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美人刀
這一日,石觀音派遣手下傳了口信來,說是從蔡京嘴里挖出了不少東西。
因為蘇鏡音早已長居汴京城,不可能離開此處,石觀音便在京郊買了處莊子,作為石林洞府與青衣樓駐扎汴京城的臨時聯合辦事處。
當夜出事之時,石觀音離得較遠,只知曉金風細雨樓的城東分舵爆炸失火,想著那是蘇家小子該操心的事,與她并無干系,便也沒出手多管閑事,仍舊兢兢業業地讓人去查忽然失蹤不見的李尋歡,究竟去了哪里。
直至后半夜,莫北神給她送去斷了手腳筋的蔡京,她才知曉當晚發生了何事。
石觀音立馬就上了火。
她沒想到,竟有人敢把那些腌臜惡心的心思,動到她家小姑娘頭上,并且還與姐姐當年之事,似乎也有所牽連。
縱觀石觀音先后兩輩子,唯有兩大雷,蔡京就這么十分幸運的,踩了一雷又一雷。
好家伙,她直呼好家伙,連夜給蔡京量身定制了青衣樓一百零八道刑訊流程,不把他肚子里的存貨掏空算她輸。
說起來,蔡京也是真沒想到,不過是做了一次逢迎拍馬的日常工作,動了一個金風細雨樓的蘇鏡音,最后竟然會偷雞不成蝕把米,還牽扯出這么多事情來。
那時蘇鏡音持刀來勢洶洶,周身幾乎遍布殺意,蔡京看出米蒼穹短時間內無法脫身救他,情急之下喊出那句話,其實只為保住性命。
趙佶對那副美人畫像珍而重之,束之高閣,直至當夜事發之時,蔡京才見到趙佶口中所言的那位絕色美人。
可是她的那張絕色美人臉,與隨她而來的夜叉白雪,卻幾乎讓蔡京大驚失色,仿佛一瞬間回到了二十年前關外的那個風雪之夜。
彼時他只是遠遠觀望,而今他卻是近距離地直面那股非人的可怕力量。
或許早在夜叉白雪出現的那一剎,他潛意識里就知道,米蒼穹必敗無疑,官家也不能幸免,他最多只能保全自身。
卻沒料想到,那年級輕輕的小姑娘,下手真是夠快夠狠,刀口劃得極深,他的命雖說是保住了,手腳筋脈卻徹底廢了,即便神醫華佗再試,都接不回來。
那時蔡京本以為,這應當已是最壞的結果了,為了他口中所說的秘密,對方怎么著,哪怕沒有好吃好喝供著,也不該是如今這般的嚴刑逼供。
這座莊子地下是一座新建的牢房,蔡京是牢里的第一個新客,下手的都是些殺人不見血的青衣殺手,各有各的狠辣,主使逼供的人,卻是個甚為眼熟的青衣書生,像是曾經在哪里見過。
當下受著刑訊,蔡京自然是想不起來,當年由于出身賤籍,沒有靠山,而被除名的小小探花郎。
蔡京自上位以來,窮奢極欲,極盡享樂,哪里能是什么硬骨頭,讓他這般茍延殘喘地活著,每時每刻都在受折磨,倒還不如直接給他個痛快。
所以他滑跪得很快,不過半日便徹底扛不住了,而后又用了整整兩日,招供了一大堆東西,包括這些年來做的惡事,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掏了個干干凈凈,足足用了二十來頁紙。
石觀音不關心別的,她揀了那些想知道的看完,然后沉默地離開地牢,回到房間,整整一夜未眠。
但這一夜也不安生,她窩了一肚子氣,后半夜讓顧惜朝把跟蔡京勾結的人列了個名單,再按就近原則,大晚上的出去報復社會,挑揀著幾個親自動手,其他的讓手下一個個找了過去。
僅僅一晚上時間,新修的山莊地牢就住滿了人,生意甚是爆棚。
蘇鏡音收到石觀音遣人傳信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昏暮時分了。
她跟著石觀音手下離開的時候,蘇夢枕就站在塔上,憑欄而望,靜靜凝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
他似是病得重了些,面色比起前日還要蒼白,半點血色也無,手上一張素白方帕,依稀可見幾點殷紅之色。
前幾日的夜里,與元十三限一戰過后,雖有玉羅剎及時相護,他確也受了不輕的內傷,這兩日他不見她,一來的確是由于事務繁忙,二來也是因著那內傷激出了體內沉寂的惡疾,如今病毒傷全都翻涌上來,便病得更重了。
同在玉塔之上的楊無邪,看了看遠處逐漸模糊的那道身影,又看了看身旁的自家公子,見他眼里帶著些微悵然之色,不由得多問了一句,“公子,讓大小姐現在就知道那些事,當真沒問題么?會不會太……”
他想說會不會太殘忍,卻又清楚地知道,不論或早或晚,她總會有知道的那一天。
昏暮的落日余暉映照玉塔之上,只余一絲抓不住的殘存暖意,春風料峭,蘇夢枕抬手攏了攏披風,眼里的神色隱有不忍,卻也有決意。
他低聲說道,“她總該知道的。”
楊無邪皺著眉頭,“可是……”
“無邪,你知道的,她其實沒那么軟弱,她能受得住的。”
這話,不止是在勸解旁人,還是在說服自己。
只是話音剛落,蘇夢枕便捂著嘴唇咳嗽了起來,脊背微微躬著,一聲比一聲嘶啞,像撕開的裂帛,又像粗礪的砂紙。
咳嗽與愛意,總是分外折磨人。
半晌,那折磨人的咳嗽終于平緩了下來。
手中的帕子已經沾染了大半血色,蘇夢枕垂眸片刻,不知在想什么,緩緩將它折疊齊整,爾后,才復又開口說道,“音音其實很敏感,即便我們不曾提起,她自己應當也察覺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只是她一直沒敢往那方面想過,因為那于她而言,幾乎是把她從小到大的身世認知全部推翻,再重新塑造。
楊無邪還想說什么,最后頓了頓,只沉沉嘆息了一聲,“唉……”
蘇夢枕未再開口,手中染血的方帕越攥越緊,凝眸看向那道逐漸消失的身影時,眼里光影明滅,似有幾分難以言說的黯淡。
京郊的莊子里。
這莊子自修成后,蘇鏡音是第一次來,石觀音在修建的時候,因著打算長住,所以很是大手筆,庭園里階柳庭花,落錯有致,景致極好。
但蘇鏡音此時卻沒什么心思觀賞。
她低著頭,看著自己手上的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箋,許久不曾開口說話。
蘇鏡音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那是旁人的故事,不是她母親的故事,更不是她的故事。
石觀音說,她母親出身另一個世界的殺手組織,無姓無名,唯有代號,一個月字。
她性情有些冷淡,但大多時候都很隨性,行事更是極為果斷利落,在執行一個任務時意外到了這方世界時,似乎年紀也變小了不少,只有不到十五歲,大概是懶得多思,便索性以明為姓,以月為名。
明月做事一向只隨心而為,不問是非,因而行走江湖也交了不少好友,如峨眉掌門獨孤一鶴,如水母陰姬,又如玉羅剎,幾乎正邪皆有,但她做事并不高調,因而當年大多數人都只知其名,不見其人。
唯一較為轟動的一次,或許就是當年的應州之亂,在護衛蘇家父子與眾江湖義士殺出遼軍重圍時,她所展現出來的不俗武學,終究是遭了人眼紅。
遼國派出的軍隊死傷大半,但仍然還剩一些殘軍敗將倉惶逃回上京臨潢府,復命時自是將那絕色的美人,與神女一般的可怕能力一一道出,更有甚者,形容得極為天花亂墜,以求活命。
佛家有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絕色本無罪,懷璧其罪,更何況,還有那樣聞所未聞、厲害的絕世功法,能以內力化形,所過之處,無不潰敗而逃,一人可抵千萬軍。
女真皇室聽聞風聲,也前來想分一杯羹。
宋廷當時已由趙佶登位,朝中奸佞當道,里通外敵,若非如此,蘇家滿門也不會落得那般結局。
但明月行跡不定,曾為頂級殺手的她,反偵察能力也極強,所有跟蹤她的人,大多都輕而易舉便被甩脫,直到幾年后,由于某些原因,她遠走關外,關外地廣人稀,行蹤總有泄露的一天。
那一夜,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只知曉關外有個平原,周邊流傳了十幾年鬧鬼的傳聞。
聽聞那里埋葬了萬千金遼軍士的骸骨,平原之處,方圓百里無人煙,早就是個陰森之地,聽聞夜里還有格外瘆人的鬼泣之聲。
或許有人知曉,那人的身份,不論是石觀音,還是蘇夢枕,他們都查了許久,雖有所猜測,但現下蔡京已經如實招了出來。
但是那人如今早已銷聲斂跡,這些年來,皆如陰溝里的老鼠一般躲藏起來,實在難以追查到行蹤。
這些事情,有的由蔡京招供得來,有的由石觀音口訴,以及多日追查得來,逐漸連結成一個清晰卻模糊的故事。
或許石觀音還瞞了一小部分,但于蘇鏡音而言,信息量太大,已經大到她無法多加思考的地步。
她只是覺得很累,很疲倦。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密密麻麻的字體,慢慢揉碎成一個個光怪陸離的故事情節,幾乎要把她從前那十多年的過往全部擊垮。
所以她母親不是在她出生后不久病亡,她也并非蘇家女兒,更非父親親生……那她到底是誰?
這個故事里,又為何從頭到尾,都不曾出現過她那位生身父親?
蘇鏡音腦子里一片混亂。
一夕之間,她的世界仿佛崩塌了。
但是奇怪的是,她好像對此并沒有多震驚,好像一直以來,她潛意識里面,三歲之前忘卻的那些記憶,大概是知曉這些事的。
或許就是因為那些記憶,足夠可怕,足夠難以忘卻,她忘不掉,便只能將它們全部鎖在角落里,讓它隨著一年一年,時日愈長,逐漸積滿塵埃,徹底塵封。
她的臉色雖有些蒼白,唇角也微微顫著,但容色竟是平靜的。
蘇鏡音沉默地看完所有,半晌之后,忽然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轉身,似是要往大門走去。
在她到來之前,石觀音原本想的是留下她,可是如今看來,此時此刻,她大概是很想離開這里的。
她退而求其次,想著親自送蘇鏡音離開,看著她平安回到天泉山,卻也被她擺手拒絕了。
石觀音跟在身后,看著她沿著甬道,慢慢走向門口,跨過門欄,踏出門外。
天上不知何時飄起了烏云。
雨細細碎碎地落了下來。
一輛馬車從街角徐徐行來,倏而停在莊門外。
只聽一道輕咳聲起。
病容凄寒的公子慢慢掀開車簾,爾后下了車來。
從來持刀殺人的手中,此刻持著一把傘,一把繪著紅梅落雪的油紙傘。
容色絕艷的少女方才踏出檐下,頭頂便有一把傘遮來。
她怔怔地,眼神里空洞而迷茫,微微抬起頭來,看見頭頂上的落雪紅梅,似乎頓了一刻,又緩緩轉過頭,看向了為她撐著傘的那個人。
那人一身杏衣墨氅,從容風致,背后是夜色深深,細雨泠泠。
她像是才看到他。
可是分明他的馬車,早已在街角處等著她。
她方才的眼神里,全是空茫之色,像是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聽不到。
他并未問她出了什么事。
因為他其實也都知道了。
那時他與楊無邪說,她并不是個軟弱的姑娘,他知道她能夠受得住。
然而,他還是跟著她來到這里,等了她許久。
從昏暮時分,等到此時,已是暮色四合,夜色濃重。
蘇夢枕終究還是不忍心。
明知她受得住是一回事,可是他不忍心讓她一個人承受,卻又是另一回事。
蘇鏡音怔愣地看著他,良久,迷茫的眼睛里,才有了一絲細碎的光亮。
她遲鈍地感覺到一絲難過。
而后,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眼,連接交織,碰撞出鋪天蓋地而來的震蕩,只是短短幾個瞬息間,便撕裂了她過往的十幾年,震碎了她原本簡單純粹的世界。
她忽然落下淚來。
悄無聲息的一滴淚,卻更讓人覺得心疼。
雨越下越大了。
蘇夢枕嘆息了一聲,抬手攬過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待她從來溫柔輕緩的聲音里,也不免摻上了一絲細微的沙啞,“音音,我們先回去,可好?”
