光。

    然而身下之人的擁抱,以及那一下一下的輕撫,終究還是慢慢地,撫平了她那些難以言說的惶恐與害怕。

    或許是他所做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舉動,都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盡管她的心里,仍有些猶豫,對未來之事,也充滿了未知的迷茫,卻其實早已產生了些許動搖。

    她安靜地伏在他懷里,他也留給她思忖的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

    終于平復下酸澀的淚意,蘇鏡音微微抬起頭來,仰著臉看他,似是猶豫了一下,她抿了抿唇,但還是開了口,問他道,“……兄長那么好,為什么會喜歡我呢?”

    他真的很好,這么多年來,自少年時期,便獨立承擔起了金風細雨樓的責任,統籌一方勢力,扶弱鋤強,即便后來知曉她并非蘇家親生,也仍然一手養大了她,對她極盡愛護,從來不曾缺過她什么,不論是外物,還是其它。

    她所擁有的一切,全是他給的,她所學會的所有,也都是源自于他手把手的教導。

    多年以來,如兄如父。

    所以哪怕是察覺到自己的心思后,蘇鏡音也從未想過,他會真的喜歡她。

    “這個問題,根本不算是問題。”

    蘇夢枕輕笑了一聲,垂眸看她,那雙一貫清冷的鳳眸里,溫和柔軟,映漾著一個小小的姑娘。

    他說,“于我而言,音音很好,比這世間上的所有人,都要好。”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時候,對她生出情意,起了那樣的心思,可是等他意識到的時候,那些情思早已生根發芽,長成了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

    即便他竭力按捺,在每一個輾轉難眠的深夜里,剪斷一條又一條不該生出的情根,卻終究還是于事無補,情難自控,只要在看見她的那一刻,一條生出兩條,兩條生出四條,生生不息,難以拔除,難以消解。

    自此之后,他滿心滿眼里,已經只剩下她,也全都只有她。

    他的手輕輕拂過她鬢邊,低低說道,“我喜歡的,只有音音,也只能是音音。”

    仲春時節的夜晚,有風拂過窗外樹梢,樹影婆娑,不多時,蕩起簌簌輕響。

    蘇鏡音望進他眼底,里邊情意翻涌,纏綿不休,滿得仿佛隨時將要溢出來。

    她被他看得心里發酸,只能別開了臉,避開他那滿是繾綣情意的目光。

    “可是,我們到底是兄妹,不該這樣做,這樣是錯的……”

    蘇夢枕輕輕嘆了一口氣,抬手捏著她的下頜,捧著她的臉,神色十分認真地說道,“這世上的規矩,都是人定的,沒有什么是絕對的錯誤,只要不傷天害理,不害人害己,便沒有什么是不該做的。”

    “音音,我們不論其它,只要你問問你的心,問問它,愿不愿意與我在一起。”

    蘇鏡音怔怔地看著他。

    只是糾結了很久,她咬了咬唇,又問他,“若是……它說它不愿意呢?”

    輕撫發梢的手一頓,蘇夢枕微微斂眸,低頭看著她,看見她眼底的倉惶與茫然,便知曉,她這話,問得實在認真。

    蘇夢枕唇角微微浮起的笑意,在這一刻,倏然之間,變得破碎不堪。

    “音音,你不能對我那么殘忍。”

    他眼底有紅意在迅速蔓延,低聲說話時,一字一句,嗓音也帶了些許干澀的哽意。

    “我懂你的不安,也明白突然讓你給我答案,這令你十分為難,可是音音,我早就想清楚了,我無法看著你走向別人,也無法違心地,像個平常人家的兄長一般,笑著送你嫁與他人……”

    “光是想想,我的心就如刀割斧鑿一般,怎么都無法接受。”

    蘇鏡音失措地看著他,聽著他說,一句一句,字字入心。

    不知什么時候,她的淚已經落了下來。

    蘇夢枕輕輕捧起她的臉,在她額心貼了貼,大概是想到他口中說的那副場景,幽深如墨的眼瞳里,盡是苦澀。

    “音音,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我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哪怕你再三否認,你也是瞞不過我的,你分明,心里也是有我的。”

    他說著,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里聚起一團晦暗難明的光,“不論你怎么抉擇,不管外界如何評斷,我都只想要你。”

    他抬手,動作輕柔地拭去她眼下的淚水,然后再度扣緊她的腰,緊緊抱住她,像是怕她繼續退縮,將人牢牢束縛在懷里。

    隨后微微垂眸,再次低頭欺去,輕輕吻住她,慢慢地,試探地,一點一點地深入唇舌。

    最后的最后,低沉沙啞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唇畔深處——

    “音音從來最心疼我,你不會讓我孤身一人的,對么?”

    與前日馬車上的唇瓣廝磨不同,這個吻,帶著深深的悸動,情意繾綣又纏綿。

    月光透過窗欞,傾泄在床前,揉碎一地情愁,最后落在他的眼眸里。

    溫潤而柔軟的觸感,慢慢在唇齒間漾開,蘇鏡音怔怔地看著他,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唇,任由他逐漸加深這個吻。

    似乎是察覺出了她對他的放任,他頓了頓,眼里那道清冷的月華,陡然亮起,下一瞬,猶如摧枯拉巧一般,勢不可擋地深入唇舌,攻城掠地。

    她無法抗拒,也不想再抗拒。

    唇舌交纏間,帶著微微干澀的血腥氣,但更多的,卻是自心間深處,泛起的細細綿綿的甜意。

    蘇鏡音問了自己千百遍。

    可是答案最終都只有一個。

    遇見這樣好的一個人,她怎么可能不動心。

    原來她早就動了心。

    在他的攻勢下,她軟了身軀,像是漸漸消融的春水,漾起層層難捱的波瀾。

    萬籟俱寂的夜晚,是從未有過的溫暖,揉在腰間的那只手,幾乎滾燙得要命。

    她還沒學會換氣,不多時便已氣喘吁吁,再也承受不得,忍不住想要退開。

    可是他實在太過了解她。

    他只是輕輕捏了捏她的后頸,她便又癱軟了下來,不得不仰起臉,承受他掩藏多時,終于得以傾瀉的情意。

    那些情意太過濃重,按捺多時,一朝得以宣泄,便猶如大雨滂沱之后,開了閘口泄洪的水流一般,洶涌而出,只是片刻,便已澆透了這纏綿悱惻的夜色。

    燭火顫動,月色朦朧。

    屋內的喘息聲交纏起伏。

    她不懂換氣,身子軟了下去,他的手便扣著她的腰,又將她撈回身前,修長如玉的手指落在她瑩白的頸間,落在她纖細的腰上,一下一下地,撫著繞著,指尖纏綿于布料柔軟的裙面上,暈開了一圈一圈細碎的褶皺。

    宛若春風拂過湖面,緩緩吹皺的漣漪。

    空氣仿佛燒了起來,溫度漸漸攀升而上。

    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開始哼哼唧唧地用力推他,將他的衣襟抓得皺巴巴,甚至因為過于難耐,而抓得太過用力,指尖在他頸側和胸膛上,留下了幾縷令人耳熱的紅痕……蘇夢枕才慢慢地,從放肆的沉溺中,清醒過來。

    他停下親吻,垂眸看她,眼里帶著一絲饜足的笑意,指腹輕點,慢慢拭去她唇邊的水漬。

    他呼吸微重,眼里再沒有半分落寞,盡管神色看似平靜,眼尾的一抹嫣紅,卻也暴露了他有多沉溺其中。

    蘇夢枕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但卻并不是像蘇鏡音之前那般,將現實當作虛幻的夢境。

    自他察覺出自己的心意以來,不止一次的夢見過,他的小姑娘,會像此刻一般,與他心意相通,主動向他走近,乖巧地投入他懷里。

    直至今日,那夢中的一切一切,終于照進了屬于他的現實,再也不只是他的一夜幻夢。

    他的小姑娘,也再不會是他無法言說,求而不得,只能默默守護的天邊月。

    “比起美夢,更勝美夢。”

    他低聲喃喃著,嗓音有些暗啞,聲音很輕很輕。

    蘇鏡音沒能聽清,他說了什么。

    她張了張口,剛想要問他,卻見他忽然低頭,帶著溫熱滾燙的氣息,埋進了她的頸間,兩只手臂牢牢地禁錮著她,像是怕他一松開,這場美夢就會瞬間消散了一般。

    頸側的溫熱呼吸,一下一下地撲打在肌膚上,帶來酥酥麻麻的癢意,讓她不由得顫栗起來。

    最后蘇鏡音實在忍不住,她覺得癢得受不了了,只得推了推他,輕聲哼哼道,“兄長,癢……”

    蘇夢枕悶悶笑了一聲,又故意蹭了蹭,惹得蘇鏡音癢急了,更加用力地推他,終于在她快要生氣時,才緩緩從她頸側退開。

    時間拿捏得剛剛好。

    讓她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

    蘇鏡音咬了咬唇,似嗔似氣地瞪了他一眼。

    若是換作從前,她不高興了,大概也是只敢偷偷瞪他的,如今興許是有了倚仗,知曉他一直都很放縱她,她氣性也便大了起來。

    只是這一眼,波光流轉,連帶著唇瓣被吮得紅紅的,倒像極了嬌嗔,哪有什么怒意可言。

    蘇夢枕輕輕笑著,垂眸看著她,眼里漸漸泛起波瀾,只覺心頭軟成了一灘水。

    他的目光太過專注,太過深情。

    蘇鏡音怔怔看著,恍惚間,忽覺天高地遠,這世間萬物,都變得分外渺小,即便是她一直擔心的外界評斷,也忽然變得無足輕重。

    唯獨眼前的這個人,透過他幽深明亮的眼眸里,她能真真切切地看出,那些他不曾言說,藏于心底深處的情意。

    太多情愫,呼之欲出。

    蘇鏡音心頭一動,忍不住微微抬頭,親了親他的下頜。

    蘇夢枕瞳孔微縮,擁著她的手臂,也緊了緊。

    她眨了眨眼,忽然緩緩地笑開了。

    她認真地看著他,輕聲開口。

    “兄長,我不會讓你孤身一人的。”

    湮沒于唇齒之間的那句話,終于等來的遲了些許的回答。

    …………

    屋內旖旎纏綿,屋外氣氛焦灼。

    金風細雨樓天字第一號老實人茶花,正端著一碗黑黢黢的藥湯,和擋在門前的楊無邪大眼瞪小眼。

    想到公子他正病著,等著喝藥呢,茶花就不免有些焦躁,皺眉說道,“你攔我做甚?!”

    楊無邪紋絲不動,只說道,“大小姐還在里邊。”

    “大小姐在里邊怎么了?原先公子病了,大小姐不也總是會來陪他么?”

    茶花盯著他,覺得楊無邪有點古怪,但又說不出來是哪里古怪,只能再次瞪他,“快讓開,我給公子送藥呢!”

    楊無邪揉了揉額角,正要再勸勸這個死心眼子,卻聽屋內忽然傳來自家公子的聲音:“進來吧。”

    他嘆了口氣,側開身子,讓出了門前的位置。

    某死心眼子送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然后一手推開門,端著藥碗就進去了。

    茶花走進內室,一眼便瞧見了傍晚時分還在昏睡的公子,這會兒已經蓋著被子靠在床頭,能夠坐起身來了。

    原先蘇夢枕每回重病,從來不曾好得這么快過,但茶花和蘇鏡音差不多,都不是什么觀察力細致入微的人,根本沒察覺出其中有什么問題,反而更多的,是為自家公子病情的好轉而高興。

    只是他端著藥碗,這藥實在苦得厲害,屋內門窗緊閉,一拿進來,苦味瞬間充斥著整個房間,就連蘇鏡音,也被那味道苦的直皺眉頭。

    蘇夢枕接過藥碗,不由頓了一下,抬眸望去,就看見她來不及收回的同情目光。

    他唇角微微揚了揚,又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藥碗。

    不過這藥……看起來,的確是比以往的湯藥,還要來得更加濃稠,更加黢黑。

    蘇夢枕在心里默默嘆了一口氣。

    他這回的病,其實早有預兆,雖說因為內傷的緣故,而比往年春夏之際更為嚴重一些,卻也并不是太過嚴重,至少還在可控范圍之內。

    只是音音前兩日,一直刻意避著他,不愿見他,所以他稍微拖了半日,樹大夫與楊無邪在她門外說的那番對話,不過是經由他的示意,故意說給她聽的而已。

    楊無邪不用他多說,約莫也猜到了此舉是何緣由,但樹大夫不同,老爺子向來最疼小姑娘,也壓根不知道他那些心思,老爺子一問,他便只能說,是他不小心惹了她生氣,所以她才關著房門,不肯見任何人。

    樹大夫自然不愿意騙她,但一想到小姑娘悶在房里已經整整兩日,那也確實不太好,于是便也配合著,將人哄騙了出來。

    只是,這老爺子大概還是有些生氣的,氣他明知身子有異,還刻意拖延了半日,也氣他莫名惹了小姑娘不高興。

    這大概……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蘇夢枕看著手中泛著苦澀氣味的藥碗,不由心下輕嘆。

    好在他最終還是求仁得仁,如愿以償。

    他笑了笑,倏地仰頭,飲下湯藥。

    蘇夢枕自然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他想與她在一起,更想與她長長久久,哪怕多一年,多一月,多一日,也是好的。

    茶花雖然看著五大三粗,但手腳一向麻利,看見自家公子一喝完藥,很快便將藥碗收回,然后干脆利落地轉身離開。

    只是在走到門前,回身關門的時候,遠遠的,依稀瞧見自家公子,好似伸手牽起了大小姐的手,將人拉到了身旁。

    掩上門扉,茶花抱著空了的藥碗,看見楊無邪還站在不遠處的白玉闌干前,忍不住湊了過去,也不管楊無邪樂不樂意聽他說話,就這么兀自感慨道,“公子和大小姐兄妹感情真好啊……”

