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美人刀
蘇夢枕的這個問題,問得她心里倏然一跳。
蘇鏡音看了他片刻,便很快又垂下了眸子。
她柔軟的指尖輕輕點過他的傷口,好似仍在十分專注地抹著藥粉,口中只言道,“先前我并不知道夜叉白雪的存在,只是在上島之后,知道兄長在山崖上遇險后,恍然記起了一些使用過的記憶。”
蘇夢枕眸光微動,“是去歲丐幫君山大會,以及經過鄂州城時的那幾次?”
“嗯……大概是吧,我對那幾次隱約有了點記憶。”
蘇鏡音點了點頭,只是再想開口的時候,卻頓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指尖微微一顫,略有些含糊地道,“至于我身上的夜叉白雪是怎么來的,我完全沒印象了。”
說起此事時,恍惚間,蘇鏡音的腦海中驀然閃過了午后那場夢中最后的場景。
若隱若現的夜叉白雪,殺氣凜冽的刀光,在刀光下死去的那個與她容貌相似的女人,以及陰暗角落里的那道黑影……
盡管夢中的場景早已模糊,可是她卻仍然能感覺到那種深入靈魂的恐懼。
仿佛是她親身經歷過一般。
那究竟是夢境,還是曾經真真正正發生過的事實?
蘇鏡音不知道。
她想不明白,所以最后她也只是搖了搖頭,只說自己什么都不記得。
“不記得也沒關系。”
蘇夢枕抬起另一只上完藥的手,摸了摸她的發頂,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里,像是早已看出了她的彷徨不安,語氣仍是一如既往的溫柔與安撫,“我原也只是擔心,身懷那樣強大的力量,是否會對你造成不好的影響。”
“但后來仔細想了又想,當時夜叉白雪和關七對戰時,它很聽你的話,并未如關七那般瘋魔不可控,反而刀刀皆避開了那些無辜之人。”
“它是完全屬于你的。”他說。
只是輕輕淺淺的幾句話,卻瞬間就安定了蘇鏡音的心。
盡管她心底還是有些殘存的惶然,對使用夜叉白雪的能力有些害怕,但至少已不再恐懼。
她低著頭,為他仔細抹著藥,因而不曾發覺眼前之人眉宇間的傷神。
蘇夢枕說的不完全是實話,事實上他對此仍是十分擔憂的,或許夜叉白雪的確完全聽從她的命令,但那般強大的力量,附在這樣一個嬌嬌小小的姑娘身上,也不知是否會有什么樣的代價或反噬……
看李尋歡的表現,應當是對此有所了解的。
蘇夢枕斂了眉眼,看來,還是得找個時間,與李尋歡好好談一談才行。
也算是瞌睡碰枕頭,在蘇鏡音為蘇夢枕上完藥,也吃過晚膳后,隔了沒多久,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
李尋歡的聲音隔著一道木門,就這么傳了傳進來,“蘇公子是否安歇了?李某有事想與蘇公子詳談。”
蘇夢枕:“……”有沒有安歇,你心里沒點數么?
別以為腳步聲輕了些,他就沒聽見他在門外來回踱步的聲音。
蘇鏡音走過去打開了門。
像是聽出了她的腳步聲,李尋歡對于開門的是她并不意外,只是每每見到她那張臉,他總會不由自主地恍惚片刻。
“音、蘇姑娘。”李尋歡道。
“李大俠。”
蘇鏡音禮貌地打了聲招呼,便將人引了進來。
李尋歡在桌邊坐下,一時有些局促,低頭淺啄了口茶水后,又道,“天色漸晚,在下與蘇樓主還有不少事情要談,蘇姑娘累了一整日,不如先行回房歇息?”
蘇鏡音遲疑了一下,看向自家兄長,目露詢問。
蘇夢枕眸光微微閃了閃。
李尋歡這話說得客氣十足,小姑娘只會以為是他有話要避開她談,但蘇夢枕又何嘗看不出來,他分明是在擔心她今夜繼續留在這房里。
很顯然,李尋歡是在防他。
看破不說破,蘇夢枕也當作不知,只對蘇鏡音微微頜了下首。
除了這回任性的出海,大多時候蘇鏡音都很聽他的話,她點了點頭,交待了幾句記得喝藥,別太晚睡之類的,然后就離開了這間船室。
房門一闔,船室里很快響起低沉的交談聲。
這廂的官船上在秉燭夜談,那廂無名島的商船上卻是在斬草除根,毀尸滅跡。
方應看那張總是強作天真無邪的臉上,此時終于揭開了那層虛偽的假面,嘴角汩汩淌下的鮮血,意味著他已然到了強弩之末的事實。
算起來他倒是比旁邊那只蝙蝠的功力深厚了不少,最開始的原隨云還能以無爭山莊作威脅,一半威逼一半利誘,可惜眼前這幾人不為所動,最后流失了大部分體力后,便也像是看破了一般,這會兒青著一張臉,幾乎只剩下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吊著。
而方應看則不同,他服了王憐花的毒后,還有多余心思環視了一圈周遭,在這個密閉的房間里,掌握他二人命運的攏共有五人,宮九很顯然就是閑得慌,湊堆過來看熱鬧的,而師無愧則是蘇夢枕派來幫忙,以及事畢之后回去稟告的。
王憐花制藥制毒都有一手,給二人喂了他新研發的毒藥后,純粹將他們當作了實驗對象,拿著本手札寫寫畫畫,整個人興致勃勃的,顯然是在觀察服毒后的狀況。
狄飛驚一如既往的安靜,他沒有別的目的,他知曉方應看對她的覬覦之心,也知道方應看是那種為達目的心狠手辣的人,他此前特地多花心思勸說無情,也只為徹底拔除后患。
冷眼觀察了一圈后,方應看直直將目光投向了輪椅上的無情。
無情是第一次徇私干了這樣的事,或許是狄飛驚的話太能鼓動人心,也或許正如狄飛驚所言,是他本身就隱隱有此想法,如今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雖說他只是點了個頭,之后發展到當下這種情形,他早已有所預料。
看著面容冷峻而淡漠的無情,方應看忽而嗤笑出聲,“沒想到,一向處事無情的盛大捕頭,如今也有擅動私刑的一天。”
船室的木地板上,已經洇開了大片血跡,聽見此話,無情也只是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神色仍舊毫無變化,仿佛方應看口中所嘲諷的不是他一般。
方應看所做的那些事,單拎出來每一件都是罪大惡極,加起來也足以千刀萬剮,若非不得已,但凡有點能夠按律法半方應看的可能性,他絕對不會同意這般私下處置。
但無情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聞言他只是指尖在輪椅邊點了點,側了側眸,向王憐花問道,“王公子是否真能保證,此二人死后入了海,絕對無人可尋到蹤跡?”
眼下他只在意此事能否處置干凈。
“自然。”王憐花挑了下眉,語氣中頗有些自傲,“他們服了我這毒而死,死后尸體散發出的味道,足以令這海中的鯊魚瘋狂。”
這是名副其實的“毀尸滅跡”。
方應看臉色驟變。
他在被捉上船后,其實并沒有多少懼怕之感,畢竟只要無情按章辦事,將他帶回京師受審,他能脫罪的方式多得很,一雙手都數不過來。
卻不曾想,在這船上的不止神侯府和金風細雨樓的人。
楚留香那幾個多管閑事的家伙,方應看并不看在眼里,畢竟那些人好歹還算是正道人士,不會對他做出什么事來。
但偏偏船上還有一個亦正亦邪的王憐花,這本就夠讓人頭疼了,更別說還有個事事思慮周全,判斷力亦無人比擬的狄飛驚。
京都皇城里的江湖,與朝堂聯系緊密,狄飛驚曾經身為六分半堂的頭腦,對于方應看的有橋集團和蔡黨傅黨之間的牽連,最為清楚不過。
無情對此也并不是一無所知,他心里清楚,回到京師的方應看,不出三天,便能從六扇門安然無恙地回到他的神通候府,繼續安安穩穩地當他的方小侯爺。
所以幾番交談下來,無情不多時就被狄飛驚說服了。
方應看的臉色逐漸灰敗了下去。
這是死亡之前的征兆。
方應看殺過太多人,他十分清楚,當下的他已是回天乏術。
他身旁的原隨云已經咽了氣。
他并不想就這么認命,他還有很多事沒做,他偽裝那么多年,從來都將野心掩藏得很好,一直都是姿態乖順,伏低做小,騙過義父方歌吟,騙過米蒼穹,也騙過了蔡傅二黨,如今卻在這自以為勝券在握的蝙蝠島一役上翻了船。
他不甘心。
“咳咳……你們當真以為,只要本侯一死,你們擔心的事就不會發生了嗎……”
方應看已然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起了血,他面色青灰,卻仍強撐著扯開了嘴角,“你們錯了,咳咳……”
“本侯若死,事情不會結束,而是開始……你們全、都……”
方應看的話沒能全部說完。
盡管比原隨云晚了片刻,他還是緊隨著咽了氣。
方應看二人一死,接下來就是夜黑風高夜,殺人拋尸時。
這種事自有無名島的船員處理,他們常年在海上航行,對海上領域都極為熟悉,知曉哪片海域附近甚少有船只經過,所以哪怕之后引來成群鯊魚,也不怕會造成過路船只的傷亡。
只是沉默而凝重的氣氛,還是在屋子里逐漸蔓延開來。
方應看最后所說的話里,委實隱含了太多不明不白的意味。
屋子里的大都是聰明人,自然清楚向來心機深重的方應看,死了還要給人找麻煩這種事,他并非干不出來。
師無愧回去向蘇夢枕復命的時候,李尋歡已經走了,他將方應看最后留下的那幾句話,毫無錯漏地闡述了一遍。
蘇夢枕聽完后,擰眉沉默了半晌。
接下來海上航行的幾日里,眾人皆未提起那一夜過后,忽然消失不見的方應看與原隨云,就連不曾參與當夜之事的楚留香幾人,也仿佛察覺到了什么,只當那二人從來不曾被俘上船一般。
直至到了松江府,船只靠岸后不久,在眾人下榻的客棧里,自蘇夢枕房間的窗戶內,倏地飛出了一只通體灰白的信鴿。
兩日后。
在一行人回到汴京城的當天晚上,一副畫像被送上了御書房的案頭。
第62章 美人刀
自打回到汴京城,蘇鏡音練刀都變得自覺了不少。
或許是她內心深處,對于操縱夜叉白雪一事,隱隱還有些恐慌的情緒在,她總是會想起夢中那一幕。
蘇夢枕這兩天忙碌了許多。
那日在蝙蝠島上,方應看的手下基本都死絕了,包括將關七私下引來的「鐵樹開花」兩兄弟,二人離得近,死的時候滿身的傷痕,也不知道是死在關七的無形劍氣下,還是死在夜叉白雪的刀下。
關七的腦袋如今仍舊還是不清不楚的,說出去估計江湖上都沒人相信,曾經名動江湖,以一己之力威懾黑白兩道的關七圣,當下其實是個走火入魔多年的半瘋子。
只是人雖說有點癡傻,卻仍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絕頂高手,如果任由他在外頭亂來,保不齊又會被什么人利用來攪亂江湖。
好在如今的關七并非不可控,眼下來看,他暫時還算十分聽話,聽的自然是蘇鏡音的話,因而關七現下就留在金風細雨樓里。
沒了名懾江湖的關七圣,本就勢力大幅縮水的迷天七圣盟,至此已算全盤瓦解。
至于迷天盟門下之人,關七之下的六位圣主當中,「鐵樹開花」已經死于蝙蝠島,「不問蒼生問鬼神」當日在楚河鎮外,已暴露出二人實乃六分半堂的人,后來六分半堂內部大洗牌,如今聽命于總堂主雷媚,而雷媚又是金風細雨樓的郭東神。
如今金風細雨樓勢力愈大,并非無法吞并六分半堂,只是在這京城之中,上邊想看到的是兩雄并立,兩虎相爭,不愿看到一家獨大,所以哪怕事實上六分半堂早已成了金風細雨樓囊中之物,表面上的工夫還是要做的。
剩下的大圣主顏鶴發與二圣主朱小腰,本就是金風細雨樓派遣臥底的人,也就直接回到了風雨樓中,回來的時候,后邊還稀稀拉拉跟了不少迷天盟的人。
這些人聽說自家七圣主都入了金風細雨樓,收到消息后立馬歡天喜地收拾包袱,生怕晚一會就不讓加入了。
畢竟當下的局勢誰都看得明白,迷天盟自關七當年出事后,已經頹廢多年,而金風細雨樓這些年勢力愈盛,樓主蘇夢枕又任人唯才,只要有能力,在風雨樓里就有一展身手之時。
迷天盟剩余的大半勢力幾乎都歸入麾下,也因此蘇夢枕這兩天才忙得厲害,沒來得及去處理一些在天泉山下探頭探腦的探子。
這也就造成了在蘇鏡音下山的時候,被許多有心之人瞧見了那副神仙面貌。
自去年君山一行后,蘇鏡音已經很久沒有特意戴過帷帽了,再加上先前總是刻意“偶遇”她的方應看一死,她在京城里也就沒了什么顧忌,所以一聽說石觀音前段時間受了傷,一直待在醫館里,她隨手拿了短刀就出了門。
剛出天泉山地界沒多久,蘇鏡音就察覺到了一些隱蔽的視線,但她大抵是習以為常了,也并未在意,直到快到醫館附近,經過一處茶樓時,走著走著,忽然被人攔了下來。
“姑娘,我家主子想請您上樓一見。”
這人長得高大威猛,應當是練的外家功夫,自茶樓上一躍而下時,震起了一陣裹挾塵土的勁風,看著倒是很能嚇唬人。
但蘇鏡音是什么人,她見過的江湖高手不知凡幾,哪能被這么一個無名小卒嚇到,她皺了皺眉,只稍稍退了一步,避開了那些嗆人的塵土,這才看了看眼前的漢子,又順著他的話,抬頭望了一眼樓上之人。
那是個瘦弱不堪,看著腹無四兩肉的中年文士,像極了淫逸過度而掏空了身子的模樣。
蘇鏡音只略微瞥了一眼,便立即低下了頭來,那人的眼神,是她一直以來最厭惡的那種,曾經方應看那種勢在必得的目光,她就覺得很不舒服,而這人雖然長得一派文士模樣,卻比方應看的眼神還要令人討厭,左眼寫著圖謀不軌,右眼寫著色欲熏心,直讓人堵心得慌。
“讓開。”
蘇鏡音眉眼間盡是不耐,袖中短刀直接滑出了半截。
美人蹙眉,更顯天姿玉色,比之畫中的絕色佳人,亦更多出了七分神韻,
前日米蒼穹奉上了一副美人畫卷,如今已被珍之重之地掛在皇帝寢宮內。
自見到那副畫卷的第一眼起,趙佶已經對那畫中美人魂牽夢縈了整整兩日了。
趙佶不由自主地從茶樓窗口處探出了身,只想著多看美人幾眼,可惜美人當下已經不再抬頭,反而是三兩下就打趴了攔在她前邊的大內高手。
這座茶樓離藥館不遠,李尋歡前日剛回到藥館尋阿飛,就被早已等待多日的石觀音逮住又是一頓揍,然后再次兩敗俱傷。
石觀音依舊人狠話不多,每每下的都是死手,李尋歡并不是沒問過她,為何對他這般痛恨,這般欲殺之而后快,可是她從來都不肯多廢話,出手一次比一次干脆利落。
蘇鏡音在街上鬧出動靜的時候,李尋歡恰好在藥館門邊瞧見了她,只片刻就看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這樣的場景曾幾何時阿月也常常遇到,無非就是有那么一些宵小之輩,誤以為那只是個弱女子,上前調戲之下,然后倒霉催的,踢到了鐵板。
只是很快的,李尋歡就發現自己想錯了。
他無意間瞥見了茶樓之上的趙佶。
當年他也曾赴過瓊林宴,也曾打馬御街前,那時哲宗仍在世,趙佶也不過是個空有爵位的端王罷了。
只是后來哲宗逝世,膝下無子,由太后授意選定了只知吟風弄月,不通政務的趙佶登位,自此之后,朝堂上逢迎拍馬之輩層出不窮,朝政也逐漸混亂,正逢李尋歡喜愛結交朋友,而他廣交的朋友大多都是江湖中人,又被御史彈劾“身在官府,結交匪類”,于是自此辭官歸隱,回到保定李園。
李尋歡的記憶力極好,盡管時隔多年,趙佶的模樣也老上了些許,他仍舊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來。
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間就明白了趙佶當下的所思所想。
從前趙佶還未登位時,端王時期的他本就是個混不吝的,向來自詡風流多才,一貫是花街柳巷的常客,亦是多少當紅花魁的入幕之賓。
如今趙佶雖成了手握天下的皇帝,處事卻仍舊極為放縱,比之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且眼光也有種詭異的獨特,被教養得溫婉賢良、清清白白的妃嬪他不要,哪怕是賣身不賣藝的清倌他也嫌,卻偏偏愛極了那些出來賣的妓。
這皇帝是有些賤骨頭在身上的。
好在當下趙佶并沒有當街強搶的想法,也可能是他旁邊的米蒼穹也瞧見了李尋歡,因而及時攔下了他上去作死的舉動。
米蒼穹是官家近身太監,曾被趙佶賜名為米有橋,有橋的大概意思,是他很有點子很有主意,后來方應看為了拉攏米蒼穹,而把雙方合作的勢力特意命名為「有橋集團」。