蘇鏡音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她只是木然地跟著他,被他慢慢帶著走,然后被他動作輕柔地抱上馬車。
石觀音站在檐下,從始至終不曾開口,面上神色雖有些冷然,卻掩蓋不住眼底的擔憂與關切。
她并未阻止蘇夢枕的舉動。
不是為著別的,只是因為她知道,這種時候,小姑娘最需要的,或許只有這個自小到大護著她成長的兄長。
隨著一道馬鞭策風聲,車架緩緩行了起來。
蘇鏡音怔怔地坐著,雙手捧著一杯茶水。
那杯盞上方冒著裊裊煙氣,在這樣雨聲不歇的夜里,顯得暖意融融。
可是蘇鏡音還是覺得冷。
明明已經披上了溫暖的披風,喝上了溫熱的茶水,可她卻仍然覺得冷極了,仿佛冷到了骨頭縫里。
如墜冰窟。
車廂中忽然想起一聲輕嘆,爾后,有一雙手輕輕地,慢慢地,將她攬入了懷中。
熟悉的清冷氣息,熟悉的淡淡藥香,裹挾而來。
蘇鏡音腦子里繃了許久的那根弦,忽然就斷了。
她嗚嗚泱泱地哭了起來。
像是不管不顧,像是要把她所有的迷茫與難過,全都一股腦兒哭出來。
盡管早知會有這一日,可是再多的早知道,還是全盤潰敗在她的眼淚之下。
蘇夢枕從未如此手足無措過。
再怎么孤高寒傲,智計天縱,蘇公子終究還是難以招架心愛姑娘的眼淚。
心愛之人的眼淚,果真是這世間上,最燙人的東西。
他一手拿著帕子,為她擦了又擦,一手抱著她哭到顫抖的身軀,眼神中翻涌的情緒,有心疼,有不忍,也有幾許看不分明的暗沉。
她不停落著淚,抬眸看他,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什么,可是因為哭得厲害,一時間停不下來,連話都說不清楚。
蘇夢枕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低聲哄道,“不急不急,慢慢說,我聽著。”
“我、我不想要別人……”她抽抽噎噎的,邊哭邊說著,“我只想……只想要父親,想要兄長……”
蘇夢枕繼續哄著,“好,好。”
她哭得可憐極了,“兄長別不要我……”
“我不會不要音音的。”他柔聲說著,不知想起什么,頓了下,又添了句,“永遠不會。”
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的哭聲逐漸小了起來,盡管還在哭,但只是抽抽噎噎地哭,比起剛剛那樣撕心裂肺的哭泣,已然好了太多。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才行回天泉山。
車架緩緩停下的時候,蘇夢枕胸前的衣衫已經被淚水浸濕,他低頭看她,見她似是哭得累了,這會兒已經累得睡了過去,雖然睡著了,可是那眼角眉梢間,卻縈繞著無法消散的愁緒。
蘇夢枕不忍將她喚醒,只得盡量放輕動作,將人抱下馬車。
她睡得不大安穩,感覺到動靜,眼瞼稍稍動了動,整個人不安地往他懷里縮了縮,許是聞到了熟悉的氣息,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直到蘇夢枕將她放到床上,她仍舊緊緊攥著他的衣角不肯放開。
楊無邪與茶花一直在玉峰塔上等著。
茶花很快就打來了一盆熱水放在床邊,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楊無邪已經愁眉苦臉了一晚上,這會兒看到自家大小姐被公子抱回來,眼下淚痕猶在,更是一頭霧水。
他腦子一根筋,這會兒張了張口,大概是有什么話想問,卻被楊無邪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嘴,然后直接扯著胳膊拉拉扯扯地出了門,最后還記得回過頭來把門關上。
蘇夢枕沒管兩人那些眉眼官司,他伸手拿過面巾放入熱水中,浸濕,擰干,然后動作輕柔地為蘇鏡音擦干臉上的淚痕。
他一點一點地為她擦拭著,從眉梢,到眼尾,再到眼下,頰邊,眉宇間皆是一覽無余的心疼之色。
即便是閉著眼睛,也能明顯看得出來,她的眼眶已經哭得泛起了紅,微微有些腫,此時明明是睡了過去,眉心卻還微微蹙著,看起來越發令人揪心。
他的動作放得很輕,很柔。
可是蘇鏡音還是醒了。
她是驚醒過來的。
醒來的那一刻,眼里的迷茫無措,惶然不安,幾乎瞬間揉碎了蘇夢枕的心。
他覺得心里細細密密地疼,不知該怎么做,才能讓她覺得安心一些,只能緩緩將她攬入懷中,予她些微暖意。
她嗚咽了一聲,重新埋入了他懷里,然后無聲地哭了起來。
蘇夢枕輕柔地拍撫著她的背。
“哭吧,哭過就好了……”
“沒事的,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語聲輕緩,一字一句,安撫著蘇鏡音幾近破碎的世界。
她很快就重新陷入了沉睡。
她實在太累了。
蘇夢枕靜靜看了她許久,倏而緩緩俯下身去,在她額上印下一記淺淺的輕吻。
似羽毛一般輕柔,卻是一種無聲的承諾。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第72章 美人刀
蘇鏡音已經數不清,這究竟是她第幾次,不由自主地,墮入這光怪陸離的迷夢之中。
她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再次感覺到了靈魂與軀體在一點一點的,慢慢撕裂,乃至逐漸分離。
她并不覺得痛苦,或許真如那些鬼怪傳說所言,魂靈是沒有任何痛覺的。
她只是覺得茫然。
無盡的茫然。
她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么,腦海中空空蕩蕩的,只余一片空虛的荒蕪,令她無端覺得恐慌極了。
她只知道那是對她來說,很重要、很重要的記憶,她隱約感覺到了額上覆來的一點柔軟的溫熱,也感覺到了她的身旁,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在靜靜地守著她,可是她卻怎么都記不起來。
她的記憶與自我認知,都在逐漸消退。
甚至于,最后的最后。
她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凜冬,大雪。
廣袤無垠的關外平原,千里冰雪封,萬徑人蹤滅,一望無際。
也是,這樣荒蕪的北地,近乎寸草不生,哪里有人肯來呢。
尤其是一年到頭風雪最盛的時節,即便是常年長居于此的百姓,也都提前在秋日里囤積好足夠的糧食,然后躲在家里貓冬,直到安然度過這難捱的冬日。
所以在這種時候,哪怕是走上個十里二十里地,都不一定能遇上一個行路的人。
可是在這茫茫雪原中,偏偏就有這樣一個身影,纖細而清傲,披著一襲雪青狐皮連帽斗篷,不疾不徐,踏雪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竟讓她尋到了一處獨立雪原之上的酒館。
風雪太大,在這種地方開設的酒館,為了擋風保暖,大多是平拉的木門,這種木門通常都是厚實又笨重的,哪怕是身材壯碩的威猛漢子,也要雙手用力使勁,才能推拉開門。
但這個看起來年輕又纖瘦的姑娘,卻僅僅只是伸出一只手,就輕而易舉地拉開那道木門,爾后踏入屋來,又轉過身去,輕易地隨手關上。
這只是個小酒館,堂中的座位不多,僅有一手之數,許是窗門禁閉,堂內光線較為昏暗,這會兒雖還不到夜幕降臨時,但每張桌子上都點著一盞煤油燈,燭光有些昏黃,只作照明之用,酒館的掌柜正坐在柜臺邊,圍爐燒炭,烤火取暖。
能在這關外的寒冬臘月里,尋到這樣一處隔絕風雪的地方,已經算是十分不容易,進來這里的,大多也都是為了飲酒取暖,暫作休憩的過路之客。
此時不大的酒館里,五個位置有四個都已經坐滿了人,大概皆是被風雪所阻的行路客,有的姿態落拓,大大咧咧地端著燒刀子在喝,時不時抓幾顆花生米扔嘴里,有的只拿著干硬的白面餅子,就著盤中醬肉,低頭大口大口地吞咽著。
與外邊的冰天雪地不同,酒館里頭顯得分外熱鬧,人氣很足。若是見到有人進來,大多也只是抬頭隨意看一眼,便兀自低下頭去,接著繼續喝燒酒啃餅子。
許是這回進來的是個女子,再加上這女子身上所著的衣衫狐裘,看起來皆是極為矜貴秀麗之物,不似一般人物所能得,因而堂中之人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這會兒的酒館內,只余最里邊的一套桌椅,桌面整潔,空無一人,那女子被眾人盯著看也毫不在意,仍舊目不斜視,徑直走了過去。
直到那女子彎腰坐下,掀開狐裘一角,眾人這才發現,原來她鼓鼓囊囊的狐裘之下,竟是抱著個年紀更小的女娃娃。
那女娃娃約莫只有兩三歲的模樣,先前被包裹在狐裘之下,大概是很暖和的,這會兒一出來,兩邊臉頰都紅通通的,抬頭看向那女子時,彎著眼睛甜甜地笑,然后軟軟糯糯地叫了聲娘親。
那女子低低嗯了一聲,抬手掀了裘帽,露出一張傾城絕色、明若皎月的臉來。
堂中之人莫不倒吸一口涼氣。
在這樣的荒蕪之地,能在半途遇到一個女子已算稀罕,更遑論是這樣一個,好似江南煙雨般朦朧清靈的姑娘,簡直與這北風蕭瑟的關外格格不入。
然而那美貌女子對此置若罔聞,只是伸出手抱起那女娃娃,看似隨意地將她放在靠近角落的那張椅子上。
那小娃娃應當是很習慣這樣趕路,以及半途休憩,這會兒坐在木條椅子上,個子小小的,對著眼前的桌子,只堪堪露出半個腦袋,兩條小短腿也沾不著地,悠悠地懸空晃著,看著很是無憂無慮。
一看就是個平日被寵得很好的小姑娘。
看起來矜貴又脆弱。
酒館里賣的除了酒,其余大多都是些秋日囤積的糧食、以及獵戶賣的野貨所做的食物,做的也都是一些比較容易儲存的東西,像是白面餅子、醬肉鹵肉之類的。
那貌美的女子卻也不挑,只隨意點了兩個面餅,一盤鹵肉,最后又要了壺溫酒。
酒肉都是現成的,不一會兒就上了菜。
女子伸手取了張餅子,將其一分為二,然后極為耐心細致地,將小半張餅子掰成半個指節大小的小塊,又用筷子將鹵肉撕扯成軟爛的細條兒,夾進放著餅塊的小碗里,最后再澆了些湯汁進去。
小小的半碗鹵肉泡餅子,對大人來說有點吃軟飯的嫌疑,但對于一個剛長滿嫩牙的小娃娃來說,倒是剛剛好。
小姑娘大概是剛學會用筷子,磕磕絆絆地夾了半天,就夾起一塊小面餅,嚼吧嚼吧幾下,嘗了個味兒就沒了,再夾,卻怎么都夾不起來,又試著戳了戳,結果還是不行。
小姑娘沒什么耐性,不一會兒就煩了,只得眼巴巴地瞅著自個兒娘親看。
可惜娘親只瞥了她一眼,甚至還故意夾了塊鹵肉,吃給她看,然后挑了挑眉,張口就是嘲笑她——“小菜雞。”
小姑娘嘴角一癟,差點就被這辣雞親媽給氣哭了。
但小姑娘很堅強,大概從小就是這么被欺負過來的,不堅強都不行,很快就氣哼哼地,繼續和碗里的鹵肉餅子作起了斗爭。
小孩子雖胃口小小,但一口嫩牙,咀嚼的速度太慢,直到夜幕逐漸降臨,那小半碗鹵肉餅子才終于剩了個底。
漂亮娘親早就吃好了,這會兒一手支著下頜,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小酒,姿態閑然自在,不似行路避雪,倒像是游玩至此。
一壺溫酒沒多久就見了底,女子晃了晃壺身,發現果真一滴也沒有了,啪地放下酒壺,喚來掌柜結賬。
爾后從腰間荷包隨手掏出一片金葉子付賬,出手很是闊綽,頓時就引來周遭各桌的側目。
那掌柜的見狀,表情像是有些為難,“姑娘,咱這就是個小本生意,您點的這些酒肉,實在不值當這么多錢,我這,當真是找不開啊……”
“沒關系,不用找了,就當作今日這頓酒菜的錢,以及——”
“賠償這打砸桌椅的錢!”她說著,漂亮明媚的眼睛一瞇,反手重重一拍桌面,震起筷筒,數根木筷洋洋灑灑,瞬間甩向四面八方。
“砰砰砰——”只聽數聲重物落地之聲,自堂內的梁上柱后,掉下十多個潛藏埋伏的黑衣蒙面人。
堂中眾人一驚,紛紛拔出隨身刀劍。
但那刀劍所向之處,卻不是對準埋伏之人,而是齊齊對向了出手的美貌女子。
“唉,又來了……”
這樣劍拔弩張的時候,角落里,卻傳來了一聲軟軟糯糯的嘆氣聲。
那女子輕笑了聲,從腰間取出一把飛刀拿在手上把玩,目光流轉間,笑瞥了自家小閨女一眼,“嘖,小孩子家家的,別什么都想看,小心晚上做噩夢哦。”
“哦,明白了……”
誰也不知道這小姑娘明白了什么,但那女子手中的飛刀之名,在場之人大都聽過,誰也不敢率先動手,去當那個例無虛發的第一個倒霉蛋。
所以這會兒只能就這么干看著,那小女孩伸出小短手,從懷里掏呀掏,掏出一條雪青色錦鍛,然后輕車熟路地在頭上繞了一圈,遮住了眼睛。
見自家小閨女蒙上了眼睛,那女子才悠悠轉過頭來,掃視了一圈在場之人,包括此時已經卸下偽裝的酒館掌柜。
掌柜的自是不敢在酒菜中下毒,畢竟江湖人有傳言稱,她五感不似常人,十分靈敏,哪怕無色無味的毒藥,她都能一眼察覺。
她手中把玩著飛刀,比起方才的悠然自在,此刻顯得更為慵懶不羈,眼睛掃向哪里,飛刀的刀尖就幽幽對準哪里。
口中說出來的話,也帶著些漫不經心的調調。
“教我這飛刀絕技的人,曾再三告訴過我,錯而能改,善莫大焉,要我得饒人處且饒人。”
“可我卻覺得,這世上總有些人,生來為惡,死就死了,沒什么大不了。”
“我與他原則相悖,他殺人大多是為了救人,而我殺人,一貫只看心情,不問緣由……”
她說到這兒,話音停住,頃刻間皓腕一轉,甩手擲出飛刀。
“你們身上,血氣太重,想來手上人命不少,如今死在我手里,倒也不算冤枉!”
電光火石間,飛刀如疾風驟雨般四散射開,一刀斃命,轉瞬之間,又好似自動認主一般,倏地回到女子手中。
燈燭搖曳,細看之下,刀柄之上隱隱泛著微芒,似有透明的懸絲系在其上,輔以內力,操控飛刀……
蘇鏡音這一夜,睡得不甚安穩。
她已經全然忘了自己是誰,只知道她的眼睛被遮住了,眼前隔著一條錦緞,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聽見那道厚實的酒館大門,忽被重重拍開,霎時間風聲呼嘯,屋外傳來一陣陣不大齊整的腳步聲,快而雜亂,更有刀劍嗡鳴之聲。
大概是來了許許多多的人,一齊圍住了這處小小的酒館。
忽地,她聽見一陣好像幽魂在凄厲哭泣般的聲音,接著似有異常猛烈的罡風向她襲來,然后,她便聽見娘親喚出了夜叉白雪,下一刻,刀氣獵獵揚起,罡風瞬間停了下來。
之后的一切,都變得混亂極了。
她聽見酒館外邊,傳來一陣陣有如排山倒海之勢的轟掌之聲,有人倒地死去,也有人在四散奔逃,唯一不為所動的,只有那出掌之人。
她知道是娘親出的手。
更小的時候,娘親時常會給她看許多從未見過的武功,她好像經歷過很多,再加上又是個厲害的武學天才,學什么都極快,哪怕沒有夜叉白雪在,這世上也沒人能輕易傷得了她。
只有她像是娘親說的,是個小菜雞。
此時夜叉白雪也被娘親喚出,留在她身邊保護她。
她聽到有人在她四周徘徊,大概是試圖活捉她威脅娘親,但都被夜叉白雪一刀斬殺。
風雪越盛了。
雪紛紛,掩重門,不由人不斷魂。
冷冽的風中夾雜著濃重的血腥氣,爭先恐后地涌入鼻端,她忍不住捂起鼻子,心里卻忽而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周遭好像死了很多很多人。
以前似乎從未有過這么多。
娘親性格雖然有時挺惡劣的,但從來不會主動招惹麻煩,這些來勢洶洶的人,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又到底,是為了什么目的而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周遭的求饒哀嚎聲都小了不少,忽然在這一片嘈雜之中,響起了一陣似幽魂般空渺的古怪聲音,說話之時,甚至短短一句話里,毫不間斷地切換了四五種聲音,或凄厲,或低沉,明明感覺離的很遠,卻像是響在耳邊。
“明月!就算你殺了所有人,殺了我兩個徒兒,又傷我甚重,我雖贏不過你,但你終究還不是百密一疏,中了我的秘藥!”
聽見此話,小姑娘心下一驚,卻聽娘親聲音不變,仿佛早有所察,只平靜道,“是方才對掌之時。”
“這名為「押不盧」的秘藥,是我耗費無數心血所得。”
那異常古怪的聲音,又桀桀怪笑起來,“我將那「押不盧」與「三十三天九十九極樂神冰」摻和在一起,對掌時拼著重傷之險,一舉打入你掌心,任你是大羅神仙,也得老老實實成為我的傀儡藥人!”