    楊無邪轉過頭,像看傻子一樣看他。

    然后,默默地向外挪了幾步。

    聽說腦子傻是會傳染的,他肩負著整座白樓的情報網絡,還是離遠點兒比較好。

    房門一關,屋里又剩二人獨處,蘇夢枕將人牽到床前坐下,被子一蓋,靠在床頭擁著她。

    絲絲情愫長久累積,曾以為這份感情,到頭來只余下他一人獨自輾轉,卻不曾想,終有這一日,他竟也能以愛之名,真正將她擁入了懷里。

    自此往后,他與她,仍是兄妹,卻不僅僅只是兄妹。

    或許她還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愛意,或許她只是習慣性地將依賴當作情愛,也或許她都懂,但是他所求不多,只要在他僅有的時光里,一直有她陪在身旁,如此就好。

    如若他有朝一日離去,他也不愿她沉溺過往,失去再次愛人的期望。

    他的一生,也許只余寥寥數年,也許哪日有所轉機,時日延長,但此時此刻,他只愿珍惜當下,與她好好在一起。

    他抱著她,忽而微微低頭,珍之重之地,在她額心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蘇鏡音原本閉著眼,靠在他懷里,感覺到眉間的溫軟濕潤,也睜開了眼,抬眸看向他。

    卻見他眉眼之間,唇畔邊上,都含著溫潤的笑意,往日清冷孤傲的模樣,在這一刻,似是沾染上了凡世煙火,惹得如今紅塵纏身。

    她笑了笑,也伸直了腰,飛快地在他下頜親了一記。

    那雙含著笑意的鳳眸,忽然之間,又變得幽邃漆黑,仿若深不見底的暗淵,牢牢盯住了她。

    大抵是察覺到了危險,她當即很有眼力見的,立馬將自己縮回了他懷里。

    蘇夢枕莞爾失笑。

    他輕輕揉了揉她頭發,抬手將她更緊地攬入懷中,下頜抵在她發頂,低聲開口時,嗓音雖還有些干澀,卻已不再沙啞。

    “既然說好了要陪著我,音音就再也不能反悔了。”

    他懷里的氣息一向是清冽的,只不過適才剛喝了藥,不免帶了些微苦澀的藥味,蘇鏡音窩在他懷里,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搖頭說道,“我在兄長的眼里,難道就是一個會出爾反爾的人么?”

    他輕輕笑著,捻起她耳后的一縷發,在手中把玩起來,只說道,“我自然是相信音音的。”

    蘇鏡音哼了一聲,似是不太滿意他的回答。

    蘇夢枕放下那縷發絲,垂眸看她,忽而抬手,指腹輕輕蹭了蹭她的唇角。

    然后,低頭親了親她的唇。

    卻不曾想,下一刻,便被某個無情的小姑娘,十分嫌棄地推開了。

    蘇夢枕有些錯愕地看著她。

    卻見小姑娘漂亮的眉眼都皺了起來,捂著嘴,看著他,一臉的控訴與不滿。

    “你不許再親我了!”

    “唔,你的藥好苦……”

    第84章 美人刀

    于是接下來的幾日里,頓頓要喝樹大夫特制苦藥的蘇夢枕,再也沒能光明正大地一親芳澤。

    誰讓蘇鏡音實在怕苦得很。

    哪怕蘇夢枕喝完藥已經過了一早上,她也覺得那股藥味兒縈繞不去。

    盡管蘇夢枕覺得,更多的,大抵是小姑娘后知后覺,感到羞惱了。

    為了不讓她惱羞成怒,他也只作不知,只是難免就要等一等,等到夜色深深,小姑娘也恬然入夢時,再輕輕地于那抹柔軟上,輾轉幾番。

    因著擔心他病情反復,原本在第一晚的時候,蘇鏡音是睡在軟榻上守著夜的,然而第二日醒來,睜眼一看,人卻已到了床上,眼前的胸膛上呼吸起伏,腰上箍著一只手,令她翻身不得。

    再接著第二晚,凌晨忽然醒來,依舊還是如此。

    擔心他半夜折騰再凍著了,她也索性放棄掙扎了,于是在這第三日夜里,亥時一過,蘇鏡音直接干脆利落地爬上床,翻到內側躺好,拍拍身旁,示意他早點休息,不許再如此前那般,徹夜忙于事務。

    蘇夢枕從順如流地躺下,然后側過身,伸手將人撈過來,攬入懷里。

    那動作熟練得,讓蘇鏡音不得不懷疑,這人是早就在這等著了。

    一陣指風掠過,燭火隨即熄滅。

    滿室昏暗。

    借著微弱的月色,蘇鏡音下意識抬頭看去,恰好對上了兄長的目光,一片昏暗之中,那雙漆黑幽深的眸子里,似乎微微發著亮。

    她忽然覺得心里有點漲漲的,不由得低下頭,腦袋埋進了他懷里,“兄長……”

    小姑娘的聲音悶悶的,好似帶著淡淡愁緒,蘇夢枕低低嗯了一聲,輕聲問道,“怎么了?”

    蘇鏡音抿了抿唇,遲疑了許久,才重新抬起頭看他。

    “……你我之間的關系,能不能就我們二人知道就好,不要讓旁人知曉?”

    她手上攥著他的衣襟,大概是有些緊張,怕聽到否定的答案,所以攥得很緊。

    蘇夢枕沒有答應,卻也沒有否定。

    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不論心里如何想,他面上看起來很是平靜,直到蘇鏡音有些受不住這種古怪的沉默氣氛,手上也攥著越來越緊時,他才以一種平和緩慢的姿態,問懷中的小姑娘,“為什么要隱瞞,是因你我之間的兄妹關系么?”

    蘇鏡音頓了頓,半晌,輕輕點了一下頭。

    其實就算她不說,蘇夢枕也能看得出來。

    畢竟他是那樣了解她。

    在這幾日里,只要有旁人在,她總是離他遠遠的,就連樹大夫都不由覺得奇怪,甚至還偷偷在私底下拉著他,問他,是不是又惹小姑娘生氣了。

    他能怎么辦?小姑娘避嫌的態度都那樣明顯了,他當然是只能點頭,背下這個鍋。

    然后就喜得老爺子兩個碩大的白眼。

    “為什么呢,音音。”

    蘇夢枕沉沉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我并非親生的兄妹,外界評斷如何,于我而言也無甚干系,你還在擔心什么呢?”

    蘇鏡音抿了抿唇,沒說話。

    這件事于他而言無甚干系,可是對她來說,卻很有關系。

    她知道這些年來,他為金風細雨樓付出了多少心力,如今國力衰微,內憂外患,江湖也并不平靜,想要將他拉下江湖之巔的人,比比皆是。

    她終歸還是不愿,因著這段感情,給旁人有任何指摘他,駁斥他的機會。

    她的心思,蘇夢枕自然不會不懂,可是他只作不知,面上仍是一派平和,抬手輕輕摸著她的頭發,良久,輕聲開口,問道,“是我不夠好么?”

    他語氣低沉,短短一句話中,帶著令人不容忽視的失落。

    滿室昏暗,唯有一抹月華,自窗欞處傾泄而下,點點灑落床前。

    他側著身,背對著清亮的月華,冷雋的面容藏在陰影之下,蘇鏡音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依稀看到,他唇角的幅度,似乎漸漸被抹平。

    甚至還帶著一絲輕微的顫動。

    蘇鏡音心里一跳,連忙在他懷里蹭了蹭臉,安撫他道,“不是的,兄長很好。”

    像是怕他不信,她又急忙重復了一遍,“真的很好。”

    相比起她這樣急切地再三強調,蘇夢枕卻沒再多說其它,反倒像是直接略過了這個問題,靜靜地抱著她不說話。

    他就這么擁著她,一下一下地,輕輕摸著她長長的頭發,就在蘇鏡音以為這事大概就這么過去了,然后被摸得昏昏欲睡時,卻聽眼前之人,緩緩地,低低地,輕聲說起話來。

    說起他在許久之前,察覺到自己心意時的惶然與愁惘,彼時夜夜輾轉,有多難寐。

    說起他也曾再三遲疑,也曾嘗試過放手,卻猶如撕下心頭血肉一般,萬分煎熬,苦痛難當。

    又說起他最后終究還是做不到,更不愿將她推與旁人,那樣對他來說,有多殘忍,又有多難捱。

    他就這么一句一句,娓娓道來,說得蘇鏡音淚眼盈盈,埋在他胸前嗚嗚泱泱地落淚。

    她大抵是懂的,盡管達不到他那樣的深刻,但是這些天來,發現自己對兄長的感情并不清白,不僅限于兄妹之情時,她也曾輾轉難眠,再三糾結,乃至否認自己的感情。

    蘇夢枕低下頭,抬手輕輕拭去她的淚痕。

    他神色平靜,只定定地看著她,幽邃的目光如潮水一般,一寸一寸,慢慢從她臉上淌過,顯得極為從容,也很有耐心。

    他說,“我總覺得,許是我不夠好,才讓音音有逃避的想法。”

    蘇鏡音連忙搖頭,她張了張口,正要說什么,卻被他用食指抵住了唇。

    爾后,又聽他緩緩開口,接著說道,“若是不愿讓旁人知曉,也沒關系,畢竟我的身子不好,盡管想要多陪你久一些,然而世事無常,誰也不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但至少,不要讓我親眼看著你走向旁人。”

    他身上的清冽氣息,帶著一縷淡淡藥味,將她包裹著,纏繞著,像是一張無形的、張開的網,正等待著小獵物的自投羅網。

    她總是心疼他的。

    越是心疼,她就越不會離開。

    他早已離不開她了,她也要舍不得離開他才好。

    果然,自投羅網的小獵物哭唧唧的,眨著淚眼,直搖頭道,“不會有旁人的,我只有兄長。”

    于是他心滿意足地笑了,重新將人摟進懷里。

    只要她不會再退縮就好。

    至于其它的,不論是外界評斷,還是親友看法,他愿意給她時間,慢慢去接受。

    小姑娘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兄長的柔聲安撫下,很快就嗚嗚咽咽地睡著了。

    蘇夢枕摸著她的頭發,低低嘆息了一聲。

    “音音總是這樣容易心軟,若是往后沒有我在,還不知要被多少人騙走……”

    余音縈縈裊裊,帶著一縷淺淺的惆悵。

    漸漸的沉入如水夜色中。

    ……

    蘇鏡音起得晚,第二日醒來時,身旁已經沒有人了,這兩日常這樣,她也習慣了,隨便吃了幾口早膳,便拐進了書房里。

    如今時至春末,天氣已經暖了不少,書房里沒燒炭火,但因蘇夢枕身子畏寒,仍點起了一盞辟寒香,滿室暖氣翕然,蘇鏡音走進來,都覺有些熱了。

    走近前去,便見桌上擺滿了紙張,密密麻麻的,蘇鏡音略掃了兩眼,發現不是樓中事務,就是當日情報。

    她皺了皺眉,一臉不贊同地看他。

    這兩日來,他的身體好不容易恢復了一些,卻總是放不下這些事務,每每她一覺醒來,都能抓到他又在操勞。

    蘇夢枕輕笑了一聲,把桌上的東西收到一旁,另外鋪開一張宣紙,然后拉著她的手,將人攏在身前。

    她有些疑惑地轉頭看他。

    卻見他伸手取出一支筆,放在她手里握住,骨節修長的手掌跟著握過來,掌心覆在她手背,將她小小的手完全包裹住。

    然后就這么自身后擁著她,握著她的手,帶著她一筆一劃的,慢慢寫完了一個「蘇」字。

    在她剛開始練字時,筆力不穩,寫出來的字彎彎曲曲的,他便時常像這樣教她,那時他仍是少年,她年紀也還尚小,個子也不高,嬌嬌小小的一小團,乖乖地跟著他的字,慢慢地描,慢慢地寫。

    從前不覺如何,現今彼此兩心相知,蘇夢枕卻很喜歡這樣的親昵。

    她早已長高了不少,只是身形纖瘦,仍舊嬌嬌小小的,恰恰與他十分契合,他只要稍稍傾下身,便能將她抱個滿懷。

    耳邊縈繞著的,是彼此輕淺的呼吸,溫溫熱熱地撲著,稍微一動,發絲相纏相繞,更顯親密無間,不容分割。

    蘇夢枕下頜抵著她的肩,垂眸看向桌上的那副字。

    時人常言,以我之姓,冠你之名,早在十多年前,自她喚他兄長的那一刻起,她于他而言,已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屋中靜靜流淌著溫暖氣息,和煦寧靜,令人分外安然。

    軒窗半掩,忽聞遠處風聲簌簌。

    蘇夢枕眸光微微一動,倏而抬手,捏著她的下頜,迫使她轉過頭來。

    然后,輕輕地貼了貼她的唇。

    蘇鏡音眨了眨眼,沒感覺到苦味,便也沒推開他,溫順地窩著他懷里,感受著唇上的輾轉廝磨。

    她被磨得暈暈乎乎的,早已不自覺側過身,手也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襟,將他扯得衣衫凌亂。

    然而就在這氣氛旖旎之時,忽地,半掩的軒窗自外頭被用力一推,重重響起啪的一聲。

    蘇鏡音心頭一驚,慌忙推開身旁之人。

    猛地轉過頭去,卻什么人都沒看見。

    她太慌張,因而根本沒注意到,身旁之人在她轉頭之后,唇角微微勾起的幅度。

    玉羅剎從墻頭摔了個底朝天。

    他捂著腦袋坐了起來,心說老是踢自家那臭小子下墻頭,這次自己竟也摔了一回。

    他仍有些恍惚,還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看到了什么,就連平日里縈繞周身的煙霧,也忘了以內力運轉維持,這會兒霧氣都散了,露出容色昳麗的眉眼,以及整個一瞳孔地震的表情。

    直到重新縱身躍回闌干上,他還沒能徹底緩過勁兒來。

    看向屋內,幾人目光相撞之時,空氣似有一瞬的凝滯。

    蘇鏡音默默躲到了兄長背后。

    第85章 美人刀

    蘇鏡音從沒想過,掉馬來得這么快。

    果然有些事,越是想遮瞞,就越是容易暴露,這才幾天啊,就被抓到了。

    而且還是當場抓包。

    她心里發虛,低著頭,根本不敢看玉羅剎,腦袋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可是等了許久,房里依舊還是靜悄悄的,近乎于落針可聞。

    靜極思動,于是她悄咪咪抬了抬眼。

    然后。

    冷不防對上了一道幽幽的目光。

    玉羅剎難得露出真面目,這飽含怨念的一眼,卻嚇得蘇鏡音一抖,整個人都縮到了自家兄長身后。

    打破這詭異寂靜的,是蘇夢枕的一聲低笑。

    蘇鏡音揪著他的衣角,偷偷在背后輕輕拉了拉,那意思,大概就是暗示他別笑了,收斂一點。

    蘇夢枕收斂了嗎?

