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美人刀
聽完了前因后果,蘇鏡音沉默半晌,才稍稍理清了思緒。
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方應看那個崽種用來坑她哥的?
正面剛不過,就搞綁票,他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下作。
然而蘇夢枕和無情等人,為了溫柔幾人的性命,卻都不得不踏入圈套,前往蝙蝠島,趕赴這場鴻門局。
若方應看使的是陰謀詭計,即便防不勝防,蘇夢枕卻也不放在眼里,但此番這局明晃晃的陽謀,卻恰恰側面驗證了對方胸有成竹,對于海上這場交鋒,應是十足有把握。
對上方應看那種只敢在背后搞小動作的小人,原本蘇鏡音是不擔心的,畢竟在她心里,她兄長厲害極了,不論發生什么事,都能輕而易舉地解決。
可是不知怎的,她覺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預感不太好,興許這事沒表面上那么簡單。
蘇鏡音眉眼沉了沉,立馬伸手,拽住了兄長的袖子,啞著嗓子說,“我也要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海上一行甚為危險,蘇夢枕怎么可能讓她跟著去,他當即厲聲否決,“不可!”
蘇鏡音嘴角一癟,還沒開始干嚎兩聲,擠兩滴假模假樣的眼淚,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蘇鏡音:“……”你預判了我的預判?
果然,兄妹之間互相太了解也不是什么好事。
“蝙蝠島上危險重重,島上有什么陷阱也未可知。”蘇夢枕軟下語氣,柔聲勸說道,“此事自有我和無情他們解決,你跟著去了也無濟于事。”
好一個無濟于事,傷自尊他是會的。
蘇鏡音覺得,他還不如直接點,說她武功太菜,幫不上忙算了。
可是她這段時間練起刀法,都比以前勤快多了,有她兄長的紅袖刀法作基礎,雖然只練會了一半,但她覺得,她還是能勉強躋身一流高手之末的。
至少比當初隨便來個人都能吊打她,可不要好太多了。
蘇鏡音心下覺得不安,還是想再爭取一二,可是蘇夢枕一邊咳嗽咳得眼角發紅,一邊說著“你若是在,我會分心”,三兩下間就將她想說的話,全都勸退了回去。
蘇夢枕決定好的事,很少有人能左右,他身子羸弱,行事作風卻雷厲風行,蘇鏡音這日夜里喝完藥,不知怎么回事,特別困倦,睡意突如其來,不由自主。
夜涼如水,瑣窗人靜,月色映照床前人影。
蘇夢枕靜靜地守在一旁,凝眸注視著她,眉宇間幾許隱憂,微微蹙起,柔情暗蘊其中。
良久。
直至窗外鳥啼三兩聲,方才如夢初醒。
他離開的時候,幾乎莫敢回頭,仿佛生怕自己會舍不得就此離去。
掩上房門之后,蘇夢枕卻不曾回屋,而是轉身下了塔。
他離開了玉塔,越走越遠,行至西邊院落,方才駐足停下。
屋內燭火幽微,人影綽綽。
蘇夢枕還未叩門,屋中就已傳來了嗓音輕緩的話語,“蘇公子今夜前來,是為逐客,還是談事?”
蘇夢枕直言道,“談事。”
屋門未曾閂牢,蘇夢枕只輕輕抬手一推,屋門立時大敞,白衣如雪的青年端坐桌邊,低首斂眉,手中提壺斟茶,面色淡淡,只道了一聲,“請。”
蘇夢枕從順如流,提起衣擺坐下,桌上的茶還是熱的,氤氳出裊裊煙氣,他淺啄了一口,倏而眉目微動。
是上好的廬山云霧。
這樣頂級的廬山云霧,是專供皇宮的貢茶。
果然,狄飛驚這樣的人,哪怕安居一隅,無甚野心,隱藏于人后,卻仍猶如潛龍在淵,待時而動。
“蘇公子特地前來,是想談什么事?”狄飛驚問道。
蘇夢枕放下茶盞,面色不變,“我以為,你知道。”
狄飛驚垂下眸子,“我可以知道,也可以不知道。”
“你是個聰明人。”
蘇夢枕抬眼看他,眸色深不可測,“但我今日,不是來試探你的。”
不是試探,那便是……
狄飛驚眉頭微挑,輕笑了一聲,“你要我幫你?”
蘇夢枕不置可否,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桌上,一下一下地,輕輕叩著,道,“只是請托,在我歸來之前,護我妹妹周全。”
狄飛驚唇角的笑意頓住,驀然抬眸,好看的眉峰微微凝起,“他們的目標,不止是神侯府和金風細雨樓?”
蘇夢枕扯出一抹冷笑,道,“方應看狼子野心,他想要的,太多了。”
“他也不怕吃不下。”狄飛驚諷笑一聲,眸光漠然,面色亦是如出一轍的冷。
他不曾多說其它,但有這句話,蘇夢枕便知曉,他這是應下了。
杯中的茶水尚且溫熱,他端起一飲而盡,悠然起身,不再多留,“我今夜便走。”
在他轉身踏出房門之前,狄飛驚倏而問道,“你信我?”
蘇夢枕一頓,驀然止步,卻未曾再回頭。
他開口,語聲仍舊坦然,“我不信你,但我相信狄飛驚。”
夜色更深了。
料峭春風,裹挾著寒涼的霜花,漏窗而入,拂過月白色的簾幕,簌簌翩飛。
屋中一盞殘燈,明明滅滅。
狄飛驚沉默良久,半晌,復而低聲開口。
“不論來的人是誰,我都會護她周全。”
“來多少人,我便殺多少人。”
他的頸骨斷折,說話間語聲仍是極為輕細,仿佛隨時消散在風中,卻無端令人覺得,他的心意堅定得宛若磐石。
磐石無轉移。
蘇夢枕攏了攏袖,提步從容離去。
風中隱約飄來一聲回應,縹縹緲緲,若有似無。
“好。”
初春的寒意將散未散,蘇夢枕帶著部下離開天泉山的時候,玉峰塔下,天泉池邊,多出了一道白衣的頎秀身影。
蘇鏡音喝完湯藥,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一天,直至翌日傍晚,乍然驚醒來,傷寒雖然痊愈大好,卻怎么都找不見她兄長的人影了。
楊無邪留守坐鎮天泉山,她覺得心緒不寧,想去找他問下,于是動作飛快地穿戴齊整,連樓梯也懶得走,直接從塔上一躍而下。
方才站穩,一抬頭,卻見到了披落一身寒氣的狄飛驚。
蘇鏡音怔了怔,問道,“狄大哥?你怎么在這里?”
狄飛驚微笑著,輕聲答道,“是蘇公子,托我來此保護姑娘。”
他這話說得極為輕松,可是里頭掩藏的意思,卻是連守衛重重的玉峰塔也不甚安全了。
蘇鏡音眉頭蹙了蹙,心下微沉,更加擔心了,“我兄長什么時候走的?”
“昨日夜里。”狄飛驚答道。
蘇鏡音喃喃道,“那就是說,他已經離開將近一整天了……”
空氣中飄散著一絲隱隱約約的血腥氣,若有還無,她下意識吸了吸鼻子,有些困惑,“是我的錯覺嗎?怎么感覺……好像有股血的味道?”
狄飛驚眉目低垂,含笑道,“姑娘傷寒初愈,一夜一日未曾進食,應當是聞錯了。”
他說的貌似有點道理,蘇鏡音遲疑地點了點頭。
她這會兒是有些餓了,但心里掛念著事,不問清楚她放不下,因而直接越過他,踏出玉塔,往白樓方向走去。
狄飛驚不疾不徐地跟隨在后。
到了白樓,找到楊無邪,蘇鏡音問來問去,都只能得到一個“公子和無情總捕他們已經快馬離開汴京,趕往海岸乘船了”的回復。
蘇鏡音有些泄氣,兄長臨走之前,什么話都沒與她交待,也什么話都沒留給她。
她十分懷疑,為了不讓她跟著去,她哥篤定是給她喝的藥里下藥了。
晚了一天,現在趕是鐵定趕不上了,若是她非要去的話,或許還會給兄長添麻煩,蘇鏡音懨懨地嘆了口氣,只能收了前往蝙蝠島的心思。
她的心思原本都歇了,可第二日,卻收到了臥底迷天盟內的朱小腰緊急傳回來的消息。
關七不見了。
江湖傳聞中,曾經的迷天盟七圣主關七,一身武學橫掃武林,難有敵手。
如今雖已走火入魔多年,但關七還是那個癡迷武學的練武奇才,在那種半瘋半傻的情狀下,一身武功卻不退反進。
迷天盟掌控不了他,所以只能用精鐵打造堅不可摧的鎖鏈,將他手腳牢牢鎖住,嚴密關在鮮有人知的秘室里。
秘室一事,知曉的人并不多,除去當日楚河鎮一役,暴露六分半堂臥底身份的「不問蒼生問鬼神」,以及同為金風細雨樓暗線的大圣主顏鶴發、二圣主朱小腰以外,剩下的,便只有五圣主張鐵樹,和六圣主張烈心。
二人在江湖上被合稱為「鐵樹開花」。
蘇鏡音記得,兄長曾經告訴過她,「鐵樹開花」二人早已暗中投靠了方應看。
方應看外出乘坐馬車之時,為他掀簾的那兩個一高一矮的蒙面高手,就是張鐵樹和張烈心。
畢竟哪怕蒙了面,張鐵樹的「無指掌」練就大成后,手指粗短肥大,萎縮入掌,形似無指,而張烈心的「落鳳爪」則特征相反,手指細長如柳枝,指端尖銳鋒利,細如竹簽。
兩人特征明顯,明眼人一看便知。
暗中帶走關七的,應當便是方應看手下這二人。
可那關七分明早已走火入魔,又如何能乖乖跟著走?
這事蘇鏡音想不明白,楊無邪也一無所知。
一直安靜佇立在側的狄飛驚,卻倏然間瞳孔微縮,一瞬即逝。
仿佛想到了什么。
第52章 美人刀
天泉山上,暮色四合,夜色深深。
殺意洶洶而來,沖著狄飛驚。
那群人的目標是她,可是卻不得不先干掉狄飛驚。
與其說狄飛驚是蘇鏡音的護衛,還不如說,他是她的死士。
護衛或許還可試著用錢財名利籠絡,可死士不行,因為他在以性命相護著。
只要狄飛驚不死,方應看的人就連蘇鏡音的一根頭發絲都碰不到。
蘇鏡音坐在窗邊,憑欄而眺,袖中的短刀將收未收,她一直處于隨時出手的警覺狀態之中。
不過片刻,塔下的白衣身影就已收了掌勢。
狄飛驚解決得很快,下手也不曾留情,塔下的守衛清掃現場的動作十分熟練,顯然不是頭一回了。
蘇鏡音眸光閃了閃,白日里聞到的那股血腥氣,果然不是她的錯覺。
守衛將尸體拖下去的時候,蘇鏡音隱約看到了被尸體壓在底下的一把刀,銹蝕斑駁,刀口鈍崩,眼熟得很。
那是方應看手底下的「八方風雨刀」,苗八方的刀。
她不在乎這兩日,八大刀王究竟死了幾個,也不在乎為了擄她,方應看手底下究竟死了多少人。
她只想知道,她這個人質到底有多大的重量,才讓他接二連三派出手下高手,死了那么多也不管不顧,一副不將她擄走不死心的架勢。
或許得不到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物件,總是最念念不忘的。
蘇鏡音不是很喜歡殺人,她從來都被保護得很好,哪怕她兄長一直按著她練刀,但她的手上,其實從未沾過血。
可江湖中人,尤其是聲名赫赫的江湖高手,哪一個手上沒有許多人命。
區別只在于是為民除害,還是濫殺無辜罷了。
譬如她兄長盛名在外的「夢枕紅袖第一刀」,刀下惡魂早已不知凡幾了。
狄飛驚出手殺人的時候,她一直在塔上安靜地看著,狄飛驚也知道她在看著,但他卻沒說過半句讓她躲進屋內的話。
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嬌弱的姑娘。
從前有人為她擋著風雨的時候,她便是溫室里嬌養的花,可是那人暫時不在了,江湖上的風雨便瓢潑而下,盡管仍然有人護著,但于她而言,那是有區別的。
頂住風雨成長,是她的必經之路。
不論是狄飛驚,還是她,他們都知道,她總會有必須親自動手的一天。
如今局勢風譎云詭,那一天恐怕已不遠了。
只是當下,有橋集團的這群人,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還有一茬,源源不斷地跑來送死,還是挺煩人的。
塔下的狄飛驚仍然低著頭,蘇鏡音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也擔心,再這么下去,他就算不被敵方的人殺死,也要這么被一波一波的車輪戰活活耗死,累死。
畢竟他已經兩天沒闔過眼了。
盡管像他這樣的高手,幾日幾夜不睡覺都是撐得住的,但是蘇鏡音還是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更別提還有狄飛驚的一雙眼睛,可重要了。
她剛想把他叫上來休息會兒,卻見狄飛驚驟然間腳下一動,借力縱身而起,轉瞬間就到了她面前。
蘇鏡音眨了眨眼,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到狄飛驚身上的殺意猝然騰起,獵獵泛動著,幾乎凝為實質。
她有些懵逼,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她想開口問問,張了張嘴,卻又安靜如雞,覺得還是先別讓人分心比較好。
只是下一刻,就見到了一抹有些眼熟的身影。
依舊還是大多高手的標配之一,白衣。
是那個總是迷路的人。
這幾個月以來,因著鄂州城的一點交情,她出門時偶然遇過他幾次,給他指過幾回路。
只是他不認路的毛病特別嚴重,分明是直來直去的街道,卻回回都能讓他開辟出極其復雜的新地圖,最后完美避開正確道路。
仿佛和正常人活在不同的世界維度里。
誰不說一句絕呢。
只是這回,他應當不是迷路到了天泉山,而是特意前來。
蘇鏡音看了一眼站在他身邊的美貌姑娘。
這姑娘明明長得很好看,卻偏偏取了個怪里怪氣的名字,叫牛肉湯。
當初在鄂州城,蘇鏡音也是曾見過她一面的,此次前來,應當就是她給他帶的路。
蘇鏡音眉頭幾乎擰到了一處,卻也沒有提起別的,只抬眼看著他,憂心忡忡地問道,“你怎么還在京城?”
宮九,無名島的九公子,也是太平王府的“病弱”世子。
同時,也是年前之時,收到有橋集團和蝙蝠島合作的消息后,蘇夢枕聯合的結盟對象。
這些事,蘇夢枕大多不會瞞她,蘇鏡音也知道,宮九此番應當也會離開京師,趕往海上。
卻沒想到,她兄長都走了兩天了,他還有空在這里優哉游哉地看戲。
狄飛驚收斂了滿身殺意,眼底有著探究。
和他活在另一層空間的路癡屬性一樣,宮九這人同樣活得十分自我,對于不是自己敵人的人,大多時候都寬容得很,這或許是因為他得到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對很多東西都不看重,包括名利,身份,錢財。
他并不在意狄飛驚探尋的目光,反倒是微微勾了勾唇角,面上笑意淡淡,有些不可捉摸。
“這會兒你不應該在海上了么?”蘇鏡音生怕他給她哥挖坑拖后腿,連忙又問了一遍,“你怎么還在汴京城里?”
宮九眉頭微挑,和蘇鏡音的焦急不同,他就連回答個問題,都仍是那副不緊不慢的姿態,“關七失蹤了,據我手下人的查探,應當是出了海。”
果然,關七失蹤的事,和方應看有關……
蘇鏡音皺了下眉,“所以?”
這事跟他還留在汴京城又有什么關系?
宮九沒回答這個問題,反倒是笑得像只狡詐多端的狐貍,顧左右而言他:
“我收到了蘇樓主的飛鴿傳書,此番前來,是為了帶蘇姑娘走。”
蘇鏡音:“嗯??”