只是他唯一沒料到的是,這女人武功竟如此深不可測,他雖早知這一擊會重傷,卻不曾想,竟能將他傷至這般程度,內腑震裂,連起身都要耗費不小的心力。
明月并未搭理他,只低聲喃喃,似在自言自語,又似是在與什么人說話,“原來這就是你說的,終要離去之時。”
小姑娘越發覺得不安,她的手動了動,想起娘親的囑咐,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抬起手來,想要拉開臉上那條遮眼的錦緞。
明月的意識似已開始渙散。
那古怪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被重傷至修為倒退的不甘,以及濃重的怨毒。
“殺了她……我要你,親手殺了你的女兒……”
像是被操縱的傀儡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
小姑娘遮眼的錦緞恰在此時,飄然掉落。
蘇鏡音重見光明的第一眼,對上了一雙盈滿淚水的眼眸。
那雙眼里,有眷戀,有不舍,也有決絕。
她看見娘親的唇角微微動了動。
她大概是聽見了她說的話,可她不愿,她嘶聲哭著,使勁搖頭,可是娘親卻扯了扯嘴角,竭力朝她露出了一個,最美,也最溫柔的笑容。
然而她的手,卻不受控制地伸入袖中,而后顫抖著,拿出了一把飛刀。
刀尖寒光凜凜,似有殺意在逐漸蔓延。
小姑娘愣在原地,似被嚇壞了。
她怔怔地看著,那雙常常抱著她的、溫暖的手,此刻手持飛刀,緩緩抬了起來。
然后——
事情實在發生得太快。
她年紀尚幼,眼力并不好,只覺額心一疼,似有什么強悍的能量,正在爭先恐后地一點點鉆入腦中,而后忽然眼前一晃,下一剎,她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只依稀記得。
那時道道刀光如急雨。
驟然而落。
鮮紅的濃艷血色,瞬間綻開。
最后,她只能聽到,娘親留在這世間的最后一道聲音。
有些嘶啞,帶著輕微的顫栗。
卻溫柔至極,也決絕至極——
“夜叉白雪,保護我的女兒!”
第73章 美人刀
星子點點,夜色微寒。
玉塔之上,燃著安神香的房間內,靜謐得落針可聞,只余輕淺的兩道呼吸聲,交織其中。
床上的姑娘雙眸緊閉,墜落夢中,蘇夢枕靜靜倚在床頭,不時地抬手,輕揉她額心蹙起的褶皺,似在為她撫平一切不安。
“不要——”
忽地,姑娘睜開了眼睛,猛然坐起身,大喊著驚醒過來。
“音音?”
蘇夢枕倏然一驚,連忙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怎么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直到將人抱在懷里,他才陡然發覺,此刻她的肩膀正不住地顫動著,后背更是冷汗涔涔,哪怕當下依偎在他懷中,也好似在恐懼著什么,重重喘著氣,每一口呼吸,似也帶著一種難言的顫抖。
心臟像是被人緊緊攥住一般,他不由得又問了一遍,“是不是做噩夢了?”
她目光恍惚而倉惶,像是徹底迷失在夢中。
蘇鏡音此刻的記憶,極為凌亂。
不論蘇夢枕問什么,她都好像沒聽到一般,一直不言不語,只雙手緊緊攀著他的背,像是抓著什么救命稻草般,纖弱的身軀不住顫栗著,爾后靜靜地,無聲落著淚。
“沒事,沒事的。”
蘇夢枕不再問了,抬手輕輕拍著她的背,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柔聲安撫著她,“音音,我在這兒,你不要怕……”
她身上仍顫得不行,秀氣的額頭上,也漸漸滲出冷汗,一頭如瀑青絲披散而下,不過片刻,冷汗就浸濕了臉側的發絲,一縷一縷,凌亂地貼在額間與頰邊,黏在瑩白的肌膚上。
像極了一尊精致脆弱的玉瓷,從高處被猝然摔落,瞬間碎裂出一道道斑駁的裂紋。
她看起來如此脆弱而易碎。
那雙眼睛淚盈于睫,如水洗一般澄澈,可是此刻又是那般空洞茫然。
可是那一聲一聲的我在,卻仍舊難以安撫,一個迷失在記憶深處的姑娘。
窗外風聲簌簌,好似夢中最后,那被丟下獨自一人的小姑娘,嘶聲喊著娘親的陣陣哀鳴,惶然而無助。
她覺得害怕不安,心里卻一陣一陣的,翻涌著一種難言的痛苦與悲楚。
蘇夢枕的眼底泛著心疼,抬手輕輕撥了撥她額前浸濕的發絲,微微低下頭,嘴唇在她發頂輕輕貼了貼。
他的動作放得很輕,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姑娘,對此毫無所覺。
大概是感覺到了她的倉惶與不安,夜叉白雪竟也自動現了身形。
蘇夢枕明顯覺察出,夜叉那雙沒有瞳孔的淺色眼睛,好像看了他一眼。
然后蘇鏡音就感覺到,像是想要安慰她似的,從未擅自行動過的夜叉白雪,學著不知從哪哪看到的動作,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爾后,好像猶豫了一下,又俯下身來,明明下半張臉上,只有兩條自眼眶流下的殷紅血線,卻還是湊了過來,貼了貼她的發頂。
蘇夢枕:“……”
盡管有些無語,但蘇夢枕并未阻止。
他明顯地感覺到,夜叉白雪身上時刻縈繞的那股殺繆之意,在此刻竟似是消退了下去。
那雙向來無神無感情的眼睛里,竟也微微透出一絲溫柔的暖意。
蘇夢枕知道,它絕不會傷害她的。
蘇鏡音怔怔地,雙眸含淚,緩緩抬起頭,看向了飄浮在床前的夜叉白雪。
她的眼神終于不再恍惚,瞳孔也逐漸有了聚焦的光點。
可是她的眼淚,卻是更洶涌地滾落下來。
她哽咽著,口中不住地呢喃著。
“對不起,對不起……”
她不得不承認,自從得知夜叉白雪的存在以來,她心底里,實際上是害怕乃至恐懼它的。
因為曾經在她那些只閃過一兩個場景的夢里,她不止一次地看見,夜叉白雪一閃而過的凜冽刀光,道道皆是殺意,而在那無可抵擋的刀光之下,是瞬間綻開的血色之花。
漫天紛揚的濃烈血色之中,緩緩倒下的那個女子,長著一張與她相似的面容。
美到極致,卻也痛到極致。
夜叉白雪,明明是獨屬于娘親,只聽命于娘親的異能,可是最后的最后,親手殺了她娘親的,卻也是夜叉白雪。
可是那卻也是娘親她……
親口下的命令。
娘親是為了保護她。
她隱約知曉真相,可是潛意識里,卻還是忍不住,怨責上了夜叉白雪。
異能力其實有辦法轉移給血脈至親,只是,或許是因為事情發生得太意外,致使轉移得不完全,也或許是因為她內心深處,隱隱排斥著殺害娘親的夜叉白雪……
所以從小到大,因為娘親死去的那一幕,在她腦海中留下了太過深刻的痛楚,她的生理本能,為了自我保護,而主動忘記了三歲之前的記憶,最后,就連夜叉白雪的存在,也一并忘記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利用夜叉白雪掃除威脅,可是實際上,若非對手太強,她也不會主動去動用這份力量。
可是夜叉白雪又有什么錯呢?
它只是由始至終,都在努力遵循著娘親最后留下的那條命令,即便主動出現,也都只是為了保護她而已。
對不起,我不該害怕你的。
謝謝你,一直以來都在保護我。
……
這一夜寒風蕭瑟,經久不息,持續了許久。
蘇鏡音醒了又睡,睡了又驚醒,哪怕是睡著了,也很不安穩,額間冷汗不斷,時常低低夢囈著,有時喚著娘親,有時喊著父親,有時醒來,緊緊攥著兄長不放。
蘇夢枕一夜沒睡,不停為她擦著冷汗,幾乎就沒放下過手中的面巾,連茶花都進來換了好幾趟熱水。
蘇鏡音陸陸續續又夢見了不少事情。
與其說夢見,倒不如說是想了起來。
她忽然想起,娘親好像早就那天之前,就知道自己可能要離開了,她記得,那段日子,她曾提前寫過幾封信,寄往各處。
她曾從娘親口中得知,娘親其實是有許多江湖朋友的,但是不知為何,她那個時候,卻僅僅只寄出了三封信。
其中兩封,毋庸置疑,是寄給玉叔叔和父親的,那最后一封,收信人又是誰呢?
那一夜的兵荒馬亂,鬧出的動靜很大,那處平原上,死了成百上千的金遼軍士,再加上大雪封山,也沒幾人會去那里,蘇遮幕提前收到信件,快馬加鞭趕到關外,由于帶的手下不少,找到那處酒館并未耗費太多時間。
蘇遮幕到的時候,酒館已經不復原先的模樣,因為幾番對戰,顯得有些殘破,他甫一踏進門,一眼就看見了守在昏迷的小姑娘身前,傻傻擋著風的夜叉白雪。
夜叉白雪沒有嘴巴,也不會說話,但根據事實現場,大致也能看出發生了什么,但奇怪的是,蘇遮幕帶人尋遍了整座酒館內外,都沒能找到明月的蹤跡,哪怕最壞的結果,是她已經出了事,卻連尸身也尋不見,留下的,只有堂中斑駁的暗紅血跡。
酒館內外,除了金遼軍士的尸體,倒是還找到了幾十個江湖人惡名昭彰的人物,還有九幽神君的兩個徒弟,鮮于仇和冷呼兒的尸體。
但是九幽神君并未在場,只能看見地上落下一件十分有名,卻甚少有人親眼得見的歹毒兵刃。
那兵刃似戟非戟,似鋏非鋏,通體約有三尺長短,頂上一個矛峰,下面托著血擋,血擋下邊,又帶著兩排鋒利無比的鋼刺。
那是……陰陽三才奪!
雖然地上只留下一個陽奪,但很顯然,這歹毒的東西能出現在這里,定然和九幽神君脫不了干系。
但九幽神君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明月究竟出了何事,彼時除了小姑娘,再沒有其他人知曉。
只是彼時的蘇鏡音,太過年幼,再加上眼睜睜看著娘親死在她眼前,受到的刺激實在太大,只記得當時眼前一黑,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后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只記得醒來的時候,已被安頓在一間客棧的客房里。
那時她睜開眼睛,只感覺腦海里空空如也,什么都忘了個干凈,而當時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身風塵仆仆,臉上帶著擔憂心疼的父親。
或許是雛鳥情結,也或許是隱約記得,好像有誰曾告訴過她,父親會來看她,她幾乎第一眼,就認定了那是她的父親。
之后的事情,蘇鏡音依稀都記得。
她跟著父親回到汴京城,回到天泉山,見到了看似孤冷寒傲,實則最是護短的兄長,從此以后,金風細雨樓就成了她的家。
……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竟已是黃昏之時。
許是睡得不甚安穩,明明睡了許久,醒來后卻仍覺得有些疲憊,蘇鏡音一手揉著眼睛,一只手撐著床沿,緩緩坐起身來。
蘇夢枕披著大氅立在窗前,扶欄遠眺,不知在想什么,許是聽到動靜,當即回過身來,看見靠在床頭的姑娘時,神色頓時柔和下來,只是眸光微動,眼底閃過一道微不可察的暗芒。
透過半開的窗戶,落日余暉傾灑在房中,照得屋內暖光熒熒,倒映在她眼瞳之中,漾起一片柔軟的水光,恰似瞬間洗盡了一切陰霾。
蘇夢枕徐徐踱步走近,不曾多言其它,只抬手攏了攏她耳邊碎發,輕聲問道,“醒了?還睡么?”
蘇鏡音微微一怔,搖了搖頭。
他笑了下,又問,“餓不餓?”
這回蘇鏡音倒是眨了眨眼,然后點了下頭,十分乖巧地回答,“餓了。”
那雙漂亮的眼瞳,此刻已不再空洞,也不再迷茫,在暖陽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干凈又明媚的琥珀色。
蘇夢枕忍不住抬手,撫了撫她微微彎起的眉眼,唇角也跟著向上揚了揚。
“一起吃?”他說。
蘇鏡音點了點頭,只抬眸定定地盯著他看,直到蘇夢枕出門吩咐完茶花送晚膳,走回床前,她還在看著他。
那么明顯的目光,蘇夢枕自然不可能察覺不到,他躬身在床邊坐下,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蘇鏡音搖頭。
話雖這么說,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感覺到寒涼的溫度,不由擔心地問道,“兄長看起來臉色不大好,手也很冷,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了?”
“我沒事,只是有些沒睡好,休息一下就好了。”
蘇夢枕摸了摸她的頭,然后身子一傾,將她攬進懷里,說道,“只要音音好好的,兄長也會好好的。”
他的語聲溫柔輕緩,仿佛一切都和從前沒有半分不同,只是短短一句話,就讓蘇鏡音仍覺不安的心,瞬間定了下來。
她倚在他懷里,半晌后,悶悶地開了口。
“娘親已經不在了,父親也離開了……”
“兄長,會一直陪著我的,對吧?”
