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美人刀
蘇鏡音的意識浮浮沉沉,幾乎無可自控,像是茫茫江海上的一葉輕舟,飄飄蕩蕩著,始終找不到著落點。
輾轉于腰間游走的那只手,力道幾度失控,耳畔,頸間,肩頭,乃至再往下,身上盡是輕輕密密的啄吻,纏纏綿綿的觸碰,以及越來越灼熱滾燙的呼吸。
欲念橫生,放肆沉溺。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緊密糾纏著她的那個人,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親吻終于變得輕而緩,蘇鏡音才逐漸找回了一絲理智。
她那雙漂亮的眼眸緩緩睜開,此刻不再如平日的澄澈清亮,反而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恍惚而朦朧,整個人透著一種纖弱可憐的味道。
像是被欺負慘了。
所以最后。
蘇夢枕是被小姑娘一腳蹬開的。
隨后跟著一齊跌下床的,還有塌上唯一的那條錦被。
蘇鏡音身上一涼,這才發覺不知何時起,她穿著齊整的衣裳都沒了,胡亂四散在地上,身上僅余一襲薄薄的里衣,然而就連這幸存的一件,此刻也是衣衫半褪。
她吃了一驚,連忙拉起滑落肩頭的衣襟,低頭合攏了起來,可是衣帶不知怎么扯的,特別凌亂的繞成一團,糾纏不清,扯不斷,理更亂。
蘇鏡音皺著眉頭扯了幾下,很快便放棄了整理衣帶,一手攥著合攏的衣襟,一手連忙去拉地上的被子。
身上紅痕遍布,不遮不行,她臉皮薄,臉頰浮著淡淡的暈紅,又羞又惱,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也因此而忽略了地上那人逐漸幽深的眼神,冷不防就被某人扣住腕子,一把拉下了床榻。
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未到來,蘇鏡音整個人跌落在軟和的錦被上,直接來了一記自投羅網,投懷送抱。
鼻端驟然鉆入清清冷冷的少女香氣,她直接跌落在他身上,蘇夢枕悶哼一聲,卻還不忘順勢摟住了她的腰。
蘇鏡音懵了一瞬,身下呼吸沉重起伏,帶著一絲危險的熱度……不對勁,這很不對勁,她立馬扭頭就爬,試圖爬出危險地帶。
可惜沒能成功。
又被一把撈了回來。
命運的后脖頸被牢牢摁住,蘇鏡音不得不仰起臉來看他,只是一眼,便撞上了一雙幽邃得好似無底深淵的眼眸。
她從未看過他那樣的眼神。
從來清冷的鳳眸里,像是燃著兩簇灼灼火星,不知何時已燒紅了眼眶,就連那微微上翹的眼尾,也好似燎出了一抹略深的緋色。
眉心微沉,儼然一副難受至極的模樣。
可是目光再往下滑,落在他的唇邊,那抹似笑非笑的幅度,在此情此景之下,看起來尤為瘆人。
蘇鏡音整個人慌得不行,可能是覺察出危險,張了張嘴,下意識想叫出夜叉白雪,可是很快又按下了這想法,畢竟這種情況下,即便夜叉白雪沒什么自主意識,有雙眼睛在旁邊直勾勾地盯著,光是這樣一想,她也實在接受不能。
她只能垂死掙扎了幾下。
身下的那道熱度,卻反而瞬間繃得很緊。
“……別動!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有些暗啞,還帶著一絲干澀。
蘇鏡音頓時就不敢動了。
大抵是感覺到了什么,她一整個驚疑不定,只覺得頭皮發麻,一動都不敢動,兩只手好似防備一般,抵在他胸前,就連再度凌亂敞開的衣衫,也不敢動手去拉,就這么任由它一點一點的散開,慢慢滑落肩頭。
她不得不安靜下來,乖乖地趴在他的身上,像是怕驚動了什么,呼吸都儼然放輕了不少。
然后等著他身體的溫度平復下來。
蘇夢枕也沒有下一步動作。
只是桎梏著她腰肢的那只手臂,不知怎的,竟是越收越緊,蘇鏡音感覺到了,但依然亳無抵抗,只安靜地乖乖趴在他胸前。
也大概是感覺到了她的乖順,慢慢的,他身體的熱度開始平復了,手臂也逐漸放松了下來,抱得不再那么緊。
盡管這個不那么緊,只是相對而言,他的手臂仍舊扣在她腰間,扣得牢牢的,像是怕她逃了一般。
那種極度危險的感覺,也好似消失了許多,蘇鏡音悄悄在心里松出一口氣,遲疑了一下,這才敢慢慢抬頭看他。
唇上被碾磨得嫣紅又滾燙,她神色羞惱,氣得瞪了他一眼。
蘇夢枕低頭看她,笑著揉了揉她烏黑的發頂,嗓音沙啞道,“膽子倒是變大了。”
蘇鏡音別過了臉,不說話了。
這話他也的確沒說錯,換作從前,就算他按著她練刀練字,笑話她臭棋簍子,她最多也就是悄咪咪在心里罵他兩句,哪里還敢這么光明正大的瞪他。
可是話說回來,兄長不也變了,從前他根本不會這么……這么……
“……登徒子!
蘇鏡音小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然后小心翼翼地拉起了滑落的衣衫,遮住了一彎瑩白而圓潤的肩頭。
蘇夢枕眸色微沉,呼吸凝滯了一瞬。
唇上的熱度消不下去,有些燙,還有些酥酥麻麻的,蘇鏡音抿了抿滾燙的唇,不禁越發羞惱,“深更半夜,擅入閨房,兄長何時學會這非禮姑娘的做派?”
蘇夢枕垂下眸子,眸色深沉地看著她,低頭在她額間親了親。
他將懷里的人擁得更緊,環在腰間的手臂已然繃到了極限,露出密集交織的青筋,顯然正竭力壓抑著翻涌的情緒,卻還仍然不曾弄疼她半分。
許久,蘇夢枕才緩緩嘆息了一聲,仿佛如釋重負一般。
“君子發乎情,止乎禮,藏于心!
他下頜抵在她發頂,清潤而略微暗啞的聲音,低低地落在她耳畔,輕輕嘆道,“可是音音,我非君子,更非圣人!
若是藏得住他的心,他也不必一步一步,心機算盡,只為將她完全攏入他的懷里。
許是自幼罹患重病,又因應州之亂而家破人亡,蘇夢枕記事很早,在各方面都比常人來得老成持重,更因自小離家上了小寒山拜師學藝,頂著一副病弱的身子,也能冬練三九夏練五伏,他對于自身的掌控力以及意志力,一向是極為自信的。
卻不曾想,只是這么嬌嬌小小的一個小姑娘,只是那么一點點無意中的撩撥,就能讓他的自制力瞬間潰不成軍。
他何止是拿她沒辦法,在面對她時,他的自制力竟也基本為零。
兩心相許,情難自已,于情理之中而發生,最終也因道德禮儀而終止。
燭火輕顫,蘇鏡音側著臉枕在他胸膛,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紅袖刀上,小聲嘟囔了一句,“反正兄長怎么都是對的,我向來是說不過你的!
蘇夢枕輕輕笑出了聲。
忽而抬手,認真地捧起她的臉。
蘇鏡音仰著淡淡暈紅的臉,抬眼看他,目光交纏間,眼睫不可抑制地顫了顫。
清亮的月光映過窗欞,蘇夢枕垂眸凝著她,骨節修長的手掌覆在她面頰上,指腹輕輕摩挲幾下,蹭了蹭她嫣紅的唇角。
眼神繾綣,柔軟如春日飛絮。
可是下一刻他說出來的話,卻令蘇鏡音心頭陡然一驚。
她不敢相信,懷疑自己聽錯了,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兄長方才說了什么?”
他勾著唇,黑亮的眸子閃著細碎的光影,在朦朧的月色之下,顯得格外幽邃。
“方才,我說的是!
他低聲淺笑,再度重復了一遍。
“音音……要不要嫁與我?”
蘇鏡音整個人都懵住了。
半晌,她才艱難地扯了扯嘴角,說道,“兄長是不是在與我開玩笑?你我之間畢竟仍是……”
“不是!
他驟然打斷她未盡的話語,冷聲說道,“你我之間的兄妹關系,早已名存實亡。音音,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想要你,這不是在與你開玩笑。”
若是換作今日以來,蘇夢枕自知自身早已是沉疴之身,原本是不愿耽誤她的,可是這兩日里,他心下難安,直覺有什么難以控制的事情將要發生,幾乎令他無法平復心緒。
偏偏就在這種時候,又在今夜無意中見到王憐花與無花,那二人眼里的勢在必得,卻讓他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也或許,不僅僅是因那二人,畢竟賊心不死的,也不僅僅只有那兩人而已。
更遑論,還有石觀音成日在小姑娘耳旁攛掇。
清夜無眠,捫心自問,在這場不知何時竟已用情至深的感情里,蘇夢枕自覺自己沒有那樣大度的容人之量。
他唇角的笑意已然凝結,此刻垂眸盯著她,烏黑的睫羽之下映出晦暗的陰影,眸光沉沉,恍若寒潭,幽暗至深。
蘇鏡音目光惶然地看著他,不知怎的,竟覺出幾分森冷的寒意來。
她語聲顫顫,“如果我說,我不愿嫁……。
眨眼之間,兩人的位置瞬間調轉過來,蘇鏡音從趴在他身上,變成了仰面平躺著,整個人都被牢牢壓在了他身下。
蘇夢枕眸光愈發暗了下來,一手擁緊她的腰,一手捏著她下頜,低頭斂眸,驀然傾身覆了下去。
蘇鏡音還沒反應過來,細細密密的親吻就如疾風驟雨一般涌來。
像是徹底失控了一般,不再似此前的輕啄慢吻,他吻得很重,又吮又咬,一如他以往對敵的作風那般,帶著摧枯拉朽之勢,強勢得緊,幾乎堵得她毫無招架之力。
“唔唔——”
蘇鏡音想開口說話,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抬手抵著他,可是又被他捉著腕子,與她十指緊握,牢牢扣在了身側。
她漸漸失去掙扎的氣力,意識沉浮間,恍惚著半睜開眼,望進他眼底,里頭盡是病態的偏執。
蘇鏡音這才恍然明白。
原來自始至終,他問出的那句話,根本就不是在給她什么選擇的機會。
準確來說,自她明確了自己的心意,回應他的那一刻起,他早已沒有了退路,也沒有了選擇的余地。
今時今日,他想要的,只有一個答案。
也只會有那一個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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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這些事情全部了結,你我便成親,可好?”
眼中隱隱夾雜著一縷偏執的男人,將他的小姑娘桎梏在懷里,困于身下的方寸之地,低聲呢喃著,認真的索要一個答案。
然而身下的呼吸漸漸趨于平緩。
他沒能等到她的答案。
內室的幽微燭火,不知什么時候熄了,月光也似被云層遮蔽,四周一片昏暗。
蘇夢枕斂了斂眸,目光落在自家小姑娘長大之后,越發顯出容顏絕色的臉上,一縷一縷,仔細描繪著她精致漂亮的眉眼。
他就這么靜靜地看了許久。
蘇夢枕其實很清楚的知道,以理智的角度來考慮,他的這個決定,想來十分自私,他的身子早已病染骨髓,只余寥寥數年,而明月高懸天邊,純白無垢,本不該沾染紅塵業障。
那是任誰都想摘下的天邊月。
然而年年歲歲,朝夕相伴,終究也成了他眷戀難舍的心之所系,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比起方才,臉色越顯病弱蒼白的男人,側身躺了下去,倏而抬手,將身旁的小姑娘緊緊束縛進懷中。
蘇夢枕低頭凝視了她許久。
眼底慢慢聚起一團晦暗不明的幽火。
在這個安寧沉靜的夏夜里,感受到懷里那嬌嬌小小的一只,所帶來的柔軟溫度,蘇夢枕已然下定了決心。
他這半生以來,所思所慮,所綢繆的,皆是為國為民,他想要驅除韃虜,想要收復燕云,想要山河無恙,更想要盛世太平。
唯一想為自己求得的,便只有摘下這抹皎皎月華,緊緊握入他的手中,牢牢擁入他的懷里。
要她紅塵纏身,要她淪陷其中。
更要她從此往后,再也舍不得離開他。
……
等到第二日醒來,已是天光大亮。
日光透過窗欞映入內室,照得蘇鏡音睜不開眼。
剛剛醒來的人,腦子還有些宕機,用手背遮住刺目的光線,她緩了好一會兒,才后知后覺,遲鈍地發現,原來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又睡回了床上。
準確的說,她連自己昨夜什么時候睡著的都不記得。
昨夜的記憶慢慢回籠,那些令人耳熱心跳的畫面,一一在腦海里掠過,蘇鏡音下意識扯開被子,低頭看了一眼。
盡管身上的里衣已然穿著齊整,可是蘇鏡音原本膚色白皙的面頰上,仍舊慢慢爬上了緋色。
屋外傳來了輕輕幾聲咳嗽,隨后吱呀一聲,似是有人推門進來。
熟悉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慢慢向著內室走來,像是踏在了她心頭,蘇鏡音的臉色也越來越紅。
第92章 美人刀
蘇鏡音嗚咽一聲,揪著被子猛地翻身朝下,將紅透的臉一股腦兒埋進了枕頭里。
啊啊啊啊。
湊流氓!登徒子。
蘇鏡音在心里暗戳戳罵了無數遍,埋著腦袋縮在被子里,只隱約聽見緩緩走近的那道腳步聲,似乎駐足停在了床邊。
她攥緊了被角,嚴陣以待。
然而那人卻自始自終只站在床前,動也不動,也不開口。
就在蘇鏡音攥著被角的手稍微松懈下來的時候,被面上忽然襲來一股力,一瞬間被子被掀了起來,露出一個生無可戀的后腦勺,拒絕和他交流。
床邊傳來一聲短促的低笑聲。
蘇鏡音惱羞成怒,猛地翻起身一把拽過被子,劈頭蓋臉地扔了過去。
“生氣了?”被子落在地上,蘇夢枕好脾氣地撿了起來,輕輕拍了幾下,放回床尾。
蘇鏡音哼了一聲,背過身去。
蘇夢枕知道,這是他昨夜過于越矩,小姑娘臉皮薄,又沒什么太深沉的心思,想什么都寫臉上了,這會兒表面看著像是氣鼓鼓的,其實不過是單純覺得羞赧罷了。
他也不惱,見她一頭青絲披散在腰后,有些微的凌亂,轉身走到梳妝臺前,從妝奩下取出一把木梳,然后又回到床邊坐下,給小姑娘梳起頭發來。
從始至終,他皆是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手上動作雖略有生疏,卻是十足的有耐心。
他這一下,倒是把蘇鏡音給整不會了。
她看天看地,看床頭紗幔被風吹動,看被面上繁復的繡紋,就是不敢看他。
但不得不說,頭發被這樣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梳著,還挺舒服,蘇鏡音腦袋一點,一激靈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差點又睡著了。
蘇夢枕眸里掠過笑意,這回倒是忍住了,沒有再笑出聲來。
小姑娘本就羞惱,若是再笑她,估計就真的會一氣之下,讓夜叉白雪把他打出去了。
那他留到現在的目的,大約就不可能達成了。
他還想著把離家出走的小姑娘,拐帶回家去的。
洗漱一番后,蘇鏡音輕車熟路地穿過回廊,去到前廳里吃早膳。
蘇夢枕泰然自若地跟在身旁,全程無視石觀音黑到發綠的臉色。
但石觀音竟是忍了下來,盡管神情看著十分憋屈,像吃了蒼蠅似的。
早在蘇鏡音醒來之前,那時蘇夢枕不在房間內,便是去與石觀音見面,二人談了一些事。
用過早膳,蘇鏡音還是跟著蘇夢枕一道,回到了金風細雨樓。
她發誓,她絕對不是又又又心軟了,擔心他半夜來回折騰會著涼,她只是單純的想回家了……而已。
蘇鏡音回了天泉山,回了玉峰塔,卻搬回了自己的房間。
無他,只是覺得最近事忙,她兄長的房間里來來往往的,都是一些開會的干事,若是哪日再來上一遭那樣的親近,恰好再被誰給撞破一回,那她這張漂亮臉蛋也可以不用要了。
蘇夢枕倒是沒什么意見,蘇鏡音的房間就在他隔壁,離他很近,白日里不論做什么,以他的武功修為,稍微凝神細聽,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至于到了夜里……那也不需要聽了。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睡哪里不是睡呢?