…………
兩日后。
站在松江府的海岸邊,感覺到咸腥的海風迎面而來的時候,蘇鏡音還有些精神恍惚。
狄飛驚仍然安靜地站在她身后。
跟著宮九出海,是蘇鏡音自己的決定,此番海上一行有多危險,明眼人都看的出來,更何況是狄飛驚這樣的聰明人。
狄飛驚勸過幾句,怎奈蘇鏡音心意已決。
他不是金風細雨樓的人,就算是答應了她兄長護著他,他其實也不必對她負責到底,所以蘇鏡音原本是打算自己走的,但狄飛驚在某些方面卻十分執著,后來在路上,反倒是換成她勸了他幾回,回回都剎羽而歸。
聰明人實在很會說話,她說不過。
宮九這人其實作為同伴來講,是挺慷慨大方的,從汴京城趕往松江府這一路上,不論是大宛良馬,還是客棧酒樓,什么都準備得妥妥當當,就連即將出海的船只,也是一艘頗為豪華的大船,船上還有個二層的甲板。
就是宮九時常犯神經不太靠譜這一點,讓蘇鏡音不免有些擔心,總覺得他充當了一路的貼心小棉襖,暗地里興許想給她坑一波大的。
宮九是個純粹的樂子人,做事只要自己爽到就行了。
對于他來說,可能找樂子比干正事還要緊。
關于這些,蘇鏡音心里可不要太有數了。
狄飛驚也十分清楚,她未必不知道宮九說的什么蘇夢枕托他接她出海這事,是在蒙她,但她還是選擇了相信。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她確實是相信了,所以跟著他來到了松江府海岸。
那只是她給自己找的一個借口而已。
一個能夠動身去找蘇夢枕的借口。
實際上蘇鏡音壓根就不信宮九所說的鬼話,否則她也不會在離開天泉山的時候,還要偷偷摸摸的,特意避開了楊無邪和上官中神等人。
但她也不是一時沖動。
她確切地考慮到了方方面面。
對于宮九這人,雖然蘇鏡音與他交情不深,但在知曉她兄長與他合作之后,她特地去白樓頂層查看了他不少資料,對他的性情也有了充分的了解。
他這人,就算性格古怪有缺陷,千不好萬不好,卻有一項特別純樸的品質。
純樸到不像是宮九那樣的人會有的優點。
他極為信守承諾。
只要是他答應的事,即便自己心里特別不爽,他也會認真去執行。
所以蘇鏡音并不擔心,宮九會對此次雙方的結盟出爾反爾。
更別提,還有一點,宮九的無名島與蝙蝠島在同一片海域之中,相距不算太遠,勉強算得上是海上的鄰居。
對宮九而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他早已看不順眼蝙蝠島很久了,之前沒動它,不過是因為對方暗中的勢力不小,原先的蝙蝠島也不過是座光禿禿的破島,沒什么油水可撈罷了。
但現今就不一樣了,據他的手下打探,蝙蝠島在去年早已全部建成,甚至秘密安排了不少客人前往,年底的時候,依稀傳出了個「海上銷金窟」的名頭。
銷金窟好啊,銷金窟就代表油水不少。
宮九:沉迷搞錢,不可自拔。
而對蘇鏡音來說,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哥之后肯定發現她不聽他的話,跟著出海前往蝙蝠島,萬一他要是生氣了,她還可以把鍋統統扣到宮九頭上。
嗯!計劃通!
登上了船,蘇鏡音讓狄飛驚先去船室內休息,畢竟他這幾日睡得極少,即便在路上住客棧的時候,明明開了客房,可是有幾次她睡到半夜,卻發現他還在門外為她守著夜。
再高的武功也不能這么造作自個,更何況狄飛驚的頸骨斷折,提氣本就比別人難上許多,消耗的內息也更多,所以蘇鏡音特意囑咐了讓他多睡會兒。
蘇鏡音裹著厚厚的狐裘,站在甲板上吹風,等了好一會兒,卻一直不見船只離開碼頭。
正當她納悶兒的時候,宮九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后,忽然冒出一句,“我很不喜歡蝙蝠島。”
蘇鏡音嚇了一跳,下意識轉頭看向他。
“我喜歡坐在無名島岸邊的礁石上看風景。”宮九走到她身旁,自顧自的接著說道,“海邊的風景不錯,那座島影響了我看風景的心情。”
蘇鏡音不是很關心他的心情,也不是很想知道,那座島上的人干了什么影響他的心情,她只在意什么時候開船去找她哥,所以聞言也只是有氣無力地瞥了他一眼,敷衍了他一聲,“哦。”
她繼續看向了碼頭上忙碌的人群。
宮九在旁邊盯著她看了半晌,看得蘇鏡音莫名其妙,她有些不樂意了,于是轉頭斜了他一眼。
她看得出來,宮九對待她是有點特別的,但那種特別和其他人的關注點不一樣,跟她美貌與否更是沒有半點干系。
他對待她,更像是在研究一樣有趣的物件。
但她怎么都想不透,她身上究竟有什么讓他感興趣的東西。
至少蘇鏡音這兩天想來想去,都沒想明白。
被她剜了一眼,宮九也不生氣,反倒是笑了起來,也不再盯著她看,目光投向了浪花微卷的海面。
看了一會,他忽然開口,語氣意味不明,“我現在,倒是覺得你很有趣了。”
至少這會兒對他愛搭不理的樣子,尤其可愛。
比起他曾在鄂州城看見的,她身上那個如夢似幻,卻殺氣森森的妖鬼魅影,還要有趣多了。
俗稱犯賤。
一直安靜跟在宮九身邊的牛肉湯聽到這話,眉頭微微皺了下,默默轉頭,看了一眼蘇鏡音。
她在想,這個有趣,和從前那些有趣是一樣的嗎?
可是上一個被九哥說有趣的人,大概……可能……已經在海里頭喂鯊魚了吧……
可惜了,她還挺喜歡這位蘇姑娘的……臉的。
真是好看。
她要是長成那樣兒,一日三餐不揣個鏡子對著下飯,都對不起那張絕色美人臉。
蘇鏡音莫名覺得后背發涼,不由轉頭跟著看了過去。
海面一望無際,煙波浩瀚,從甲板高處往下看,每一道泛起的漣漪都閃著粼粼波光,反射的光芒星星點點,仿佛都投映入了白衣公子的眼瞳之中。
蘇鏡音這才發現,宮九的眼睛亮得嚇人。
他身邊的美人姑娘,眼神也有點詭異地微微發著亮。
她渾身一激靈,本能地退開幾步,拉開了與那二人之間的距離。
又等了好半晌,還是不見船只有離開碼頭的意向,蘇鏡音忍不住開口問道,“你還在等什么?為什么還不開船?”
“乘船出海這一路,若是只有我們幾人,未免太過冷清無趣了些。”
宮九微微一笑,轉過頭來,垂眸看她,眼瞳中仍然透著閃爍不定的光采。
“我在等好戲開臺。”
他說,“看戲,自然要有唱戲的人。”
蘇鏡音蹙眉看著他,一臉的茫然。
與她不同,宮九臉上的神色興味十足,是很典型的搞事表情。
蘇鏡音有些莫名,沒等她有所反應,卻見他已經抬起手,幽幽地指了指她身后的碼頭。
“喏,你瞧,他們來了。”
第53章 美人刀
狄飛驚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
醒來之后,隱隱約約聽見船室外的說話聲,他才恍然知曉,為什么那么不安穩了。
船身浮浮沉沉,他轉頭望向窗外,入眼一片蔚藍,一望無際,應是早已離了碼頭出了海。
拉開艙門的時候,恰巧看見蘇鏡音一手微抬,似是準備敲門的動作,未待狄飛驚說什么,她已先笑了起來,“我正要叫你吃飯呢,李大俠和楚大哥他們釣了魚,這會兒正在甲板上烤魚呢。”
她說著,然后又悄悄壓低了聲音,“就是技術不太過關,我覺得最好還是別吃的好。”
狄飛驚微微揚了揚唇角,目光沉靜地看著她。
自蘇夢枕走后,她似是太過擔心,做什么都情緒不高,他已有好幾日,沒見過她笑得這樣真心實意了。
雖然只是一抹輕淺的笑容,盡管瞳中還隱約纏繞著淡淡愁緒,卻已是比先前好了不少。
一踏出甲板,果然見到了幾個或眼熟,或耳聞過的人物。
收到匿名消息,得知那位與阿月有八成相似的蘇姑娘將要出海的時候,李尋歡還在梅二先生的藥館里躺尸著。
他確實受了不輕的傷,表面上看起來十分嚴重,實際上并沒有。畢竟使飛刀的大多是脆皮,再加一個遠程射手,石觀音遠遠一掌打來,他用來暗自凝聚內息護住臟腑的時間,還是綽綽有余的。
只是石觀音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他心覺這樣下去兩敗俱傷,非死即殘,他還有許多事未查清楚,因而故意佯裝重傷,暗地里聯絡從前的老朋友,查問二十年前的事情。
可他傳出了幾封飛鴿傳信,還未得到回復,就先從楚留香口中知曉了出海的消息。
當時楚留香是來與他道別的,他和當年的李尋歡一樣,朋友幾乎遍布江湖,神侯府和金風細雨樓的動靜雖對外隱瞞,卻也沒多隱秘,至少只要用心探聽,總能知曉一二。
這是兩邊故意漏給有橋集團的消息,隱含的意思雙方心照不宣,蘇夢枕和無情等人已赴約趕往蝙蝠島了,所以務必保證別撕票。
李尋歡留下了個假替身,是阿飛假扮的,伺候他多年的仆人鐵傳甲,也留在了醫館里照顧“病人”。梅二先生也是個嗜酒如命的酒徒,李尋歡與他相見恨晚,他重傷的假象便是梅二先生所營造的,他答應為他用治傷之事拖住石觀音。
可偏偏,在他和楚留香即將離開醫館之前,卻被前來探望石觀音的妙僧無花,狀似無意地撞上了。
七絕妙僧近年來在江湖上聲名鵲起,名聲也極好,楚留香與他算是知己好友,在石觀音與李尋歡兩敗俱傷送入醫館后,他也曾與楚留香秉燭夜談,自行點破了自己的身世。
最后得了楚留香一聲嘆息,幾句安慰,更覺那是個光風霽月,不染凡俗的謫仙人物。
可不論如何,無花出現的時機恰好在他們即將離開的時候,這太巧合了,仿佛早已得到消息,仿佛就差一個同行的理由。
但他們也沒有理由拒絕就是了。
于是這會兒狄飛驚一出船室,看到的就是圍爐而坐的那仨人。
故意引來幾人的宮九,深藏功與名。
這艘船很大,甲板上也很寬敞,除了烤魚的爐子,還架了一張八仙梨木桌。
船上的侍從有男有女,這會兒還在慢慢上菜,桌上已經擺了半桌子珍饈佳肴,其中有個長相嬌美的侍女,總是將豐盛的菜色擺在蘇鏡音前面,然后將一盤格格不入的焦黑物體,挪到了宮九面前。
宮九潔癖嚴重,此時正略帶嫌棄地看著那盤疑似烤魚的不明物體,默默將其推遠了些。
蘇鏡音這幾日心有掛念,幾乎都沒什么心思吃東西,再加上前兩天都在快馬趕路,不知不覺瘦了不少,臉色也透著微微的蒼白。
但李尋歡不虧是曾經的一甲探花郎,方才狄飛驚還未起時,他侃侃而談地說起不少曾親身經歷過的江湖往事,竟也引得蘇鏡音轉移了注意力,聽著聽著,不由聽入了神,這會兒也有了些胃口。
她在桌邊坐下,狄飛驚也跟著坐在旁邊,其他人還未有所行動,另一邊的位子就被牛肉湯一屁股占了上去。
牛肉湯挑眉看著那幾人笑,都是江湖有名的人物,總不會跟她這么一個小姑娘搶位置吧?
不會吧不會吧?
蘇鏡音是隨意坐下的,中間只與宮九隔了一個位子,牛肉湯這位置一占,左邊是自家九哥,右邊是她垂涎了好幾天的美人兒,牛肉湯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堪稱人生贏家。
正當她想給美人獻獻殷勤夾夾菜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了縹縹緲緲的曲兒聲響。
此時在船上的,除了蘇鏡音,全是江湖有數的高手人物,就算是年紀和蘇鏡音差不多大的牛肉湯,亦是遺傳了吳明小老頭的武學天賦,一身武功只高不低。
就連久已絕傳的如意蘭花手,曾經有人整整練了三十年也未練成,最后心有不甘,嘔血而亡。而牛肉湯懶怠練武,卻只練了五年就練成了,已經可以算得上是罕見的天賦型選手了。
所以在船上眾人聽見曲聲的時候,牛肉湯雖晚了幾瞬,卻也聽得清清楚楚。
隨著曲聲越來越清晰可聞,很快的,蘇鏡音也聽見了。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雖然曲子略顯有氣無力,雖然調子有點五音不全,雖然反反復復只有這兩句……但很明顯,這曲子是出自人口。
而且這聲音,怎么好像……聽起來有點耳熟??
楚留香是第一個聽出陸小鳳聲音的人。
這座船上,李尋歡是個江湖前輩,本身已心有所屬。
無花是個自幼出家的和尚,早已六根清凈,斬斷情緣。
那位自稱船主的九公子,以楚留香多年游走情場的眼光來看,他的眼中并無太多情愫,更多的是對于新奇物件的興趣。
數來數去,整艘船上,可以充當情敵對手的,只有一個看起來與蘇姑娘關系極好的狄飛驚。
楚留香曾經多次聽說過這位低首神龍的名頭。
從前只聞其名,今日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狄飛驚。
沒人對楚留香介紹過狄飛驚。
但是總有那么一些人,只需讓人一眼看見,便能知曉是何人。
蘇夢枕是這樣,狄飛驚也是這樣。
他從船室中緩緩走出來,自始至終都低首斂眉,安靜得跟在蘇鏡音身后,對于甲板上的動靜視而不見,仿佛眼中只看得到那一個人。
白衣,低首,孤寞,出塵。
天下間不知有多少人想見狄飛驚,可天下間,卻沒有幾個人能真正見到狄飛驚。
曾經的狄飛驚是六分半堂的智囊,也是六分半堂的脊梁。
后來一夕之間,六分半堂生變易主,低首神龍也漸漸從江湖上消了聲息。
如今來看,或許不是消失,而是隱入幕后。
江湖上雖偶有風聲傳出,說狄飛驚暗地里入了金風細雨樓,但這類的消息,大多都被歸為了虛假流言。
畢竟當初的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斗成什么樣,江湖上有目共睹,幾乎算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雙方勢力交戰,相互弄死對方的人只多不少,哪還有可能搞出什么世紀大和解。
但如今來看,那條傳聞,或許也不算空穴來風。
只是狄飛驚并非成了金風細雨樓的人,或許他自始至終跟隨的,都是蘇鏡音。
而讓楚留香更為心梗的是,蘇姑娘好似十分信任他,對狄飛驚的態度,也遠遠比對他更要親近不少。
誰親誰疏,一目了然。
在楚留香思緒紛紛的時候,船只也漸漸駛近了聲音源頭。
見到有船只駛近搭救,抱著一根浮木在海上不知飄蕩了多久的陸小鳳,差點喜極而泣,但下一刻,他就真的眼淚掉了下來。
他看見了他的心上美人。
那他剛才唱的歌,是不是都被聽到了??
陸小鳳忽然就絕望了。
謝了,還不如別來救他。
他自小五音不全,唱來唱去也只會唱那兩句詞,蘇姑娘對他本就印象不算深,這會兒流落海上形容落魄,他不過是漂了幾天,無聊到自娛自樂,卻恰巧自爆了唱歌難聽的短處……
他是不是沒機會了啊嗚。
陸小鳳一臉生不如死地上了船,又一臉生不如死地進了船室換衣服,從頭到尾低著頭,都沒敢多看蘇鏡音一眼。
好在陸小鳳就是陸小鳳,被朋友們坑了又坑,依舊還是樂此不疲地交朋友,本身他就是個特會自我疏導負面情緒的人。
將自己全身上下一絲不茍地打理干凈后,陸小鳳很快就將逆流成河的悲傷收了起來,立馬恢復了自信,轉眼又是一副瀟灑倜儻的模樣,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悠悠然坐到了桌邊。
誰說臉皮厚不是一項優點呢?
陸小鳳來得晚,雖然離蘇鏡音較近些的位子全都被占了,他隔的最遠,但恰恰就在她對面。
原本陸小鳳是有些歡喜的,畢竟他已經許久沒見過蘇姑娘了,可是這會兒安頓下來后,仔細一看,他才發現,他的心上美人似乎面色不算好,身形也消瘦了些許。
而且這艘船上什么人物都有,就連絕跡江湖多年的李探花都在,卻偏偏沒有蘇姑娘的哥哥,他的大舅兄。
這不應該啊?先前蘇姑娘外出的大多時候,不是都與她哥哥形影不離的嗎?
“誒?我大舅……咳咳!”老是在心里叫著大舅兄,這會兒差點說溜了嘴,陸小鳳連忙猛咳了幾聲,找補道,“蘇樓主怎么不在?”
這也不怪陸小鳳,他這倆月以來,被西方羅剎教的魔教護法「歲寒三友」,寒梅、孤松、枯竹三人追著討要羅剎牌,那幾個老家伙陰招頻出,他叫苦不迭,逃到冰天雪地的拉哈蘇還被追上,最后只能使用老法子,破除冰層,用龜息功潛入水中逃離,沿著江水流域最后漂到了海上。
所以汴京城里發生了什么事,陸小鳳是真的一無所知。
一聽他問起蘇夢枕,蘇鏡音手上筷子一頓,眸光頓時黯淡了幾分。
“我們此行出海,正是為了蘇樓主。”楚留香的位子就在陸小鳳旁邊,他簡單解釋了一句,見陸小鳳張了張嘴,還要再問,生怕他哪壺不開提哪壺,于是在桌下悄悄踩了他一腳。
這一腳實在用足了力氣,陸小鳳嗷地一聲,還沒叫出來,就被楚留香夾了塊紅燒肉堵住了嘴。
他在海上漂了好幾天,早就餓了,要不是有一身內力撐著,估計都等不到被救上來,這會兒嘴里塞了一塊香噴噴的紅燒肉,也不客氣,當即一咬一嚼,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陸小鳳感動得雙眼睜大,眼淚汪汪,咬牙切齒地嚼著嘴里的紅燒“肉”。
天殺的楚留香!