第74章 美人刀
蘇夢枕沒有回答。
空氣仿佛瞬間凝滯了下來。
他沉默了多久,蘇鏡音也就等了多久,直到片刻后,她的小性子上來了,忍不住從他懷里掙扎出來,卻不開口,只凝著眸,定定盯著他,像是執拗著,非要求得一個答案。
此刻蘇鏡音看著他,驀然間,竟有一種恍惚之感。
短短幾天,恍如隔世。
她覺得,她好像……
越來越看不懂兄長了。
安靜寧謐的房間里,掩藏于無聲對峙之下,是蘇夢枕無處安放的情思。
他會陪著她,卻不能保證一直陪著她。
幼年曾有大夫,斷定他余壽不過三十,蘇夢枕撐著一身支離病骨至今,靠著自身體內真氣,維持一息命脈,如今已剩不到幾載年歲,即便往后他武功越練越高,真氣越練越深厚,再多也不過添上數十載。
心猶豫而狐疑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他無法對她承諾什么,只能盡力而為,在有限的年月里,將一切一切,都安排妥當。
直到蘇鏡音臉色微變,眼眶也開始隱隱泛紅之前,蘇夢枕才嘆了一口氣,將人重新擁入懷里。
他輕聲說道,“我會陪著你。”
他說的是他會陪著她,沒有“一直”二字,也沒有“兄長”一詞。
蘇夢枕的心思,其實昭然若揭。
然而蘇鏡音貫來遲鈍,從來都搞不清他們這些人心里的九曲十八彎,自然也聽不懂他的話里有話。
但他說了,他會陪著她,她便信他。
蘇鏡音忽然就覺得安心了許多。
她靠在他懷里,忍不住親昵地往上蹭了蹭,像是父親剛逝世時,剛從幼崽過渡到小少女的姑娘,將這個世上僅剩的親人,當作唯一的救贖一般,信任又依賴。
只是這種依賴之情,仍夾雜著一絲害怕失去的惶然,以至于接下來的幾日里,蘇夢枕走到哪兒,蘇鏡音就跟到哪兒。
像個小尾巴似的。
最開始的時候,蘇夢枕對此倒是樂見其成,但隨著這條小尾巴越來越得寸進尺,不僅吃飯睡覺,連他沐浴更衣都要守在門口的一系列操作之后……
蘇夢枕不由得沉默了。
他婉轉地勸說過幾回,可是每次話才說到一半,看見她眼睛紅紅,委委屈屈地看他,從來說一不二的蘇樓主,就什么都說不下去了。
也不是沒試過在勸說之時,偏過頭去不看她,但臨了臨了,最后不得不割地賠款,輕聲細語哄了半天的,也還是他。
他一貫是拿她沒辦法的。
哄了一晚上小姑娘的蘇夢枕,躺在軟榻上,看著旁邊床上睡得噴香的某人,無奈地想道。
這幾日,若說金風細雨樓里還算是有一種另類的歲月靜好,那汴京城內,就沒那么天下太平了。
起因在于,從皇宮大內中流出一條消息,官家已經失蹤了好幾日。
此條傳言,至今不知真假。
但官家身邊的兩大紅人,自某日起,米蒼穹米公公,以及蔡京蔡太師二人,確也銷聲匿跡,沒了具體消息。
說起來,最開始那兩日,宮里人也好,朝臣也罷,大多是沒注意到趙佶不見了的。
畢竟趙佶這屆官家當的,實在槽點眾多,他不是什么勤勉圣明的君主,并非每日上朝,又熱衷于微服私訪,訪的還都不是什么正經事,不是往那小甜水巷里尋歡作樂,就是跟著蔡京四處游戲狎玩。
君臣二人狎私忘公,早已成了常態,平時偶爾發生一些要事,朝臣們想要找人,也大多是找不到的。
所以哪怕官家偶爾消失個兩三天,對文武百官來說,也不是什么值得緊張的大事,已經都見慣不慣了。
可是這回官家出宮微服,卻已經不止兩三天了。
那夜在八爺莊尋夢園里發生的事,金風細雨樓上下處理的速度很快,也將消息瞞得很好,半點風聲都不曾傳出去。
然而最先發現不對勁的,卻不是一向盡忠職守的十八萬御林軍總教頭諸葛正我,也不是頗負盛名的四大名捕,畢竟神侯府在這之前,已被趙佶自己下令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這樣一來,神侯府收到消息的效率,就比原先慢上了許多。
因而最先發現趙佶離奇失蹤的,反倒是他身邊寵信的另一個紅人,傅宗書傅相爺。
若是平常,或許傅宗書還沒能那么快發現,但湊巧的是,在趙佶失蹤之前,他們君臣二人之間,私下里才偷偷開了個小會,就“如何剿滅連云寨,神不知鬼不覺地拿回太子血書”一事,做了十分詳細的提案。
然而,就在剛要開始進行方案的實施時,偏偏趙佶這個提案主使人,還沒來得及蓋章下令,就先不翼而飛了。
傅宗書找遍了皇宮大內,不僅沒找到趙佶的人影,就連大內紅人米公公都尋不見,他懵逼了小半天,才想起來,去找他多年的合作伙伴蔡太師,問一問究竟怎么個情況。
為了讓想要制衡朝臣勢力的趙佶,相信二人之間相互不和,也為了穩固勢力,傅宗書與蔡京平日里在朝堂上,時常裝得政見相左,誰也不肯讓誰,但實際上,兩人在暗地里狼狽為奸已有多年。
說起傅宗書這個丞相之位的來歷,追根究底,其實還與蔡京息息相關。
當年花石綱應奉局一事,惹得民怨沸騰,趙佶不得不暫時罷黜蔡京相爺之位,然而蔡京為了穩固勢力,在被貶斥之時,暗中操控扶持傅宗書上位,因而傅宗書的相爺之位,看似風光,實際上,也不過只是蔡黨的一個傀儡罷了。
但隨著時日漸久,傅宗書陸續收集了屬于自己的高手班底,其中以九幽神君為代表。
如今傅宗書野心已經漸漸膨脹,雖然暗地里看似依舊聽命于蔡京,但蔡京心里也暗暗擔心他勢力越坐越大,恐怕將來難以制衡。
盡管二人各懷異心,相互算計,并且彼此對此都心知肚明,但在那層薄得不堪一擊的窗戶紙尚未捅破之前,兩人還是勉強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遇到緊要之事,也會看情況,互相商量著來。
因而在發現趙佶失蹤的當下,傅宗書并未考慮多久,就找上了太師府。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據太師府門人所言,蔡京也同樣已經失蹤了好幾日。
傅宗書滿腹疑慮地回到相府,一路都在埋頭思忖,不曾注意其它,直到坐到正堂主座上,習慣性地往桌上伸手一撈,端了個空,這才緩過神來,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府中一向很有眼力勁兒的下人,自他回來后還不曾上茶來。
整個相爺府邸,靜得落針可聞。
傅宗書頓時悚然大驚,驚慌地呼喊了幾聲,卻發現就連跟隨他出府的隨從,不知什么時候起,竟然也消失不見了。
傅宗書終究沒能叫來半個屬下。
失去意識之前,恍惚間,他好似看到了疾掠而過的一道光影。
那是一柄,閃著幽幽寒光的飛刀。
李尋歡是今日回的京師。
自李尋歡輾轉來到汴京城,于上元節那日,在酒樓內見到蘇鏡音起,他就開始對明月當年之事有所懷疑,繼而陸續傳信給以前的老朋友,想要找到當年之事的真相。
其實他本不需離京,只不過石觀音日日騷擾,一副誓不罷休的架勢,他猜測到她與明月有所關聯,并不愿意與她多做沖突。
他只想要專心探查真相。
但李尋歡也并未離京太遠,他還有一個掛念的小姑娘就在京城里,因而最終也只出了京城不到十里地,在楚河鎮里尋了個客棧,為了避開石觀音手下的追尋,稍作偽裝,用了假名。
在離京之前,李尋歡特意提醒過蘇夢枕,趙佶那日在茶樓之上見到了小姑娘,心思大概并不干凈,讓他多加防備。
但想來蘇夢枕也不需要他的提醒,縱使李尋歡再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認,在這世上,或許沒有其他人,能比蘇夢枕更加看重她。
消失十數來載,一朝歸來,李尋歡仍舊還是那個知交遍天下的六如公子。
關外那處平原上發生的事,殘留的所有痕跡,皆被蘇遮幕和晚了兩日趕到的玉羅剎抹去,除了始作俑者的金遼皇室與宋廷奸佞,由始至終并未傳出半點風聲,所以這些年來,李尋歡雖在關外半追尋半隱居多年,卻也一直沒能探聽到明月的消息。
當年明月寄出的第三封信,收信人恰是自家閨女的親爹李尋歡。
自明月因故離去后,李尋歡那兩年其實都在尋她,只不過那時他找人都在中原找,不曾想過關外之地,畢竟明月性情偏愛自在,當年也時常在江湖上到處瀟灑到處浪。
比李尋歡還要浪。
那兩年李尋歡歸處不定,后來收到明月來信,盡管第一時間動身,卻也已經遲了半個多月,才趕往關外。
半個多月的時間,足夠掩埋一切痕跡了。
可是在知曉了蘇鏡音的存在后,李尋歡追尋真相的思路,才終于找到了正確的著手點。
一旦有了開口,再以撫養小姑娘長大的蘇遮幕為切入點,循著他當年的行蹤去探查,一環扣一環,大致就能推測出過往真相來。
再加上蘇遮幕已逝,蘇夢枕并不會阻止他尋求真相,唯一可能插上兩手的玉羅剎,又因為那夜遲了半日,險些誤事,而被蘇夢枕用小姑娘當借口,支使著潛入神侯府替他辦些事,成了個風雨樓的臨時在編人員,整日忙得團團轉,無心關注其它。
所以李尋歡幾乎沒什么阻礙,就逐漸探查到了當年之事。
也或許那里頭,有不少是蘇夢枕故意漏出的消息。
蔡京一黨已經不成氣候,其他像童貫高俅之流,比起手下高手眾多的蔡京傅宗書黨羽,并不算太難對付。
而九幽神君自關外一役后,潛深伏隩,藏匿多年,江湖上難以覓其蹤跡,唯有控制住他為之效命的傅宗書,才能引蛇出洞。
蘇夢枕大概是想利用他的。
但李尋歡已經沒有心思去追究其它了。
他不知道知曉過往之事后,自他心中憤然而生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悲嗎?痛嗎?恨嗎?悔嗎?
也或許皆而有之。
李尋歡幾乎用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讓自己不住顫抖的手,稍微止歇下來片刻。
直到他的手終于不再顫抖。
直到他能再次穩穩地拿起飛刀。
李尋歡出了客棧,離了楚河鎮,進了汴京城。
最后,入了相爺府。
第75章 美人刀
在李尋歡回京的當口,另有一道人影,自神侯府角門一側的院墻上,落了下來。
御林軍大多都是諸葛正我訓練出來的,沒人能比他更清楚侍衛換班的時辰,及可以把握的時間漏洞。
避人耳目抗旨出府的人,是無情。
論起輕功身法,一出生便身受內傷,又因藥物副作用導致上身不著力,專注腿上功夫的追命,或許也不輸于無情,但此番外出,不為逃離神侯府,而是為了前往金風細雨樓。
“世叔要我來與你談談。”
無情這話是作為朋友的委婉。
實際上,從玉羅剎帶著青龍劍進入神侯府,囂張到如入無人之境,再到得知官家失蹤一事,也與蘇夢枕有關,諸葛神侯的原話意思更為不客氣,直指蘇夢枕的所作所為,意圖挾天子以令諸侯。
主要還是玉羅剎武力值夠高,從不是個喜歡廢話的人,不然也不會直接搶了戚少商的青龍劍。
這事,此時已進了京,上了天泉山的某位苦主最有發言權。
誰讓玉羅剎把戚少商隨身佩劍都給搶來了,那人家可不得追來么。
好在玉羅剎腦子好使,在去神侯府之前,順手撈了個狄飛驚當說客。
為了掩人耳目,無情一路疾掠而來,恰是夜幕初臨,月色尚未升起之時。
許是春日的夜里,濕氣濃重,連帶著此刻坐在輪椅上的青年掀眸看過來時,俊美的臉龐上,也似是帶了些許寒意。
然而蘇夢枕并不為所動,只語氣淡淡,說道,“想來,神侯是有所決策了。”
玉塔上燈盞高掛,明若白晝,然而無情看著他,恍惚間卻覺得,蘇夢枕眼中輕躍的兩簇寒焰,比起滿樓燈火,更像是點燃暗夜的一束光。
無情是四大名捕中的頭腦一般的存在,他是極聰明的一個人,同時也與蘇夢枕互為知己,他早知蘇夢枕對如今奸佞當道、黨派林立的朝廷有所不滿,卻沒想到他比他想象中,賭的更大。
但這大概……也是因著趙佶自己犯的蠢。
無情側眸看了一眼坐在不遠處,安靜聽他們談話的蘇鏡音,臉上的寒意倏而有所回暖。
小姑娘許是覺得無聊了,這會兒正漫不經心地繞著手指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卷著自己發尾玩。
先撩者賤,誰讓趙佶昏聵好色慣了,竟將主意打到她身上來了。
無情忽然就想通了。
也或許,相比起更重視朝堂安穩、內部穩固的諸葛神侯,較為年輕氣盛,卻看遍了政治腐敗的無情,早在此之前,本就對這混亂不堪的朝廷感到失望透頂了。
但他還是不由多問了一句,“可還有轉圜的余地?”
蘇夢枕神色淡然,微微搖頭。
無情頓了一下,又問,“能有幾分把握?”
“今日之前,六分。”
然而對蘇夢枕來說,只要成事機率能有六分把握,就可以干了。
無情:“今日之后?”
蘇夢枕:“……八分。”
“……”
蘇鏡音對這些事情一向不感興趣,她聽了一會就悄悄溜了,這會兒她更感興趣的是,自塔下傳來的動靜。
那日夜里,王憐花能夠那么順利地在城門外攔截下快活王的人頭,作為京城東道主的風雨樓出了不少力氣,雖說快活王也是蘇夢枕當日要解決的麻煩之一,但這借人的人情,王憐花仍然記了下來。
此時玉塔之下的天泉池邊,王憐花正在給楊無邪教授西域攝心術。
王憐花自小天賦異稟,因而所學甚雜,天文地理、醫卜星相、絲竹彈唱、琴棋書畫、蹴鞠射覆,幾乎文武皆精,更別說還有苗疆蠱術,以及他的千面易容之術。
他母親的攝心術,不過是他所精通的技能之一罷了。
然而,這攝心之術,卻是當下蘇夢枕恰恰需要的。
王憐花來天泉山并不需要避人耳目,因而比無情來得更早,蘇鏡音走到天泉池邊的時候,王憐花已經將攝心術教得差不多了。
聽到腳步聲,王憐花回頭望去,看到她的時候,那雙風采動人的眼睛瞬間亮了亮,映著池中月影,漾起道道波光。
經過蝙蝠島一行,蘇鏡音已不再計較初次見面時的綁架行為,對王憐花的態度也顯然不再那么冷淡,這會兒見著他,唇角仍帶著一縷笑意。
王憐花也彎著眼睛笑。
楊無邪本來都學完了攝心術,正要回白樓去消化消化,看到這場景,頓時放下了抬步的腳,默不作聲地留了下來。
然而王憐花淡定地看了他一眼,又回過頭來,對蘇鏡音說道,“我要走了。”
蘇鏡音看向他,有些不解。
他教完了攝心術,不是本來就要走嗎?
“我要離開汴京了。”王憐花向她解釋道。
蘇鏡音疑惑,“離京?去哪兒?”
“回洛陽。”
王憐花的唇畔噙著一抹笑意,雖淺淡,卻無端讓人覺得詭異,“將仇人的腦袋,送給我娘。”
“……”蘇鏡音沉默了。
倏爾,又見這親手為生父送終的大孝子笑容愈深,表情愉悅地說道,“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和白飛飛的母親白靜一樣,云夢仙子怨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因為一個柴玉關,讓自己幾乎日日夜夜都生活在仇恨之中,連同兒女也在仇恨里長大,被培養成了復仇的工具。
如今快活王一死,解脫的不止是王云夢,更有白飛飛和王憐花。
只是不知為何,明明執著多年的仇恨忽然了結,壓在心口的大石也驟然消失,這幾日以來,王憐花卻覺得,心底反而有些空蕩蕩的。
直到此刻再次見到她,那種空虛的感覺,才好像瞬間消散了一般。
蘇鏡音并不理解他那種糾結的情感,畢竟大仇得報也算好事一樁,她只是點了點頭,說道,“哦,那你一路順風。”
王憐花卻倏然笑出了聲,“蘇姑娘可真是無情啊……”
蘇鏡音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卻見王憐花忽然俯下身,略微湊近了些許,眼里雖然含著笑意,神情卻顯得認真不少。
“所以,蘇姑娘送送我吧?”
