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美人刀
看到那一身眼熟的黑色勁裝,以及那張冷若孤狼的俊臉,蘇鏡音一下子就不好了。
她是想搖人,但神侯府中四大名捕,足足四分之一的幾率,哪怕搖來的不是盛大哥或鐵二哥,就算是追命也好啊。
雖說每次她一見追命,他那舌頭就跟打了結似的支支吾吾的,但至少總比這位總是冷著張臉,一個字都吐不出來的好。
好在那張冷臉對惡棍的威懾力是極大的。
冷血使的是「四十九路無名快劍」,大多只攻不守,既快又準,且狠,往往刺出一劍就要人命。
賈大相公算是運氣不錯,冷血今日不知顧慮到什么,在即將一劍封喉的時候,收手及時,并未讓他就此血濺當場。
但也不是很好受,畢竟那柄細薄長劍再進半寸就割開了他的喉,他的面色已經嚇到慘白,白得發青,看起來隨時都能撅過去。
冷血一路踏著輕功,來得很快,大堂內,剛才那群叫價叫得最歡快的,這會兒都跟鵪鶉似的,縮著脖子一聲都不敢吭。
王小石和冷血年紀相仿,一個師父是天衣居士,一個師父是諸葛神侯,師父是眾所皆知的同門師兄弟,說起來,二人也算是同門。但王小石到京師后,想著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地,所以一直都不曾上門認親啃老,此時眾人下了樓,他也沒有開口多作寒暄,只是眼睛一直盯著冷血那把劍,似是極有興趣的樣子。
與招招式式盡顯俠骨柔情的挽留劍相比,冷血的這把無鞘快劍,要顯得冷酷無情得多。
他的劍也實在不愧于快劍之名,方才王小石只是眨了一下眼,那把劍就已架上了賈剝皮的脖頸。
相比王小石,幼時家門突逢變故,在江湖上漂泊成長的沈浪就顯得主動得多。他是個很容易給人好感的人,走在眾人前面,率先開口,三兩句話間,就讓冷血對他多了兩分好感。
蘇鏡音倒沒關注那么多,她跟著走上了臺,直直朝著冷血的方向走去。
冷血的臉色仍然很冷,只是脊背卻越繃越緊,手中的劍幾乎要割破劍下之人的皮肉。
他總是這樣冷,比樓外尚未融化的積雪還冷,蘇鏡音實在不明白,她好像從沒惹過他,甚至在他年少剛被神侯收為弟子時,父親偶爾帶著她去神侯府串門,她還送過他幾回糖。
那時的小哥哥多可愛啊,還會紅著臉說謝謝,哪像現在,越長大越不好玩了,對她都比對別人還要冷。
隨著蘇鏡音越走越近,冷血的臉色也更冷了,冷得發白,只是耳尖卻在無人注意之時,悄悄爬上了一點暈紅。
可是蘇鏡音直接越過了他。
冷血面色不變,心里卻驀然失落了下去。
那白衣如雪的柔弱姑娘縮在一旁,蘇鏡音將她扶了起來,朱七七和溫柔立馬也跟著湊了過來。
蘇鏡音多問了幾句家庭情況,得知她名為白飛飛,家中父母早亡,只留下她一個孤女獨自生活,之所以會出現在這里被拍賣,也是被人蒙騙拐來的。
姑娘家大多心軟,不免覺得好生可憐。
正當她們在考慮怎么安頓這可憐的姑娘時,白飛飛忽然跪了下去,怯生生地道,“幾位的救命之恩,飛飛實在無以為報,唯有為奴為婢,才能報此大恩。”
說著,伏下身子,頭也跟著磕了下去,“求姑娘們收下飛飛吧……”
蘇鏡音被她這一跪一磕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想把她扶起來,怎奈白飛飛好似心意已決,怎么勸都不起來。
幾人面面相覷,蘇鏡音不喜歡有人跟著伺候,玉峰塔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的,溫柔同樣也是江湖女兒,向來最不耐煩身邊跟著個什么武功都不會的丫鬟,關鍵時刻容易掉鏈子,剩下的,就只有朱大小姐了。
朱家丫鬟仆役眾多,多一個少一個都不打緊,朱七七很爽快,直接點頭應下,將人安頓在身邊。
冷血三兩下封了賈剝皮的周身大穴,將其交給了匆匆來遲的六扇門捕快。眼看著這會兒也沒他們的事了,王小石趕著回藥局,就先與眾人拱手告辭,幾番折騰后蘇鏡音也累了,眼下只想回玉峰塔癱著,朱七七有些舍不得,但也沒有強留,蘇鏡音與她約了時間,過兩日在朱七七離開京師前再出來見一面。
小姑娘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經過方才叫價的一番合作,朱七七和溫柔之間的關系倒是親近不少。財大氣粗的朱大小姐包了全城最豪華的客棧,溫柔想過去體驗體驗貴賓級服務,兩人也就歡歡喜喜地挽著手走了。
蘇鏡音來之前從合芳齋取的那盒糕點,落在了樓上雅間,此時站在門口,等著狄飛驚上樓取下來。
正等著呢,忽然身后一冷,她回頭看去,就看到了一臉冷峻,卻又難得帶了些遲疑神色的冷血。
這副樣子,倒是與當年那個猶猶豫豫接過糖的小少年,有幾分重合。
“冷血?”蘇鏡音轉身對著他,越看越覺得他的表情有點扭捏,忍不住多問了句,“你有事找我啊?”
她說著,也走近了些,冷血身子一僵,卻沒后退,只遲疑地點了下頭。
然后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木盒,遞給了她。
蘇鏡音眨了眨眼,下意識抬頭瞄了一眼天色,呃,今日落雪方停,早上沒太陽,也不知道它到底是從哪邊升起的。
她不確定地問,“……給我的?”
冷血又點了下頭,這回毫不猶豫,“嗯。”
蘇鏡音接了過去,還沒打開,就聽這之前總是半晌吐不出一個字的黑衣青年,忽然開口說了老長一段話,“前些日子我去江南辦案,今早才回京師,這是江南那邊的蓮子糖。”
他沒說,其實收到消息時,神侯府中只有他和鐵二師兄兩人在,原本二師兄覺得他剛回京,想讓他好好休息,是他聽到她也在,才主動要過來的。
蘇鏡音從來不會罔顧別人的好意,他對她冷,她也不刻意貼上去,但他對她好,她也心里感念,投桃報李。
蘇鏡音打開盒子,從中捻起一粒小小的蓮子糖放進口中,感覺到舌尖溢出的甜意,也不計較冷血總是對她態度冷淡了,她晃了晃手中盒子,朝他粲然一笑,“很甜,謝謝。”
這下不止耳朵,冷血的臉倏地也跟著紅了起來。
他忽然覺得有些暈乎,像是喝了一整壇烈酒,熱得他渾身上下都發麻,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連忙側過了頭,避開了她的視線。
他支吾著說,“你、你喜歡就好。”
他忽然就顯得特別局促,蘇鏡音有些疑惑,又走近了一些,想看看他怎么了,可是冷血卻突然像是點了炸藥似的,噌地一下急急往后退了好幾步,“我、我還有案子要辦,先走了!”
然后就在蘇鏡音還沒反應過來之前,踏著輕功,轉瞬之間掠了個沒影。
蘇鏡音:“……”這又搞什么呢??
算了算了。
西門吹雪也好,冷血也罷,她果然還是搞不懂這些冷面酷哥的想法。
蘇鏡音一轉頭,就見狄飛驚靜靜地站在樓梯口,不知道已經在那看了多久。
他總是很體貼,和她在一起時,若是她有事,不該打擾的時候便不會打擾,但是每每蘇鏡音驀然轉頭看過去,卻總能看到他靜靜地守在那里。
這讓蘇鏡音不由產生一種錯覺,就好像不論發生什么,只要她一回頭,他一直都會在。
但是她不知道,這本就是狄飛驚想要的結果。
蘇鏡音踏著將融未融的積雪,一路慢悠悠走回風雨樓,狄飛驚所住的院落與玉峰塔是兩個方向,一回到天泉山上,兩人就分道而行了。
蘇鏡音提著糕點盒子,路過黃樓外時,腳步倏地一頓,抬眼望去,遍地全是系著紅綢子的禮盒禮箱,楊大總管眉頭皺得死緊,手上捧著一本厚厚的簿子正在校對。
“這些都是今年的年禮?”蘇鏡音走近前問道。
各分舵到了年底都會送年禮過來,但往年攏攏總總加起來,并沒有這么多,眼看著黃樓外的這片寬闊的空地,都快放不下了,只能一層一層地往上堆。
“有的是,有的不是……”
楊無邪邊說邊抬頭,一看見是她,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立時問道,“小姐今日怎么忽然想出樓游玩了?”
“沒什么,我就是待得悶了。”
蘇鏡音擺擺手,又看了一眼堆滿空地的東西,奇怪地問,“除了分舵送來的年禮,今年難道還有其它地方送來的禮物嗎?”
聞言,楊無邪卻沒像往日一樣有問必答,他只是搖了搖頭,神色也變得有些古怪,“這事小姐還是直接問公子吧……”
蘇鏡音:“??”
“還有……”楊無邪忽然壓低了聲音,“公子回來后,聽見守衛說小姐跟那個誰出樓去了,又收到了一堆不知所謂的年禮,眼下心情或許不太好。”
蘇鏡音更迷惑了。
她從前也偶爾出樓的,她兄長心情不好,跟她出不出去有什么干系?還有這堆年禮又是怎么回事?
但楊無邪怎么問都不說,蘇鏡音完全一臉懵,頂著滿頭霧水離開了黃樓地界,繼續慢吞吞走回玉峰塔。
玉塔下有一片梅林,當下冬日融雪,正是時節,寒梅綻滿枝頭。
蘇鏡音踏入院門,遠遠的,就望見了梅樹之下的蘇夢枕。
冰雪林中著此身,猶勝梅三分。
第42章 美人刀
蘇鏡音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焦。
那道清瘦頎長的身影,分明如以往一般無二,可是落在雪地梅林之中,覽盡寒枝,隱隱讓人產生一種寂寥空落的錯覺。
也或許不是錯覺。
她怔住的這片刻,蘇夢枕似有所感,驀然回眸望來,并不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離得有些遠,蘇鏡音看不清他眼底的光影,但她知道,他大概是在等她的。
她慢慢走近,將手中提著的點心盒子放到石桌上,然后再靠近,這才感覺到,他披著的大氅凝了些許水氣,身上寒意瑟瑟,也不知道在此處站了多久。
雪滿枝頭,銀裝素裹,一片冷白之中,吐露出星星點點的梅紅。
他已經收回了視線,分明聽見了她靠近的腳步聲,卻不曾再回頭,只是凝眸注視著跟前的一株紅梅。
蘇鏡音也沒注意這些,她在意的是他的身體。
每年的深冬是蘇夢枕最難過的時節,他這陣子忙得厲害,消瘦了不少,春夏時候養出的那點肉已經沒了,臉上也沒有半點血氣,近來總是病懨懨的。
蘇鏡音摸了摸他身上的大氅,感覺到手下微微濡濕的布料,一雙秀眉幾乎擰到了一處,開口時不免帶了些責問,“衣裳怎么這么冰?兄長究竟在這里站了多久?”
“不久。”蘇夢枕沒回頭,也沒對她的問題多作解釋,反而話鋒一轉,問道,“音音今日出去,玩得可還開心?”
“還行,就是后來碰上點事。”蘇鏡音的思緒總是很容易被他帶著走,一聽他問起,便跟他侃侃說起在茶樓遇見了沈浪和朱七七的事,又提起了向來對她有些冷淡的冷血,破天荒從江南給她帶了蓮子糖。
她說著說著,忽然周身一冷,倏然抬頭,看見他冷雋而蒼白的側臉,這才后知后覺發現,自家兄長的臉色陰沉沉的,白得有些嚇人。
蘇鏡音有些懵逼,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生氣了,還是說,楊大哥剛才說兄長心情不好是真的?
他從前雖對她嚴格了些,卻不曾真正對她生過氣,她倒是不怕他的,只是不免更加擔心,“兄長不高興?是不是樓子里出了什么事?”
說到這里,她忽然想起了堆滿黃樓外的那堆年禮,好像楊大哥說起那些年禮時,態度就古里古怪的,于是她又多問了一句,“我剛剛過來,看到黃樓外堆了不少年禮,比往年多了不少,是不是那些年禮有什么問題?”