米有橋雖是宦官,卻也是大內第一高手,師從「斬經堂」淮陰侯,一身內外功夫已經少有對手,如今一見李尋歡,作為向來老奸巨猾十分謹慎的人,米有橋自然不會輕易在此與李尋歡動上手。
畢竟李尋歡與他對上視線之時,他清楚地在他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護短,似有殺意一閃而逝。
倘若只有李尋歡一人,米蒼穹或許還可一戰,但茶樓之下的蘇鏡音,卻不是什么隨便可以動的身份,她是金風細雨樓的大小姐,也是蘇夢枕最為重視的妹妹。
如若明目張膽地在此動了她,恐怕不止是得罪了金風細雨樓,更要命的,還有其他與蘇夢枕交好的各大門派高手。
而擋路的大內高手就沒這個眼力見兒了,他本以為美人大多都是柔柔弱弱的,卻沒想到就是這么個看似柔弱的姑娘,三下五除二就打趴了他這個威猛漢子。
在蘇鏡音眼里,這人當街強迫民女,即便是聽命行事,那也是個成分十足十的狗腿子,她雖未下殺手,但每一式都是用刀柄或刀背打擊脆弱的穴位,幾次三番下來,這人至少也得在床上躺個三倆月才能起得來。
打完人出過氣后,她便頭也不回地進了藥館,并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藥館就那么大,盡管后院還有幾個可供病患休養的房間,但石觀音剛剛才和李尋歡打完沒多久,所以此時兩人都在藥館大堂,若非那會兒聽到蘇鏡音的聲音后,石觀音及時收了手,約莫兩人這會兒還在打。
只是在蘇鏡音叫了聲小姨的時候,李尋歡不由怔了怔,然后看向了癱在矮塌上裝虛弱的石觀音。
石觀音本身的外表也是極美的,只是美人要么美得千篇一律,要么美得各有千秋,直到此時,李尋歡才隱隱察覺出了石觀音纏著他不放的緣由,因而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可看來看去,他卻怎么都看不出來石觀音與他家阿月的相似之處,石觀音明艷動人,阿月清艷昳麗,大抵是美得各有千秋的那一類型。
兩人都在同一間藥館里,大堂內還是一副剛干完架的糟糕模樣,實在沒法用巧合來搪塞,對于蘇鏡音問都是怎么受的傷,石觀音不敢說實話,只說是和李尋歡切磋武藝時不小心傷到的,末了,還不忘用兇惡的眼神偷偷威脅李尋歡。
眼見著不久前還兇悍得像只母獅子一樣的石觀音,這會兒在小姑娘手下像只溫順的小綿羊,李尋歡輕笑了一聲,然后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下了切磋武藝這個說法。
蘇鏡音向來好騙,也大概是性格使然,別人不愿多說的事情,哪怕她看出了其它端倪,也從來不會多問,要么只作不知,要么懶得深究。
因而在看過石觀音的傷勢沒什么大礙后,蘇鏡音很快就離開了藥館,沒辦法,她其實可忙了,她哥在蝙蝠島一行,又是受傷又是趕路的,眼下身子虛弱了不少,這兩日卻還天天夜里挑燈處理公務,眼見著暮色逐漸西沉,她得回去盯著他吃飯喝藥。
只是蘇鏡音走的時候,身旁驀然多出了一個護花使者。
原本她身上有夜叉白雪護著,即便趙佶對她有不軌之心,也奈何她不得,但李尋歡擔心的是,這世上不止以武力論高低,那些上不得臺面的鬼蜮伎倆,曾經阿月不也那般著了套,倘若使在這么一個單純不知事的小姑娘身上,幾乎是一套一個準。
但石觀音防著李尋歡,寧愿讓她家便宜兒砸無花去送,也不肯讓李尋歡與小姑娘多相處半日。
蘇鏡音對無花倒沒什么防備,畢竟哪怕知道了石觀音與無花的關系,明面上無花還是個四大皆空的出家人,而且自相識以來,無花對待她一直都是進退有度,仿佛與蕓蕓眾生無甚區別。
但蘇鏡音不知道的是,無花如今這般清雅出塵的模樣,不過只是他太過擅長偽裝而已。
當日無花選擇主動將自己與石觀音的那層血脈牽連說出來,也不過是為了與她關系親近一些罷了。
她貫來待人慢熱而疏離,哪怕是極討女子歡心的楚留香和陸小鳳,在她這里也不過算是稍微說得上話的朋友,若是按從前的步調去走,恐怕不論再過多少年,他在她這兒也不過是個較為熟稔的“大師”罷了。
也不是沒有過一些陰暗極端的心思,那些暗流涌動的念頭幾乎時刻都有,但在蝙蝠島一役,見到那一出手天下間幾乎無人能抵擋,就連關七都敗在手下的夜叉白雪之能后,那些心思就被他及時收了起來。
一切眾生,種種幻化。
可那幻化之象雖虛,虛即是實,那是實打實的無上武道,無可抵擋。
說不準這是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慕強心理,只是兩相衡量之下,他雖不敢再輕舉妄動,卻也因此而陷得愈深。
無花與蘇鏡音離開的時候,直到二人的身影遠得看不清,在茶樓上的趙佶才不甘不愿地收回了探出的頭。
這世間美人易得,絕色美人則少之又少,絕世的美人更是幾乎不可求。
君不見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昔年唐明皇見到傾國傾城的楊玉環時,約莫也是如此魂不守舍,輾轉難安。
畢竟縱觀古今上下幾千年,所能點出名聲的傾國美人,也不過寥寥數幾罷了。
彼時的楊玉環還是實打實的兒媳,那唐明皇都能下得了手君奪兒妻,如今只不過是個金風細雨樓蘇家的小姐,別說尚未婚配,哪怕當真婚配了,他一個堂堂坐擁天下的皇帝,只是想要一個絕色美人又有何難?
趙佶已是色心上了頭,但米蒼穹可不傻,他分得清事情的輕重緩急,也知當下并不是動手的好時機。
更別提蔡京今日才往他這兒遞了消息,只道那蘇家的小姑娘并不像表面上那般無害,當日蝙蝠島上,因有蔡京派出的小船接應而僥幸逃生的雷純回京后,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稟明,聽說就連關七都敗在了那小姑娘的手上。
關七是什么人?
那曾經可是個隨便跺一下腳,黑白兩道無數英豪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別說米蒼穹自己,哪怕是諸葛正我、元十三限這些人,碰上關七也只有趕緊撤離的份兒,可能也只有請出自在門的創始人韋青青青,或許才能稍微與之一戰。
雖然不知那小姑娘是如何贏的關七,但僅憑這點,就已讓人無可小覷。
而且聽聞那關七,如今似乎也歸入了金風細雨樓。
米蒼穹前日按方應看所留后手呈上畫像,不過是為了坑金風細雨樓一把,如今卻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一個關七,外加一個勝過關七的小姑娘,有那兩尊大神在,就問問這普天之下,誰還能搞得動金風細雨樓??
可惜趙佶不懂這些,他被蔡京那些人拍馬屁戴高帽的哄慣了,對自家朝廷的實力沒有半點逼數,只覺一朝選在君王側,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事情,完全沒有半點美人愿不愿意的概念。
然而這美人是實實在在的有毒且扎手。
若非米蒼穹苦苦勸說了好久,趙佶約莫是想要直接將人帶回宮的。
有毒且扎手的蘇鏡音,壓根不知已經有人在暗地里打起了她的主意,她其實不覺得自己需要人護送,但怎奈無花打著自個母親的旗號,說什么遵從母命,所以她也不好再多拒絕。
習武之人的腳程總是比普通人更快些,哪怕一路慢慢踱步而行,不多時也到了天泉山地界。
金風細雨樓畢竟是一方江湖勢力,到了天泉山下,很快就有守山門的弟子上前接應,近來樓子里事務繁多,蘇鏡音便也不多留客,只對著無花淡淡頜了下首,算作告別。
“我到了,多謝無花大師一路相送。”
無花目光溫和地看著她,手中佛珠輕輕捻動,微微笑著道,“說起來,蘇姑娘既喚母親為小姨,其實大可稱我一聲表哥,不必總是如此疏離。”
對于無花與石觀音的關系,蘇鏡音陸陸續續聽說了一些,聽到這話雖不覺突兀,但面色還是禁不住浮起一瞬的古怪。
好似看出了蘇鏡音的不自在,無花并未再多言此事,就好像他也只是隨口一說,不論她想如何稱呼都沒問題。
蘇鏡音再度抬眸看去時,就見他仍然還是平日那副出塵佛子的模樣,只單手作揖,淺淺一笑,便告別離去。
翌日。
回京后的無情,用了整整三日時間,將蝙蝠島一案原隨云所犯之罪,以及方應看一直以來所做的惡事,連同證據證詞,全都整理成冊,交由師父諸葛神侯,預備上呈天聽。
諸葛正我略微翻閱過后,沉默了許久。
其實對于原隨云與方應看二人之死的蹊蹺之處,諸葛正我是有所察覺的。
畢竟四大名捕之中,無情作為大師兄,年紀雖然最小,但入門卻是幾人之中最早的,他可以算是諸葛正我自小養大的。
他最了解自己這個自小養大的大弟子,他做不出那種擅動私刑的事,但……方應看和原隨云二人實在是罪行累累,罄竹難書,遠遠超出了他的底線,且回京后還可能輕易脫罪,若是有人在這種時候稍作引導兩句……
那就不一定了。
但諸葛正我卻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拍了拍無情的肩膀,然后在上朝之時,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正氣凜然地呈上了那本案卷。
方應看長得不錯,又很會說話,趙佶平日里是挺喜歡他的,聽到他所做的那些事時,趙佶壓根都無法將看起來單純稚嫩的方小侯爺,與案卷上惡貫滿盈的方應看聯系起來。
趙佶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對于呈上來的厚厚一本案卷,他也懶得多翻,只揮揮手,讓諸葛正我看著辦就是,反正這會兒人死都死了,連尸體都尋不見,不論什么罪,就算上面還寫著通敵叛國之類的罪名,那也想定就定吧。
唯一麻煩的,可能就是方歌吟了,但諸葛正我又道,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即便方歌吟收到消息后趕來質問,他們神侯府也有的是證據讓他心服口服。
人死即如燈滅,就連曾經十分看好方應看的米蒼穹,都不曾多說什么,只要不牽扯到他身上就行。
無情也知道光憑這個無法將米蒼穹拉下臺,所以在卷宗上,這個度他把握得很好,只側面點了幾句有橋集團犯的事。
只是在諸葛正我提到,金風細雨樓在蝙蝠島一役上救人所做的功勞時,原本還聽得昏昏欲睡的趙佶,瞬間就精神起來了。
他這一精神起來,諸葛正我話說到一半都卡了殼,還不待他繼續往下說,就聽龍椅之上的趙佶忽然出聲,大夸特夸起他從前最看不上的江湖人來,愣是把金風細雨樓從上到下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的,特別是他那位素未謀面的未來國舅。
趙佶此人的身上,幾乎集合了史書上所有末代皇帝的特點,沉迷道教,盲目追求長生不老、成仙之道,并且親信奸佞,昏聵好色,可以說是驕奢淫逸統統占了個全。
如今乍然一見那蘇家的美人,一眼就入了心,哪有放棄這么一個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的道理。
但諸葛正我根本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只是甫一下朝,便滿頭霧水地帶了塊御賜牌匾出了宮門,然后匆匆趕往天泉山。
牌匾上書「金風細雨樓」。
然而,讓諸葛正我更加蒙圈的是,一見到趙佶親筆所書御匾的蘇夢枕,幾乎在一瞬間,臉色就陰沉了下來。
仿佛風雨欲來之勢。
第63章 美人刀
一個江湖勢力真正想要坐大,情報網絡是必不可少的,楊無邪用盡心血構筑成的白樓情報網,龐大而細致,幾乎可將整個天下囊括其中。
但也有輕重之分,有些地方離得遠跨度大,收取消息到呈上消息,便需要隔個幾日,但作為金風細雨樓主要陣地的汴京城,卻是重中之重,舉凡城中有點風吹草動,不出一時半刻,很快便可呈上楊無邪的案頭。
蘇鏡音昨日出門一回,遇到了攔路之人,事情的前前后后,包括茶樓上的兩個人長得什么樣貌,幾乎在蘇鏡音回到天泉山沒多久,不必李尋歡特意趕來提醒,就已經有線人及時呈上了情報消息。
一個瘦弱的中年文士,身邊跟著一名老隨從,那老隨從長相有些古怪,面如蟹殼,色近青磚,白眉如雪,唇角下撇,威儀肅肅。(注一)
很明顯的特征,一一都和米蒼穹對上了,而能讓米蒼穹一個近身太監在旁伺候的,除了官家趙佶本人,也不作二選了。
趙佶的好色遠近聞名,蘇夢枕先前將那些天下第一美人的傳聞壓了又壓,甚至曾經利用林仙兒的炒作掩人耳目,如今真正的梅花盜背后指使之人揭開,林仙兒都入了牢獄,以待秋后問斬,可蘇鏡音終究還是被盯上了。
這不由讓蘇夢枕想起兩日前,由風雨樓安插在宮中的小黃門手中遞出來的那則消息,皇帝寢宮里所掛的畫像,應當就是方應看所留的后手,如今看來,畫中之人大抵是……
一想到這點,蘇夢枕就覺如鯁在喉,心里膈應得慌。
只是他這邊還未實施舉措,那趙佶就已先親筆御書了個匾額,這算盤珠子幾乎都要嘣到他臉上來了。
送走了諸葛神侯,留下楊無邪安置那方御賜牌匾,蘇夢枕回到玉峰塔上,沉默著從袖中抽出紅袖刀,神色漠然地撫上了刀身那一抹艷紅脊骨。
蘇家曾經是應州的名門望族,也曾有過滿門忠烈的時候,只是那份忠烈是對家國天下,而非上位之人。
應州之亂后,故土不再,蘇遮幕手把手創建金風細雨樓,后半輩子苦心孤詣,半生都在為收復燕云十六州而奔波操勞,這是父親一生的心愿,也是蘇夢枕的心愿。
收復失地,還我河山。
這也是蘇夢枕的夢。
而今坐在皇位上的趙佶,昏聵無道,任用奸佞,剝削百姓的應奉局,造作局,花石綱,哪個不是他上位之后所干的好事?
即便是趙佶最心愛的「左元仙伯」蔡太師,最開始的確是因為一身文采斐然而被任用,后來連番的提攜重用,無非就是因為蔡京說話做事極對趙佶心意,倡為“豐、亨、豫、大”之說,勸說趙佶盡情放縱,奢侈享樂。
可是這供其享樂的錢財,又要從何處斂呢?
有權有勢的世家貴族動不得,那自然就只能借新法變革之名,行苛政暴政之實,從百姓的身上層層剝削,積少而成多。
如今的朝政烏煙瘴氣,莫不是視官爵財物如糞土,累朝所儲掃地矣。
弒君一事,彼時的蘇遮幕其實也曾有此想法,當年應州生亂,蘇家在應州經營勢力立足多年,又有無數江湖英豪前仆后繼,為抵抗遼軍奔赴而來,若非趙佶那廝一身的軟骨頭,既怕事又不作為,朝中奸佞當道,有細作里通外敵,應州又怎會全盤淪陷?蘇家又何至于滿門被滅?!
之所以不曾真正實施行動,無非是因為一直以來金遼在外環伺,虎視眈眈,如若朝堂上貿然改換皇帝,恐生內亂,而一旦朝政生亂,只會給外敵可趁之機。
然而金風細雨樓坐落天泉山,在皇城腳下坐大勢力,也未必沒有一絲威脅皇權的意思。
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只是這皇帝該如何換,如何反,還須有個詳盡的計劃才是,至少有一點必須掌控好,那就是要“快”。
要快刀斬亂麻,還要快到環伺在外的金遼反應不過來,直接內部解決,直接改換天地。
但這并不是多么容易的事,趙佶雖昏聵無道,但身邊卻有米蒼穹、黑光上人、諸葛神侯等人護衛,這些人有忠有奸,平日雖不合拍,但倘若趙佶有事,合起來護駕之時卻是難以攻破,更別提還有數以上萬計的大內禁軍,哪怕是關七能以一敵多,哪怕夜叉白雪能橫掃一片,卻也要以死無數軍士為代價。
上位者所犯的過錯,不該由眾多無辜之人的性命去填。
這不是蘇夢枕所愿意看到的。
該如何做,才能以最快最小的代價解決掉趙佶,這是必須要計劃好的一點。
而另一點問題是,龍生龍鳳生鳳,趙佶身上盡是軟骨頭的種子,生下的皇子也沒一個得用的,成年的皇子中,從太子趙恒到九皇子趙構,全是一水兒只知窩里橫的,當不得圣明人君。
想到此處,蘇夢枕不由抬手揉了揉額角,若非當年哲宗無子,哪里能輪得到奢靡無德的趙佶登位??