蘇鏡音遲疑了一下,這兩日雖已緩過精神來,但其實她還不是很想離玉塔太遠,離兄長太遠。
然而,就在楊無邪想要開口替她送的時候,蘇鏡音還是點了點頭,應下了王憐花。
看在他特地將攝魂術教出來,幫了他們大忙的份上,她就送一送他好了。
王憐花又笑了起來。
月光之下,紅衣公子面容俊美又妖冶,眼瞳倒映池中波光,光影粼粼,明若星河。
玉塔之上,蘇夢枕與無情的事情已快談完,這會兒恰巧走到塔邊闌干前,扶欄而立,遠遠看到這番場景。
無情微微蹙了下眉,卻在下一刻,猝然聽見“咔嚓”一聲崩裂輕響。
他不由轉頭看去,卻見原本由堅硬的漢白玉石雕制而成的闌干之上,陡然出現了幾道斑駁的裂紋。
然而蘇夢枕的臉色,卻是一如往常的平靜。
無情心頭一跳,眼里閃過一瞬的凝重,但很快就垂落眸子,斂入睫下。
無情與蘇夢枕相交多年,又是至交知己,有些細微的表情,或許別人看不出來,但無情不可能看不明白。
那不是一個疼愛妹妹的兄長會有的眼神,而更像是……
無情忽然就不敢想下去了。
為了以防萬一,無情不能離開神侯府太久,自然也不能在天泉山上久待,因而在將后續的所有事情都問清楚,確定操作可行后,他便立即告辭離去。
看著那道操控著輪椅逐漸遠去的身影,蘇夢枕立在夜色之中,眼底光影幾經明滅,片刻后,攏袖轉身,提步向西邊別院走去。
將王憐花送下天泉山后,蘇鏡音想了想,轉了個道去看望狄飛驚。
那會兒她在塔上聽兄長他們談話,好像聽到那天夜里狄飛驚受了傷,還被玉叔給順道救了。
雖然有玉叔在,大概是沒什么事,但她還是覺得該去看看。
然而蘇鏡音到的時候,卻發現受了傷的狄飛驚,并未在房中休息,而是獨自一人坐在院中,桌上一盞燈火,手執一冊書卷,靜靜垂眸看著。
院內有一株海棠,恰逢花期,綻滿枝頭。
春風悠悠拂過之時,落花翩躚,擁紅堆雪,只是夜色漸濃,月影婆娑,卻反襯得樹下之人,滿身孤寂與落寞。
然而在聽到腳步聲時,那人微微抬了抬眸,只是一眼,剎那之間,孤寂散去,落寞不再。
他好看的眉眼柔和了下來,不再如適才那般孤冷,只是臉色還有些蒼白,唇上并無多少血色。
蘇鏡音仔細看了他幾眼,眉心不由微微蹙了起來,忍不住說道,“我聽說你受傷了?怎么都沒有告訴我?”
狄飛驚輕咳了一聲,說道,“只是小傷,不礙事。”
“小傷?”蘇鏡音才不信他,“都幾天了,你的臉色還那么不好,這怎么可能是小傷?”
狄飛驚默然。
她確實也沒猜錯。
當夜情況緊急,幾經波折,他被羅睡覺偷襲所受的傷,傷勢本就不算輕,受傷后他還數次動用內息,與西門吹雪合作一齊對付七絕神劍和原東園,解決之后,又擅自提氣,以最快速度趕往尋夢園……
盡管最后還是晚了一步,但狄飛驚的傷勢,卻也因此而加重不少。
他微微笑了下,并未多說其它,只道,“再休養幾日就好。”
蘇鏡音也不再多勸,誰讓他們這些聰明人,各有各的執拗,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有數,別人怎么說都沒用。
她只是走了過去,將人扶了起來,就要往房里推,用實際行動表示自己的不滿。
哪有受了傷的人,大晚上的還跑院里吹冷風的,也不怕傷勢再度加重?
狄飛驚從順如流地站起身來,看起來倒是十分配合。
只是才剛踏入房門,他又忽然駐足停下,爾后轉過身來,垂眸看她。
蘇鏡音頓了下,抬眸,疑惑地看向他。
卻見他眼眸閃了閃,驀然俯下身來,越離越近,甚至微微側了側頭,逐漸靠近她的耳畔。
蘇鏡音怔了怔,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怎、怎么了?”
然而他卻回攬了下她的肩膀,使得她微微踉蹌一下,不由得往前進了一步,“別動。”
蘇鏡音頓時就不動了。
只是莫名覺得,有些不自在。
此刻她與他之間的距離,近到她幾乎都能感覺到他微熱的呼吸,一下一下的,打在她頸側之上。
好像過了許久,又好像只是片刻。
直到他那雙略顯秀氣的手,像是從她耳后摘下了什么,然后握在手心里,在她眼前慢慢攤開,她才跟著松了一口氣。
那是一片柔軟粉嫩的海棠花瓣,帶著淡淡的香氣。
蘇鏡音微微一怔,驀地,彎了眉眼。
狄飛驚看著她,那雙清秀好看的眼眸里,也漸漸泛起了分外柔和的艷麗眼波。
此時此刻,至少在旁觀之人的眼里,二人之間的融洽氛圍,竟似無人能插入其中。
甚至能稱得上一句。
過于扎眼。
第76章 美人刀
蘇鏡音莫名覺得,后背涼颼颼的。
然而轉身一看,卻什么都沒有。
她一頭霧水,緊了緊披風,覺得這陽春三月的天,變得也太快了,不久前分明還是溫度正好,這會兒又突然間涼了下來。
眼看夜色漸晚,她也不耽誤狄飛驚休息了,只叮囑了幾句要他好好養傷,便要離去。
狄飛驚靜靜佇立在門內。
看著她背影纖細亭亭,孤身穿過滿樹海棠,又看著她驀然回過身來,笑靨彎彎,朝他揮了揮手,爾后,才匆匆離去。
直到那抹明媚的身影漸漸消失,他才恍然回過神來,垂首,低眸,慢慢張開了手。
手心里,靜靜臥著一枚海棠落花。
蘇鏡音回到玉峰塔的時候,房內空無一人,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沒見著自家兄長。
她前幾日心下不安,黏人得厲害,但在蘇夢枕的各種遷就下,已經逐漸接受了那些繁亂的記憶,再加上今夜出去吹了風,這會兒也有些累了,當下等了許久都不見他回來,想著兄長大概有急事出去忙了,便也不再干等,直接習慣性地摸上了床,倒頭就睡。
許是兄長不在的原因,蘇鏡音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不知怎的,半夢半醒之間,總有種有人在看著她的錯覺。
等到她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窗外一片暗沉,夜色大概已經很深了,萬籟俱寂,悄無人聲。
蘇鏡音揉了揉眼,下意識看向床邊軟榻,卻發現兄長他竟然還沒回來。
她愣了片刻,突然,自外間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
大概是兄長忙完回來了吧?
她想著,隨即起身披上外衣,掀開遮擋的簾幔,緩緩走出了內室。
果不其然,確是兄長無疑,只是……
“兄長,你喝酒了?”
蘇鏡音擰眉看著他,面露十分的不滿,“樹大夫都說了,不讓你喝酒的!”
地毯上全是酒壺,雖不大,卻也三三兩兩倒成一片,也不知這一晚上究竟喝了多少,蘇鏡音有些生氣,一向情緒十分穩定的人,語氣上難得帶了些兇惱。
蘇夢枕斜倚在塌上,衣衫微亂,聽到她的聲音,才緩緩抬起頭來。
那雙黑沉沉的瞳眸里,帶著一絲難得一見的醉酒時的迷離,就這么驀然撞進她的眼中。
許是因著夜深,外間只燃了一盞燈燭,燭光昏黃,忽明忽暗,映照在他冷雋蒼白的臉上,竟也因此而平添了幾分緋色。
“音音……”燭火輕輕顫動,他的眼神也隨之明暗變換,“過來。”
見他看起來好像還挺清醒的樣子,蘇鏡音也沒想太多,只看了一眼他伸出來的手,仍像平常一般,他說什么她就聽什么,下意識將她的手放了上去。
“作什么?”她疑惑地問。
話音未落,就感覺手背上,也跟著傳來一陣暖意。
蘇鏡音愣了愣,低頭一看,他的手緩緩包裹住了她的。
大抵是喝了稍烈的酒,他的手心不似從前那般寒涼,反而帶著些微微的暖意,虎口間還有些許長年練刀才有的薄繭,慢慢握緊她的手時,動作雖輕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這樣的感覺,好似從未有過……
她略有怔忪。
然而就是這一瞬的怔然,手上忽然被一股力道扯住,猛然一拽,她猝不及防之間,踉蹌一下,瞬間跌落在塌上。
不,準確來說,是跌落在塌上的兄長身上。
她一頭扎進他胸膛,下意識抬手撐起,摸到身下看似瘦削卻結實有力的軀體時,她懵了懵,竟還抽空走了會兒神。
她想著,大抵是春夏時節兄長的病情稍微穩定一些,摸著都沒有先前那般瘦骨嶙峋了……
“摸夠了么?”
發頂忽然響起的聲音,低沉暗啞,氣息拂過耳畔,麻麻癢癢的,蘇鏡音還在上下其手的爪子一抖,猛然回過神來。
她她她,她剛才干了什么?!
反應過來后,蘇鏡音手忙腳亂地,就要從他身上爬起來,然而就在她爬到一半的時候,又是一股力道襲來,更比適才還要用力,她再度不防,驟然跌落了回去。
蘇夢枕抬手攬過她的腰,二人瞬間抱在一處。
近到鼻尖相貼,呼吸相聞。
蘇鏡音完全愣住了。
那雙熟悉的黑色瞳眸里,幽邃如墨,晦暗難明,像是一汪幽深而沉寂的湖水,在昏暗的燭火之中,閃著更為詭譎難言的光影。
像是被蠱惑一般,她的眼里在這一刻,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得見那雙黑沉沉的眼眸。
腦子里近乎一片空白。
直到感覺到,有一只帶著些微暖意的手,緩緩撫上了她的側臉,撫向她的耳畔。
卻并無半分停頓,掌心微微張開,骨節修長的手指就這么爬上她的腦后,輕輕一撥,便抽出了她挽發的碧玉簪。
原本只是虛虛綰住的一頭青絲,隨著他的動作,熙熙攘攘垂落而下。
有的落在他的胸膛,有的掃過他的頸側,有的散在他的肩頭。
甚至有那么幾縷,飄然落在他臉頰與眼尾之下,好似斑駁紋痕,襯得他面容越發冷白如玉,黑白分明。
蘇鏡音心頭顫了顫。
她直覺不對,心慌意亂極了,當下更是緊張地想要掙扎起身,可是倏然間,卻覺后頸一重,眼前也驟然暗了一瞬。
然后。
似乎有什么溫暖而柔軟的東西,就這么毫不遲疑地——
貼上了她的唇。
蘇鏡音錯愕得睜大了眼。
只感覺腦子嗡地一聲,而后便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近在咫尺之間的,是一雙漆黑暗沉的,宛如永夜一般的眼眸。
腦后那只手的力度稍稍將她壓下,手指繼而慢慢穿過她柔順的發絲,指腹一圈一圈地,揉著她的發根,雖輕緩,卻帶著一絲不容抗拒的意味。
于是她抗拒不得,也動彈不得。
只能仍由他叩著她的腰身,翻身將她帶入身下,任由那只帶著些微薄繭的手,在她耳畔邊一下、一下地輕輕摩挲,拇指抵著她的耳垂,捧著她的臉,讓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仰起精致的下頜。
她心里亂糟糟的,腦子里也亂糟糟的。
那雙從來澄澈干凈的杏眼,此刻睜圓了眼睛,像是在看著他,卻又仿佛不是在看他。
她的眼神迷茫而懵懂。
下意識喚了一聲。
“兄、兄長……”
語聲中帶著一絲不確定的惶然。
蘇鏡音覺得自己大概又在做夢了。
她可能并沒有半夜醒來,兄長也沒有半夜獨自飲酒,更沒有這一幕醉酒的迷亂……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場夢而已。
夢醒來,就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
可是這場夢,卻怎么都醒不來。
夢中的兄長和往日里都不一樣,眼里幽深一片,像是藏著深不見底的暗淵,聽見她喚他的時候,并不應她,只垂著眸定定看著她。
只在緩緩貼近的時候,似乎有過那么一瞬的停滯。
可是最后,他還是傾身覆了上去。
酒意醉人心。
和剛開始那個輕貼輕蹭的吻不同,許是方才沒覺出她的排斥之意,這次他幾乎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撬開了她的牙關。
那抹柔軟的溫度,就這么在她唇上反復輾轉,輕捻慢咬著,可是漸漸的,仿佛再也無法滿足于唇瓣的廝磨,他忽然探入口中,一下一下地,纏著她,繞著她,輕而柔地吮著。
唇齒間滿是讓人迷亂的酒氣。
迷迷糊糊間,已然化作一團漿糊的腦子里,隱約殘存著一縷模糊的理智,在告誡著她,這樣不行,這樣做是不對的。
可是那點兒理智,實在太少太少,脆弱得一擊就碎。
思路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樣,不論怎么努力,都無法連結,更無法自控。
她幾乎已然徹底忘了,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分明仍是溫柔的,可是親吻之時,卻又帶著難以忽視的洶涌,唇齒廝磨間,她整個人都好似軟成了一灘水,理智潰不成軍,呼吸也越來越滾燙。
她的手抵在他胸膛,原本向外推拒的動作,不知什么時候起,就變成了緊緊攥著他的衣襟,指尖刮過衣下肌膚,劃起一道道斑駁的紅痕。
他的衣衫比起方才更加凌亂,領口微微敞著,褶皺橫生,宛如湖中驟然投入一粒石子,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他呼吸越來越重,再也沒有從前的清冷禁欲,就連一貫淡然冷靜的眼眸里,竟也像是醉得微微發紅,染上了濃烈的情欲之色。
夜色清寂,燭淚微顫。
靜謐無人的玉塔上,緊緊纏著最為親密的兩個人。
一個因醉酒而失控,刻意放縱自己,一個懵懵懂懂地被引誘著,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夢境,什么是真實。
空氣中滿是繾綣旖旎的氣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
蘇鏡音始終學不會換氣,微微仰著下頜,喘息間開始輕輕地哼,帶著些微快要窒息的難受。
也是直到這時,她才驟然驚醒。
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兄長,蘇鏡音嚇得周身一冷,理智瞬間回籠。
兄長是醉了,可是她沒醉,她怎么可以任由事情就那么發生下去……
突然而至的心慌,在她心里迅速蔓延。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蘇鏡音一把推開了身上的人,迅速從塌上翻身而起,也不再往內室去了,直接頭也不回地往門口去,當即就要跑路。
只是她才走到門邊,腳步卻是一頓。
遲疑片刻,蘇鏡音咬了咬牙,又回過頭去,轉身進了內室,抱了床被子出來,跑去給闔眼倚在塌上,看起來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的兄長蓋上。
然后才迅速往門口去,毫不拖泥帶水地開門關門,悄悄跑回了自己房里。
直到關門的動靜傳來。
躺在塌上的那人,卻突然睜開了雙眼,眼里一片清明,仍是一貫從容的冷靜。
哪里有半分的醉意。
第77章 美人刀
蘇鏡音徹底睡不著了。
分明已經過去了有一個時辰,可是唇瓣上那種輾轉廝磨的感覺,竟似還殘留著,麻麻的,癢癢的,還有些滾燙,燙得她心里慌亂極了,翻來覆去,怎么都無法安生睡去。
只要閉上眼睛,她的腦海里便都只剩下,那雙近在呼吸相聞之間,醉得微微泛紅的眼眸。
她心里慌得不行,可是藏在那慌亂之下,竟然有一絲蘇鏡音自己都無法忽視,無法否認的……
她忽然就不敢想下去了。
她大抵是魔怔了,竟對愛護養大她的兄長,產生了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蘇鏡音只能推脫于,大概是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她才會如此心悸。
在床上蒙著被子,翻來覆去了許久的蘇鏡音,終于忍不住一把掀開被子,小聲地喚了一聲,“夜叉白雪……”
夜叉白雪聽到召喚,立馬現出身形來。
蘇鏡音坐了起來,隨意地用被子裹住身體,看向了懸空飄浮在床前,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的夜叉白雪,遲疑了一下,又小聲吩咐它,將房間與外界隔一下音。
她腦子里亂糟糟的,一個人都快憋壞了,實在想找個人聊聊,于是沒有嘴巴,又完全聽從她命令,絕不會將她的話說出去的夜叉白雪,就正好成了個最好用的樹洞。
江湖高手耳聰目又明,盡管住在隔壁的兄長已經醉了睡著了,但蘇鏡音還是不放心,以防萬一他醒來會不小心聽到,所以讓夜叉白雪將房間與外界隔絕起來,是最穩妥的法子。
畢竟那些亂七八糟,自己都還理不清頭緒的心思,她是真的很怕被聽到,被發現了。
“夜叉白雪,你說,兄長是不是醉糊涂了?”