蘇鏡音對此倒是很有意見,但是蘇夢枕這幾日的確事務十分繁忙,夜里也睡得遲,往往都是半夜里蘇鏡音睡得很沉的時候,他才剛要洗漱歇下。
而蘇鏡音第二日醒來的時候,他也早就不知起了多久,伸手一摸,連她身旁躺的地方都是涼的,只殘余一縷淡淡的清冷藥香。
蘇鏡音也就只能任他去了。
就這么平平靜靜的過了三兩日,直到這天夜里,自汴京城西邊,突然砰砰砰的接連射出三發信號彈,自夜幕中驟然炸開。
子時一刻,卜之大兇,同時也是常人最容易感到困倦松懈的時刻。
蘇鏡音原本躺在塌上昏昏欲睡,那三聲信號彈砰然炸響,頓時將她的瞌睡也給炸跑了。
她一激靈,猛然想起什么,迅速翻身下榻,從桌上撈起短刀,順手帶入寬松的廣袖中,隨后推開門,噌噌噌地就往隔壁兄長房里跑。
蘇夢枕見到她飛快趕來,并不意外,只是在對上她的目光時,竟似怔了一瞬。
他從未想過,竟有這一日,他會在她那雙干凈得一望到底的眼睛里,看見決絕冷戾的殺意。
大抵是那場止于三歲的夢魘,已經困了她太久太久。
此后這些年,那個小小的姑娘,失去了娘親之后,一直都陷在那個雪夜的平原里,始終出不來。
蘇夢枕沉默了片刻,而后,自衣桁上取下一件月白色披風,神色平靜地為她披了上去,在鎖骨旁打了個秀氣的結扣。
他垂眸凝著她,眸色深深,眼底似帶著一絲濃到抹不開的情緒。
對她的擔憂仍是會有一些,但更多的,卻是難以平復的悵然,可是這悵然之中,又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放心。
蘇夢枕不得不承認,不論是父親,還是他,都不是什么帶娃的料,從前在不知不覺中,將小姑娘護得太好,然而江湖上波詭云譎,什么樣的三教九流、陰險手段都有,等到反應過來,不該那般保護過頭時,已經來不及糾正了。
曾經他也擔心,她江湖經驗太少,性情又是那般的柔善心軟,怕他哪一日不在了,萬一他考慮得不夠周全,留下的人手不足以護佑她,那她一個四肢不勤,武藝又不精的小姑娘,頂著那張絕色傾城的容顏,往后又該何去何從?
如今他卻是放下了心,不單單是因為如今有夜叉白雪時時刻刻在她身邊,更多的是,漸漸的他發現,她雖有些容易心軟,卻并非是什么純然的柔善之人。
原來她也會有這般帶著凜冽殺意的鋒芒。
臨出發之前,蘇夢枕抬起手,安撫似的摸了摸她的發頂。
“不論如何,以自身安危為主!彼f。
蘇鏡音知道他的擔憂,乖巧地抱住他的腰,在他懷里點了點頭。
“我知道的,兄長也要小心!
蘇夢枕回抱住她,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東城富西城貴,汴京的西城周圈,住的盡是些達官貴人,當然,傅宗書的相爺府也佇立在此處。
此番行動,為防人太多容易受陣法影響,蘇夢枕帶的人手并不多,幾大干事親信,也只帶了個師無愧,將他留在相府門口統籌手下圍住府院后,便迅速掠上了院墻。
蘇鏡音尾隨其后,上了院墻,足尖再一點,又跟著蘇夢枕一道掠上了屋脊高處。
石觀音早在聽到信號彈的時候,就單槍匹馬地以最快速度飛掠趕來,盡管住在京郊,離得較遠,也只比帶著人的蘇夢枕晚了一步,見狀也跟著飛上了屋頂。
這些個貪官奸佞,盡管都是一肚子的陰謀暗算,蠅營狗茍,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品味不錯,府邸庭園之中,假山蓮池,葳蕤花木,皆是錯落有致,意境天成,修得那叫一個幽靜雅致。
蘇鏡音只略微掃了一眼,轉頭便看到站在蓮池旁,低頭看著湖面的李尋歡。
蘇鏡音已有好些天沒見過他了。
自從知曉了真相,到現今已過了好些日子,她仍舊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有著血緣關系的生身父親。
大概是她過不了心里那一關,她不是很愿意叫他父親,她的父親從來都只有一個,從前是,以后也是。
或許是因為她生來慢熱,也或許更多的,是她曾經得到過那般毫無保留,傾盡所有的父愛,就不會再奢求太多,同時也更難被這份遲來的親情所打動。
盡管他遲到的這二十年,并非他本意。
佛家有云,六親緣淺,修的是兩不欠。
她不欠李尋歡的,她也不覺得,李尋歡虧欠了她什么。
可是李尋歡心思細膩,他卻并不這樣覺得。
只是最近幾日,他沒去天泉山尋過他,一來是因著要守在相爺府,二來,則是諸葛神侯已經不止一次地請他回到朝堂,不是要他幫忙輔佐無情處理政事,而是希望他能教導幾個年幼的宗室子弟,趙佶的兒子性情和窩囊程度,全都隨了老子,基本都是廢的,諸葛正我從宗室里挑了幾個好的苗子,想著從小抓起。
然而朝堂之上,有才卻無足夠德行的,比比皆是,能夠擔任教導之職的,挑來挑去,竟找不出一個來。
于是諸葛神侯便想到了李尋歡。
李尋歡有狀元之才,當年若非容貌長得過于俊美,被欽點為探花郎,那狀元之位本該是他的。
然而諸葛神侯日日上門勸說,李尋歡再三推拒,他生性更愛瀟灑自由,江湖很好,他不愿再入官場。
他推了又推,幾乎就差直接點明了,朝堂是個坑,誰愛跳誰跳。
只是此時此刻的李尋歡,不知道在兀自思忖什么,獨自立在蓮湖邊,一動不動的,就連方才聽見接連幾道輕功掠過的動靜,也不曾抬眸動過一點眉頭。
只除了蘇鏡音在屋脊上站定后,他才抬頭往高處看了一眼,然后對她微微笑了笑。
那是一個很溫柔、很純澈的笑容。
蘇鏡音低頭遠遠望著他,心情有些五味雜陳。
該說不說,不愧是江湖盛贊的六如公子,雖然人到中年,卻是一身俊雅瀟灑,風姿依舊,甚至因為年齡與豐富閱歷的加成,眉眼間總有一抹似有若無的愁思,實在很有一種風韻猶存的味道。
怎么說呢,除了在面對她的時候,總是帶著一些躊躇不安,但其它時候,李尋歡真的是一個很有感染力的人,溫柔得十分富有力量。
難怪她娘親那樣厲害的一個人,當年會栽在他身上。
“裝,真裝。”
——向來十分看不慣李尋歡的石觀音,一臉不屑地撇著嘴角,如是點評道。
蘇鏡音并未說什么,轉而想起正事來。
李尋歡在湖邊看得那么專注,到底是在看什么?
蘇鏡音眉頭微微皺了皺,下意識扯了扯身旁兄長的衣角,剛要開口問問,就見底下的李尋歡,忽然動了一下。
一片昏暗之中,自他手中指腹處,似是擲出了什么,幾道冷冷的寒光倏地一閃,下一刻,就響起了數聲金屬碰撞之聲,蓮池之下,似有什么東西,瞬間砰炸開來。
原本平靜無波的池水,忽然劇烈激蕩著,咕嚕咕嚕冒起了泡,頃刻之間漾出了一道道血色波瀾。
蘇鏡音自身修為不夠,只能看見這些,但不代表蘇夢枕就看不到其它細節。
他武功修為比她不知高出多少,眼力也極好,能夠清楚地看到,在那漾起血波的蓮湖邊上,稀稀疏疏落了數片碎裂的鐵蒺藜。
蘇夢枕眼神頓時一凜。
那是九幽神君的弟子之一,擅施一手鐵蒺藜的「鐵蒺藜」。
照此看來,大約是在李尋歡例無虛發的飛刀下喪了命。
與此同時,原本空寂無人的庭園,突然之間不知從何處冒出許多奇怪的綠紗,以極快的速度掠動,瞬間打落懸掛照明的幾盞宮燈。
宮燈中的燭火落到那古怪的綠紗上,迅速燃起了幽幽的青色鬼火。
只是一眨眼,綠紗裹挾鬼火,很快就布滿了整座庭園。
幽綠色的鬼火燃燒之時,掩蓋住了若有似無的一縷香氣。
那九幽神君,竟當真送上門來了!
第93章 美人刀
那一縷香氣在燃燒的鬼火掩蓋下,十分淺淡,李尋歡一時不察,吸了一些進去。
他恍惚了一下,眼皮沉了沉。
但李尋歡下意識察覺到不對勁,瞬間清醒,倏而意識到,那奇怪的特殊香氣,應當就是九幽神君用來迷惑人的「尸居余氣無心香」。
他心頭一驚,手腕迅速翻轉,飛刀滑入手中,正要抬手擲出,以斬斷那逐漸圍堵而來的層層綠紗。
但下一刻。
數道刀光颯颯如急雨。
比他更快、更迅速地斬落了密集分布在庭園中的綠紗。
見著這萬分熟悉的紫色刀光,李尋歡心下一動,轉頭望去,果然看見了懸浮在空中,舉刀而立的夜叉白雪。
原本立于屋脊高處之上,觀察環境的幾人,也在方才的刀光掩護之下,悄然落到了地面上。
夜叉白雪也緩緩落回了蘇鏡音身后。
蘇鏡音命令下得很快,所以夜叉白雪收到命令,揮刀而落也很及時。
隨著那古怪的綠紗驟然斷開,化為無數碎布,那能夠迷惑人心的「尸居余氣無心香」也跟著散開了。
正當李尋歡松了一口氣時,那斬裂成片片碎布的綠紗,又倏地一下,陡然飄了起來。
這還不止,自四面八方忽然涌來一股怪異非常的風,那原本碎裂的綠紗,像是被什么無形的絲線牽連著,時而合在一起,時而又散落四周看了一圈,
卻像是彼此之間還帶著一種無形的聯系,忽而合一,又忽而四散,被外面涌進來的怪風托舉的綠紗之下升起了火焰,那分明就是九幽神君的勾魂鬼火。
在這無星無月、幽黑如墨的夜色中,數不清的幽幽鬼火凌空飄蕩,像極了看不見摸不著的鬼魅。
“……勾魂鬼火!碧K夢枕低聲道。
石觀音嗤笑了一聲,“裝神弄鬼!”
說著,她揚袖一揮,內力當即外泄,圍在她周遭的那些綠紗,瞬間炸成了細得看不見的塵埃。
然而那些綠紗,又很快就聚攏而來。
并未因石觀音的出手而減少半分,反而只多不少。
蘇夢枕冷靜地環視了一圈周遭。
在綠紗兜頭罩來的時候,他聞到了一股腥膻得猶如腐爛死尸一般的氣味,令人作嘔。
紅袖刀迅疾而動。
試圖罩住他的那一層層綠紗鬼火,猛地碎裂四散。
那雙點著寒焰的幽深眼眸里,此刻映著幽幽鬼火,顯現出了一種詭異的、森冷的綠色。
然而紅袖掠動之際,那種詭異與森冷瞬間消失不見了,甚至在他手中的獵獵刀氣倏而四散,以肉眼不可見的極快速度割碎綠紗時,那雙眼里盡是的凌厲蕭肅的殺氣。
仿佛在下一刻,便會撕裂空氣一般。
這些時聚時散的綠紗,自然并非什么鬼魅之物,九幽神君沉迷于跟那些污穢之物打交道,慣會使這些旁門左道的陰間伎倆,就連那些鬼火,既不是真正的鬼火,也不是什么磷火,和綠紗幾乎同出一源,皆是由九幽神君的內力與旁門手段所化。
就在這時,突然之間,綠紗之中一道人影猛地暴起,猶如鐵鵬凌空,襲來之時,手中持著一柄似戟非戟,似鋏非鋏的兵刃,刃上兩排鋒利無比的倒刺。
那是九幽神君的陰陽三才奪!