他想事情想得出神,房門沒關,蘇鏡音進來的時候,就見自家兄長靜靜地坐在那兒,手下輕撫刀脊,渾身盡是縈繞的殺意。
她大概聽說了御賜牌匾的事,也知道那趙佶是個什么樣的昏君,畢竟能夠重用蔡京等奸黨,對那群人所做惡事視而不見,只顧縱情聲色的,哪里還能是什么好皇帝。
只是她卻不知道皇帝此番突然賜匾,究竟是因何之故。
直到走近前來,無意中瞥見書案上未曾遮蓋的情報消息,蘇鏡音頓時臉色驟變,原本浮著淡淡薄紅的面頰也瞬間失了血色。
她還記得昨日那人的眼神,想起來就覺得惡心壞了。
“兄長,我是不是招惹麻煩了……”
她有些心慌,倏然蹲下身一把攥住了他的袖角,抬頭看著他,眼圈紅紅地說,“對不起兄長,我不該只圖省事,我外出應該戴好帷帽的……”
蘇夢枕怔了一瞬,很快回過神來,輕輕搖了下頭,安撫著她說道,“不是的,音音,此事與你無關。”
蘇鏡音眼中噙了淚,搖了搖頭,她有些鉆了牛角尖,只覺得那確實是自己招惹來的禍事,哪怕是無意間。
蘇夢枕微微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說道,“不論是好是壞,容貌都是父母給的,只是這世上總有那么一些人,他們的心本就是一灘爛泥做的,看什么都是腌臜。”
他輕輕拭去她眼尾的淚水,又輕聲道,“音音,這不能怪你,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那雙恍若寒星的眸子里,傳遞出來的是令人安心的微芒,蘇鏡音不由恍惚了一瞬。
她恍然想起當年父親去世,風雨樓正值風雨飄搖之際,出師下山接管偌大幫會的少年,曾經那雙眼里透露出的不屈信念。
好像不論何種艱難的境地,都不能讓他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好像只要有他在,她總是能任性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公子說得是。”
楊無邪踏入屋門,邊走邊說道,“況且那趙佶本就是個嗜色之徒,后宮佳麗數不勝數不說,同時還是城東小甜水巷的常客。”
楊無邪這話,其實還算說得含蓄了,那趙佶向來不要臉皮,他和名妓李師師的風流韻事幾乎傳得天下皆知,更是從皇帝寢宮通往鎮安坊李師師的繡樓里,專門修建了一條用于二人幽會的地道,別人不知,眼線遍地的楊無邪自是不可能不知曉。
蘇鏡音向來不關注這些,但小甜水巷是什么地方,她還是聽說過的,一聽這個,就忍不住皺了皺眉。
這種人真的能當皇帝??
她這么想著,也就這么愣愣地問了出口,楊無邪笑了笑,也沒解釋別的,畢竟說起來那就牽扯到當年哲宗死后的事了,也不是不能說,只是跑題了,除非哲宗還留有子嗣,否則和現下這事真沒多大干系。
“大小姐大可不必憂心,朝堂上也有咱們安插的人,而且樓子里幾萬弟兄呢,哪能任由那趙佶胡來。”
楊無邪說道,“再不成,刀南神手中還掌握著京城二成兵力,咱們手下的兵士個個吃飽喝足的,和他們那八成被貪了糧餉,成日餓肚子的士卒,可不是一回事兒。”
蘇鏡音眨了眨眼,下意識道,“那不就成造反了么?”
蘇夢枕眸中寒火微微躍動,但沒說話,只是輕輕地一下一下,撫著她的發頂。
只有楊無邪緩緩笑了起來。
“如今這世道,早晚都要亂起來,換個皇帝百姓還好過些。”
可惜還沒來得及計劃詳細,朝堂上的風,卻先起了。
這日下朝后,朝堂上的線人傳來消息,有蔡黨門下官員參奏神侯府與金人相互勾結,證據是府中藏有金國皇室秘傳之寶「烏日神槍」。
但事實上,那柄烏日神槍不過是昨日夜里收到匿名消息,剛從方應看的神通候府秘室搜出來的,尚未來得及歸納入刑部罷了,卻不曾想,竟被當做勾結女真皇室的證據。
其實這證據根本站不住腳,朝堂眾人也都知道,神侯府與金國皇室勾結一事是假的,是憑空捏造的,官家先前再怎么昏聵,再怎么煩死了諸葛正我的逆耳忠言,對他的忠誠為國之心還是信任的,怎么說也不會傻到那種相信此事的地步。
但偏偏這次不知怎么的,官家似是極為震怒,直接下令讓禁軍將神侯府包圍了起來,也不說怎么處理,就只說讓神侯府眾人禁足府內,無令不得出入,以待調查。
這則消息傳出來的同時,楊無邪也收到了從各處傳來的情報,其中有幾條,巧合得十分蹊蹺。
關中無爭山莊現任莊主原東園,已于幾日前,自太原趕往汴京城,表面看上去,像是為了兒子原隨云所犯之罪而來。
但相比起另外兩位,多年不曾離開太原的原東園突然入京一事,因有兒子身死在前,也不算多奇怪了。
一個是因道不同不相為謀,而與師兄諸葛正我反目成仇,從而產生多重私怨的元十三限。
自元十三限投入蔡京門下后,這些年來,蔡京一方面用他與門下弟子「六合青龍」來制約諸葛正我,另一方面又對他十分防備,因而將其調離京師,多年來元十三限一直郁憤不得志,哪怕弟子文雪岸死于非命,也不曾見他進京來為弟子收斂尸身。
可偏偏就在這種時期,蔡京卻緊急啟用了元十三限,如今元十三限同樣也在幾日前趕往京城,距離入京,大概也就是這兩日了。
另一個卻是個意想不到的人物,曾被稱為「萬家生佛」,實則人面獸心一手造就嵩山慘案,致使多位江湖高手死于非命,從而強奪各家秘籍絕學的「快活王」柴玉關。
柴玉關自嵩山一役后,已龜縮躲藏在玉門關外的樓蘭古城多年,如今忽然入關進京,大概也同樣和蔡京傅宗書一黨脫不了干系。
蘇夢枕看完,視線停留在最后一則快活王入京的情報上,沉吟了片刻后,他冷笑一聲,直接吩咐道,“將這條消息,原封不動傳給王憐花,他會感興趣的。”
楊無邪頓了下,當即明白了自家公子意思。
二十多年前嵩山一役的始作俑者,不止是柴玉關一人而已,實則還有當時柴玉關的妻子「云夢仙子」王云夢。只是在得到眾家秘籍后,柴玉關不愿與人分享成果,更別提云夢仙子的武學天賦比他高出太多,如若一起練,他的武功將永遠也趕不上她。
因而柴玉關便趁王云夢對他不曾提防之時,將她暗算重傷,只是當時王云夢的武功比他高出太多,他殺不了她,只能奪走所有秘籍之后遠走高飛。
王云夢當時已身懷有孕,王憐花便是她與快活王的兒子,她恨極了柴玉關,也將仇恨自小就灌輸給了她一手帶大的兒子。
此事江湖上雖不曾傳出,但自從鄂州城遇上王憐花后,楊無邪聽從公子之命,詳查了所有與王憐花有關之事,當年柴玉關與云夢仙子之間的那些往事,并不算做得多隱秘,以楊無邪的情報網絡搜查起來并不難,因而白樓里對此都是有詳細案卷記載的。
王憐花曾經對蘇鏡音所說,他有個不共戴天的仇人,說的便是他的生身父親柴玉關。
只能說,孝,太孝了。
為了成全王憐花的一片“孝心”,楊無邪十分貼心地挑了個輕功較好的弟子,保證不出一柱香時間,這條消息就能按自家公子所說,原封不動地傳到住在城東客棧的王憐花手上。
第64章 美人刀
當日蝙蝠島一行,眾人在松江府靠岸后,恰逢楚留香的三個義妹收到他去往蝙蝠島的信,十分擔憂,因而將楚留香的三桅船停靠在松江府海岸等他。
那艘船算是浪子漂泊江湖的一個歸處,楚留香太久不曾歸家,被三個義妹遇上后,直接將其留了下來。
而在歸途船中,偶然發現真正的羅剎牌在蘇鏡音手上,得知自己其實是被玉羅剎利用了一通,用來清理教中內鬼的陸小鳳……他直接自閉了。
敢情他被半個江湖追殺著折騰了好幾個月,全特喵是玉羅剎的計策?!
陸小鳳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好了,于是下了船,直接跑江南找花滿樓喝酒哭訴去了。
至于從蝙蝠島上救下來的那些姑娘們,失去了眼睛的她們即便回到市井中,也很難開始正常生活,因為拐帶妹妹而被蘇公子削了一頓的宮九,痛并快樂著接受了安頓那些姑娘的差使,和牛肉湯一道回了趟無名島。
畢竟無名島上的人本就各有各的奇怪,而且那是宮九與牛肉湯的地盤,有他二人壓著,沒人敢對那些失去眼睛的可憐女子做什么不好的事。至于之后,她們想要學武功傍身也好,還是在無名島上找點差使做也罷,總能好好生活下去。
而后來從陸小鳳口中聽聞此事的花滿樓,特意前往蝙蝠島教那些姑娘聽聲辯位的本事,此為后話了。
至于此番的人質,除了孫御史家的那位小姐跟隨眾人一道回到汴京城,另外的朱七七和溫柔這回雖未受多大罪,卻也受了不小的驚嚇,各自被送回了家。
而當日在春華樓里,故意偽裝成不會武功的柔弱孤女被賈剝皮拍賣,實則另有所圖的白飛飛,終于在回程路上接近了王憐花。
白飛飛與王憐花的成長經歷其實很像,她如今雖是幽靈宮一宮之主,幼時卻過得并不怎么好,與王憐花有些相似的一點是,同樣都是自小就被灌輸了仇恨,只是其母白靜恨的不僅是快活王,也恨王云夢,因而當日春華樓被拍賣一事,不過是白飛飛打聽到王憐花不知為了什么目的,故意裝成了個唱小曲的姑娘,所以刻意以此接近他,以謀求進入王家,好讓她能伺機尋王云夢報仇罷了。
只是后來,在回程路上她不予余力接近王憐花時,他太聰明,只是發現了些許端倪,就猜出了她的目的。二人詳談一番后,白飛飛才了解到王云夢曾被快活王拋棄,以及暗算重傷一事,也知曉王憐花對快活王的仇恨,因而兩人就此定下合作。
王憐花不是會委屈自己的性子,他眼下雖住客棧,卻也住的是京城最好的客棧,最好的天字號房,白飛飛則不同,只要能達成目的,她怎么樣都行,當下也隨著王憐花,暫時住在他隔壁廂房里。
收到快活王柴玉關入關進京的消息后,王憐花很快敲響了隔壁房門,第一時間通知了白飛飛。
兩間都是天字號房,房間從布局到擺設幾乎一模一樣,王憐花進屋后,隨意掃視了一圈,很快就失去了興趣,他剛掀袍坐下給自己隨手倒了杯茶,茶水還未入口,就聽白飛飛柔聲說道,“這消息確定是真的?”
快活王實在是惜命,他自知在江湖上仇人遍地走,因而在樓蘭古城上建造快活城時,為了防止尋仇,特地設置了無數機關,若是這條消息是真的,快活王果真入關進了京,那他們就無須再煩惱,如何獲取地圖進入機關重重的快活城了。
“金風細雨樓「童叟無欺」的楊總管所給的消息,自然不會有假。”王憐花仰首飲盡茶水,放下杯子說道。
按消息中所說,柴玉關是赴蔡京之邀而來,這話也的確可信。
柴玉關的「快活王」之名,雖稱王位,畢竟只是自己封的王,說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據楊無邪推斷,蔡京不知怎么和他搭上了線,承諾要給他封王,將他的快活城直接當作封地,順便還要在旁邊劃一塊更大的地盤給他,快活王權衡利弊后,對此自然是無有不應。
畢竟在各方勢力里,比起統領西方魔教的玉羅剎,以及在沙漠一手遮天的石觀音,他的快活城并不是最強的,更別提還有當年嵩山一役后,招惹下的不少仇人,所以柴玉關一直以來,才只能龜縮躲進玉門關外的樓蘭古城。
但如若有朝堂背景作支撐,那就不一樣了。
白飛飛款款走至桌邊,悠然坐下,也給自己倒了杯茶,順便將他的杯盞滿上,然后才說道,“那位蘇公子,當真可信?”
女子語聲嬌柔婉轉,恍若空谷黃鶯啼。
王憐花挑眉看她,他這位同父異母的姊妹啊,真是無時不刻都在維持著那副柔弱美人的人設。
“蘇夢枕沒理由騙我們。”他說道。
白飛飛抬眸看他,似是有些驚異的神色,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直看得王憐花一頭霧水,末了,才掩唇柔柔一笑,說道,“怎么沒理由,那位蘇妹妹不就是他的理由?”
王憐花自己身在局中,因而那么聰明的他,竟也沒能發現什么不對勁,但白飛飛不同,她旁觀者清,在船上之時,雖只隔著船遠遠見過幾回蘇夢枕,可憑習武之人的眼力,還是能看清楚那位蘇公子,看向他妹妹的目光啊……可并不清白。
察覺出此事的,可不止是她,還有……
白飛飛低頭淺啄了口茶,在王憐花問她什么意思之時,不再多言,只微微勾了勾唇。
…………
蘇鏡音輾轉反側了兩日,整個人都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來。
她難得動用了她容量不大的腦瓜子,想了又想,除了直接干掉狗皇帝,好像也沒其它法子了。
可皇帝身邊有太多絕頂高手保護,像她兄長說的,假如雙方硬碰硬的話,即便夜叉白雪能越過那些人殺了他,也要堆填太多人命,而且夜叉白雪一遠離她,她的人身安全也保障不了。
雖然她兄長說不必擔心,說是再等兩日,一切便有轉機,但是她就是放心不下,總覺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像有什么事要發生。
就連這會兒過來看望狄飛驚的傷勢,她的眉宇間也總是縈繞著一抹愁緒,很容易就被狄飛驚看了出來。
當日在蝙蝠島上,狄飛驚所受的傷勢其實并不輕,畢竟方應看再怎么罪大惡極,他的武功實力卻是不容置疑的,傳承自方歌吟的劍法哪會是什么普通的花架子,而是實打實的絕學。
若非當時方應看被夜叉白雪嚇破了膽,又急著從即將四分五裂的蝙蝠島上逃脫,也不會那般輕易就被狄飛驚給活捉了回去。
說輕易卻也不輕易,狄飛驚身上的傷勢,蘇鏡音是在船只航行到半路的時候才知道的,還有無情在崖上作戲所受的劍氣傷也不少,后來那一路,就從監督自家兄長一個人喝藥,變成了監督三個人喝藥。
江湖人體內自有真氣運行,受傷也比平常人好得更快,這兩日蘇鏡音稍微注意了下,發現她兄長基本都好得差不多了,今日才抽空過來看望狄飛驚的傷勢恢復得如何。
聽到狄飛驚說恢復得很好,蘇鏡音也就稍微放下了心,畢竟他本可以留在天泉山,若不是她當時非要前往蝙蝠島,他也不會跟著去,結果一行下來,還令他受了不小的傷,說起來,她的確欠他一個人情。
盡管狄飛驚總說,是他欠了她。
只是蘇鏡音這會兒顯得有些怏怏不樂,狄飛驚不免關切地多問了幾句,蘇鏡音猶豫了一下,驀然想起狄飛驚的腦子比她好得不要太多,絲毫不亞于她兄長,于是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說了出來。
狄飛驚問道,“此事蘇樓主怎么說?”
“兄長說不必擔心,再等兩日就好。”
蘇鏡音一手撐著下頜,幽幽嘆了口氣,說實話,她想了又想,仍舊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再等兩日?
是等接下來的事態發展?還是等什么人??
狄飛驚眉頭也微微蹙了起來,仿佛是在思忖著什么,原本就很好看的一張臉,竟是更顯出幾分秀麗出塵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就連本來還在煩惱著的蘇鏡音,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然后就聽見,門外傳來了兩聲低沉嘶啞的咳嗽聲。
蘇鏡音身形一頓,驀然回頭,果然見著她家體弱多病的兄長此時長身玉立在門邊,黑發如墨,眉目清冷,這會兒春寒仍舊料峭,他卻只身著一襲縞色春衫,連大氅都不曾披上一件。
蘇鏡音不由皺了皺眉,她立即就忘了自己剛才在煩惱什么事兒了,下意識碰了碰他的手,冰涼的觸感立時傳遞了過來,冬末的寒意仿佛還殘留在他手上。
她下意識就想將他拉進屋子里取暖,卻被他反手握住了纖細的腕子。
蘇鏡音怔了一怔,懵懵地抬眸看向他,像是有些不明所以。
狄飛驚只默然看著,他仍舊低首垂眸,背光之下,讓人難以看清他臉上的神情。
只是蘇夢枕的神色卻也不算好,他的手輕柔而不容分說地握緊了她的手腕,開口時語氣偏沉偏冷,只道,“舍妹在此打擾多時,蘇某還有事尋她商談,且容我二人先行告辭。”
狄飛驚眼眸微瞇,稍稍抬了下頭,目光沉靜地盯著蘇夢枕看,仿佛要將對方掩藏心底的秘密一眼洞穿般。
蘇夢枕不疾不徐地回望過去,像是若有所覺,眸子里的水色好似淬過了寒冰一般,冷而鋒銳,渾然不懼。
這已然算是一種無聲的默認。
狄飛驚暗暗吃了一驚。
二人之間的眉眼官司,蘇鏡音能看得懂才見鬼了,她從頭到尾一臉懵,直到天色漸沉,手上倏然傳來微涼的觸感,她被牽著離開,卻還不明白究竟怎么個情況。
但她還是能看出來,她兄長和狄飛驚之間,好像背著她有什么不可言說的秘密了。
蘇鏡音有點郁悶,兄長他好像從來沒有特意瞞過她什么事,最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有那么一些事情,就是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可惡,她還是不是他最親愛的妹妹了?!
郁悶歸郁悶,回到玉峰塔上,蘇鏡音第一件事還是立馬取來大氅,連忙給他披上。
她看得出來,兄長他這幾日應當也睡得不好,原本入了春后稍微轉好的臉色,這兩天又蒼白了下去,連帶著薄唇上的那點血色也淡了許多。
少女一進門就忙前忙后的,為他披完大氅,又用內力加熱起茶水來,直到指尖觸了觸茶水溫熱,才提壺斟了一杯,捧到他面前。
蘇夢枕原本還略有些浮躁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來。
他唇角的幅度都不由上揚了幾分。
雖然方才他在狄飛驚面前,表現得像是始終不曾憂懼,但實際上,就在那短短幾個呼吸間,他的心思早已經百轉千萬回。
不僅如此,在面對狄飛驚的時候,他的心里,總是有種十分微妙的不痛快。
狄飛驚對她同樣有情。
蘇夢枕實在太了解她,小姑娘待人慢熱而冷淡,她有自己的判斷,如若不是被劃進了自己人的圈子里,她不可能與狄飛驚相處得那般自然,那般融洽。
那么多人里,除了相識多年的無情,沒有其他人能讓她那般放心地相處。
蘇鏡音有些奇怪地看他,“兄長,你怎么了?”