    大致可以算是收斂了。

    他的確沒再揚唇笑了,然而眼里的笑意卻是怎么都遮不住,更讓玉羅剎覺得可氣的是,他還十分光明正大地,反手拉下了小姑娘攥著衣角的手,而后手指張開鉆入指縫,緊緊扣住。

    這樣十指相扣的親密無間,讓玉羅剎心頭哽住,喉頭哽住,一口老血差點當場噴出來。

    以往包裹周身的灰白色霧氣,這會兒已然不再顯現,那張艷麗得看不出任何歲月痕跡,完全稱得上風韻猶存,宛若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般的臉上,此時糾結得都快抽抽了。

    “你你你……你們……”

    玉羅剎那叫一個氣啊。

    十幾年前的時候,他就是晚了一步,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乖乖巧巧小小一團的小姑娘,軟軟糯糯地叫那蘇遮幕父親。

    而今好不容易揪著個好大兒,想著雖然那臭小子成日只知練劍,不解風情了一點,冰雕臉了一點,但是好歹長得還不錯,而且還……嗯,還什么優點來著?哦對了,還有胳膊有腿的,努努力把小姑娘拐回家去,好讓她也能叫他幾聲父親,氣死哦不對,是氣活那地底下的老家伙。

    結果呢??

    玉羅剎目光幽幽地盯著兩人十指緊握的手,片刻又抬頭,幽幽盯起了蘇夢枕的臉。

    你老子撬我墻角,你丫的也撬我兒砸墻角??

    他那目光實在太有存在感,蘇夢枕的手又牽得很緊,蘇鏡音掙了幾下,沒掙開被扣住的手,索性也就抬頭望天,破罐破摔了。

    算了,反正都被抓包了,這會兒再避嫌那也只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無濟于事了。

    她挪了挪腳步,整個人都藏到了兄長背后,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一點兒衣角都不露。

    “咳咳,玉叔。”蘇夢枕低低咳了幾聲,說道,“你別嚇著她了。”

    玉羅剎:“……”我那是嚇她嗎?我那是在嚇唬你!!

    玉羅剎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平復下暴躁的心情,然后才硬邦邦地開了口,“……我有事找你。”

    這意思已經很明確了,就是想支開小姑娘,與蘇夢枕單獨談一談。

    他說著,又盡量放輕了聲音,放柔了語氣,對躲在后頭的小姑娘說道,“音音先出去玩會兒,我和你兄長有事要談。”

    蘇鏡音頓了下,猶猶豫豫地看向自家兄長。

    蘇夢枕將人牽到身旁,然后放開手,摸了摸她的頭,輕輕笑著道,“其實也沒什么,是我之前托玉叔辦的事,都是一些朝堂爭斗之事,你大約是懶怠聽的,若是想要聽,也可以留下來。”

    玉羅剎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好小子,以退為進,好話都讓他說完了。

    蘇鏡音有些猶疑,但見兄長神色平靜,仍是一如往常的從容不迫,便放下心來,又看向了玉羅剎。

    “玉叔,兄長還病著,你們記得別談太久了……”

    小姑娘語氣軟軟的,這短短一句話里,幾乎全是對她家兄長的關切與維護。

    玉羅剎的心啊,頓時更堵得慌了。

    他忽然覺得牙根癢,手也癢,想打人。

    特別是姓蘇的、使刀的、成日病得只剩一口氣的人。

    但是他還不能打。

    他要是敢動手,約莫小姑娘就要跟他急了。

    玉羅剎只能扯出笑來,點了點頭,那張容色艷麗的臉上,像是僵住了一樣,滿臉寫著高興。

    淡淡紫色的百迭裙隨著步伐行走,搖搖曳曳,不多時便跨過門檻,緩緩消失在了門扉之外。

    玉羅剎一向我行我素,從來很少有心生惘然的時候,可是這會兒看著那姑娘,慢吞吞挪著步子,三步一回頭地離去,像是怕他會欺負她兄長似的,竟也難得生出些悵然若失之感來。

    此情此景,心境疏闊如玉羅剎,也不禁嘆起了氣來,“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蘇夢枕在桌邊坐下,抬手提壺斟茶,唇角淺淺勾著,笑著遞了一盞過去,“玉叔,此話差矣。”

    “怎么?”

    玉羅剎跟著坐過去,隨手接了過來,剛低頭吹了吹煙氣,正要飲下,就聽蘇夢枕又接著說道,“音音不論怎么留,都是留在我家。”

    “……”玉羅剎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真的,論氣人你是會的。

    玉羅剎瞪著眼睛看他,喉頭更覺梗得慌,手上的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看著那張病容略白的臉,覺得潑上去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但他敢保證,最后遭殃的大概還是他,索性啪地一下,放回了桌面上。

    “你是認真的?”玉羅剎難得擺起了一副認真面孔。

    稱霸西方多年,統率魔教的羅剎教主,即便平日不顯,一旦利用周身渾厚功力,釋放出那種極具威懾力的強勢氣息,壓迫感也不是蓋的。

    即便是如今江湖成名的許多一流高手,在這種近乎于碾壓的威懾下,大多都很難維持平常的鎮定。

    但蘇夢枕不止是個簡單的高手,他身上還有年少之時便獨立統籌金風細雨樓,以及在皇城腳下與一群虎狼爭權多年,所打磨沉淀出來的領袖氣勢。

    他回答得十分鎮定,也十分坦然。

    “我對音音,一向認真。”

    或許是他說起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溫暖,眼底寒火微躍,似有冰河消融。

    又或許是他的這番態度,坦然自若到讓玉羅剎恍惚覺得,好像本該如此,從來如此。

    顯然他來得晚了些,哪怕想阻攔幾番,恐怕此事也早已成了定局,既然如此,玉羅剎也不再多問,更不會做那些徒勞無功的事情。

    只是不管怎樣,他總歸還是真心疼愛小姑娘的,哪怕當下已經探出了蘇夢枕的心思,但這世上最不可測的,偏偏就是人心。

    玉羅剎半是警告半是威脅地道,“如今你們感情正濃,自然是什么動聽的話都說得出來,但是……”

    “若你哪一日待她不好,我也不會因著你父親而有所留情,我會帶她回羅剎教去,到時隔著雪山天險,要你從此見不著她!”

    玉羅剎的話說得篤定,然而他也的確是有那樣的本事。

    盡管知道這話只是玉羅剎的一個告誡,他也不可能會待她不好,但蘇夢枕還是不由得想象著,若是再也見不到她,那會是怎樣難捱的一種光景。

    光是想想而已,就覺心頭之處,像是陡然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一瞬間裂痕斑駁,剮掠起寒意徹骨的風刀。

    “不會有那一天的。”

    蘇夢枕垂下眸子,低低說道。

    至少在他還活著的時日里,絕不會有那一天的。

    玉羅剎冷哼了一聲,對此不置可否。

    至于二人之間一直以來的兄妹關系,對玉羅剎而言,那倒是沒什么大不了的,他一向我行我素,亦正亦邪,從來不喜按規矩行事,做事總是由著自己心意來,說起來,他倒是和明月是完全相似的一類人,所以自然不會對此有多大反應。

    之所以方才那樣震驚,一方面是沒想到,畢竟從前見蘇夢枕,大概是因著自小重病纏身,體質孱弱,所以總是年少老成的模樣,玉羅剎也從不曾在他身上,看到什么兒女情長的感情,眼里除了家國情義,就是樓中事務,即便是對蘇鏡音,那時也都是切切實實的兄妹之情。

    說來也是,那會兒小姑娘年紀還小,又不是什么口味獨特的變態,哪能對那樣一個小丫頭動感情呢?

    而另一方面,則是后悔不迭,早知明確綁定的兄妹關系,也能近水樓臺先得月,那他當年就該直接跟蘇遮幕搶人,害得他等小姑娘長大等了那么多年,結果等了個寂寞!

    當年他不過只是晚了一步,結果如今什么都晚了。

    玉羅剎悔得猛灌了一盞茶。

    蘇夢枕沒說什么,只是安靜地替他添了茶,然而微揚的眉眼之間,難免泄露出幾分愉悅之感。

    看得玉羅剎越發不爽。

    他覺得心好累,也不想在這事上再作糾纏了,反正不管再多說什么,左不過結果就是多被對方再刺上幾番,玉羅剎自問沒有那種受虐的愛好,因而只得轉移了話題,說起正事來。

    “諸葛神侯昨日已帶著趙佶回到皇宮,大約是他風評太好,倒是沒有任何人懷疑,隨行的還有他那個大弟子。”

    說到這兒,玉羅剎頓了一下,又問道,“那就是你說的,最合適的人選?”

    蘇夢枕在樓里靜心養病的這幾日,外面的世界已是翻天覆地。

    在他原本的計劃里,改換天地這一遭,最開始因著下藥之事,是有想過直接把趙佶殺了,然后換個易容的替代品上去。

    但這樣的話,后續要查漏補缺的地方實在太多,趙佶畢竟是個文弱皇帝,那這易容替代的人,就必須與他一樣,沒有武功,沒有內力,畢竟朝堂之上會武功的官員并不少,哪怕大多都達不到一二流水準,有著大內第一高手之稱的米蒼穹,也在尋夢園那一夜里,死在了夜叉白雪刀下,但也還有黑光上人、舒無戲以及一爺等人。

    而且計劃不夠嚴謹,貿貿然殺了趙佶的話,也更難以勸服一向忠君愛國的諸葛神侯,將神侯府拉到他們這一陣營來。

    這樣一來,李代桃僵這條路自然就走不通了。

    也就恰好在這個時候,蘇鏡音恢復記憶后,說起的那些舊事,給了蘇夢枕一些啟發。

    極樂玄冰與押不盧之毒,他們確實沒有,但先前也說了,趙佶畢竟只是個文弱皇帝,沒有半點武功,平日里耽于享樂,夜夜笙歌,更加沒有什么堅定的意志力可言,那么王憐花的西域攝心術,用來對付這樣一個人,簡直綽綽有余了。

    于是在楊無邪努力了兩日,在確認完全洗透了趙佶的腦子,將人變成一個只會聽從指令的傀儡之后,就直接將人送到了神侯府。

    至于諸葛神侯在看見那樣一個趙佶后,究竟會有多大反應,這就不在蘇夢枕的關注范圍之內了,之所以在無情前來風雨樓密談之前,沒有提前告知這件事,要的就是一個讓諸葛神侯無法駁回,不得不為之的保險。

    畢竟如今趙佶人都已經傻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算想另謀它路也不成了。

    而且一直以來諸葛神侯最擔心的,不過就是皇帝一死,朝堂無主,必生內亂,即便皇子成年的不在少數,但龍生龍鳳生鳳,趙佶生的兒子,大概就屬于打洞那一類的,哪一個都沒有明君之相,扶持哪個上去,都是大差不差,和趙佶在位不會有太大差別。

    如今不死皇帝,不換皇帝,更不會有什么內亂一說,這已經是當下最好最合適的路子了。

    至于玉羅剎方才所問的什么人選,指的就是控制趙佶的最合適之人。

    蘇夢枕與無情知己相交多年,自然相互了解對方,就像那日蘇夢枕一個看似平靜的眼神,無情都能從中看出,他對蘇鏡音有著不同于兄妹的感情,更何況是長久以來,對彼此人品才能的肯定。

    若說在這世上,有誰能夠在把持那個位置后,仍舊一直保持為民請命的初心,行正道之事,不危害江山社稷的……大概只有一個無情,能讓蘇夢枕百分百確信了。

    更別提作為神侯府四大名捕中,頭腦領袖一般的存在,無情足夠聰明冷靜,深謀遠慮,更能在恰當的時機,做出最合適的決策。

    而且無情本來就是官身,更有御賜的「平亂玦」在手,本就深受朝廷重用,即便忽然被官家看中在側輔佐,對于向來十分有想法,總是心血來潮、說一出是一出的趙佶來說,也并非是什么奇怪之事。

    但是讓玉羅剎覺得奇怪的是,一開始在見到傀儡趙佶的時候,原本諸葛正我的反應還是很大的,臉色也難看得不行,要不是這幾日,玉羅剎一直留在神侯府里,為了不讓諸葛正我在聽到趙佶失蹤的消息后,貿然出府行動,而與諸葛正我打了幾場,雙方皆知短時間內誰也勝不過誰,所以才致使他不得不冷靜下來,聽聽風雨樓來人如何說。

    然而當楊無邪說明了,由無情擔任那個控制趙佶的人選后,諸葛正我的反應很明顯緩和了不少。

    玉羅剎能夠叱咤西方多年,自然也不是僅僅憑借一身武學的,盡管不比這京師里一個個的,全都是玩弄陰謀的一把好手,但幾月前僅憑著一塊羅剎牌,也著實耍得半個江湖團團轉。

    他一眼就看出了這其中的問題,但想來想去,也想不通一向忠君的諸葛正我,就因著一個徒弟,那么容易就妥協了?