當年在關外平原一役過后,九幽神君匆忙逃命時,落下一個陽奪,現如今九幽神君的手中,只剩下一個陰奪。
隨著這柄陰奪一道猛烈襲來的,還有一道帶著強烈殺意的掌勢,殺意所對之人,正是蘇夢枕。
用的正是落鳳掌的掌力。
九幽神君門下有兩套陰毒至極的功夫,分別名為「落鳳掌」與「臥龍爪」。
練就「落鳳掌」的關鍵,在于套取女子陰元越多,掌力越是犀利難敵,而「臥龍爪」的練法也是大同小異,需得不斷吸取童子元陽才可練成。
這兩門陰毒功法,雖然練法都極為不堪,陰損得令人發指,卻是專門用來破除內家護體罡氣。
即便是當世的絕頂高手,一旦被打中,若是內力高深沒有立即喪命,縱然及時護住經脈,也需要經過三個月以上的運功苦修,靜坐行功,也可以將陰勁陽煞清除!缸⒁弧
一來就以落鳳掌對準了蘇夢枕,可見其用心險惡,這是非取蘇夢枕性命不可。
這江湖上,如今會這兩門陰損功法的,唯有九幽神君與其大弟子薛震碑。
蘇夢枕瞇了瞇眼,眸中飛快閃過一道寒芒。
觀其出手行氣,應當不會是九幽神君,而是狐震碑!
那綠紗之中的「尸居余氣無心香」越發濃烈起來,蘇夢枕當即察覺,立時屏住了呼吸,轉頭一手攬過蘇鏡音,迅速點住了她身上的幾處大穴。
他手上動作極快,雖然分神了一下,雖絲毫不影響他另一只手揮刀對敵。
紅袖刀的刀勢詭譎而迅疾,破過那些纏繞而來的綠紗,以流星趕月之勢,遽然斬向了薛震碑!
驚風疾雨紅袖刀。
蘇夢枕的刀,揮得凌厲而婉轉,刀氣卻迅疾得仿佛能席卷一切。
緋艷刀影漫天而落,快得幾乎難以看清。
薛震碑大驚失色,慌忙往后躍起躲避。
然而卻是已然來不及了。
刀光蕩滌之間,一道血色砰然四濺。
決勝只在瞬息之間。
地上瞬間多出了一只齊腕斬落的斷掌。
失去了與肢體連結的手掌,大約是還沒反應過來,手中仍然緊緊握著那柄陰陽三才奪。
蘇鏡音低頭凝住了那只陰奪,眉頭瞬間皺了起來。
落在地上的陰奪之上,有一道淡黃色的濃霧迅速噴濺而出,往半空濺起,又很快灑落而下,些許落回斷掌之上,瞬間冒出了“哧哧”的聲音,顯然是在溶解肌骨。
轉眼之間,一只斷掌被溶解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在地上過。
這般詭異又惡心的場景,令人不免腦后一涼。
那便是九幽神君的招牌劇毒——大化酞醪!
那是一種厲害無比的劇毒液體,只要稍微沾到些許,瞬間就會化成一灘完全腐爛的尸水。
原來薛震碑在攻襲而來之時,已同時在中途將陰奪上面的活扣機括打開,試圖以此遠程暗算,攻其不備,突襲對付武藝不高,大多以異能力控制夜叉白雪的蘇鏡音。
蘇鏡音早已沒有適才的放松。
九幽神君門下,陰詭古怪的東西實在太多,簡直防不勝防。
偏偏九幽老怪本人,惜命得很,這會兒只敢把弟子派出來試探深淺。
在薛震碑突然暴起襲來的同時,另外兩個方向也有其它弟子驟然發動攻勢。
石觀音此番過來,唯一的目的,只想亂刀砍死九幽神君為姐姐報仇,她對其他人一點都不感興趣。
然而送上門的九幽神君弟子,不在這不感興趣的范圍之內。
和原本那個被她奪舍的極度自戀的石觀音原身不同,她自來到這個世界,最開始一直在和原身作肉/體使用權的爭奪,擔心在此期間出現什么意外,所以一直秉承的是低調做人,猥瑣發育,直到后來徹底掌控這具身體,為了尋找姐姐的消息,石觀音這才開始大肆發展勢力。
所以這也就造成了,江湖上的人雖知曉是關系的利害,卻并沒有多少人知曉石觀音的真實面目。
至于李尋歡在去往關外之前,在江湖上早已聞名多時,他的樣貌,只要多花點錢買消息,就能輕易獲得。
九幽神君的九個徒弟,兩個死于四大名捕之手,兩個在關外雪原上,于明月手下殞命身死,還有一個鐵蒺藜,適才還未來得及出水,就被李尋歡察覺而迅速出手,沉于蓮湖之底。
而大弟子薛震碑,也在當下被蘇夢枕廢去一手。
如今僅存的健全弟子,只剩一個七弟子龍涉虛,八弟子英荷綠,還有年紀最小、最神秘的小弟子“泡泡”。
于是潛藏于綠紗鬼火之中的龍涉虛與英荷綠,兩相商議之下,由精通「金鐘罩」,全身各大死穴皆練得刀槍不入的龍涉虛,去對付李尋歡那傳聞中例無虛發的飛刀絕技。
至于那個容顏妖冶艷麗的不知名女人,就由同為女子的英荷綠去對付。
龍涉虛一貫沒什么腦子,通常都是師妹英荷綠怎么說,他就怎么做。
因此哪怕此時表面上看起來,李尋歡比那無名的女人更加不好對付,他也沒有任何反對,一出手就向著李尋歡的方向猛攻而去。
修煉金鐘罩這種防御功夫的龍涉虛,也的的確確是最為適合對付李尋歡的人。
換作平常,李尋歡早已解決了對方,然而在出手的幾個回合間,他很快便發現了龍涉虛修煉的是硬門功法。
然而普通的硬門功法,周身的死穴便是命門要害,李尋歡隨手試探了幾下,皆不曾令他出現破綻,于是很快便發現了龍涉虛的「金鐘罩」,實則與普通的硬門功法有所不同。
除了真正的命門要害,其它死穴對于龍涉虛的金鐘罩傷害并不大。
李尋歡開始認真打量起了龍涉虛來。
而另一邊的石觀音,倒是悠哉悠哉得多。
她解決得很快,英荷綠雖然不知曉她的身份,卻也沒有過于輕敵,然而石觀音的武力值是實打實的壓制,迷魂香對她沒什么卵用,連同英荷綠作為殺手锏,一前一后嵌在身上的兩面姹女攝陽鏡,也十分輕易就被石觀音戳破。
堪稱一力破十會的典范。
在九幽神君的想法里,絕對沒有任何人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即便是他教導多年的幾個徒弟。
言傳身教之下,他的弟子自然也是如此想法,之所以愿意被派出來做試探的投路石,自然不是真的尊師重道,原因很簡單,不過是因為九幽神君平日里的手段太過令人害怕,所以他們才不得不遵從師命。
可是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之下,沒有人還會傻傻地往前送死。
作為九幽神君手下最聰明,最心狠手辣的弟子,英荷綠在與石觀音交上手的那一刻,就知道對方的功力不是她能比得上的,可是既已出了手,再想調頭尋找回頭之路,已經是來不及了。
至少這輩子,是再也來不及了。
英荷綠很快死在了石觀音的掌下。
另一邊的薛震碑,死得比英荷綠早了幾息。
在發現了大化酞醪的劇毒后,蘇夢枕揮刀之際再也不曾留手,凜冽刀光裹挾著強盛殺意,只一瞬間,為了提升功力,而不知殘害了多少少男少女的薛震碑,立馬就被一刀割喉,身首分離,頃刻之間就被蘇公子送下了地獄。
硬門功夫大多靠的是穩扎穩打,能夠練到各大死穴刀槍不入的地步,在不知其命門要害的情形下,儼然比其它手段花里胡哨的弟子要來得更難對付。
但李尋歡行走江湖多年,沒有一段走過的路是虛的,他很快便察覺到了,龍涉虛的「金鐘罩」命門,全都凝在那一口氣中。
結果自是不必多想,李尋歡的內力深厚,武功也高過龍涉虛許多,在幾番交手之間,龍涉虛的金鐘罩本就早已不堪重負,勝敗只在或早或晚。
如今命門要害一被發現,便迅速加快了敗北的速度。
李尋歡抬手擲出了那把要命的飛刀。
與此同時,在龍涉虛倒下的那一瞬間,那始終縈繞在綠紗鬼火之間的「尸居余氣無心香」,竟也很快淡了下去,被風一吹,便消散了。
在周邊穿插密布的綠紗鬼火之中,一塊詭異的綠紗像是有了自我意識一般,逐漸遠去。
然而蘇夢枕只是淡淡看了一眼。
便又回過了頭。
第94章 美人刀
傅相府的偏門處,一個身高略矮小的小女孩,正滿臉驚懼地推開了門。
準確來說,那并不是什么小女孩。
那其實是九幽神君門下,精通「縮骨功」與易容之術,因其形象難以捉摸,而行事最為神秘的小師妹——泡泡。
九幽神君的行事準則,一向都是能茍則茍,以保住自己的性命為優先,泡泡作為他的得意弟子,自然不可能不懂得這個道理。
盡管早知師父有多貪生怕死,然而在來此之前,泡泡也根本沒想到,師父竟然能夠為了救出傅相爺,為了自己的青云路,就這么輕易的把他們幾個徒弟的性命當作墊腳石!
這根本就是拿他們的命不當命!
府中的那幾個人,蘇夢枕李尋歡石觀音,還有那個操控一只長發夜叉的美貌姑娘,一個個的全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根本就不是他們能對付的絕頂高手!
僅僅不過片刻之間,師兄師姐便一個接一個地在那幾人手下喪命,在這樣一邊倒的情況下,她要是還就在那里顯出身形不跑路,那就不是傻了,而是腦袋里有坑,大大的坑!
泡泡輕手輕腳地推開偏門,很快就迅速出了相府,扭頭左右看了幾眼,確認安全之后,轉身便想要向著城門方向跑路。
然而她腳下一點,輕功才掠出幾步,眼前就出現了一個攔在她路前的白衣男子。
準確的說,是個長得很好看很好看的青年男子。
一身氣質孤寞,出塵,再加上身著一襲純凈無暇的白衣,好看得連泡泡這樣手染許多鮮血的人,在看到的第一眼,都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然而這個容貌驚艷的白衣男子,卻在這樣敏感的時刻,靜靜地攔在她前往跑路的道路上,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
白衣,低首。
這是江湖上一個人的標志。
泡泡心里忽然涌上了一絲極度不好的預感。
這時,她再看那一張精致好看的臉。
果然好看得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飛驚。
——低手神龍,狄飛驚!
“泡泡”是虛幻的,若是伸手去抓它,它就碎了,然而它偏又神奇奪目,令人容易松懈防范。
這些年來,武林中因為疏于防范而死在泡泡手上的人,實在不能算少,就算武功比她高的人,也一樣著了道兒!缸⒁弧
然而狄飛驚的判斷力與眼力,卻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
任何虛幻迷離的東西,在他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幾乎都是一覽無余,毫無詭秘可言。
庭園之中的蘇鏡音,循著身旁兄長的目光看去,自然也發現了那段突然離去的詭異青紗。
她眨了眨眼,疑惑地看向蘇夢枕。
那大概也是九幽神君的弟子,為何不攔下來呢?
她沒說出口,但蘇夢枕一看她的眼神,也知道她想問的是什么。
“不必攔。”
他輕咳了幾聲,才低聲解釋道,“外邊自會有人攔住她的。”
蘇鏡音半知半解地點了點頭。
她只記得他們在來之前,唯一帶來的干事就是師無愧,難道兄長指的是師大哥?
這幾日以來,蘇夢枕只覺縈繞于心頭的那股不安感,一日比一日更為沉重,為了以防萬一,他獨自去尋了一趟狄飛驚。
曾經能以一己之力支撐起六分半堂,狄飛驚對局勢的掌控能力,自然絲毫不在他之下。
即便狄飛驚也對小姑娘有所企圖,但至少蘇夢枕能夠相信,不論發生任何事,狄飛驚的心和他是一樣的,他們都不會讓小姑娘受到半分的傷害。
只這一點,便已足夠了。
就在他們稍微松懈了的這時候,突然間,那層層疊疊的綠紗鬼火之中,涌上了一陣萬分詭異的冰寒之意。
蘇夢枕反應極快,當即一把撈過身旁的蘇鏡音,抱著她的腰,踏起瞬息千里飛身掠起,瞬間落在蓮池邊的亭子上。
石觀音與李尋歡也各自尋了高處落下,兩人一貫不合拍,所以離得較遠。
蘇鏡音站穩之后,輕輕掙扎了一下,示意兄長放開她。
剛才的那股涼意,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記憶之中,她娘親與九幽神君對掌之時,不慎中了極樂玄冰混合押不盧的那一掌,當時她雖蒙著眼睛,卻牢牢記住了那種涼入骨髓的感覺。
既然那些綠紗鬼火,都是由九幽神君的內力以及手段幻化而成,再加上方才那一似徹骨的寒意,那他本人,應當也是藏在這遍布庭園的綠紗之中——
蘇鏡音幾乎毫不猶豫,立時命令夜叉白雪,以最極致的迅猛刀勢,將整座庭園的綠紗鬼火,全部絞碎,一點不留!
這些日子以來,傅宗書作為階下囚,一直十分順從配合,大概也是因著抱有一線希望,覺得九幽神君一定會來救他。
事實上只要九幽神君的野心還沒被嚇破,他都會盡其所能救下傅宗書,畢竟那是他如今唯一的青云路,登天梯。
然而就在那帶著無上武道的刀意,破空而來之時,九幽神君才恍然察覺,此番一役,絕不似他原本計劃的那般簡單。
無他,實在是那陣刀意迅疾襲來之時,感覺太過熟悉。
熟悉到令他不得不想起那段驚懼非常的記憶。
他忽然生出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這種預感在他騰身而起,避開刀勢,一眼看清了立在亭臺高處之上的那個少女時,瞬間達到了極點。
那張臉……那張傾城絕色的臉……
那個令他不得不耗費整整十年時間養傷,才能重回巔峰的人……
但很快的,九幽神君就發現了,眼前的這張臉,與二十年前的那個人,并非是同一個人。
他松了一口氣,但下一刻,那口氣又倏然提了起來。
他看見了少女身后那只持刀的夜叉。
當年在那雪原的酒館里,沒能殺死那個小女娃,他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
他像只陰溝里的老鼠般躲藏了那么久,就是在躲這只強悍到不在世間武道之內的夜叉。
人不能,至少不可以,敗在同一個人手下。
至少不可以又毀在同一張相似的臉的手里。
好在,此次他并不是一個人。
他并不是毫無準備。
他還有同盟。
當然,他那些不堪重用的廢物徒弟,根本不能被他算在同盟里面。
此時此刻的九幽神君,下半身藏在一口棺材之中,上半身裹著一團黑霧,面容藏在黑霧之下。
這樣古怪的造型,除卻那口晦氣而詭異的棺材,其它倒是與某個西方魔教教主有點異曲同工之妙……
說曹操,曹操就到,蘇鏡音剛想到這點,不遠處的正堂屋脊上,忽然就出現了兩道正在激烈交手的人影。
其中一道,正是裹著一團灰白濃霧的玉羅剎。
而與他交手的人……
“是元十三限!