蘇鏡音的心,這會兒是真的很亂,說話也有一句沒一句的,有時還前言不搭后語。
“你說他就算是喝醉了,可是怎么能……怎么能……那樣對我呢?”
若是正常人聽了,大概也是摸不著頭腦的,更別提一個生來只知殺繆的夜叉了。
夜叉白雪歪了歪腦袋,看起來好像聽不太懂,有些迷茫地看著她。
蘇鏡音也不在意,只是抬手扯了扯夜叉白雪的一側衣角,又自顧自地接著嘀咕起來,“我從來沒看過兄長喝那么醉過,他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呢?”
“可是風雨樓最近也沒什么要事,之前那件事,兄長也有了詳盡穩妥的計劃了,而且公務上若是出了事,他那樣冷靜的一個人,是不會放任自己喝醉的……那就只能是私事了。”
她分析得頭頭是道,越想越覺得是,但是一轉念又想,兄長會有什么私事值得他煩心呢?而且還煩到不顧樹大夫囑咐,偷偷喝了那么多酒。
喝酒就算了,還喝得那么醉。
喝醉就算了,還……還那樣對她?
想到這里,蘇鏡音頓了頓,不知怎的,腦中忽然閃過了兄長唇角含笑,抬手拿下她簪子的那個畫面……
那個時候,他漆黑幽邃的眼睛里,分明翻涌著許多她看不懂的情緒。
似有幾許情深,又有幾許悵惘。
“難道……”
蘇鏡音心頭一跳,猛然抬頭,“那個時候,兄長他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嗎?”
夜叉白雪仍然睜著一雙淡黃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它不會說話,自然也不能回應她,當然,蘇鏡音也不是很需要夜叉白雪回應就是了。
“可是不對啊……”她擰著眉頭,仔細想了又想,接著自言自語道,“兄長一貫性情冷清,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他曾跟哪個姑娘走的近些。”
“那個姑娘,會是誰呢……”
那樣一個好似皚皚雪山云巔之上的人,會為了什么樣的姑娘,而就此踏下云巔呢?
蘇鏡音心里酸酸的,幾乎糾結到天亮。
直到破曉之時,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睡著之后,眉頭仍然微微蹙著,嘴里還時不時的糾結地嘟囔幾聲。
杵在床頭,當了大半夜樹洞的夜叉白雪:“……”
它呆呆的,即便小主人已經睡了過去,它還是聽話地繼續干杵了小半日,直到門外傳來幾下不輕不重的敲門聲,蘇鏡音恍恍惚惚地醒來,才將異能收了回去。
穿好衣衫鞋襪,蘇鏡音下意識摸向枕下,摸了個空,才恍然想起來,昨日她用來挽發的那枝碧玉簪,好像落在了隔壁房間里。
她心頭一跳,這時才忽然想到,萬一兄長醉酒醒來后沒斷片,那他會不會記得他對她做了什么……
然而不待她多想,門外已經傳來了兄長的聲音,“音音?我聽到你醒來了,怎么不開門?”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沒、沒什么事,我馬上就來!”她家兄長太過敏銳,看人觀事又過于厲害,蘇鏡音生怕他本來都忘了,卻因為她的糾結而想起來,也沒時間多思忖其它,只得連忙急步走去開門。
只是畢竟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她全都記得,更因夢中反復,一覺醒來,竟是記得更清晰了,她心里不自在,打開門看見他的時候,臉上的神色也難免有些不自然。
這會兒已是日正中天,蘇夢枕垂眸看向她,神色平靜,和以往沒什么不同,好似昨夜什么都不曾發生過,只輕聲問道,“今日怎么起得這么晚?”
見她一頭青絲披散而下,并未綰發,他眼神微凝,不由得伸出手,拂向她散落在側臉的幾縷碎發。
蘇鏡音自己都未反應過來,身體就先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堪堪避過了他的手。
蘇夢枕微微一怔,伸出的手也跟著一頓,僵在半空。
他瞇了瞇眼,看向她,卻見她也是一愣,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惱。
蘇鏡音的確是懊惱的,兄長的樣子看起來,大概是酒醉后徹底斷片了,應當是忘了昨夜那些事的,她這樣子不自在,萬一他心下一懷疑,忽然就想起來了怎么辦……
蘇夢枕唇角微微勾了勾,復又抬手,撫過她頰邊的發絲,輕輕撥向耳后。
這一回,蘇鏡音沒再避開。
蘇夢枕放下手,指尖掩在袖中,不由自主地蜷了蜷,分明心里的情意不住翻涌著,已經滿到快到溢出來,然而他面上的神色,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溫柔與平靜。
“音音。”他垂眸看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昨日夜里,怎么忽然回自己屋里睡了?”
“……啊?”
聽到這話,蘇鏡音心下一驚,下意識抬起頭,可是下一刻,望進他那雙深邃得像是能看穿一切的眼眸里,心里一慌,嘴也不由跟著瓢了,“就、就是想著不能再打擾兄長了……”
“音音怎么會這樣覺得?”
蘇夢枕微微一笑,又如以往一般,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然后俯下身來,稍稍靠近她,與她平視,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
他輕聲開口,語氣溫柔而堅定。
“不論音音做什么,于我而言,都不算打擾。”
他這話說得認真,眼神更是認真得不行,實在太具有蠱惑性,蘇鏡音不由恍惚了一瞬。
然而下一刻,她立馬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說道,“兄長身體不好,也不能總是在塌上睡,而且從前那些記憶,雖然難免有些難過,但我已經逐漸能接受了,兄長可以放心的。”
蘇夢枕目光微閃,只道,“是么?”
蘇鏡音連忙點了點頭。
然而眼神卻控制不住地飄了飄。
蘇夢枕輕笑了一聲,不再多言,然而,就在蘇鏡音徹底松了一口氣的時候,他的目光卻忽然一下變得探究,并且轉而開口,又問道,“音音今日……好像臉色不太好?”
蘇鏡音那口氣當即又提了起來。
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是。
然而不等她回應,蘇夢枕又抬起手來,用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動作十分自然,語氣也仍是慣常的關切,“是不是昨夜回自己屋里睡,又踢被子著涼了?”
和她這個人一樣,蘇鏡音睡覺時還是很乖的,就是不知怎么的,容易踢被子,從小到大的老毛病了,改不了,好在父親和兄長總是習慣忙公務忙到半夜,若是天氣稍微寒涼一些,熄燈前總要先來她屋里看看,幫她蓋好被子。
蘇鏡音那口氣提到一半,又松了下去,“可、可能是吧……”
怎么說呢?感謝兄長傾情提供的借口。
然后下一刻,就聽見他說道,“既然如此,今晚還是搬回來睡,我好看著你。”
蘇鏡音一口氣就這么堵住了:“……”
不好意思,她申請收回剛才那句感謝。
最后,因為蘇夢枕邊咳嗽邊說的一句“我近來習慣了音音在身邊,音音不在,怕是會睡得不好……”,于是這天晚上,蘇鏡音還是被打包著帶了回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明明他看上去像是并未記得昨夜醉酒后的那些事,蘇鏡音還是旁敲側擊地試探了好幾次,最后才終于確認,他確實是不記得了。
她頓時放下心來,可是不知為何,心頭之上,卻又有那么一絲不由自己的失落感。
對此,蘇鏡音其實是不愿多想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努力告誡自己,也該早日徹底忘了昨夜那件事。
畢竟說到底,他和她,終究是做了十幾年的兄妹。
那些本就不該有的感情,便都應當理智處理,趁著只燃起一絲苗頭的時候,早點連根拔起,才是上策。
否則,若是任由它如同春日野草般瘋長,或許從此往后,便再無回頭路。
這是她不愿看到,也不愿去做的。
更不愿因為那點不確定的情思,而去撕下她與他在那些相依相靠、親昵無間的漫長年歲里,早就變得不容分割的兄妹情意。
死皮撕下尚且會痛,更何況是生長了數年,猶如相連血肉一般的兄妹之情。
更別說,兄長他……
大抵是有一個真正放在心上的意中人的。
第78章 美人刀
心里揣了那么多事,蘇鏡音原本以為,今夜她還是會輾轉反側睡不著,卻不曾想,躺下不過半柱香時間,她就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然后一夜無夢到天亮。
第二日醒來,穿衣時,蘇鏡音無意中看見案上擺著的青釉香爐,大概是熏香剛熄,只殘余著一縷淡淡的裊裊輕煙。
聞著這極為熟悉的香氣,蘇鏡音這才想起,前幾日她因著夢魘而惶恐入睡,兄長就是點的這安神香,才令她夜里好睡些,昨夜她之所以一夜無夢,大概也是這安神香起的效用了。
慢吞吞吃過早膳,茶花進來說已經備好車馬,隨時可以動身,蘇鏡音愣了一愣,隨即轉過頭,看向端坐在書案后,手執一卷書冊的兄長。
她疑惑地問道,“這么早,兄長是要動身去哪里?”
“我去趟京郊。”蘇夢枕放下書冊,站起身來。
剛繞過書案,就被蘇鏡音給拉住了袖角。
“我也要去。”她眼巴巴地看著他。
在朝堂上官家、蔡太師、米公公三人一同失蹤的情形下,汴京城這種暗流涌動的局面中,特意走一趟京郊,是為了找誰,做什么,不言而喻。
蘇鏡音對那些朝堂爭斗之事,自然是沒什么興趣的,她只是恰好有些事情,想去找石觀音問一問。
馬車晃晃悠悠行駛在街道上。
車廂內保暖又舒適,蘇夢枕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密而黑的長睫如鴉羽般輕輕垂落,在眼下映出淡淡的影子。
蘇鏡音倚靠在另一側,看著看著,竟不自覺發起呆來。
不知過了多久,那原本閉目休憩的人,忽然掀睫,直直看了過來。
那目光極為清醒,并未有一絲睡醒之時的迷離。
被那樣像是在看獵物一般的目光看著,蘇鏡音心下一跳,猝然回過神來。
然而她下一刻又覺得不對,再定睛看去,卻只能看見他已然柔和下來的眼神。
她就說,剛剛大抵是她不小心看錯了,兄長怎么可能會用那么凜冽的目光看她。
“到京郊還有大半路程,音音今日起得早,若是覺得累了,可以在車上再睡會兒。”蘇夢枕說道。
“不用了。”蘇鏡音搖了搖頭,“我不累,也不困。”
她說著,掀開窗幔看了一眼,這會兒正走到東三北大街上,街邊熱鬧喧囂聲不斷,前邊不遠處就是掛著個酒旗的三合樓。
放下簾幔,隔絕了外頭的熱鬧氛圍,蘇鏡音半靠在窗邊,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蘇夢枕輕咳了幾聲,問道,“可是有話想問我?”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問出了那個她絞盡腦汁想了一天一夜,還沒想到答案的問題:“兄長,你是不是……有喜歡的姑娘了?”
蘇夢枕眉目微動,眸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少頃,輕輕頜了下首。
蘇鏡音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
原來真的有?
所以前日夜里,兄長果真是將她錯當作了什么人……是么?
蘇鏡音垂下眸子,抿了抿唇,努力忽略掉心頭那一絲酸澀之感,又出聲問道,“那是個什么樣的姑娘?我見過嗎?”
聞言,蘇夢枕不由沉默了下來。
他實在沉默了良久。
半晌后,馬車內才再次響起了他略顯低沉的聲音,“……見過。”
他說著,目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又接著道,“于我而言,那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
蘇鏡音微微一怔。
提起那個姑娘的時候,兄長眼里的光芒和喜歡,是那樣真切,藏都藏不住。
蘇鏡音的心忽然就落了下去,像是一下落在了冰鎮的酸水里,讓她不由得全身發冷,心頭發酸。
她忽然就連這馬車都待不下去了。
她不得不承認,她好像……有點兒嫉妒那姑娘了。
可是她不能,更不可以露出一點端倪,兄長一直將她當作親妹妹一般愛護養大,她那些不該有的情思,是萬萬不能讓他發現半分的。
蘇鏡音努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如以往沒什么差別的微笑來,說道,“能讓兄長那么喜歡的人,肯定是很好很好的。”
蘇夢枕笑了一聲,微微搖了下頭。
而后稍稍傾身,與她逐漸靠近,垂下眸子,定定看著她的眼睛。
直看得蘇鏡音心下越來越慌,生怕會被他看出些什么來。
就在蘇鏡音實在忍不住,想要別過臉去的時候,卻看見蘇夢枕的唇角,忽然輕輕勾了勾,笑得有些寵溺,有些招人。
“她確實很好,不過……”
他輕聲開口,笑道,“大概還有點兒傻。”
有點兒傻??