話音剛落,蘇夢枕的臉色瞬間更不好了。
饒是向來遲鈍的蘇鏡音都感覺出來了。
就這么一小會兒,蘇鏡音想了許多,能讓她兄長變了臉色的,絕對不會是小事,要么是送禮之人來者不善,要么就是那些年禮中,摻了某些不好處理的東西,比如火藥之類的。
她想了很多,就是沒想到,那些多出來的年禮,全都是送給她的。
可偏偏那些東西送過來時,像是瞅準了時機,跟在其它分舵的年禮后頭一道送來,那會兒楊無邪跟著蘇夢枕出去了不在樓中,弟子們便也以為是分舵的年禮,因而統統收了下來。
蘇夢枕今日特地出樓,還帶上了楊無邪,去辦的自然不會是小事。
當日三合樓會談,他雖離得遠,卻也看見了蘇鏡音與方應看之間的一番僵持。
習武之人眼力極好,他沒錯過方應看眼中毫不掩飾的志在必得。
方應看此人,就算再怎么強裝天真,也改變不了他內里的齷齪陰毒。
就譬如他在外頭名聲極好,總是看起來一副純稚羞澀的模樣,大多時候也表現得潔身自好,不沾女色,實際上背地里強淫良家的惡事干了不少。
之所以能有如今這般好名聲,不過是害怕他義父方歌吟知曉,因而每次辦事都極其嚴密,甚至為了防止走漏風聲而滅人滿門。
說一聲惡貫滿盈也不為過。
而方應看手下的有橋集團方才成立不久,雖然暫時隱藏實力,蟄伏了起來,卻也正是需要大筆銀錢打通各處關卡的時候。
為了巴結蔡京傅宗書等奸佞,方應看將一切向錢看齊的信條實施得淋漓盡致。有橋集團在汴京之外的各個地方剝削百姓,肆意斂財,天高皇帝遠,不說上頭那個昏聵至極只知享樂的官家不會管,也管不了,就連蘇夢枕此前也是有心無力的。
畢竟那時候的金風細雨樓,在汴京城內還有六分半堂這個掣肘,雷損也在虎視眈眈,彼時牽一發而動全身,若是正面對上有橋集團,引得幾方實力聯合起來,調轉槍頭對付風雨樓,到時只怕賠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那時的蘇夢枕,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但如今形勢變換,雷損已死,六分半堂表面雷媚當權,實際上也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算不提有橋集團不顧百姓的斂財行徑,單是方應看本人暗地里所做的那些齷齪事,他也是萬死難贖其罪。
更別提他如今還將目標放在了蘇鏡音身上。
這是蘇夢枕所不能忍,也忍不了的。
這兩個月來,他在各個地方的分舵,暗中安排了不少對付有橋集團斂財行徑的布置,近來有橋集團的各處“收成”少了一大半,方應看雖隱隱察覺到不對,卻抓不到和風雨樓有關的任何把柄。
眼下到了年底,蔡京傅宗書那邊獅子大開口,索要的錢財也更多,方應看如今捉襟見肘,已經開始尋找合作對象,另辟蹊徑。
隨著風雨樓勢力坐大,楊無邪手下的情報網更是擴充許多,也密集許多,如今內陸區域,已經很難避開白樓探子的耳目。
方應看自然也深知這一點。
因而此番,他新找的合作對象,不在內陸,而在海上。
那股勢力神秘莫測,江湖上偶爾能聽到一星半點的傳聞,因其位處浩瀚無際的大海之上,楊無邪暫且還未查到根源出自何處,只知名為蝙蝠島,似乎背景極深,不是普通的小門小派能做到的。
方應看與蝙蝠島的主人于今日午時會面敲定合作,蘇夢枕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那合作的兩方皆不是什么好東西,與其阻止雙方狼狽勾結,還不如一網打盡來得好。
蘇夢枕此次出樓,無獨有偶,他同樣也是去見新的合作對象。
巧了么這不是。
海上的勢力分布錯綜復雜,強大的可不止蝙蝠島一家而已。
他所收到的消息,自然也是那位合作對象給出的誠意。
對方雖不能算作實際意義上的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人,只是性情古怪,行事隨心所欲了一些,蘇夢枕便也順勢而為,前往赴約,敲定了雙方接下來一段時日的合作。
只是就那么短短的兩個時辰,他不過出樓了一趟,一回來,就瞧見了堆積如山的年禮。
年禮上邊系滿的紅綢子,分明和各處分舵送來的大同小異,只是在看到各本冊子上不同的署名時,卻生生扎進了他眼里。
禮物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送禮的人。
丐幫送來的禮物,署的雖是幫主南宮靈的名字,可那字跡,卻隱隱透著一股悲憫出塵的佛性,出自誰手,蘇夢枕一眼便知。
更別提還有楚留香從關外捎來的,西門吹雪自萬梅山莊遣人送來的,更有太平王府在他回樓不久,一群王府護衛跟著抬來的……以及洛陽王家,禮單上頭寫明了是當日鄂州城之事的賠罪之禮,實則在最后還多加了一句,讓某位哥哥后槽牙都差點咬碎的“擇日登門提親”。
若非近來西方魔教教主玉羅剎暴亡,教中群龍無首,繼而傳出了誰持有羅剎牌,誰就是新任教主的消息,引得江湖上不少勢力蠢蠢欲動,陸小鳳莫名其妙又背了一鍋,因為羅剎牌一事,被盯上西方魔教教主之位的各方勢力追殺,自顧不暇,只怕這堆禮物里也有他的份。
其它送來年禮的,像什么峨眉都好理解,讓蘇夢枕覺得不對的是,終年不世出的神水宮,竟也摻了一腳,送來了不少貴重之物。
這幾月來,白樓倒是查出了一些線索,早年間關系不睦的神水宮主水母陰姬與石觀音,近來其實私下里相互有聯系,但是她二人與蘇鏡音之間的關聯,至今楊無邪卻仍未查出。
想到此處,蘇夢枕忍不住按了按額角,只覺那些事情好像越是查下去,就越是錯綜復雜。
看著一臉茫然的小姑娘,他沒回答她方才問的話,只是幽幽嘆了一口氣。
蘇鏡音:“??”
她擔憂地問,“果然是年禮有問題嗎?”
“放心……沒什么大問題。”
蘇夢枕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似是不想再提年禮的事,又轉頭看向了眼前的簇簇寒梅。
看著看著,他的眸子忽然就溫柔了下來。
雪中紅梅,花開正盛,清麗出塵,艷色無雙。
一如此時,靜靜陪在他身邊的姑娘。
“很美。”
蘇夢枕目光凝在一簇開得正艷的梅花上,忽然開口,輕聲嘆道,“可惜過了這寒冬臘月,或許沒多久,便要凋零了。”
到那時,零落成泥,碾作煙塵,當真還能留作香如故么?
蘇夢枕不知道,他只知,“如今看到的,不論多美,也終究會有失去的那一天。”
他說著這話,面上仍是冷冷清清的,心里卻隱隱泛起了細細密密的疼,分不清是因為嘆息梅花終將凋落,還是因為透過眼前的梅花,看到了一些無可言說的未來。
終將會有那么一天,他抓不住手中的花。
蘇夢枕不曾回頭,蘇鏡音抬眸看他,只能看到一面冷雋孤寒的側顏,盡管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緒,卻無端感覺到一絲說不出道不明的落寞酸楚。
蘇鏡音抿了抿唇,她是個空心的,從來都不理解那些吟花弄月的風雅之事,蘇夢枕口中所言的是梅花,對她來說那就是梅花,實在很難聽懂他話里話外的隱喻。
于是她說,“那就趁著當下花還開著,多來看上幾回。”
眼前有一簇紅梅開得最好,蘇夢枕抬手輕輕拂開了枝頭積雪,指尖涼意刺骨,他卻好似感覺不到一般,只是轉而低聲說道,“若是我想時時看到,那又該當如何?”
蘇鏡音說,“那便摘了回去。”
她十分懷疑,兄長他是不是在雪地站太久,把腦子都給凍傻了,就連這么簡單的問題都要問她。
可她這話,說是說得輕巧,蘇夢枕原本還在輕輕撫著梅花的手,卻驀然一頓。
枝頭細雪裹挾著片片紅影,簌簌而下,轉眼間灑落了一地,紅白交錯,一如往日那些浸染血色的帕子。
他喃喃道,“我真的……可以折下這枝花么?”
第43章 美人刀
蘇夢枕從來都是個理智的人。
他本以為自己足夠堅定,哪怕她有一天失了信,有了喜歡的人,再也不愿陪著她的哥哥了,他也已經做好了看著她成婚的打算。
他給自己下了太多暗示,以此來封控住那些自知不該有的情愫。
因為不能,因為不敢。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心思一日比一日變得更重,那些不見天日的陰鶩心緒,也變得越來越難以掩蓋。
若是不想被人發現,他便應該及時止住,不該再繼續放任情意那樣無止境地瘋長下去。
卻沒想到,就連一點年禮都能讓他的心緒紊亂至此,妒嫉至此。
他大抵是妒嫉他們的,為什么他們能夠直言不諱,說著喜歡她,追求她,可他卻不能,他早就已經被那份兄長的責任牢牢禁錮住了。
他做不了別的,終究也只能妒嫉而已。
無法排解的情意,貫穿始終。
欲壑難填。
蘇鏡音不是很懂他的輾轉與糾結。
她上前兩步,一伸手,直接將梅枝一把薅下來,然后折了一枝紅梅。
恰是他撫了又撫的那枝,開得極美,極艷,紅梅映雪,宛若玉骨生暈。
她的眸子宛如水洗過一般清澈,捉過蘇夢枕瘦削的手,將梅枝放進他手里的時候,他好似還在怔愣著,像是反應不過來。
這是很難得一見的事。
他聰明一世,總是冷靜而淡然,不論遇到什么難事,都能不動聲色地在最快的時間里分清局勢,找出問題,解決問題。
從來沒有過像這樣恍惚無覺的時候。
那雙眼睛里的情緒,蘇鏡音看不分明,只覺里邊好似被一層灰暗的迷霧籠罩著,不多時,迷霧散去,逐漸露出了幽黑深邃的真面目。
蘇夢枕回過神,垂下眸子,視線緩緩下移,最終定格在他手中那枝積雪未融的梅花上。
“音音,這是給我的么……”
他的語聲很輕,很低,帶了些顯而易見的猶疑不定,或許是他并未遮掩半分,饒是向來遲鈍的蘇鏡音也聽出來了。
不過是折枝梅花而已,雖然覺得兄長他這表現有些怪怪的,但蘇鏡音也沒有多想,很干脆地一點頭,脆生生應道,“是啊,我看兄長好像真的很喜歡這枝梅花,所以才折了下來。”
“等會兒回塔上,咱們再找個好看的花瓶插起來,放在兄長房間里,這樣不就能時時看到了?”
她的聲音溫溫軟軟的,一字一句,隨著一陣裹挾寒梅香氣的輕風,清清楚楚地飄進他耳中,鉆入他心里,一點一點的,以摧枯拉朽之勢,輕而易舉就掃開了他心頭那層厚厚的積塵。
彼時那些被掩蓋的,被壓抑住的,那些被他死死藏在陰影角落里的情意,跟著一陣不可言說的心悸,終于還是暴露在了他無法忽略的明光之下。
蘇夢枕攥緊了手中的花,目光慢慢聚焦在了少女身上,他眼底的光影晦暗不明,牢牢盯住了她,下頜線緊緊繃著,語聲低沉地問,“這枝花,我很喜歡,音音真的愿意將它給我么?”
明明知道眼前的姑娘不懂,不明白他的意思,明明知道得到的只會是肯定的答案,可他偏偏這樣問了。
他只是在給自己一個揭開那層欲壑的機會,一個確切的,沒有任何意外答案的機會。
對兩個人來說,這其實都是一道單選題。
果不其然,下一刻,蘇夢枕便聽到了她肯定的答案,“當然了,不過是一枝花而已,這本就是我看兄長那樣喜歡,才特意折下來的。”
她說著,然后又問,“梅林里的花多得數不清,兄長還想要哪枝?我都可以折來給你的。”
他的唇角動了動,忽然扯開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用了,音音。
他想要的,從始至終,只有他手里的這枝而已。
他唇畔邊的笑意極輕,極淺,仔細看好似還有一點不易察覺的輕微顫動,像是掩藏著許多難以言說的情緒。
令蘇鏡音無端生出了些許危險之感來。
她遲疑了下,后退了一步,直覺還是不妙,又繼續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她這一步還沒退開,蘇夢枕長臂一撈,繞過她眼前,她命運的后脖頸就被一只手給按住了。
那只手瘦骨嶙嶙,掌心里帶了層薄薄的繭子,是常年握刀而生出的,有些粗礪,連同微涼的溫度,覆在她細嫩的皮膚之上,激起了陣陣顫栗。
那股寒意幾乎一瞬就沁入了骨髓,蘇鏡音顫了顫,下意識抬起頭,然后就撞進了一雙暗流涌動的幽邃眼眸之中。
漆黑的眸子里寒火熒熒,一瞬燎原,寒燼之下是深不見底的海淵,封印已久的兇獸,在暗無天日的深淵之底,猛然睜開了它危險的雙眼。
那雙眼里有她,有她身后的一片梅花,雪地反射的冷光也映在他眼底,可那里頭更深層的東西,她卻不論怎么都看不明了。
蘇鏡音本以為自己是了解他的,可是此時此刻,她卻驀然發覺,原來她所了解的那些,不過僅僅只是他愿意讓她了解的表面而已。
她忽然覺得有些害怕了,縮了縮脖子,又往后一仰,想要掙開牢牢把住頸后的那只手。
可蘇夢枕卻已經不允許她后退半步了。
“音音是害怕我了么?”
他垂著眸子,面色仍是蒼白如紙,黑色鴉羽似的陰影落在眼瞼下,白與黑混雜交錯,又界限分明,看上去有種虛弱而病態的美感。
加上那副帶了些受傷之色的神情,讓蘇鏡音不由心頭一顫,下意識反思起了自己,覺得自己不該那樣猜疑兄長,不論他是怎樣的人,他對她,總歸是很好很好的。
她連忙搖頭否認,然后磕磕絆絆地找著委婉的借口,“我只是……只是有些冷。”
話音方落,一陣輕柔而不失強硬的力道自頸后襲來,下一刻,蘇鏡音眼前一黑,玄青色的大氅兜頭而下,將她整個人嚴嚴實實地裹在其中。
“這樣,還冷么?”