    玉羅剎想不明白,也就直接問了蘇夢枕。

    對此,蘇夢枕的回答,倒是有些似是而非:“大概……這就是另一樁皇家秘聞了。”

    只是短短一句話,里頭包含的消息已然不少,玉羅剎頓時就聽明白了。

    不過,與其說是諸葛神侯因著無情而妥協,還不如說諸葛神侯雖然忠于朝廷,卻也并非什么不通情理的愚忠之人,否則當年也不會聯合鳳郁崗等人發動政變。

    只是如今年紀上去了,沒有了年輕時的一腔孤勇,生怕朝野動蕩,只想著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改革,慢慢推進,教導弟子成為四大名捕,也是秉承著維持公道秩序,懲惡鋤奸,能除一惡便少一惡。

    然而這樣的縮手縮腳,瞻前顧后,最后換來的是什么?

    看看那只知飲酒作樂,沉迷求仙問道之法,罔顧百姓疾苦的昏聵官家,再看看這奸佞當道,早已變得烏煙瘴氣的朝政,更有那猶如虎狼一般的遼金,在邊境線上虎視眈眈,隨時會撲上來狠咬一口……

    這些種種,早就已經不是神侯府辦幾個案子,殺幾個惡人,所能挽救得了的了。

    不過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罷了。

    所以如今既有這樣的機會,能夠一舉掃清朝堂之上的蛀蟲與碩鼠,還不會引起朝堂內亂,動搖國本,諸葛神侯自然也不是什么頑固之人,最開始幾日時間下來,他也早就有所動搖,否則也不會讓無情無詔出府,暗中前往金風細雨樓見蘇夢枕。

    畢竟只要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朝政內部早已腐朽不堪,唯今之計,只有不破不立,方是出路。

    玉塔之上談的是家國大事,玉塔之下的蘇鏡音,自認沒有兄長那樣正氣凜然的情懷,也沒什么興趣聽那些事,正一個人蹲在天泉池邊,怏怏地捏著一碟點心喂魚。

    蘇鏡音這會兒是有些懊惱的,明明昨夜才跟兄長說了,要對二人之間的關系保密,可是這才過了幾個時辰,就被玉叔給撞破了,她都有些懷疑起了自己的運氣,怎么偏偏這么倒霉催的?

    時值春夏之際,天泉山上花木葳蕤,連同池邊的一株海棠也開了滿樹,周遭花香縈繞,惠風和暢,慢慢的,蘇鏡音倒也靜下心來,沒方才那樣郁悶了。

    只是明明當下日頭高掛,天氣也早已轉暖,不知怎的,忽然之間,周邊竟一下子冷了不少。

    這樣熟悉的、完全不顧人死活的冷氣,讓蘇鏡音忽然想起了一些十分不美妙的回憶。

    第86章 美人刀

    大概是那種帶著絲絲凜冽劍意的寒氣,若有似無的飄蕩在周邊,實在冷得慌,蘇鏡音忍無可忍,終于站起身來,轉頭看去。

    就見墻隅之上,站著一個人。

    準確的說,那個人更像是一把劍,一把鋒銳無匹的、冷硬的劍。

    “你剛殺過人?”蘇鏡音皺了皺鼻子,看起來像是對他帶進來的血腥氣,有些不滿。

    至于西門吹雪為什么在這里,她沒問,用膝蓋想想都知道,大概又是被玉叔給強行拉來的。

    西門吹雪仍舊繃著一張萬年冰雕臉,就連回句話,也都是一如既往的簡潔,“是。”

    蘇鏡音不由在心里感慨,分明玉叔是個心眼又多話又密的,可偏偏作為親生父子,大概是因著習練劍道的緣故,西門吹雪的性格卻與玉羅剎完全不同,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南轅北轍。

    看看這問一句答一句的,從來不多說半句廢話,簡潔到讓人沒脾氣。

    要不是兩人面容輪廓上還有些相似,蘇鏡音都不免覺得,根本看不出那是一雙父子。

    她剛這么想著,然而下一刻,西門吹雪就立即打破了她的想法。

    見她一直沒說話,西門吹雪反倒是開了口,“你不問我殺了什么人?”

    “啊??”蘇鏡音眨了眨眼,有些懵逼。

    西門吹雪沒再出聲,就這么無聲地看著她。

    方才問他是不是殺了人,不過是因著蘇鏡音聞到了血腥氣,覺得不大好聞,這才順嘴一說,她也并不是真想問他什么殺人細節。

    可是這會兒他忽然問了個沒頭沒尾的問題,蘇鏡音就有些懵了,畢竟平日里周圍的聰明人太多,遇事也不需要她去思考對策,久而久之,她就養成了懶得動腦子的習慣。

    再加上她本就不是什么擅長動腦子的人,頭頂長的腦子用到現在,嶄新程度至少九成新。

    蘇鏡音忽然覺得好心累,誰能告訴她,一把劍究竟在想什么?

    但她還是抬頭看他,從順如流地問了,“你殺的誰?”

    興許是看她總是仰著頭說話,一直站在墻隅之上的西門吹雪,倏然輕躍而下,落定之后,他才開口回答她的話。

    仍是一貫的簡潔明了,只有一個名字。

    “白愁飛。”

    蘇鏡音:“?”那又是誰?

    名字好像有點耳熟,但她就是沒想起來。

    大概是看她表情太過困惑,西門吹雪又多解釋了一句,“六分半堂。”

    這下蘇鏡音總算想起來了。

    前幾天自京郊回來的時候,彼時她問起那位地牢中的雷小姐,兄長說起六分半堂內部不太安穩,有內奸與她、與蔡京相互勾結在一起。

    這樣看來,那個內奸大概就是白愁飛了。

    當初雷損死后,雷純表面上看似安分的留在六分半堂內,大概就是在那時候結交的白愁飛。當日那致使城東分舵爆炸起火的火藥,楊無邪也一直在追查,只是之后查來查去,細碎的證據連結在一起,也全都指向了六分半堂。

    雷媚如今已收回了六分半堂的權力,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做出這些對自己有害無益的事情來,那么問題,大概就出在那些手上各執權限的堂主里了。

    這幾日以來,蘇夢枕也不是當真有多靜心在養病,蘇鏡音在書房里陪著他時,偶然也曾翻看過一些卷冊,又因著曾經在鄂州城一行中,與白愁飛有過幾面之緣,所以隨手翻了關于他的案卷中,留下了一些印象。

    與他表面上一身白衣、瀟灑逸雅的形象不同,白愁飛的身份履歷可以稱得上跌宕起伏,而且更加算不上清白無辜,有過默默無名之時,也有過風光無限之時,更有過心黑手辣的時候。

    在白樓的檔案之中,他曾化名為白幽夢,在洛陽沁春園唱曲子;化名白鷹揚,在金花鏢局里當鏢師;化名白游今,在市肆沽畫代書;化名白金龍,其時正受赫連將軍府重用;亦化名白高唐,在三江三湘群雄大比武中奪得魁首……「注一」

    還有白明、白一呈等等,諸如此類的名號,實在太多太多。

    此人曾經所用名號之多,早已不止五指之數,這茫茫江湖之中,雖然成名高手眾多,但是顛沛流離、懷才不遇的人也有不少,原本白愁飛并沒有什么好值得懷疑的。

    但偏偏在六分半堂出現內奸的敏感時期,他又恰恰主理了不少事務,而且他有野心,野心還不小,而如今的六分半堂,卻早已撐不住他的野心,更別提上頭還有一個軟硬不吃的雷媚壓著。

    這樣一來,已足夠讓人產生不小的懷疑,更足以讓楊無邪更加仔細地,完完全全地去深挖出他的所有過去。

    白愁飛有套指法絕學,名為「驚神指」,但他在初入江湖的時候,武功一般,也并不會這項指法。然而在化名白一呈那段時日里,他加入了長空萬里幫,后來與文雪岸設計殺害了梅劍花幫主,又趁幫內聚會時,下毒屠殺了一概幫眾,這才奪取了「萬古神指」的指訣。

    他所謂的「驚神指」,便是為了掩蓋殺人毀幫,以及奪取功法的惡行,而將萬古神指改創而成。

    但是這一件事,自文雪岸死在夜叉白雪刀下之后,已能算得上完全被掩埋在地底,若非當初文雪岸為了以防萬一,留下了一個指認白愁飛的活口,約莫這長空萬里幫的滅門血案,也不會有這重見天日的一天。

    這樣的一個人,足以夠得上西門吹雪的必殺名單了。

    遇上了劍一出鞘就必殺之的西門吹雪,白愁飛自然怎么都逃不過一死的結局,他并沒有如他所求的那樣聞名江湖,而是成了他人口中津津樂道的,西門吹雪所追殺名單上的惡徒,之一。

    至于他那些機關算盡只為一飛沖天的野望,更是再也無法實現,只能跟著他一道埋入地底下了。

    然而話說回來,若是沒有蘇夢枕讓人刻意送給他的消息,大概西門吹雪也不會主動去殺白愁飛。

    想到這一點的蘇鏡音,倒是忽然覺得,西門吹雪和玉叔其實還是挺像的,畢竟倆人都是個十分好用的大殺器,重點是還免費。

    自墻頭輕躍而下的西門吹雪,這會兒與蘇鏡音離得不算遠,因而那股子血腥氣也越發重了不少。

    蘇鏡音自然不可能沒聞到,但是這樣濃重的血氣,根本就不是一柄早就擦干血跡的烏鞘劍,所能散發出來的了。

    她適才并未注意,這會兒察覺不對,上上下下地仔細端詳了他幾眼,這才發現他臉色確實有些蒼白,唇上血色也有些淡,而且左臂上方的白色袖子上,還洇染開了一團殷紅的血色。

    蘇鏡音吃了一驚,“你受傷了?!”

    她一直都知道西門吹雪武功很高,但沒想到白愁飛的驚神指也不遑多讓,雖然最后還是死在了西門吹雪的劍下,卻也利用指訣重傷了他。

    西門吹雪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下頭。

    想著人家還是因著兄長給的消息,被利用充當了一回免費的殺手,蘇鏡音到底有些過意不去,連忙抬步就要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你先到塔上休息會兒,我去幫你叫大夫過來。”

    然而西門吹雪并未聽她的,只是在她即將越過他之時,伸手拉住了她胳膊。

    蘇鏡音只能停下腳步,疑惑地轉頭看他。

    西門吹雪淡聲道,“我就是大夫。”

    “我的傷在上臂后側。”不等蘇鏡音多說什么,他又抬手從懷里取出一個小瓷瓶來,然后遞給了她,“這是我自配的金瘡藥,比起一般的藥,藥效更好。”

    他一向寡言少語,能夠多說這幾句話已是少見,蘇鏡音也大致摸透了他的語言邏輯,這會兒他的大概意思,很明顯就是讓她幫忙撒下金瘡藥。

    她有些愣愣地接過藥瓶,還沒點頭答應,就見他已經隨手將帶著一點灼燒痕跡的衣袖,撕開了一道兩指長的口子。

    蘇鏡音:“……”

    這就是劍客嗎?這行動力也太快了吧??

    原本蘇鏡音只是覺得,她和西門吹雪好像不是太熟,所以才有些遲疑,但這會兒對方都已經在等著上藥了,她再猶豫也說不過去了。

    大概那驚神指也確實厲害,蘇鏡音拿著藥瓶撒藥的時候,明顯發現西門吹雪手臂皮膚上的灼燒痕跡,比起衣袖外頭的更為嚴重不少。

    她動作輕慢地仔細撒完了藥,從頭到尾沒敢碰觸到一點,那藥粉逐漸溶于傷口處時,能看到他上臂的青筋都繃緊了,光是看著就覺得疼得不行。

    蘇鏡音自己就很怕疼,看著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不由得問了一句,“疼不疼啊?”

    不知怎的,聽到她問話的西門吹雪,忽然緩緩地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這一回,他的笑不再如第一次破廟見面時那般,習慣性地帶著一絲諷刺意味。

    而是真真正正的,淺淺淡淡的一個微笑。

    原本鋒銳冷厲的五官,看著竟也柔和了不少。

    這還是蘇鏡音第一次見著他這般神情,大約是被他的愉悅感染到了,在微微訝異之后,也不由露出了一縷笑意。

    接著不知怎的,便感覺后頸一涼。

    似有一道冷意倏地傳來,瞬間感覺如芒在背。

    她下意識回過頭,抬眼望去。

    然后就對上了一雙黑沉如墨的眸子。

    那雙漆黑眼眸的主人,正站在高高的玉峰塔上,身披一件暗紋刺繡的淺色披風,風姿凜然,扶欄垂首,遙遙望著她。

    玉羅剎走在他身旁,循著他的目光,見到塔下的場景,忍不住挑了挑眉,摸著下巴笑了起來。

    上邊的氣氛雖然有些古怪,但蘇鏡音什么都沒察覺出來,見他們走了出來,就知曉已經談完了事,于是便將手上的金瘡藥蓋好封口,隨手遞還給了西門吹雪,“玉叔估計要下來找你了,那我也先走了。”

    西門吹雪唇角的笑已經隱了下去,神色又恢復了平日的孤高冷然,見狀也只是淡淡頜了下首,應了一聲,“嗯。”

    蘇鏡音笑了笑,爾后轉身,腳尖輕輕一點,像是一只隨風飄起的蝴蝶一樣,輕巧地躍上了玉峰塔上,歡快地撲向了她最眷戀的歸處。

    蘇夢枕從始至終,目光都不曾離開過她的身上。

    原本一片暗沉沉的眼底,在她毫不猶豫地回頭向他而來時,也瞬間燃起了點點光影,猶如久旱忽逢甘霖一般,只是一剎,就生出了無數的芳草萋萋。

    跟著玉羅剎一同離去之時,西門吹雪似有所感,倏然回了頭。

    他的神色冷寂又漠然,唯有眼底微微掠起一絲波動。

    但很快,就重新歸于平靜。

    …………

    時值春夏,梅雨不歇。

    江湖一派平靜,京師朝堂之上,卻是風波又起。

    自官家失蹤回歸后,性情變得越發難測,以往他就很有想法,特別容易想一出來一出,有時一高興,就能夠因為對方踢蹴鞠踢得不錯,心血來潮地隨口一說,就將人官職接連擢升好幾級。