蘇夢枕抬頭看了幾眼,擰著眉頭說道。
事情越來越復雜了。
但蘇夢枕并非不能理解。
元十三限原本所投靠的蔡京已倒臺,如今他要翻身,大概是想要借此轉投傅宗書,所以才會破天荒的與九幽神君聯起手來。
只是……比起那一夜的匆忙交手,如今元十三限的武功修為,看起來已然高出了不少,想來是六合青龍都死了個透徹,因而教給徒弟的那些武功,就不用再怕自在門的功法反噬,可以任意使用。
再加上他練了殘缺錯亂的山字經,傷勢恢復得極快,經過上次一役,功力儼然深厚不少,若是雙方交起手來,只怕兩敗俱傷。
石觀音才不管什么元十二限元十三限的,她從頭到尾,都單純的只想砍死九幽老怪,甫一見著他終于現出身形,立馬就忍不住了,率先飛身掠起,抬掌襲向了那口棺材上的黑霧。
那團黑霧也應對極快,二人有來有回地打了起來。
李尋歡正想去幫忙,卻忽然看見蘇夢枕對他搖了搖頭。
九幽神君修習的主要功法,名為「空劫神功」,那是一種“遇強則強,遇抗則厲”的功法,若是遇上強勁的敵手,對方功力愈高,受傷便愈重。
原本對付九幽神君,是有一個最為合適的人選的——無情因幼時家逢變故,靜脈薄弱,無法修習內力,便也不會被反撲的內力所反噬。
然而蘇鏡音的夜叉白雪,也并非是以內力所趨使。
她也恰恰合適。
石觀音下手太快,幾乎在蘇鏡音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她就已經掀掌攻了過去。
哪怕此刻再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
蘇鏡音只能在后邊告知她,讓她收一收內力,盡量收起掌勢返回來。
石觀音剛一交手沒幾個來回,也發現了九幽神君功法的古怪之處。
然而此時她再想收掌,也同樣來不及了。
蘇鏡音咬了咬牙,腳尖一點掠下了地。
與此同時,夜叉白雪收到指令,抬手就是一揮刀。
光采奪目的刀芒直擊長虹,瞬間削斷了九幽神君手臂上一青一紅兩條甩動的長袖,同時也將他寄身其中的那口棺材,一刀砍成了兩半,更有不少碎裂的木板四散迸射。
然而。
變故恰恰也就發生在這一剎那!
空氣中似有氣流在劇烈涌動,朝著一個方向裹挾而去。
誰也沒能想到,在玉羅剎與元十三限已然打得兩敗俱傷的情形下,元十三限竟忽然做下了一個誰也意想不到的行動。
他生生折斷了自己的一根小指。
然后迅速抬起臂膀,挽弓搭箭——
以臂為弓,以指為箭!
他射出的不是普通的箭。
這一箭,結合了「忍辱神功」與「山字經」的兩大神異心法,用的是無所住之力。
更有他這寥寥大半生,傷盡了心,絕盡了望,賭上了一切……
而就此發出的傷心之箭。
這以元十三限的人生一切為箭矢,甚至自帶追蹤尋跡效果的傷心之箭,一經疾射而出,天地間能擋住這只箭的,只怕是屈指可數。
他的箭發出的太突然,也快迅疾。
偏偏又選中了一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夜叉白雪出刀的時刻。
直到這道傷心的箭驟然疾沖而下,在途中倏地拐了個彎,直直對準了那站在庭園之中的小姑娘——
眾人這才猛然察覺!
蘇夢枕離得最近,出刀也最快。
夜幕中的天邊明月,自云層中悄然探出頭來,傾泄一地月華。
蘇鏡音再度趨使夜叉白雪揮出數刀,抓住機會直接解決掉了九幽神君。
她本松了一口氣。
只是甫一回頭,看到的那一幕,幾乎令她心神俱裂。
此后數年,那一眼便成了她這一生難以忘卻的另一場夢魘。
清亮的月色之下。
是一記婉約凄艷的紅袖刀光。
那是怎樣的一刀。
千種風情,萬般秾艷。
與驀然吐血倒地的那個人……
何其相似。
第95章 美人刀
夜色愈深,星光隱沒。
風忽然停了,云層遮了一半的月。
一切都好像靜止住了。
蘇鏡音的呼吸也仿佛停在了這一刻。
她跪坐在地上,死死咬著唇,雙手不住顫抖著,仿佛竭盡了全身氣力,才終于碰觸到了驀然倒下的那人。
手中一片濡濕,帶著一點溫熱,還有絲絲縷縷的血氣,看起來格外刺目,令人心驚又恐懼。
可是更讓她覺得恐懼的是。
那點僅有的溫熱,此刻也在一點一點的流失。
分明是盛夏的夜,為何她覺得那樣地冷呢?
好冷啊。
冷得她直冒冷汗。
冷得她的汗,都從眼睛里流了出來。
四周逐漸有腳步聲在靠攏。
不多時,那些腳步聲都停在了不遠處,昏沉的夜色下,人影倒映在地上,周遭靜寂一片,影影綽綽,只有衣角的影子被輕輕吹動,還有深深淺淺的一道道呼吸聲。
蘇鏡音眼前一片模糊。
在這一刻,她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直到眼下覆上一抹熟悉的溫度。
她低頭看向他。
一滴淚陡然落了下去。
落進一片殷紅的血色里,瞬間消失不見,再也尋覓不得。
她聽見好像有人在喚她。
一聲一聲的音音。
被淚水洇濕的眼眸,倏而重見了光明。
可是那點光明,實在太少太少,很快又被無盡的血色浸染。
懷里的人咳喘不停,每一聲都帶著撕心裂肺的嘶啞,每一聲都帶著不斷嘔出的鮮血。
蘇鏡音幾乎恐懼到喘不上氣。
分明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連如何割破人的喉管,才能最快一刀斃命都不懂的單純少女了。
她殺過許多許多的人,還屠了一整座的蝙蝠島,她的手里,早已染過太多人的鮮血,比江湖上大多數人殺過的人,還要多得多。
她應當該是見慣了生死才對。
可是就在這一刻,她看見他的臉色逐漸變了,變得不再那般蒼白,而是呈現出一種灰白的死色。
也看見他逐漸發白的唇角處,不斷溢出鮮紅的血,她顫抖著手,努力想要擦拭干凈。
可是一眨眼,又是一片綻開的血紅,怎么擦都擦不掉。
鮮紅的血映著死寂的白。
他像是一枝被寒霜暴雪壓垮的艷麗紅梅,無力地墜落在地。
可是他明明是縱使盛雪之下,仍舊不屈不撓,獨獨盛放一抹艷色的夢枕紅袖第一刀。
然而如今那抹盛艷,卻獨自悄然離枝,墜入塵土。
目之所及,全是死寂的灰白,與止不住的血色,一點一點地漫開。
仿佛一個不注意,就會被吞噬殆盡。
可是很快的,蘇鏡音就發現自己錯了。
不是仿佛,而是正在被吞噬殆盡。
懷里的那個人,咳喘聲正在無力地減弱。
就連那一聲一聲的音音,也變得斷斷續續。
他大概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只能竭力撐起一抹笑,用最模糊的音調,喚出她的名字。
這大抵已是他此刻,唯一能給予的溫柔安撫。
仿佛彌留之人,最后的一點無足輕重的掙扎。
原來這就是生與死的界限。
非人力所能觸及。
這一刻,時隔多年,蘇鏡音再度感覺到了那種無望的恐懼。
分明只是短短片刻,在她顫抖著手,滿目惶然地,不斷擦拭著溢出的鮮血時,她心里的那些恐懼,很快便被放大到了極點。
恐懼到了極點之后,就變成了無盡的迷惘與茫然。
四周靜寂一片,唯有狄飛驚垂目凝了片刻,最后緩緩抬步,走到了少女的身旁。
他慢慢蹲下了身。
衣袍垂墜在地,那道純然的白,很快染上了一層一層的血色。
然而他卻毫不在意,眼里只有那個滿目倉惶的姑娘。
“為什么……為什么無論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那些不斷溢出的鮮血,仿佛蔓延上了蘇鏡音的眼。
她的眼睛紅得厲害。
眼里全是迷茫與惶恐。
她在害怕,在恐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狄飛驚微微垂下了眼。
他看著那個他一貫視為對手的人,躺在她的懷里,眼眸半闔著,似是疲憊得無法完全睜開眼,然而他卻從中看到了萬分的不舍,以及濃厚至極的情意。
“音……音……”
蘇夢枕感覺到了她的倉惶,然而無法停止的咳喘,卻讓他始終無法說出話來。
杏色的衣袍上,潑開了一簇一簇血色的花。
如果可以,他好希望時間能夠停留下來,這樣,就可以永遠不會把他的小姑娘送走,送到那個他永遠望不見的遙遠地方。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自悟,他想要的太多太多,縱使這可能就是最后的時刻,他終究還是不能夠放下她。
仿佛過了許久,又仿佛只有片刻。
狄飛驚始終靜默地看著。
直到少女眼里的神采,逐漸變得一片空洞。
蘇夢枕忽然側眸看了他一眼。
聰敏善斷如狄飛驚,怎么可能看不出那一眼的含義。
他慢慢抬起了手。
用了最不可能傷到她的力度,狄飛驚一手刀打在了少女的頸后。
蘇鏡音緩緩昏倒在他的懷里。
手臂緊接著收緊,容色昳麗的青年,眼里全是孤寞的溫柔。
“睡吧……好好地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大抵是一直擔心著她的情緒,蘇夢枕一直強行撐著。
直到此刻狄飛驚將人打暈,他才緩緩闔上了眼。
然后徹底沉入了漫無止境的黑暗中。
像是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
對于蘇鏡音而言,這同樣是一場噩夢。
可是這場噩夢,她卻被率先倒下的那個人裹挾著,不得不早早地清醒過來。
醒過來面對現實。
即便這殘忍的現實,讓她難以接受,更無法承受。
蘇夢枕這一倒下,整座金風細雨樓霎時一亂。
卻也沒亂多久。
像是什么都被蘇夢枕預料到了。
不知早在什么時候,他已將許多后事都安排妥當,楊無邪是唯一知情的人,于是金風細雨樓理所當然的,依照樓主的安排,交到了蘇鏡音的手里。
他大抵是早就猜到,若是有朝一日,他病入骨髓膏肓,再也回天乏術,她會有多難過,所以才要早早提前安排好一切,用他留下的責任,用這座累積了父兄所有心血的金風細雨樓,強行將她從痛苦中拉出來。
縱使她想要就此沉溺下去,他也不允許。
哪怕是為了如今還沉睡不醒的兄長,蘇鏡音也不得不撐起來,讓自己清醒地面對這一切。
曾經蘇夢枕教了她許多,盡管她的能力,還不足以撐起這座金風細雨樓,但有楊無邪在旁盡心輔佐,蘇鏡音對風雨樓的事務,上手得還算快。
紅袖第一刀蘇夢枕中毒昏睡的消息,后來還是傳了出去,但是江湖之中,卻沒哪個勢力膽敢輕舉妄動。
不提金風細雨樓之中,還有眾多高手護衛著,更有例無虛發的小李飛刀,西方魔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玉羅剎,以一己之力縱橫大漠,接管青衣樓的石觀音,這些當世的絕頂高手都放出了風聲,沒有一個是好惹的。
更還有傳聞稱,暫時接管金風細雨樓的蘇大小姐身邊,還跟著一個狄飛驚。
一個智計絲毫不比蘇夢枕差的狄飛驚。
蘇鏡音年紀尚小,江湖經驗也不足,還不曾完全學會如何管理一個江湖大勢力,狄飛驚盡全力幫她,不過半月就穩定了京師局勢。
她很感激他,甚至特意備了謝禮。
然而狄飛驚什么都不要。
他像是打定了主意,沒有目的,沒有野心,只是一門心思地守著她。
就為了當年那短短一段前緣。
蘇鏡音勸過,也與他細細長談過。
她其實很不理解,當年她救下他,只能算是舉手之勞,就連贈予他的那一袋金葉子,對她來說也無足輕重,所以后來她才會忘得那樣快。
她早已忘了隨手給出的那一袋金葉子,也忘了那個倒在漫天大雪之下的小馬奴。
可是他卻為了那一袋金葉子,就這么輕而易舉的,無條件送上一切,說只要守著她。
這大概也是蘇夢枕早已預料到的。
他自始自終都知道,狄飛驚會比他活得更久長。
這世上,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有人求無上武道,世無敵手,也有人求高官厚祿,獨坐廟堂。
而真真正正淡泊名利,毫無所求之人,天下唯有一個狄飛驚。
他的名字帶著一股睥睨江湖的孤傲,可是他的人,卻總是淡淡的,不驚不惶,不溫不火,風吹不動,天塌不驚。
他總是一身白衣,淡然得與這喧囂塵世格格不入,好似孤身孑立,處在江湖紅塵之外。
像是無邊天際上,飄著一朵純白無暇的云。
從容而沉默,孤寞而隱忍。
卻為了那輪心上明月,情愿沉入無邊夜色,隱去他的一抹白。
似乎只要能看著她,守著她,那便足夠。
縱使她仍然對此一無所知。
縱使她的念想,如今似乎都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而那個人,已經沉睡了許多日子。
自盛夏,到暑末,再到立秋。
仿佛怎么也醒不過來。
據臨死之前的元十三限所說,那道傷心小箭射出的斷指里邊,被他融入了九幽神君的極樂玄冰與押不盧之毒。
原本是為了對付蘇鏡音,他們想得很好,以那么多人對她的在意,只要控制住了這一個傀儡,不論何事都可成。
當年武功高絕如明月,也是栽在這押不盧的劇毒之上。
如今這劇毒,竟是直接入了蘇夢枕的體內。
一個本就病體孱弱,身染諸多沉疴重疾的人,甚至常年身居高位而刺殺不斷,體內還有不少毒傷殘留的人,一記傷心小箭就已算是難以療愈的重傷,再單單一個極樂玄冰,也能輕易勾動了體內寒癥,更別提還有押不盧的劇毒。
重重毒傷之下,多少江湖名醫毒醫也束手無策,就連樹大夫每回把脈,都是搖頭皺眉又嘆氣,在這樣的情形下,蘇夢枕能夠保住命,原因在于他在中箭的前一刻,調動全身內力,及時護持住了心脈。
能夠自行領悟乃至開創屬于自己的刀法,蘇夢枕無疑是個武學奇才,他修習了二十多年的內力,也的確足夠深厚。
然而內力若是不停運轉,終究會有耗盡的那一天。
蘇夢枕昏睡的這些日子里,蘇鏡音幾乎日日守著他。
除了剛開始那幾天,她幾近崩潰,后來被迫接手風雨樓,她便強行逼迫自己冷靜了下來。