蘇夢枕將她牢牢扣在懷里,嗓音倏然啞了幾分。
“啊?”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有點懵,怔了一怔,才回過神來,“不、不冷了……”
可是他先前大多都是虛虛抱著她,從來沒有這樣緊密擁抱的姿態,饒是蘇鏡音都覺得這樣好像有些過于親密了,她剛剛只是隨便找個借口而已,并、并不是真覺得冷啊……
她沒忍住掙了幾下,可是蘇夢枕看似清瘦羸弱,屬于高手的那點力道卻還是有的,想要制住一個小姑娘何其輕易,他不愿放手,蘇鏡音自然便也掙扎不開。
“那個……”她的臉側貼在他胸前,不知怎么的,覺得面上忽然有些熱,目光也跟著游移起來,于是只能支支吾吾地說,“兄長,其實,我好像也不是很冷……”
“我知道。”蘇夢枕低聲說著,忽而又咳了幾聲,語氣中帶了顯然的弱勢,“可是音音,我冷。”
蘇鏡音一下子就放棄掙扎了。
她對他的信任近乎盲目,根本沒有半點懷疑,也確實感覺到了他身上的寒意,就連此時覆在她背上的手,也帶著明顯偏涼的溫度。
他的身體總是那樣多病孱弱,每至秋冬時節,最忌受風受寒,蘇鏡音想著,算了,就把自己當作供應取暖的暖爐好了。
感覺到懷中放松下來的小姑娘,蘇夢枕微微勾了勾唇,小心翼翼地將她扣得更緊了些。
他有時也覺得自己虛偽至極,打著兄長的名義,懷抱著不可言說的心思,放任自己與她越來越親近。
她大概還是不懂情愛的,能夠接受這樣親密的距離,不過是因為對他毫無防備罷了,她哪里能想得到,她的兄長,冠冕堂皇地偽裝著自己,然后還利用她的心軟,一點點試探她可以接受的底線。
這倥傯半生以來,對于所做的每一個決定,他總是思忖再三,從未有過如此放任自流的時候。
可是他嘗試過,逃避過,壓抑過,如今這般,終究還是因為放不下啊。
哪怕她以后或許會怪他,他仍然還是只想要她,想得心口都開始發疼了。
這或許已經成了他無法收斂的執念。
哪怕他明明知道,她親近他,只是將他當作兄長,當作唯一的親人,所以在這之前,他總是竭力壓抑住了這個背德的,不堪的念頭。
可是執念既已生了根,又怎么可能不發芽。
他掐掉了這根初生的芽,旋即又有那根新芽破土而出,他無法阻止它的生長,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不見天日的執念,隨著日復一日,成倍遞增。
他清清楚楚的知道,那些瘋長的情愫總有一天會脫離他的掌控,哪怕不是今日,也可能是明日。
這一切,如今已是荒腔走板,離道萬里。
想要回頭已經太晚了。
到頭來,他終究還是只想放縱一場。
第44章 美人刀
寂靜默然的梅林里,似有什么無可言說的東西,在慢慢發酵,無聲蔓延。
直到天色漸暗,蘇鏡音的人形暖爐工作才告一段落,一被放開,她立馬溜得飛快,就連石案上的點心盒子也忘了拿。
蘇夢枕嘴角不由上揚了幾分,直到那道步子帶了點慌亂的身影消失在角門后,他才低低笑了起來。
他這沉疴纏身的半生,鮮少有這樣欣愉放松的時刻,或許是解開了掛在心頭許久的一道枷鎖,就連笑也不再如從前那樣克制。
盡管這笑意,最后還是湮沒在了咳嗽聲中。
蘇鏡音低著頭跑過角門,沒看路,一轉過彎,就撞上了站在門后發愣的楊無邪。
也不知道他在此處站了多久,神情恍恍惚惚的,被蘇鏡音撞了一下,才堪堪回過神來。
“楊大哥,你來找兄長嗎?”蘇鏡音穩住步子,順手指了指她身后的角門,“他就在梅林里邊。”
楊無邪神色古怪地點了下頭,他自是知曉公子在哪里的,畢竟他已經在這站了有一會兒了,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他也全都看到了……
公子與他,雖是上下從屬,實則更像知己好友,或許是公子對小姐的那點心思,他早就有所察覺,所以如今看到那般場面,雖在情理之外,卻也是意料之中。
蘇鏡音并沒注意到他臉上古怪的表情,她這會兒腦子里暈乎乎的,臉也微微發著燙,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只對被撞到的楊無邪點了下頭,接著又埋著頭慌慌忙忙溜回玉塔上了。
楊無邪看著她遠去的身影,目光閃了閃,而后轉身跨過角門,抱著記錄年禮的冊子,慢步走近了自家公子身邊。
蘇夢枕正捂唇咳著,嗽聲陣陣,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很快就蔓延開來,他手里的帕子旋即便染上了血色,星星點點的,像極了眼前雪地之上的片片梅瓣。
這樣的場景分明常常可見,可楊無邪卻做不到司空見慣。
他在心中暗暗嘆息了起來。
他與自家公子年紀相仿,他是老樓主撿回來的,自年少時就跟著公子,自然也是看著小姐從一個小小的女娃娃,長到如今這般亭亭玉立的模樣。
楊無邪并沒有那些迂腐的想法,雖然兩人當了十幾年的兄妹,且這五六年來,小姐幾乎算是公子一手帶大的,如若以后真能修成正果,傳出去可能會引起一番江湖轟動,或許背地里的閑話也不會少,但對楊無邪來說,他卻更加重視公子的意愿。
人活一世,最多不過三數萬日,可這三數萬日,放在公子身上,卻也不過三成之數。
公子這大半生已經夠苦了,他只希望,公子想要的都能如他所愿,如若能在這數不清的病苦之中,汲取到些許甜意,縱使是兄妹,那又如何呢。
蘇夢枕已經漸漸平復下了咳嗽。
他沒有再看手中的帕子一眼,他知道上邊一定沾染了不少咯出的血,他只是微微施力一震,那張血色斑駁的帕子,立時被內力震成了碎末,風一吹,就散了。
石桌上放著個紅泥火爐,上邊正煮著茶,兩人在桌邊坐下,楊無邪這才將手中的冊子交給了蘇夢枕。
蘇夢枕只翻了幾頁,并沒有多看,就隨手放在了桌上,這里邊有什么東西,他約莫心里有數。更何況他從來都全心信任楊無邪,對他所做的事,給予支持,卻從不多加插手。
也正因有蘇夢枕的這番信任,才能有如今攬盡天下英雄的白樓情報網。
蘇夢枕喝了杯熱茶,將口中的血腥氣沖淡了些,才順手打開了蘇鏡音方才落下來的點心盒子。
食盒里頭,整齊地擺放著三兩碟模樣精致的糕點,還有一小盒桂花秋梨糖。
這一盒桂花秋梨糖是給誰的,不言而喻。
蘇夢枕唇角揚了揚,打開掌心大小的糖盒,從中捻了一小塊放進口中,舌尖很快溢出了些微甜意。
糖塊并不甜膩,更多的是清甜,恰是對癥,明知小小一顆,療效不大,可蘇夢枕卻覺得,經擾他多年的咳意,在這一刻,好似全都消散不見了。
楊無邪看著看著,忽然笑了,“公子能想通,這樣很好。”
但凡生病,最忌郁結于心,前些日子公子表面看著與平時一般無二,實則心里卻像走進了死胡同,他已經不止一回看到,人后的公子,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了。
“嗯。”蘇夢枕低低應了一聲,他知道他那些輾轉反側的心思,瞞不過楊無邪,也從未刻意瞞過他,“你過來,應當不止為了年禮的事吧?”
“是。”楊無邪說著,又從袖中掏出了幾張箋紙,紙張帶有卷曲的幅度,顯然是從信鴿上解下來的,應當是剛收到不久的消息,“方才有情報傳來,大小姐的生身父親前幾日已入了關,同行的還有楚留香。”
自家大小姐的身世,樓子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基本都是曾經跟隨老樓主日久的老人,比如樹大夫和上官中神。但他們也只知道大小姐并非老樓主親生,而是收養,其它的那些,知道的并不怎么詳細。
楊無邪也是知情人里的其中一個,他之所以知道,一是因為他是公子心腹,二來,也是因為關于小姐身世的事,這幾個月以來,白樓的情報網一直都有在密切關注著。
楊無邪此番過來,除了已將今年收到的所有年禮整理成冊以外,本也是為了此事。
大小姐的生身父親,正是多年前絕跡江湖的小李探花,當日峨眉獨孤掌門透露了此事,蘇夢枕回到京師后,也并未瞞著楊無邪。
他初初聽聞的時候,都忍不住心頭一驚。
距離小李探花在江湖上銷聲匿跡,至今已有十七八年,這些年來,猜測他下落的消息不少,有的說他被仇家追殺死了,也有的說他退隱江湖結婚生子了……反正是眾說紛紜,沒有一個真正準確的說法,就連他手下的白樓也沒能查出確切的消息來。
“他們往何處去?”蘇夢枕問道。
“暫時還未查出。”楊無邪道,“只是看他們行路的方向,可能是汴京城,但更大的可能,還是李探花的家鄉保定城。”
“將要過年,游子思鄉,他們的目的地,應當是趕往保定城。”
蘇夢枕指尖覆在茶杯口,輕輕地摩挲著,“再者說,他其實并不知曉音音的存在。”
這點楊無邪倒是猜到了,當年的小李探花,雖然因其貪酒如命,嫉惡如仇,愛友如己,揮金如土,出刀如飛,視死如歸,被江湖上譽為「六如公子」,但其實性情也是出了名的心軟良善。
倘若他知曉自己有個親生女兒,又怎會這么多年遠走關外,不聞不問。
想到這里,楊無邪倏然嘆道,“當年的李探花在江湖上何等風光,飛刀一出,從無失手,也不知道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才會讓這樣一個人忽然遠走關外,散盡家財……”
當年李尋歡臨行之前,將他的全部身家,包括御賜門楣牌匾「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的李園,全都贈予了表妹林詩音。
那林姑娘倒也是個厲害的,十幾年時間,便將李尋歡當年留下的產業翻了幾番,雖然如今依然獨身一人,尚未嫁娶,卻以一女子之身,成了保定城的首富人家。
從前那些往事,大多都還未查清楚,蘇夢枕低頭喝了口茶,只交代道,“此事暫且放到一邊,先別讓音音知曉。”
對于身世一事,小姑娘至今仍一無所知,蘇夢枕也不知道該如何告知她,畢竟那些舊事,幾乎可以算是瞬間推翻了她前面十幾年的認知。
他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
…………
阿飛是在路上遇見的李尋歡。
那日大雪紛飛,千里冰封,他只著一身單薄衣裳,冒雪行路,身后傳來車鈴與馬兒嘶鳴聲,他也不曾回頭看過一眼,腳步仍然堅定地向著前方走去,仿佛不知疲倦,不知寒冷,也不知饑餓。
李尋歡是個善良又心軟的人,楚留香也一樣,當即在少年身邊停下了馬車,探出身來,邀他一道上車同行,說要請他喝杯酒。
阿飛不喜歡欠人人情,也不喜歡旁人多余的憐憫,所以他拒絕得很干脆,很果斷。
盡管短短幾句話間,就被那個狡猾的中年人坑了一把,倒欠了他一頓酒,但是他卻記住了那兩雙同樣溫柔親切,同樣清澈年輕的眼睛。
后來客棧再遇,阿飛身上沒錢,又想要還掉那頓莫名其妙被坑的酒,正好同時也有個莫名其妙的人,用五十兩銀子買他自己的命,于是他便出手殺了他,用他那把簡陋的像是小孩玩具的劍。
他的劍,嚴格上來說,并不能算作一把劍,說是小孩玩具那已經是好聽的說法了,其實只是一把三尺多長的鐵片,但凡一把劍上有的東西,劍鋒,劍鄂,基本都沒有,就連手握的劍柄,也是只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面,固定而成,這就勉強算是劍柄了。
阿飛殺了那個人,有了五十兩銀子,請了李尋歡和楚留香一頓酒,便算結識一場了,之后李尋歡再邀他上馬車同行,他就沒有再拒絕。
他沒有確切的目的地,于是跟著這倆人,一路行往李尋歡的家鄉保定城。
趕了好些天的路,楚留香也是無聊得緊了,李尋歡用來雕刻的木塊,用的都是上好的木頭,車里有許多,他便隨手拿了一個也開始雕刻起來。
他想著這一路,他可以慢慢雕,雕得與蘇姑娘相像些,就算這些日子還見不到她,也可以放在身邊以慰相思。
一路無波無瀾,沒幾日就臨近保定城,趕路的時候雖然無聊了些,但阿飛自七歲后都是一個人生活,并不覺得這有什么悶的。
只是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兩人一路上,除了喝酒談天,就是拿著木頭在雕著什么,看樣子,好像雕的都是人,還都是女人。
他偶然隨口問了幾句,聽說那倆人刻的,全都是自己的心上人。
李尋歡很少提起那木像上的女子,人都有自己不想多說的過往和秘密,楚留香向來尊重他人,并不多作探究,也從不窺探李尋歡所雕刻的木像是何模樣。
阿飛也不曾多問,但卻無意中撞見過李尋歡在深夜里掩埋木像,偶然看到了那木像的女子模樣。
直到入了保定城,楚留香當做寶貝一樣刻著的木像,也完成了一大半,阿飛莫名就覺出了些不對勁來。
為什么他覺得,這兩個人雕的木像……
怎么那么像同一個人??