    也曾聽著那上清寶箓宮的方士們忽悠幾句,僅僅只因害怕步哲宗皇帝的后塵,擔心自己子嗣不豐的問題,就立即下詔征集工役,運土填洼,搞出一個怨聲載道的花石綱來,更將皇城西北角的地勢生生填高出數尺。

    趙佶在位這二十年來,諸如此類荒唐無比的事件,數不勝數,多如牛毛,又何止這一兩樁而已。

    因而這會兒“失蹤”一趟,回到皇宮的官家,因著后怕而心有余悸,所以做事越發不按常理出牌,自然也是情有可原的。

    無情利用操控趙佶,頒布各項指令一事,比諸葛神侯以及所有人想的,做得還要更好。

    剛回到宮里的當天,他便讓趙佶把這次莫名失蹤的黑鍋,扣在了早已下了黃泉的米蒼穹頭上,更是下詔斥責他狼子野心,勾結江湖高手,企圖挾天子以令諸侯。

    然而真正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無情,又接著控制趙佶沉痛反思,說起蔡太師是因他之故,如今還失蹤不見人影。

    之所以沒把黑鍋扣到蔡京頭上,主要還是防止打草驚蛇,畢竟已在進京路上緊趕慢趕的九幽神君,這十幾年來實在能藏,若是又被他躲回洞里縮個一二十年的,那就不知道該怎么找去了,而他的頂頭上司傅宗書,又和蔡京一向關系緊密,有所勾結。

    隨后不過兩日,又借口說因著這次大難,心里越發不安,想要效仿秦始皇求長生不老,讓上清寶箓宮的林靈素求得天命,大夸特夸高俅和童貫二人,是為當代徐福,讓他們出海去尋一尋那傳說中的海外仙山。

    這操作很有趙佶一貫的風格。

    然而,這還不是最騷的。

    最騷的是趙佶壓根錢也不給,人也不給,出海的船呢?不好意思,更是沒有。

    夸了一大溜兒,最后只扔下一句,朕相信兩位愛卿,然后就把他心愛的愛卿們,給發配到偏遠海上去了。

    順帶一提,臨走之前倒是給了幾個人,不過那幾個人,看似正規的軍士兵甲底下,都穿著某殺手組織的特色青色制服。

    至此朝堂六賊去了四個,盡管奸佞當道多年,奸黨之下關系盤根錯節,還需一點點地慢慢肅清,但至少,在眾多真正想要為民請命的忠臣良將的頭頂上,長年遮蔽的那層厚厚的陰云,已逐漸被掀開一角,露出了一縷隱約的明亮天光。

    就在朝堂政治逐漸走上正軌的時候,白樓麾下的情報人員,緊急傳回了一則消息。

    ——九幽神君及其弟子們,已經暗中進入了汴京城。

    楊無邪收到后,立刻馬不停蹄地出了白樓,來往玉峰塔見蘇夢枕,將消息告知與他。

    蔡京早已在青衣樓殺手的嚴刑下,承受不住踏入了鬼門關,而傅宗書則還留下了一條命,如今又被關回了自家相府的地牢里,畢竟他是個用來釣九幽神君這條大魚的餌,在九幽神君尚未真正現身之前,自然得保證他的命還留著。

    盡管石觀音十分不爽,但還是忍住了取他狗命的想法。

    只要九幽神君及其弟子現身入了相爺府,那其它的事,其實也不需要蘇夢枕多計劃了。

    畢竟在石觀音、李尋歡、以及玉羅剎這些叱咤江湖多年的頂級高手,人均爭著砍一刀的情形下,九幽神君根本就是甕中的鱉,哪里還翻得過身來。

    只是唯一能讓蘇夢枕覺得擔心的,是自家小姑娘的情緒。

    蘇鏡音之前特地說過,她想要親自動手殺九幽神君。

    若是換成元十三限,哪怕他不曾重傷逃脫,有夜叉白雪在,蘇夢枕也不會有多擔心。

    但九幽神君不同,他身懷一種名為「空劫神功」的功法,遇強則強,遇抗則厲,雖然這點在多人圍毆之下,根本不算什么,但更重要的是,他最擅長布施妖詭奇術與陣法,輕易不會現出身形來。

    如此想要捉住他的真身,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不知怎么回事,他竟有種詭異的直覺,此事或許不會那么簡單地解決。

    蘇鏡音睡了一場長長的午覺,醒來后洗了把臉,便習慣性地慢吞吞走到了書房。

    然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兄長眉頭緊鎖的樣子。

    不知是不是因為時值入夏,天氣逐漸轉暖,糾纏多時的寒癥也潛伏回了他的體內深處,還是因著如今二人心意相通,他心境比之從前,更為舒朗開闊,再加上近來蘇鏡音日日故意拖著他,不許他熬夜處理公務的緣故,蘇夢枕臉上的氣色,如今居然好了許多,就連曾經極為瘦削的身形,竟也略微豐潤了一些。

    蘇鏡音走近前去,正想問問出什么事了,就被他伸出手拉入了懷里。

    大抵是剛剛睡醒不久,她的臉頰上還微微暈著淺淺的粉,一雙眼睛濕潤潤的,有點兒亮,順勢窩進他懷里,抬眸看向他時,像是帶著淡淡的水光。

    只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個擁抱,蘇夢枕的心忽然就靜了下來。

    然而懷里的小姑娘并不安分,她就這么抬頭看著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忽然伸出手來,點了點他微微皺起的眉心。

    “怎么了?”她目光擔憂地問,“兄長看起來好像有些煩惱,是不是樓子里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要緊事。”

    蘇夢枕眸光微微閃了閃,抬手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卻不曾明說九幽神君之事,畢竟當下他還沒思忖清楚,該如何安排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證她的安全。

    但蘇鏡音還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思及近來,樓中并未發生什么要事,江湖上更是平靜無虞,唯一發生動蕩的,就只有朝堂之事了。

    但在趙佶,準確來說,是在無情的不定期搞事下,朝廷如今已經日趨安穩,想來也沒什么大事發生。

    想來想去,蘇鏡音還是想不通,便直接問道,“兄長還在擔心什么?”

    蘇夢枕低頭看她,見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此時全然只映著他的樣子,忽然覺得心頭軟成了一灘水。

    蘇夢枕從來冷靜自持,心性強大,不論遇著多難的困境,也很少會被人影響判斷,可是偏偏就遇到這么一個嬌嬌柔柔的小姑娘,每每總是能輕易左右他的心緒。

    他一貫淡然的情緒,實在很容易被她牽動。

    與此同時,也更容易被那些有意無意靠近她身邊的人,所影響。

    他從沒體會過這樣的滋味,有點酸,有點澀。

    分明他已經與她兩心相知,彼此相悅,卻仍會因為她的身邊出現其它人,而覺得十分嫉妒。

    蘇夢枕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究竟在嫉妒什么。

    曾幾何時,他自認為自己能夠看得開,放得下,卻終究還是貪心不足,不甘心也不情愿,只與她相守這短短幾年,更加不愿在故去之時,將她交到旁人手上。

    光是想到會有其他的人,陪著她一路走到遲暮之年,他的心里就控制不住地刮起冷風,只覺比那凜冬之時的風刀霜劍,還要來得徹骨冰寒。

    看著她略帶擔憂的眉眼,蘇夢枕心頭微動,像是想要就此證明什么一般,他捏著她的下頜,倏然低下了頭。

    然后,在她唇角輕輕印下一個吻。

    自前幾日被玉羅剎撞破之后,她就怎么都不肯讓他親近了,這會兒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情緒不對,也沒推開他,就這么乖乖順順地仰著頭。

    然而這一次,他只是輕輕貼了一下,就克制地退了回去。

    蘇鏡音慢吞吞地眨了下眼,抬頭看著他,目光清凌凌的,像是有些疑惑的模樣。

    蘇夢枕唇角微微一動,正要開口說什么,然而就在這時,懷里的小姑娘卻忽然抬手,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眉眼一彎,笑著將他往下帶。

    第87章 美人刀

    這是幾日以來,小姑娘少有的主動。

    她坐在他腿上,輕撩眼睫,抬眸看他,眼中似有光采湛湛,像一潭柔靜的湖水,水中倒映幾許點綴夜空的星子,干凈又澄澈,滌蕩著點點細碎的光影。

    蘇夢枕垂著眼眸,低頭凝視著她,在這一刻,竟難得有一瞬的晃神。

    他不曾深究自己心中那微微漲滿的情緒,是因何而起,極為順從地低下頭,慢慢地,緩緩地,覆身而下,最后輕輕落在那抹柔軟的嫣紅上。

    對外從來都是孤高清傲、不可一世的蘇夢枕,在面對自家的小姑娘時,總是溫潤的,沉靜的,像是寒涼冬日的暖陽,溫柔得讓人毫無防備,以至于慢慢淪陷,完全敞開心扉。

    連同這些日子以來,他的誘捕,他的親吻,也都是幾乎相似的步調,他總是很有耐心,又勢在必得的,將他想要的小獵物,一點一點,一步一步,慢慢誘入他布置多時的陷阱之中。

    然而這次,唇瓣廝磨間,卻好像有什么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小獵物既已被完全收入懷中,他便不再竭力掩藏,逐漸露出了真面目,露出了內里的強勢,他變了,他不再是一個溫柔的捕獵者,而是一個對心上人有著強烈占有欲的男人。

    蘇夢枕所求不多,他只想守著他的小姑娘,不愿讓任何人有半點窺伺的機會。

    可是他的小姑娘實在太好,也太受歡迎了,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發現了她的好,喜歡她的人,有太多太多。

    明明早就知道這一點,可是如今將人擁入懷里,蘇夢枕還是感覺到極度的不真實。

    他擔心,他憂懼,他怕她只是因為長年的習慣依賴,而將其誤以為是愛,然后哪一天,等到她意識到這一點,他就會永遠永遠的失去她。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一旦想到那樣的可能性,蘇夢枕就覺心頭刺痛得猶如刀割一般,眉眼間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陰翳。

    可是她什么都沒察覺到,仍然閉著眼眸,抱著他的脖子,柔順地承受他越來越深的汲取,顯出十分的依賴與信任。

    看著這樣的她,即便是此時心緒紛亂的蘇夢枕,也不由在心底喟嘆了一聲,慢慢壓下了鴉羽似的烏黑睫毛,掩蓋住眼中那些陰翳的情緒。

    他緊緊地擁著她,像是懷抱著什么貴重的寶物般,一手捧起她的臉頰,又重又深地吻著,貪婪地纏著,仿佛亳不饜足一般,纏得她快要窒息,快要喘不過氣,眼角溢出淚來,倏地滑落而下。

    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找尋到相互愛著的證據。

    靜謐無人的書房之中,纏著最親密無間的兩個人。

    蘇鏡音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她的兄長,也有這般徹底失控的時候。

    他來勢洶洶,宛如黑云壓城,風摧雨折,折了她的腰,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吞噬其中。

    蘇鏡音現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她已經快要承受不住,只覺渾身軟得像是一灘水,腦袋直往后仰,睜開了迷蒙水潤的雙眼,兩只手抵在他胸前,嗚咽著想要推開他。

    透過淚水朦朧的眼簾,她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張冷雋面容上,幾乎全是不容抵抗的欲念,連同那雙素來沉靜幽深的黑瞳,也沾染上了點點沉迷之色。

    對上那雙晦暗莫測的眼眸,蘇鏡音心頭一跳,直覺好似有哪里不對勁,可是腦子里一團漿糊,什么都想不起來。

    她只是越發后悔不迭,就不該主動自投羅網,結果現下害得自己退無可退,毫無抵抗之力。

    就在蘇鏡音以為自己快要報廢在這里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幾下沉悶的敲門聲。

    對此時此刻的她來說,簡直猶如天籟之音。

    可惜這天籟之音,還伴隨著一道熟悉的腳步聲。

    是樹大夫!

    幾乎在老爺子推門而進的那一刻,蘇鏡音嚇得一激靈,瞬間像兔子一樣竄了起來。

    她躲得很快,整個過程行云流水,莫名有一種詭異的偷情之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躲起來,只是下意識的覺得,不能讓人看到。

    直到躲在某個罪魁禍首身后的披風下,蘇鏡音還有些恍恍惚惚,連樹大夫走進來說了些什么,也都沒聽清楚。

    老爺子只是來例行公事的把個脈,發現蘇夢枕的病情已經逐漸趨于穩定,他松了口氣,只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以及藥湯暫時可以停了,不用再喝了,然后就挎著藥箱子離開了。

    只是在離開的時候,還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蘇夢枕。

    玉塔之外的墻角處,茶花緊緊拽著楊無邪的袖子,死活不讓他離開。

    “你不跟我說個明白,我就不讓你走!”

    作為自家公子貼身伺候的護衛,茶花平日待在玉塔的時間,比起楊無邪還要多得多,這幾日里,雖然天天都被自家公子趕了出來,但蘇夢枕其實也沒想瞞他,所以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茶花還是看到了一些。

    他只是老實,并不是傻,誰家好兄妹會親親抱抱,夜里躺一張床塌上睡覺啊??

    可是公子和大小姐,究竟是什么時候關系開始變了的?現在又到底是什么關系?

    茶花腦子里有一堆疑問想不通,他不敢問自家公子,于是只能拉著楊無邪追著問,他知道這廝最是八卦,江湖上什么事都瞞不過他,就連京城里頭,哪戶高官夜里和小妾廝混時說的私房話都能記錄在冊的人,絕對不可能不清楚這事。

    更別提他最是懂公子的心思。

    楊無邪被他纏得煩了,只好停下來,面無表情地扯回自己的袖子,說道,“你先放開我,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你。”

    “真的?”茶花不太信他,“我放開你,你不能再跑了。”

    “真的。”楊無邪沒好氣地說道,“不跑。”

    茶花猶豫了一下,想著他應該不至于騙他,于是放開了手,問道,“公子和大小姐,現在是什么關系?”