盤中那么多肉,偏偏給他夾了一塊姜!
陸小鳳艱難得咽下了嘴里的姜,對著楚留香扯了扯嘴角,腳下跟著重重踩了下去。
楚留香笑而不語,猛地收起腳,誒嘿,你踩不著!
陸小鳳也笑,拿筷子給他夾起了菜,看起來分外殷勤,“好久不見楚兄了,來,我記得你最愛吃蒜了,我給你多夾幾個。”
陸小鳳聞名江湖的靈犀一指,拿筷子夾起菜來,速度也不遑多讓,只是一轉眼,楚留香面前就堆了半碗蒜米,要不是冒出了尖尖,陸小鳳大概還要繼續夾。
楚留香呵呵兩聲,皮笑肉不笑地瞟了陸小鳳一眼,然后夾了一大塊凝結了他半日心血的烤魚,放到了陸小鳳的碗里。
他開口,語氣如春風般和煦,“來,陸兄,這是我親手為你烤的魚,你多吃一點。”
陸小鳳低頭看了眼碗里那塊寫作烤魚,讀作焦炭的不明物體,艱難地扯動嘴角,和楚留香相視一笑。
目光相觸間,空氣中似有噼里啪啦的響動。
一切盡在不言中。
楚留香、陸小鳳:你給我等著!!
同一張桌子,不同的世界。
他們這邊“兄友弟恭”,口味獨特,蘇鏡音那邊倒是其樂融融,氛圍極好。
牛肉湯方才特地下廚煮了牛肉湯。
牛肉湯的手藝很好,在兩個浪子明爭暗踩時,蘇鏡音已經在牛肉湯期待的星星眼里,不知不覺喝下了大半碗,后邊還有個美貌侍女,時不時地給她布著菜。
李尋歡一直在暗暗關注著她。
和原來酒樓的匆匆會面不同,出海半日,他與小姑娘也斷斷續續相處了半日,不知怎的,對她越發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特別是小姑娘這會喝著牛肉湯,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和她更像了。
他有些恍惚,如見故人。
連帶著看見滿船覬覦小姑娘的家伙,也莫名覺得不爽極了。
一頓晚膳,從黃昏暮靄,吃到月色初升,勉強算得上賓主盡歡。
除了陸小鳳和楚留香。
兩人已經從桌下的暗戳戳動腳,到明面上的動手,一人一雙筷子,打得有來有回,美名其曰,切磋武藝。
蘇鏡音吃完離席的時候,就連旁邊吃著素齋,自始至終優雅從容的無花,也被莫名卷入了戰局。
陸楚二人:決不能容許他一個人獨自優雅!
然后無花身形一閃,微微一笑,又把想要跟著蘇鏡音離開的狄飛驚,也拉入了大亂斗中。
蘇鏡音:“……”
她默默轉頭,瞥向一旁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宮九,小小聲地問他,“為什么引來這么多人?你怎么想的?”
總不會真是為了看他們打架吧??
宮九眉頭一挑,移開了看熱鬧的目光,轉頭看向她,也跟著壓低了聲音,“我不是早就說過原因了?”
蘇鏡音一臉懵,“什么時候?”
宮九提醒道,“關七失蹤。”
“所以,你是引他們來幫忙,合力對戰關七?”蘇鏡音恍然。
宮九笑得意味深長,“……算是吧。”
原本對戰關七并不需要這么多人,興許只要眼前的小姑娘一個就夠了,這不過是他的一點惡趣味罷了。
同時也是以防萬一,要是小姑娘辦不到的話,這群人,就是他的第二手準備。
否則小姑娘要是出了什么事,蘇夢枕那把紅袖刀,估計第一個削的就是他。
蘇鏡音皺了皺臉,“可是,這也太多人了。”
宮九瞥了眼打得不可開交的戰局,隨手指了指,懶洋洋說道,“陸小鳳可不是我找來的,是你們半路上救的。”
“那也差不多,反正上的都是你的船。”
“不,那可差太多了。”
蘇鏡音有些疑惑,問他,“你是不是不喜歡陸小鳳啊?”
“嘖,怎么說呢……”宮九眉頭微微凝起,有些不確定地說道,“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拳頭硬了,特別想打他。”
蘇鏡音:“……”還有這樣的?難道這是天生的氣場不合??
宮九也不再糾結這個問題,他笑了一下,說道,“你不會以為,只有他們幾個吧?”
蘇鏡音眨了眨眼,下意識左右張望起來,“難不成,這船上還有其他人?”
“有的喔……”宮九湊近她,神秘兮兮地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
蘇鏡音:“……??”
什么鬼?還有誰??
可是接下來任由蘇鏡音再怎么問,宮九他都不肯多說了。
看著甲板上打得不可開交的幾個人,蘇鏡音忽然覺得腦殼一抽一抽的疼。
感覺像被騙上了宮九的賊船。
然后船上的人還都很活潑。
活潑過頭了。
讓她有一種上輩子造孽的感覺。
之后航行的這一路上,蘇鏡音大多時候,都懷著這種莫名詭異的心情。
她干脆躲進了她自己的船室。
用的理由是,她內向,社交不了一點。
有時就連吃飯都直接在船室里吃。
轉眼過去了三天,船只勻速行駛在海面上,整片海域大得看不到邊際,同時也依舊看不到有任何島嶼的跡象。
蘇鏡音坐立不安了幾天,還是沒忍住出了船室,想去找宮九問問,什么時候才能到蝙蝠島,然后半道上恰巧碰見了李尋歡。
“李大俠。”她禮貌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李尋歡微微頜首,在她即將越過他離開的時候,忽然開口問道,“蘇姑娘這是要前往何處去?”
李尋歡是江湖前輩,聽說還是個十足的大好人,蘇鏡音對他還是蠻尊敬的,聽到他問,便也停下了腳步,回答道,“已經出海幾天了,我實在有些擔心兄長,想去找下宮九,問問他蝙蝠島什么時候才能到。”
她的眉頭緊緊蹙著,眼下幾許淡淡的青黑,顯然是這些天太過憂心,沒休息好的模樣。
李尋歡嘆了口氣,安慰她道,“蘇樓主和無情總捕在一處,他二人皆是有勇有謀的高手,并非隨便什么宵小之輩都能算計的人,蘇姑娘應當放寬心,好好休息,否則等到了蝙蝠島上,你的身體會撐不住的。”
蘇鏡音連禮貌的微笑都扯不出來了,“李大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可我實在是睡不著。”
李尋歡又嘆了一口氣。
蘇鏡音垂下眸子,“或許只有等親眼見到哥哥安然無恙,我才能安心吧。”
“蘇姑娘看起來,與令兄感情很好。”李尋歡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可能我說這話有些唐突,但我還是想問問蘇姑娘……你與蘇樓主,是親生的兄妹么?”
蘇鏡音眉頭皺了皺,不免覺得他這話問得有些冒昧,但她先前對李尋歡的印象還算不錯,因而還是點了點頭,“自然是啊。”
她說著,又多補充了一句,“我幼時母親早亡,自有記憶起,就是父親帶大的,后來父親離世,又是兄長護著我長大的。”
聽完她的話,李尋歡沉默了下來。
蘇鏡音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那些成名多年的絕頂高手,比如成日裹著一撮灰蒙蒙的霧團的玉叔叔,又比如說話總是顛三倒四的石小姨,哪一個沒幾樣怪癖呢?
至少相比之下,李尋歡已經算是個正常人了。
李尋歡沉入了自己的思緒,蘇鏡音也不再多留,只說了一聲便抬腳就走,跑去找宮九,最后得到了個再過一兩天的回復。
畢竟同樣也在海上混,宮九的消息還算是挺準確的。
這一日天剛蒙蒙亮,蘇鏡音睡夢中也不安寧,早早就醒了過來。
她簡單梳洗了一番,隨手打開了船室窗戶透氣,然后一抬眼,遠遠的,就瞧見了海天交界處,出現了一座光禿禿的石頭島。
第54章 美人刀
船只在海上飄飄蕩蕩。
今早沒有初升的旭日,陽光被遮掩在層層疊疊的烏云之下,入眼皆是一望無際的灰色。
海上起了朝霧,天是灰蒙蒙一片的海,海則是灰蒙蒙一片的天。
海天一色。
飄渺而洶涌的灰色。
四面八方全是灰色的海,唯一的陸地便是那座光禿禿的石山島。
船只逐漸靠近島嶼海岸。
離得越近,朝霧不再遮蔽視線,島嶼的真面目逐漸顯露人前,清晰可見。
寸草不生,不毛之地。
這是蘇鏡音對這座島嶼的第一印象。
若不是宮九再三保證,這次絕對沒坑她,這里絕對是那座被稱為「海上銷金窟」的蝙蝠島,蘇鏡音還以為,這僅僅只是一座荒無人煙的孤島。
仿佛獨立于海上的孤島。
翻騰滾蕩的浪濤,哀哀怒號著,宛如千軍萬馬般呼嘯奔騰而過,猛烈地拍打著海岸。
島嶼四周全是礁石,坑坑洼洼地羅列分布在海岸線上,到處都是觸礁的船只,有大有小,無一不是桅桿倒下,船板殘破,唯一的區別只在于新舊程度。
很顯然,眾人乘坐的這艘大船,雖然堅固又豪華,卻也抵擋不住這遍布海岸線的礁石群。
既然無法靠岸,那就無須靠岸。
海上不比陸地,唯一可借力的只有海水,這已不僅僅是普通的輕功水上漂那樣簡單了。
好在這艘船上的,也都不是什么簡單的人物。
不論是楚留香的踏月留香,陸小鳳的雙飛彩翼,還是狄飛驚的疾龍無影身法,無花的少林輕功,全都是當世絕學,配合深厚的內功,眾人基本都能夠輕易掠水而過。
另外,成名多年的李尋歡,以及武學天賦極高,且收藏失傳秘籍無數的宮九,輕功也更是不必說。
那么問題來了,剩下的蘇鏡音該怎么辦?
原本同為女子的牛肉湯是第一選擇,可惜牛肉湯的輕功雖然不錯,但也只足夠她自己一人掠過海面,并不足以支撐她帶人。
眾人皆明白,這種情況下,最有可能被蘇鏡音選擇帶著她渡海的,只有狄飛驚。
但這是蘇鏡音不行的情況下。
蘇鏡音默默看著,眼前這會兒已經開始笑里藏刀,打起機鋒的幾人,張了張口,想要解釋兩句,卻又插不進嘴。
一旁的美貌侍女悄悄走近,靠近蘇鏡音耳邊,低聲細語地說道,“男女授受不親,奴婢常年在海上,別的不行,輕身功夫卻是極好的,姑娘不如讓我帶著你,如何呀?”
蘇鏡音頓了頓,轉頭看向侍女,眼中幾許探尋,上下打量起了她。
侍女被她看了又看,片刻,脊背越來越僵。
少頃,蘇鏡音忽然微微笑了,“多謝……”
那侍女驀地眼睛一亮,但下一刻,卻又見她忽然收了笑容。
“不過,不用了。”
冷淡至極。
一如當日的黃鶴樓下,初次遇見,驚鴻一面。
或許得不到的永遠最心動。
她對他越冷淡,他就越放不下。
王憐花忽然有些恍惚。
可是這恍惚中,卻隱隱有種自己都無法忽視的欣愉。
原來,她認出他了啊……
卻也就是這一瞬的恍惚。
王憐花眼前倏然一晃,甲板之上,哪還有那道清冷淡然的身影。
蘇鏡音越過船欄,毅然決然跳下了海。
她行動太過迅疾,眾人皆是一驚,卻都沒能及時趕上。
預想之中的落水聲響不曾傳來。
只一眨眼,海上一抹紫色身影踏水而去。
仿佛化作了海風當中的一縷。
「瞬息千里」。
都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蘇鏡音這倆月以來,刀法進步飛快,但練得最好的,莫過于輕功身法。
就為了以防不時之需,用來跑路。
只是跑路還沒用上,倒是先渡了個海。
眾人各自施展輕功,尾隨其后。
船只依舊漂在海上,隨著波濤浮浮沉沉,隱入茫茫霧海之中。
踏上島嶼,越覺荒涼。
這座島嶼面積不小,一眼望不到頭,可是抬眼望去,入目的卻只有遍地的石頭。
島上的石頭全都呈灰色,和海天蒼茫的灰色不同,這是一種死寂而冷硬的灰色。
這些石頭既不光滑,也不規則,全都有棱有角,模樣尤其猙獰。
蘇鏡音十分懷疑,她要是不小心在上邊摔一跤,估計腦糊糊都得一頭磕出來。
天地一片蕭殺。
在呼嘯而過的陣陣海風之中,夾雜著隱隱約約的腳步聲。
步履匆忙,參差不齊。
聽起來,不止一個兩個,而是至少上百個。
在場之人耳力大多極好,但這還是依稀聽得到的,聽不到的,約莫不止上百。
四面八方皆有,輕重不一,遠近不一,有的在朝他們這邊來,有的在朝更遠的地方去。
“應該是島上巡邏的守衛。”楚留香低聲說道。
陸小鳳跟著點頭,“其中有一些步聲輕巧,武功并不低。”
換作平時,他們這邊這么多個絕頂高手,就算摸上了別人的地盤島嶼,也是不必擔心什么守衛的。
但此時最重要的,還是探聽虛實,盡快找到蘇夢枕與無情他們,與其會合,所以當下最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打草驚蛇。
眾人尋了一處相對較高,較密集的石群,暫時藏身在后。
方才躲好,剛要商量下一步該如何走,一直安靜地跟在蘇鏡音身旁,低著頭,沉默不語的狄飛驚,忽然開了口。
此時他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些,聽起來比平日里還要更輕,更細。
他說,“那些守衛,應當不是在巡邏。”
蘇鏡音一頓,立時看向他,“什么意思?”
她知道狄飛驚不是無的放矢之人,也知道狄飛驚的判斷力,幾乎從未有過出錯的時候,他會說出來,大抵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確定了。
“一來,若是巡邏,那些守衛前進的速度,未免太慢了些。二來……”
說到這里,狄飛驚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情緒不明,似有幾許不忍,但還是繼續說道,“二來,盡管被海風吹散大半,極為稀薄,空氣中,還是保留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血腥氣。”
眾人皆在海上航行了幾日,呼吸間本就習慣了海風的咸腥氣,如若不是刻意屏息稍許,再另行仔細分辨,是很難發現那一絲殘留在空氣中的血腥氣的。
蘇鏡音的心忽然就沉了下去。
這里是對方的地盤,人馬成百上千,早已設好了圈套以逸待勞,而且方應看和那個什么蝙蝠公子的手上,不僅有一個走火入魔的關七,還握著三個人質的性命,如若她兄長和無情與他們正面對上,勝算不會太大。
這樣一想,蘇鏡音頓覺預感越發不妙。
她都能想到的事,其他人更加不可能想不到。
眾人面面相覷,大概都看出了對方所想,猜測歸猜測,實際上到底發生了什么,還未可知,于是不約而同地直接點出了某盜帥,讓他出手去偷個人來逼供。
雖說此偷人非彼偷人,但這詞實在是令人噎得慌,楚留香懷著詭異的心情,認命地去偷了個人回來。
一來一回,不過少頃功夫,不曾驚動島上任何一人。
這被偷來的倒霉蛋,臉朝下扔在地上,周身大穴皆被封住,雖說可以稍微動彈幾下,卻也僅限于稍微而已,這會兒像只烏龜似的,自個兒怎么翻都翻不過來。
陸小鳳隨手將他翻過身,蘇鏡音定睛一看,好像有億點點眼熟。
方應看的八大刀王之一,伶仃刀蔡小頭。
勉強算是個老熟人了。
說是逼供,其實連逼供都算不上。
王憐花早在渡海之前,就恢復了真實面目。
伶仃刀一個烏龜翻身,第一眼就直面了一張妖孽臉。
不止長相妖孽,就連學習天賦也極為妖孽。
且愛好廣泛。
不論是醫術毒蠱,還是各種邪門外道,他都幾乎無所不精,有這么一個妖孽的王憐花在,一個小小的伶仃刀,還真不夠他兩下玩的。
攝心術是西域秘術,原是王憐花的母親云夢仙子意外得來,被她用于控制手下以保證忠心,后來甚至就連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也用上了攝心術,就為了給他洗腦,想讓他滿心滿眼里,只余報仇雪恨。
卻不料,王憐花天賦異稟,這攝心術竟然反倒被他學了去。
只是這攝心術也并非萬能,至少對于那些意志堅定之人,并無半分用處。
但八大刀王這些人,原是方歌吟留給方應看的手下,卻被方應看用錢權利益之類的東西,輕而易舉收買了去,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堅定之人。
所以不過片刻間,伶仃刀蔡小頭雙眼迷瞪著,肚子里的秘密三兩下就被掏了個底朝天,包括在他們上島之前,島上發生的所有事。
關七果然被帶來了蝙蝠島上。
之所以關七能乖乖聽話,是因為方應看借用了關七曾經癡戀的溫小白之名。
溫小白在經歷過那段和關七、雷損之間的感情糾葛后,在六分半堂里生下了一個女兒。
雷純便是溫小白的女兒。
她與溫小白的容貌原本就有七八成相似,若是穿上單色的水綠羅裙,再微微地顰眉,便能有九成以上的相似度了。
這樣高的相似度,已足夠她控制關七,對付蘇夢枕。
雷純心里有恨。
她恨背叛六分半堂的狄飛驚,也恨趁亂收攏人心,坐上總堂主之位的雷媚,但更恨的,還是那個在背后操控一切的蘇夢枕。
蘇夢枕是致使六分半堂敗落,讓她失去原本措手可及的權力的罪魁禍首。
因為關七不好控制,對付蘇夢枕的時候,在場的人并不多,蔡小頭當時也并未在場,但卻收到了蘇夢枕身受重傷,為救被打下石崖的無情,而一同落到海里,消失不見的消息。
據他所說,方應看命令搜尋蘇夢枕和無情的時候,臉色極差,平日里所裝的那副天真可愛模樣,蕩然無存,幾乎可以說是面目猙獰,恨得咬牙。
畢竟像蘇夢枕和無情那樣善謀多思的人,哪怕是親眼看到了尸體,都不一定是真的死了,更何況如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原本以為那二人的死,已如探囊取物般容易,誰知如今死活不定,像是兩枚不定時的炸藥,隨時會給你炸一出大的。
挖出了肚子里所有消息,蔡小頭也就沒用了。
楚留香和陸小鳳心軟,不愿看到殺人,其他人倒是無所謂,但這里光禿禿的,除了石頭就是海,處理尸體是個問題,還容易把他們暴露出去。
好在有王憐花的攝心術下,稍加暗示,蔡小頭就拿著他的伶仃刀,迷迷瞪瞪地離開了石群,按原路回去,成了個不由自主的臥底。
從聽到蘇夢枕身受重傷,和無情一道落下石崖消失在海上的時候,蘇鏡音的臉色就變得極差。
那二人如今下落不明,這座島嶼太大,接下來眾人需得暗中行事,盡可能趕在方應看等人前頭找到他們。
可是她的狀態不大好,不適合再繼續走下去。
最后眾人一致決定,他們分頭去找尋線索,同為女兒家的牛肉湯,留在此處陪著蘇鏡音。
哦,還有個超級路盲的宮九,留下來保護兩位姑娘。
眾人從決定到分頭離開的速度極快,壓根沒給蘇鏡音半點反應的時間。
蘇鏡音臉色微微發著白,慢慢蹲了下去。
她心慌意亂,幾乎站不住腳。
半晌。
才緩緩抬頭,看向宮九。
“你知道他在哪里落的海,對吧?”