第45章 美人刀
自接二連三被擄之后,蘇鏡音這兩個月來,練刀倒是比從前勤快了不少。
但也僅限于她睡飽的時候。
畢竟被擄走只是臨時充當一下人質,用來威脅威脅她哥,大抵是要不了命的,但是如果讓她早起的話,那可就是直接要命了。
早起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一到年夜這日,對蘇鏡音來說,最痛苦莫過于一大早被噼里啪啦的爆竹聲炸醒,裹著被子塞上耳朵,還是能聽到悶悶的聲響,一整天時不時地嘣幾聲,就沒多少消停的時候。
一直到晚上,暮色四合,黑夜來臨,爆竹聲漸消,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綻放的煙花。
當除夕佳節的第一簇煙火在空中綻開時,蘇夢枕坐在黃樓內的上座,仰首飲下了第一杯酒。
有他在前,座下眾人一同跟著喝下這第一杯酒,接下來便是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一時間樓內氣氛灼熱非常。
黃樓是娛樂宴飲之所,蘇夢枕一年到頭,只有慶功宴及年關時候會踏入此處。
對于外人而言,蘇夢枕是個很有距離感的人,但樓中弟子大多敬重他,愛戴他,并不因他性情冷清而拘謹慎行,因此在這種特別的日子里,壯著膽子上前敬酒的也不少。
蘇夢枕來者不拒,但也只是淺酌一小口。他身子不好,飲酒傷身,眾人都是理解的,再者說,還有大小姐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盯著呢。
知道他不能多喝酒,一場宴飲下來,蘇鏡音全程一心三用,一邊吃著豐盛的年夜大餐,一邊同旁邊的狄飛驚說話,一邊還要分心關注著蘇夢枕喝沒喝酒。
他一拿起酒杯,蘇鏡音就直勾勾盯著酒杯看,但凡他稍微多喝一點,她就學著樹大夫的樣子,擺起臉色給他看。
這些弟子們上前敬酒,本就只是為了與樓主多說幾句話而已,說完話,一個個的也就頂著一臉傻笑,心滿意足地回到位子上了。
今夜有熬年的習俗,有家室的回家去團聚,沒家室的便繼續在這飲酒作樂,作的倒不是那些烏七八糟的樂,風雨樓中紀律嚴明,哪怕有些弟子在不當值的時候是小甜水巷的常客,也不會將那些風氣帶入樓子里。
狄飛驚是蘇鏡音叫來的,她想著這樣熱鬧的日子,他自己一個人獨自待在客院里過年,未免太過寂寞冷清,于是便讓人邀了他過來。
其實白日里,蘇鏡音還特意遣人去叫了石觀音,畢竟不提其它,她這位忽然出現的小姨,到底對她還是不錯的,只是弟子后來回報,說是石觀音昨日突然離開了汴京城,不知去哪兒了,于是便也不了了之。
狄飛驚客居天泉山上已有幾個月,通過平日的觀察,也知曉風雨樓作風嚴明,不似六分半堂那般包賭包娼,豢養舞姬歌女,卻也沒想這種日子里,樓內也不曾破例尋歡作樂。
沒有靡靡之音,也沒有紙醉金迷,只有純粹的歡聚融融。
狄飛驚看了片刻,倏然側眸,看向了旁邊的蘇鏡音。
其實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若不是這樣干凈的地方,哪里能養得出這樣干凈的姑娘。
可是如此一來,就越發顯得,當初的他錯把魚目當珍珠,究竟錯得有多離譜。
江湖中人一般貧苦出身的不少,玩不來那些飛花令、籌子酒令之類的文人把戲。如今江湖勢大,俠以武犯禁,所倚仗的不過一個武字,哪怕在這種氣氛喜慶的年節里,喝了酒之后,所玩的除了猜拳投壺搖骰子,其余大多都是武藝上的切磋,或者有一些會點小才藝的,也會自告奮勇上臺表演助助興,吹拉彈唱的,大多也都是家鄉小調之類的。
今夜這黃樓的燈火,大抵是要通宵不熄的,往年蘇夢枕都是來此露個面,再與眾人說說話,待到宴席中途,便先行離場了,今年也是一樣。
只是今年在離開的時候,還特地帶走了蘇鏡音。
狄飛驚也跟著站起來,卻被忽然過來敬酒的楊無邪給拖住了,然后敬了一杯又一杯,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旁邊,拉著他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
狄飛驚:“……”
蘇鏡音乖乖跟著自家兄長走,邊走邊垂著腦袋,有些奇怪地看著自己被牽住的手。
在她的記憶里,只有小的時候父親才會牽著她的手,從前兄長大多都在小寒山上學武,回來比較少,這幾年的話,大多時候只要他說一聲,她就會乖乖跟著走了。
雖然偶爾他也會拉她手腕,但很少有這樣牽著她手的時候,有點微涼,卻帶著獨屬于年歲更長者的包容。
她忽然就想起了父親。
出了黃樓,離開了席間杯籌交錯的熱鬧氛圍,劃破夜空的煙花聲,也變得越發響亮了,蘇鏡音覺得自己都快被震聾了。
就連走在旁邊的蘇夢枕正看著她,薄唇一張一合,像是在說著什么,她也都沒聽清。
蘇鏡音搖搖頭,又抬起另一只沒被牽住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聽不清。
還沒等她放下手,就看見他已經緩緩俯下身來,眼里閃著細碎的笑意,一點一點地靠近她。
忽地,頭上微微一重,蘇鏡音下意識又抬手摸上了發髻,才發現原本挽發的簪子邊上,多出了一支通體溫潤的玉簪,摸起來……感覺像是梅花的式樣。
“這是什么?”她有些怔忪,眨了眨眼,下意識想拔下來看看,卻被蘇夢枕握住了手。
煙花聲陣陣,他傾身貼近了她耳畔,語聲低緩而溫柔,“這枝寒梅白玉簪,是今年的饋歲禮。”
也是他那些藏在心底許久,不可言說的心意。
男子送女子發簪,大多是作為定情信物,結發為夫妻,暗示著欲要與卿結發。
他知道眼前的姑娘還不懂,但這不妨礙他提前送。
先前猶豫不決便罷了,如今既已明白自己絕不可能放手的心思,若再瞻前顧后,那他便不是那個說一不二的驕傲的蘇夢枕了。
蘇鏡音的確不懂,江湖上沒那么多規矩,樓子里也沒幾個能教她的長輩,她所知道的一切,大多都是從父親和長兄那里得來的,蘇夢枕不說,她便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憊懶,一直不喜歡買個婢女在旁跟著,卻又懶怠梳妝,畫眉點脂的事從來都不做,連同挽發也懶怠得很。
平日里若是有打算出門還好,還會用簪子挽個簡單齊整的發式,但若是當天她兄長大發慈悲不用她練刀,她死宅著不出房門的話,就任由一頭如瀑青絲隨意披著,就算出了房門,在玉塔范圍內晃悠,最多也就是挽個發,還挽得松松垮垮的,反正就是怎么舒坦怎么來。
說來說去,她平日用的最多的飾物,還是簪子,所以蘇鏡音便也以為,兄長送她簪子,也是因著這個緣由,并未多想。
“可我沒有準備禮物……”
蘇鏡音不免有些赧然,覺得自己好像對兄長太不上心了。
但是轉念一想,分明是從前的年關時,兄長大多都是直接給錢,讓她想要什么買什么,誰知道他今年忽然來這一出啊?
嗯,遇事多在別人身上找找原因。
于是她又理直氣壯了,“是兄長今年這禮送得太突然了,我才沒來得及準備的。”
“嗯,是我的錯,是我沒提前說。”
蘇夢枕輕笑出聲,好脾氣地點點頭,然后一抬手,將她發上原本簪著的那支簪子輕輕一碰,取了下來。
蘇鏡音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手心已經攤開,放在了她面前,問她,“那音音就把這支流云白玉簪贈予我,可好?”
互贈發簪的寓意,蘇鏡音自然也是不懂的,但這不妨礙她莫名生出了一種被套路的感覺。
這種感覺在最近,尤其是和兄長單獨相處的時候,總是會有,她總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勁,但又委實說不上來……
最后只能歸咎于,他薅下她發簪的手速實在太快的原因。
快到,像是生怕她反手將簪子要回去。
該說不說她兄長真是會挑,他手上的這支流云簪,是她最喜歡的一支簪子,是質地極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可貴可貴了。
不過……她又摸了摸頭上的那支寒梅簪,通體摸起來溫潤細膩,比起她的流云簪,應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這樣一對比,好像不虧的樣子。
最后她還是點了頭,“好叭……”
誰讓她沒有提前準備回禮呢。
然后蘇鏡音一抬眸,就看見他輾然笑了。
似是極為愉悅的模樣。
只是唇角淺淺一勾,在這漫天煙花的陪襯下,眸如朗星,恍若神祗,她的心跳忽然就亂了一拍。
蘇鏡音有些失神,覺得這煙花的聲響實在太大了,震得她的心臟也跟著砰砰直跳。
像銀河一瞬傾落。
目眩神離。
然后她就這么暈暈乎乎的,被他牽回玉峰塔上,帶進了他的房間里。
關上房門,隔絕了屋外大部分煙花的轟隆聲響,蘇夢枕將她帶到塌邊坐下,才放開了她的手,垂眸看著她,“今夜的熬年守歲,音音就在這兒陪陪我罷?”
“可是……”蘇鏡音有些猶豫,“兄長的身體,還是不要熬夜的好。”
蘇夢枕也在塌邊坐下,“不過一晚而已,不打緊。”
他說著,順手從坐塌后邊取出一方棋盤。
蘇鏡音眼前一黑,差點原地昏厥。
什么玩意兒??
平時要她學這些就算了,誰能告訴她,為什么這種大好的年夜佳節里,她還要練習這殺千刀的下棋對弈??
蘇夢枕放下棋盤,又側身去取裝棋子的陶甕,還沒拿出來,手背就被兩只寧死不屈的爪子,給死死摁住了。
他一轉頭,就見蘇鏡音正憤憤地瞪著他。
那悲憤的眼神,將她內心的不滿表達得清清楚楚:你要是敢拿出來,你今晚就要失去我這個聰明可愛貌美如花……以下省略一萬字的妹妹了!!
蘇夢枕怔了怔,然后不由失笑,他拿得順手,倒是忘了,這姑娘有多不喜歡下棋了。
其實蘇鏡音倒也不是不喜歡。
主要問題不在于她,而在于她面前六親不認、下手從不留情的這位仁兄。
自打她翻開《弈經》的那一日,至今整整五年,就特喵從來沒贏過一局……換作任何一個人,也喜歡不起來的好嗎!
誰特喵喜歡一直輸啊!
想起這茬,蘇鏡音忽然就更生氣了。
她擰眉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驀然傾身,湊上前去。
蘇鏡音埋頭找著東西,沒察覺到兩人此時離得極近,可蘇夢枕卻不同,他的注意力本就大多在她身上,眼下他的呼吸就噴灑在她發頂,就算不看著她,也能感覺到她翻找的一舉一動。
蘇夢枕的下頜慢慢繃緊。
少頃,他的手不由自主抬了起來。
但下一刻,“找到了!”
小姑娘倏地坐了回去,嫌棄地將圍棋的棋盤扒拉到旁邊,然后擺上了她剛翻出來的象棋。
蘇夢枕不動聲色地放下了手,看見桌上的棋子和棋盤,不由眉頭一挑,“不下圍棋,卻要下象棋?”
若是他沒記錯的話,小姑娘的象棋棋藝,還不如圍棋呢。
蘇鏡音搖頭,“這么好的日子,下棋多可惜呀!”
她說著,十分嚴謹地分配好一人一甕棋子。
蘇夢枕來了興致,“不下棋,你拿棋子作什么?”
從小甕中取出一枚棋子,蘇鏡音率先放到了棋盤中間,聞言抬頭,眉眼倏然一彎。
“兄長,咱們來碼王八呀!”
看誰碼得高,不讓棋子倒下來,誰就贏了,多簡單啊,還不用累死累活地費腦子。
她就不信了,這她還能輸。
蘇夢枕:“……??”