然后之后的日子里,她偏偏過于冷靜了一些。
冷靜得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昏睡中的人,也需要食物作為能量,不論是磨碎的流食,還是日復一日的藥湯,大多數時間里,她都幾乎不肯假手于人。
每日里,除了事務,就是練刀,蘇鏡音的紅袖刀法其實早已學會了所有,只是從前總是犯懶,總覺得有兄長在,便懶怠練刀,一直并不怎么熟練。
如今沒人日日在后頭督促,她反倒是每日都按時練刀,再空暇時,便對照奕經,擺上一盤棋局,只是她的棋藝一貫很爛,擺上后,卻只能捏著棋子怔怔發愣。
然而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等待變得越發無望,那雙眼里的靈動與鮮活,漸漸的,似也被無形的寒霜吞噬殆盡。
大多數時候,狄飛驚都會陪著她,他看著她的眼神,總是安靜而專注,只是眼底深處,依稀掩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
自古逢秋悲寂寥,夜色落雨寒。
窗外雨聲嘈嘈切切,屋中一盞孤燈,一人獨坐。
這些日子以來,蘇鏡音夜里時常睡在外間軟榻上,她耳力不算好,昏睡中的人呼吸聲輕,隔著一道墻隅,她無法聽見,便難以安眠。
于是索性搬了過來,睡在外間能夠輕易聽見呼吸聲,一個晚上里,她便至少能斷斷續續地睡上兩個時辰。
無數個寂靜無人的夜里,只要安靜下來,蘇鏡音的心頭便像是被無形的大山死死壓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大抵是后悔了,后悔出事之前的幾日,她總是與他鬧脾氣,后悔他想要的那些,她一直不愿意答應他。
她不希望他受人非議,世間太多風霜刀劍,流言蜚語若被有心人所利用,有時足以毀掉一個人。
她希望他永遠是云巔之上的那一捧雪。
可是如今,他卻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仿佛一抹將化未化的霜,風一吹,就要散了。
她不止一次夢回當夜,可是每一次都沒能夠救下他。
她好像陷入了那一場血色的夢魘里。
怎么都醒不過來。
夜色更深的時候,這場突然而至的秋雨,漸漸消了聲息。
從前她愛聽著雨聲入眠,可是今夜她卻怎么都無法安睡。
不知怎么的,蘇鏡音這一晚上心神不寧,總覺得心里發慌,眼皮也跟著一直跳。
這種不好的預感,很快便得到了驗證。
在淅淅瀝瀝的雨聲終于止歇的時候,她聽見內室之中,那道一日比一日微弱的呼吸聲,幾乎在同一時刻,也跟著毫無預兆的,驀然停滯住了。
蘇鏡音的呼吸幾乎也同時凝住。
她整個腦子嗡地一聲,像是有一道繃得緊緊的弦,驟然斷裂,手腳霎時一片冰涼。
這短短的一瞬間,她好像什么都想了,卻又好像什么都沒想,幾乎像是一個無意識的傀儡一般,僵硬地奔向了內室。
然而就在她即將踏入內室的那一刻,原本停滯的呼吸聲,卻又再度回復。
蘇鏡音腳步一頓。
不同于此前的微弱,此刻的呼吸聲,雖有些急促,卻顯得有力許多。
她幾乎能聽到自己猶如擂鼓般的心跳。
仿佛近鄉情怯一般,蘇鏡音慢慢攥緊了手心,忽然有些不敢踏入。
然后,萬籟俱寂中,她聽見了一聲短促的咳喘。
像是打開了什么開關,下一刻,嗽聲連連,喘息陣陣。
蘇鏡音幾乎毫不猶豫,瞬間就奔進了內室。
第一眼入目的,竟是滿目的紅。
血色不斷淌下,殷紅得有些發黑,落在錦被上,頃刻便被洇染,綻出一朵一朵暗色的花。
但不多時,便止住了。
用衣袖輕輕拭了拭唇角,那蒼白病弱的人,才緩緩抬起了頭。
失而復又得,俱疑是夢中。
蘇鏡音恍惚了一瞬。
一滴淚從眼角驀然滑落,悄然無聲。
她不再猶疑,跑過去緊緊擁住了他。
然而。
不待她的心安定下來,那人又輕輕推開了她。
恍惚之間,她對上了一雙清冷疏離的眼。
第96章 一枕殘夢
蘇鏡音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可是對上那雙眼,疏離孤寒,幽深莫測,甚至還有一絲極為冷靜的審視。
他竟是在審視她?!
蘇鏡音將要遞出帕子的手,頓住了。
她抬起頭,凝眸回望著他。
昏睡了這么久的日子,他實在消瘦不少,臉色更顯慘白,一頭長發并未束起,有些凌亂,隨意地披散而下,然而分明他才剛剛醒來不久,面上神態比起從前,竟更多出了些許不怒自威的冷意。
眸若寒火,寒似冰刃。
明明是同一個人,可是不知為何,她竟忽然覺得十分陌生。
正當她恍惚間,又聽見他再度捂唇咳了幾聲,卻不曾伸手接過帕子,只嘶啞著嗓音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問她,你是何人。
蘇鏡音的心瞬間冷了下來。
她幾乎落荒而逃。
不顧夜色已深,直接躍下玉塔,飛奔著掠了出去。
她覺得兄長腦袋壞了。
她要去找樹大夫。
大抵是心神俱亂,走之前,蘇鏡音下意識喃喃了幾聲樹大夫。
她走得太急,因而沒注意到,床榻上的那人,在聽見她口中念叨的樹大夫時,眼底飛快閃過的一抹幽光。
樹大夫今夜在太醫院當值,蘇鏡音不好進去,就去抓了王小石的壯丁,自無情進宮操控趙佶后,陸陸續續落馬的官員不少,神侯府與六扇門忙不過來,作為師叔的諸葛正我,就把不務正業天天在藥房里做接骨大夫的王小石,強行拎到了神侯府里,扣了個實習捕頭的職位。
神侯府幾個捕頭身上都有能進宮的腰牌,這會兒只有王小石在,他性子很好,大半夜被蘇鏡音叫醒,也沒什么起床氣,只紅著臉支支吾吾的,問她有什么事。
蘇鏡音簡單解釋了兩句,他便帶著她進了宮,去太醫院里將樹大夫帶了出來,順便還充當了一回免費的人形車架。
輕功飛快掠過大半個汴京城的屋脊,老爺子從王小石背上下來時,哆哆嗦嗦指著小姑娘,到底沒忍心說半句重話。
等帶著樹大夫回到玉峰塔上,蘇鏡音一走進門,房里已經站了好幾個人。
見到樓主醒來,所有人都很高興,這會兒正七嘴八舌說著什么。
蘇夢枕靜靜看著幾人,神色也溫和了下來。
看起來,好像什么都沒變。
楊無邪看到她進來,首先喊了聲大小姐。
蘇鏡音沉默著點了下頭。
余光中,她依稀瞥到,床榻上的那人眉頭微動,似有一絲意外。
轉頭再看時,就見他目光淡淡地掠過她,仍是不動聲色的模樣。
蘇鏡音走到一旁,什么都沒說。
她看著他的目光一一掠過楊無邪,茶花,師無愧,樹大夫,就連交集不深的王小石,也得了他熟悉而帶著一絲懷念的眼神。
唯獨看向她時,眼里是顯而易見的陌生。
卻又好像什么都變了。
樹大夫號完脈,原本皺著的眉頭竟松了不少。
盡管不知道是何緣由,但老爺子說,蘇夢枕適才吐出的那些黑血,大多是毒血,他體內累積的毒素正在慢慢消解,原本的那些陳年舊傷,竟也好似痊愈了不少,除了體內那數十種沉疴重疾,其余并不嚴重的病癥,似也在以一種緩慢的速度自愈。
聞言,原本都有些神色緊張的眾人,也跟著齊齊松了一口氣。
只除了被眾人圍著的病患。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身體自己知曉,蘇夢枕聽到這樣的診斷,臉上毫無半分意外之色。
蘇鏡音沒有圍過去。
她直覺有哪里不太對。
可是卻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太對。
他的身體并未出現其它問題,甚至還在慢慢的好轉。
只除了不記得她。
樹大夫說,大約是押不盧的毒素作用在顱腦中,因而劇毒之下損傷了些許記憶。
他好像又不只是忘了她。
他還忘了玉羅剎,忘了石觀音,忘了不少人。
屋外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蘇鏡音忽然覺得有些累。
她不想再多留,轉身便要離開。
走了幾步,卻見一片漆黑的門外,倏而燃起一點光影,秋風輕輕掃過,卷起亂雨紛飛。
一盞孤燈搖曳。
她抬眸望去。
有人執燈而立,目光溫柔,深深看她。
白衣低首,清俊出塵。
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她扯了扯嘴角。
卻發現已經僵硬得笑不出來。
大概是這場秋雨來得太急,她忘了添衣,于是如今才覺得冷。
冷得全身上下都僵住了。
狄飛驚細致入微,臂上早已垂掛一襲厚厚的狐裘,待她走近,為她輕輕披上。
蘇鏡音輕聲道了句謝謝。
自幾月前的那一夜,她好像忽然就長大了。
縱使是遇到了這樣的事,她卻依舊十分冷靜。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十分冷靜。
只是輕聲開口時,嗓音有些微的啞意。
大抵是在心里靜靜地,無聲地哭過了。
有些事一看便知。
有些話不必多言。
狄飛驚亦不曾開口,見她抬步踏下玉峰塔,便只提燈跟在身旁,猶如一捧云,一抹霧,安靜得毫無存在感。
屋中的蘇夢枕從始至終,神色淡淡。
只是不知為何,心口驀地一痛。
兩個人,一盞孤燈,檐下聽雨聲。
少女的脊背很是單薄,像是一具美麗的琉璃玉器,看上去脆弱而易碎。
卻又沒表面上那般脆弱。
……
接下來的日子里,蘇鏡音一直安安靜靜的,呆在自己的房間里。
她本就是個懶散性子,若不是為了兄長,也不會接下金風細雨樓的攤子,如今蘇夢枕已醒,她推掉事務責任推得飛快。
斷斷續續睡了大半個月,補完了這些日子以來缺的覺之后,蘇鏡音才開始出門。
她是一個人出的門,沒帶任何人,然而她來到市肆里,才開始逛了一兩家店鋪,狄飛驚就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聲稱偶遇。
蘇鏡音沒有拆穿他,想起要買的東西,她一個人估計也拿不了,多一個人正好幫她分擔一些。
這幾個月來,在她兄長昏迷期間,有不少人,如楚留香、宮九、陸小鳳等等,陸陸續續送了不少東西過來,或萬金難求的珍稀藥物,或早已失傳的醫術古籍,或者是各個地方的毒醫圣手……
盡管最后都收效甚微,但總歸是欠下了不少人情債。
趁著這段日子他們都還在京師,她一個個給挑了謝禮,給楚留香挑了個和田白玉的鼻煙壺,給宮九買了條鯊魚皮的軟鞭,給陸小鳳選了條紅鍛黑底的披風,給無花挑了串紫檀木佛珠,又給王憐花選了個名家題字的古董折扇……就連神侯府里的幾個名捕,也一個個的挑了東西,除此外,還給冷血多帶了一盒蓮子糖,她記得他好像,還挺喜歡?
東西不少,買完之后,天已經黑了,蘇鏡音雇了輛馬車,將東西全都放進去之后,幾乎已經堆滿,最后兩人只能坐在車轅上,由狄飛驚執鞭趕車,慢悠悠地回到天泉山。
她將東西都堆在狄飛驚的廂房里,一個個貼好標簽,從頭到尾,狄飛驚都不曾問過她,究竟要做什么。
等到全部貼好標簽,就剩下一壺白日里買的桂花酒。
蘇鏡音以前很少喝酒,主要是覺得許多酒都不好喝,兄長也不許她亂喝,但在集市上聞見這桂花酒的時候,依稀帶著一股清新馥郁的甜香氣,于是她便順手買了一壺回來。
隨手打開酒封,她倒了兩杯,一杯遞給狄飛驚,一杯自己淺淺試了下,發現果真是甜的,便又繼續倒,繼續喝。
狄飛驚勸了幾句,到底沒勸住。
等到一壺桂花酒見了底,早已是月至中天,夜色已深。
離開西院的時候,蘇鏡音倒還是清醒的,狄飛驚想送她,被她一把推了回去,金風細雨樓是她自小長大的家,哪有在自己家里還要人送的道理。
回到玉峰塔,蘇鏡音并未第一時間回房。
腳尖一點,深深提起一口氣,輕車熟路地使出瞬息千里,轉眼間就掠上了塔頂。
這是她這大半個月以來,每日夜里的特定保留節目。
高樓危寒,塔頂的風很大,蘇鏡音坐在飛檐翹角上,雙腿一晃一晃的,裙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遠遠看去,甚是危險。
但她毫不在意,眸光水水亮亮的,有時抬頭望天,看月白風清,看繁星點點,有時低頭遠眺,看萬家燈火,看水中映月。
不知不覺中,她側身趴在檐角上,竟是睡了過去。
唇角微微上翹,臉上帶著輕輕淺淺的笑,像是正在奔赴一場美好的、甜蜜的夢。
夢里依稀帶著桂花的香氣。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蘇鏡音迷迷糊糊的,只覺得腰身被牢牢扣著,整個人軟綿綿地,趴在一個背上。
一個瘦骨支棱,并不算多么寬厚的背上。
大抵是桂花酒的后勁上了頭。
她眨了眨眼,眼前霧蒙蒙的,意識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眼前背著她的這個人,身上有著她最為熟悉的氣息。
近乎于本能似的,她抱著那人的脖子,十分依賴地貼著臉,輕輕地蹭了蹭。
蘇夢枕的心臟,像是被什么輕輕碰了一下,有些麻,有些癢。
然后他聽見背后的小姑娘,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悶的,有些甕聲甕氣的,低聲說了句什么。
他沒聽清楚,于是用他生平最輕、最柔的語氣,喚了她一句,“音音!
他說,“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可好?”
聽到他喚她的名字,小姑娘好像有些開心,這回抻著脖子,貼著他的側臉,又輕輕地蹭了蹭。
余光中,他看到,她好像彎了眉眼,眸光清清亮亮的,眼底映著細碎浮光,星星點點的,美得像是一個夢。
一個不可觸及的夢。
然后,他聽見她再次開口,眼里氤氳著一層水霧,小心翼翼地問他。
“兄長,是你嗎?”