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蘇鏡音的手在他眼前揮了好一會兒,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將眼前某人揮動的手一把握住,蘇夢枕微微搖頭,看著她的時候,眼神也隨之溫柔了下來,只低聲說道,“沒事。”
蘇鏡音輕輕眨了一下眼睛,仍舊定定盯著他看,顯然不相信這話。
少女的眼睛很亮,似有光影輕輕掠動,眸光盈盈,透著無法言說的靈秀與純澈,仿佛氤氳了滿目的灼灼星河。
恍惚之間,蘇夢枕的手已經不由自主般,輕輕撫上了她的側臉。
他的動作其實很慢很慢,蘇鏡音有許多機會可以別開臉,只是他目光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一抹愁緒,讓她下意識忍住了臉上的癢意,只顧著擔心他。
她實在很少看見兄長這般不確信的模樣,仔細回想,近來也只有那件事稱得上棘手,才能讓他這般舉棋不定了。
“兄長,是不是那個趙佶的事,很不好處理?”
蘇鏡音眉頭微微蹙著,她遲疑了一下,抿了抿唇,說道,“不然,還是讓我去試試,我讓夜叉白雪殺了他?”
蘇夢枕的手頓了一瞬,轉而撫上了她如云般的鬢邊,將散落在側的兩縷發絲輕輕勾到了耳后,然后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就這么輕輕地捧上了她的臉頰。
“音音。”他微微搖頭,說道,“我曾經覺得,你性子太軟,擔心我一旦不在,即便為你安排好妥帖的高手護衛,以你的容貌,也容易招惹麻煩,所以一直以來,都盡量將紅袖刀法細細教予你,想讓你能有自保之力。”
蘇鏡音怔怔地看著他。
他的指腹就放在她耳旁,捂過溫熱茶盞的手心已經不再寒涼,反而帶著微微的熱氣,指腹輕輕揉過耳垂,激起一陣不由自己的輕顫。
蘇鏡音莫名覺得耳熱,她下意識想退開,可是被他牢牢制住,不得動彈。
卻在這時,忽而聽見他好似幽幽嘆息了一聲,又道,“直至現在,我的想法一直都未曾變過,你可以不喜歡殺人,但不能不會。”
她微微抬眸,睜著水光瀲滟的眼睛看他,她大抵聽明白了他說這話的意思,她張了張口,剛想說點什么,卻見原本已經稍稍退開了些的兄長,忽然又躬下了腰背,越靠越近,直至與她額頭相貼。
這樣的距離實在太近了,近乎于呼吸相聞,就連一貫異常遲鈍的蘇鏡音都覺得不對勁兒了。
眼前的人近在咫尺,清冽的氣息幾乎包裹住了她周身,蘇鏡音不由有些心慌,她掙了掙,剛想退開一些距離,卻聽他又忽然開口,說道,“可那只在于你能保護好自己,除此之外,我絕不會,讓你變成一把殺人的刀。”
“你明白嗎?”他說。
蘇鏡音驀然停下了掙扎,她怔愣了半晌,還有些轉不過彎來,少頃后,才輕輕地點了下頭。
他微微勾了勾唇,趁著某人還在轉動她容量不大的腦子,比平日里還要遲鈍不少,不動聲色地抬手,將嬌小的姑娘輕輕攬入了懷中。
目光落向門外,蘇夢枕神色微斂,不知在想些什么。
…………
是夜。
暮色蒼茫,浮云遮蔽一輪明月,夜空暗沉如潑墨。
城東處,卻似有火光閃爍。
有弟子來報,城東幾處分舵遭受火藥爆炸,今晚值夜的弟子幾乎死傷大半。
此事發生得太過巧合。
傍晚時,白樓才收到元十三限和原東園兩撥人馬進城的消息,至此不過兩個時辰,城東分舵就出了事……
蔡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但不論如何,分舵出了這么大的事,蘇夢枕必須帶人親自前往探查,照舊留下了楊無邪鎮守天泉山。
這會兒時辰還早,蘇鏡音也尚未入睡,一聽到隔壁房里來來回回的動靜,她就從床上坐了起來,直到蘇夢枕的咳嗽聲在門外響起,她幾乎同一時刻打開了門,仿佛等待已久。
“兄長,”蘇鏡音擔心地問,“是不是樓子里出什么事了?”
初春的夜風仍舊寒涼,蘇夢枕攏了攏大氅,輕聲解釋道,“樓里沒什么事,是城東的分舵出了點事,你就安心待在樓里,哪兒也別去。”
他說著,頓了一下,又說道,“若是有事,便將夜叉白雪喚出來,定要保護好自己。”
他說完便著急要走,蘇鏡音伸手拽住了他的袖角,目光中滿是擔憂,“兄長……也要保護好自己。”
其實蘇鏡音本來想說的是,她也可以一起過去幫忙的,只是在接觸到他的目光,好似十分憂心她的安全時,她只能乖乖地點點頭,好讓他放心離去。
蘇夢枕摸了摸她的頭,語聲溫柔地說道,“等我回來。”
然后便匆匆下了玉峰塔。
蘇鏡音站在塔上,憑欄而眺,直到看不見那道清雋瘦削的身影,才回身進屋,關上了房門。
天泉山最西邊的院落里,一盞燈燭輕輕晃動著,火舌很快席卷了易燃的箋紙。
倏而,火滅煙消,滿室黑暗。
一道人影輕輕掩門,獨自下了天泉山。
城東的一座私宅里。
狄飛驚在踏入府門的那一刻,腳步不易察覺地頓了一瞬。
身后的街巷口,頭頂的屋檐上,以及樹叢陰影處,幾乎各處都藏了人。
眼底飛快劃過一道冷光,狄飛驚面上并無任何波動,仍然不緊不慢地從容踱步,沿著甬道,悠然踏入這處私宅的偏堂。
那人容貌秀美絕倫,姿態嬌柔優雅,一如從前那般,微微笑著,安然端坐于堂中。
狄飛驚在不遠處停下步子,垂首而立,輕聲言道,“雷姑娘。”
他面色淡然從容,不曾有過一絲波動,本是舊日的朋友相見,卻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疏離之意。
他姿態淡定,雷純卻似要比他更淡定,見他如此,也只是抬了抬手,語聲客氣地道,“狄大堂主,請坐。”
狄飛驚不曾行動,亦不曾落座,只淡聲道,“雷姑娘說錯了。”
雷純眉頭微挑,“哦?我哪里錯了?”
狄飛驚神色不變,只道,“這個世上,早已經沒有什么狄大堂主了。”
雷純微微勾唇,嫣然一笑,只是那笑意中,仿佛含著若有似無的諷刺之意。
“那如今我該如何稱呼你,狄大哥?”雷純道。
狄飛驚安然垂眸,道,“不敢。”
雷純臉上的笑瞬間冷了下來,“如今你竟是要與我切割得這般清楚么?狄公子。”
“今日狄某前來,不過是為了雷總堂多年的提攜之恩。”
狄飛驚面上仍不動聲色,“如若雷小姐沒有其它要事,那狄飛驚便就此告辭了。”
他說著,便微一側身,竟是隨時要轉身就走,雷純倏地站起身來,眸光中似有淚花在隱隱閃動,她幽幽說道,“你如今待我,竟是沒有半分情誼了?”
狄飛驚不答,眼底卻暗藏冷色。
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雷純,她經脈薄弱,無法習武,卻有太多野心尚未實現,她向來太會利用美貌,也太會偽裝示弱,如今這般,自然不是當真對他有什么情誼,更多的,恐怕是在拖延時間。
狄飛驚瞇了瞇眼,垂眸深思,只片刻,便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遽然身形一僵,當即轉身,抬步便要離開。
偏堂的木門大敞著,并未關上,見他要走,雷純忽而抬高了聲音,大聲質問他道,“當年城南馬場之事,到底是誰所救,對你來說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狄飛驚停下腳步,卻不曾回頭,回答的聲音雖輕淺,卻十分堅定,“……重要。”
他頓了頓,又多補充了一句,“很重要。”
“哪怕當年你非我所救,但你我這么多年的情誼,你難道對我不曾有過半分動搖嗎?”雷純接著說道,語聲微顫,明眼人都聽得出,里頭隱隱含著幾分難堪與不甘。
“若非看在多年情誼的份上,我定不會來這一遭,但是……”
狄飛驚驀然抬眼,目光冷然。
他慢慢轉頭,環視了一圈周遭,冷聲道,“但是這似乎……也成了你加以利用的資本之一。”
話音堪堪落下。
這無星無月的暗夜中,忽然之間,漫天箭雨,驟然而至。
…………
天泉山上,今夜亦燭火通明,楊無邪坐鎮紅樓跨海飛天堂內,以備隨時發號施令。
整個風雨樓里氣氛緊張,蓄勢待發,獨獨玉峰塔下守衛的弟子,卻有種另類的焦灼。
今夜他們是一道吃的晚膳,或許菜品不大新鮮,幾人已經數不清究竟跑了幾趟茅房了。
最后越來越忍不住,每回只留了一人獨守。
好在他們都知道,如今大小姐十分厲害,并不比樓主弱,所以大都不如以往那般嚴密守衛著玉塔。
畢竟按武力值來看,如果今夜真要有點什么厲害人物來襲,可能最后不是他們保護大小姐,而是大小姐保護他們才對……
蘇鏡音獨自一人坐在桌邊,她心下不安,總覺得可能會發生什么事,不論怎么自我安慰,都沒法安然躺下休息。
篤篤篤——
忽地,門外響起低低的敲門聲。
一下又一下,聲音雖輕,卻節奏分明。
蘇鏡音倏然站起身,遲疑了片刻,方才出聲問道,“……是誰?”
“大小姐。”門外響起一道略顯沙啞的男聲。
這不是她熟悉的聲音。
蘇鏡音微微斂眉,心下雖有所遲疑,但也不過只猶豫了片刻,很快便走過去,抬手打開了門。
門外是個眼熟的弟子,長相平凡,臉龐稍微有些方正,看著有點樸實。
她記性從來都不算多好,并不能像她兄長那般厲害,能記得所有弟子的名字,并且還能將那些名字和模樣一一對上。
對蘇鏡音來說,只要覺得這人看起來有點眼熟,就已經勉強可以算是熟面孔了。
“什么事?”蘇鏡音看了那弟子一眼,輕聲問道。
那略顯眼熟的弟子低下頭,態度十分恭謹,低聲回答道,“樓主在城東遇上點事,此事與大小姐有些關系,所以特地遣我來接您過去。”
聞聽此言,蘇鏡音卻默然不語。
少頃,那弟子身形微僵,忍不住抬起頭來,飛快地朝她看了一眼。
卻見她忽而微微勾了唇角,臉上笑意輕淺,在對上弟子略顯游移的目光后,輕輕地點了下頭。
“……好。”
她說完,轉身進屋拿了短刀,指尖在閃著寒光的刀背上輕輕劃過,很快收入袖中。
“帶路吧。”
夜涼如水,殺意料峭。
第65章 美人刀
自看到畫像,再到見著真人起,趙佶已經輾轉反側、寤寐求之了好幾日。
趙佶這人本就沒什么腦子,自以為入宮隨侍君王左右是多大的福分,如今已完全是一副得不到美人誓不罷休的狀態,米蒼穹勸了又勸,騎虎難下,沒了同盟的方應看,只得尋了個機會找蔡京商量對策。
蔡京自以為自己窺見了圣心。
他別的不行,但逢迎拍馬、為君解憂的事,他向來都做得極為順手。
但仔細想想,這事還真有點棘手。
如今金風細雨樓勢力發展壯大,坐落皇城腳下,樓子里幾萬子弟隨時聽候調遣,想要動蘇夢枕的妹妹,即便是皇帝,也要三思而后行。
但好在,盡管現下江湖勢大是沒錯,但皇權雖沒落,卻仍然對一些身后沒有門派勢力的江湖中人有著絕對的壓制性,特別是那些追求名利至上的人,例如蔡京麾下的七絕神劍、元十三限及其弟子六合青龍等人,正好可用來對付金風細雨樓的那群高手。
只是蔡京又聽雷純所言,那蘇夢枕的妹妹表面看起來柔弱,武功實力卻并不簡單,就連關七都落敗在她手下。
這就不止棘手,是很不妙了。
于是蔡京為了以防萬一,便又籠絡了快活王柴玉關,以及痛失愛子的原東園。
然而,若要與如今勢大的金風細雨樓發生沖突,首先蹦出來反對的鐵定是諸葛神侯,于是趙佶便聽了蔡京的建議,先下手為強,用莫須有的罪名先把神侯府圈禁起來,少了諸葛正我與四大名捕那些人使絆子,事成的幾率大大增長。
沒有了諸葛整我在旁念叨,趙佶今夜出宮出得順遂自在,甚至隱隱有些迫不及待。
汴京城里有座八爺莊。
八爺莊中有座尋夢園。
八爺莊是龍八的產業,占地極大,大致可分為兩片區域,一處「深記洞窟」,一處「尋夢園」。
尋夢園位于八爺莊左邊的后園,里頭奇花異石,珍禽寶物,比比皆是;歌樓舞榭,雕欄玉砌,華貴而雅致。
這是一處奇麗典雅的莊園,也是一處必須耗費數不盡的人力物力,以及巨額財力,才能夠建造而成的莊園。
浮華奢靡,聲色犬馬。
這樣奢侈的一座園子,僅憑龍八那個粗人,哪來的藝術品味及財力建造?
八爺莊當然不是龍八的莊園,這只是蔡京借用了龍八的名義造的,園子實際的所有人,仍舊是蔡京。
蔡京是個十分懂得為君分憂的人,這也是他為何獨得皇帝寵愛的緣由。
比起三不五時經常忠言逆耳的諸葛神侯,于趙佶而言,他這位左元仙伯蔡太師說話做事,顯然要好聽也好看太多了。
趙佶對朝政要務一向興致缺缺,他忽視國事已久,反倒是沉迷于享樂和個人興趣的追求上,他的興趣愛好也極為廣泛,但實際總結起來,除了文畫詩書,就是游戲狎玩,宮內待膩了,他便時常出宮去尋樂子。
微服時趙佶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鎮安坊,約莫就是蔡京的府邸了。
自趙佶登位后不久,與他臭味相投的蔡京也很快上了位,經過十幾年搜刮民脂民膏的累積,蔡京的身家如今已然極為豐厚,可謂是家大業大,有了錢便能使鬼推磨,何況還有個專司建造和工藝的造作局在。
為了趙佶出宮后能玩得盡興,他的太師府里幾乎到處都是新鮮有趣的玩意兒,但再有意思的事物,久了也是會膩的。
于是便又有了這座尋夢園。
尋夢園是什么地方?
顧名思義,尋尋覓覓,夢寐求之。
今夜誰要尋夢?
端看這守衛森嚴的模樣,便可知來的是誰。
原本趙佶是不愿意這么多人陪著的,他出來尋覓畫中美人,搞這么大陣仗算怎么回事?萬一嚇到他的小美人怎么辦?
然而米蒼穹與蔡京一席話,說起那看起來柔柔弱弱的美人打敗了關七,又讓他驚異不已。
色字頭上一把刀,這把刀還不是普通的殺人刀。
可要讓他就這么放棄,他又不甘心,但凡是個坐擁天下的君王,都做不到近在眼前的美人就這么飛了。
他不愿做那漢元帝,眼睜睜把絕色的昭君送往塞外,然后再捶胸頓足,后悔不迭。
峨眉絕世不可得,能使花羞在上林。
當蘇鏡音出現在這座尋夢園的時候,趙佶的腦子里只能想到這兩句,只覺這滿園盛放的錦簇名花,都不如冷冷清清站在遠處的那個人。
沒錯,就是遠處。
雖是色心上頭,但趙佶還是很惜命的,為了小命著想,他這會兒就立在樓閣之上,只待蔡京等人實施計劃展開行動,為他帶來徹底折斷鋒芒的絕色美人。
畢竟傾國名花雖好,帶刺可不行。
此時正是午夜時分,滿園宮燈高掛,燈燭之下看美人,朦朦朧朧,影影綽綽,本就十分的美人,如此一觀,竟多添了三分不似人間之色。
如果美人手里沒拿著刀,那就更好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
趙佶的身邊,此時只有蔡京與米蒼穹。
趙佶的臉上仍是令人作嘔的癡迷之色,作為當下武力最高的米蒼穹,眼里都是探尋與打量,畢竟那年紀輕輕的少女,是情報消息中,真正打敗關七的人。
唯有蔡京,在瞧見她樣貌的那一剎,眼底似有驚異之色一閃而過。
蘇鏡音冷靜地觀察起四周。
本該留在趙佶身邊保護的高手,不知為何,只有一個米蒼穹,其他那些有如元十三限、原東園之流,全都不在此處,余下的守衛,幾乎全是御林軍。
不過十八萬御林軍的總教頭是諸葛正我,由他教導出來專門貼身守衛皇帝的御林軍,亦不是什么等閑之輩,或許單打獨斗不如那些一流的江湖高手,但螞蟻多了也是能咬死象的。
然而蘇鏡音只是抬眸淡淡一瞥,并未主動動手。
既然引她來此,目的為何,就很明確了。
盡管兄長沒明說,但對于他想弒君的想法,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清楚,明確的說,父親當年也曾猶豫過弒君一事,只是皇帝身邊高手眾多,彼時蘇家在應州的勢力已經被剿滅殆盡,金風細雨樓也不過剛剛成立不久,沒那個條件真正實施計劃。
若說她蘇家滿門被滅,遼國是直接兇手,那當時腐敗的宋庭與趙佶就是實打實的幫兇。
反正都是要弒君,那么是誰殺的又有什么關系呢?