第46章 美人刀
事實證明,厲害的人不論做什么都是厲害的。
就算是碼王八,蘇鏡音照樣輸的一塌糊涂。
對面的臭直男不知道在氣什么,壓根就毫不放水,一個時辰下來,堆了十幾回棋子,每回堆到高處,都以蘇鏡音的棋子落下,然后噼里啪啦落了一地而告終。
每回她都不信邪,又氣鼓鼓地一顆顆撿了回來,繼續下一局,然后下一局又輸。
輸了十幾回之后,蘇鏡音看了看散落滿地的棋子,又看了看對面支著腦袋,一臉懶倦的狗男人,最后終于絕望了。
對這些絕頂高手來說,就連提刀殺人都能精準到分毫不差,更別提碼王八了,她一個小菜雞,跟人斗,怎么可能斗得贏。
地上散落的棋子她已經懶得撿了,蘇鏡音往后一仰,癱在了塌上,生無可戀地擺擺手,“我不玩了……”
不玩了,這輩子都不想玩什么碼王八了。
她捂著眼睛不想面對。
輸了足足十三回,她已經倒欠兄長十三個條件了,這特喵得還到猴年馬月啊……
隔絕在外的煙花聲悶悶地轟隆著,仍然有些吵嚷,塌上另一邊傳來的一聲嗤笑卻清晰可聞。
蘇鏡音忽然回過味兒來,想起兄長聽到她說不下棋,要用棋子碼王八時,似乎他那表情可不太好看。
她十分懷疑他是故意的。
可是她沒有證據。
畢竟是她自己技不如人。
夜色已深,屋外的煙花聲響漸熄,不再如此前那般密集,只時不時響起幾許砰聲。
蘇夢枕見她眉宇間皆是倦意,眼睛也已經闔上了,也不忍心將她喚醒繼續熬這個年了。
他將塌上的小案挪開,扯過先前隨手放在塌邊的狐裘,給身旁已經沉沉睡下的小姑娘蓋上,然后掖了掖。
那是他的狐裘,足夠將小小的姑娘整個包裹住,不知為何,這一刻他的心里,莫名生出了絲絲縷縷的滿足感,只一瞬間便充盈了全身上下,四肢百骸。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就好像,不論是狐裘,還是裹著狐裘的她,都是只屬于他一人的所有物。
喉間忽然涌上熟悉的癢意,他熟練地悄聲點了幾下,封住穴道,然后倚在她身旁,靜靜守著她。
看著看著,他忽然就低低笑了起來。
她先前猜的倒沒錯,蘇夢枕其實就是故意的。
盡管明知道,他家這小姑娘,就是個特別會破壞氣氛的木頭疙瘩,可是在她提出碼那個什么鬼玩意兒時,他還是不可避免的,一下就被氣樂了。
氣得牙根癢癢的,很想咬她一口。
可他不能這樣做,那樣會嚇到小姑娘的,于是只能通過其它方式實施打擊報復。
他不想承認,他就是看中輸家得答應贏家一個條件。
手握十三個條件,他的心情忽然就愉悅了許多。
但是牙根還是微微發著癢。
他稍一低頭,在她嫩白的耳尖上,悄悄地,輕輕地咬了一口。
小姑娘還在睡夢中,或許是感覺到了耳尖的癢意,眉頭忽然皺了皺,小聲咕噥了一句什么,像是夢話。
蘇夢枕微微俯下身,又貼近了些,想聽清楚一點。
隨著他的動作,他的發絲有幾縷垂散了下去,落在了她的頰上。
可能是感覺到有些癢,她眉頭皺得更緊了,無意識地抬手撓了撓,結果還是覺得癢,小姑娘一下子就煩躁了,分明還在睡夢中,卻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然后啪地一下,手背糊上了某位罪魁禍首的臉。
蘇夢枕:“……”
蘇夢枕又好氣又好笑,磨了磨后槽牙,直接伸手一裹,將身旁的小姑娘整個裹在狐裘內,然后牢牢扣進了懷里。
他抱得有點緊,蘇鏡音無意識地伸手推了推,或許是感覺到推不開,片刻后也不再掙扎了,反倒是慢慢放松了下去,睡得更沉了。
蘇夢枕唇角勾了勾,低頭在她發頂輕輕印下一吻。
一夜無夢。
除夕夜熬太晚,第二天蘇鏡音是被喚醒的。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早就錯過了早飯,是蘇夢枕眼看著她午飯也要錯過了,擔心她餓著,才將她喚了起來。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臉上滿是生不如死的困意。
大過年的,索性擺爛,果斷狐裘一裹,整個人縮成一團,再度埋了進去。
團子里邊悶悶傳出了一句,“再讓我睡會兒……”
蘇夢枕不為所動,冷酷無情地把她從狐裘里撈了出來。
直到坐到了飯桌前,手里拿著喝粥的小匙子,她的腦袋還是一點一點的。
眼看著她有一下沒一下的抿著粥,半晌加起來攏共沒喝進兩口,蘇夢枕嘆了口氣,伸手拿過她手里的小匙子,端起了粥碗。
蘇鏡音沒睡飽,腦子里一團漿糊,被搶了勺子也只是懵懵地轉頭,茫然地看著他舀了勺粥,輕輕吹了吹,然后喂給了她。
她怔怔地張開嘴,喝了一口白粥,覺得沒滋沒味的,還特別自然地提出了意見,“我要吃肉。”
蘇夢枕氣笑了,瞥了她一眼,卻見她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他又嘆氣,可還是只能認命地拿起筷子,給她夾了塊魚肉。
然后就這么一口粥一口菜,再一口肉的,喂完了新年的第一頓飯。
蘇鏡音吃到一半的時候,其實已經差不多清醒了,但是意識到當下什么情況時,她覺得氣氛古怪極了,所以沒敢多說話,只是忍不住偷偷抬眼瞅他。
就這么狗狗祟祟地,瞄了一眼又一眼。
蘇夢枕也知道她在偷偷地看他。
她的眼睛水亮水亮的,漾著瀅瀅波光,像是一汪清澈見底的湖水。
湖水中映漾的是他的倒影。
他唇角微勾,裝作若無其事,繼續舀著粥喂她。
蘇鏡音又咽下一口粥,莫名覺得,她哥對她好像縱容得有點過分。
她直覺有哪里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
那種感覺,該怎么說呢?
就好像養豬的農戶背后偷偷藏著一把刀,正愛憐地一口一口喂著小豬仔兒。
等到喂飽了,長大了,就可以磨一磨刀,把她拎起來,一片一片的,削了吃肉。
就問她感動不感動。
她不敢動,于是只能乖乖的吃完了飯,又乖乖的被他牽著手,拉到玉峰塔下遛起了食。
嗯,因為不敢動,所以一個不小心,她就被喂撐了。
遛完食,她又被牽回了他的房里。
蘇夢枕體質畏寒,冬日里他的房間幾乎天天都燒著炭,用的是上好的紅羅炭,沒什么煙氣,整個屋室里暖融融的。
蘇鏡音癱在塌上看話本,看著看著,又開始犯困了,也不管別的,輕車熟路地揪過塌上的狐裘,一蓋一裹,直接睡起了回籠覺。
風雨樓中的事務,蘇夢枕在除夕夜前大多都處理完了,當下只剩一些零碎的,雖不著急,但蘇夢枕眼下閑來無事,便順手處理了起來。
等他處理完,不經意一抬眸,就瞧見了塌上一團隆起。
還是他昨日穿過的那件狐裘,絨絨的厚裘下,只露出了一張瑩白小臉,臉頰微微泛著粉,顯然是某個又睡過去的小姑娘。
滿室暖意翕然。
蘇夢枕悄然放下了手中的筆,并未走近前去,僅僅只是靜靜看著她,目光中滿是無所藏匿的情思。
滿懷柔腸,寂靜而歡喜。
盡管她一無所覺。
可是他卻覺得,一切都溫柔得剛剛好。
仿佛如此便是一生。
…………
新年喜慶的氣息在整個汴京城彌漫開來,距離近千里的保定城,卻是一派兵荒馬亂。
準確來說,兵荒馬亂的是保定城內的李園。
回到李園過完除夕,至今已有近十天,李尋歡所居的冷香小筑內,已經陸續迎來了三波殺手。
像是謹慎的試探,來的殺手一波比一波多,武功也一波比一波高強。
自第一波殺手出現過后,楚留香就察覺到了對方的主使者是誰。
當初霍天青被殺,他趕往青衣樓,欲要洗清自己身上盜取天一神水的黑鍋,可惜晚了一步,到達關中的時候,原本的青衣樓樓主霍休也死了。
死無對證,他無法自證清白,是石觀音說她能幫他向水母陰姬證明,只需要他幫她做一件事。
她想找一個人。
而這個人,就是早已絕跡江湖多年的小李探花李尋歡。
以石觀音的能耐,就算楚留香當時不答應,她也有辦法逼得他答應,所以他只能應下了這場交易。
楚留香的任務,在入關的那一刻就已經結束了。
之后那一路同行,不過是酒逢知己,相見恨晚,所以誰也不曾開口提過分道揚鑣。
但李尋歡既已入關,他的行進路線以及目的地,自然不是什么難猜的事。
盡管過了將近二十年,如今的李尋歡病氣纏身,鬢邊也已經染上了幾縷白發,但這并不妨礙,他依然是個可以稱得上風華絕代的人物。
馬車一進保定城,在李園門口那么一停,他掀簾而下時,當即就有不少老人認出了他來。
林詩音收到下人稟報,步履匆匆趕過來見他的時候,卻差點沒能認出來。
二人是至親至近的表兄妹,或許是林詩音這些年來養尊處優,過得順心遂意的緣故,她比表哥分明小不了幾歲,她仍然年輕美貌,甚至曾經略顯單薄的身材都豐腴了不少,可他卻面色懨懨,消瘦蒼白,眉宇間的惆悵,仿佛怎么抹都抹不開。
她這一生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接一個的離開。
姐姐離開之后,留下了足以護佑她平安一生的保護傘,而表哥的離開,也給她留下了一輩子用之不竭的財富。
可是姐姐去了關外就沒了消息,而表哥雖然偶有傳信回來,卻只道一切安好。
可如今一見,這哪里是一切安好的樣子。
他究竟又是歷經了多少徹夜不眠的長夜,才會變成如今這樣滄桑憔悴的模樣……
林詩音不敢問。
她只能勉強端起笑容,吩咐下人趕緊將冷香小筑打掃干凈,然后越過茫茫的歲月長河,道出那一句許久不見。
冷香小筑內花草依舊,像是沒有任何改變,可以看得出這些年來,林詩音特意讓人維護保持得很好。
可惜保持得那樣好,卻因為一波又一波殺手的到來,而毀了大半。
第47章 美人刀
住了短短小半月,李尋歡最終還是離開了冷香小筑,離開了李園。
站在殺手背后的那個人,分明知道僅僅只是派遣殺手出馬,根本奈何不了他。
可她還是一波又一波地派了出來。
不知為何,她似乎是不想在李園殺他的。
就像不知為何,她似是非要殺了他。
究竟是為了什么?又是為了誰?
李尋歡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只要他離開,李園仍然還是那個李園。
還是那個,承載了許多曾經的李園。
林詩音遠離江湖的平靜生活,也不會有所改變。
保定城的城門被遠遠拋在了后頭。
馬車鈴兒叮當響著,楚留香問李尋歡,接下來想去往何處。
李尋歡苦笑搖頭,他知道他從何處來,卻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阿飛說,他想去汴京城,一展身手,江湖揚名。
少年人總有一些頭腦發熱的想法,李尋歡也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
他也曾豪情滿腹,也曾快意恩仇,只是回首踏過匆匆二十年,抬眼云煙過,才明白何為一入江湖歲月催。
歲月催人老,再歸來,已是華發遍生。
楚留香也要去汴京城。
他說他有個想見的人在那里。
李尋歡拎著酒壺,仰頭飲下一口酒,笑得通透,“是心上人?”
楚留香在江湖上的名聲不小,李尋歡在關外的時候也是聽說過的,風流多情的江湖浪子,知己紅顏,不知凡幾。
但這一路走來,他卻不曾見過楚留香的半個紅顏,就連在路上遇見明里暗里示好的姑娘,他也佯裝不知,四兩撥千斤地默默推拒。
浪子收心,不外如是。
所以李尋歡此時問的才會是心上人,而不是紅顏知己。
楚留香也笑,每每覺得赧然,他總是不自覺抬手摸鼻子,此時自然也是如此。
“是。”他回答道,“但她應當是不懂的。”
他見過許多女子,有過許多紅顏,也破過許多迷案,覽盡花叢,閱盡千帆,怎么可能看不出蘇鏡音和他從前遇見的姑娘都不同。
分明身在江湖的漩渦中心,卻被保護得太好太純粹。分明身懷絕世的美貌容顏,卻從不因此而驕矜。
不通情愛,對此無心。
這樣的姑娘是最危險,最不能招惹的。
因為她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回應都不會給。
可是越是這樣,你就越是什么都想要奉到她面前。
你的要求會越來越低,你想要的會越來越少,一個淺到不能再淺的笑,乃至一個淡淡的眼神,都能讓你覺得滿足,到最后,或許就連尊嚴都低到了塵埃里。
直到那時,她眼里永遠不變的純澈,最后就成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干凈得仿佛不論如何,都容不下一只自取滅亡的飛蟲。
明知宵蛾投火,偏偏愛而不得。
最初遇見她的時候,楚留香也曾望而卻步,可惜再多的明知道,再多的理智,也在一次次接觸中,慢慢清醒著踏入漩渦。
那實在是個很可愛,很容易讓人動心的姑娘。
一場情愛的開始,總是半點不由人,哪怕是經過了幾個月的冷靜,他好像還是想試著,去做一回投火的宵蛾。
或許他骨子里本就是個熱愛冒險的人,不撞一撞這道南墻,他總是不甘心放棄的。
聞言,李尋歡仍然笑著,似是隨口調侃,“原來楚留香,也有在感情上犯難的時候。”
楚留香搖頭,笑而不語。
一旁的阿飛自方才起就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李尋歡原本只當他年紀尚小,聽到情愛之事才會這般羞窘,并未在意,但是卻忽然想到,好似這段日子以來,這個如初生狼崽一般的單純少年,已經不止一次露出過這副古怪又糾結的表情了。
只是他每次問,阿飛總是僵硬地搖頭不語。
就像此時,他再問,也還是只得到一個沉默的答復。
就這樣在路上走了幾日,很快就臨近了汴京城。
距京師越近的城鎮越繁華,江湖人也越多。
進城的這日恰是上元節。
自那日春華樓相遇,溫柔與朱七七的關系極速升溫,倆人這大半月來時有通信,就連上元節,朱七七也和溫柔約好了,提前來到了汴京城。
上元節這日,溫柔本要叫上蘇鏡音一道出去的,怎奈她那不近人情的大師兄不肯放人,說是妹妹要例行練刀。最后溫柔只留給蘇妹妹一個同情的眼神,還是一個人興沖沖竄出了天泉山。
正當蘇鏡音以為她哥真要如此喪心病狂的時候,不多時卻一臉懵的被他帶出了風雨樓。
今夜的汴京城分外熱鬧,行人絡繹不絕,天上是火樹銀花,簇簇煙火,人間是華燈千盞,明如白晝。
往年雖然熱鬧,但今年路上的游人顯然更加多,尤其是貫穿了半個汴京內城的馬行街。
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
整條街上歌舞百戲,鱗鱗切切,人煙浩鬧,樂聲人聲交織,嘈雜十余里。
近來梅花盜作案越發猖獗,路上行人之所以這樣多,不過是那些大家小姐出門時都帶了許多護衛,因而才顯得比往年熱鬧不少。
這世上已沒幾個人是蘇夢枕的對手,這趟外出,他有自己的私心,并未多帶其他部下。
蘇鏡音平日死宅慣了,不過走了半刻功夫,就被這摩肩擦踵的人群給教育了,這會兒正可憐巴巴地揪著自家兄長的衣袖,死活不肯走了。
蘇夢枕拿她無法,只得就近尋了個酒樓稍作休息。
只是這種日子,倘若沒有提前定好,想要位子就只能靠運氣了。
蘇鏡音今天的運氣不大好。
沒有位子就算了,偏偏在想要掉頭就走的時候,又聽見了熟悉的吵嚷聲。
不是一道,而是兩道。
蘇鏡音伸手拉住了想要轉身離開的兄長。
蘇夢枕嘆了口氣,默默扶額。
平日就罷了,如果可以,今日他只想與小姑娘單獨在一起。
可惜世事總是與愿違。
其實蘇鏡音原本也打算走人的,畢竟溫大小姐別的不行,惹麻煩的能力卻是一騎絕塵。
更別說這會兒,還多了一個同樣麻煩精附體的朱大小姐。
只是不巧,她在打算轉身就走時,無意之間,和站在二樓欄邊的沈浪對上了視線。
不過半個多月未見,那雙原本見人三分笑的眼睛里,當下寫滿了滄桑與無奈,實在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上回還有個王小石和他一道面對,這回只剩他一人,蘇鏡音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委實做不到把他一個人扔在這兒面對兩個麻煩精。
而且聽起來,好像只是為了個座位而爭執,對面和她們起沖突的人,似乎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大群。
蘇鏡音才剛走上樓,就聽到溫柔驕傲地抬著下巴,口中還在大放厥詞,鄙視對面:
“武林第一美人?笑死人了,就這?連我蘇妹妹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蘇鏡音整個人都麻了:“……”
好一個反派嘴臉。
所以為什么要扯到她身上??