蘇夢枕沉默了許久。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眉眼之間,隱約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沉郁。
直到醉醺醺的小姑娘,又快要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了。
他才緩緩啟唇,只是聲音有些艱澀。
他說,“……是我!
“音音,你要記得我!
第97章 一枕殘夢
蘇夢枕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秋雨方歇的夜里。
他才睜開眼,一口氣沒緩好,就先咳嗽了起來。
而且是停不下來的,止不住的。
咳癥已跟隨他多年,他早已習慣,然而這一次,咯出的血竟不全是紅的,而是紅得發黑,像是中了毒。
蘇夢枕不由在心里冷笑。
他中的毒還少嗎?
不少了。
他的腿上曾經中了花無錯的一枚暗器,以至于后來毒素漸深,樹大夫不得不斫掉他的一條腿。
再后來,又被蘇鐵梁下了兩種不同的劇毒,一種出自溫家老字號,一種出自詭麗八尺門,皆為無解之毒。
而如今,他又中了一種新的毒。
那種毒,名為「一支毒繡」,是雷純吩咐樹大風,下在他的身上。
這種毒對蘇夢枕的身體并無損傷,卻能擾亂他的心智,比之其它毒藥,更要滅絕人性,他雖察覺,卻因斷腿,病毒傷加重,功力減退,而無計可施,只要雷純一唱歌,他便比狗都不如。
他病得連刀都舉不起來,本該從容就死,可是他還不能死。
他已在踏梅尋雪閣的地洞底下,住了許久,等了許久。
多日枕戈待旦,茍延殘喘,只為等一個時機,一個報仇的時機。
自中了一支毒銹之后,蘇夢枕已有好些日子,不曾這般劇烈咳嗽過。
他咳得撕心裂肺,咳得青筋繃緊,咳得全身發顫,咳得整張錦被上,都染滿了血。
以至于咳到一半才察覺,這已不是踏梅尋雪閣地底下那昏暗的地洞,而是在他的玉峰塔上。
這一場咳嗽來得又兇又急,但病了的蘇夢枕,依舊是蘇夢枕。
他很快察覺到有人奔了進來,氣息緊促,步履焦急,但不曾帶半分殺意。
聽起來,大約是個姑娘。
那姑娘心跳得很快,當下立在不遠處,似是在看著他。
直到他咳喘漸歇,抬起頭的那一刻,有一道纖細柔軟的身影,飛快奔進了他懷里,不顧鮮血淋漓,緊緊擁住了他。
像是擁著一個珍貴的、失而復得的寶物。
頸側似是被什么熨燙了一下。
不待他反應過來,很快的,那一滴濕潤又被貼在上面的臉頰,輕輕蹭去。
蘇夢枕孤身大半生,連姑娘的手都沒牽過,驀然被緊緊抱住,全身都僵了一瞬。
從未有人離他這樣近,罩門大開時,最容易殺死一個人,反應過來后,他幾乎就要拔出袖中的刀。
但很快的,他又發覺,他的身上此刻只著一件素色中衣,一貫貼身不離的紅袖刀,此刻放在桌上,距離他甚遠。
并且他的身體與此前不同,雙腿俱在,病毒傷也無加重,甚至比起從前,身體還要來得輕松許多。
更讓他感到古怪的,是懷里的姑娘,他的身體對她幾乎毫不設防,竟難以抗拒她的靠近。
他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情況。
不是被藥物控制,也不是什么奇詭怪談,僅僅只是毫無緣由,他由心而外的,莫名依戀著這個素未謀面的姑娘。
若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大抵是情難自已。
像是一種難以割舍的本能。
若是換作旁人,大約是無法離他這樣近的。
蘇夢枕幾乎用了十分的自制力,才將身前的小姑娘推開。
然而哪怕推開,他的動作,也是下意識放得很輕,仿佛怕傷到了她。
他與她并不相識,他低頭看她,只是為了冷靜地審視她,看她對他是否無害,是否會造成威脅。
然而他垂眸看她的第一眼,目之所及,眼中竟只有那雙清凌凌的,沁著淚水的眼睛。
除此之外,好似再也容不下其它。
蘇夢枕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絲心疼來。
但他微微蹙了蹙眉,仍舊十分冷靜,很快便自我調節了過來,將目光投向了她這個人。
縱使蘇夢枕對外表并不看重,也還是不由自主地愣了一瞬。
這實在是一個很美的姑娘,三千青絲垂落,不曾妝點半分,眸中含淚,轉盼流光,微微抬眸看來,竟已美得驚人。
但是他很確定,他的確從未見過她。
那姑娘看著他,大抵是覺察到了什么,眼里的光亮漸漸熄了下去,心硬如蘇樓主,仍然不動聲色地審視著她,少頃,一開口問她是何人,似乎又戳了人家的心窩子。
這實在是個很純稚的姑娘,心里想著什么,那雙清凌凌的眼睛一望到底。
她大概是覺得他腦袋壞了,嘴里喃喃著找樹大夫,然后踏起瞬息千里,眨眼掠出了房間。
蘇夢枕瞳孔微微一縮,神色難得有些愕然。
「瞬息千里」是小寒山派的獨門輕功,而樹大夫……原本早已死在了白愁飛的手中。
然而很快的,現實根本不允許他繼續深思下去。
他見到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人,茶花,無愧,以及他幾句話里試探出的,薛西神,刀南神,沃夫子,乃至很多年以前,早已死在雷動天的五雷天心掌之下的上官中神……
不多時,他又親眼見到了樹大夫。
更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個人。
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金風細雨樓的人。
他確認自己的眼力不曾退減。
他清楚地看到,那個收斂,隱忍,藏而不露,處變不驚的狄飛驚,那個他曾以為,絕不可能會背叛雷損,背叛雷純的狄飛驚,白衣低首,一手執燈,靜靜等在門外,抬眸看著她時,眼神是他從未見過的專注。
超出已知的事情太多,蘇夢枕用了幾日,才將白樓里不存在于他記憶中的那些人與事,一一記在了腦中。
也是因著一一看過之后,他才猛然發現,這個現實里的江湖,比起他記憶中的,要更有相逢意氣為君飲的自在。
而朝堂之上,龍椅上的那位,已成了只能聽命行事的傀儡,操控傀儡的,是他能夠信任的無情,至于結黨的奸佞,蔡京、傅宗書已死,童貫高俅也在“尋仙求道”的路上,被青衣樓的殺手解決,其余的梁師成、李彥等人,不成什么氣候,輕易就被一個個地降職、拔除……如今逐漸不再重文抑武,朝局正在慢慢變好。
這個現實里的蘇夢枕,提前知曉了花無錯與余無語的背叛,提前計劃好了如何反制六分半堂,因而不曾在那個雨夜里,同時失去茶花與沃夫子,不曾經歷破板門之戰,更不曾與王白二人結拜為兄弟。
他腿上不曾中毒,因而無需為了保命而斫掉一條腿,他重病纏身的身體里,亦不曾被下那些無藥可解的劇毒,因而不似后來那般的千瘡百孔,毒傷劇烈,連紅袖刀都再也難以拿起。
他不再有那么多的缺憾。
他曾以為,命運何其薄待他,讓他自小失恃,尚在襁褓中便身受重傷,以至于自幼罹患重疾,僅憑一口真氣支撐,乃至后來習武有成,內力漸深,也無法治愈這殘破不堪的身軀。
后來父親過世,風雨樓風雨飄搖,他少年失怙,獨自一人接過這父親留下的重擔,又獨自一人,帶領眾人撐起這偌大的金風細雨樓。
然而如今他卻忽然被告知,在這個現實里,父親過世后,他并不是獨孤一人。
他還有個親人,有個妹妹。
那日夜里,眸中含淚,哭著飛奔入他懷里的那個小姑娘,是他的妹妹。
卻又好像,不僅僅是他的妹妹。
蘇夢枕性子凄冷,卻是個再重情不過的人。
樓主的私事,自然不會記錄在白樓的案卷中。
但他仍然察覺到了端倪。
蘇夢枕自小就被送到小寒山上習武,很小時候便習慣了孤獨,平日生活簡單,更不喜享樂,唯二的消遣,大概就是看書習武,他一直認為,享樂只能消磨人的意志,痛苦卻能激勵人的意志。
然而他的房里,原本放著的那把用來時刻提醒自己居安思危,坐起來很不舒服的椅子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舒服的、放著軟墊的椅子。
不僅如此,他的屋中還放了一把鋪著絨毯的貴妃榻,堆放了許多姑娘家用的東西,這幾日他在書房查看資料,偶爾在書架上隨便一翻,時常能翻出她隨手寫的字。
她的字跡與他很像,只是不如他筆力遒勁,更顯溫婉清秀。
他的生活里,方方面面,點點滴滴,都是那個少女的痕跡。
慢慢的,蘇夢枕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他也許真的忘記了一些對他來說,十分重要的事情。
有時他原本忙碌處理著公務,卻會習慣性的,目光不自覺往美人塌上掃去,然后發現上面空無一人,便會怔忪一瞬,心里驀然一空。
有時他按照從前習慣忙到半夜,燭火漸暗時,恍然間竟會感覺到困頓,仿佛曾經有那么一個人,不喜歡他徹夜忙碌,總是癡纏著,非要他早早睡下,才肯罷休。
他的身體與記憶,仿佛分裂成了兩半。
連蘇夢枕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為什么會如此。
他開始頻繁地做夢。
他夢見有一年的冬日,雪下得很大,年關將至的前一個月,父親收到一封飛鴿傳書,然后話都沒留一句,急匆匆的收拾行囊,連夜帶人快馬加鞭,出了汴京。
那時他年歲尚小,尚未出師,常年居于小寒山上,每年下山回京,總在年關之時。他回到天泉山的時候,父親還不曾回京,等了幾日,等回了一個不到三歲的漂亮小姑娘,父親牽著她,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夾著嗓子的聲音,讓小姑娘叫他兄長。
小姑娘眨了眨睛,有些好奇地看著他,眸光清清亮亮的,干凈得不染纖塵。
然后乖乖巧巧地,喚了他一聲兄長。
自此,天光破曉,夢境破碎。
他恍惚著醒來,怔怔地盯著床帷許久。
隔著一道墻隅,能聽見隔壁屋里,少女輕淺綿長的呼吸聲。
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第98章 一枕殘夢
自那一日起,蘇夢枕開始成夜成夜地做夢。
剛開始,他夢見的場景,都是每年的年關,彼時他下山回京,那個原本只有一丁點的小姑娘,一年比一年長高一些。
他在夢境之中,看著她,陪著她,一點一點的長大。
直到那一年,本就身體不好的父親,積勞成疾,重病過世,他習武有成,匆匆告別恩師,出師下山,奔赴千里,趕回汴京城,見父親最后一面。
父親了解他,也相信他的能力,將金風細雨樓交到他手中,對此父親并無什么掛礙,只是臨了之時,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他嬌寵著長大的小女兒。
他在父親床前跪下,立下重誓,不論發生任何事,都會保護好她。
后來他的確也做到了。
他為她考慮得十分周全,甚至提前安排好了一切,那時她總是喜歡偷懶,懶怠練刀,懶怠練字,對弈之術,更是爛得沒眼看,若是有一日他不幸離去,這樣一個單純稚拙的小姑娘,是無法承擔起金風細雨樓的擔子的,于是他另外替她安排了其它退路,足夠的金銀錢財,武藝高強的忠心護衛,可保她一生無虞。
這是他原本的打算。
只是再后來,事情的發展,遠遠超乎出了他的預料。
與其說是事情發展所致,倒不如說,是他的心,早在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經變了。
他心有雜念,情難自已。
竟喜歡上了自己親手帶大的妹妹。
那一夜,夢醒之時,他的心口處,仿佛還殘留著那種怦然加快的余韻。
因著身體寒弱的緣由,蘇夢枕從來性子清冷,情緒也總是淡淡的,他一直以為,這個世上,大約很難有什么事,能夠讓他打破冷靜的情緒。
包括情愛之事。
蘇夢枕十分重情,不重情的人,使不出那樣美麗多情的刀法。
他也曾有過一段情愛。
或者說,他曾誤以為那是情愛。
一個美麗的,溫柔的,善解人意的女子,端坐窗前,撫琴而歌,低吟淺唱,嫻靜美好,抬眸看來之時,眼里總是脈脈含情。
那樣的一個女子,又恰好是他定親的未婚妻。
大約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會覺得自己不愛她。
只是后來,他才恍然發覺。
原來那份所謂的溫柔含情的美好,終究只是虛幻。
虛假的偽裝,終歸只能一時,而不能長久。
戳破那層不堪一擊的虛幻泡沫,很快便露出了內里的精明算計,與對利欲權勢的追求渴望。
陡然撕開那層虛幻,看清內里的算計的時候,蘇夢枕并不覺得有多少惋惜心痛。
甚至他仍舊十分冷靜,幾乎沒有任何波動起伏的情緒。
也是直到那時,他才明白,原來他從來不曾愛過。
然而此時此刻,夢醒時分,劇烈跳動的心跳,久久無法平復。
仿佛在清楚的告訴他,這才是愛。
大概是本能的趨使,又或是夢境的影響所致。
蘇夢枕終究再也克制不住,無法不去探尋夢境之外,這個現實里的那個姑娘。
夢里所見到的,終歸只是冰山一角。
他失去了部分的記憶,是所有人都知曉的事實。
于是他開始頻繁的,向身旁的人,探聽起關于她的一些事。
然后才知道,他與她的關系,原來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親近,甚至到了相擁而眠的地步。
那是他還不曾夢到的過往。
近來那些陷入夢境的夜里,夢中的他,總是輾轉反側,難以割舍,竭力壓抑著自己翻涌的情意。
他仿佛正與那個夢中的自己感同身受。
卻也正因如此,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大半月以來,她在避著他。
他大約是清楚原因的。
或許是那日他醒來之時的冷淡,有些傷到了她,又或許……是她隱約察覺到了什么。
他與她之間,像是隔著重重迷霧,又仿佛心中各自透徹,清晰如明鏡。
這些夜里,她總是喜歡掠上塔頂,閑然坐在飛檐翹角上,獨自一人,靜靜坐上許久。
他便也立在檐下,在她發現不了的陰影里,安靜而專注地抬頭,凝眸看她。
曾聽人說,對一個人感到心疼的時候,大抵便已深深陷入了一場情愛。
他在一開始,見到她落下眼淚的那一刻,身體的本能,已令他的心臟,驟然疼了一瞬。
只是那時的他,并不曾多加在意。
然而,在這些寂靜無人的夜里,他獨立于陰影之下,擅自窺見她深藏的脆弱。
每一次,他都會感到心疼。
原來他早已陷了進去。
原來他不知不覺中,已經陷得那樣深。
那一日,她早早出了門,許久都不曾回來。
蘇夢枕獨自等了很久。
等到夜色漸漸變深,直至月至中天,隱約聽見風聲掠過,隨后一道纖細的身影,如同往日一般,飄飄然輕盈地掠上了塔頂。
依稀帶著一絲清甜的桂花酒香。
遠遠的,他看見她唇角微微帶笑,眸光中氤氳著一層蒙蒙水霧,大約是有些醉了酒。
他心下微驚,看著她雙腿一晃一晃,裙擺隨風輕飄,仿佛一輪掛在檐角的月亮,搖搖而欲墜。
他心里擔憂,只能緊緊盯著她,不多時,卻見那小姑娘心大極了,側身趴在檐角之上,就這么兀自酣睡了過去。
只要輕輕一翻身,約莫便會掉下來。
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腳下一點,踏起瞬息千里,輕輕掠上了那一角飛檐。
他將她背了起來,遲疑了一瞬,到底舍不得就此放開,于是躍下塔頂的閣樓,自閣樓處,慢慢往下,踏著階梯,一級一級地往下走。
她大抵是醉得不輕,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竟下意識輕輕蹭了蹭他的脖頸。
他的心也跟著,輕輕的動了動。
她猶然帶著醉意,有些小心翼翼地問他,兄長,是你嗎?