趙佶與蔡京擔心神侯府壞事,而以莫須有的罪名將整個府邸都圈禁起來,何嘗不是也給了她去除后顧之患的機會?
畢竟若是此時保護趙佶的是神侯府眾人,即便是向來最疼她的盛大哥,也是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動手殺了趙佶的。
蘇鏡音冷冷看了一眼手中的短刀。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冷若冰霜的眸底殺意洶涌,呼嘯的夜風都似有一瞬的凝滯,抬眼而望,正對上米蒼穹嚴陣以待的肅然面色。
樓閣上原本扶欄而立的趙佶與蔡京,早已遠離闌干,蘇鏡音沒打算繞彎子做什么虛以委蛇的傻事,別說她對上趙佶的眼神就覺得惡心,她也沒那個搞計謀的腦子,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力降十會。
在絕對的武力值之下,什么陰謀詭計都是多余的,速戰速決也是她此時最需要的。
干完這一票,她還得去找兄長,明明蔡京手底下還有不少高手聽命與他,可眼下這里卻只有米蒼穹在此,這很不對勁。
心念一轉,蘇鏡音當即不再猶豫,瞬息間踏風而起,煙紫羅裙隨之獵獵拂動,掠起一陣裹挾著滿園花香的寒風。
冷香蝕骨,刀鋒凜然。
底下的御林軍尚未反應過來,少女手中的短刀已經劃出了一道冷滟的寒光,徑直朝著站在闌干處的老者襲去。
哪怕刀風已到近前,米蒼穹須發皆動,卻仍絲毫不見半分驚慌之色。
蘇鏡音來不及思考為什么一個太監會長胡須,也來不及注意到米蒼穹的一雙眼珠子,忽而變成了閃爍的亮藍色,就被突襲而至的棍花尖嘯聲驚了一跳。
這是……米蒼穹的朝天一棍!
那棍子比一般的棍子要長得多,棍頭尖細,在他手中靈活得不似死物,而像活著的龍蛇,扭曲著,搐動著,盤旋起一陣陣似狼嚎似虎嘯,又似獅吼鷹咻的呼嘯聲。
米蒼穹對她是有所忌憚的,畢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殺得了關七,卻在她出手之后,不由得懷疑起了此條消息的準確性。
蘇夢枕的紅袖刀法確實厲害,這世上武學奇才雖不多,近幾十年來籠籠統統加起來,卻也有數十個在江湖上大放異彩,唯有一個蘇夢枕,十幾歲時就能在其師唐見青的紅袖刀法基礎上,創出更勝一籌的黃昏細雨紅袖刀法,短短數年間就練至臻化境,就連米蒼穹自己,若是獨自與他對上,或許也需嚴陣以待才能脫身。
但能練到此等地步的,是蘇夢枕,而非是眼前的這個過于美貌的少女。
蘇夢枕的紅袖刀法極陰至柔,詭譎凌厲到令人防不勝防,而他這個妹妹的刀法,若是再練幾年或許能達到更高境界,只是現在,狠辣有之,詭譎不足。
但米蒼穹卻也沒掉以輕心,棍花一掃,聚起內勁,便要使力向前攻去。
蘇鏡音似是敗退般,慌忙揉身而過,險險避開。
趙佶雖已躲到了墻角處,卻對米蒼穹的武力極為信任,在他提棍而落時,還高聲驚呼著什么“別傷到美人兒”之類的話。
米蒼穹手下一頓,卻見方才還像是招架不住一般的少女忽然眸光一轉,只一瞬間,便已從他身旁疾掠而過,手中短刀直指擋在趙佶斜前方的蔡京。
他想也不想,當即旋踵,再度轉身,舞起棍花回襲而去。
忽地,卻覺背后一冷。
無邊殺意洶涌至,颯颯刀風如雨來。
多年對敵的經驗,使得米蒼穹擁有絕對敏銳的直覺,或許是求生的本能使然,他幾乎在一瞬間就果斷下了決定。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此時他救不了蔡京,這樣強橫可怕的刀氣,恐怕連自救他都要竭力拼一把。
就在米蒼穹迅速轉身以棍風擋住刀氣的同時,他也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不似人間之物,卻能使出那等駭然刀氣的鬼魅之影,幾乎就在這一瞬間,他立時就什么都明白了。
這般無影無形,如此無可抵擋。
原來,這才是她打敗關七的真正原因!
夜叉白雪的忽然出現,顯然突破了尋常人的認知,不止讓回身抵擋的米蒼穹吃了一驚,也讓趙佶頓時嚇破了膽,他的腿已經徹底軟了下去,蹲在墻角瑟瑟發抖,而同一時刻,蘇鏡音手中的刀鋒,也已掠到了蔡京的眼前。
事實擺在眼前,原本的招架不住根本就是她裝的,米蒼穹的朝天一棍,畢竟師承淮陰張侯的「風刀霜劍」一千零一式,早已成名多年,難尋敗跡,蘇鏡音也知曉自己絕非他的對手。
從始至終,盡管蘇鏡音對當日夢中關于夜叉白雪殺了那個“她”的模糊記憶,還殘存著一些心有余悸,但也沒傻到當真自己獨自對上米蒼穹,她手中短刀直指的目標,本來就是蔡京。
蔡京也會一點武功,但那點兒微末武功,根本不足以讓他在這種情形下逃出生天,他只能迅速急步后退,盡力爭取片刻時間,好讓他能夠及時喊完這一句:
“你不想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嗎?!”
第66章 美人刀
帶著凜冽鋒芒的刀光似有一瞬的凝滯。
但也僅僅只是一瞬。
蔡京原以為自己拖延時間的法子奏了效,可還沒等他浮起片刻的慶幸之心,下一刻,兩道凄婉凌厲的寒芒便自眼前猝然劃過,血跡瞬間噴灑而出,潑落在屋中雅致精美的錦屏上。
他的兩只手筋竟就這樣被挑斷!
隨著近來夜里時不時的噩夢,哪怕有些夢境醒來后大約只剩模糊不清的印象,蘇鏡音也能猜出,當年父親所說的那些娘親在她出生后不久就病死的話,大抵是沒多大可信度的。
她對此確實是有所懷疑沒錯,但這不代表她就很好糊弄。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當下速戰速決是最好的法子,即便蔡京忽然說出那句話以求生機,看起來絕對不是對此一無所知,但這座小樓實在是個危險之地,此時也并非是問話的好時機。
況且她又不懂得逼供,也無從確定這人狗嘴里吐出來的究竟是不是真象牙,還不如直接削了他一對手筋和腳筋,先行制住他的行動能力,再等著樓里來人一道帶回去。
到時候想知道什么,自然就能知道什么。
她出手極快,挑完蔡京一雙手筋的刀風亦絲毫不停,迅疾如電掣,眨眼間又是一聲嘶吼般的高昂慘叫,一抹血色飛灑而出,瞬間染紅了窗欞。
然而,在蔡京腳筋也被削斷癱坐在地的同時,那持刀而襲的絕色少女,卻也身形一晃,只得就近扶住了屋內的雕花梁柱。
丹田灼燒,內息紊亂。
直到此刻,蘇鏡音才猛然發現,這層小樓里除了進入的大門以外,余下窗戶無一例外,幾乎全都閉闔得緊緊的,近乎于密不透風。
青釉蓮花香爐里的輕煙渺渺升起,散發出濃郁而奇異的裊裊香氣,像是在嘲諷她此番的失策。
看吧,她就說,她實在不會搞這些陰謀詭計。
夜叉白雪也隨之呈現出一片忽明忽暗的虛影。
眼前一片模糊之前,她透過微晃的眼簾,看到了扶墻站起目光灼灼的趙佶,以及試探著逐漸走近前來的米蒼穹……
細細綿綿的雨,忽然落了下來。
原本到處透著雅致古韻的宅邸,此時箭翎遍地,一片狼藉,潛藏于院墻之上的弓弩手,亦大多都被打落在地,或死或傷。
狄飛驚并非一人獨自前來。
他既深知雷純的狠辣決絕,也知曉她早已暗中投靠了蔡京,自然不會什么準備都沒有便獨自深入虎穴。
他所帶來的手下都是江湖上的好手,不論箭法多強的弓弩手,也不得不忌怕近身交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幾乎不到片刻,場上便戰局已定。
雷純不會武功,但卻惜命得很,自躲藏于四面八方的弓弩手現身后,她已然迅速退避到了粗大的梁柱之后。
狄飛驚不曾回頭看她,只冷聲道,“這是我對你的最后一次手軟。”
“望雷小姐,往后能好自為之。”
雷純并未出聲回應。
語罷,狄飛驚踏起疾龍無影身法,立時向著門外疾速掠去。
結合此前之事,他心下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只怕蘇鏡音此時或許出了什么事。
即便知曉她還有夜叉白雪隨身保護,大抵不會有什么人能輕易傷得了她,但他仍舊覺得心下十分不安。
畢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這是狄飛驚第一次希望,自己的判斷力能夠出錯。
心念百轉間,他腳下的步法儼然掠得愈發快了。
可是總有那么一些人,似乎不愿讓他輕易離開此處。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是具有威嚴的老者。
雖然面色略有憔悴,但眼里泛著矍鑠精光,表面上看起來并不顯得老態,比較像是一個不到五十歲,仍在壯年時期的江湖前輩。
但實際上,這其實已經是一個人生七十古來稀的老人了。
狄飛驚身形一頓,當即默然停下了疾掠而出的輕功步法。
“原老莊主。”他拱手恭敬道。
只是狄飛驚雖做到了禮數周到,原東園本人卻并不愿意承這個禮,這只會讓他不由得想起,他那個雖然自小眼盲,卻聰慧異常,熟通百家武功絕技,本不該落得那般潦草的死亡收場的兒子。
那是他快五十歲時才終于得來的老來子,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被記得刑部卷宗上,隨隨便便一句意外落海身亡,就把他給打發了。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只要是當日去過蝙蝠島上的人,他一個都不會輕易放過!
包括眼前這個看似溫和周全的白衣公子!
當下這番情形顯而易見,原東園一身殺氣地攔在門前,儼然一副上門尋仇的威懾架勢,哪怕不動腦子也能一眼看出,對方實則來者不善。
在這樣壓迫力十足的氣勢下,狄飛驚竟還能抽空分神想起,江湖中那些關于原老莊主經脈薄弱,難以習武的傳言,約莫都是無爭山莊故意傳出去迷惑人的假消息。
雖說他其實也早就有所懷疑,對于原隨云建立蝙蝠島的種種所作所為,作為父親的原東園究竟是被蒙在鼓里,還是明明知道,卻視而不見。
如今看來,以無爭山莊積累了三百多年的人脈與勢力來說,原東園這個當仁不讓的一莊之主,若想知曉他那個瞎了眼的兒子所做出的種種惡劣行徑,大抵是不太難的。
恐怕那座海上銷金窟之所以能夠成功建立,以及做出那么多惡貫滿盈的事情,很難說暗地里有沒有這位疼愛兒子的老父親,在原隨云背后掃除痕跡,給予各種支持的原因。
如今他兒子落到那副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也很難說與原東園本人的管教溺愛毫無關系。
只不過這位老父親再怎么說,終究還是實實在在的江湖中人,崇尚武力至上,以勢壓人,此時也似乎并無好好講道理的心思,只須臾間,澎湃如火的炙熱掌風,便赫然對著低首的神龍灼灼而來。
幾乎是原東園一出手,狄飛驚就即刻下了判斷——這位原老莊主的武功,絕不在那位號稱大內第一高手的米蒼穹之下!
狄飛驚險之又險地急步避開,回身稍稍一瞥,只見那極為迅猛的一掌落空后擊中了院中的假山石,僅一剎就被炸了個粉身碎骨。
若是這一掌落在他身上,大抵不死也要廢去半條命。
果然經歷過一番喪子之痛的原東園,如今已然不再打算佯裝低調,他今夜來此,果真是想殺了他!
自年少命途多舛,再到頸骨的意外斷折,使得狄飛驚有著常人無法比擬的耐力與定力,哪怕是面對這種年長他五十歲的江湖前輩的追殺,他也仍然面不改色,只目光中隱隱閃過一抹寒銳的鋒芒。
狄飛驚是無可否認的好看,比起許多江湖上有名的美人還要好看得多,尤其是那雙多情的秀麗雙眸,每每朝人淡淡一瞥,便分外教人心動。
好看得讓人一眼沉迷,好看得要命。
是真的要命!
眼見著原東園掌風迅猛,勢不可擋,狄飛驚當即收手,撤去即將出招的大棄子擒拿手,擰身翻起前,他又不猶豫地再次出了一招。
那是讓人防不勝防,始料未及的一招。
他手中無刀,眼中卻有刀!
眼刀!
那雙清秀好看的眼睛里,抬眸之時,浮泛的再也不是艷麗柔和的眼波,而是帶著削金斷玉的可怖殺氣,瞬間凝結成一道道凌厲絕倫的漣漣刀芒。
近,太近了。
即使是坐擁無爭山莊見多識廣的原東園,也不曾預料到眼前這個看似溫和的年輕人,竟身懷這樣出其不意、防不勝防的武功絕學,僅是這一瞬的震愣,原東園在這猝不及防間,就發覺自己的左肩已然受了幾道詭異的刀傷,然后左臂便怎么都抬不起來了。
果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
原東園猛然提步后撤,方才穩穩站定,卻見那始終低著頭淡定從容的年輕人,忽而眉頭一皺,迅速縱身而起,落到石階上后立時捂住胸口,然后竟有一抹紅得刺目的鮮血,自他唇角緩緩流了下來。
狄飛驚緩下一口氣,抬眼而望,冷眼看向了他原本的站立之處,此時那里已經換作了一個睡眼惺忪的男子,正歪歪杵在那兒,后面還跟著六個持劍之人在對付狄飛驚的手下。
那是蔡京麾下的七絕神劍!
“狄某人何德何能,竟能使得原老莊主與七絕神劍聯起手來,只為對付我一人。”
他冷冷笑了一聲,“真是好大的陣仗!”