蘇鏡音默默捂臉,轉身,收回了往前踏近的腳步。
對不起了沈浪,她丟不起這個人。
可惜晚了一步,誰知道平時看不懂半點眼色的溫柔,這會兒眼睛那么尖。
“音音!你怎么也來這……”
溫柔這話才說到一半,原本興高采烈的語氣,在目光驀然瞥見蘇夢枕的時候,硬生生卡了殼。
溫大小姐囂張的氣焰就像淋了一桶冰水,瞬間熄得一點不剩。
而那位身邊簇擁著一群愛慕者的“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兒,也跟著柔柔弱弱地望了過來。
那張嬌美動人的面容,倏然僵住。
而后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抽搐了一下。
眼底是來不及隱藏的嫉恨與怨毒。
那些被林仙兒美貌吸引而來的愛慕者,此時已經再沒人注意到她了。
二樓的目光幾乎統統落在了樓梯口的少女身上。
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蘇夢枕面容發冷。
微微側身,擋住了眾人目光。
自君山一行,蘇夢枕明里暗里壓住了不少和蘇鏡音有關的江湖傳聞,尤其是在當初林仙兒剛傳出武林第一美人的名聲時,他還命人加了一把火。
這兩月來,隨著梅花盜作案越發頻繁,近來武林第一美人的名聲也越發響亮,聽說就連官家都有所耳聞。
當今昏聵無道,驕奢淫逸,甚至時常微服狎妓,林仙兒傳出這么個名聲,還特地往汴京城來,表面說是為了捉拿梅花盜,實則約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況且,梅花盜那樣一個江湖毒瘤,蘇夢枕早已讓楊無邪暗中查探,這個因其成名的林仙兒身上,疑點更是不少。
汴京城里見過蘇夢枕的不在少數,他面色一冷,樓中眾人幾乎都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再盯著看了。
蘇鏡音頓時松了一口氣。
只是這口氣還沒徹底松下來,少了那些過分灼熱的目光,愈發顯出身后某道目光的存在感來。
簡直如芒在背。
酒樓下的歌伶正唱道:「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蘇鏡音倏然回首,卻對上了一雙宛如碧綠潭水的眼眸。
那雙眼睛里的情緒十分復雜,難以分辨,隱約幾許水光,像是春風吹皺了湖面,蕩起圈圈漣漪。
她不認識那個人,可卻不知為何,心頭猝然一跳,只得下意識攥緊了身旁兄長的手。
耳邊仍是幽幽渺渺的戲曲之音。
「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
第48章 美人刀
蘇鏡音幾乎整個人都縮到了兄長背后。
她不是沒遇見過一直緊緊盯著她看的人,卻從來沒有一個人,明明素昧平生,從未謀面,卻莫名讓她感覺心頭一跳。
或許是他的眼神實在太悲傷,蘇鏡音忽然就覺得有些心酸。
她微微探出頭,再度覷了那人一眼,卻見他眼底的情緒,好像又有了些許變化。
似是不止悲傷,還有無盡的失落。
蘇鏡音緊緊攥住了身前兄長的手。
感覺到手上忽然抓緊的力道,蘇夢枕垂下眸子,看見她神色間俱是迷茫的模樣,并未多說什么,只是安撫一般,抬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小姑娘下意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無聲的表示她沒事,蘇夢枕也笑了下,然后側身擋住了她。
再抬眼,驀然看見坐在窗邊的那幾人,饒是一貫沉著從容的蘇夢枕,也不由怔了一怔。
小李探花的畫像,白樓自然是有收藏的,只不過畫上的人,遠要比當下見著的這位,更顯年輕風采,更顯意氣風發。
他很快回過神,楚留香笑著迎上前來,面上雖云淡風輕,可那雙風流多情的桃花眼里,閃著不容忽視的驚喜光芒,一開口,就是熱情地邀請兄妹二人同坐一桌。
蘇夢枕與楚留香的交情一向不錯,但這不影響他覺得浪子的眼神太過扎心。
他知道楚留香的心思,感情之事不像勢力幫派之間的爭奪那樣簡單,也不是什么能任人隨意操控的東西,想要一顆真心,無非是以心換心,各盡其能罷了。
他本可以淡然處之,前提是,這廝不要再用那種看大舅兄的閃亮眼神看他。
蘇夢枕的臉色有點不大好。
可一向聰明睿智屢破奇案的楚留香,卻好像眼睛忽然出了問題似的,半點都沒看出來他的不高興。
要說沒看出來是不可能的,但楚留香表示對此十分理解,畢竟倘若他要是也有個從小寵到大的妹妹遭人惦記,他不打斷那小子的腿才怪。
不過理解歸理解,他卻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要不是怕操之過急,哪怕現在讓他跟著蘇姑娘叫上一聲兄長,他也是能張口就來的。
可惜想認蘇公子為大舅兄的人,實在太多,不止楚留香一個。
而蘇公子他也一點都不想當這個兄長。
太糟心了。
且他這會兒也沒有那些爭風吃醋的心思,他的臉色不太好,絕大部分是因為忽然出現在汴京城的李尋歡。
盡管李尋歡在江湖上消失多年,知曉他模樣的人并不多,但楚留香的面孔并不陌生。以白樓在京城里鋪開的情報網絡,楚留香幾人踏入京城不多時,風雨樓中應當就已經收到消息了,只不過他恰好帶著小姑娘出了天泉山,因而才沒能及時得知。
所幸現在知道也不遲。
看李尋歡緊迫盯人的表現,或許已經對此有所猜疑。
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今還不得而知,至少蘇夢枕眼下,并不打算貿然揭開那層隱秘的關系。
一切都要等到他查清楚事情原委,確定不會對他家的小姑娘造成傷害,之后再提不遲。
林仙兒單看確實是個少見的美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融合了極具沖突性的純與欲。
可也僅限于單看。
古人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美人自然是需要對比的。
但有時人比人,實在能夠氣死人。
朱大小姐驕矜貴氣,溫小師妹嬌俏活潑,原本和林仙兒比起來,是不相上下的,但林仙兒勝就勝在媚態入骨,對她來說,朱七七和溫柔就像兩個黃毛丫頭,沒有半點女人味。
但真正的美人不需要那么多外在條件。
蘇鏡音的突然出現,只一露面就襯得林仙兒艷俗不堪,這對比過分慘烈,林仙兒只覺既嫉又恨,暗地里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卻也怕再呆得久一點,同時見過她二人的越多,她「武林第一美人」的名頭就不保了。
所以林仙兒早在楚留香走近前來的時候,就已經帶著她的追求者們匆匆離去了。
那群追求者也不是個個都想跟著走,只是里頭混雜著不少渣滓,幾乎都是被林仙兒撩撥慣了的人,大多目光鬼祟,邪僻不正,只是盯了蘇鏡音幾眼,蘇夢枕就已然動了殺心。
他也沒掩飾自己的殺意,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來,若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這群人一走,剛才還在爭搶的位子就空了出來,溫柔一臉得意地坐下,本想叫上自家蘇妹妹,只是在瞥到她大師兄的臉色時,又從心地將話咽了回去。
剛要叫伙計上些茶點,一轉頭這才發現,方才跟在林仙兒身后的那串追求者里,落下了一條魂不守舍的小尾巴。
那群追求者的質量參差不齊,或老或少,各種歪瓜裂棗都有,此時留下來的這個少年,已經算得上是那里頭為數不多的周正人了。
這少年懷里抱著把比一般劍刃偏短的短劍,他杵在原地好一會兒,腳步抬了又抬,半晌才下定決心似的,頂著蘇夢枕殺人的目光,硬著頭皮向蘇鏡音搭了話。
他說他是藏劍山莊的少莊主,名為游龍生,還說想把他手中的魚腸劍贈予她。
一段話說得支支吾吾,斷斷續續,周遭的幾個人卻還是都聽清了。
藏劍山莊近些年雖然落魄了,但鍛劍的秘法卻仍是江湖頭一份,尤其是游龍生此時手上的這把魚腸短劍,可以說是山莊內傳承多年的家傳寶物了。
原本這魚腸劍,是常年供奉在藏劍山莊的祠堂里的,只是林仙兒故意引誘了游龍生,哄騙著他盜取家傳寶劍送給她。
少年一腔熱情,被花言巧語哄得昏了頭,當真將魚腸劍從祠堂中盜了出來。
只是還沒來得及送出去,抱著家傳寶劍的少年,就遇上了真正的人間絕色。
于是這下,情竇乍開,頭更昏了。
如果說方才要將魚腸劍給林仙兒之前,游龍生還有些遲疑不決的話,那現在便是毫不猶豫,只想以寶劍贈佳人。
游龍生尚且年少,沒什么緊迫壓人的氣場,看著她的時候,眼睛里滿是真誠,蘇鏡音與他說話倒是沒那么大壓力,只是這少年好像有點死心眼,這會兒捧著短劍,一心一意只想送給她。
兵器這種東西,只有在合適的人手上,才能發揮出最大的作用,至少蘇鏡音自認,她不是這把魚腸劍的主人,而且她也對寶劍沒什么興趣。
“你快收回去吧。”蘇鏡音搖了下頭,委婉拒絕,“我不練劍的,不論多好的寶劍給我也沒用。”
她不要他的劍,游龍生有些失落,但也不再勉強,只是臉龐還是紅的厲害,“那、那蘇姑娘不練劍,練的什么?藏劍山莊也可以幫姑娘鍛造出一把合手的武器……”
這是純然的好意,蘇鏡音并不看輕這份誠摯的心意,但她還是明確表示了拒絕。
父親從小教她的,無功不受祿,不能隨便收受人家的東西。
最后什么都沒送出去,游龍生抱著他的家傳寶劍,懨懨不樂地離開了。
蘇夢枕輕輕嘆息了一聲,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
一出門就招惹桃花,這還是他在場的時候,他要是不在,恐怕就不是一朵兩朵這么簡單了。
只有兄長名分的蘇夢枕,越想越心梗。
月光自窗前灑落,酒樓內燈火通明,交相輝映在那張清艷無雙的面容上。
那是怎樣相似的一張臉。
隨著她仰著一張小臉,對蘇夢枕輾然一笑,李尋歡目光迷離了片刻,恍惚間,宛如看到消失已久的故人緩緩歸來。
可是他清醒的知道,那小姑娘略帶怯弱的眼神,太過純粹,非是故人所有。
她們不一樣。
一個是孑然獨立于世外的孤雁,一個是江湖風雨中綻開的花。
無可排解的悲傷幾乎將李尋歡湮沒。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就連入夢也太少太少。
他是個歷經多次希望又失望的人了,本以為無法習慣,可是太多次的失望,造就了他此時的淡然,或者也可以說是麻木。
因而李尋歡其實只是怔愣了片刻,在那個小姑娘躲在蘇夢枕身后,亦步亦趨跟著他走過來之前,就已經恢復了正常。
若是忽略他緊繃到泛白的指節的話,確實可以說得上是正常。
蘇夢枕目光淡淡地掠過他捏著酒盞的指尖。
但李尋歡其實還不是全場最緊張的人。
以為自己將要面對史詩級修羅場的阿飛,這會兒脊背挺得格外筆直,額角都繃到浮起了縱橫交錯的青筋。
李尋歡神思不屬,唯有悠悠然返回的楚留香,率先發現了阿飛的古怪之處,他問,“阿飛也認識蘇姑娘?”