    楊無邪收回袖子,看著皺成一團的布料,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然后才說道,“……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公子和大小姐真的在一起了?!”茶花倒吸了一口涼氣,接著又想起什么似的,追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就前幾日,公子病情加重的那個時候。”

    楊無邪一邊撫平著袖口的褶皺,一邊甚是感慨地說道,“但是在此之前,公子早就對大小姐有了不一樣的感情,只是小姐一向遲鈍,一直不曾察覺……后來小姐倒是發現了,但也顧慮良多,甚至還刻意避開公子。”

    茶花撓了撓后腦勺,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大小姐前些天一直躲房間里,不肯見人,我還以為真是公子惹了小姐生氣呢!”

    楊無邪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直到前幾日公子病了,大小姐才終于點了頭答應……”

    “你說誰?音音和夢枕?!”

    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楊無邪心下一驚,笑容頓時僵在了嘴角。

    他慢慢地轉過身,然后對上了一臉表情龜裂的老爺子。

    茶花:“……”

    楊無邪:“……”

    江湖人大多耳聰目明,換作平時,楊無邪與茶花早該聽出了樹大夫走近的腳步聲,然而適才二人幾番拉扯,又談得入神,于是便都不曾注意到,老爺子已在院墻拐角處聽了好一會兒。

    玉塔之上,蘇鏡音掀開披風,方才站起身來,就被某人再度拉著坐到了腿上。

    小姑娘身上衣衫有些凌亂,臉頰緋紅,也不知道是被厚重的披風悶的,還是因著適才的親近而羞赧,所以才這般……惹人心憐。

    蘇夢枕垂眸看她,眸色漸漸晦暗。

    那些欲念原已悉數褪去,此刻卻忽然卷土重來。

    他就這么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目光逐漸趨于灼熱,只覺喉嚨發干,攬著她腰身的手,也漸漸滲出了細汗。

    然而對上小姑娘警惕的目光,他也只能暗自喟嘆一聲,不能太過著急,只抬起另一只手,將她微微散亂的衣襟理了理,卻也沒有放開腰間的那只手,甚至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扣得更緊了些。

    有點克制,但不多。

    當下對著他的時候,蘇鏡音總覺得心頭惴惴,特別是兄長的眼神,帶著十足十的侵略性,幾乎毫不掩飾,他從未用那樣的目光看過她,讓她感覺危險極了,只想著趕緊逃離這方危險地帶。

    可是她掙了幾下,沒掙開。

    她心驚膽戰地再次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蘇夢枕也正微微低頭,凝視著她。

    他眼中的情緒太過幽深,太過濃重,眼底的情意不再有一絲一毫的遮掩,讓蘇鏡音越發心慌不已,她忍不住側過頭去,顫著嗓子道:“兄、兄長,太近了……”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傾下身子的幅度,好似越來越低,蘇鏡音原本只是微微后仰,此時卻變得退無可退,只能緊緊抱著他的脖子,才能讓自己保持平衡,不往下掉。

    也恰因如此,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然近乎于嚴絲合縫,不留一絲空隙,蘇鏡音幾乎能聽到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以及眼前人的心跳聲,相互交織著,混雜在一起。

    然而兄長好似還不肯放過她,他微沉的呼吸聲,一下一下,撲灑在她的耳畔,她的頸間,霎時激起陣陣令她不能自已的顫栗。

    感覺到身子人兒的緊張,蘇夢枕不由低低笑出了聲。

    他唇角輕輕勾了勾,扶著她的腰身,緩緩傾身而下。

    大概也是因著心慌意亂,小姑娘那一雙濃而密的睫羽,此刻也猶如蝶翼一般,撲閃撲閃,輕輕顫動著。

    “時間過得真快……”

    他手臂的力道越擁越緊,最后伏在她耳邊,緩緩開口,帶著些許喟嘆,“轉眼之間,音音,已經長大了……”

    他的語氣低緩而輕淺,說到最后的幾個字,吐息之間,仿佛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繾綣意味。

    蘇鏡音:“……”

    什么長大了?長大了什么??

    許是此刻二人貼得太近,蘇鏡音覺得,自己大概是被他驟然加快的心跳,給一下跳懵了。

    要不然,明明是再正經不過的語氣,她為何卻聽出了十分不正經的意味呢……

    第88章 美人刀

    蘇鏡音整個人都麻了。

    耳邊是麻的,頭皮是麻的,就連心跳也都快震到發麻了。

    她覺得自從前幾日答應了開始,她家兄長就有些變了。

    剛開始她是因著兄長病了,擔心他,所以守了他兩三日,后面眼見著他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已經逐漸趨向好轉,雖然白日里還是陪著他,但夜里她更想要回自己房里睡。

    畢竟她與他之間,到底還掛著個兄妹名頭,縱然如今兩心相許了,過于親密終究還是不妥。

    然而只是一夜,第二日醒來,就見他咳嗽得越發厲害,眼瞳幾許血絲蔓延,臉色也不是很好,問他,剛開始搖頭不語,再問就是沒有她在,一夜難眠,需要音音照顧才能好起來。

    蘇鏡音原本想著,興許是前些天她的退避,以及她不愿向外透露二人的關系,讓他少了些安全感,大抵那些病了的人,總是會想得多一些,也需要身邊的人多遷就幾分。

    也恰是因為她的這個想法,剛開始遷就了一分,接著就是兩分三分,某人得了一寸,還想再進一尺。

    頸窩處一點細碎的癢意,帶著柔軟濕潤的觸感,蘇鏡音忍不住顫了顫,抬手薅了一把眼前人的頭發,忙不迭拉開距離。

    蘇夢枕面不改色地看著她。

    蘇鏡音也抬眸看他,只是不過須臾,便敗下陣來。

    面前這個人,手上明明小動作一個接一個,偏偏面上卻是一臉的泰然自若,甚至還端著一副清肅凜然的君子姿態。

    蘇鏡音不由得沉默了。

    如果能回到前幾日,她絕對絕對,要拍醒那個時候腦抽心軟的自己。

    就她兄長現在這個詭異的掌控欲,再這樣下去,在樓子里還好,她更擔心出個門都得變成人形掛件,時刻不離才行。

    太黏人了啊。

    她以前怎么沒發現他這么黏人。

    蘇鏡音輕輕地嘆了口氣。

    蘇夢枕笑了一聲,低下頭,鼻尖輕輕碰了碰她的鼻尖,說道,“怎么嘆氣了?”

    蘇鏡音扯了扯嘴角,呵了一聲。

    我為什么嘆氣你心里真的沒點嗶數嗎?

    大概是沒有的,因為他又埋首在她頸窩蹭了蹭,甚至還在她鎖骨上輕輕咬了一口,不疼,就是更加癢得慌。

    蘇鏡音磨了磨牙,氣得想咬死他。

    結果她剛一動,門外就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是去而復返的樹大夫。

    蘇鏡音一慌,立馬就要跳下來,卻被某人壞心眼地扣住了腰。

    她氣得瞪他,啪地一下拍掉了他的爪子,又慌忙躲回了披風后。

    樹大夫推開門走了進來。

    他神色如常,蘇夢枕也沒在意,只是隨口問了一句,是否落下了什么東西。

    “沒別的事。”樹大夫走到一旁坐下,順手給自己倒了杯水,潤了潤喉,然后才說道,“只是方才還有一些事情,我忘了說。”

    “還有何事?”蘇夢枕問道。

    樹大夫放下杯盞,說道,“你這場病雖說來得突然,卻并不怎么嚴重,那日……”

    這話說到一半,樹大夫頓了下,側目睨了他一眼。

    蘇夢枕心里咯噔了一聲。

    一抬眼,就對上了老爺子的死亡凝視。

    躲在披風后的蘇鏡音聽到這里,忍不住悄悄伸出手指,撓了撓兄長放在身側的手掌心。

    她覺得有些奇怪,明明那時候樹大夫和楊無邪說的是,兄長病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她見到的也是那樣。

    可是現在為什么老爺子又說,兄長這場病并不很重呢?

    蘇夢枕收了掌心,握住了她的手指,蘇鏡音扯了扯,沒扯回來,怕被樹大夫發現,只得一動不動地任由他的手指,鉆入她的指縫,十指緊握。

    樹大夫目光微瞇,若有若無地掠過蘇夢枕。

    隨即又垂下眼,瞥了一眼書案邊的地板。

    墨色披風垂墜著落在地板上,露出一小片淺淺的紫色衣角。

    老爺子在心里冷哼了一聲,才接著方才的話,語氣幽幽的說道,“那日你說,因你惹了音音生氣,音音不肯出房間,也不肯見任何人,我擔心她悶在屋里悶壞了,所以才配合著你,將你這場病說得十分嚴重,才將她哄騙了出來……”

    躲在后邊的蘇鏡音震驚了:“???”

    等等?!

    什么叫配合?什么叫哄騙?

    所以最近兄長看起來病得那樣嚴重,竟然全都是裝的?!

    手上十指相扣的溫度還在,蘇鏡音稍稍掙扎著想要撤回手,結果被蘇夢枕扣得更緊了。

    她氣得揮著小拳頭,用另一只手戳他腰子。

    氣死人了!

    騙子!全都是騙子!

    害她那么擔心,連著幾天都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她氣壞了,連樹大夫后面說了什么,都沒心思聽了,直到老爺子出了門,她還抱著腿,蹲在蘇夢枕身后氣鼓鼓的不理人。

    老爺子背著手,慢悠悠踱著步子下了塔。

    楊無邪和茶花守在院墻邊上,狗狗祟祟地探著頭看過來。

    見著老爺子,又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

    剛踏下最后一步石階,樹大夫捋了捋胡子,看著二人,笑著搖了搖頭。

    那笑怎么看,怎么都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楊無邪與茶花相互對視了一眼,面面相覷,還不待他們問些什么,就聽玉塔上傳來啪嗒一下重重的推門聲。

    幾人不約而同地循聲抬頭望去。

    就見蘇鏡音氣得跳腳,叉著腰站在房間門外,手指著里頭直罵人:

    “蘇夢枕,王八蛋你騙我!!”

    生平第一次,被指著臉罵王八蛋的蘇公子:“……”

    院墻邊上的楊無邪和茶花瞪大了眼,二臉震驚,滿臉的不敢相信。

    畢竟自家大小姐平日性子很好,從來都很少發脾氣,更別提是對公子發脾氣了。

    蘇鏡音才不管他們怎么想,她氣壞了,罵完就跑,連房間也不回了,咻地一下飛身跳下塔,噌噌噌的就跑了。

    路過愣在一旁的目瞪狗呆二人組時,還惡狠狠地剜了兩人一眼。

    嘖,這下是真的惹小姑娘生氣了。

    老爺子捋著胡子笑出了聲。

    然后心情甚好地哼著小曲兒,悠悠然地踱著步子離開了。

    …………

    房間里的蘇夢枕撐著頭,無奈地揉了揉額角,覺得腦殼一抽一抽的疼。

    小姑娘生起氣來,是真不好哄。

    方才他也不是不想追,但氣頭上的小姑娘,竟召出了夜叉白雪攔他的路,看起來是暫時不想見著他的樣子。

    楊無邪和茶花一臉心虛地上了塔來,主動招認了樹大夫是怎么聽到兩人對話,然后才去而復返的回來,故意提起那一番裝病的話。

    蘇夢枕嘆了口氣,擺了擺手,只道沒關系,又交待楊無邪,讓他多加注意下,小姑娘出天泉山后去了哪里。

    有夜叉白雪在,她的安全蘇夢枕并不擔心,她會去的地方,無非就是那幾處,但這會兒,大概率應該是去了京郊莊園。

    蘇夢枕猜測得沒錯,蘇鏡音的確是去了京郊。

    石觀音早就下了死命令,在她管轄的勢力之內,給了蘇鏡音最大的權力,不論是石林洞府的弟子,還是青衣一百零八樓的殺手,蘇鏡音都可以隨意調動。

    所以蘇鏡音一到莊門外,就有人巴巴地迎了出來,同時也有人連忙趕去報給石觀音。

    蘇鏡音氣壞了,最近幾天不想看見某人,見著石觀音,也沒說別的,只說想來小姨這里住幾天。

    她不曾掩飾臉色,又不想回金風細雨樓,石觀音自然不可能看不出,小姑娘大概是和蘇夢枕鬧了脾氣,所以才跑出來的。

    而且這種鬧脾氣,不似兄妹之間的矛盾,反倒是有種旁人插不進去的親近。

    石觀音眼底閃過一道精光,轉瞬即逝。

    但石觀音沒說什么,從頭到尾也沒多問其它,小姑娘想住下來,她高興都還來不及,這個莊園里,自建成之初,本就特意留了個風景獨好的院落給她,日日都有下人清掃,衣物鞋襪,珠環首飾,樣樣俱全,這會兒也無須準備什么,想住的時候,隨時都能住下。

    蘇鏡音就這么留了下來,陪著石觀音吃過午膳,聊了一會兒天,然后睡了個長長的午覺,醒來的時候,透過窗欞,能看到窗外映照一片殘陽如血。

    她也不著急起來,卷著被子在床上翻來覆去,覺得腦子里頭亂糟糟的。

    明明蘇鏡音覺得,自己還是很生氣的,氣兄長騙她,也氣他拿自己身體開玩笑,但是偏偏腦子不受控制,夢里是他,醒來還是他。

    她覺得好氣好氣,但又好煩好煩。

    見到他還是會生氣,但是這會兒沒見著他吧,又煩惱著那人有沒有好好吃飯,晚上她不在,會不會好好休息。

    她就這么揪著被子,煩躁得在床上卷成一團翻來翻去,直到霞光消褪,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石觀音親自過來敲門,叫她起來吃飯。

    她哦了一聲,穿好衣服起身出門,跟著石觀音一路慢慢散步,穿過回廊,走到正廳。

    晚上的膳食比中午豐富得多,一桌子菜式,葷素各占一半,蘇鏡音沒什么胃口,只略略看了一圈,隨手夾了一塊鍋貼豆腐。

    豆腐一入口,只覺鮮香無比,外焦里嫩,比起春華樓的招牌豆腐,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且這味道,好似有那么一點熟悉……

    仿佛是為了驗證什么,她又連著夾了幾道素菜,味道皆是極好,石觀音本就是個會享受的,莊里雇傭的廚子皆是大廚,但是晚上這些素菜,比起午膳,味道著實好了不少。

    不由得讓蘇鏡音想起一年以前,她好似也在洞庭君山上,嘗過十分相似的味道。

    石觀音也夾了幾筷子試了下,見她一副擰眉思忖著什么的樣子,不由笑了笑,問道,“音音覺得今晚的菜色味道如何?可是不合胃口?”