宮九怔了怔,眼底飛快劃過一絲訝異之色。
一瞬即逝。
然后,輕輕點了下頭。
只是微乎極微的幅度,輕的不能再輕,蘇鏡音卻忽然生出了氣力。
牛肉湯指路,宮九帶著她,從容地避開了所有在外搜索的人,不論是敵方,還是己方。
最后來到了一座四面環著高聳石山,中間凹陷成平地的石崖平臺上。
石崖之上,遍布著數不清的殷紅血跡。
蘇鏡音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第55章 美人刀
石崖之上海風愈盛,高處不勝寒。
灰蒙蒙的海,像是倒扣著往下墜落的天。
云迷霧鎖,黑云壓島。
海上航行的一路,分明是晴朗的天色,可是靠近了這座孤島之后,卻風云變幻,日月無光。
曾聽說,當武功修煉高到一定境界,氣息大盛,便可影響天象,也可踏破虛空。
踏破虛空是傳說,不曾有人真正親眼見過。
可影響天象卻是傳聞,如今這世上,唯有一人能夠做到。
那是一個可怕的人。
一個只剩本能與執念的人。
關七,果真在附近。
此時此刻,他是在島上,還是在海上?
蘇鏡音猜不到。
她的腦里一團亂麻,這樣異常奇詭的天象,總覺得好似曾幾何時,在哪里見到過……
可是,在哪里見過呢?
她過往的記憶里,分明是從未見過的。
不遠處,散落著一張染血的帕子。
蘇鏡音驀地一僵,渾身忽然開始微微顫栗起來,根本不由自控。她咬牙抬起腳走了兩步,慢慢蹲下身去,拾起了地上染血的帕子。
只是簡單的動作,卻幾乎耗盡了她身上所有的氣力。
牛肉湯面色擔憂,想要上前去,身邊忽然伸出一只手,將她攔了下來。
她轉頭,看向宮九,卻見他眸光微閃,對她搖了搖頭。
九哥他……刻意費這么多工夫,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手中的帕子沾滿了血的味道,可蘇鏡音還是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清冷藥香。
她的手緊緊攥住了帕子。
眼前一陣一陣地發暈。
可遍地的斑駁血跡,卻好似徹底烙印入了眼底,即便閉上了眼睛,也看得清清楚楚。
蘇鏡音臉色越來越差,額角已然沁出了點點冷汗。
時不時的,腦海中不受控制般,飛快閃過一幀一幀相似的場景。
血,每一幀畫面都染了血。
靈魂深處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撕扯,隱隱發著疼,宛如刀割。
頭也開始疼了起來。
她的記憶逐漸混亂。
她在這混亂無序的記憶中,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與她容貌十分相似的人。
她是誰?我……又是誰?
明明已到了春日,可為什么,她覺得這樣冷呢?
比深冬飄雪的日子還要冷。
她是不是,曾經忘記了什么?
沒有人能回答她。
她的雙手不自覺捂上了頭,即便頭疼得厲害,即便腦中一片混亂,她也不曾放開過那張染血的帕子。
時間慢慢從指縫中流走。
不知道過了多久。
可能是一盞茶時間,也可能是一柱香時間。
亦或是更久。
在這種找不到自我的混亂中,蘇鏡音終于慢慢平靜了下來。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她的腦海里,近乎一片空白。
她緩緩站起了身,記憶也隨之慢慢回籠。
雖然更久遠的記憶,對她來說,還是好似隔了一層薄紗般,模糊不清,
但她記了起來,她是誰。
她也記了起來,這座海上孤島,她究竟為誰而來。
“走吧。”她說。
這下,卻換成宮九愣住了。“去哪兒?”
牛肉湯也怔了怔,忍不住轉頭悄悄瞄了一眼,瞧見宮九臉上的表情,不由感嘆,能讓她九哥露出這種迷惑神色的人,真是少見啊。
蘇鏡音轉身就走,越過宮九的時候,微微一頓,說道,“你原本想帶我去哪兒,就去哪。”
她是懶得思考,但她不是傻。
好歹她也是蘇夢枕教導長大的,怎么可能看不懂這些彎彎繞繞。
她兄長受了傷是事實沒錯,但究竟落沒落海,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她不清楚他們之間的籌謀和計劃,也不知道如今她兄長在何處,卻明白宮九在這段計劃中擔任什么角色。
聲東擊西,圍魏救趙。
他想聲的東,想圍的魏,究竟是什么?
蘇鏡音不知道,但她知道,宮九帶她過來,不僅僅是為了看什么熱鬧。
她隱隱察覺出了她身上的秘密。
也猜出宮九將她當作手中的刀。
但她不在乎,她只想幫兄長,解決那些威脅到他的麻煩。
宮九轉頭看向她。
他垂眸看著那張絕美的面孔,目光中滿是奇異,仿佛第一次認識她一般。
她的臉色依舊極差,蒼白如紙。
那雙眼瞳里是一如往常的澄澈,仿佛白紙上綴入濃墨,畫了眼,點了睛。
可更深處的眼底,還是藏著幾許空洞的茫然。
眼尾之下那顆小小的淚痣。
微微泛起了紅。
…………
蝙蝠島不過是座光禿禿的石山島。
蘇鏡音自上了島,就一直很疑惑。
島上分明沒有半只蝙蝠,卻被稱為蝙蝠島。
可是隨著宮九進入一個隱蔽的洞口之后,蘇鏡音才明白,為何叫做蝙蝠島。
真正的銷金窟,就在石山之下。
蝙蝠是看不見的。
她現在也什么都看不見。
眼前是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黑暗。
換作從前她是會害怕的,可是那個會無條件護著她的人,不在身邊,就算是害怕又有什么辦法。
她知道宮九身上是帶著火折子的,但他卻怎么都不肯點燃。
蝙蝠島上的信條,是要遵守絕對的黑暗。
他說要帶她去見一些人,火折子要留在那個時候再用。
在此之前,他不想成為布靈布靈的發光靶子。
雖然他不怕,但這會大大影響他看熱鬧的進度。
蘇鏡音似懂非懂。
地底的洞窟底下,延伸出了無數漆黑幽長的地道,地道之中,又分支出了無數狹小的房間。
隨著越發深入洞窟內部,鼻端開始涌入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氣味,有酒菜、瓜果的香氣,還有女人的脂粉香氣。
再往前走,就開始隱約能聽見一陣陣奇怪的聲音,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輕微的喘息聲,短促的呻吟聲,還有高低起伏的哭笑聲。
黑暗之中,牛肉湯的面色越來越古怪。
就在這時,宮九忽然停下了腳步,而后轉身,隨手推開一扇門,踏了進去。
眼前依舊還是無止境的黑暗。
蘇鏡音跟著走了進去,狹小的房間空氣沉悶不流通,裹挾著濃郁的脂粉香氣,有些刺鼻,她皺了下眉,剛要出聲詢問宮九,但下一刻,呲啦一下,火光驟然亮起。
適應了黑暗的眼睛,被乍然亮起的火光一晃,刺出了幾許生理性的眼淚。
眼前有些模糊,但蘇鏡音此時,已然顧不上揉眼了。
床上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年輕漂亮,卻不著寸縷,赤裸著身體。
但這并不是蘇鏡音愣住的原因。
火光輕恍,床上的女人卻毫無所覺。
蝙蝠島的洞窟里,是完全籠罩的黑暗,不點火是看不見的,但是點了火,那女人依舊還是看不見的。
她沒有眼睛。
她的眼簾是完全縫合的,不知用了什么秘法,被人縫成了整片光滑的皮膚,不曾有一絲縫隙。
眼眶周圍是一片詭異而絕望的空白。
聽到三個人的動靜,那女人似乎有些害怕,抱著自己瑟瑟發起了抖。
牛肉湯沒忍住罵了聲臟話,然后三兩步上前,扯下床幔,包裹住了女人赤裸的身體。
蘇鏡音回過神來,猝然抬眸,看向宮九,“這就是你要我見的人?”
宮九點頭,看著她眼下的淚痣顏色又深了些,微微勾了勾唇。
“這樣的人,蝙蝠島上至少有幾十個,這只是剛開始,以后還會有更多。”
他說著,轉身抬步離開房間,手上的火折子并未吹滅。
無盡的黑暗中,這一點光亮就成了實實在在的靶子,蝙蝠島的守衛很快就循光而來,一個個手握鐵棒,氣勢洶洶。
但也只剩下氣勢了。
宮九毫不在意地抬手一揮,一倒一大片。
這下他倒是不怕鬧出動靜了。
也或許,他本就在故意鬧出動靜。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人,宮九微微擰了下眉,十分嫌棄這些人擋了他的路。
他直接踩了過去,蘇鏡音走在他身旁,也跟著重重踩了下去。
這些人明顯全是幫兇,沒什么好可憐的。
遠處傳來了紛紛亂亂的腳步聲,應該是其他守衛聽見動靜,也急忙趕了過來。
宮九懶得動手,牛肉湯跟在最后,任勞任怨地充當起了臨時打手。
他神色淡定,抬起手,又推開了第二扇門。
然后……蘇鏡音總算明白,剛剛聽到的那些奇怪的聲音是什么了……
原來這就是銷金窟。
覆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感覺到光亮,悚然大驚,當即直起身子,大聲罵道,“大膽!你們是什么人!竟敢在……”
幾乎在蘇鏡音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袖中的短刀,就已割開了那男人的氣管。
砰地一聲,男人瞪著眼睛,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喉間血流不止。
蘇鏡音毫無反應。
她只是怔怔地,盯著自己手上的刀。
接著是第三間,第四間……
她不喜歡見血,卻殺了很多人。
一路走來,宮九眼中的光采越來越亮。
她分明是第一次殺人,但是準頭卻很好,下手也夠穩,就像是天生的殺手。
她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她殺了太多人,致使擋在地道前方的敵人,越來越多。
有蝙蝠島的守衛,也有蝙蝠島的客人。
前方人數眾多,殺氣沸騰。
宮九手中的火折子,早就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自她身后升騰而起的煙紫光影。
絕色的少女面白似雪,眼尾小小的淚痣卻殷紅如血,又冶艷,又妖異。
她緩緩抬起了手,目光極為平靜。
看似悲憫,實則無情。
“夜叉白雪——”
第56章 美人刀
孤島之上浮云蔽天,日月無光。
島中的地窟里留不住一絲光線,暗如抹漆,分不清白天黑夜。
這樣的黑暗,若是不點火燭,本就是看不到任何東西的,宮九手中的火折子已被他丟了個徹底,但此時此刻,地道內卻此剛才點了火還要亮上不少。
紫色光影當中,披散著一頭白色長發的夜叉,自絕色少女的身后緩緩飄浮而起,身形雖瘦,形態卻比一般人高大不少,幾乎完全籠罩住了底下的纖瘦少女。
那不是人,卻也不是什么鬼怪。
宮九目光灼灼地看著,眼睛亮得嚇人。
在接連不斷的刺激之下,他終于把眼前少女的另一面,給逼出來了。
她的天賦,不在武學,而在殺人。
凌空懸浮的夜叉,手持著一柄細薄而略長的長刀,面上并無半分情緒波動,眼眶中空無一物,眼下各掛著一道殷紅血線。
它不是人,所以沒有凡人的情感,可是從來花嬌玉軟的少女,此時卻也是面無表情,神色冷淡而漠然。
蘇鏡音閉了閉眼,掩下了殘存的一絲不忍,再睜開眼,掃過那些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女人,再看向那些在蝙蝠島的守衛和客人,眸中殺意逐漸浮動。
她不喜濫殺,但腦海中有個聲音告訴她,這世上總有那么一些人,畜牲不如,不配為人。
“那、那是什么東西?!”