話雖如此,可明眼人誰都聽得出來他這一聲冷笑,顯然是在嘲諷閻王易擋,小鬼難纏。
對上原東園那樣的強敵,縱使是狄飛驚也不敢分心,誰曾想僅是一時的疏忽而已,便被那名號「夢中劍」的羅睡覺自背后偷襲成功。
至于另外六個自譽為劍神、仙、妖、魔、鬼、怪的人,并不是沒有趁機偷襲,而是以他們的武功實力來說,根本就沒有足以傷得了狄飛驚的能力。
這七絕神劍之名,實際是承襲于曾經跟隨在智高身邊的七絕神劍,由徒弟繼承師父的武學及名頭,一對一傳授而成的神劍名號。
只是,結果十分顯而易見,相比起當年那幾位七絕神劍的武功境界,這里幾個弟子的實力不止是差了一大截,而是遠遠及不上。
唯有一個年級最輕,卻最有天賦的羅睡覺,劍法遠遠超出了另外六人的水平。
但即便有一個羅睡覺在,僅憑幾人當下的武功實力,要想真正打贏狄飛驚,也并非是什么輕而易舉的事,但蔡太師的命令是,此番必要殺掉如今與金風細雨樓關系緊密,不能為他們所用的狄飛驚,既如此,那就不拘于是正面對敵,還是背后偷襲了。
狄飛驚輕輕抬手抹去了唇角的血跡。
他略微掃視了一圈,亦知曉此番受了內傷,再想從此處脫身又增加了不少難度,但也并非沒有辦法,就是要多廢點時間罷了。
只是他心里仍舊有所掛礙,只想著速戰速決,盡快離開此處。
不知她當下如何了……
同樣想要盡快解決攔路之人的,不止是狄飛驚,還有蘇夢枕。
或許是火藥的用量不多,城東分舵的爆炸并不算大,只是火藥引起的失火比較不好處理,好在夜里分舵值夜的弟子不多,盡管死傷近半,但蘇夢枕來得很快,樓中弟子對他尊敬又信服,不多時就安排妥當,很快就有條不紊地處理好了所有,也算穩住了軍心。
蘇夢枕適才緩下一口氣,便收到楊無邪遣人傳來的消息。
汴京城里,白樓設下的情報網絡十分密集,狄飛驚進某處私宅時未作遮掩,也沒打算遮掩,很容易就被線人看到并傳回樓里,包括宅邸周邊包圍的弓弩手也被發現,消息很快就呈到了楊無邪的手上。
蘇鏡音離開天泉山的時候,為了不打草驚蛇,先行避開了樓中眾人的耳目,但后面前往八爺莊時,她一路不曾遮擋面容,刻意讓白樓分布在附近的線人看到了她。
或者這世上無人能比得上狄飛驚的眼力與判斷力,但論起情報消息的整合與分析,卻也無人能及得上楊無邪。
哪怕沒有原東園及元十三限今日進城的消息,也該知曉今夜這些事全都集中在一起,實在未免太巧合了些。
再加上城東分舵爆炸之事,想不讓人多想都難。
此時此刻,即便是眼前面對著威懾武林多年的元十三限,蘇夢枕也只是淡然從容地抬了抬眸。
可他的神色卻很冷,比夜色還要冷。
在這漫天的朦朧微雨中,青年公子病容蒼白,身著杏袍墨氅,風姿猶如這邈邈煙雨一般,孤寒而清寂,袖中卻有一抹瀲滟的緋色若隱若現。
那是讓整個江湖為之驚艷,又為之顫栗的紅袖刀。
紅袖刀很美。
琉璃刀身,艷紅脊骨,宛若映漾一片緋色水光。
染血的紅袖刀更是美得令人一眼難忘。
于此刻攔住蘇夢枕去路的六合青龍而言,或許一眼就是一生。
被削上一刀,這一生就過去了。
當年自在門韋青青青因擔心自己的徒弟諸葛正我將來會誤入魔道,無人可制,故而創下了「六合青龍乾坤大陣」用以克制諸葛正我的武功。
但韋青青青同時也覺察出元十三限心術不正,因而便故意授予他「獨活神功」,與六合青龍大陣的功法相互對沖,若是一旦同時練就,必然使其筋脈盡斷而斃亡。
這陣法本在他們的大師兄「懶殘大師」葉哀禪手中,只是在葉哀禪看破紅塵出家后,這六合青龍乾坤大陣不知怎地就落入了元十三限手里。
元十三限自己無法練就這陣法,便收了六個徒弟,皆留姓改名為魯書一、燕詩二、顧鐵三、趙畫四、葉棋五、齊丈六,每人單獨傳授一項絕技,六人合起來一同出手,便是「六合青龍乾坤大陣」。
元十三限向來高傲且自矜,他多年來只認諸葛正我為不死不休的仇敵,恰逢這六合青龍乾坤大陣將將練成,正好用來試試陣法威力,企圖在此以陣困殺蘇夢枕。
可惜陣外有陣。
元十三限腦子其實不怎么好使,否則也不會被蔡京三言兩語哄騙得團團轉,然后遠離京師沉寂多年,直到近日才被緊急調遣回京。
蘇夢枕出樓前早知分舵之事有異,更知曉元十三限與原東園今日已至京師,自然不可能孤身而行。
那六合青龍大陣的威力再強,也不能改變它是只為克制諸葛正我武功的針對性陣法,元十三限只看到蘇夢枕年輕又有病,便錯將他當作試驗陣法威力的對象。
但金風細雨樓能到如今的強盛勢力,樓中的五大神煞卻也不是吃白飯的。
六合青龍甫一結開大陣,便聽見街道的四面八方忽有簌簌之聲響起,然后憑空冒出了數不清的湘妃竹來。
上官悠云一手灌注內力至雷山神蛛游絲,將那幾百株布陣的湘妃竹操縱自如,宛若傀儡一般穿插在六合青龍之中,指哪打哪,一手又迅疾飛射出百來顆沙門七煞珠擾亂對方陣法,僅他一人就搞出了仿若上百人的大動靜,身后跟隨的弟子幾乎都成了圍觀看熱鬧的。
對上飄忽奇詭的湘妃竹陣,以及一個成名幾十年的上官悠云,單是這四百四十七株湘妃竹就夠他們喝一壺的,更何況還有時不時驟然四射的沙門七煞珠。
六合青龍幾乎同時落下了冷汗。
布陣之人最忌分心。
蘇夢枕眉鋒微微一動。
冷艷凄婉的緋色刀光劃破了長夜,只是輕輕一掠,湘妃竹十分默契地迅速撤開,離得最近的魯書一尚未來得及使出「大摔碑手」,便立時倒地不起。
刀起時,紅袖浮漾,暗香掠影。
如美麗女子的輕淺低吟,聲聲入耳。
他殺得毫不猶豫,伴隨著一陣低沉的咳嗽聲,在對方尚未反應過來之前,回身又是反手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落了趙畫四的腦袋。
一刀驚風,一刀疾雨。
刀出染血回。
元十三限與諸葛神侯反目成仇后投靠蔡京,為其做事早有多年,像是今夜這種鏟除異己的事情也干得極為順手,他手下這群弟子,包括早已死去的文雪岸,哪個身上不曾背著千八百條無辜之人的性命?
不光是殺人練功,更有甚者,其中還有趙畫四這種口口聲聲說著以人入畫前,須得將那人吞吃入肚,才能畫出絕世之作的渣滓。
就算今日這幾人不曾前來,蘇夢枕也早就想殺之而后快了。
他只出了兩刀便疾掠而回,撤開半邊的湘妃竹立時合攏,剩下的四人已無法再結陣,更無法抵擋上官悠云轉輔為襲的迅猛攻勢。
若說方才的湘妃竹只為擾陣,沙門七煞珠只為破陣,那現在的湘妃竹陣已是殺機畢露,成了名副其實的殺陣。
只一剎間,試圖以「飛星傳恨劍」破陣而出的燕詩二,已被數顆沙門七煞珠擊中,然后再起不能。
雙方交戰,越是高手之間的戰局,就越是瞬息萬變,但局面變化得如此之快,卻是元十三限萬萬沒料到的。
他遠離京師多年,終究還是低估了這波云詭譎的江湖,也低估了這威名在外卻病氣纏身的蘇夢枕。
那不是一個重病之人能使出來的刀。
可偏偏就是這個病得要死的人,即使有那湘妃竹組成的陣法相助的緣由,卻也在眨眼之間,僅出兩刀,就殺了他兩個培養多年的得意弟子。
初春的夜雨,寒意料峭,冷意幾乎都鉆入了骨頭縫里。
蘇夢枕收刀入袖,忍不住低低咳了起來。
元十三限的神色比起方才來,明顯儼然凝重了不少,眼里更有怒意在升騰而起。
當然,他這番面色,并非是純粹為弟子的死而憤怒,更多的還是心疼他那綢繆已久的六合青龍大陣,因此而喪失了三道重要的陣眼,這讓多年培養六合青龍,只為打敗諸葛小花的元十三限怎能不怒?
倘若再早些年,他的性情其實會更趨于冷靜些,縱使有個忍辱神功在身,尚不至于如此控制不住情緒。
然而,自蔡京命三鞭道人將山字經削減又顛倒,改成一個殘缺倒錯的版本給了元十三限后,他毫無所覺,這些年來仍潛心苦練,性情也一天天變得陰鶩乖戾,難以壓制。
于是在這戰局變換的一瞬間,他在怒意的趨使下,遽然抬起臂膀,挽弓搭箭——
以臂為弓,無形氣箭。
傷心小箭!
灌注了全身內勁的臂膀如弓弩般,直直對準了蘇夢枕。
原本還對于自身武道宗師身份有所自矜的元十三限,始一出手卻不是他曾用于擊敗夏侯四十一的「一線杖」,而是他苦苦鉆研三字經多年,配合忍辱神功與箭訣才終于練就的「傷心小箭」。
他現今的性情雖乖戾許多,卻并非失去理智,在看過蘇夢枕如何一瞬兩刀擊殺他兩個弟子后,他已然無法再將他當做一個簡單的對手。
至少那以守為攻的「一線杖」根本就壓制不住他。
所以他毅然決然地使出了傷心小箭。
這能以萬物化為箭矢,還自帶追蹤效果的傷心小箭,一經疾射而出,幾乎瞬間切斷了方圓數里的密集雨幕。
細密的雨絲紛紛凝滯在半空,然后下一瞬,就被那只無形之箭射出的氣流裹卷著,驟然疾沖而下。
箭矢先至,驟雨隨后。
這搭載了元十三限多年郁郁不得志的憤慨,對諸葛正我功成名就的妒忌,以及當年殺妻棄子的悲愴的一箭,一箭便引起了空氣的劇烈顫動,已能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傷心之箭。
其威懾力令人膽戰,在場之人莫不為之駭然。
正面對敵的蘇夢枕對此更有所感。
然而他的臉上仍然未曾出現任何驚懼之色,眉宇間雖稍顯凝重,卻不曾浮起半分慌亂。
與元十三限難以自我壓制的情緒不同,越是這樣關鍵的緊迫關頭,他就越是冷靜。
他早就習慣于面對各種各樣的麻煩,也深知緊張與慌亂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只能加重事態的紊亂,唯有身心冷靜,才能更快更穩地解決問題。
更何況此時并非絕境。
哪怕這凝聚了元十三限多年武道感悟的傷心一箭,看起來是那般的無可匹敵,難以抵擋。
就在這無形氣箭即將迎面而來的電光火石間,蘇夢枕身形一動,亦揮出了刀。
這一刀,迅疾而輕然。
幾乎將紅袖刀法的功法秘訣使到了極致。
配合著詭譎萬變的瞬息千里身法,袖袂掠起時,刀氣凌厲得猶如獵獵寒風,快得令人無法單純用肉眼去分辨出,那道拖曳著緋艷色刀芒的殘影,究竟揮落在何處。
可就是這樣詭譎凌厲的刀法,在他手上卻又使得極陰,極柔,輕得仿佛像是一片隨風飄蕩的翎羽。
這春夜細雨之中,染血的紅袖刀在此種情狀下愈發美得驚人,更添一絲詭艷之感。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然而這份令人驚艷的美麗之下,實則潛藏著更為懾人的肅然殺意。
亂紅翻飛間,凄艷的刀陡然撞上了傷心的箭。
兩道截然不同的氣勁猛然碰觸在一處,一剛一柔的內勁對撞之下,無形的空氣中震蕩起一陣一陣洶涌的氣浪,周遭的雨絲也忽然開始扭曲翻轉了起來。
元十三限的眉頭已逐漸擰了起來,喉間吞吐不停,似有翻涌的氣勁在腹腔中橫沖直撞。
空氣中又有一瞬的凝滯。
而后,只聽一聲劇烈的砰炸聲,原本對撞的兩道氣勁驟然化作排山倒海的氣浪,瞬間撕裂空氣,掀飛了周遭的一切事物。
其余眾人早在見勢不妙前,就已退出了二人交手的中心戰圈,卻不料雖已及時遠離,卻還是被劇烈翻騰的氣浪給震得內息紊亂。
元十三限自身亦被對沖的氣勁震出了些許內傷,此時只顧調息,難以再分神去看顧剩余的三個弟子。
與其交手的蘇夢枕,同樣亦被氣勁反震得連退數步。
然而就在他內息劇烈翻涌之時,身后忽然出現一道熟悉的氣息,一雙手掌徑自抵住了他的脊背,而后便有微熾的熱意,自雙掌中源源不斷地傳送而來。
與此同時,身后傳來一道虛幻飄渺的聲音。
“不過是比之前約定的晚到了半天,你就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那人十分不滿地嘖了一聲,即便如此,那雙掌心里的溫熱內力,還是仍舊不停地傳輸入他的內腑,“我真是欠了你們家的!”
蘇夢枕唇畔微微動了動,似是想笑一般,只是未待揚起,唇角就先緩緩溢出了一抹血色。
他不再分神,只專心調息。
不多時,身后雙掌散出的熱意慢慢收了回去,蘇夢枕感覺了下腹內氣勁的翻騰,大約已逐漸趨近平穩,他睜開雙眼,抬眸而望,看向此時更顯殺氣縱橫的元十三限。
他身形微頓,不免有些猶豫。
誠然此時自家小姑娘的安危未卜,蘇夢枕并不愿在元十三限身上多浪費時間,但元十三限的態度十分明確,自始自終本就是為攔他去路而來。
“去吧——”
身后再次傳來虛渺的聲音。
蘇夢枕回頭而望,不出所料的看到了一團灰白濃霧,裹繞著若隱若現的灰色人影。
他遲疑片刻,微微頜了下首,便將其他弟子全都留了下來,聽候玉羅剎吩咐。
而后踏起瞬息千里,疾掠而去。
前往尋夢。
第67章 美人刀
高樓尋夢。
絕色的少女斜斜倚在梁柱上,渾身像是失去了支撐的氣力,煙紫羅裙半垂半墜在腳邊,像一只困囿華籠無能展翅的蝶。
因行動被限制,而略顯蒼白的面色,卻慢慢浮起一抹淺淺薄紅。
夜叉白雪的虛影已經淡到快要看不見。
蔡京斷了手腳的筋脈,仍舊只能癱在地上。
他恨恨地盯著蘇鏡音。
明知道這個絕色的少女是最難對付的高手,他卻不曾將手下武功最高的元十三限留下來,自然是因為提前有所準備。
這世上,想要打敗一個人,能夠用的方式有很多,不止有武力一條路。
最簡單最管用的方式,就是藥,或者也可以說是毒。
嶺南的老字號溫家作為江湖上第一用毒制毒名家,雖是家大業大的江湖勢力,內部卻不像金風細雨樓那般團結一心,反而大多都是各行其是,投效在蔡京門下的亦有不少。
在蘇鏡音踏入尋夢園的那一刻,樓上也同時點燃了熏香,這香是針對身懷內力的江湖人所制,藥效極為猛烈,因而幾人都事先服用過解藥。
只是蔡京千算萬算,卻不論怎么都沒料到,這年紀輕輕的少女竟擁有那般本事,能在轉瞬之間就越過米蒼穹傷了他,最后下手還那般干凈利落,就連一點拖延的時間都不給他。
那熏香方才起效不久,米蒼穹尚且不敢離蘇鏡音太近,只隔了幾步的距離,細細審視了小半晌。
蘇鏡音眼眸半闔,呼吸似已沉了不少。
或許是她方才下手過于干脆利落,趙佶雖色令智昏,但看到他平日寵信的蔡京此時那副慘樣,仍舊還是有些心有余悸。
但他實在很有一種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勇氣,盡管他此時還需扶著墻才能勉強站穩,卻還是十分堅強地問了句,“她……如何了?”
他這樣一問,米蒼穹自然得及時回復,當即回身躬腰,拱手恭謹道,“回稟官家,蘇小姐確實已中了熏香,此時已渾身失了氣力,再之后……”
這特制的熏香當中,帶有軟骨散與催情效果,再之后如何,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趙佶面上略有喜色,但還是有些猶豫,他很不放心地問道,“……那東西呢?”
米蒼穹頓了一下,循著他的視線往后看去,看到那已經快要變成完全透明的夜叉白雪,只略微笑了笑,然后說道,“雖然這位蘇姑娘內力化形的本事的確十分高明,但有熏香里的軟骨散在,此時她的內力大約已經幾近于無了……”
說著,他又躬了躬身,保證道,“官家盡可放心。”
趙佶面上瞬間喜色更甚。
然后抬手一揮,將方才匆匆上樓護駕的御林軍都趕了下去。
蘇鏡音眼睛微微動了動,她此時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似是有什么模糊的記憶碎片在不斷涌現出來,她拼湊不全,只覺腦子里亂得厲害。
耳畔也不停傳來含糊不清的說話聲,這讓她覺得更煩更亂了。
她半睜著眼眸,依稀能瞧見不遠處有一道黃色身影,正在越走越近,她不由擰起眉,微微啟唇叱了一聲,“別過來,你們會后悔的……”
許是中了軟骨散的緣由,她這話分明是不客氣的語調,卻因提不起氣力,聲音也變得軟綿綿的,無端生出一種欲拒還迎之感。
別說此時色迷心竅的趙佶,就連米蒼穹,也只覺她在負隅頑抗罷了。
樓外蕭瑟的風聲好似忽然停了下來。
就連細細密密的雨絲,也倏然像是斷了線。
趙佶離她只余幾步遠,為了以防萬一,盡管蘇鏡音此時看起來已經毫無威脅,但米蒼穹還是幾乎將注意力全盤都放在了她身上。
也不知這算是太過謹慎,還是太過大意。
適才還幾近透明的夜叉之影,驟然間又顯現出了更為殺意凜冽的模樣。
“小心——”
率先察覺出不對勁的,是癱坐于地的蔡京。
然而他的提醒到底晚了些。
只一剎。
刀光如雨,窗欞盡碎。
那非人力所能及的夜叉之力,即便是大內第一高手的米蒼穹,也未能應對及時。
煙紫光暈幽幽浮動,收了刀的夜叉白雪,緩緩飄到了絕色少女的身側前,更襯得少女容顏如畫。
她的面容冷然若寒月,許是因藥物的影響,頰邊微微浮起兩抹輕薄的紅云,透出一種無可比擬的清艷之色。
宛若羞顏未嘗開,我花開后百花殺。
只是她口中說出來的話,卻像是裹挾著霜雪的碎冰一般。
“我早就警告過,你們會后悔的。”
米蒼穹已瞪大眼睛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夜叉白雪是忠于殺戮的異能,并非大多數人所猜測的內力化形,即便是她失了內力,也絲毫不會影響它殺人的能力。
更何況,縱然是她真的失去了意識,它也總是會自動保護她的。
夜叉白雪是天生的暗殺者。
樓下的御林軍太多,大半都是諸葛神侯訓練出來的,金風細雨樓不愿與神侯府結怨,若是直截了當地殺了米蒼穹與趙佶,勢必引得御林軍反撲,那夜叉白雪就只能全部滅了口才行。
蘇鏡音其實性情十分冷淡。
盡管她并不知曉自己的身世,但她與李尋歡是有一些相似之處的,譬如一樣容易心軟。
但卻不是他那種爛好人的心軟。
她的心軟是有條件的。
她只對在意的人好。
那次在蝙蝠島上殺了許多人后,她雖看起來有些害怕,心底卻隱隱有種不可言說的快感。
也是那一次她才發現,她或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好人。
不過是兄長從來光風霽月,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她在他一步步教導下成為好人,她便當個好人罷了。
兄長不會愿意看到她濫殺無辜的。
所以她只能先吸進些許熏香,佯裝失去全身氣力,讓米蒼穹覺得她毫無威脅,這才能將趕來護駕的御林軍全盤撤走,如此一來,她便容易下手得多。
癱在地上的蔡京,像是已經快要嚇破了膽。
他驚恐地看了眼死不瞑目的米蒼穹,又看了看同樣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官家,才意識到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從沒想過,世間上還有如此可怕的能力,即便米蒼穹當時不曾防備身后,但能夠一瞬間取下那樣一個頂級高手的性命,已遠遠不是一個可怕所能形容得出的。
他惶惶然地望了過去,看向那仍然倚在梁柱邊的少女。
似是感覺到了他的視線,那雙清眸稍稍一斜,冷冷瞥來,仿若寒霜堆雪般,透著一種徹骨寒涼的冷意。
蔡京被駭得噤了聲。
蔡京十分清楚,此時的他已成了俎中之肉,毫無反抗之力,若非為了他那時拖延時間而喊出的那句話,這會兒他大概是和米蒼穹一樣的下場。
那用心險惡的熏香已經完全熄滅,青釉蓮花香爐也掉在地上,破碎成了好幾瓣。
樓中的窗欞全部碎裂之后,窗外的夜風也隨之鉆了進來,很快便吹散了屋中殘余的熏香煙氣。
雖然那會兒及時屏了息,但蘇鏡音為了作戲作得更真,更為了讓老奸巨猾的米蒼穹相信,仍然故意吸進了些許煙氣,那熏香的藥勁有些猛烈,她這會已經逐漸失了氣力,身子搖搖欲墜,只得緩緩下移,倚著梁柱坐在了地上。
夜叉白雪仍舊靜靜守在她身邊。
樓下傳來些許動靜,似是御林軍有所騷動,或許是發現了樓上窗欞的破碎,也或許是樓中的血腥氣被吹了出去,蘇鏡音全身綿軟,腦子里也紛紛雜雜的,時不時總有幾幅畫面飛快閃過,根本沒有心思多加考慮其它。
但算算時間,當時她進入八爺莊之前,刻意留下了蹤跡,楊無邪應當早就發現了,這會兒大概也快派人過來接應了。
她大概也還能再堅持一會兒。
蘇鏡音閉了閉眼,倏而,卻身形一頓。
樓外似有凌空踏風聲傳來。
她驟然睜開眼睛,面色警覺地偏過頭,望向聲音來源。
而后,猝然對上了一雙冷若寒星的眼眸。
門外是潑墨一般暗沉的天幕,樓下的喧囂聲直抵高樓,蘇鏡音全然怔住了,眉眼間的警惕之色瞬間消散,就這樣愣愣地看著那抹熟悉的頎長身影,好似帶著極力壓制的慍怒,徑直朝著她疾步走來。
兄長在生氣?他氣什么??