那個時候,他沉默了很久。
鴉羽般的睫羽長長垂下,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神情。
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就連他自己,也無從知曉。
他是蘇夢枕,卻又不是蘇夢枕。
他清楚的知道,他的記憶是完整的,并未缺失半分。
那些夜里的夢境,究竟是他的記憶,還是另一個蘇夢枕的記憶?
他不知道。
正如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她口中喚著的那個兄長。
不知道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思。
最后的最后,他還是輕輕點了頭。
那些夢中的記憶,他正在一點一點地尋回,這是不是表明,他或許也真的會是,她那個心心念念的兄長。
恍惚之間,他有一種夢境與現實的交錯感。
慢慢的,他逐漸開始分辨不清,到底哪些才是他真正的記憶。
可是他夢境之中的記憶,卻仍舊遺失了一塊。
他還尚未找回來。
不能擁有完整記憶的蘇夢枕,不會是她的兄長。
蘇夢枕開始變得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缺失的那一部分,剩下的夢中記憶。
轉眼到了深秋。
漫山楓葉全紅的時候,蘇鏡音忽然不見了。
那日蘇夢枕出去辦事,回來的時候,隔壁房間內,并未有任何的呼吸聲,他以為她只是像平日那般,出去走走,很快就回來,然而等到夜色深深,等到天光即將破曉,她仍舊不曾回來。
他陡然意識到了什么,心慌了一下,急切地推開了她的房門。
桌面之上,放著一張箋紙,開門之前,掠起一陣風,細薄的箋紙飄飄悠悠的,輕輕落到了他的腳邊。
她的信上,寫得很簡潔明了。
開頭的地方,她仍愿稱他為兄長。
她在信上說,她想起了一些人,她還有一些仇,等著她去報。
蘇夢枕眉頭微微蹙起,沉吟片刻,終于想起了什么。
他最近在夢中,已經記憶起了當年令父親奔赴萬里,前往關外的那封飛鴿傳信,是由小姑娘的娘親所寄。
那位明月姑娘,大概早已猜到了她的結局,那雪原上的一役,追根究底,是由貪心的金遼皇室與宋室內賊所引起。
如今朝廷上奸佞已除,小姑娘信中所說的仇,大約只剩金遼皇室。
遼國的耶律延禧有著和趙佶一樣的昏君尿性,同樣耽于享樂,貶斥忠臣,總歸是大差不差,遼軍已然沒有了幾十年前的威芒,國力也正在慢慢衰減,相比之下,反倒是東邊的金國女真族,威脅性要更大一些。
她已走了一天一夜,如今再想追過去,恐怕也已經追不上了。
她在信中不曾明言,但既是特意留了信給他,告知了她此行的目的,蘇夢枕只略微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皇室若除,金遼必亂。
若是如此,他根本無法擅自離開汴京,必要與無情先行商議,考慮如何出兵。
很難說這其中,有沒有她阻止他前往追她的刻意安排。
然而他的確必須留下,等待時機。
驅除韃虜,收復燕云,金風細雨樓成立的初衷,本就是為此。
秋冬相交之際,一場突如其來的初雪,自天空中紛紛揚揚,傾灑而落。
隨著這場初雪而至的,是自北邊的一則傳信,上面寫著的,是金遼皇室死傷大半,朝中內亂的好消息。
蘇夢枕終于松了一口氣,雖然高興,卻又不怎么高興。
他知曉她的身上,懷有夜叉白雪的異能,金遼之內,就算再多的高手也奈何不了她,唯一可能出問題的是,她江湖經驗并不算足,一不小心,或許會落入圈套算計。
然而在發現她離開的那一日,蘇夢枕立即讓人去西院查看了一番,不出他所料,狄飛驚早已追了過去。
有一個狄飛驚在她身旁,什么樣的算計,都已無足輕重。
這也是他不高興的一點。
這一則北邊傳來的信件,是狄飛驚的字跡。
在整頓朝堂的過程中,無情啟用了不少曾經被貶斥的將軍,宗澤、李綱與韓世忠等人,各自領著糧草充足的三萬兵士,低調地屯兵駐扎在邊境。
糧草從哪里來?自然是一個個落馬的奸佞府中,抄家而來。
在蘇夢枕率領著大半金風細雨樓的弟子,奔赴前線路上的時候,蘇鏡音已經躲過金遼搜捕刺客的追兵,坐著馬車入了關。
原本她離開汴京城的時候,還是深秋時節,她騎著一匹快馬,趕路也比較快,只是后來入了冬,關外風雪肆虐,騎馬的時候,北風夾雜著森冷的雪粒,冷風如刀,刮得臉上生疼。
后來還是狄飛驚去買了輛馬車。
她沉默著上了車。
當初她的打算,是獨自一人前往關外,只是才剛出了汴京城門,便見狄飛驚已然騎著一匹馬,踏著滿地紅葉,悠悠然追上了她。
她無言地看著狄飛驚,覺得這些聰明人的腦子,真是讓她一點秘密都沒有。
彼時她勸說他,他已經幫了她許多,早已超出了當初她隨手贈他的那袋金葉子的價值,他大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然而狄飛驚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是顯而易見的認真。
他說,“跟著姑娘,便是我想做的事!
她怔怔地看了他許久。
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發覺,原來很久之前,一直有什么事情,被她無意中忽略了。
第99章 一枕殘夢
蘇鏡音入了關之后,并未趕去與行軍路上的金風細雨樓眾人匯合。
她原本是不想去戰場上摻和的,然而,盡管遼國國力日漸衰微,還是比早已滿是沉疴爛疾的大宋要好得多,更別提還有一個兵強馬壯的女真在一旁虎視眈眈。
雖說金遼皇室皆死而引起的內戰,的確消耗了不少兵力,卻也還是不得不防。
蘇鏡音在邊境小鎮待了數日,等到邊關燃起烽火,李綱宗澤等將軍率領軍隊,分別打了內亂中的金遼一個措手不及,開始拿下幾座邊關重鎮后,這個時候的金遼朝廷,才后知后覺意識到了戰事的緊迫性,內亂雙方兩相合計之下,勉強嬪棄前嫌,立盟合兵,一同抵抗來勢洶洶的宋軍。
自朝政變動之后,早已不再缺糧少衣的軍隊,如今在幾個經驗豐富的將軍的操練下,逐漸恢復了軍隊該有的生機,但一時間也無法對抗兵強馬壯的金遼騎兵。
若是只有蘇鏡音一人,她或許只會想用暴力解決,但有個腦子好使的狄飛驚在身邊,便不用做那種太過費力的事情了。
夜叉白雪是天生的暗殺者。
夜黑風高處,殺人放火時。
蘇鏡音落在高處,指使著夜叉白雪消弭身形,于金遼合營的大軍中,悄無聲息取下幾名大將首級。
主將副將皆亡,軍中霎時大亂,趁此時機,蘇鏡音搭弓挽箭,燃火點了糧草。
狄飛驚給宋營送去消息的時候,蘇夢枕也在,見了他,沒多說什么,只在聽到一夜之間可主事的將領皆死于暗殺的時候,眼底飛快掠過一抹鋒芒。
如今眾多江湖好手聽聞戰事將起,奔赴而來,其中還有距離邊境較近的連云寨,也在戚少商的帶領下,舉寨出動,支援前線。
但江湖人士大多習慣自由,并不服管,基本不屬軍營管轄,更多的,都只服從蘇夢枕的調令。
他走不開,更做不到因私人感情而放下這一觸即發的戰事,最后只能寫了封信,封得嚴嚴實實的,才交予狄飛驚。
信上其實沒說什么,只讓她保重自身,更多的就沒有了,有些話,他還是想當面與她說。
只是不曾想,自那一日起,再見到她,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蘇鏡音陸陸續續斷了金遼的糧草輜重幾回,算著大概再集齊糧草還需一段時間,便也不再管了,修整了幾日后,一路南下,卻不曾回汴京城。
金風細雨樓留了楊無邪坐鎮,有他在大后方守著,蘇鏡音并不擔心,前線戰場上,個人的力量其實作用不大,她所能做的不多,其余的,她也已寫信給石觀音和玉羅剎。
玉羅剎自然是無有不應,很快便拎上自己的好大兒,又捎了信回羅剎教,反正羅剎教中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人,常年有玉羅剎壓著才沒鬧出什么事來,這會兒調出大半教眾趕往前線,就算掛在戰場上,也算死得其所,對此玉羅剎是不怎么在意的。
玉羅剎收到消息的時候,李尋歡恰好也在,他本想隨著一同去,但如今已領了個有名無實的太傅名頭,卻是不好突然離京。
原本諸葛神侯再三勸說,李尋歡也不欲再次入朝為官,后來還是無情出宮同蘇鏡音見了一面,為了以后的朝局穩定,百姓安居,讓她兄長能少操一點心,蘇鏡音對于犧牲李尋歡的一點自由,并沒有什么負疚感。
于是在李尋歡再次上天泉山去看她的時候,她并沒有給他吃閉門羹,而是與他見了一面。
好在這個太傅之名不同其它,連上朝都不用,只需教導幾個皇室子弟而已,也不算多犧牲自由,只是在這種時候,無法擅自離京前往邊關。
而石觀音對當年協同害死明月的金遼,更是欲殺之而后快,更別提這還是自家小姑娘的請求,收到信后,立馬帶上了一大半的人手往北邊趕,只留下如今已和中原一點紅各自有意的曲無思守家,當然,走的時候,也沒落下對行軍打仗有所見解的顧惜朝。
大概在蘇鏡音離開邊關的時候,他們也已經各自帶人在趕往前線的路上了。
蘇鏡音從來都待在汴京城中,甚少外出,然而自恢復幼時的記憶起,便一直想去看看,當年娘親當作睡前故事給她講的,那些行走江湖時,曾經看過的風景。
狄飛驚一路一直跟著她。
蘇鏡音勸過幾次,畢竟世人皆知,狄飛驚多謀善略,見微知著的本事江湖上無人可及,不在戰事上發揮作用,總跟著她實在暴殮天物,但蘇鏡音并不是一個喜歡隨意支配他人的人,盡管狄飛驚總是說,不論任何事,只要吩咐他一聲,即可。
狄飛驚總是這樣,冷靜,專注,默默付出,溫柔而赤忱。
她實在不知道怎么面對一個這樣好的人。
尤其是在這種她給不了他任何回應的情況下。
這種時候,蘇鏡音就越發佩服起了陸小鳳和楚留香,明明風流多情,招惹了一身的情債,卻看起來十分習以為常,半分心理負擔也沒有。
若是讓陸小鳳與楚留香二人知道她這樣想,估計這心理負擔,不想有都有了。
可惜一開始的初始形象難以扭轉,大約他們在蘇鏡音的心里,一直都會是茶花所說的,情史堪比個把月沒洗的襪子之論。
南下的路上,蘇鏡音途中也不是沒想過,要么悄悄跑路算了,但她實在不懂得掩藏心思,或者說,即便是藏得再好,大概也瞞不住狄飛驚。
每每她一起心思,狄飛驚總是會用一種溫柔而專注的目光,靜靜地看著她,看得她心里直發虛。
這樣的眼神,與某個人太過相似,從小到大,向來都是蘇鏡音最扛不了的。
大約聰明人總是有些相似的,或者說,他們總是能一眼看出她的弱點,然后對癥下藥。
北邊雖然在打仗,但南下的一路上,除了偶爾遇見一些還在趕往前線的江湖人,蘇鏡音倒是沒見著什么亂子,約莫也有這半年多以來,朝政趨于穩定的原因。
但這路上也不是沒遇到什么波折。
一個過分貌美的嬌柔姑娘,一個清俊溫潤的斯文公子,這樣的兩個人,毫無遮掩地一路南行,若是沒有些本事在身的話,大多是走不了多遠的。
有些眼力見的人,自然知曉越是這樣看著單純無害的人,越是不能小覷,更有些見多識廣的人,要么能認出金風細雨樓的蘇小姐,要么能認出低首白衣的狄飛驚。
然而偏偏這世上,沒眼力又色膽包天的人,著實不少,每到一處地方,總要隨手打發一兩個,才能鎮住其他蠢蠢欲動的地頭蛇。
這些大多都不妨事,就跟吃飯喝水似的,蘇鏡音一般揍過就忘了,這一路上,唯一一個比較特殊,能讓她記住的,只有一個賣糖炒栗子的。
畢竟一個有眼力,卻又想殺她的人,這世上實在不多。
準確的說,那人不是想殺她,而是誰都能殺,不論是江湖游俠,還是普通百姓,即便是路邊下學回家的小童,于她而言,都無差別。
但蘇鏡音也忘了那人究竟真名叫什么,只記得她的名字有好多個,什么熊姥姥,女屠戶,桃花蜂,還記得遇上她的那天,夜涼如水,是個月色正圓的日子。
一個佝僂著腰的老婆婆,身上穿著打滿補丁的破舊衣裙,在路上嘶啞著聲音,叫賣著糖炒栗子,一些心腸好的人,總是看著不忍的。
比起自家兄長的愿為天下先,蘇鏡音其實有些冷情,對那些不認識的人,她大多是沒什么柔軟心腸的,有時遇上一些年輕的乞丐,她也不會有多余的同情心,但對于這種上了年紀,卻因貧窮困苦而竭力維持生計的老人家,總是存了幾分憐憫與不忍。
然而在蘇鏡音剝了顆栗子,正要隨手塞進嘴里的時候,卻被狄飛驚抬手攔了下來。
除非天衣無縫,否則這世上,又有幾人的偽裝能瞞過狄飛驚呢?