“救命——鬼啊——”
擋在地道前的守衛,個個嚇得膽裂魂飛,驚恐萬狀,被死亡籠罩的陰影,致使他們幾乎軟了手腳,有些嘶聲叫喊著救命,有些卻甚至連發出聲音都沒來得及,只見數道白光疾掠而過,所有攔路之人,倏忽之間,便已身首分離,一分為二。
白發夜叉大開殺戒,自始至終,蘇鏡音作為夜叉的主人,作為真正的兇手,她的情緒一直很平靜,很冷漠,仿佛在冷眼旁觀著別人的事。
一路走過,死人越來越多,遍地開出血色的花,洞窟中鬼氣森森,死氣纏繞。
宮九跟隨在后,一路悠然自得地踱步前行,仿佛他們不是在危險重重的蝙蝠島內,而是在什么風景甚好的地方悠閑踏青。
牛肉湯一臉復雜,她原本以為,那是一只單純無害,且需要人保護的小兔子,卻沒想到,這是一個真正殺人不眨眼的大佬。
她終于明白,九哥他究竟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了。
他想徹底搗毀蝙蝠島,一個不留。
這一路沒有遮蓋動靜,也沒有掩飾方位,敵方早就發現了他們,派遣來人的武功也越來越高。
隨著深入洞窟,目光掃過,偶爾有幾個稍顯眼熟的面孔,有方應看的手下,也有當日酒樓里那些跟在林仙兒身后的追求者。
洞頂被勢不可擋的刀勢劃破,刀光閃爍間,掀翻了無盡的黑夜。
洞窟被打破的一瞬間,最先感覺到的是颯颯的海風,然后光影變幻,當空而落。
蝙蝠島上精心修建的洞窟,很快變得破爛不堪,目之所及,不再只有黑暗,永夜終將退去。
動靜實在太大,島上的人幾乎都聞聲而來,來的不止敵方,還有原本分開行動的自己人。
狄飛驚和無花是來得最快的。
二人剛好離得不遠,再加上輕功高明,其他人還在聽見動靜趕來的路上,他倆就已經看見了揮刀而出的夜叉白雪。
少女臉色蒼白,眼神卻堅定而漠然,發上的玉簪早已在混亂中掉落,一頭如瀑青絲披落而下,隨風飄動。
身后的白發夜叉飄浮在空中,刀影掠過,寸寸見血。
浮光掠影,光怪陸離。
狄飛驚有一瞬的恍惚。
他幾乎在瞬間就想起了,當年垂死之際,昏迷之前留映在他眼底的那道紫色光影。
曾經救下他的刀芒,與眼前的道道刀光,幾乎完全重合,只一剎,狄飛驚就解開了困擾多時的疑惑。
難怪當年那么一個小小的她,能夠在馬蹄之下救下他。
狄飛驚收回飄遠的神思,才忽覺身旁之人的呼吸變了頻率,似是略微深重了些,雖不明顯,卻逃不過他的知覺。
無花慣會演戲,他的心思一向藏得很好,只是人在面對在意的人時,不論再怎么淡然從容,總有一時半刻的疏漏,狄飛驚早在船上之時,就隱隱有所察覺。
這會兒轉頭看向無花,果然見他面色微異,眼底之下暗藏幾許光芒,比當下這陰沉的天色還要亮上許多。
狄飛驚斂眉,在必須防備的對象里,添上了一個無花。
其他人也來得很快,楚留香和陸小鳳各從一南一北兩個方向來,一前一后,相差不過片刻,尚未落地,便一眼望見了不遠處戰火紛飛的場景,而后身形同時一頓。
兩人為了趕過來,本就全力施展著輕功,這會兒剎車不及,相互撞了個滿懷,踉踉蹌蹌了好一會才站定,可是視線相觸間,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滿目的震驚。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但若是一步殺十人,別說千里之行,哪怕萬里之行,都無人可擋。
能夠做到這種地步的,當今江湖之上,并無幾人,最起碼這幾人里邊,并不包括年紀輕輕的蘇鏡音。
若不是親眼所見,不論如何他們都不會相信,那個清清冷冷,卻心軟良善的蘇姑娘,會動手殺死那樣多的人。
這里頭最容易心軟的,要數楚留香和陸小鳳了,看到那躺了一地的死尸,難免覺得不忍心,可是在見到牛肉湯從一個又一個房間里面,救出裹著床幔、面露惶然的無眼女人時,那些不忍的情緒立馬就煙消云散,一點不剩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無邊的憤怒。
那蝙蝠島的主人「蝙蝠公子」,究竟是怎樣一個面目丑惡的人,才能做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
沒有人能回答他們。
卻有人能回答,少女身后飄浮著的那個白發虛影是什么。
李尋歡離得遠,聽到響動趕來時,只晚了他們一步,只一眼,他便認了出來。
霎時間,李尋歡驚愕得呆呆立住,如遭雷擊。
“夜叉白雪……真的是夜叉白雪……”
他喃喃自語著,面上的表情很復雜,像是極為震驚,卻又似早有所料,依稀還有著難言的悲傷。
“夜叉白雪在這里,那她呢?她在哪兒……”
李尋歡這樣問出了聲,但他卻并不需要別人的回答。
如春日清風般的溫柔眼瞳,幾乎瞬間就化成了雨。
眸中濕潤一片。
他知道的,阿月曾說過,夜叉白雪是刻在靈魂里的烙印,它的剝離與繼承,唯有直系的血親才能做到。
他也知道,他找了那么多年,尋了那么多年,她其實早就已經不在了。
只是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而已。
小姑娘是她的女兒,這已是板上釘釘的真相了。
算算年紀,當年阿月離開保定城的時候,大抵是已經有了身孕,所以,那應當……也是他的女兒。
李尋歡心頭泛起滔天巨浪,他走了兩步,想上前去,但島上那些敵方陣營的人,此時已經全都反應了過來。
島上越來越多的高手現了身,已經逐漸分開包圍了他們,似是要將他們逐個擊破。
方應看聞訊趕來,卻在遠遠看見曾經魂牽夢縈的那道身影時,驟然僵立住了。
任他想破腦袋,也怎么都想不到,片刻間湮滅了半座蝙蝠島,讓報信之人驚恐萬分,讓他們如臨大敵的,竟然是他一直以為,只要除掉蘇夢枕,就能隨意掌握在手心里的柔弱姑娘,
眼看著那個古怪奇異的白發夜叉,幾乎片刻不停地殺著人,方應看遠遠盯著,緊握血河劍的右手青筋迸發,僵硬不已,他看出了夜叉真正的主人是蘇鏡音,也發現了原本他自以為的柔弱少女,實際上危險性有多高。
方應看不敢再貿然上前。
蘇鏡音一步一步,持刀深入洞窟,她并未全盤依靠夜叉白雪,有的自己出手,有的命令夜叉白雪出手。
方應看也一步一步,往后急退,只繼續派遣手下上前,用成群的性命堆填,去試探她的深淺。
蘇鏡音恍若未覺,下手并未有半分停頓。
她的腦里一片混亂,只依照那些模糊的短暫記憶,憑著近似本能一般的異能天賦,去操控命令夜叉白雪。
結果是喜人的,夜叉白雪很聽話。
可是蘇鏡音卻沒半分喜色,她出手的狀態,近乎麻木。
天色越來越黯,烏云越壓越低。
地窟之下,隱有尖銳的蘆笛聲傳出。
風蕭蕭,細雨忽落,朦朦朧朧。
血色的花綻放在她眼前,一簇又一簇,可是她的面色依舊平靜如潭水,無波無瀾。
倒下的人越來越多,紅色的鮮血從死人身上汩汩流出,漸漸相互交匯,染紅了前方的道路,宛如血色花/徑。
直到刀光擊破層層洞窟,天光映射最底層的地牢,那尖銳的蘆笛聲更是清晰可聞,刺刺嗡鳴著,無端惹人心亂。
然后便是一陣嘩啦啦的鎖鏈聲。
蘇鏡音抬眸望去,驟然對上了一雙空洞的眼睛。
僅是一剎的對視,竟有排山倒海的殺意,隨著罡風猛烈襲來。
但蘇鏡音卻一反常態,并未立即出手。
她聽見,有什么聲音,被掩蓋在了漫天的殺意之下。
比驟然襲來的罡風,來得更快,更疾。
那是蘇鏡音最為熟悉的聲音。
也是她最不喜歡聽見的聲音。
咳聲陣陣,帶著縷縷不祥的血氣,嘶啞而破碎。
她踏花而過,刀光如雨落。
第57章 美人刀
天地一片肅殺,風云變幻,陰沉昏暗。
罡風來得很快,裹挾著層層殺意,呈澎湃洶涌之勢,沛然而莫能御。
可是在這難以抵擋的罡風劍氣之中,比殺意來得很快的,是一道刀光。
緋色的,婉約的,凄艷的刀光。
刀聲渺渺輕吟間,一抹凄寒的人影,仿若流星趕月般,緊隨而至。
緋色刀光急轉疾襲,詭譎而凌厲,瞬間劃破猛烈襲來的罡風,空氣中蕩起陣陣波瀾光影。
刀影重重,人影綽綽。
快得只剩迅疾的殘影和刀光,僅憑肉眼幾乎難以分辨。
蘇鏡音手上未動,只她身后,卻有數道白光疾掠而過,然后便是兩聲沉悶的倒地聲。
蘆笛聲戛然而止。
猛烈的罡風也跟著停了下來。
吹響蘆笛的「鐵樹開花」二人,一高一矮,裹著厚厚的黑布,原是為了蒙面不讓人認出來,可是只一照面,連反應都來不及,就已被疾速劃過的白色刀光取了性命。
死得極其潦草,也沒有人在意他倆的死,反正這蝙蝠島上,死的人已經很多了,多他們兩個不多,少他們兩個不少,就是這么沒牌面。
此時此刻,如美人低吟般的刀聲也停了,只余一絲若有似無的回音,自山石碎落的洞窟中幽幽蕩開。
美得令人一眼難忘的紅袖刀,一招一式間,極陰至柔,帶著美麗婉轉的風華,最后落在了關七的肩頸之間。
這是兄妹二人無言的默契。
蘇鏡音的目標,是吹響蘆笛控制關七的「鐵樹開花」二人的性命,而蘇夢枕自洞窟深處而來,就徑直對上了關七。
關七不再出手,也沒有動作。
那雙空洞的眼,越過他身前那道清雋瘦削的人影,直直看向了蘇鏡音。
準確的說,是看向蘇鏡音,以及她身后的夜叉白雪。
空洞的眼神中,隱隱有了波動,不再如此前那般茫然無光。
關七不由自主地向前了一步。
像是被什么蠱惑般,仿佛忘記了仍然架在頸間的紅袖刀。
猝不及防間,刀刃劃破皮肉,淌下一抹血色。
蘇夢枕目光一凜,回手收刀。
紅袖刀眨眼就消失不見。
方才關七的罡風劍氣,全都直指蘇鏡音,不曾防備其它。
情急之下,背后暗算,非他本意。
所以他收了刀。
緋色的刀影入了袖,他仍未回頭,也不曾看她一眼。
蘇鏡音有些失落。
那道背影立如松柏,仿佛不懼所有,徑自隔開了關七與她。
分明是陰暗的天色,卻因為這突然而至的人影,而多出了不一樣的色彩。
只是隔開了身體,卻始終隔不開視線。
關七的眼神波動,逐漸變得越發洶涌。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武癡,這點就算是他失去了大部分神志,變得半瘋半魔,也改變不了的。
武學之道,各有不同,但不論是劍道,還是刀道,走到最后,仍舊殊途同歸。
同歸之路,在于踏破虛空。
但這實在太難,太難了。
難于上青天。
可是眼前就有一個,分明還是個年紀尚小的小姑娘,但周身縈繞的刀意,卻隱隱有著無上武道的大境界。
他灼熱的眼神有些可怕,蘇鏡音不由退了一步。
可還未等她有所動作,自洞窟的深處,傳來了一道仿佛柔情似水,卻顯露殺機的女子聲音:
“關七,殺了蘇夢枕!殺了他們!你聽話,我就會跟你走……”
關七的眼睛有一瞬的迷茫,然后乍然亮起,“小白,是小白……好,我聽話……”
正在解決蝙蝠島上其他高手的狄飛驚,早在聽到那女子聲音的時候,身形一頓,而后出手越發凌厲,從圍攻的人群中破開一道出口,向著蘇鏡音疾掠而去。
他的聲音是難得一見的焦急。
“快離開那兒!”
就在這時,關七周身忽起猛烈罡風,先破體無形劍氣只一剎就遍布周圍,驟然迸發,四散炸開。
洞窟被炸出裂縫,霎時間地動山搖,周邊慘叫不斷。
關七是個瘋子,他沒有敵我之分。
蝙蝠島上的守衛武功不如其他人,是最先被殲滅的,片刻間,方應看的手下也少了一半有余。
這基本是傷敵一千,自損一千二了。
為了殺他們,真是舍得下血本。
所有人都在退。
但蘇鏡音沒有退。
她還想試試,是關七的「先天破體無形劍氣」更厲害,還是她夜叉白雪的刀刃更鋒利。
可是蘇夢枕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就將她想作妖的心思都看得分明。
她遲疑了一瞬,就被攔腰抱住,瞬息之間,就已遠離了劍氣密集之地。
整座蝙蝠島的四面八方,都在轟隆作響。
蝙蝠島的主人自始至終都不曾露過面。
不知是藏在暗處,還是另有緣由?
蘇鏡音被抱著下不來,只能趴在自家兄長的肩上觀察形勢,一轉頭,就與狄飛驚對上了視線,卻見他看到她安全無恙之后,身形一頓,立馬轉身往另一個方向疾掠而去。
那是……方應看撤退的方向?
想到這個,蘇鏡音下意識掙扎了一下,可是腰間的那只手,卻忽然扣得更緊了。
蘇夢枕一離開,關七周身的劍氣當即愈盛。
耳邊是呼嘯而過的海風聲,看著距離越來越遠的關七,蘇鏡音緩緩凝起了眉頭。
溫小白的名字,她是聽過的。
關七之所以走火入魔,落到如今這樣又瘋又癡的地步,便是拜雷損和溫小白所賜。
關七對她的執著,非比尋常。
方才那個自稱溫小白的女子聲音,既然已經明明白白地指定了,讓關七出手殺了蘇夢枕,關七自然不可能放她兄長離開。
所以蘇鏡音留下了夜叉白雪斷后。
想殺她哥的人,不論什么緣由,她都不會留手。
她給夜叉白雪最后留下的命令,是格殺勿論。
回過神來,蘇鏡音一抬頭,瞥到眼前略顯緊繃的下頜線,才恍然發現,她家兄長的臉色,好像有點臭。
離得遠了,她才被放了下來。
蘇夢枕一言不發,也不看她,只靜靜地看向島嶼中心,像是在關注戰局。
但那眼神卻冷得厲害。
蘇鏡音這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到,她兄長,是不是,生氣了?
眾人逃離的方向并不一致,原本跟在蘇鏡音身后看熱鬧的宮九,自看到蘇夢枕出現后,就離得遠遠的,像是做賊心虛,又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
蘇鏡音伸出手,輕輕拉了拉眼前人的衣袖,“兄長……”
蘇夢枕目光微動,仍然不看她。
蘇鏡音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不論在外邊如何,他對她總是溫柔而耐心的。
可是現在卻對她視若無睹,有些冷淡,有些漠然,像是不在意。
那冷淡的眼神仿若刀子,直直扎在了她心上最軟弱的地方。
蘇鏡音忽然就委屈了。
她垂著腦袋,眸光黯淡了下去,默默放開了拉著他袖子的手。
可是手才放到一半,卻被倏然握住了。
蘇鏡音一頓,驀然抬眸。
天邊透出一絲縫隙的光影,映在她的瞳孔里,閃爍著微弱的一點光亮。
蘇夢枕眉眼微沉,目光中仍舊透著幾許冷厲之色,卻還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見此,她連忙拉著他的手,表情可憐地晃了晃,“哥哥,你別生氣了……”
“你還知道我生氣了?”蘇夢枕冷笑了一聲。
蘇鏡音囁嚅著,“我只是擔心你……”
“你擔心我,焉知我不擔心你?”蘇夢枕說道,“可你明知此地有多危險,我讓你好好待在風雨樓里,你卻不聽話。”
他其實不是氣她,他是在氣自己,為什么沒有保護好她。
沒人知道,他在另一邊的洞窟地道過來的時候,看見她的那一刻,有多心焦,有多慌亂。
她不在的時候,蘇夢枕自以為沒有軟肋,沒有弱點,所以不論多危險的境地,他都能淡然平靜地掃除危險,從容度過。
可是很快他又發現,原來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并沒有多么需要旁人的保護。
那樣清冷柔軟的姑娘,從未手染鮮血的姑娘,仿佛用盡了所有氣力,一刀又一刀,決然地劃破了這暗夜的天。
他知道,她總有一日要學會這些,也總有一日要獨立起來,可是他還是想要,在他還活在這世上的時候,哪怕只剩一刻也好,他也想保護好她。
哪怕她或許并不似表面那般柔弱。
蘇鏡音小聲辯駁,“是宮九說,你讓他來接我的……”
頂著涼颼颼的目光,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沒底氣。
她早該想到,就算她想把鍋都扣宮九頭上,以表明自己無辜受騙……這話,也是騙不過她兄長的。
蘇夢枕涼涼地“呵”了一聲。
理虧的是她,蘇鏡音默默垂下了腦袋,一副懨懨的模樣,完全不敢說話。
多說多錯,不說就不錯。
也就恰好這么一低頭,她看著看著,就發現了他袖間洇出的血跡。
因為進的是蝙蝠島的地窟,為了方便行動,蘇夢枕此時身著的是黑色衣袍,干透了的血跡又是很暗的紅色,斑駁地印在他衣袖的內側,所以她剛剛才沒能及時發現。
“你受傷了?”蘇鏡音連忙翻開他的衣袖,果然見左手臂上有一道指頭長的傷口,看起來像是劍傷。
蘇夢枕不著痕跡地側身,再次遮住了傷口,“只是小傷,無大礙。”
蘇鏡音擰眉看了看他,血跡早已干透,那便不會是方才護她離開而傷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之前在石崖上受的傷。
她不依不饒地問起了之前的事。
無名島上別的沒有,錢財最多,宮九既然早就看不爽蝙蝠島了,自然用錢財收買了幾個可用的內線。
那座石崖,是宮九通過內線畫下的地圖,提前選好的位置,崖底下別有洞天。
畢竟對方擄走溫柔朱七七等人,目的就是為了威脅蘇夢枕和無情,即便當時他們不知道島上的情況,也不知道對方特地引來了關七,但也能大概猜出來,只要上了島,要想脫身,恐怕幾乎不可能。
上島的人越多,犧牲的人也就越多。
所以最后踏上蝙蝠島的,只有無情和蘇夢枕。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將所有人不著痕跡地引到石崖之上。
關七自走火入魔后,武功越練越高,幾乎一腳踏入了無上武道的境界,如今確實難以匹敵,哪怕是合無情與蘇夢枕二人之力。
但也好在,對方用的是關七。
關七瘋魔起來,近乎不辯敵我,所以方應看等人根本不敢太靠近石崖,這也給了他們金蟬脫殼的機會。
先是無情佯裝被打落石崖,而后蘇夢枕為救人而尾隨其后,但其實崖壁上早已掛好繩索,只要他們平穩落到崖底的礁石上,蘇夢枕立馬就用內力震碎繩索,毀繩滅跡。
石崖之下被開鑿出了個隱蔽的洞窟,底下藏著幾個接應的部下,地道通往蝙蝠島地底三層的地牢處,施工隊由無名島傾情提供。
無情擅長的不僅輕功暗器,也有奇門遁甲,早在上島的前一天,石崖底下就布置了復雜的陣法,再加上有層疊蜿蜒的礁石擋著,很難被發現洞窟的存在。
之后就是他們入地牢救人,轉移人質,而宮九主要負責聲東擊西,搞出大動靜,將所有人引到別處。
蘇夢枕方才之所以及時出現在此處,便是因為方應看不相信他們落海而亡,為了以防萬一,關七所在的地牢,正是毗鄰著關押溫柔幾人的地牢。
無情讓手下救走朱七七等人,剛要撤退的時候,原本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牢,頂部就被數道刀氣一舉擊破,透入微弱的天光。
然后第一眼,蘇夢枕就從地牢的石縫中,看到了本該安安穩穩待在天泉山的某人。
他心下一驚,下意識以為狄飛驚沒保護好她,讓她被方應看擄了過來,但在看到跟在她身后悠然踱步的宮九的時候,立馬就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
讓宮九搞點大動靜調虎離山,他就是這么拿他家小姑娘吸引火力的??