    “不是,味道很好。”

    聞言,蘇鏡音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說道,“我只是覺得,味道有些熟悉,這些……”

    她剛想問石觀音,這些素菜是不是出自你家好大兒之手,然后就聽見門外傳來幾許動靜。

    她回頭望去,首先入目的,便是一襲素凈出塵的月白僧衣。

    第89章 美人刀

    看到來人,蘇鏡音就知自己果真猜得沒錯。

    一身普通的素衣白襪,都能穿得出塵風致,還能將清淡的素齋做得那樣美味可口,除了七絕妙僧,大概也不會有其他人了。

    更別提,還有那一縷似有若無的淡淡檀香氣。

    蘇鏡音禮貌的打了聲招呼,“無花大師。”

    “蘇姑娘。”無花微微頜了下首,手上佛珠輕捻,緩步走近前來。

    而后似是無意般,撂袍坐在了她身旁的位子上。

    蘇鏡音下意識看向石觀音,結果就見她暗示性地挑了挑眉,又對她眨了眨眼。

    蘇鏡音:“……”

    她忽然想起,午間時候,石觀音同她說的那些話。

    她說了很多,蘇鏡音聽得含糊,但簡而言之,就是石觀音覺得,人不能,至少不可以,在一棵樹上吊死,一輩子那么短,還是要多找幾棵才夠本。

    所以……石觀音剛剛那個眼神,如果她沒會錯意的話,她好大兒就是多選的那一棵樹。

    但是,先不說她并不想要多種什么樹,前提你家好大兒是個出家人啊小姨!!

    蘇鏡音無語凝噎,只能默默埋頭吃菜,假裝沒看懂她的暗示。

    一頓飯吃得她差點噎壞,好在最后無花大師慈悲為懷,幫她盛了碗湯。

    她接過湯,小小聲說了句謝謝。

    石觀音是石觀音,無花是無花,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她覺得無花作為有名的少林高僧,大概是不會跟著石觀音胡鬧的。

    但其實這回蘇鏡音想錯了,無花從來都不似她表面上看得那般,光風霽月,不染塵埃。

    許是幼年多舛,自東瀛漂泊而至中土,后又失怙,無花心思甚為詭譎,就連七歲那年皈依佛門,也是抱了一些別有用心的目的,才剃度出的家。

    佛言五毒心,貪嗔癡慢疑,他幾乎全占了個遍,其中貪欲最重,他貪愛,貪戀,貪名,拋不開五欲六塵,名聞利養,更放不下那自少年而起的一道執念。

    若非石觀音察覺到無花的心思,她也不會想到這茬上,無花是很危險沒錯,但在她面前一向乖覺,她比原本的石觀音多了一道牽掛,卻也更下得了狠手,因而絕對壓制得住他。

    但其實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因著無花有一張俊美姣好的臉。

    她實在擔心,就蘇夢枕那副病怏怏的樣子,日日吊著一口氣,若哪日歸了西,要是小姑娘太過認死理,那可不得傷心死。

    還不如一開始,就多養幾條魚來得穩當。

    因著石觀音最開始那個暗示的眼神,一頓飯吃到最后,蘇鏡音簡直如坐針氈,喝完最后一口湯,放下碗就要跑路。

    然后就被石觀音攔了一下,說什么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譴著無花帶她在園子里逛一逛。

    蘇鏡音:“……”該說不說,小姨這事做得實在明顯,毫不掩飾,幾乎就是司馬昭之心了。

    時值春夏時節,這座依山傍水的莊園里,處處可見繁花似錦,草木葳蕤,縱使此時夜色漸深,也抵不過月色皎皎,滿目宮燈映照,更有一派秀麗風光。

    但蘇鏡音卻沒什么心思欣賞,她一路前行的方向很明確,穿著回廊,只往那住處的院落而去。

    大約是看出了蘇鏡音的不自在,無花捻弄佛珠的手指微頓,忽而開口,語聲溫雅輕緩,只問道,“蘇姑娘,可是貧僧做錯了什么?”

    無花在江湖上名氣不小,除了他自身佛法高深,以及那些堪稱七絕的才藝之外,更是因為他那張眉目如畫、出塵絕世的臉。

    即便是個出家的和尚,那也抵不住江湖上看臉的顏狗一堆,多少江湖女俠,貴族少女,縱然明知事不可為,還是一捧芳心錯付。

    月色之下,一襲素凈僧衣的俊美僧人,這般眉頭微蹙,眼眸清清潤潤,含帶一絲歉意地看著人,若是換作平常姑娘,大概就遭不住這等漫不經心、有意無意的撩撥蠱惑,可惜無花遇上的,是木頭疙瘩一樣的蘇鏡音。

    她單純的以為,無花大師六根清凈,且并未看到石觀音對她的暗示眼色,這會兒問出那話,興許是她的避讓太過明顯,擔心他誤會什么,蘇鏡音連忙搖了搖頭,說道,“與無花大師無關,我只是在思忖一些事情。”

    她這話倒也不假,適才一頓飯吃到尾聲時,有手下來給石觀音稟報要事,盡管貼耳壓低了聲音,但她還是隱約聽到了“九幽神君”的字眼。

    這也是為何石觀音急著將她支走,還故意譴無花送她的主要原因。

    按時日算算,從九幽神君被傅宗書信件引出,一路趕往汴京城,入京大概也就是這幾天了。

    她不知道石觀音為何要瞞她,但既然刻意瞞著,就算她開口問了,大概她也是不會說的,因而蘇鏡音并未多問。

    不過石觀音能收到的消息,約莫白樓也早就查到了,所以蘇鏡音這會兒想的是,要不要回趟天泉山,上白樓找楊無邪查一查,九幽神君是否已經入了京……

    入京的,可不止九幽神君一行人。

    蘇鏡音所住的院落,距離正廳不算遠,穿過兩道回廊,不多時便到了。

    與無花禮貌道了別,看著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院墻之后,蘇鏡音松了口氣,轉身一推開房門,踏進內室,一眼就瞧見了軟榻上的一灘紅衣。

    于是她剛松下的那口氣,瞬間又提了起來。

    “……”蘇鏡音懵了一瞬,回過神來,臉色頓時就黑了。

    她想也不想,立即召出夜叉白雪,锃光瓦亮的刀鋒之上,映照出一張玉面朱唇、俊美不羈的面容來。

    不久前才見過,簡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這番場景,讓蘇鏡音忍不住想起了,她人生中第一次被綁票的那場經歷……

    “王憐花,你怎么會在這里?”

    蘇鏡音站在屏風旁邊,眉間輕輕打了個結,有些疑惑,又略帶不滿地問道,“你不是已經回洛陽了?”

    王憐花并未立即回答,他手握折扇,小心翼翼地挑開刀鋒,剛要松一口氣,夜叉白雪的刀鋒,又瞬間抵回了他的頸下。

    王憐花:“……”

    該說不說,這只夜叉未免太聽話了一些,小姑娘怎么指示,它就怎么做,再貼近個半寸,他的脖子就得報廢,真是一點都不含糊。

    命在刀下,王憐花幽幽嘆了口氣,只得答道,“洛陽與汴京離得不遠,幾日來回,已是足夠。”

    蘇鏡音:“……”所以前些日子在天泉山上,離京之前他說的那樣傷感,還讓她送他下山,搞得好像再也不回來了,都是蒙人的?

    最近一直被騙的蘇鏡音,瞬間臉色更不好了。

    這些聰明人,腦子那么靈光,能不能干點正經事,不要老逮著她一個人忽悠啊!!

    蘇鏡音原本都快消了氣,這會兒火氣又噌噌噌的冒了上來。

    隨手倒了杯冷茶,三兩口她便灌了下去,啪地一聲重重放下杯子,才再度問了一遍,“所以你為什么會在這兒?”

    聞言,王憐花勾唇一笑,又用扇柄抵了抵刀刃,說道,“你想聽什么,我都告訴你,不過……你先讓夜叉白雪把刀挪開。”

    蘇鏡音揮了揮手,夜叉白雪立即收起長刀,輕輕幽幽地飄了回來。

    王憐花:“……”

    哪怕看了好幾次,也見過夜叉白雪在蝙蝠島上大開殺戒的樣子,但再看這飄來飄去的鬼魅之影,還是覺得十分奇異。

    “說吧,你來這里做什么?”蘇鏡音沒好氣地問道。

    “我來……”

    原本半倚在軟榻上的王憐花,施施然坐了起來,璨然一笑間,唇角微微上翹,眼眸光影流轉。

    再開口時,語聲婉轉纏綿,好似帶著一縷微醺的淡淡酒香氣。

    他說,“我來……自薦枕席。”

    蘇鏡音:“……”

    等等?

    什么鬼玩意兒??

    自薦什么?什么枕席??

    蘇鏡音一臉錯愕,懵懵地看著他,渾然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究竟是她耳朵不好使了,還是他腦殼被撞壞了??

    然而王憐花這人,戴得了釵環,裝得了女郎,一向是沒有半點羞恥心的。

    他只是眉頭微挑,悠悠然撩了撩衣角,隨后站起身來,低眉凝眸,笑看著她,一頭墨發微亂,長長垂墜在脊背之后。

    傳聞中的千面公子,當下毫無遮掩地用著自己那張極為秀美的原生臉,眼波脈脈,含情凝睇,眸色漸漸深幽,越發顯得勾人心弦。

    “!!!”

    蘇鏡音整個人都木在原地。

    九命!這里有個男狐貍精!!

    直到這男狐貍精悠悠閑閑,一步一搖地走到近前,抬手輕輕拂過蘇鏡音鬢邊碎發,微微俯下身來時,她才猛然回過神。

    “……”蘇鏡音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她滿頭黑線,咻地一下迅速閃到一旁。

    然后一手按著抽痛的腦殼,一手指著門口——

    “夜叉白雪,把他給我扔出去!”

    王憐花:“……”

    在夜叉白雪的雪亮刀鋒下,毫無抵抗之力的男狐貍精,瞬間就被丟了出去。

    像個沙袋一樣被丟出去的男狐貍精,倒是沒有一點狼狽的模樣,仍舊一臉的泰然自如,就是不免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隨手捋了捋褶皺的袖口,抬步走出了院子。

    院門之外,有一月下僧人,緩緩回過身來。

    王憐花與無花二人,本就都是極為聰明的人,四目相對之間,只一剎那,就同時看懂了對方眼里的勢在必得。

    當日王憐花是由白飛飛的一句提醒,才恍然覺出了蘇夢枕的心思,無花則是本就有所察覺,又因石觀音今日的古怪態度,從而覺出那二人之間的關系,大抵已不是兄妹那樣簡單。

    感情之事,哪怕只是晚了一步,便是什么都晚了,畢竟說起來,蘇夢枕與小姑娘的關系實在太有優勢,不止天時地利,連人和都占了先機。

    近水樓臺,終是先得了月。

    但偏偏,蘇夢枕卻是那一副病容羸弱的樣子,這倒又給了旁人一點希望,以及可趁之機。

    誰說近水樓臺先得了月,最后也能守得住月呢?

    王憐花對此很有自信,挖紅袖第一刀蘇樓主的墻腳嘛,不寒磣,縱然最開始不行,熬一熬,熬個三年五年的,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無花的想法,該說不說,與王憐花完全不謀而合,也是大差不差。

    想要擠掉前任上位,拼的可不止是耐心。

    還得有一副絕佳的體格子。

    第90章 美人刀

    蘇鏡音覺得,整個腦瓜子嗡嗡的。

    都是那個不走尋常路的男狐貍精嚇的。

    她沒心思去探究王憐花怎么進來的,用膝蓋想想都知道,大概率是她家那個不拘一格的小姨,給這棵小樹苗故意放的水。

    難怪能把石林洞府做大做強,說一出就是一出,這行動力也是沒誰了。

    然而今晚的驚嚇,卻是一波接著一波。

    召回夜叉白雪,蘇鏡音剛剛關好門,插緊門栓,一轉身,余光中就見斜對著門的那道墻上,窗戶半開著,夏夜的清風攜著一縷花木的香氣,徐徐鉆入屋內。

    蘇鏡音有些疑惑,微微斂了斂眉。

    她明明記得,方才屋子里的窗戶全是緊閉著的……是沒關好被風吹開了嗎?

    雖然覺得奇怪,但她還是下意識走過去,抬手關上了窗。

    少了那一縷清風,屋中卻多出了另一道輕淺的呼吸聲,而且離得極近,近到就連耳力不太好的蘇鏡音,也能立時察覺到不對勁。

    “夜……唔!”

    她正要將夜叉白雪重新召出來,只一瞬的工夫,身后立時覆來一抹溫度,嘴巴已經被捂了起來。

    那人的手掌骨節修長,有些微涼,但身后的那抹溫度,卻帶著令人安心的暖意,隱隱裹挾著一縷若有似無的藥香氣。

    一只手臂試探著伸出來,環住她的腰,下頜抵在她肩頭,半擁著她。

    屋中靜了下來,蘇鏡音微微垂下眸子,好似能聽見脊背后的心跳,怦怦,怦怦,一下一下,仿佛回響在耳邊。

    耳畔悄悄浮起一絲熱度。

    然后就聽見一聲短促的輕笑。

    聽在蘇鏡音耳里,仿佛是在笑她太過好哄。

    蘇鏡音沉默了一瞬,忽然抬手,按著那只捂嘴的手,張口就咬了下去。

    而后倏然轉身,踏起某人手把手教會她的瞬息千里,轉瞬間拉開了距離。

    屋內只點了一盞燈火,蘇鏡音遠遠看著他,那人仍站在窗前,低頭看著手上的牙印,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燭光幽微,他的神色隱在陰影之下,影影綽綽的,讓人怎么都看不清晰。

    靜默半晌后,只聽一聲長長的嘆息,在沉寂的屋內驀然響起。

    “音音這一口咬的,真是一點都沒心疼我。”

    蘇夢枕微微抬起手,給她看拇指下溢出的幾點血色,語氣中竟帶了一絲淡淡的委屈意味,仔細一聽,卻又仿佛錯覺。

    他問,“……消氣了么?”