這大約是很難做到的。
所以不論那個熊姥姥無差別殺人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她都已經死在了那個月色圓滿的夜里。
蘇鏡音一路走走停停,時而往南,時而往東,純粹看心情走,在又是一年秋冬相交之際的時候,到了杭州城。
縱使是江南之地,這樣寒涼的季節里,風景也是有些冷寂蕭瑟的。
蘇鏡音進了城,看了一路的枯枝落葉,正有些興致缺缺時,轉過一道墻隅,抬眼卻是一樓春色。
一片宛若春暉的繁盛花影中,立著一個提壺澆水的如玉公子。
大約是在一片寂寥秋色中,能看到這般景色實在不易,蘇鏡音不由得走近了些。
她與花滿樓當初在洞庭君山,是有過幾番交集的,如今路過傳聞中的百花樓,倒沒什么見外之意。
倒不如說,她的眼里沒有什么如玉佳公子,只有一片探出墻頭,開得風姿艷麗的的木芙蓉,寥寥幾株便已占盡深秋風情,抬手就想薅兩朵下來。
“蘇姑娘。”
溫和清朗的聲音,自樓上傳來,蘇鏡音正要折花的手一頓,抬眼望去,便見那花滿樓微微笑著,眼瞳一如既往的沒有焦距,臉上倒沒有什么對她試圖辣手摧花的不滿,只脾氣極好地說道,“許久未見,若要賞花,不如進來一觀!
早聽說花滿樓的耳力極好,但曾經只是寥寥幾面之緣,竟也能聽出她的腳步聲,蘇鏡音不免有些驚訝。
怔了一怔,她才反應過來,對方這是在邀他們進去,還沒等她回復,又聽花滿樓緩緩開口道,“當然,若是蘇姑娘有要事在身,也可隨意折幾支花帶走!
大概這是蘇鏡音平生所見性情最溫和的人了,性子好得一點都不像江湖人。
她放下折花的手,帶著狄飛驚,轉身踏入了敞開大門的百花樓。
走進樓中,一花一草,皆見主人之用心。
原本蘇鏡音只想著坐一會兒就走,然而談話間花滿樓聽聞他二人正要去尋客棧,便又開口留客。
越是這樣溫潤隨和的人,越是讓人開口難以拒絕,而且外邊秋色寂寥,蘇鏡音也確實喜歡這里的春枝花影,便也想著多留幾天。
只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狄飛驚倒是與花滿樓十分談得來。
不過仔細想想,這也確在情理之中,二人一個孤寞出塵,一個溫文儒雅,雖性情不同,卻同樣是個對外物并無半分野心之人,身處江湖之中,卻似遠在紅塵之外。
這一日,在狄飛驚與花滿樓品茗對弈的時候,蘇鏡音獨自出了門。
這些日子里,與其說狄飛驚是在跟著她,倒不如說是在管著她,他也的確細致入微,很多事若是沒有他在,蘇鏡音一個從不曾獨自遠行的人,大約是照顧不好自己的,特別是這場旅程,追根究底,是因著她心里有事而想著逃避。
他總是一日三餐準時備好,大多時候她都沒什么胃口不想吃,但在那種平靜看著她的眼神里,總讓她覺得不吃一些就有負疚感。
而且還總是不許她喝酒。
這會兒一出門,蘇鏡音立馬轉道去酒樓里,拎了壺桂花酒出來。
但蘇鏡音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時,一片花枝春影的百花樓中,花滿樓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開口問了一句為何今日不曾跟隨外出。
畢竟這幾日以來的相處,花滿樓已然十分清楚,狄飛驚對那位蘇姑娘的在意,然而今日,卻有一些不同。
但要說哪里不同,他卻又說不上來。
狄飛驚手中捏著一子,靜靜望向遠處,黃昏霞光之中,轉角盡頭已沒有了那道纖細的身影,他垂落眼眸,沉默了許久,似有幾許不可言說的落寞。
就在花滿樓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卻又聽他緩緩開口,語聲輕淺而飄渺,朦朧得仿若天邊的流云。
“她想見的人,已經來了。”他說。
而此時此刻的蘇鏡音,什么都不知道。
她拎著酒壺,慢慢踱步到了西湖南岸的長橋邊。
孤山不孤,斷橋不斷,長橋不長。
在這座有著化蝶傳說,九曲十八盤的石橋上,蘇鏡音坐在闌干邊,隨手打開了酒壺封口,瞬間桂花香濃,酒香滿溢。
蘇鏡音其實并不怎么喜歡喝酒,只是心頭總有一絲掛念,依稀記得,在那個飄滿桂花香氣的夜里,她好像曾見到過兄長。
她只是想見他。
想見到那個記得她的他。
然而今日,分明只喝了淺淺幾口,她卻已是有些醉了。
一片氤氳的淡淡酒香之中,恍惚間,她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的聲音。
她好像真的見到了那個想見的人。
眉目溫存,眸光縱容。
似乎熟悉得一如既往。
黃昏暮色的霞光散漫天際,輕輕落在他的身上,溫柔得不可思議。
蘇鏡音怔怔地看著,如墜夢中。
卻在他想觸碰又遲疑地收回手的時候。
眼圈一紅,陡然落下淚來。
第100章 一枕殘夢
是從什么時候,想起了他在這個世界醒來之前的,那些忘卻的記憶?
蘇夢枕也不知道。
他只記得,在收回燕云十六州的最后一座城池,于檀州城內安頓下來的當夜,他在滿目昏暗的夢中,見到了一個人。
這一次,不是這個世界的記憶,而是他失去的,屬于他的,在踏梅尋雪閣地底下的記憶。
地道里又暗又冷,只他一人獨坐,目之所及之處,唯一的亮光,僅有一豆昏黃的燭火。
然而那一夜,卻忽然出現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姑娘,即便蘇夢枕功力減退,眼力卻仍舊精準得很,他能確定,那姑娘是一瞬間出現在此處的,仿佛憑空而來,悄無聲息。
彼時的蘇夢枕,手中無刀,傷毒在身,但是一身凜然氣勢,卻是毫無消減。
大約這世上,在這種凜然氣勢的威懾之下,還能安然閑適地面對他的人,不出一掌之數。
然而那姑娘卻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仔細端詳了他半晌。
然后淡定的告訴他,她要救一個人,但她暫時無法離開這個世界,所以只能來找他。
天行有常,人道有為。
逆天改命,一命只能換一命。
用誰的命,去換誰的命?燭光幽微,蘇夢枕看不清晰她的模樣,分明只是一個身形纖弱的女子,要人辦事的態度卻過于理所當然,仿佛只是通知,而不是征求他的意見。
她說,她救得了他,卻不能救他。他的結局已是注定,反正最后都要死,不如就用他的命,去救一個人。
蘇夢枕明顯察覺到,她有著無可比擬的武力值,比之關七大約還要更勝一籌,這種情況下,于她而言,他的意見自然不重要。
何止不重要,在他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眼前一黑,便已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徹底昏睡過去之前,意識恍惚間,他似乎聽到遠遠傳來一句喃喃輕語。
她說,她不能更改他的結局,但可以贈他一場大夢。
自此,蘇夢枕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夢中人,還是世外魂。
直到攻破遼都上京臨潢府的那一夜,他才恍然明白,他并非是為誰而來,原來由始至終,他這一路走來,都是在圓一場觸手不能及的夢。
在那個陰暗孤冷的地道中,他撐著一身傷病,除了報仇,心里始終還有一絲放不下的念想。
驅除韃虜,恢復中原,紅袖迎風過,刀飲敵國血,燃燒生命余燼里的一抹寒焰,卻能換得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夢,已是萬分的值得。
如今夢已了,他本該從容離去,可是卻偏偏無法欺騙自己。
那些記憶里的前塵過往,情思不悔,穿過兩世歲月洶涌而來,自此后,朝暮與歲月并往,他再也不能分辨。
那些始終舍不得,又放不下的,是誰的情。
那些縱使明知得不到,亦留不住的,又是誰的念。
他是蘇夢枕,卻又不是蘇夢枕。
那些是他的情,也是他的念。
可是這場夢,終究已到了尾聲。
他原本以為,有些情,有些念,遠遠看著,靜靜想著,于他而言,便足夠了。
可如今,卻連這點期望,都已難以實現。
原來有些故事,在一開始就寫好了結局。
他能留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他迫切地想要見到她。
所以在攻破了金國國度的上京會寧府之后,他安排好一切事務,然后獨自一人,千里單騎,一路匆匆趕往江南。
然而在見到她的那一刻,他終究還是遲疑了。
明明想觸碰,卻還是收回了手。
她凝眉看著他,轉眼間,悄然落了淚。
蘇夢枕心頭一痛,恍惚間才想起,除了剛剛醒來的那一日,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曾見到她紅過眼眶。
可是從前那些記憶里的她,唯有在她的兄長的面前,一直都是個愛哭的小姑娘。
他無措地抬起手,似乎想為她拭去眼淚,卻又像是近鄉情怯一般,不敢靠近。
蘇鏡音紅著眼圈,抿了抿唇,僵持了半晌,將手中的酒壺,遞給了他。
“……喝酒么?”她問。
這一年多以來,他的病情逐漸在轉好,臉色也不再青白一片,瘦骨支離,雖然還是比不上那些健壯的江湖人,表面看起來也只是一個稍微羸弱點的書生,卻已比從前要好上太多,喝點酒也無傷大雅。
蘇夢枕沒想太多,只默默接過。
他喝了一口,感覺到舌尖甜意,卻身形一頓,“這是……”
“……桂花酒釀。”蘇鏡音轉過身,不再看他,低聲呢喃道,“喝不醉人的!
蘇夢枕怔愣在原地。
卻又耳聽著她接著說道,“與上回的桂花酒香,是不是很像?”
落日余暉灑在長橋之上,暮色漸暗,蘇夢枕垂眸看著手中的酒壺,卻覺心頭晦澀難當。
片刻后,他微微點了下頭。
“是,幾乎一模一樣。”
原來到如今,分辨不清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個。
原來她從未醉過。
剛開始的時候,蘇鏡音是能夠分清的。
可是漸漸的,他的眼神,他的動作,他的語氣,與她的兄長越來越像,幾乎就是同一個人,或者說,一個有著兩世記憶的蘇夢枕,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已沒人能說得清。
蘇夢枕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伸出手,輕輕將她攬入了懷里。
他沒問可不可以,只是眼里有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釋然。
仿佛察覺到了什么,被擁入懷中的蘇鏡音身子一頓,但很快的,又緩緩閉上了眼,抬手抱住了他的腰。
蘇夢枕緊緊擁著懷里的姑娘。
讓人難以拒絕的暖意,自懷抱之中,徐徐蔓延至全身。
桂花酒釀的香氣,揉雜著姑娘身上的清冷馨香,縈繞在他的鼻端,恍惚之間,眼前閃過那些久遠記憶里,共同有過的往事。
一幕一幕,惘然若失。
這一場大夢終要醒來。
夢里的最后,他奔赴萬水千山,終于擁抱住了那個令他舍不得,放不下,留不住,心心念念的姑娘。
這一刻,在這個世間,他終于感受到了一絲真實的溫度。
在黃昏暮色的最后一縷日光落下之前。
他像是一株花期將至的荼靡,在徹底凋謝之前,只想牢牢抓緊懷里的姑娘。
縱使只有短短一剎。
縱使南柯一夢終須醒,斷云流水無尋處。
“音音,你要記得我!
那個夜里無人聽見的話語,他又輕聲說了一遍。
這一回,蘇鏡音是完全清醒的,沒有醉,也沒有裝作醉了。
而是在他懷里,安靜的,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
或許是這一路幾乎毫無停留的奔波,實在太過勞累,落日最后一抹余暉消失在天際的時候,蘇夢枕隨著蘇鏡音回到百花樓,然后便一睡不醒。
他大抵是真的很累很累了,眼底有一抹青黑,臉色雖不再如從前那般蒼白,卻也不算多好。
蘇鏡音靠在床前,靜靜看了他許久,直到門外傳來一聲極輕的敲門聲。
她打開房門,見到門外的狄飛驚。
庭園里,一片花枝綠影之中,清俊出塵的白衣公子,有著一雙極好看的眼睛。
蘇鏡音抬眸看他,抿了抿唇,想說什么,卻在對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又沉默了下來。
他總是喜歡那樣看著她,用一種溫柔的、包容的目光,像是這江南的蒙蒙煙雨,溫潤而柔和。
可是那樣好看的眼睛里,如今卻藏著一絲令人難以忽視的落寞,藏著一重濃烈的,顯而易見的情思。
“要走了么?”他問。
蘇鏡音眼睫微顫,咬了咬唇,遲疑片刻,輕輕點了下頭。
狄飛驚大約是她在這世上,唯一一個虧欠的人了。
她曾勸過他許多次,可他總是說,他只是想要護著她,陪著她,哪怕只是走一段路,也已足夠。
或許從邊關大捷的消息傳來的時候,狄飛驚就知道,他能陪著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淅淅瀝瀝的雨落了下來,打落幾多花葉。
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她身上。
在她點頭的那一刻,細細碎碎的雨滴,輕輕落入他的眸子里。
那雙清朗眸子里的光影,仿佛在那一瞬間,被冰冷的雨水盡數澆熄。
蘇鏡音看著他,眼眶一陣一陣地發酸。
她張了張口,想要說他這樣好的人,以后定會有更好的姑娘陪著他,卻忽然被一股力道輕輕拉著,跌入了他的懷里。
這大概是狄飛驚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她做出這般帶有主導意味的強勢動作。
蘇鏡音沒有掙扎。
大約是在跌進他懷里之前,余光中,她依稀看見了一雙眼眸,里頭盛滿了悲傷與寂寥,像是落了雨的西湖水。
“音音!
狄飛驚是多么聰明的一個人,她想說什么,他一看便知,可是他卻不想聽到那樣的話。
但他又是多么妥帖的一個人,他知道,有些話,若是說了,必會給她造成負擔。
可是他卻只有這個機會,可以毫無保留的說出口。
所以他輕輕地遮住了她的耳朵。
“我這一生,再不可能愛上別人了。”
他的聲音落在雨里,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蘇鏡音什么都沒能聽到。
只能感覺到,她的發頂,似乎輕輕地落下了一抹溫熱。
像是一個極其溫柔,又十分克制的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