在第一眼看到那非人非鬼、飄浮懸空的白發夜叉的時候,蘇夢枕和旁人沒什么不一樣,都有過一瞬的迷惑,但過于敏銳的直覺,卻又令他立即想起了曾經在洞庭君山島上,三番幾次莫名團滅的青衣樓殺手,以及在鄂州城時死于非命、身首分離的文雪岸。
這便難怪,當時就連楊無邪翻遍白樓,查了好幾個月,也不曾查出究竟是誰所為。
盡管那一幕實在離奇,或許那并不屬于江湖上任何一門武功,而是另一種奇異的能力,但不可否認的是,蘇夢枕卻莫名產生了些許安心的感覺。
即便是他將來,有一天不在她身邊,她也能保護好自己了……
“那你的傷呢?”
既然已救出了人,蘇鏡音還特地問起之前的事,自然并不是想問過程,她不關心別的,她在意的是,“你的傷又是怎么一回事?”
蘇夢枕摸了摸她的頭,安撫地笑了笑,說道,“既然要演一出受傷落海的戲碼,自然要受點傷,只是小傷,沒什么大礙。”
蘇鏡音才不信他。
方才在地牢附近,因為周遭死的人太多,所以血腥味極重,影響了她的嗅覺,現下遠離戰局,稍微靠近仔細一聞,就能聞到很明顯的揉雜了藥味的血腥氣。
她繞著找了一圈,果然發現了好幾處洇出血跡的傷口,有的傷口淺,有的傷口卻很深,他身形本就瘦削,有一處傷口在肩胛骨下,幾乎都見了骨。
蘇鏡音眼睛瞬間就紅了,她吸了吸鼻子,聲音雖然甕聲甕氣的,卻不影響她語氣中的咬牙切齒,“這都是關七那什么破劍氣傷的?是不是?”
蘇夢枕沒回答,明明看她眼睛紅紅的,眼淚要落不落的樣子,他是心疼的,但不知怎的,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滿到快要溢出來。
他覺得有些想笑。
他也真的揚了揚唇角。
蘇鏡音原本就氣呼呼的,結果一抬頭,看見他還在笑,媽噠,更氣了。
做戲做全套,她知道他這傷是非受不可,也知道他為了救人,不得不利用自己的性命來上這么一出釜底抽薪,可是她還是氣得要命。
但他已經受了傷,她也不能對他怎么樣,說來說去,都是方應看和蝙蝠公子那些人害的,那些人都該死。
遠處的夜叉白雪好似感應到了什么,原本還算平穩的攻勢,瞬間猛烈了許多。
劍氣颯颯,刀氣獵獵,快得連殘影都無法看清。
如果說方才兩方還能勉強算打平的話,那么現下,戰局已呈一邊倒的勢頭。
倒的那一邊是關七。
整座蝙蝠島上,那轟隆的聲響頓時更大了。
洞窟之上,不時有石頭滾落,剛開始還只是拳頭般大的小石頭,再后來越來越大,同時滾落下去的時候,都能激起地面的微微震動。
不,不止震動。
原本堅固的巖石地面,自戰局周圈的島嶼中心,開始產生蛛網脈絡似的縫隙,而后逐漸往四面八方崩裂開來。
溝壑重重,地崩山摧。
第58章 美人刀
一座海上孤島,碰上兩個無上武道境界之間的戰斗,實在算它倒霉。
遍布島嶼之上的蝙蝠洞,在澎湃洶涌的刀氣和劍氣的碰撞下,一點一點地崩裂開來,逐漸坍塌成斷壁殘垣。
岸邊的海面止不住地顫動,波濤翻騰起伏,海潮呼嘯而過,洶涌倒灌著入了島。
坍塌聲,呼救聲,此起彼伏,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夜叉白雪已經停了刀。
因為它已經贏了。
關七像個無助的小孩子一樣,蹲在地上嗚嗚咽咽地抱著頭。
一個走火入魔半癡半瘋的人,腦子確實不太好使,哪怕這會兒打輸了,他腦子里也沒有什么輸不起的概念,只是直覺再打下去可能會掛掉,所以下意識地蹲下護著頭,不想再打了。
夜叉白雪看不懂,但蘇鏡音是看明白了。
她下了命令將他帶回來,夜叉白雪也照辦不誤。
陰沉昏暗的天色似乎出現了變幻,烏云逐漸浮動散開,日光透過露出絲絲縫隙的云層,幾許渺茫的光影當空灑落。
空中砰地炸開了幾發信號彈。
掩藏于重重濃霧之中的大船收到信號,逐漸駛近了海岸,船上都是無名島的人,牛肉湯臉色鐵青地叉著腰,站在海邊一塊高聳的礁石上,怒氣洶洶地指揮著手下救人。
救的都是那些沒了眼睛的女人。
長期呆在陰暗封閉的蝙蝠洞中,那些女人已經太久沒有感覺到海風和帶著熱源的日光,在被救出來的時候,幾乎個個臉上都帶著惶恐不安。
但她們沒有辦法反抗半分,不論是曾經被拐賣而來,還是如今被救援離開。
隨著越來越多的女人被手下帶出來,牛肉湯的臉色也越來越黑,她大聲叱道,“把這些女人都給本小姐帶走!其他那些狗東西全部就地解決!”
“直接捅死也好,扔海里喂魚也行,反正別再臟了本小姐的眼睛!你們全都處理干凈,一個都不要留!”
情況危急,時間不等人,這會兒除了忽然深入洞窟的狄飛驚,以及從頭到尾都消失不見,不知跑哪兒作妖的王憐花,剩下的楚留香幾人都很有思想覺悟,不約而同地幫忙轉移人群。
轉移到一半的時候,原本時不時注意著夜叉白雪的李尋歡再度抬頭,環視了一圈周遭,卻發現夜叉白雪不知何時不見了。
夜叉白雪無法離主人太遠,它不在,就代表蘇鏡音也不在。
李尋歡倏然臉色一變,“蘇姑娘人呢?”
離他最近的無花身形一頓,也跟著抬眸四顧,卻找不見那抹令人牽纏掛肚的身影。
無花眉心蹙了蹙,看了一眼面帶擔憂的李尋歡,眼底閃過一絲探尋,手中佛珠一下一下地捻起,不知在思忖著什么。
片刻后,才狀似不確定地開口道,“方才蘇樓主也在,蘇姑娘此行本就是為他而來,此時大抵是和蘇樓主在一處。”
和蘇夢枕在一起那便是安全無虞的,李尋歡聞言稍稍松了口氣,接著繼續幫忙轉移人群,不曾注意到無花眼底暗藏的微芒。
整座蝙蝠島搖搖欲墜。
蘇鏡音也跟著搖搖欲墜。
這些日子以來,她因為太過擔心憂慮,一直沒能休息好,再加上自打踏上蝙蝠島的那一刻起,她就幾乎沒有個放松的時候,情緒一直緊繃著,直到現下見到安然無恙的蘇夢枕,才有了這片刻的松懈。
她的臉色不太好,或許是一路走來透支了過多體力,面色看起來比病灶纏身的蘇夢枕還要蒼白。
蘇夢枕自始自終都注意著她,她身形一晃,幾乎在同一時刻,他立時伸手將人撈進了懷里。
眼前逐漸被黑暗湮沒,蘇鏡音最后看到的,是一雙彌漫著濃濃憂色的眼眸。
她徹底陷入了無盡的黑夜之中。
蘇鏡音最開始是清醒的。
她清醒地感覺到了兄長的焦慮,也清醒地聽見了輕功點水時,海風呼呼拍打著耳畔的聲音,她想要睜開眼睛,想告訴他一聲她沒事,卻不論如何都無法控制自己。
昏昏沉沉之中,她感覺自己的身子被放平了下來,然而與此同時,她卻再度感覺到了,那種靈魂與軀體逐漸割裂的迷茫之感。
她恍惚記起了,曾經在洞庭君山上,她也曾經有過一次這樣的情狀。
可是記起來又能怎么樣呢,她的意識已經逐漸脫離了那副身軀,不論記起什么來,那些記憶終將全部褪去。
眼前的黑暗逐漸散去,她落入了一個云霧繚繞的異度空間里,在這里,她控制不了自己,只能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像是在漫無目的地前行,又像是在無意識地尋找著什么。
慢慢的,她逐漸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身邊那些重要的人,也忘記了還有人在耳畔一聲一聲地喚著她。
沉入夢境中的她,成了一個空白的人。
卻也不是完全空白。
她潛意識里還留有一縷執念,恍恍惚惚間,隱約感覺到,身后似乎還有著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那些是她不論如何都不能忘記的,她不能就這樣毫無所覺地離開。
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她只是憑借著一種奇異的本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就連想要回頭看上一眼,她都無能為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已到了夢境的邊緣,似乎也是這方世界的天盡頭,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條泛著銀光的長河,河上流螢閃爍,飄浮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分明是美不勝收的景象,可那流光溢彩的長河之中,卻像是暗中潛藏著一頭可怕的巨獸,仿佛只要她一伸手,下一刻就會被吞噬殆盡。
她隱約察覺到,這里或許就是她此行的目的所在,這里可能有著她想要找尋的答案,這答案,或許就是那些她封閉多年不愿想起的記憶。
她有些猶豫,但最后還是緩緩伸出了手。
僅僅只是輕輕一碰,就有鋪天蓋地的光影撲面而來,恍惚之間,她好像看見了夜叉白雪一閃而過的刀光,又好像看見了無可抵擋的刀光之下,驀然綻開一抹濃艷至極的血色。
瀲滟的血色之中,緩緩倒下的那個女人,長著一張恰似她的臉。
她的頭忽然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像是隨時要怦然炸開一般。
她終于明確感覺到了那些記憶有多不妙,心頭忽而泛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后急退而去,這一刻,她只想要遠離此處。
夢境之外的蘇鏡音仍然緊緊閉著眼睛,只是忽然開始掙扎起來,像是夢見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早在出海之前,船上就備了幾個大夫,蘇夢枕抱著人回到船上的第一時間,先將大夫叫來給忽然昏倒的蘇鏡音診脈,最后只得出了過度勞累才致其昏睡的結果。
蘇鏡音的身體并無大礙,只要這幾日多休息即可,真正嚴重的是蘇夢枕,他也同樣熬了好些天,又被關七的劍氣傷了十幾處,本就不太好的身體,這下是越發雪上加了霜。
大夫寫下藥方讓茶花去煎藥,又留下了兩瓶上好的金瘡藥給蘇夢枕,他剛稍稍松了松腰帶準備抹藥,就聽見床榻上傳來的動靜。
蘇鏡音恰在此時驀地驚醒過來,額間冷汗涔涔,雙手捂著心口處,大口大口地用力喘著氣。
見此,蘇夢枕連涂藥都顧不上了,幾步跨過屏風坐到床邊,見到她抬眼看向他時,目光迷惘,一臉的惶惶然,他心里一緊,連忙將人抱在懷里柔聲安撫起來。
直到懷里的姑娘逐漸平靜了下來,他才放輕了聲音,問了一句,“是不是做噩夢了?”
蘇鏡音身子一僵,半晌,才緩緩點了下頭。
“沒事了沒事了……”蘇夢枕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有兄長在這里陪你,夢里都是假的,不用害怕。”
蘇鏡音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襟,仿佛急切地想要確定什么似的,輕聲喃喃道,“真的都是……假的嗎?”
“嗯。”蘇夢枕低低應了一聲,一下一下地,輕輕撫著懷中人的脊背。
“沒事的,不論發生什么事,都有我在。”他輕聲安撫道。
在這樣溫柔的安撫之下,原本惶恐不安的姑娘,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遠處的蝙蝠島依稀傳來轟隆的響動。
傳聞中的銷金窟,如今已成了斷壁殘垣,整座島嶼雖然并未完全陷落沉沒,卻也四分五裂,徹徹底底成了座荒蕪的孤島。
死在島上的人不計其數,遍地的血液被倒灌的海水裹挾著,汩汩流入了汪洋大海之中,沿著蝙蝠島的海岸線邊緣蔓延開來,翻涌著血色波濤。
血的味道容易引來深海的鯊魚,在將該救的人都救完,該抓的人都抓完了后,一艘刻著無名島標識的大船,與不遠處一艘官船幾乎在同一時刻,一道揚帆起航。
兩艘船相比之下,財大氣粗的無名島船只更大更豪華,上邊特地空出了一間較大的船室,用來安頓那些眼盲的女人。
有幾個聰明些的女人,從被帶出來的一路上,雖然一直不動聲色,安安靜靜的,卻仔細聽著各種各樣的聲響,此時感覺到了身下船只的沉沉浮浮,顯然是航行在海上,再結合此前救下她們的人,基本都是十分溫和的態度,早已一片死氣沉沉的心上,忽然泛起了一絲微薄的希望。
有人在一片黑暗中摸索著身邊的同伴,仿佛不敢置信般,顫著聲音問出了口,“我們,是不是……得救了?”
船室中,雖然沒人給予回應,卻倏而響起了幾聲低低的抽泣聲。
而后,是越來越多的女人捂著臉,泣不成聲。
沉淪黑暗太久的人,就連哭泣都不敢放開聲音。
牛肉湯靠在船室門外,聽著里頭刻意壓低的哭聲,望著越來越遠的蝙蝠島,再次忍不住罵了句臟話。
陰霾漸漸遠去,晴空萬里。
第59章 美人刀
剛離開蝙蝠島,不論是哪艘船上都有不少事情要處理,到處都是人來人往,喧囂塵上。
只余船室內一片寂靜。
蘇鏡音的手仍然冷的厲害。
她從未殺過人,更遑論是一口氣殺了那般多的人。
那時候她沒想太多,像是被本能控制了一般,只知道她這邊解決得越快越多,兄長那邊的營救行動就會越順利。
她不想他出事。
人都有親疏遠近,她很早之前就發現了,她或許有些冷漠,對于那些不重要不在意的人,是很難產生什么共情心理的,更何況蝙蝠島上那些人做的那些事,死多少次都不足以彌補那些無辜之人所受的傷害。
可畢竟她還是第一次殺人,那些也都是活生生的人,這會兒她才方從噩夢中脫離出來,回歸現實后,那種刀刃埋進血肉里的手感,卻仿佛還殘留在手上,直讓人覺得惡寒至極。
“我好像殺了很多人……”
她說著,頓了一下,搖頭道,“不,不是好像,我是真的殺了很多人。”
她的手仍有些微微的顫栗。
然而下一刻,手背已然覆上一抹暖意,她垂眸看去,是一只熟悉的瘦骨棱棱的手。
她這才發現,原來她的手已經冷到了這種程度,竟比身罹寒癥的兄長還要冷上些許。
朝廷昏聵勢弱,江湖爭斗之間不論死了多少人,大多時候都是民不告官不究,蘇夢枕自小聰敏早慧,早就明白這個世道有多艱辛,江湖人的性命,百姓的姓名,對有些人來說,如同螻蟻,一文不值。
他不信神佛,不入官門,唯一信的,便是他手中的刀。
哪怕他現在仔細回想,也早已忘了他殺的第一個人是什么時候了。
察覺到掌心下的身軀微顫,蘇夢枕輕輕嘆了口氣,無奈道,“你既然怕,為何還來。”
蘇鏡音從他懷里抬起頭,說到這個不免有些委屈,“我知道不該來,可我就是擔心你。”
一聽說關七失蹤,她就預感不太好,那本就不是什么容易對付的對手,更別提還有一個方應看和那勞什子蝙蝠公子在背后,隨時等著使陰招,若是此行她沒跟著宮九過來,即便他們早有計劃,結果如何還未可知,就算是勝,約莫也是慘勝居多。
蘇鏡音承認,擅自做決定過來,她確實是沖動了些,如若她身上沒有夜叉白雪,或許也只是來這送菜的,但她就是不愿躲在風雨樓里安穩度日,然后等著一則又一則不好的消息傳回來。
她無法安生,也做不到安生。
好在最后結果是好的,關七抓了過來,還徹底搗毀了蝙蝠島。
“我知道。”蘇夢枕輕輕拍了拍她后背,說道,“是我不好,只想著如何保護好你,卻沒考慮到你的想法。”
蘇鏡音不由怔了怔,她知道是她行事沒聽他的話,本以為至少還要被罵幾句的,可他卻連怪都不怪她,反倒怪起自己來了。
她鼻子有點發酸,看向他的時候,一雙眸子像是盈滿了朦朧的月色,再開口也變得甕聲甕氣的,“你怎么都不罵我啊……”
話說到這兒,蘇夢枕還沒說什么呢,她就先忍不住抽噎起來,淚盈于睫。
她一哭,蘇夢枕便有些手足無措了,連忙將人重新抱進了懷里,輕柔地拍著背,安撫道,“好了好了,事情都過去了,沒事了。”
蘇鏡音一貫很會打蛇隨棍上,眼淚瞬間一收,毫不客氣地在他衣襟上抹了把臉。
蘇夢枕安撫的手微微一頓,霎時又好氣又好笑。
其實剛開始在蝙蝠島上看到她時,他分明是氣惱她的。
可是那點兒氣惱,終究敵不過她一個可憐的眼神。
他從來都知道,她一向慣會示弱。
盡管明知他此時該多說她幾句,教她以后做事能知曉點分寸利害,可他就是不忍責備她,哪怕多一句。
他不得不承認,他家小姑娘的眼淚,真是這世上最厲害的武器。
哪怕是假的。
“先前我對你習武一事那般看重,無非是想著如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刀法也能保護好你。”
蘇夢枕抬手撫了撫她后背的長發,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雙鳳眸微斂,眼底寒焰將熄未熄,仿佛氤氳著某種難言的痛苦與憂傷。
喉間溢上癢意,他緩了口氣,頓了一頓,才接著說道,“我希望音音能夠變成一個厲害的姑娘,無人敢欺,哪怕沒有我在身邊,也仍舊能活的很好很好。”
蘇鏡音不明白他為何會忽然說起這個,聽到這樣的話,她鼻子越發酸的厲害,想說什么,卻只能用力搖搖頭,一手死死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原本剛擦干凈的眼淚,就這么又落了下來。
她哭得不行,竭盡全力才斷斷續續地說出兩句,“我不許你說這個!兄長不許不在的!”