蘇鏡音眨了眨眼,不由有些茫然。
她想著,兄長的眼光,感覺聽起來,好像不怎么好的樣子嘛……
就在這輛馬車行駛在前往京郊的路上之時,有一個人,已經先他們一步,到了石觀音的莊子里。
李尋歡是拎著傅宗書來的。
他在相爺府搜了兩天,將什么密室暗格都搜了個空,除了搜到一大堆罪證,也沒能搜到太多關于九幽神君的信息。
傅宗書怕死怕得骨頭軟,讓他寫封信飛鴿傳書引來九幽神君,這并不難,但要讓他無法在信中留下任何手腳,引得九幽神君有所警覺,這李尋歡就不能確定了。
因此,在問過那位名號「童叟無欺」的楊總管后,他便回了相爺府,又避開旁人耳目,將傅宗書拎到了石觀音跟前來。
楊無邪說,只要李尋歡及時開口,說清楚九幽神君是殺死明月的主要兇手,石觀音非但不會拒絕此事,更會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此事。
于是李尋歡來了,石觀音也如楊無邪所言,周身雖殺氣甚重,但仍然耐著性子與李尋歡多說了幾句話。
這是先前所不曾有過的,之前的石觀音,大多都是秉承著動手不動口的原則,每每出招,就是要制李尋歡于死地。
在石觀音吩咐完手下,讓人將傅宗書帶下去整治一番后,李尋歡才出聲,拱手向她道了聲謝。
然而石觀音并不領情,甚至連看他一眼都覺得煩,只不客氣地說道,“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姐姐,你沒必要謝我。”
通過這些日子的交手,李尋歡也大致摸清了石觀音的性子,只道,“你我有共同在意的人,此番亦算是目標一致,在這件事上,在下也確實是承了石姑娘的情。”
看到李尋歡那張人到中年依舊俊美的臉,石觀音分分鐘就要忍不住動手砍人,她覺得李尋歡實在煩死了,可是如今音音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世,大概用不了多久,也會知曉,李尋歡其實是她生身父親。
如今石觀音要動手,也得偷偷動手,絕對不能讓音音在之后發現,是她干掉了李尋歡。
所以哪怕李尋歡沒帶著傅宗書過來,她這會兒也沒法動手殺他。
石觀音憋了一肚子的火氣,卻只能抬手拂袖,厲聲吩咐道,“來人,送客!”
然而話音剛落,門外手下便過來稟報,說是蘇夢枕與蘇鏡音二人,一同前來到訪。
于是李尋歡轉身離開的腳步,就這么十分絲滑地止住了。
石觀音:“……”
石觀音惡狠狠地剜了一眼前來稟報的手下,真特么會挑時候!
然而氣歸氣,正事還是要干的。
石觀音吩咐了幾聲,讓人去給蘇夢枕引路,直接帶他前往地牢之處。
地牢里面關滿了人,有些是那日夜里石觀音隨手撈回來的,有些是青衣樓根據蔡京黨羽的名單,一個個抓回來的。
若是從前的蘇鏡音,到了這樣血腥的地方,大概是會有些害怕的,然而從前畢竟已是從前,人也總是會變的。
如今的她,已然想起了那些久遠的記憶,而且死于她手中刀鋒下的人命,死于她的夜叉白雪刀下的人命,已經太多太多,多得她都有些習慣了,甚至這種習慣中,還帶著一種奇異的本該如此的感覺。
這個地牢中,不止關著已經完全廢了的蔡京,還關著另一個人。
另一個在京城傳聞中,已經失蹤了好幾日的人。
金風細雨樓的目標太大,在趙佶失蹤的當夜,城東分舵爆炸失火,使得風雨樓弟子當夜行動太多,這是在太過容易引人猜測,為了以策萬全,蘇夢枕便讓人將趙佶轉移到了莊園地牢這里。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其二,自然是為了更好的施展攝心術。
為了不破壞與神侯府之間的合作,趙佶不能受傷,也沒必要對他用什么刑,但蔡京等人做的那些惡事,大多也有趙佶在背后撐腰支持的影子,為了大局,趙佶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饒,給他來上一些精神攻擊,還是可以有的。
所謂的西域攝心術,說得再天花亂墜,究其根本,其實不過就是用各種心理暗示,去控制一個人的身心,慢慢地給人洗腦,最后成為手中可控的傀儡。
前日蘇夢枕對無情所說的,由只有六分的把握,變成八分,多加的那兩分,其一是李尋歡控制了傅宗書,其二便是王憐花交給楊無邪的攝心術。
這些時日以來,每每對蔡京黨羽用刑,青衣樓的殺手便會將趙佶按在一旁,讓他睜大眼睛盯著看,使他惶恐,使他駭然,使他夜夜噩夢連連。
攝心術對意志堅定之人不起作用,但趙佶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堅定之人,更別提這幾天里,已被接連不斷的精神攻擊,折磨得不似人樣,不過短短幾日,睜眼看人的時候,眼睛都已經聚集不了焦點。
這恰恰是施展攝心術的最好時機。
既然貿貿然改換皇帝,會引得內政動亂,外敵有機可乘,那不如就干脆利落一點,不換皇帝,只換腦子。
反正趙佶的豬腦子也沒什么用,換條狗扔到皇位上坐著,估計都比趙佶這個皇帝當得好。
趙佶的牢房在最里間。
一路走過去,蘇夢枕與楊無邪走在前頭,而蘇鏡音目不斜視,只緊緊攥著自家兄長的衣袖,像條小尾巴似的,牢牢綴在身后。
然而就在走過拐角之時,卻忽然從一側關押的牢房內,傳出了一道女子的聲音。
那聲音,極為婉轉嬌柔,聽起來,竟似帶著一縷若有似無的情意。
只聽她喚道。
“蘇公子——”
第79章 美人刀
蘇鏡音身形一頓,當即側眸,循著那道聲音看去。
只見前方不遠處的一間牢房內,關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容貌秀美,姿態嬌柔,雖然處于血腥臟亂的地牢中,卻獨獨有種出淤泥而不染的風姿。
然而,讓蘇鏡音覺得不舒服的,是那女子看向她兄長的眼神。
盡管有些矯揉,卻分明含有一縷似是而非的情意。
她忍不住攥緊了兄長的袖角,輕輕拉了拉,低聲問道,“那位姑娘是誰?”
“大小姐應當是聽說過的,那位就是從前曾與公子有過婚約的雷純,雷小姐。”
楊無邪低聲解釋道,“就是不知為何,竟會被關押在這里。”
蘇鏡音微微一愣,不由抬頭看向兄長。
卻見他似是皺著眉頭,看著那間牢房的雷小姐,不知在想什么。
蘇鏡音心下一跳,忽然想起,若是真說起來,與兄長有過關聯的姑娘,大概這位雷小姐,算是牽扯最深的一個。
即便從前,她并不曾聽說過二人私下里有什么關系,但兄長不也是忽然之間,就憑空多出了一個心上人的么……
蘇鏡音猶豫了一下,張了張口,剛想要說什么,然而就在此時,地牢過道的不遠處,恰好傳來了幾道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她回頭看過去,一眼便瞧見了臉上寫滿不爽的石觀音,以及跟在石觀音身后走來的李尋歡。
見了她,石觀音臉上的神色瞬間由陰轉晴,也不再管身后的李尋歡了,隨即快走幾步,走到了蘇鏡音的身旁。
“關在這地牢里頭的,全都是蔡京等人的黨羽,沒有一個例外。”
顯然石觀音方才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因著是蘇鏡音問的問題,她也樂得耐心地多解釋了兩句,“那女人我先前不曾注意到,大概是手下們按名單抓來的。”
李尋歡緩緩走近,從頭到尾不曾出聲,只靜靜站在一旁,停留在蘇鏡音身側。
此時的李尋歡,其實并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般平靜。
石觀音這座莊子,修建得很是用心,古樸典雅,清幽秀麗,可是這種用心不止體現在這上面,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將這里修建得,至少與保定府的李園像了足足九分。
當然,石觀音做出這事,肯定不會是因為對李尋歡生出了什么心思,她將莊子修建成李園的樣子,原因其實很簡單,不過只是因為她想要,住一住姐姐曾住過的地方罷了。
但李尋歡的李園她是不可能住的,死都不可能住的,膈應得慌,那便干脆自己請人,將莊子修建成了和李園相似的模樣。
然而李尋歡此次入關后,只在保定李園待了短短幾日,還是在石觀音手下的騷擾下待了幾日,根本不得半日安生。因而他方才一路走來,看著與李園相似的景色,心里本就覺得萬分懷念,當下一走入地牢過道中,不多時,又見著了蘇鏡音。
幾縷日光自天窗處灑落,映在小姑娘漂亮得驚人的臉上,恍惚間,李尋歡有一瞬的錯覺,以為自己再一次見到了當年的明月。
李尋歡心神劇震,卻怕嚇著與他不甚熟悉的小姑娘,于是只得攥緊手心,竭力不在面上表露出來。
只是氣息不穩,難免泄露出幾分。
蘇夢枕低聲對楊無邪交待完一些事,楊無邪領命離開,轉過身,繼續沿著過道往地牢深處走去。
蘇夢枕回過身來,眸光中帶了幾分顯而易見的幽銳,淡淡看了李尋歡一眼。
那一眼只是淡淡掠過,仿佛只是不經意一般,很快他便轉過頭去,目光也瞬間變得柔和下來,垂眸看向了蘇鏡音。
“地牢里潮濕臟亂,我們先出去。”蘇夢枕說道。
蘇鏡音怔了下,看了一眼不遠處牢房里眼含期待的雷純,又看了一眼神色平靜的兄長,愣愣地點了點頭,“……好。”
出了地牢,因著蘇鏡音在來之前,說過有事想問石觀音,很快便被蘇夢枕以此為理由支開,同時也被樂見其成的石觀音,半攬半拉地,帶離了李尋歡所在的地方。
蘇鏡音乖乖地被帶走,然而就在拐角之時,忽然回過頭來,目光中閃過一絲難辨的光影,遠遠看了李尋歡一眼。
直到蘇鏡音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拐角處,蘇夢枕才與李尋歡低聲交談起來,說起了關于傅宗書與九幽神君的事來。
其實這件事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大致的部署,蘇夢枕也都已經安排好了,現在就只是坐等九幽神君送上門來,甕中捉鱉。
但讓李尋歡覺得奇怪的是,蘇夢枕對這件事的態度,比起前段日子的有條不紊,眼下似乎顯得更為迫切了不少。
李尋歡這樣想著,便也直接開口問了出來。
當下已是人間四月,春日和煦,暖風拂面,白日里并不寒涼,然而蘇夢枕病容蒼白,仍舊披著一身偏厚的披風,有風徐徐吹來,時不時還要捂唇咳嗽幾聲。
李尋歡也有病,也咳嗽,也畏寒,但卻不像他這般嚴重,嚴重到幾乎時時都得靠著運轉真氣,才能維持自身命脈。
李尋歡適才問的問題,直到蘇夢枕的咳嗽稍稍止歇下來,才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蘇夢枕說,“音音幼時的記憶,已經恢復了。”
他的語氣淡然而平靜,可偏偏就是這短短一句話,卻讓李尋歡心頭一驚,瞬間變了臉色。
然而李尋歡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什么,便又聽蘇夢枕說道,“她這幾日,幾乎夜夜夢魘。”
李尋歡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
難怪蘇夢枕實施計劃的步調忽然加快,難怪他忽然那么急著利用他,讓他去控制傅宗書,從而引出九幽神君。
“她那時才不到三歲,她還那么小,就親眼看著明月死在她眼前……”
李尋歡低聲呢喃著,嗓音里漸漸帶了些許苦澀的意味。
“那音音她知道,我……”李尋歡猶豫了片刻,看向蘇夢枕,話說到一半,卻欲言又止。
他雖不曾將話說透,但蘇夢枕何許人也,幾乎一眼就看出了,此時的李尋歡最想問的,究竟是什么。
蘇夢枕沉默不語,只抬眸望向了那道纖細身影最后消失的拐角,半晌后,才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后看向李尋歡。
他說,“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
與這邊站在地牢外干巴巴吹風的二人不同,莊子的另一邊,石觀音將蘇鏡音帶到了庭園的水榭內,又吩咐下人上了瓜果點心,將一切安排得舒適又自在,才屏退所有下人,悠悠然說起話來。
蘇鏡音將恢復的記憶都說了出來,最后提起當年關外那一役時,石觀音聽得差點沒控制住手下力道,一把震碎面前的石桌,幸好被蘇鏡音抬手攔了下來。
那些記憶已經恢復了好些天,又因為有兄長耐心的照顧與陪伴,蘇鏡音提起那件事的時候,已經能夠稍微冷靜一些了,盡管心里還是有些難過,以及無從消解的恨意。
但是這恨意卻也不難消除,只要殺了九幽神君,再殺了金遼皇室,以及與金遼勾結的那些人,那股恨意,大概也就能夠稍微平復一些了。
只是蘇鏡音還有個疑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都想不明白,問了兄長,他也無法說清楚怎么回事。
“當日,娘親確實是死在了夜叉白雪刀下。”
蘇鏡音微微蹙著眉,說道,“可是后來,父親找了許久,也派人在周邊搜索了幾日,都不曾尋到娘親的尸首……”
她說著,倏而抬眸看向石觀音,接著問道,“小姨,你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么?”
石觀音低頭擰眉,思忖了片刻,才開口說道,“當初姐姐死去之時,也是怎么都找不到尸體,或許……”
蘇鏡音連忙問,“或許什么?”
“或許,姐姐只是在這個世界死了……”石觀音遲疑片刻,狀似不確定地說道。
蘇鏡音皺了下眉,“什么意思?”
石觀音道,“或許,姐姐還活著,只是現如今,尚且無法活在這個世界而已。”
蘇鏡音聽得有些茫然,她覺得自己好像聽懂了,卻又好像不怎么懂。
石觀音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說道,“沒關系,聽不懂也沒什么關系,只要你在這里,姐姐她就一定會回來的。”
蘇鏡音怔怔地點了點頭。
石觀音笑了笑,在她手中塞了顆水靈靈的桃子,她乖乖接過,低著頭,默不作聲地小口吃了起來。
結果啃了半天,才啃破了一層薄薄的桃皮。
石觀音挑了下眉,說道,“怎么,還有事想問我?”
蘇鏡音輕輕點了下頭。
“小姨,我……”
她遲疑了一下,抿了抿唇,才猶猶豫豫地說道,“我有一個朋友……她、她有一個關系很親近的哥哥,一天晚上喝醉后,那個哥哥親了她……”
“什么?!”石觀音猛地一拍桌面,站了起來,“他竟敢親你!!”
蘇鏡音嚇得睜大眼睛,連忙擺手解釋起來,“不是不是!”
“不是我!是我朋友!”
“……”石觀音喉頭一梗,低頭看著她,目光顯得特別一言難盡。
傻姑娘,這叫什么此地無銀三百兩啊……
蘇鏡音連忙拉了拉她的手。
石觀音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只得重新坐了下來,緩和下語氣說道,“好,是你朋友,然后呢?你接著說。”
“就是我……”
蘇鏡音頓了下,連忙再次改口,“我朋友,她后來發現,她好像有點喜歡那個哥哥,可是那個哥哥,好像有喜歡的姑娘了。”
“而且那天晚上,他好像把我、我朋友,當成了那個姑娘。”
聽到這話,石觀音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好在及時抬起手,抹了把臉,又恢復住了肅然的表情。
她問道,“所以你……你朋友,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蘇鏡音咬了咬唇,頰邊卻不自覺飄起兩抹淡淡的紅云,“我、我朋友也不知道。”
石觀音:“……”
好樣的蘇夢枕,究竟在她不注意的這些日子里,耍了多少心機手段,害得她家這小姑娘,徹底栽了一顆心,卻還半點都不自知。
石觀音心累極了,但還是得保持微笑。
她磨著后槽牙,轉而開口,問出了一個蘇鏡音一直不敢,也不愿細想的問題:“如果你……不是,如果你朋友的那個哥哥,喜歡的姑娘不是別人,而是她的話,她會怎么做?”