蘇夢枕眉頭一跳,蘇鏡音也跟著看了過來。
孤狼一樣的眼神落在蘇鏡音臉上,不由頓了頓,卻又很快收回了視線。
“不認識。”他語氣冷硬,說完猛然仰頭,大口飲下一杯酒。
或許是從前不怎么喝酒,再加上這口酒他實在喝得太急,酒液才流入喉頭,就嗆起了陣陣咳嗽。
但他是個很健康的年輕人,和酗酒如命的李尋歡不同,和病灶纏身的蘇夢枕也不同,就算他此時這般劇烈地咳起來,也是很健康的那種咳嗽,咳得整個臉龐都紅得不像話。
蘇鏡音不由得笑出了聲。
于是阿飛的臉頓時更紅了。
因為楚留香的再三相邀,蘇夢枕只得帶著自家的小姑娘,從順如流地同坐一桌。
盡管事實上,他是抱著些許試探李尋歡的心思,才坐到了這張桌上。
蘇鏡音自然也乖乖坐在了他旁邊。
對著那張極為相似的臉,李尋歡近乎本能般,下意識放下了拿起酒盞的手。
樓下的歌伶已經唱完了一場,下臺之后,樓內未免冷清了一些,但很快的,就有個身著青衫的說書先生上了臺。
那說書先生捋了捋胡子,折扇一開,醒木一拍,然后慢慢悠悠地說起了楚留香的風流史。
楚留香一口酒水差點噴出來,霎時間臉都綠了。
他十分懷疑這是有人在搞他,但是他沒有證據。
倒是蘇鏡音反而聽得不亦樂乎,甚至聽到一些模糊之處,還會時不時找楚留香本人求證兩句,絲毫沒注意到楚留香的臉色有多僵。
蘇夢枕明里暗里地言語試探起李尋歡,李尋歡也不落其后,幾番交鋒下,亦是問出了些許蘇鏡音的基本信息來。
也或許全都是蘇夢枕故意透露給他的。
但事實如何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李尋歡忽然有個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測。
據他所知,二十多年前,應州生亂,宋室國勢不振,蘇遮幕集結應州、云州、朔州等州府的武林同道,欲要以身為領,收復失地,卻遭朝廷內奸泄露風聲,之后蘇門子弟慘遭橫禍,蘇家滿門被遼人屠戮殆盡……
最后只余蘇遮幕一人,攜一襁褓幼子逃出生天。
至此蘇家滿門,只剩蘇氏父子二人,之后幾年,蘇遮幕在汴京城建立起金風細雨樓,也未曾聽聞他有過另行婚配。
李尋歡清楚的記得,應州動亂那一年,阿月也曾特意動身趕往應州。
如此說來,或許她與蘇遮幕私底下有所交情也不一定。
盡管這僅僅只是猜測。
可是眼前這個與她相似程度足有八成的小姑娘,年后已是十九歲。
恰與當年她離開的時日差不離。
可惜眼前這位蘇樓主,年紀雖輕,城府卻深,該說的說,不愿說的,卻怎么都套不出來。
李尋歡委實看不透他。
甚至他隱隱有一種,此番談話,其實從頭到尾都被他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他還有太多疑惑,未曾得到解答。
李尋歡決定留在汴京城,暫時不走了。
楚留香十幾歲初入江湖,至今已有十來年,說起來,他的風流史約莫比陸小鳳還要長上一段,蘇夢枕起身告辭的時候,樓下的說書先生才說了不到一半。
蘇鏡音聽得興起,離開的時候還有些意猶未盡。
楚留香一口氣梗在心口,都快把自己憋死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要是讓他知道,那說書先生是誰干的好事,鐵定沒完。
楚留香不知道的是,他沒完的對象,此時正在街道對面的茶樓里。
蘇鏡音跟著自家兄長踏出酒樓的時候,一襲月白僧衣的出塵佛子坐在茶樓之內,唇角含著清淺笑意,正在提壺斟茶。
“母親,消消氣。”
一盞茶水斟到半滿,無花神色從容,端著茶杯奉到了石觀音跟前。
石觀音接過茶水,喃喃道,“李園雖是李尋歡的產業,卻也是姐姐曾經長住的地方,我終究還是不忍心毀掉它。”
說到這里,她沉沉嘆了口氣,咬牙道,“若非這一路,有個多管閑事的家伙拖了我后腿,李尋歡怎么可能安生來到汴京城……更別提讓他見到音音了。”
這氣早在路上就氣過了,如今木已成舟,李尋歡見到了音音,除非他瞎了眼,撞了腦殼變成傻子,否則怎么可能猜不出音音和姐姐之間的關系?
“此事已成定局,但母親,還有一事……”無花神色有些遲疑。
石觀音低頭喝了口茶,聞言皺了下眉,問道,“又有何事?”
“聽聞那近來犯案猖獗的梅花盜,如今已到了汴京城。”無花說道,“那位華山掌門因梅花盜痛失愛女,似乎也追了過來……”
石觀音眉頭一挑,“你拐彎抹角的,究竟想說什么?”
“當年黃山與華山兩派相爭,華山派大勝,黃山滿門被滅,母親身為黃山派唯一生還之人,自東瀛歸來后,報仇時幾乎滅了華山大部分武功高強的弟子,若是遇到,只怕不好收場。”無花溫聲解釋道。
石觀音放下茶盞,冷笑著反問道,“那是李琦干的好事,跟我石觀音有什么關系?”
無花:“……”這難道有什么區別么?
無花又問,“還有皇甫高一事,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若是在京師碰上,恐怕會招惹麻煩。”
皇甫高是華山派弟子,華山七劍的大師兄,當年石觀音渡海歸來,為了報仇,幾乎殺掉了華山劍派的大多數弟子。
唯獨皇甫高被她留下了一命。
之所以留下他,是因為原本的石觀音極好男色,皇甫高對殺了自己師兄弟的石觀音自然誓死不從,于是石觀音便對他百般折磨,只是后來不知怎的,又被放走了。
無花自然不知道,當初的石觀音剛開始折磨,就被奪舍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石觀音又笑了,“再說了,那是石觀音做的好事,跟我李琦又有什么關系?”
無花:“……”
所以說這到底有什么區別啊??
第49章 美人刀
從酒樓出來后的一路上,蘇鏡音有些悵然若失。
她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悵然是沒由來的,雖然只有一點點,感覺并不明顯,但偏偏就是那一點點,才使得她這般失落。
蘇夢枕對她的情緒最是敏感,他自己心頭的滋味也復雜難明,畢竟那位有極大可能是她生身父親,如若二人將來相認,他與她的關系又該放在什么位置上?
誠然他不愿意一直做她兄長,但這卻也是他在這段感情里的偽裝色,在他還沒來得及推進關系之前,李尋歡的出現實在太突然,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有許多話,壓在心底,想對她說,可話到喉間,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直到回到天泉山,回到玉峰塔,蘇夢枕輾轉許久,遲疑再三,終究還是忍不住敲響了她的房門。
江湖中人的耳力是極好的,隔壁屋子里水聲不斷,他敲響房門的時間把控得正好,恰是水聲停歇了好一會兒的時候。
本以為她已經沐浴更衣齊整了,可是敲開房門,卻瞧見了披著一頭濕淋淋長發的姑娘。
過了上元,人間已春,只是春寒料峭,凍殺年少,比起秋冬時節也不遑多讓,尤其夜深之時,越發冷寒。
屋子里點了炭火,雖不至于太冷,但披著一頭濕發打開房門的時候,寒風迎面而至,蘇鏡音還是免不了哆嗦了一下。
她一哆嗦,蘇夢枕立時眉頭一蹙,當即踏入房內,反手關上門,隔絕了屋外的冷風與寒氣。
大抵是剛洗完澡的緣故,蘇鏡音只著一身中衣,濕發柔軟地貼在耳側,周身仿佛籠著一層微涼的水氣,面上兩頰微粉,眸若剪水,細看眼睫上還帶著幾點水光。
蘇夢枕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視線。
蘇鏡音擦著頭發,疑惑地看著他,“這么晚了,兄長怎么還沒睡?”
她穿得薄,走進內室,蘇夢枕伸手從桁架上取下一件披風為她披上,這才回答起她方才的話,“有些事尚未處理好,我睡不著。”
他說著,在塌上坐下,拿過她手上的布巾,看著她還在往下滴水的頭發,眉頭皺了皺,臉上盡是不認同,“頭發這么濕,怎么不用內力蒸干?萬一著涼了怎么辦?”
蘇鏡音一臉古怪,她十分懷疑是不是年節太閑,她哥最近管得還挺寬,“……我這不是已經在用帕子絞干了么。”
再說了,又不是每個人都跟他們這些一流高手似的,內力控制得精準不差,反正她是做不到的,要是就為了弄干頭發,一個不小心把自己的漂亮頭毛燙壞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要知道,掉毛可是少女一生的天敵。
在這種放松的情景下,她實在是很不會掩飾情緒,看她的表情,蘇夢枕一眼就猜出了她不用內力的顧慮,他嘆了口氣,將人拉著坐在身邊,然后任勞任怨地給她擦起了頭發。
有人貼心伺候,蘇鏡音自然也樂得省事,她彎了彎眸子,問道,“方才兄長說還有事沒處理好,是跟我有關嗎?”
蘇夢枕擦拭頭發的手頓了下,“怎么這么問?”
“因為事情明明還沒處理好,可兄長卻特意來尋我了。”蘇鏡音看著他答道。
“……不是,與你無關。”
蘇夢枕遲疑片刻,還是說了謊,他未曾多說別的,只垂下眸子,伸手拉過她,輕輕將她帶倒在他膝上。
蘇鏡音仍然沒心沒肺的,也順勢側臥著,臉朝外,頭枕在他腿上,絲毫沒察覺到這樣的距離是否太過親近。
內室里流淌著靜謐而又溫馨的氣息,蘇夢枕手上動作輕緩,一下一下地擦著頭發,半晌后,忽而開口,打破了這份寧靜。
他輕聲喚她,“音音。”
蘇鏡音眼睛微闔著,“嗯?”
“音音,如若……”蘇夢枕遲疑著,狀似無意地問道,“如若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你的兄長,你……是否會離開風雨樓?”
聽到他的問題,蘇鏡音怔了怔,眼睛立時就睜開了。
她疑惑地嗯了一聲,滿頭霧水,覺得他這問題問得沒頭沒尾的,于是身子一轉,將身上蓋著的披風往上拉了拉,平躺著,仍然枕在他膝上,抬眼,自下而上地看向他。
蘇夢枕低著頭,靜靜地垂著眸子,兩人目光相觸,她不解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蘇鏡音有些怔愣,他的眼睛是極好看的,江湖上大多人只能看見他凌厲冷冽的模樣,很少有人敢直視他的眼睛,因為他冷厲的時候,眼里燃著的寒火極為鋒利,仿佛能化作實質灼燒一切。
可是蘇鏡音卻很少見到那樣的他,她見著最多的,還是他溫和淡然的模樣。
但此時此刻,盡管他仍是一貫的平靜,可是那雙好看的鳳眸里,像是隔著一層氤氳的水氣,蘇鏡音看不分明,卻隱約感覺得到,那是一種她從未在他眼里見過的情緒。
隱忍,迷惘,克制,掙扎。
太多復雜難明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像是深沉無垠的黑夜,可是看著她的時候,卻閃爍著點點寒星。
只是一點光暈,卻像是微弱而不熄的希望。
蘇鏡音不明白為什么忽然之間,他會那樣問,可是兄長就是兄長,這種關系是與生俱來的,不可更改的,還能有什么是不是的假設呢?
她用側臉蹭了蹭他的手,動作間盡是依戀,語聲嬌軟而堅定,“兄長永遠都是兄長,風雨樓也永遠是我的家,我怎么可能會離開?”
蘇夢枕眼里的光影微黯。
室內燭火幽微,朦朦朧朧的籠罩在他身上,眼睫落下一片陰影,恍惚間蘇鏡音覺得,仿佛看到了一朵秾艷卻頹靡的花。
在開口之前,蘇夢枕就猜到了答案,她如今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懂他那些不可言說的情意,她的世界那樣簡單,于她而言,他可以是兄長,也可以是長兄如父,唯獨不可能是愛侶。
可是人總會有一些無法自主的事物。
她對他而言,便是明知或許沒可能,卻無法不執著的存在。
蘇夢枕心頭泛起酸澀,佯裝淡然地應了一聲。
她的眼睛純澈到近乎殘酷,他忽然就不愿再看,手動轉過了她的臉,繼續為她擦拭起頭發。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蘇夢枕擦頭發的動作雖然生疏,卻很溫柔,還裹挾著點點暖融融的內力,畢竟是一流的高手,內力控制得比她好上太多,不過少頃,蘇鏡音就昏昏欲睡,眼睛漸漸的睜不開了。
她這樣快就沉入夢鄉,睡得不省人事,實在沒心沒肺得令人無奈,卻又拿她無法。
蘇夢枕擦拭頭發的動作放得更輕了。
直到指縫間的發絲再摸不到半點濕意,他才放下了絞發的布巾。
他靜靜地看了她良久。
窗外冷月如霜,他傾身而覆,在那宛如春日蝶翼的眼睫上,落下一個淺到不能再淺的輕吻。
內室里沉寂無聲,漂亮的蝶翼猶如受了驚一般,微微顫了顫,轉眼又歸于平靜,只有深深淺淺的呼吸聲回響于屋內。
蘇夢枕輕撫著她的長發,無聲地長嘆了一口氣。
只有在她看不到的時候,他那些無法排解的滿腔情意,才不必竭力掩藏。
她什么都不知道,唯有他一日復一日,晝夜不息,清醒地沉淪。
苦海無涯,情劫難渡。
不如不渡。
…………
隔日,蘇鏡音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床上,她昨晚后來迷迷糊糊的,早就忘了自己是怎么睡著的,又是怎么回到床榻上來的。
她翻了個身,剛想爬起來,起到一半,卻腦袋一晃,又軟綿綿地癱了回去。
蘇鏡音:“……”
敲哦。她真的著涼了。
誰是烏鴉嘴她不說!