蘇夢枕再度嘆了口氣,垂下眸子,抬手用指腹為她一點一點拭去眼淚,日暮的霞光透過窗欞映照床前,將面容蒼白凄楚的姑娘籠罩在光暈之中。
他沒說的是,如今他卻也不忍心。
不忍心就這樣放她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哪怕她現今的確算得上厲害極了,他也希望在她這樣害怕的時候,他仍能陪在她身邊。
可世上之事,又哪能皆盡人意。
船只剛離開蝙蝠島沒多久,李尋歡就在無名島的船上找了又找,愣是沒找著蘇鏡音的蹤影。
這艘船沒找到,那就只能是在另一艘官船了。畢竟小姑娘是為了她那個哥哥而來,蘇夢枕就在官船上,這會兒兄妹重逢,即便另外安排了住處,應當也相隔不遠。
宮九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也不管這會兒他家船上的桅桿上還掛著個人,只是淡淡瞥了甲板上看熱鬧的人堆一眼,跟著縱身一躍,也上了官船。
蘇夢枕的房間在何處,在船上找個船員問下就曉得了,只是好巧不巧,李尋歡上船的時候,恰碰見茶花煎了藥,小心翼翼地端著個碗,正要送去給自家公子。
李尋歡態度誠懇地攔下了他,言談之間也挺客氣,稍稍關心了兩句蘇夢枕的病況,之后才狀似無意地多問了句蘇姑娘在何處。
李尋歡算不得多精明,向來不是個會裝相的,若換成楊無邪或者其他人,約莫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目的,然而偏偏茶花是個老實孩子,聞言也沒想太多,只實話實說,卻沒注意到李尋歡聽見蘇鏡音就在蘇夢枕房里的時候,那臉上一閃而過的詫異。
茶花毫無所覺地在前邊帶路,一艘船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很快的,他就停在了一間船室的門外,抬手敲了敲門,“公子。”
自里頭隱約傳出了很輕的嗚咽聲,李尋歡聽見了,宮九也聽見了。
門外除了茶花,另外還多出了兩個人的腳步聲,蘇夢枕自然不可能聽不出來,他頓了頓,遲疑一瞬,還是出聲道,“進來。”
門一推開,濕潤的海風很快就帶著淡淡咸味鉆了進來,打破了屋里的靜謐,幾道輕盈而有力的腳步聲隨之踏入。
這下就連遲鈍的蘇鏡音都聽出有其他人來了,因為殺了人而哭得不像樣,這種事說出去都丟金風細雨樓的臉,她連忙從兄長懷里鉆出來,想要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她醒來之前,蘇夢枕為了敷藥而稍微松了松腰帶,方才她又是攥衣襟,又是抹眼淚的,沒幾下蘇夢枕的衣裳就被她扯亂了。
隔著半透的屏風,大概還是能看得清內室情形的,李尋歡臉色倏然沉了下去。
兩人說是兄妹,其實并無半分血緣關系,而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一個淚眼微紅,一個衣裳凌亂,怎么看怎么不對勁。
宮九眉峰微微一挑,剛張了張口想說什么,蘇夢枕一記警告的眼刀立馬就斜了過來。
蘇鏡音恍若未覺。
攏了攏衣襟,蘇夢枕抬手將凌亂的衣裳整好,踏過屏風,隔絕了來人看向內室的目光,而后端起藥湯一飲而盡,將人請了出去。
這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蘇鏡音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都走了。
直到外頭傳來喧囂聲,她才懵懵地回過了神。
屋里空無一人,只余一股淺淡微苦的藥味,蘇鏡音揉了揉泛紅的眼,又沒骨頭似的癱回了床上。
她盯著床頂的帳幔看了好一會,一只手不自覺捂上了心口處,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她聽著外頭不時響起的動靜,倏而翻身而起,伴著暮色走出了船室,來到了甲板上。
船欄處,坐在輪椅上的青年面容冷峻,一襲如雪白衣隨風輕擺,聽到身后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他轉頭望來,秀麗的眸子里是尚未消逝的冷色,仿佛凜冬里的霜雪。
甲板上被不時揚起的浪潮打濕,蘇鏡音小心翼翼地提著裙擺,朝著他走去。
在漸漸沉沒的落日余暉下,他看著她慢慢走來,眸子里終于泛起了一抹淺淡的暖意。
“盛大哥,你在這里看什么?”蘇鏡音走到他身旁,循著他方才視線所及的方向看去,頓時嚇了一跳。
不遠處無名島的大船正緩緩行進著,和他們這艘略顯安靜的官船不同,那艘船的甲板上簇擁了許多人,其中有不少眼熟的身影,仔細一看,似乎都圍繞著一根掛著帆布的桅桿。
準確來說,是掛在桅桿上的兩個人。
一個是方應看,另一個……
“方應看旁邊那個是誰?”蘇鏡音問。
無情抬眸望去,解釋道,“蝙蝠公子,同時也是無爭山莊的少莊主,原隨云。”
關中原家曾被喻為「武林第一世家」,無爭山莊之名,是三百年前原青谷創建山莊時,天下英豪贈予的賀號。
無爭山莊的無爭,并非與世無爭,而是當時的武林,已無人能與原青谷爭一日長短。
自此之后的兩百多年,無爭山莊人物輩出,做了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直至五十年前原東園接任莊主后,才逐漸沉寂下來。
“蝙蝠島竟然和無爭山莊有關?”蘇鏡音聞言有些驚訝,她記得當時在島上,那蝙蝠公子可會藏了,她在洞窟里發現了方應看,卻一直沒發現原隨云。
無情沉默地點了點頭。
無爭山莊雖在江湖上低調已久,但傳承三百年的余威仍然還在。
對于現任莊主原東園,江湖上眾說紛紜,有傳聞說他生性淡泊名利,雖不世出,武功卻深不可測,也有傳聞說他生來體弱,無法練武……
反正不論是哪種,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原隨云是原東園五十多歲才得的老來子,盡管原隨云幼時因病而盲了雙眼,但平日里依然對其寵愛極深,寄予厚望,如今出了蝙蝠島這檔子事,無爭山莊只怕會不顧一切地保下原隨云。
更別提還有個上面有人的方應看。
經過無情多番詳查,方應看所做的那些事,不論是在京郊強逼商戶借貸,回收高利,在各地搜刮百姓錢糧,還是淫辱良家,滅人滿門,折割人體放入奇珍異獸園做展品……種種惡行,百死而不足惜矣。
跟方應看所做的其它那些重大惡行相比起來,和蝙蝠島勾結一事,反倒顯得無足輕重了。
更遑論無情在出海之前,還在蘇夢枕的提醒下,查出了方應看勾結金國,通敵叛國的罪行。
那位方歌吟方巨俠,如若知曉自小養大的義子做的那些事,也不知道能不能當真無愧于「巨俠」之名。
正當無情還在暗自沉吟之時,忽有一抹白影自另一艘船上踏水而來,落在了蘇鏡音的身旁。
正是同樣一襲白衣的狄飛驚。
鼻端涌入絲絲縷縷的血腥氣,蘇鏡音轉頭看他,一眼就瞧見了白衣之上覆著的血色,縱橫交錯,十分注目。
“狄大哥?”想到他在蝙蝠島地崩山裂時,還冒著危險追著方應看深入洞窟,蘇鏡音沒忍住蹙了蹙眉,而后俯身垂眸,仔細看了看傷口,發現全是劍傷,才問道,“這是捉方應看受的傷?看過大夫了么?”
無情跟著看過來,眸底似有幾許探尋的暗芒,但口中只言道,“這傷勢,看著像是血河劍所傷。”
無情身上也有在石崖上作戲落海時受的傷,有的是關七的破體無形劍氣所致,有的是方應看的血河神劍所傷,因此當下他一看狄飛驚的傷勢,便知傷口是從何而來。
“不礙事,晚些時候我再自行涂些金瘡藥即可。”狄飛驚唇角微微勾了勾,目光轉而看向無情,問道,“水路航行暢通無阻,只需再過兩三日便可靠岸,無情總捕是否想清楚,要如何處理那二人了?”
“還未。”無情眸光淡淡地回望過去,說道,“不知狄公子此番特意提起,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只是有些擔心罷了。”
“擔心何事?”
狄飛驚道,“脫罪容易,定罪卻難。”
無情默然。
這的確也是他此番最為擔心的事。
一個不知是否無爭的無爭山莊,一個不知會否徇私的方歌吟,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早就收受了有橋集團大把錢財賄賂的蔡京和傅宗書。
朝廷六賊當權,官家昏聵無道,一旦回到京師,方應看無罪脫身的可能性極大。
準確來說,不是可能性極大,而是絕對會脫罪。
畢竟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多少次六扇門捉人時罪證確鑿,卻都被奸黨以權謀私強壓下去,最后無罪釋放。
以方應看所能付出的價錢來看,最后的結果大抵也與以往無甚不同。
海上一行,或許結果還是只做了一場無用功。
“所以,”無情抬起眼簾,眸光幽寒,似有冷色一閃而過,“狄公子的意思是?”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狄飛驚低眉斂眸,神色不變,開口時語聲輕然,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心頭一驚,“孤島既然已塌,大海沉石也未嘗不可。”
這意思是海上風云難測,意外頻生,既然蝙蝠島上死的人已經不計其數了,那么多他們兩個不多,少他們兩個也不少。
蘇鏡音腦子卡了殼,片刻后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倏地轉頭看向無情,卻見他神色仍然十分冷靜,修長蒼勁的指節一下一下地點著輪椅的扶手,像是對狄飛驚所提之事早有所悟。
果然,只聽狄飛驚毫不猶豫地順勢說道,“我想,大捕頭或許也考慮到了這點,雖然還未做下決定,卻早已有所動搖,否則那二人早就該轉移到官船上關押,而不是任由他們被廢掉武功,掛在桅桿上。”
無情沒有說話,只是觀其神色,大抵算是默認了。
反倒是蘇鏡音抓住了話里的一個重點,“廢掉武功?”
“不錯。”狄飛驚微微頜首,剛要接著說下去,身后又傳來了輕功點水、衣袖拂風的聲音。
玉面朱唇的少年紅衣翩然,緩緩而落,開口間語氣里是顯而易見的傲然,“那二人手筋腳筋皆被挑斷,又吃了我的毒藥,自然和武功盡廢沒什么兩樣了。”
是王憐花。
回想此前離開蝙蝠島時,其他人都在幫忙轉移人群,只有狄飛驚深入洞窟,而王憐花從頭到尾都不見人影,結合眼下情況,蘇鏡音方才恍然,“那原隨云是你捉回來的?”
王憐花忽而笑了,笑得妖孽又動人。
原來,當時眾人分頭行動后,精通攝心術和易容術的王憐花不走尋常路,直接迷惑了個看起來有點身份的守衛,套了蝙蝠島的洞窟入口后,又易容成守衛的模樣,一路摸索,一路換臉,最后竟也讓他換到了原隨云的親信丁楓的臉。
后來恰好蝙蝠洞開始劇烈震動,原隨云見勢不妙,說撤就撤,完全不管盟友的死活,只帶了一向忠心耿耿的丁楓從另一條小道中離開。
結果可想而知,所謂忠心耿耿的丁楓,早已被某千面公子偷梁換柱,就連說話聲音都模仿得以假亂真,這般忙亂逃離的情形下,要想捉住他已是不難。
原隨云自來謹慎,卻偏偏栽在了王憐花的手上。
王憐花回來的早,想著蝙蝠最喜歡倒掛金鉤,順手就將捉來的原隨云也倒掛在了桅桿上。
也就造成了隨后捉著方應看回來的狄飛驚,也順勢將人倒掛在了一起。
一雙盟友就是要整整齊齊。
只是此時此刻,在場之人當中,真正嘆惋不已的,是曾經將原隨云當作朋友的楚留香。
該說不說,他和陸小鳳真是一對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不僅風流名聲相似,就連交朋友必遇損友的那股倒霉催的勁兒,也大致相同。
看著那雙空茫無神的眼睛,陸小鳳幾乎以為自己見到了花滿樓。
如果他不是被倒吊在桅桿上的話。
這原少莊主,看上去分明也是風姿極佳的翩翩公子,只是生了心魔,走錯了路,如今作惡太多,哪怕他們希望他改邪歸正,也沒有誰能有資格,替那些慘遭禍害的無辜女子道一聲原諒。
看著明顯神色怏怏不樂的楚留香,陸小鳳無聲地搖了搖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儼然一副“我懂你”的表情。
沒事兒,被朋友坑什么的,坑著坑著就習慣了。
至于被夜叉白雪打服了打怕了的關七,則是被關押在了官船中,以防萬一,就安排在蘇夢枕和無情所住船室的中間。
提到這些,蘇鏡音忽然想起來,“除了那兩人,我記得當時在蝙蝠洞中,還出現了一個女子,關七似乎很聽她的話,而且下手可黑了,一開口就是要殺了我兄長和其他所有人。”
“好像是……叫什么小白的。”蘇鏡音問道,“你們聽說過沒有?”
王憐花搖了搖頭,只有無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卻好似有些不確定,他猶豫了一瞬,還是開口說道,“如果是關七口中所叫的小白,那應當只有老字號溫家的溫小白。”
“但是那女子,并非溫小白,而是……”狄飛驚微微一頓,抿了抿唇,才說道,“而是雷純。”
接著,狄飛驚三言兩語大致解釋了下溫小白和關七、雷損之間的感情糾葛,而后才繼續說起雷純,大抵意思是雷純是溫小白和關七的女兒,當年關七走火入魔,溫小白在六分半堂分娩,產下一女后,將襁褓中的女兒托付給雷損,之后溫小白遠走他鄉,從不回京。
關于溫小白的下落,江湖上雖未有傳聞,但有心人仍能查出來,這些年來,溫小白一直跟在方歌吟夫婦身邊把臂同游,好不快活。
至于關七當時那般聽雷純的話,大抵是因為女兒肖母,而雷純的心里,只有雷損一個父親,此番用相似的容貌,以假亂真控制關七殺蘇夢枕等人,為雷損報仇才是她的目的。
聽到這里,蘇鏡音不免有些后怕,若非她被宮九坑來,若非她身上有夜叉白雪,恐怕此番蝙蝠島一役兇多吉少。
只是同樣是和方應看二人狼狽為奸的合作對象,林仙兒已被無情手下的捕快捉住關押了起來,而雷純卻仿佛人間蒸發一般,自蝙蝠島后就不見了蹤影。
要么是經脈極弱、無法習武的雷純已死在蝙蝠島的震蕩中,要么就是除了方應看,實則雷純的背后,還有其他人在暗中接應她。
雷純若是還活著,必定還會回到汴京城,她野心太大,想要的東西也太多,要報仇,要權勢,只有京都皇城能給她。
究竟是何種可能,或許回到汴京城便可知分曉。
暮色漸沉,初春夜晚的寒意悄然而至,海風也漸漸凜冽了起來。
蘇鏡音出來時穿得薄了些,剛覺出有些冷,想要回屋里暖和會兒,一轉身,就瞧見頂著滿身累累傷痕、斑斑血跡的宮九,自船尾方向拖著步子走了過來。
在微暗的天色里,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蘇鏡音:“……”
她記得,那會兒宮九好像是跟她哥一道出去的……沒錯吧?