    蘇鏡音看了一眼,別過臉去,冷哼了一聲,“沒有。”

    嘴上是這么說的,可是行動卻很誠實。

    不過片刻工夫,蘇鏡音一邊在心里暗暗唾棄自己不爭氣,一邊翻箱倒柜的找起了金瘡藥。

    屋內很快又多燃起了一盞燈,一下亮堂了許多。

    燈燭之下,蘇鏡音繃著一張面無表情的漂亮臉蛋,拉著某人的手,一點一點地仔細上著藥。

    蘇夢枕低頭凝著她,唇角輕勾著一點淺淺的幅度,不仔細看,幾乎難以察覺。

    那時她雖重重咬了下去,但其實明顯是留了些力的,他手上的傷口并不深,只是破了皮,出了一點點血,江湖人內力外泄,傷口一貫比常人好得更快,這點小傷,輕得不能再輕了,若是不管,大概就是再不上藥就要愈合的程度。

    小姑娘明明還在氣頭上,但終究對他還是心軟的。

    蘇鏡音只顧埋頭為他上藥,上完了藥,又立馬站起身,扭頭就走,直接進了內室,從始至終,再不肯看他一眼。

    蘇夢枕無奈地嘆了口氣。

    走進內室,就見小姑娘已經把自己裹成了一團蟬蛹,只有幾縷柔順的發絲,不聽話地露了出來。

    蘇夢枕坐在床邊,彎腰脫了鞋襪,在床榻上躺下,一翻身,連人帶被子抱了個滿懷。

    蘇鏡音掙了幾下,發現怎么都掙脫不開,沒一會兒就感覺快要憋壞了,才終于肯鉆出被子,露出腦袋來。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扭頭,就看見詭計得逞的某人,眉眼微微彎起,含笑看著她。

    蘇鏡音:“……”有時候真的好想打人!

    “你笑什么?”

    蘇鏡音撅著嘴,瞇著眸子盯著他,一臉‘你要是敢嘲笑我你就死定了’的表情。

    “不是笑你。”蘇夢枕唇角笑意更深,忽而伸手,覆在她的面頰上,拇指輕輕蹭了蹭,語帶愛憐地說道,“我是覺得,音音未免太過可愛了些。”

    也太過招人了些。

    當然,這句話蘇夢枕沒有說出來。

    只是想到方才看到的那兩個人,他的眸色,倏然深沉了不少。

    聞言蘇鏡音卻是一噎,這話都給她整不會了,她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最后只能又瞪了他一眼。

    蘇夢枕對此毫不在意,只溫聲說道,“快出來罷,再這么下去,就要悶壞了。”

    他話說得溫和,卻也沒等她的意見,立馬就上手要把被子從她身上扒下來。

    如今這天氣,入了夏后就漸漸熱了起來,即便當下是溫度有所下降的夜里,也沒幾個人受得住悶頭裹著被子。

    蘇鏡音也確實是覺得悶了,便也不再掙扎,十分乖順的,任由兄長幫她拉下被子。

    然而被子剛一掀開來,蘇鏡音方才松出一口氣,就又被抱了個結結實實。

    蘇鏡音氣得抬腳想踹他,卻反倒被他一把握住了腳脖子。

    常年練刀的手掌,虎口處的薄繭最重,扣在腳踝之上,輕輕摩挲幾下,瞬間帶起一陣顫栗的癢意。

    蘇鏡音被癢得不行,抽了抽腳,怎么都抽不回來,氣得磨起了牙,驀地湊上前去,一口咬在了他頸間滾動的喉結上。

    周遭的空氣仿佛在一瞬間停滯住了。

    電光火石間,蘇夢枕低頭凝住了她。

    那只覆在腳踝上的手,已然松開,可與此同時,他方才還清清潤潤的眸光,卻也瞬間暗沉了下來。

    蘇鏡音心里一咯噔,直覺十分的不妙,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忙不迭往后退去。

    然而眼前的這個人,刀法迅疾,手速更快,轉而反手掐住了她的腰肢,一雙墨瞳晦暗難明,猶如深不見底的幽潭,就這么直直盯住了她。

    那雙眼眸里,仿佛燃著兩簇熒熒幽火,像極了盯著獵物、勢在必得的兇獸。

    兩人之間貼得極近,蘇鏡音能明顯感覺到,他全身上下的肌骨幾乎都繃緊了。

    蘇鏡音抬眸看向他,眼里帶著絲許警惕,又似在審視著他的危險性,像是受了驚的小動物一般。

    慢慢的,那雙眼里的火光漸漸熄了下去,睫羽垂落,細細密密的,遮住了深邃如墨的瞳孔,在蒼白的面容上,投下兩片淡淡的陰影。

    良久,蘇夢枕抬起手,慢慢環住了她的腰,將人嚴嚴實實地帶入懷中。

    許是感覺到了危險性的消除,也或許是直覺告訴她,若是掙扎,可能會引發不太妙的后果,蘇鏡音十分溫順地任他抱著。

    “音音……”蘇夢枕埋頭在她耳畔,輕輕蹭了蹭,嗓音帶著一絲暗啞,輕聲哄著她道,“不生氣了,可好?”

    他不說還好,一說她就來氣了,可是一開口,語氣卻顯得有些委屈,“兄長原來還知道我生氣了。”

    蘇夢枕嘆了一口氣,道,“我自是知道的。”

    “那你知道我為什么生氣么?”蘇鏡音悶悶地問。

    蘇夢枕微微頜首,“我知道。”

    蘇鏡音從他胸前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他。

    “音音生氣是對的。”蘇夢枕摸了摸她的頭發,輕輕說道,“是兄長不好,是我不該佯裝病重,害得音音那般擔心。”

    蘇鏡音問,“只是這樣?”

    “還有……”蘇夢枕接著說道,“我不該故意拖延診治時間,就為了讓病情看起來更重一些,更不該拿自己的身體做籌碼。”

    蘇鏡音癟了癟嘴,氣得眼淚快要掉下來,抬手打他脊背,“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你還拿身體騙我!”

    蘇夢枕心里一緊,喉嚨有些微澀,“可是音音,我也是人,也會有憂懼的時候,我只是怕啊……”

    蘇鏡音吸了吸鼻子,問他,“……你怕什么?”

    “音音那時一直躲著我。”蘇夢枕輕輕拂過她眼尾,拭去一抹淚痕,嘆道,“若是不騙你,我怕音音再不肯見我了。”

    蘇鏡音沉默不語。

    半晌,忽然又埋回了他的懷里,甕聲甕氣地說,“不會的。”

    她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不論如何,兄長都是我在這世上最最重要的人,我不會不見兄長的。”

    聞言,蘇夢枕唇角倏而牽起,抬手輕撫她腰后的發梢,低低地嗯了一聲。

    然而就在這時,蘇鏡音又問道,“那兄長還有沒有什么事情,故意瞞著我的?”

    蘇夢枕唇角的幅度才揚起一半,就這么僵在了臉上。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直到蘇鏡音臉色微變,又要生氣了,他才緩緩開了口,“那日夜里,我沒醉……”

    蘇鏡音皺了皺眉,一臉疑惑地看著他,這事之前不是說過了么?不對,先前他好像說的是,他雖然醉了,但是發生了什么事,他都是記得的。

    不待她開口問,蘇夢枕又接著說道,“我也沒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我只喝了小半壺酒,讓自己染上些許酒氣,想著才好騙過你……而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本就都是空的酒壺。”

    蘇鏡音:“……”

    好家伙,她直呼好家伙。

    所以他不止裝了病,還裝醉,裝斷片,裝無辜。

    然后一覺醒來,只有她被親得心驚膽戰。

    蘇鏡音磨了磨牙,忍不住伸手,用力擰了一把他腰上的軟肉。

    她瞪著他,繼續審問,“還有呢?”

    蘇夢枕輕輕嘶了一聲,搖了搖頭,道,“……沒有了。”

    蘇鏡音瞇了瞇眸子,涼涼地斜睨了他一眼。

    然后說道,“九幽神君是不是早就入了京。”

    蘇夢枕眸光微微閃了閃。

    他將這話在心里反復咀嚼了三兩遍,確定了她用的是十分篤定的語氣,而非詢問,不由嘆息了一聲,頜首道,“……是,今日一早入的京。”

    “晨時我還在樓里,可是從頭到尾,你都不曾多提一言半語,要不是我自己無意中知曉,方才又多問了一句,你還不肯告訴我。”

    蘇鏡音擰起眉頭,面帶不滿地盯著他,“……所以為什么要瞞著我?”

    知道瞞不過去了,蘇夢枕無奈地揉了揉她的發頂,嘆道,“不是故意瞞著你,只是九幽神君并不僅僅只有武功高而已,他所擅長的有毒功,有陣法,還有遁術,大多數奇詭而邪氣,江湖成名數十年來,此前還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說到這里,蘇夢枕頓了一下,又道,“夜叉白雪的確很強大,很厲害,幾乎可以說是世無敵手,但追根究底,仍是基于你的命令而行動。而那些五行遁甲、詭秘奇術一類的東西,你并不懂。”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我不是要瞞著你,只是想先行查探清楚他的底細,才好保證你的安全。”

    蘇夢枕沒說的是,當年的明月不僅身懷夜叉白雪,武功更是一等一的難逢敵手,卻也因著一時疏忽,而栽在了那押不盧的劇毒上。

    更別提江湖經驗并不豐富的小姑娘。

    所以他才如此擔心,怕她為了報仇而沖動,也怕她出手時,只要有一剎那的不防,或許就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后果。

    而且……當日重傷的元十三限,至今還逃離在外,這也是一個重大的隱患。

    九幽神君雖入了京,卻并未立即進入傅宗書的相府,他一向十分惜命,惜命的人,大多謹慎且能茍,大概是聽說了蔡京失蹤的事,現下已經先找了個客棧住了下來,吩咐弟子外出探聽情況,再行決策。

    所以他們還有一點時間,查探清楚九幽神君及其弟子的古怪。

    安安靜靜地聽完之后,蘇鏡音不吭聲了。

    他說的很清楚,她大致都聽明白了,也理解了他的確是為了她好,并非故意瞞著她。

    但是她沉默不語,蘇夢枕以為她還在生氣,低頭親了親她眉心,然后輕言細語的,溫聲哄起人來,“好了好了,不生氣了,好不好?”

    該說不說,一貫性情清冷的人哄起人來,溫情得像是一灘柔軟的水,實在令人無從抵抗。

    蘇鏡音咬了咬唇,裝得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輕輕點了下頭。

    只是耳尖處,悄咪咪的紅了起來。

    像是為了掩飾什么,她忽然低下了頭,將臉往他胸前埋得更深。

    蘇夢枕輕輕笑了一聲。

    蘇鏡音被他笑得羞赧,惱羞成怒地抬起頭,忍不住啊嗚一下,順嘴在他鎖骨上咬了一口。

    然后就感覺到,腰間環著的那只手臂,瞬間就繃緊了起來。

    那種極度危險的直覺,立時又激了上來,只是一剎,后頸瞬間便泛起了細細密密的寒毛。

    余光中,蘇鏡音隱約瞥見,在他頸側原本蒼白的肌膚之下,脈絡交織,青筋突起。

    她下意識扭頭看過去,卻不曾注意,柔軟的唇輕輕擦過滾動的喉結。

    腰間的那只手,霎時扣得更是用力。

    蘇鏡音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捏著下頜抬起頭,不得不仰著臉看他。

    然后她便看到,在她抬眸與他目光相對的那一刻,好似有什么東西,在他的眼里,一點點破碎開來。

    蘇夢枕傾身覆了上去。

    身體里的兇獸,仿佛再也壓制不住,終于脫籠而出。

    他的吻來得洶洶,又深又重。

    輾轉流連,反復廝磨。

    蘇鏡音反應不及,幾乎快要難以招架。

    她軟了下去,直往后縮,卻被他托著腰肢捉了回來,另一只手捧著她的臉,輕輕地吮,慢慢地咬,一點一點,好似要將她徹底吞吃入腹。

    他的喘息越來越沉,那只捧著面頰的手掌,緩緩穿過耳后,指腹輕揉發根,而后又慢慢地往下滑去,微涼的手指摸到了她的衣襟。

    然后一點點拉開衣襟,手掌輕覆一掬玲瓏小巧的雪白。

    蘇鏡音毫無所覺,此時此刻,她的腦子里全是一團漿糊,只覺快要喘不過氣來。

    然而下一刻,新鮮的空氣就爭先恐后地鉆入鼻端。

    還不待她緩一口氣,細細密密的親吻,很快又被銜到了唇角、耳畔,隨后慢慢的,一寸一寸的,往下鋪展開來,漸漸蔓延到了頸窩,鎖骨之下。

    不知什么時候起,兩人的身上都只剩一襲凌亂的素白里衣。

    持刀的指腹處一層薄薄的繭,衣衫之下緩緩游走,輕攏慢捻,帶起一陣酥酥麻麻的顫栗。

    長夜漫漫,該做的,不該做的,全都做了個遍。

    但仍舊始終堅守著一道底線。

    蘇鏡音早已掙扎不能,不由自主地仰起臉,難耐地輕哼。

    她被欺負到哭,淚水一滴一滴地滑落,眼神也越來越渙散。

    整個人都快要無法呼吸,指甲透過薄薄的衣衫,幾乎扣入了他的脊背。

    兩心相許,緊密交纏。

    到底還是情難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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