蘇鏡音癱回床上,這會兒頭疼腦熱,耳朵里也嗡嗡的,全身都沒什么勁兒,只能有氣無力地叫了幾聲哥。
蘇夢枕就在隔壁,她有什么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發覺聲音不對,很快就趕了過來。
一推開門,就對上了一雙滿是怨念的杏眼。
之后這整整兩日,蘇鏡音壓根就沒離開過床榻,一天三頓,一頓不落地裹著被褥喝藥湯,比三餐還準時,那叫一個苦不堪言。
無情和冷血上門的時候,蘇鏡音面前的黃花梨小幾上,放著一碗黑黢黢的湯藥,她圍著被子坐在床上,只露出一張白慘慘的小臉,正苦大仇深地啞著嗓子,一字一字往外蹦,跟自家手握糖政大權的兄長討價還價,為了多要一顆糖而折腰。
她小小的腦瓜子里,實在沒什么太大的追求,也就這點兒不想吃苦的煩惱了。
蘇鏡音只是不小心著了涼,患了傷寒,不是什么必須保密的要事,可外頭那些人啊,一個個的居心叵測,縱然他也差不離,但蘇夢枕還是不想讓人以探病為借口上門來,因而風雨樓外愣是沒傳出半點風聲,包括離玉峰塔較遠的某座客院。
無情也是這會兒進了門,瞧見小姑娘那張略有蒼白的小臉,以及屋子里彌漫的藥湯味,才發覺她似是生了病。
自幼年重傷后,無情雙腿殘疾,且臟腑受損,既無法修習內外武功,身體也比平常人更為孱弱,這些年他在奇門遁甲,布陣韜略上皆有涉及,對藥理更有不少認知。
此時無情一進門,聞見屋內彌漫的苦澀藥味,只片刻功夫,他就分辨出了是治療傷寒的藥物,“前幾日見你還好好的,怎么說病就病了?”
冷血在他身后推著輪椅進來,聽到這話,目光掠過她身上的時候,有一瞬不易察覺的擔憂。
著涼后,蘇鏡音嗓子有些啞,說話時微微發疼,這會兒聽見無情問,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默默轉頭,看向了自家兄長。
蘇夢枕沒好氣地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道,“小姑娘不懂事,以為入了春就回暖,夜里穿得太薄,一個不注意就著涼了。”
蘇鏡音霎時瞪大了眼睛,覺得他血口噴人,亂講,明明是他個烏鴉嘴好不好?!
兄妹倆打起了眉眼官司,無情唇角微微勾了勾,溫聲叮囑道,“初春乍暖還寒,平日更要注意添衣。”
蘇鏡音圍著被褥,乖乖地點了頭。
年節剛過,六扇門正是公務繁忙的時候,往常這個時候,神侯府四名捕大多是忙到見不著人的,這會兒一來就來了兩個,約莫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這兩日京城里接二連三地出事,幾乎鬧翻了天,蘇夢枕自然知曉他們是為何而來。
他在藥碗邊放下一顆糖,叮囑了兩句趁熱喝藥,然后將無情和冷血請到了外室。
第50章 美人刀
蘇鏡音捧著藥碗,左看右看,猶豫再三,還是有些下不去嘴。
沒辦法,實在是這味兒也太沖了。
外間傳來斷斷續續的交談聲,手中端起的碗面之上,黢黑藥湯泛起了道道波紋,蘇鏡音怔怔看著,不由發起了呆。
這會兒大多是她兄長與盛大哥在交談,冷血一如既往的話少,他從來都把自己活得像是一柄劍,鋒芒畢露,卻又冷銳淡漠。
他們聲音壓得比較低,但蘇鏡音還是隱約聽見了一些,尤其是被反復提起的,“石觀音”“李探花”“梅花盜”“朱七七”之類的詞句。
聽到后面,聲音越壓越低,語氣好似也越來越沉重,蘇鏡音耳力不行,聽不清楚,手中的藥碗卻不由自主地放下了。
她了解她兄長,那樣低沉的語氣,應當是出了什么預料不及的事了,而且這事或許還很嚴重。
果不其然。
不多時,他們之間結束了交談,無情和冷血也匆匆離去。
離去之前,一向會對她展露柔和笑意的盛大哥,幾乎連笑也有些勉強,只叮囑了好好養病,甚至都來不及與她多說兩句。
窗外的風聲,愈發大了。
瓷碗中的湯藥已沒了熱氣,蘇鏡音完全忘了吃藥這回事,只顧著扒住自家兄長的袖子,聲音有些啞,不復以往的清靈,似是強忍著喉間的微疼,問出了連貫的一句話。
“我剛剛好像聽到了小姨,還有梅花盜的名頭,外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自相見以來,除了最開始,石觀音見到那張與姐姐相似的臉,情緒不穩,差點將蘇鏡音的身世和盤托出以外,后來為了撇清小姑娘與李尋歡的關系,外加給某個居心不良的哥哥,套上一層親兄妹關系的枷鎖,石觀音后來再也沒跟蘇鏡音說過身世的事。
每回小姑娘提到蘇夢枕,她都是磨著后槽牙,捏著鼻子默認了這個大外甥。
所以蘇鏡音至今仍然不知,石觀音這個小姨,只是她一個人的小姨。
這幾個月來,犯案猖獗的梅花盜之名,蘇鏡音是聽說過的。
一個淫掠良家、殺人害命的采花賊,手上人命累累,說一句惡貫滿盈也不為過。
近來楊無邪已經在詳查,那個頂著梅花盜名頭藏頭露尾的,究竟是什么人。
聽說已經有了線索,也已經鎖定了目標,但蘇鏡音這兩日生了病,時睡時醒的,根本不清楚查到什么程度了。
可是這跟小姨,還有那位她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李探花,又有什么關系呢?
蘇夢枕沒有回答她的話。
蘇鏡音從繁雜的思緒中脫離的時候,只看見他微沉的眉眼,手上端著已經再度冒起裊裊熱氣的藥碗,“先喝藥,有什么事,喝完再說。”
苦澀的藥味在內室彌漫開來。
蘇鏡音嘴角一撇,苦大仇深地接過了碗。
她捏著鼻子,咬咬牙灌了下去,那股苦味瞬間直沖天靈蓋,她不由皺起了臉,嗚嗚嗚地到處找糖。
生病是真的不好受,這兩日她嘴巴淡,吃什么都沒滋沒味的,偏偏喝藥又苦得要命,每回都得多吃兩顆糖才能壓下去。
但她哥哥的心,可硬可硬了,每次只肯給一顆,說吃多了糖影響藥效,她想著算了,一顆就一顆,聊勝于無吧。
可是這會兒,她喝完藥,要找糖的時候才發現,她唯一的一顆糖,原本放在藥碗邊的那顆糖,居然不見了。
蘇鏡音差點哇的一聲哭出來。
這藥苦得她眼淚都出來了,這下都沒多余心思去想那些復雜的事了,她只覺得自己真是可憐死了。
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還沒來得及掉下來,唇上一涼,嘴巴里就被塞進了一顆糖。
是她先前從合芳齋帶回來的桂花梨膏糖。
原本是帶給她哥的,結果她哥好好地收著,卻沒怎么吃,這幾天她生病,幾乎都進了她嘴里。
蘇鏡音其實不是那種多嬌氣的姑娘,只是不知怎的,或許是因為知道,有人會無條件縱容著她,所以一生病,下意識地嬌聲嬌氣了起來,怕疼又怕苦。
蘇夢枕對此總歸是樂見其成的。
他本就在有意地縱容著,讓她更加依賴他,離不開他。
蘇鏡音嘴里含了糖,苦味漸漸被甜味掩蓋,皺巴巴的小臉也慢慢舒展開來,蘇夢枕坐在床前,眸光幽深地看著她,不知在想什么。
指腹里好似還殘留著柔軟的觸感,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著。
藥一喝完,嘴里也都是甜味,蘇鏡音的腦子就又回來了,她眼巴巴地看向了自家兄長。
蘇夢枕也看著她,“想知道我們方才說了什么?”
蘇鏡音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
畢竟剛才外間那氣氛,聽起來實在沉重,這幾天應當發生了不少事。
“石觀音和梅花盜沒什么關系,只是……”大多事蘇夢枕都不會瞞她,此時僅是看了她一眼,又接著說道,“只是石觀音不知與李尋歡結了什么仇怨,這兩日,兩人已經交手了好幾場。”
在汴京城,有什么風吹草動,都逃不過白樓的情報網,更別提那交戰的二人,都是成名多年的頂尖高手,最開始或許還能壓下點動靜交手,隨著一次又一次,兩人各有負傷,各自也不再留手。
這便算了,兩人尋的醫師,都是住在城東的那位「妙郎中」梅二先生。
兩人在同一個醫館里,每回換藥,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可是一碰上面,石觀音就紅了眼,接著立馬出手。
石觀音身邊有曲無思、中原一點紅和顧惜朝跟著,李尋歡身旁也有放心不下的楚留香和阿飛,兩邊人最開始是打,打著打著就有了惺惺相惜的交情,后面就開始攔。
李尋歡是好攔的,他性情和順,自一開始,就一讓再讓,可是石觀音有種非比尋常的執著,不管不顧,每回下的都是死手。
梅二先生是治了又治,越治越嚴重,這兩日簡直氣的跳腳,要不是看在青衣樓給他送了不少稀罕藥材的份上,估計都想下點毒,把石觀音直接扔出去了。
對于這事,蘇夢枕倒沒多說其它,只說雙方有些誤會,沒什么事,已經不再打了,只是需要賠償一些損壞人家酒樓民宅的錢財而已,畢竟毀壞的房屋不少,苦主都聯合起來,告到官府去了。
無情之所以會提起這事,不過是那兩位都是絕頂的高手,普通官府不敢管,這扎手的皮球踢來踢去,最后推給了六扇門。
所以無情想來白樓查看下,是否知曉那二人之間的淵源,找找是否有化干戈為玉帛的法子,畢竟那兩位再打下去,估計京師半座城都得被毀掉。
事關自家的小姑娘,蘇夢枕并未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透露給無情,但好在那二人已經不再打了,無情此番前來,主要為的還是梅花盜一案。
蘇鏡音只聽到自家兄長說兩人已經不再打了,便也沒有多問。
蘇夢枕也沒有告訴她,那二人不再打的原因,是因為兩人多次交手,已經兩敗俱傷,重傷在床,就算想打,也再起不能了。
“那梅花盜又是怎么了?”蘇鏡音問。
“梅花盜一路犯案,如今入了京師,接連犯了兩樁要案。前日上元夜犯下的第一個案子,受害人是御史孫中丞家的獨女。”
說到此事,蘇夢枕語氣冷沉,“但這次犯案,與以往都不同,御史家那位孫小姐,是直接在閨閣內失蹤了。”
“既然不同,”蘇鏡音咳了兩聲,“怎么確定是梅花盜犯的案?”
蘇夢枕倒了杯水,遞給了她,說道,“現場留有梅花盜的獨門暗器,梅花針。”
蘇鏡音接過水,喝了一口,才接著問,“那第二樁案子呢?”
“第二樁案子犯于昨夜,失蹤的,是……”蘇夢枕說到這里,眉目沉了下來,“是溫柔和那位朱小姐,以及跟在朱小姐身邊的侍女,白飛飛。”
蘇鏡音愣住了,手上的水杯直接脫了手,幸好被蘇夢枕及時接住,才免了一場水漫床榻。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還定定地盯著他看。
溫柔在風雨樓里,守衛嚴密,平常人怎么可能隨便闖進來,不驚起半點響動就帶走她?
看出了她的疑惑,蘇夢枕嘆了口氣,說道,“溫柔這兩日,都住在客棧里,與那位朱小姐待在一起。”
所以才那么容易就被帶走。
蘇鏡音問,“有線索了么?”
蘇夢枕頜首道,“有。”
據無情所說,當夜沈浪與梅花盜交過手,原本快要打贏,后來暗處又多出了幾個高手,雙拳難敵四手,一時不防又被梅花針暗算,差點殞命于此,幸得因前夜御史家小姐失蹤一案,汴京城巡邏的捕快多了不少,追命也及時趕到,才救下了他。
但再轉頭,那三個姑娘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后來查探客棧房中,不止留下了梅花針的痕跡,還留下了一枚掌心大小的令牌,上邊纂刻著一只展翅的黑色蝙蝠。
那枚令牌就放在桌上,是很明顯的挑釁,也是個很明顯的圈套。
這個圈套,方應看的有橋集團隱在了幕后。
前些日子孫御史剛彈劾過方應看在京郊放貸,搜刮百姓錢糧,如今擄走孫家小姐,不僅是對孫御史的警告,也是想以官員之女的失蹤,來套住神侯府不得不奉命追查此事。
但這個圈套,想套的不止神侯府,還有金風細雨樓。
畢竟溫柔是溫家人,是洛陽王的獨女,同時也是他蘇夢枕的師妹,他無法置身事外。
蘇夢枕本以為,方應看選擇與蝙蝠公子合作,已經是他謀求利益的一大讓步了,沒想到他還是小看了方應看,他的下限沒有最低,還能更低,竟然找梅花盜這樣臭名昭著的采花賊合作。
蝙蝠島的勢力在海上,顯而易見,方應看這是想把他引到海上去。
這是個淺顯易察的陽謀。
卻也是蘇夢枕,以及奉命查案的無情等人,不得不踩入圈套的陽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