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樣滿身血淋淋,還一副被爽到的樣子??
第60章 美人刀
蘇夢枕出手時自己心里有數。
一來只是為了出口氣,畢竟宮九擅自將他家小姑娘帶來,將她置于危險之地,此事他確得跟他好好算一算賬。
二來他接下來與李尋歡要談的事,眼下暫時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過是想著借算賬的由頭將他逼退罷了。
可誰知宮九這人好像有點那什么毛病,幾乎每回都在故意湊上他的刀鋒,若不是他每次收刀收得快,怕不是這幾次三番下來,缺胳膊斷腿都是輕的。
只是……
船尾處,蘇夢枕沉默地看著手中的刀。
刀鋒上浸染一抹殷紅,是方才與宮九交手后殘留下來的。
盡管并未做什么,可他就是莫名覺得他的刀,臟了。
李尋歡手中捏著一封信箋。
信件是開過封的,顯然早已有人看過,只是看完后原樣保存了下來,好似早已料到這封信會有讓其他人看到的這一天。
展開信紙,看到一半的時候,李尋歡拿信的手已經出現了肉眼可見的顫抖。
信件的署名是十五上人。
這封信的收信人是蘇夢枕。
君山一行,讓蘇夢枕察覺到了自己那些隱秘的心思,回到汴京城后,他思慮再三,最終還是找樹大夫和上官中神旁敲側擊了幾番。
樹大夫告訴他,當初真正見過蘇鏡音母親,知曉當年之事的,除了老樓主,如今應當只剩他的師叔十五上人了。
二十多年前的應州之亂,小寒山一脈感念蘇家常年賑款周濟的恩德,收到消息后十五上人立即動身前往支援,雖然一路日夜兼程,緊趕慢趕,可是趕到應州之時還是已經晚了。
彼時蘇家已經滿門被滅,只余蘇遮幕與尚在襁褓中的獨子尚且存活于世,眾多跟隨蘇遮幕起義對抗遼國的武林義士,即便已經死傷大半,卻仍然不離不棄地跟在父子二人身邊保護。
遼國派遣軍隊和一些投敵叛國的江湖高手,設下了重重包圍,只為了斬草除根。
十五上人背負蘇家骨肉竭力沖出重圍,哪怕身受重傷也不曾放棄,但敵方人數眾多,防不勝防之下,襁褓中的蘇夢枕也就是在那時候被「天下第六手」所震傷。
聽聞應州生亂,而從五湖四海趕來支援的江湖高手有很多,在十五上人身邊包圍的人越來越多,即將戰至力竭之前,忽有數道絢爛至極的白色刀光從天而降,只一剎間,包圍他的敵人已是死傷大半。
這樣高深莫測的武功,只一瞬間便滅敵無數,江湖上幾乎聞所未聞。
十五上人在信上將此事寫得十分清楚,蓋因當時的情況可謂算是絕處逢生機,所以他字里行間難掩激動,說是救他的那位姑娘極美,武功也極高,幾乎已到了內力化形的地步,又稱那數道救下他的刀光,是為絕路上的破曉天光。
因為有了那位姑娘的相助,他們順利脫身,離開應州,直至一路護送蘇家父子安全到達汴京城,她才飄然離去。
這般千里護送,蘇遮幕對她有感激之情,也有一些不明所以的欣賞之意,也因此,后來蘇遮幕收到她求助的來信時,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便片刻不停趕往關外。
蘇遮幕自關外回到京師后,十五上人特地來過一趟京城,卻得知故人已逝,只有蘇遮幕手中牽著一個不到三歲的小姑娘,一雙單純清澈的眼睛,恍然間隱有幾分故人風采。
之后發生的事情蘇夢枕都是知道的,十五上人便不曾再寫下去,但寫到最后,字里行間所透露出的嘆惋和遺憾,實在令人唏噓,更別提此時看到這封信的人,是與信中所說之人關系緊密的李尋歡。
李尋歡看完信件,情緒似是波動極大,目光中滿是哀惘之意,原本挺直的脊背忽然躬了下去,整個人也都在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因為信上所說的故人已逝,還是因為他猜得果真沒錯,算算她后來離開保定城的時間,小姑娘果真是她和他的女兒。
李尋歡此時的心情,蘇夢枕大抵是能理解的,但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音音并不知曉此事,她來到風雨樓的時候,僅有不到三歲,甚至像是曾經受過什么刺激,失去了三歲之前的所有記憶。”
他看了一眼李尋歡,見他聽到此處,忽然掩唇急促咳嗽了起來,不由遲疑了一下,片刻后才接著說道,“音音一直以為她是父親親生,父親也將她當作親生女兒疼寵長大。”
“李探花或許真是音音生身父親,但我只在意,她知道這些事后可能會很難過,也可能會接受不了。”
話說到這里,蘇夢枕想表達的意思已經很明了了,他希望,李尋歡能暫且按捺不動,等到尋個合適的時機,再告知小姑娘此事不遲。
李尋歡沒說同意,卻也沒有不同意,咳嗽平緩下來后,他慢慢挺直了腰背,從來溫暖和煦的眼眸里,泛著幾許顯而易見的凌厲之色。
他只問道,“既然令尊待音音猶如血緣至親的女兒,那蘇樓主你,果真能待她如親生兄妹一般,絕無二心嗎?”
不遠處傳來輕微的響動,蘇夢枕眉梢微微一動,卻仍神色不變地看向李尋歡。
他眸子里似有星火隱躍,唇角含著內斂的笑意,姿態看似溫和謙謹,實則堅定而屹然不動。
“不能。”他淡定而從容。
空氣中似有一瞬的凝滯。
但蘇夢枕說完這話,也不再管身旁李尋歡驟變的臉色,倏而轉過身,便要提步離去。
然后。
抓到了一只狗狗祟祟的小姑娘。
宮九心情愉悅地頂著滿身血糊糊的傷痕走出來,卻讓蘇鏡音忽然想起了被耽誤許久,還未涂藥的自家兄長。
她當即便往船尾尋去,只是遠遠的,就看到她兄長和李探花像是在談話,兩人神色一個比一個嚴肅,她不好打擾,只能倚在拐角處,等了一會兒,沒聽到什么聲音,于是悄咪咪探出頭去,結果恰恰對上了一雙含笑的眼眸。
蘇鏡音反應慢了半拍,才遲鈍地眨了眨眼,剛想說她不是故意偷聽的,而且她耳力不行,也什么都沒聽到,眼前的兄長卻忽而拉住了她的手,牽著她離開船尾處。
背后似有一道灼熱的目光,猶如實質般燒得人心里慌慌的,蘇鏡音有些奇怪地回過頭,卻只瞥見了又躬身咳嗽起來的李尋歡。
他一邊咳著,一邊抬眸望來,隔得有點遠,蘇鏡音只依稀看見了他隱隱泛紅的眼眶。
那雙微紅的眸子,就這么印在了她的眼底。
回到船室,茶花恰好來送晚膳,蘇鏡音順便支使他再打盆熱水過來。
蘇夢枕擔心她餓著肚子,正要打開食盒,卻被她按住手攔了下來,“不急,等會兒再吃,兄長先讓我看看你的傷。”
他身上其它部位的傷口大都比較淺,僅僅只是有些殘存的殷紅血跡,只有肩胛骨下的傷口幾乎深可見骨,耽誤了一下午不曾涂藥,此時稍稍一動,就滲出了不少鮮紅的血來,光是看著就疼得很。
茶花很快就端了盆水進來,海風隨著房門的打開刮了進來,原本還算暖和的船室內,溫度瞬間就涼了下來,不過也只有片刻,茶花依照蘇鏡音的指示,將水盆放在桌上后,立馬就離開了內室,出去前還記得自家公子的病情忌吹風,特地關上了房門。
蘇夢枕自始自終都沒有開口,只靜靜地看著她忙前忙后,直到她拿了一條面巾浸入熱水中,然后探出手來似要拉開他胸前的衣襟,他才霎時一驚,再也無法安然從容地坐在那里。
他本以為,小姑娘放下面巾后便要出去讓他自己來,卻沒想到最后她竟然要幫他清理傷口。
江湖中人大多不拘小節,平日里刀光劍影見慣了,受傷也是常事,療傷之時寬衣解帶更是屢見不鮮……
但這并不代表,蘇夢枕就能自如地任憑旁人解開他的衣裳,幫他處理傷勢,更別提這不是旁人,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之人。
他噌地一下站起身來,然后溫柔而不失堅定地拂開了她的手。
濃稠昏暗的夜色下,一盞燈火如豆,燭光幽微,蘇夢枕側過身去,借著燈火照不到的陰影,及時掩飾住了他不由自主的慌然。
此時的蘇夢枕,難得面色有些窘迫。
蘇鏡音是不懂這些的,她只知道他受傷了,拖了好久都還沒處理,這會兒還不肯好好坐下來涂藥。
她有些生氣,倏地上前了一步。
然而蘇夢枕也跟著退了一步。
蘇鏡音愣了愣,“兄長??”
她訝然地瞪起了眼,似是分外氣惱,又試探著颯沓走近了兩大步。
誰知他竟然連連后退了好幾步。
蘇鏡音快要氣死了,“你跑什么啊?!”
她是要幫他處理傷口,可是他這慌亂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非禮他呢!
蘇鏡音懵了一下,嗯?非禮?她為什么會想到非禮這上面去??
她下意識看了一眼從來冷靜自持,今夜卻略顯慌然的兄長。
蘇夢枕低頭看著她,看見她晶瑩明亮的瞳孔里,倒映出了自己慌亂失措的模樣,仿佛他整個人就這樣被籠罩在她眼中,無處可逃,無路可走。
他沉默了半晌,薄唇張了張,似是想要說些什么,可是話到喉間,卻化為了一陣又一陣的咳嗽聲。
原本暈開了兩縷淡淡薄紅的臉色,霎時間蒼白了下來,蘇鏡音連忙走上前去,輕輕地給他拍起了背。
入了春后的時日,比起秋冬時節來,蘇夢枕的咳疾稍微緩和了些,不似先前那般,只要一咳就立馬咯血,這會兒劇烈地咳嗽了半天,也只是染紅了半張白色的帕子。
他身上的帕子已經染了血,蘇鏡音便從自己懷里取出一張帕子,為他擦了擦咳嗽時眼角溢出的眼淚。
海上明月徐徐升起,一抹清亮的月華透過窗欞,映照一室清輝。
蘇夢枕不自覺覆上了她拿著帕子的手。
他垂眸看著她,面容雖蒼白而冷雋,眸光卻安靜又專注,溫柔得如浸春水。
我心昭昭,明月何時才能照我還。
可是明月本月她看不懂。
蘇鏡音蹙了蹙眉,反而有些擔憂地看著他,“兄長,你怎么了?是不是還有哪里不舒服?”
蘇夢枕輕輕嘆了口氣,只覺前路渺茫,實在任重而道遠。
他順勢牽起了她的手,走到桌邊坐下,本意是想讓她先行吃飯,別餓著了,結果蘇鏡音沒心沒肺的,立馬就忘了剛才的那段小插曲,她伸出手試了試水盆里的水溫,感覺還算溫熱,很快又轉頭過來,一副立時就要扒了某人衣裳的樣子。
蘇夢枕只得連忙再度擋住她的手,他低聲說道,“我自己處理就行。”
“你的傷在背后。”蘇鏡音眉頭微擰,“你自己看都看不到,要怎么處理?”
蘇夢枕頓時卡了殼,可是他的手仍然緊緊攥著衣襟,好似一副捍衛清白誓死不從的模樣。
蘇鏡音不明白他這是在固執什么,但是她知道,他的傷拖了那么久,若是再不處理,估計就要發炎潰爛了,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而后忽然紅了雙眼。
仍然是她最擅長的這一招老絕活兒。
蘇夢枕:“……”
從來說一不二的蘇夢枕,遲疑了半晌,咬著牙閉著眼,緩緩放開了拉著衣襟的手。
大抵這姑娘生來就是克他的。
感覺到身上衣物被逐漸剝除的涼意,蘇夢枕下頜越繃越緊,而后分外艱難地別過了眼。
其它的傷口不深,可以等會兒再處理,只有肩胛骨下那道劍傷太過嚴重,足足五六寸長,隱約能看見底下青白的骨頭和翻開的血肉,蘇鏡音眉頭皺得緊緊的,很快就擰干了面巾,輕輕地覆了上去。
其實這點傷對于蘇夢枕來說,并不算什么,但是她手上清理傷口的動作,仍然放得很輕很柔,似是對待什么珍貴易碎的寶物一般。
清理好后,蘇鏡音又換了條干凈的面巾,覆在傷口之上,將傷口上多余的水分吸收干凈,而后才拿上了桌上的金瘡藥。
好在當下天氣并不炎熱,他的傷口雖然拖到晚上這會才處理,也并未潰爛太多,只要多上點金瘡藥就好。
蘇鏡音打開藥瓶封口,在指尖上沾了些許藥粉,然后低著頭湊近,將藥粉往他傷口上抹。
怕看不仔細,蘇鏡音幾乎越湊越近,輕淺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背上,指尖藥粉抹在傷口上,她涂得輕柔而細致,像是生怕有一點弄疼了他。
可是這樣仔細的她,卻偏偏沒發現底下的人那越繃越緊的身體,還有那越來越紅的耳尖。
直到反復涂完藥,她下意識往傷口上輕輕吹了口氣,卻好似聽見了一聲隱忍的、短促的悶哼聲。
那是一種細微卻難耐的癢意,自傷口處一路暢通無阻地流淌至四肢百骸,蘇夢枕已然咬緊了牙關,卻仍舊忍不住溢出了方才那一聲輕哼。
蘇鏡音頓了頓,下意識抬起頭,一眼就瞧見了他緊繃的下頜,還有額角隱隱躍動的青筋。
“兄長?”她疑惑地看向他,問道,“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蘇夢枕默了默,微微偏頭看了她一眼,漆黑如墨的眼眸深處,幽邃而晦暗,翻涌著無數細碎的光影。
“……沒有。”他說。
蘇鏡音:“嗯??”
少女的眸光澄澈又干凈,看著他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的,專注得像是在看著心愛的人一般,讓蘇夢枕不由想起了天山上的皚皚落雪,純潔而剔透,不曾沾染半分塵世的污穢與不堪。
可是這樣世間難得的純澈,如今卻讓人心生想要摧毀的破壞欲。
蘇夢枕深呼吸了下,片刻之后,他別開了視線,掩住了那雙欲壑難填的眼,才艱難地低聲說道,“……你沒有弄疼我。”
他身上像是燃著火,比起以往更顯炙熱滾燙,嗓音聽起來有些低沉,有些喑啞,像是在忍受著什么難以言喻的痛苦。
蘇鏡音有些擔憂,忍不住抬手覆在了他的額上。
少女的手是柔軟的,清涼的,卻不足以滅火,反而使得那把火燒得更旺更大了,近乎于燎原之勢。
在這樣靜謐的春日夜晚里,蘇夢枕幾乎能聽到自己胸腔處的那顆心臟,一下又一下地劇烈跳動著,像是要徹底脫離他的控制。
他幾乎就要敗下陣來,差點就要將那些隱秘的情意對她全盤托出。
幸好他為數不多的理智及時拉住了他。
絲絲縷縷的冷風自窗縫處鉆了進來,幾許寒意引得燭火顫動,他這才想起,用內力強行壓下了那些一旦揭開,或許會嚇到她的異樣情態。
蘇鏡音更覺得奇怪了,以為他哪里疼,卻怕她擔心而不肯告訴她,仍然牢牢盯著他看,直看得蘇夢枕再次別過頭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廣袖之下的指節,不自覺蜷縮了起來。
蘇夢枕緩緩嘆了口氣。
他有時可惜她太木頭,有時卻又十分慶幸,她是個木頭。
“……我沒事。”
他說著,然后翻開袖子,露出了手臂上的兩道傷口,“還有幾處傷口不曾處理,麻煩音音幫哥哥接著涂藥,可以嗎?”
蘇鏡音:“……”難道她還能說不可以嗎?
雖然她心里還有些半信半疑,但看見那些血跡斑駁的傷口,也只能暫且按捺下探尋的心思,繼續幫著他清理傷口,涂抹藥物。
蘇夢枕看著她垂眸專注的側臉,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忽而喚了一聲,“音音。”
“嗯?”蘇鏡音一邊給傷口抹著藥粉,一邊應道。
“你記不記得,你身上的夜叉白雪,是怎么來的?”蘇夢枕問。
那時十五上人信中所說的內力化形,他原本不曾在意,只當是小姑娘的母親武功極高,但是如今親眼看見夜叉白雪的存在后,他才驀然發覺,那興許并不是普通的內力所能形成的東西。
即便是關七那樣高的武功,使的也最多只是防不勝防的無形劍氣,并不能真正變成那樣一個似人非人的夜叉之影。
那樣的異象,基本完全脫離了武學之道,
蘇鏡音涂藥的手一頓,驀然抬起頭來,目光定定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