蘇鏡音的腦子已經快要轉不動了。
她只知道見到了他,她大概就算是徹底安全無虞了。
她熟稔地搭上了他攬過來的手,恍恍惚惚間,只隱約瞥見了他清雋的眉眼,微微抿緊的薄唇,面容冷峻又蒼白,帶著些微冷意,而后便逐漸模糊在暖色的燭光中。
她安然倒了下去。
蘇夢枕呼吸有一瞬的微滯,然后迅速將人接至了懷中。
看著懷里全然信任他的姑娘,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不由摟緊了些,頸側斑駁的血管微微泛出幾許青來。
直到此時將人抱在懷里,他才終于有了些許真實之感。
蘇夢枕只緩了片刻,他清楚地感覺到了懷中的姑娘身上正在緩慢升高的溫度,連忙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他站起身來,鳳眸斜斜一瞥,對上了一道驚懼駭然的目光。
這屋中此時清醒的人,只剩下一個半。
一個是蘇夢枕,半個是已然失血過多的蔡京。
蘇夢枕冷冷地掃視了屋中一圈,在瞥見倒在地上的趙佶時,眼底似有陰戾之色一閃而過。
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他大概都能猜得出來。
蘇夢枕從來不曾有過這般忍不住殺意的時候。
一直以來,雖然他都將她保護得很好,卻也不曾將她的思想禁錮在風雨樓中,他擔心他不在的時候,她會容易被騙,容易受委屈,所以閑暇時候,他曾特地讓楊無邪挑著白樓里的江湖八卦,揀些有用的讓她看了個遍,讓她能夠知曉,這世上的有些人,究竟能夠壞到什么地步。
在趕來之前,他其實心底是十分清楚她不會沖動行事,有夜叉白雪在,她也不會輕易遭人拿捏。
然而知道歸知道,真正看到有人將那些鬼蜮伎倆用在她身上,蘇夢枕只覺幾乎要克制不止心里的怒意。
莫北神已經帶著「無發無天」部隊趕了過來,底下的御林軍也被包圍了起來,大多都繳了械。
他閉了閉眼,手上輕柔而穩當地抱著懷中的姑娘,轉身邁出門欄,倏而踏風而落,不多時便落到樓下。
蘇夢枕吩咐了幾句,很快,莫北神便帶著人踏著樓梯上了樓。
出了尋夢園,再出八爺莊。
感覺到懷里的熱度越來越燙,蘇夢枕腳下踏著瞬息千里,幾乎用上了最快的速度。
不多時便將八爺莊遠遠拋在了身后。
這場突如其來的夜雨,好似已經停了。
狄飛驚方才趕到莊門外,屋頂積攢的雨水不時滑落檐下,似是感覺到了什么,他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他就站在檐下的陰影處,默然轉頭,望向了街道遠處疾掠而去的身影。
有細細碎碎的雨水從檐邊滴落肩頭,泛起一陣透骨的涼意。
跟隨在后的白衣劍客亦止步于此,他跟著看過去,眸中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閃而逝,但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劍客手中的烏鞘長劍染滿了血,夾雜著雨水緩緩自劍尖滑落而下,落到地上的水洼中,頓時蕩起一圈一圈的水紅漣漪。
身旁卻也有一圈相似的漣漪蕩起血色。
西門吹雪眉目微動,抬眸看了過去。
那張孤清出塵的臉上,眉眼間盡是寂寞,比夜色更寂寞。
面容有些冷雋蒼白,可那唇畔邊上,卻緩緩溢出了一抹突兀的血紅。
一彎新月漸漸從云里顯露身形。
淺淡朦朧的月色,自天邊傾灑而下。
清冷而悲傷。
玉峰塔上。
充盈著淡淡藥香的屋中,溫暖而旖旎。
被放到床上的姑娘已經醒了過來。
但卻并非完全清醒。
熏香的藥效在體內流轉多時,只待徹底發揮效用。
適才斟滿溫水的茶盞陡然跌落在床下,瞬間打濕了地毯,地上狼藉一片。
更狼藉的,是蘇夢枕身上的衣衫。
第68章 美人刀
燈月相映,人影綽綽。
空氣中好似有什么在徐徐燃燒,溫度不斷攀升。
眼前的姑娘全身都在發熱,臉上洇開了淡淡薄紅,往日那雙澄澈的眼眸此時半睜半闔,迷離朦朧,似是失了理智,整個人幾乎都扒在了他身上,兩只手還在不斷作亂著。
蘇夢枕當即覺出不對,俯身一把握住了在他胸前亂來的手腕,擰眉看了她片刻,目光有一瞬的冷凝。
他原以為她中的只是些軟骨散之類的藥物,卻不曾想,那些人竟下作到如此地步。
他心底有氣有怒,但此時更重要的,是如何解除藥性。
他嘗試著以內力逼出藥性,卻發現半點作用也無,余下僅有兩個法子,要么尋樹大夫過來診治,要么尋到對癥的解藥。
只是樹大夫平日身兼二職,不僅是風雨樓的供奉,同時也是御醫,今夜恰逢太醫署當值,等到老爺子明日出宮趕來,怕是已經太晚。
為今之計,只有等莫北神將蔡京掩人耳目地帶回來,再逼他交出解藥。
蘇鏡音從沒如此難受過。
最開始她只是全身綿軟無力,那時理智尚在,也還保有些許意識,然而那迷香實在厲害,她在吸入后仍舊動用了內力,使得藥性游走得更快,發作得更劇烈,堅持到此刻,理智已經被沖散,意識也逐漸紊亂,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只覺得熱,很熱,從里到外,四肢百骸,都熱得仿佛隨時要燒起來,燒得她無法思考,燒得她意識渙散,本能也逐漸壓過了理智。
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顧,只想著往涼快的地兒蹭去,“熱,好熱……”
可蘇夢枕卻是清醒的。
靜謐的夜色下,暖融融的屋內,不時響起的衣料摩擦聲實在明顯。
身軀嬌小的姑娘緊緊攀在他身上,因為一只胡亂扒拉的腕子被他制住,便傾身貼近前來,意識朦朧間,還在不斷往他頸側蹭去。
帶著少女馨香的呼吸撲灑在頸側,逐漸蔓延纏繞上耳畔,灼熱的氣息裊裊縈縈,編織成一張讓人無從逃離的情欲之網。
像是那些輾轉反側的每一個夜里,隱藏在他的深夜夢魘之中,唯恐求不得,卻怎么都放不下,分外教人難捱。
那些纏繞其中的情思將他思緒打亂,蘇夢枕半生以來,從未有過如此慌亂失措的時候,他只能竭力掙脫,生怕做下不該的事。
他顫著聲:“音音,清醒一點……”
蘇夢枕從來性子清冷,清心寡欲,可這,并不代表他不懂人間風月事。
只是一貫的冷靜自持,讓他在心愛姑娘的投懷送抱中,仍保有一絲理智。
他仍記得,她之所以如此,不過是藥物所致。
可是他又不敢將她點暈,生怕這不明不白的藥性會沖撞內腑,留下難以挽回的病根。
他脊背僵直,松開了她細弱的腕子,兩只手轉而虛虛搭在她肩上,骨節分明的指節微微蜷著,用力到泛白,放也不是,推也不是。
可那腕子一被松開,蘇夢枕還在遲疑的當口,她的手就已撫上他胸前,胡亂扯開他本就凌亂的衣襟,口中還喃喃著好熱,然后又在他頸間蹭了蹭,發出一聲輕之又輕的喟嘆。
蘇夢枕:“……”
蘇夢枕感覺自己要瘋了。
他一手握住了她胡亂扒拉的手,額角青筋微微繃起,從來蒼白冷雋的臉色,忽而泛起了一抹淺淡的紅。
他其實長得極為好看,只是平日里病氣纏身,略顯消瘦蒼白,且性子凄冷,孤冷又清傲,特別是接任樓主之后,待人處事大多需得不動聲色,對什么都顯得淡淡的,讓人難以看清真實情緒。
可是此時此刻,卻與平日里大相徑庭,他蒼白的臉龐被少女的香氣熏染出血色,宛若九天之上清冷禁欲的神祇,在少女氣息的蠱惑下,忍不住墜落凡塵,沾染上了人間俗世的欲望。
或許是藥性越發猛烈,也或許是再次被制住雙手,蘇鏡音忽然掙扎得更厲害了。
她不再滿足于蹭蹭貼貼,忽然開始無意識地往上攀附,在蘇夢枕禁不住往后撤去之前,她的唇瓣竟貼上了他頸側。
蘇夢枕瞬間怔住了,整個人當即凝固在原地,仿佛化作一尊石像,僵硬著一動也不動。
她還是個不通風月的小姑娘,這會兒貼在他頸側又蹭又吻,與其說是親吻,其實更像是在咬,微燙的薄唇,尖尖細細的牙齒,在他冷色細薄的頸側肌膚上又磨又咬,有點微微的疼,酥酥麻麻的,帶著一絲分外磨人的癢意,教人難以抵擋。
心底的那些陰暗念頭,紛紛無所遁形。
蘇夢枕呼吸逐漸沉重了起來,他閉了閉眼,喉結滾動了一下,驀地放開了她的手,轉而覆在她后頸上,輕柔地捏了捏,將她的腦袋輕輕挪開,開口之時,被欲望壓制的嗓音顯得低沉又暗啞。
“音音,乖,聽話……你中了藥,清醒一點……”
他知道她還不清醒,若是發生了什么,她定是要后悔的。
蘇鏡音被迫仰起臉來看他。
可是這會兒她根本什么都聽不進去,眼睛微微半睜著,歪著頭看了他好一會,像是認出了他,卻又像是不認得他,忽然薄唇撅起,似撒嬌,又似夢囈。
“哥哥,我熱……”
她看上去似是有些委屈,眼尾泛著微微的紅,眸中淚水迅速氤氳起一片迷蒙的霧氣,要落不落,綴在睫下,像一朵雨后半開的花。
這一聲哥哥,尾音婉轉柔膩,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從少女的口中叫出來,似是帶著一絲繾綣纏綿的情意,雖淺之又淺,卻不容忽視。
蘇夢枕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滯。
只是這一瞬的怔愣,便被狡猾的姑娘趁虛而入,有清甜香氣迎面而來,輕輕一眨眼,一抹溫熱的柔軟瞬間覆在唇上。
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攥緊,他勸說拒絕的話語,就這么全盤吞回腹中。
唇上的觸感是那樣真實,那樣難以抗拒。
理智迅速陷落,一點一點,逐漸崩塌。
恍惚間,他望進她眼里,依稀是得逞的笑。
明知這不是出于她本心。
明知他本該拒絕的。
可他無法拒絕,也無從拒絕。
與其說他拒絕不了這種緊密的親近,更不如說他是拒絕不了她。
就像楊柳無法拒絕春日的風。
他亦無法拒絕音音。
他總是拿她沒辦法的。
就如此時,她分明早已不剩多少氣力,倘若他想,他其實很容易就能將她推開。
可是他仿佛也失了理智一般,不再執著于推開她,眸中的清冷禁欲早已不再,只余情色秾艷。
可蘇鏡音仍覺得很難受。
她不懂情事,不懂親吻,只是一味地往舒服的地兒湊去,可是如今這點兒輕淺的碰觸,卻已經無法令她感到滿足,她輕輕地碰了又碰,仍覺哪里不夠,無意識地伸手勾住了眼前人的脖子,將人往下帶了帶,又親了親。
蘇夢枕幾乎失了神,他的手緩緩抬起,覆上了她臉頰,許是覺得有些癢,她仰著頭,那雙漂亮迷離的眼睛看著他,驚訝又困惑地眨了眨眼。
眼前的姑娘,儼然有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天真。
眼底的隱忍克制就這樣迅速崩裂,他頓了一瞬,而后毫不猶豫地覆了上去。
他微涼的手掌輕輕捧著她的臉龐,致使她無法后退逃離,骨節修長的指節緩緩穿過柔順的發絲,指腹揉捏著她的耳垂,動作輕柔而纏綿,蘇鏡音分明是失了理智的,卻還是被他這般動作激起了一陣酥酥麻麻的癢意。
她無從后退,又不懂換氣,不多時便似是喘不上氣,仰著腦袋哼哼唧唧地輕吟,他抬起頭來,壓抑克制的輕喘聲中,忽而溢出一記短促的輕笑來。
分明未曾飲酒,蘇夢枕卻覺出一絲微醺的甜意。
他一手攬過她的腰身,將她一把托在腿上,抱了個滿懷,清瘦卻有力的身軀再度覆下,垂眸吻了下去。
他開始放縱自己的渴求,放任自己不斷墜落,直至墜入那道望不見底的禁忌深淵。
窗外春夜微涼,月色朦朧,屋內呼吸交纏,氣息旖旎。
她什么都不會,都不懂,這會兒柔弱無骨地攀在他身上,只知道胡亂地咬,胡亂地纏,有種令人難以抗拒的天真與大膽。
唇齒廝磨間,他呼吸漸沉,一下一下地吻,一點一點地吮,難得沒了以往清冷禁欲的模樣,連一貫冷靜淡然的那雙鳳眸里,也漸漸爬上了濃烈的欲色。
可是他的目光極明,極亮,比這寒涼春夜里的燈燭還要明亮。
那些蟄伏已久的情思,仿佛終于在此刻徹底得到解脫。
“音音,音音……”
唇瓣廝磨間,似有溫柔繾綣的語聲,在靜謐的夜色中響起,一聲一聲,些許滿足,些許纏綿。
燭火搖曳,映照一雙人影,幽幽纏纏。
掩藏多時的愛意,在唇齒相依間悄無聲息地發酵,他已然快要分不清,究竟中了藥的是她,還是他……
縱然這是孤舟苦海,他也不愿回頭是岸了。
苦海無涯,不如不渡。
第69章 美人刀
這一夜,金風細雨樓燈火通明,樓中弟子人來人往,忙碌奔走,就連楊無邪也在紅樓與玉峰塔之間,步履匆匆地來回了好幾趟。
蘇夢枕也近乎一夜未睡。
唯一睡得著的,大概就是中了藥的蘇鏡音了。
雖然楊無邪辦事的效率很給力,蔡京被帶回來沒多久就招出了解藥放在何處,也及時給蘇鏡音喂下了解藥,但這一覺,她仍睡得不甚安穩。
夢里不知身是客,半晌貪歡。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午時,窗外天光大亮,有幾許日影投射入床沿,蘇鏡音醒來多時,仍然有些心神恍惚,只直愣愣地盯著床頂的幔帳發呆,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門外傳來幾聲說話的動靜,她才回過神來,也才發現她這會兒占據的,好像是她兄長的床。
蘇鏡音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她昨夜是真的睡得不好,長夜多夢,她記不分明,唯有偶爾閃過的零星幾幕場景,實在令人臉紅心跳,讓她幾乎都不敢回憶半分。
她好像做了一個荒唐無比的夢。
她不知道為什么她那么狗膽包天,膽敢在夢里對兄長胡作非為,也不敢深思其它,她只能不停地給自己洗腦,夢里都是假的,夢里都是假的……
畢竟這會兒屋內干凈整潔,沒有跌落的杯盞,沒有浸濕的地毯,也沒有……
她連忙低頭看了一眼,嗯,身上的衣服也好好的,不像夢里那樣,衣衫不整,發髻凌亂。
很好,確定是做夢了。
蘇鏡音整了整衣襟,門外的說話聲很快就停了,有一道腳步聲匆匆離去,另一道,則推開了房門。
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蘇鏡音努力清空了腦子里那些令人耳熱的畫面,拍了拍臉,一臉淡定地看向那一身清雋的來人,像平日一般喊他,“兄長。”
蘇夢枕淡淡地應了,坐在床邊,將進來時拿在手中的茶盞端給她,應當是剛剛進屋時倒的溫水。
蘇鏡音接過茶盞,低頭喝水時,抬眼偷偷瞄了他一眼,見他唇角噙著輕淺的笑,溫柔看她的樣子,看起來和以往一般無二,并沒有什么違和之處,只除了眼下有些淡淡的青黑,似是昨夜沒怎么睡好的樣子。
蘇鏡音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氣,想著那些果然是夢,頓時就更加放心了。
曾聽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不想去深思為何她會夢見那些,但他們是兄妹,她知道那樣是不對的,只要她將這件事爛在肚子里,這世上就不會有第二個人知曉。
她這正一邊小口小口抿著水,一邊想著事兒,又忽然聽他開口說道,“昨夜之事……”
“咳咳咳……”
許是心虛,一聽昨夜二字,正喝著水的蘇鏡音悚然一驚,就這么被嗆了個正著。
蘇夢枕皺了皺眉,連忙抬手輕輕為她拍起了背,看她咳得眼淚汪汪的,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昨夜她委屈看他的模樣,和現在這般有點像,睫下掛著淚,眼尾泛著紅。
他無奈地搖頭,從懷里取出帕子,為她擦了擦眼尾,又擦了擦唇角,嘆道,“怎么喝水都這么不小心?”