蘇鏡音低著頭,盯著手中咬破皮的桃子看,像是要將那桃子盯出一個洞來。
她想,她大概也是不愿的。
畢竟一直以來,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和她的關系,都僅限于較為親近的兄妹。
或許早在更早之前,那些她誤以為突如其來的情愫,其實早已出現了一縷苗頭,那樣好的一個人,喜歡他好像并不是一件多難的事。
卻也正因如此,她也不曾想過,將那份對兄長的喜歡,變成另一種為世人所不容的感情。
如若真有那么一天,她也不愿因此而讓兄長成為眾矢之的,成為旁人口中的議論對象,借以指責他不該做出兄妹逆倫的錯事。
他應該是不可一世的、意氣風發的蘇夢枕,不該因此而被拉下云峰之巔。
也許是湊巧,也許是二人各自眼中的情愫,如今已然變得越發分明,此時此刻的另一邊,李尋歡也問出了一個類似的問題。
說到底,他也同樣不看好這段感情。
盡管他從未對蘇鏡音盡過半日的養育之情,但這并不影響李尋歡在看到蘇夢枕的時候,下意識以一個老丈人的眼光,將他從頭到尾,從里到外地細細衡量了一番。
平心而論,蘇夢枕的確是個很不錯的人,年紀雖輕了些,卻早已是統籌一方勢力多年的江湖霸主,冷靜自持,行事穩重,盡管偶爾也能明顯看出,這個年輕人在江湖上表現出來的性子,孤高而寒傲,身上也確實是有一種旁人所沒有的,睥睨江湖的凜然傲氣在的。
盡管如此,然而在小姑娘的身邊時,他的孤高就變成了溫柔,寒傲也變成了耐心,他對她也的確是很好的。
比起這世上的所有人,都還要好。
可是世事多變,并不能一概而論。
即便不提蘇夢枕與蘇鏡音二人之間,那段眾所周知的兄妹關系,也還有蘇夢枕那重病纏身多年的身體,縱使二人摒除一切反對的聲音在一起了,可是在那之后呢?
蘇夢枕又還能剩下多少個年頭好活呢?
李尋歡終究是個柔軟的性子,他話說出口時,并不如心里想的那樣直白,相反,還很是委婉。
然而蘇夢枕靜靜聽完,面上表情不變,神色也仍舊冷靜而從容。
他咳了幾聲,而后緩緩開口,語聲雖輕緩,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曾幾何時,在察覺到自己對音音的感情的時候,我也曾猶豫過,退縮過,一度努力將自己擺正在兄長的位置上,固執地想將那些情思全部剪斷……”
“然而,直到我努力過了,才更清晰地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我放不下她,放不開她,不論將她放在何處,不論把她交給何人,我都無法安心,無法放下。”
“甚至,哪怕是她與旁人,有上那么一點點較為親近的接觸,我都會嫉妒得要命。”
說到此處,蘇夢枕的語聲越顯低緩,眸光卻漸漸變得溫柔起來,“所以,還不如就讓她一直留在我身邊。”
“即便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有人說,世間有三樣東西無法隱藏,貧窮,咳嗽,以及愛意。
蘇夢枕的愛意,幾乎從他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字眼里,一絲一縷地表露了出來,縱使這些,或許壓根不及他心底情意的萬分之一。
李尋歡毫不懷疑他的真心。
然而卻還是目光隱憂地看著他,沉默了許久。
蘇夢枕并非不能理解李尋歡的隱憂,但他對于那些虛無縹緲的未來之事,自有自己的考量,并不打算多言其它。
不遠處傳來幾聲響動,蘇夢枕攏了攏披風,轉頭就看見了自拐角處緩緩走來的小姑娘。
他的唇角微微一動,不知是勾是斂,然而眼神里的溫柔笑意,卻似滿到快到溢出來。
直到她漸漸走到跟前,他微微垂眸,凝視著她的時候,眼底隱有幾縷炙熱,神情柔和而專注,仿佛再也容不下旁人的存在。
近乎偏執。
蘇鏡音心底掛著事,一直低著頭,不曾察覺到他的眼神,然而一旁的石觀音和李尋歡,卻全都注意到了。
石觀音心里咯噔一下,心說她家這小姑娘,傻呆呆的,怎么可能斗得過這種城府極深的大尾巴狼?看這樣子,這次回去,估計沒幾天,就要被吃得連渣都不剩了……
楊無邪這兩日,還需留在此處施展攝心術,以及觀察趙佶被洗腦的控制情況,蘇夢枕與石觀音說明此事,得到石觀音的點頭同意之后,也不再多留,又如以往一般,伸手牽起身旁小姑娘的手,就要告辭離去。
這些小動作藏在平淡的日常里,經過長年累月的潛移默化之下,蘇鏡音從前并不曾在意過。
然而這一次。
她卻像是下意識般,輕輕地掙脫了他的手。
第80章 美人刀
仲春的微風清而不燥,徐徐拂過滿園的柳綠花紅,沙沙聲起,打破了這園中忽然靜下來的氣氛。
一道幽深如墨的目光,落在蘇鏡音的身上。
蘇鏡音下意識抬起頭,接收到身旁兄長微涼的眼神,心下一跳,又連忙低下頭去,只當做沒看到,把手縮進了袖子里。
她忽然就不敢再對上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唯恐被看破一絲掩藏的心思。
適才石觀音說起那句假設后,她雖然不曾回答,卻想了許多,也自知如今她已長大,如若想要了斷那些不該有的情思,便不能再如從前年紀尚小時那般,與兄長相處過于親近。
畢竟他們二人之間,到底只能是兄妹,不該有其它。
她好不容易才想清楚,下定了決心,便不愿再在面對他時,生出多余的動搖。
然而她不肯看他,卻還是能明顯感覺到,發頂那道直直盯著她,明銳得有如實質般的目光。
看著身旁那低頭斂眸,不敢看他的小姑娘,蘇夢枕眼底的光影閃了閃,不由微微黯淡了一些。
這是她從前從未有過的疏離。
雖不知適才,石觀音究竟與她說了什么,才讓她當下對他如此避之唯恐不及。
但大概對他來說,不會是什么好兆頭就是了。
然而此處畢竟不是只有他二人在,蘇夢枕的手落了個空,表面上卻神色不變,仍舊是一如既往的冷靜端方。
他知道不能急,更不能在此逼她,因而只得暫時掩下眼底的波瀾,以待之后。
蘇夢枕斂了眉目,拱手告辭,恰好李尋歡也要離去,便沾了蘇鏡音的光,由石觀音一道送了出來,一路同行至莊門外。
門口已有兩架馬車在等著。
一架是有著金風細雨樓標識的馬車,另一架的車轅上,坐著一個看起來比茶花長得還要壯碩,像是鐵塔一般威猛的漢子。
那漢子,便是一直跟在李尋歡身邊的仆從鐵傳甲。
他向來忠心耿耿,一見李尋歡出來,就連忙跳下車來,在旁掀起厚實的車簾,等著他上車。
然而李尋歡卻身形不動,神色像是有些遲疑。
就在蘇鏡音踏下最后一級臺階之時,遲疑再三的李尋歡終于出聲,叫住了她。
蘇鏡音身形一頓,轉過身來,抬眸看向石階之上的李尋歡。
他那雙早已不再年輕,卻如春日湖水般平靜的眼眸,此刻目光深深地看著她,像是再也藏不住那些靜水流深,波濤洶涌的情緒。
更因心緒不穩,抬步踏下石階時,免不了有些踉蹌。
直到走到蘇鏡音面前,他才像是忍不住般輕咳了幾聲,心緒稍稍有所平復后,伸手從袖中取出了一樣物件。
——那是個看起來有些老舊的暗器囊,準確來說,是個裝滿飛刀的飛刀囊,并且顯然是有人時時帶在身上,常常拿在手中摩挲,以至于緞面上有些褪色。
蘇鏡音愣了愣,不由抬眸看向李尋歡。
然后便聽見他說,“這是明月……你娘親從前用過的,我一直帶在身上。”
說出這話時,他大概是有些忐忑的,拿著飛刀囊的手指略微用力,隱隱泛著白。
李尋歡的眼里,有著蘇鏡音看不懂的悔意和復雜。
也或許她是懂的。
盡管沒人告訴她,她也不曾多問,但她其實早就猜了出來。
記憶里的娘親曾說過,曾經有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教給了她例無虛發的飛刀絕技,只是因處事原則相悖,后來免不了落得個不歡而散的結局。
還有石觀音與李尋歡從前不曾有過交集,明明無冤無仇,卻那么不對付,乃至每每出手,皆是道道殺招。
以及李尋歡每次見著她,總是目光閃爍,欲言又止,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說,卻說不出口……
然而蘇鏡音卻也什么都沒點破。
她抿了抿唇,伸手接過了飛刀囊。
“謝謝。”她說。
李尋歡驀然松了口氣。
她肯收下,便表示她或許是知道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也許她并不是多么排斥他的靠近。
盡管她大概并不親近他這個生身父親,但許是因著血脈相連無可否認的關系,她的態度已然比他先前想的,更要好上許多了。
她實在是個心腸柔軟的姑娘。
上了馬車,蘇鏡音就一直低頭看著手中的飛刀囊,不言也不語,怔怔發著愣。
李尋歡不曾說破,蘇鏡音也同樣還沒想好,往后該怎么面對他,畢竟對她來說,她的親人一直都只有父親與兄長二人,哪怕沒有血緣關系,她也不曾有過動搖。
她實在不知道,在面對李尋歡的時候,該將他擺在什么位置上。
車廂內忽而響起一聲嘆息。
隨后,蘇鏡音便被攬入了一個微暖的懷抱中。
她身子一僵,瞬間什么思緒都放在了一旁。
遲疑了片刻,她終究還是掙脫了那微暖的懷抱。
蘇夢枕垂眸看她,微微瞇起了眼,目光中帶著一絲探尋。
像是要遮掩什么,蘇鏡音連忙開口,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方才在地牢中,兄長似乎對那位雷小姐十分關注的樣子……”
蘇夢枕神色微沉,看了她好一會兒。
少頃,才淡淡頜了下首。
“先前我便有所懷疑,一個不通武藝的弱質女子,即便手下還留有一些雷損留下的殘部,若沒有倚仗,蔡京不可能會如此重用她。”
“如今一看,或許我的懷疑沒錯,也該著重查一查,她身后還有何人。”
大概,要先從六分半堂內部查起。
當初雷損死后,為了安定六分半堂,雷媚暫時將雷純留了下來,并未動她,也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候,六分半堂中,出現了一些不安分的因素。
蘇夢枕并未多說,也知道她對這些江湖爭斗并不感興趣,只是卻不期然想起,她忽然問起這件事,除了轉移話題,大概也是因著有些掛在心上的。
“音音忽然問起這個,是因為在意我么?”
他斂去眼底的暗色,唇角勾起的笑意,倏而越發溫柔。
蘇鏡音聞言一頓,驀然抬眸看向他。
或許是他的眼神過于專注,她心頭微跳,口中不由得說道,“我當然是在意兄長的。”
話音剛落,蘇夢枕唇角揚起的幅度,越發深刻起來。
然而就在下一刻,卻又聽她說道,“當然了,畢竟那位雷小姐是兄長的前未婚妻,也可能是兄長之前說的那位喜歡的姑娘,既如此,以后還可能會是我的嫂嫂……。”
“我自然……不免要在意幾分。”
蘇夢枕的神色驀然壓了下來。
“嫂嫂……”他幾乎被氣笑了,冷冷地開口道,“你很希望有個嫂嫂?”
蘇鏡音緩緩抬眸,扯了扯嘴角。
目光認真地看著他,輕聲說道,“……總會有的。”
她依然笑意盈盈,好似什么都不懂的模樣。
但其實有些東西,變了就是變了。
就如同她一向純澈干凈的笑意里,終究還是帶了一絲勉強。
蘇夢枕冷笑了一聲,忽而抬起手,輕輕拂過她眼尾下的淚痣,指腹淺淺摩挲了一下。
“蘇鏡音,你再說一遍。”
他甚少連名帶姓地叫她,大概是有些生氣了,盡管語氣看似平靜,可是臉上的神色,卻是在面對她之時從未有過的冷然,垂眸凝視著她的眼神,更是顯露出十分的幽深暗沉,若是換成旁人面對此刻的他,大概會駭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蘇鏡音心底里是有些慌的。
畢竟他從未用過那樣的眼神看過她。
那暗沉沉的目光里,已明顯透出了幾分無可掩藏,也不愿再掩藏的深重情愫。
他圖窮匕見,不再掩藏,所以蘇鏡音終究還是看懂了。
可是她閉了閉眼,忽然就不敢再看下去。
那夜兄長醉了酒,什么都不記得了。
她一直覺得,只要他不記得,她也可以全忘了,只要把那些親密無間的醉酒亂性之事,全都看做無關緊要的夢境,夢過了無痕,便能繼續維持著兄妹最后的體面。
直到此時,蘇鏡音仍然還是將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
她睜開了眼睛,認真地看著他。
只是片刻,忽然又緩緩笑開了。
她笑得很輕很輕,語聲很淺很淺。
“兄長一直都會是兄長。”
他只能是她的兄長,她也只能當他的妹妹。
車廂內的空氣,好像瞬間凝滯住了。
蘇夢枕眸光越發幽深。
然而沉寂半晌后,他卻忽然笑了一聲。
蘇鏡音抬眸看他,卻驀然撞進了他分明唇角噙笑,卻不達笑意的眼底。
蘇夢枕的指腹仍舊一下一下,輕輕摩挲著她微微泛紅的眼尾。
誰說他家音音最是心軟的。
她分明與那位明月姑娘是一樣的,說放下就要放下,不愿給自己留退路,也不愿給二人之間留下一絲一毫的機會。
他從來都是拿她沒辦法的。
可是這一回,他大抵是不能如她所愿了。
她跑不了的,他也不可能會放她遠離。
他的眼眸幽深得讓人害怕,猶如沉寂而幽邃的深淵,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底。
落在眼尾的那抹指尖,慢慢地往下滑落,落在她淡粉的唇角,輕輕摩挲幾下,帶著些微讓人輕顫的癢意。
蘇鏡音忍不住別開了臉。
卻又被他捏著下頜,不得不仰起臉來。
蘇夢枕微微傾身,與她離得更近了些,近乎于呼吸相聞。
蘇鏡音忽然感到背后一冷,覺出了一絲令人惶然的危險。
她想往后退開,卻被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了腰身。
然后,再度聽見他開了口。
那聲音好似浸了冷意,透骨寒涼。
“音音,你說……”
他語聲飄渺,像是極力壓抑著什么,卻也仍舊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
“若是這樣,還是兄長么……”
話音將落未落時。
他微微垂眸,傾身覆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