蘇鏡音怔了一怔,下意識偏了偏頭。
拿著帕子的手一頓,蘇夢枕鳳眸微微瞇起,目光探尋地看了她一眼。
感覺到他的目光,蘇鏡音心虛地又咳了幾聲,佯裝被嗆到還沒好,然后才把臉重新湊回去,像以往一樣,任他動手擦拭,接著又裝傻問道,“昨夜怎么了?”
她實在擅長裝無辜,蘇夢枕不疑有他,擦完后將帕子折疊齊整,收回衣襟,而后擺出了一臉正色的架勢,開口訓起了她來。
訓的是她昨夜不聽話,讓她乖乖留在風雨樓中,她偏偏要只身深入虎穴,入了虎穴便罷了,明知那熏香有異,竟敢故意吸入那要命的香氣,將自己置于險境。
他一臉不贊同地看她,那目光帶著懾人的慍怒,無端讓人害怕,蘇鏡音自知此番她是有些沖動,但她自覺沒什么大錯,該考慮的后路也都考慮到了,最后也沒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心里這么想著,她也就這么小聲地反駁了兩句。
她確實是被他慣壞了,換作別人被他這樣看著,頂著那般不怒自威的目光,大概是連說話都說不完全的,結果都這樣了,她偏偏還敢頂嘴。
蘇夢枕都被她給氣笑了。
他冷笑了一聲,“沒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蘇鏡音呆愣愣地看他,“不然呢?難道后來尋夢園里還發生了什么事?”
她只記得兄長到了之后,帶著她回了天泉山,后面她中途醒來了一次,撐著精神交待了一聲,讓人記得抓了蔡京扔給石觀音審訊。
盡管沒人告訴過她,但她其實一直都是知道石觀音為人如何的,也知道她做事一貫夠狠毒,盡管近年來已經收斂了許多,但比起風雨樓里的正派作風,將蔡京交給石觀音,更能將他肚里的東西掏得底朝天。
至于那個昏君趙佶,當時蘇鏡音刻意留了他半條命,該怎么讓這半個趙佶發揮最大的作用,這就不是她所擅長的了,盡管交給兄長他們就行。
后面她記得,她撐著交代完后,又隱約聽到兄長吩咐了楊無邪幾句話,然后她就又暈過去了。
她把該考慮的都考慮到了,至于之后,應當不會再出什么意外事故才對。
蘇鏡音想來想去,還是忍不住追問道,“后來到底怎么了?”
看她果真一副什么都忘了的模樣,蘇夢枕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只磨了磨后槽牙,似笑非笑地睨她,“你不記得了?”
那目光看得蘇鏡音瘆得慌,她縮了縮脖子,本來就有點小心虛,這下終于還是頂不住了,只好小聲地乖乖認錯:“兄長,對不起,下次我再也不會這樣了。”
蘇夢枕心下嘆息,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再抓著此事不放,爾后站起身來,說道,“洗漱一下,起來用過午膳再說。”
“哦……”生怕他再繼續算賬,蘇鏡音連忙乖巧地點了點頭,見他已經轉身掀開簾幔,將要走出內室,她也趕緊從床上爬了起來。
身上的衣物并未換過,只是睡得有些散亂,她低頭隨手將衣帶系緊,又三兩下穿好鞋襪,這才站起身來。
卻不料起得太猛,她只覺眼前一黑,緊接著趔趄了一下,腳下一軟,便要向前栽倒下去。
倏忽之間,卻有一陣帶著裊裊藥香的清風掠過,爾后腰身一緊,整個人便已被攬到了一個熟悉而微暖的懷中。
“怎么樣?可有傷到?”
頭頂傳來擔憂關切的語聲,帶起了耳畔的悶悶微震,蘇鏡音偎倚在他懷里片刻,緩過勁來,抬了抬眸,剛要說聲沒事,卻在這時,余光中無意瞥見了一抹暗色。
蘇鏡音驀然僵住了身子。
感覺到懷中人身軀微僵,蘇夢枕以為她身子仍舊不舒服,柔聲解釋著說道,“你吸入的那熏香,是溫家人針對有內力的高手所制,藥性過于猛烈,昨夜又遲了許久才服下解藥,這兩日身體會有些虛弱,需得好好休養。”
蘇鏡音沒回應,甚至連動也不動。
她只是愣愣地,就這么趴在他肩頭。
眼前的人常年身體孱弱,病氣纏身,氣色便不會很好,大多時候都是蒼白無血色的,連帶著膚色也比平常的江湖人要來得更白些,平日安靜專注地垂眸看書時,不像風刀霜劍的江湖人,更像一個光風霽月的世家公子。
可是此時他膚色冷白的脖頸處,卻有點點殷紅的印子,看起來分外顯眼,就像是……有人用牙齒磨著咬著許久,才折騰出來的印子。
可是這怎么可能呢?誰又能傷得了他呢?
那雙沾染欲色的眸子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回過神來的蘇鏡音,嚇得差點從他懷里蹦下來。
她覺得自己估計是魔怔了,昨夜那分明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幻夢而已,可她卻怎么都忘不掉那夢里的一幕幕。
盡管只是依稀記得一星半點,可那給她帶來的震撼卻是巨大的。
她晃了晃不甚清醒的腦袋,便手忙腳亂地要從他懷里掙出來,邊掙邊說著,“兄長,我沒事了……”
怕她又摔倒,蘇夢枕松開了攬著腰身的手臂,仍然半攏著她,卻見她站穩后,并未后退,還在低著頭忙活著什么。
蘇夢枕垂眸看去。
昨夜服過解藥睡下時,他替她卸了釵環,此刻她一頭柔順的長發披散在后,幾縷青絲不聽話地飄散在側,懷抱緊貼時,二人的發絲勾勾纏纏,待到想分開,卻意外地系在了一處。
蘇鏡音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可是越急,就纏得越緊,越解不開。
最后怎么都無法解開了,見她著急,蘇夢枕只得取了把剪子,將纏繞在一起的兩縷頭發剪斷。
纏著的頭發一斷,蘇鏡音登時松了一口氣,急慌慌地背過身去,拿起放在床頭的簪子隨手挽了發,沒注意到身后的那人,將那絡打了結的青絲,不動聲色地收入了懷中。
更沒發現他低頭看著她時,那雙幽深如墨的黑瞳中,一閃而過的異芒。
這一醒來,接二連三的意外,實在超出了蘇鏡音的承受力,她渾渾噩噩地吃過午膳,最后連昨夜的后來之事也不敢問了,放下筷子,逃也似的,就想溜回自個兒房里。
然后就被一把拎住了后領子。
第70章 美人刀
蘇鏡音是真的心虛得緊。
夢到了不該夢的夢,哪怕那不是她能控制的,但這會兒她是真的只想遠離夢中的另一個主角。
最好離得遠遠的,讓她好好冷靜幾天發熱的腦子。
可惜兄長他似乎不想放過她。
命運的后領子被牢牢把控在某人手上,蘇鏡音只得停下想要溜走的步子,乖乖地回過身來。
她偷偷地抬眼覷他。
見他低眉垂眸,目光幽深地看她,眼角眉梢處顯然掛著探尋的神色,仿佛一眼就能看透所有,包括她心里藏著的那些小心思。
蘇鏡音被他看得越發心里沒底。
她瑟縮著就想往后退,卻又聽他忽而開口道,“方才吃過飯,不許躺著不動,隨我下去走一會兒。”
這話其實說的沒毛病,話里話外也都是關切,可蘇鏡音就是覺得,他好像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悚然一驚,莫不是他瞧出什么來了?
可是觀他神態,卻又和平日里沒什么兩樣……
蘇鏡音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清醒了。
見她搖頭,蘇夢枕眉梢挑了挑,垂眸看她,那幽深一片的目光中,似有了然,也有探尋。
“怎么?不想去?還是……不想與我一起去?”
蘇鏡音愣了愣,反應過來連忙擺擺手,端的是一臉誠懇,“沒有沒有,我想去,特別想去。”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唇角倏爾輕輕勾了勾。
然后蘇鏡音就覺手心一暖,便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掌緊緊叩住,牽著慢慢走下了塔。
像是怕她覺得無趣,他走在前邊,說起了昨夜之事,蘇鏡音這才知道,玉羅剎也在昨夜回了汴京城,還在緊急關頭現身,幫忙出手對付了元十三限,元十三限傷重而逃,余下那三個徒弟也被玉羅剎動手處理掉了。
“那玉叔怎么沒回天泉山?”蘇鏡音問。
蘇夢枕笑了笑,說道,“他遲到了半日,此時在他該去的地方。”
“該去的地方?哪兒呀?”
蘇夢枕腳步頓了下,片刻后,才道,“……神侯府。”
早在蝙蝠島一行回程靠岸時,蘇夢枕于松江府客棧送出的那只信鴿,收信之人便是遠在西方魔教的玉羅剎。
當時玉羅剎恰好處理完了利用羅剎牌引出的教內叛徒「歲寒三友」,以及這三個長老手下的教徒,殺雞儆猴過后,教中一片肅殺,無敢不從,即便是他當前離開一趟,也不會再出什么大問題。
因而收到蘇夢枕的來信后,他便毫不猶豫地安排好一切,離開了羅剎教,爾后又照著信中所言,在入關之時,順路去了一趟連云寨,半搶半哄地取了戚少商的青龍劍。
蘇鏡音一臉懵逼,“青龍劍?”
蘇夢枕笑了下,耐心地解釋給她聽,“其實重要的不是青龍劍,而是藏于青龍劍劍顎中的秘密。”
“如今的官家并非先帝遺詔所立,當年哲宗逝世,無子可繼,按當朝的規矩,可由太后欽點認定下任繼位之人,那時繼位的便是趙佶。”
“只是在趙佶繼位后不久,太子太傅便在家中突然暴斃,章諄等變法派之人也遭貶斥,后來資事堂又緊跟著發生動亂,向太后按祖制臨朝監督輔政,也不過僅僅半年時間,就突遭急病離奇病逝……”
“不久后皇叔和親王趙似逃出京師,由昔日的三皇子少保「絕滅王」楚相玉護衛著,意欲前往北方投靠女真皇室,謀劃借勢奪回皇位,然而逃至半途,和親王便被蔡傅二黨派出的高手截殺身亡,唯余楚相玉一人大難不死,逃過一劫。”
“后來楚相玉便與朝廷相互對立,數次興兵造反,卻皆被剿滅平定,在一次被關押于滄州大牢逃離后,因緣際會結識了戚少商,為避開追捕,躲藏在連云寨一段時日。”
蘇鏡音聽得云里霧里,又問道,“這和青龍劍又有什么關系?”
蘇夢枕偏頭看了她一眼,邊走邊說道,“楚相玉的身上,一直隨身攜帶著太后手諭和太子血書,上面一五一十地道明了趙佶是如何大逆不道,殘害宗室。”
“楚相玉為了以防萬一,將東西一分為二,太后手諭留在自己身上,另一份太子血書……便藏在了戚少商隨身的青龍劍劍顎之中。”
“那封信在戚少商手上只會是個燙手山芋,遲早惹來殺身之禍,但如今在我們手上……”
蘇夢枕這話并未說全,可那話中的未盡之意,就連一向腦子難轉的蘇鏡音,也輕易就聽出了里頭隱含的殺氣。
他說到這兒便不再多說,連同昨夜某位“孝”感動天的千面公子向風雨樓借出不少高手,與白飛飛的幽靈宮眾人在城門樓伏擊快活王一事,以及狄飛驚受困于雷純私宅,被路過的玉羅剎發現,而隨手將好大兒扔下去幫了個忙的事,他也不想再多言。
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委實太煞風景。
早春寒意未過,玉峰塔下的園子里,雖大多梅樹都已凋零殆盡,卻仍有幾株梅花掛滿枝頭。
他走在斜前方,行得不疾不徐。
蘇鏡音手被牽著,靜靜地跟著他走,這會兒誰都沒出聲,她也便低著頭,百無聊賴地數著他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留下的淺淺足印。
不知數到了多少,足印忽然停了下來,不再往前延伸而去。
她一頓,也跟著停下腳步,抬起頭來的時候,驀然發覺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半臂之間,似乎有些太過靠近了些。
她幾乎都能十分清楚地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灑在她發頂。
她忍不住想要拉開距離,卻聽見他問,“累了么?”
蘇鏡音怔了怔,下意識搖了搖頭,“不累。”
也才走了一小段路,就算她說累,大概他也是不信的。
蘇夢枕微微揚了揚唇,又牽著她慢慢地往前行去。
不知怎的,蘇鏡音這時卻忽然想起,因為常年病弱,他表面看著溫和,但實則做事大都雷厲風行,平日走路也是偏快,身姿挺直,颯沓而行……可是每次牽著她走的時候,他的步伐總是緩緩的,像是極為耐心地在遷就她。
蘇鏡音忽然覺得,心里好像有一根弦,像是被誰撥了撥,驀地動了動。
這時蘇夢枕的腳步也停了下來,停在一株開得極盛的梅樹前。
“音音,還記得你贈我的那一枝梅花么?”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是平常面對她時,那種與他人不一樣的平靜與柔和,可是此時此刻,蘇鏡音卻驀然感覺到了,那浮于表面的平靜底下,逐漸開始涌動的暗流。
她一抬頭,倏然撞進了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里。
那雙幽深的眼眸里,仿佛瞬間燃起了兩簇寒火,適才的溫和平靜,在這一刻,儼然像是她的錯覺。
早春的風尚且帶著些微涼意,此時卷起枝頭將落未落的梅花,帶著一絲清淡的香氣,簌簌拂來,她忽然就看不清他的眼神。
也或許是她不愿看清。
她忽然覺得有些害怕。
她直覺不妙,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她的手還被牽著,下一刻又被輕輕一扯,拉了回來,甚至比適才兩人之間的距離,還要來得更近。
近乎于呼吸相聞。
蘇鏡音總覺瘆得慌,像是被什么天敵給盯上了,她掙脫不得,只得慌慌張張地回答他,“記、記得……”
“嗯。”蘇夢枕應了一聲,另一只手慢慢撫上了她的側臉,將她被風吹亂的發絲輕輕一勾,別到了耳后。
他的唇角仍然噙著淡淡的笑,只是再開口時,語氣有些意味不明,“記得就好。”
“啊??”
蘇鏡音是真的很懵。
她感覺自己要被他這不明不白的態度搞暈了。
她造的什么孽,做了個詭異的夢還不算,一覺醒來,連兄長都變得那么詭異……
這場詭異的飯后散步,最后被過來匯報事務的楊無邪所打斷。
回到自個兒房間的時候,蘇鏡音腳步虛浮,整個人都在飄,感覺身體被掏空。
接下來的兩日,許是關于太子血書與趙佶的事情有了進展,蘇夢枕幾乎時時都在忙。
唯有閑人一個的蘇鏡音,輾轉反側了兩日,好不容易入睡,又懵懵懂懂地做了兩夜旖旎的夢。
原本以為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夢罷了,可是接連兩日,在最初的那場夢里,那些令人耳熱的畫面,非但沒有消退分毫,更是隨著這兩日夜里閉上眼睛,反而變得越發清晰起來。
蘇鏡音覺得自己可能是病了,又或者是那夜的迷香有毒,把她腦子都給熏出問題來了。
就連兄長頸間那些齒痕,她都腦子混亂到覺得是自己咬的了。
想著這樣下去實在不行,蘇鏡音翻來覆去,最后還特地去找了樹大夫一趟,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結果把了脈,發現什么毛病都沒有,反倒被老爺子叨叨了整整一個時辰。
蘇鏡音只得懨懨地回了房間。
其實她大概是猜到了什么。
一直以來,于她而言,兄長就是兄長,縱然她也隱約察覺到,自己有些過于依賴他,但她也從來不曾想過其它。
畢竟自父親去世之后,兄長便一手撐起了金風細雨樓,同時又手把手教導她成長,十分盡職盡責地替代了父親的角色,她所學會的那些,包括刀法,包括對弈,基本全都來自于他,就連她書寫出來的字跡,字里行間也全是他的影子。
她會依賴他,無可厚非。
她喜歡他對她彎著眉眼笑,喜歡他溫柔地摸她的頭,喜歡他擔憂關心她的樣子,但那種喜歡,分明是對兄長的喜歡,怎么可以是……
她果然還是傾向于那熏香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