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山路
魏舟掐個指訣, 在半空中畫了一道符。片刻之后,尚明額頭微微發亮,像是在那里亮起了一塊電子屏。
屏幕似乎正在進行調試, 首先出現的是一些模糊的畫面, 有人影也有風景,晃來晃去的, 好像一個人提著攝影機正在爬山路。慢慢的,它變得越來越清楚, 但畫面的穩定性卻依然不好,晃來晃去的。
秦時看了半天,勉強看出這像是一段正在回放的錄像帶,但畫面晃動得太快了,看不出什么具體的內容來。
幾分鐘之后, 畫面慢慢穩定下來,畫面中央出現了一位中年道士。他看上去四十來歲的年紀, 面容溫雅, 一雙微微泛著冷意的眼眸像是隔著電子屏, 打量著石洞里正在看著他的幾個人。
秦時明白, 他正在看的人是尚明。
他的目光非常冷酷,且帶著不加掩飾的猜忌與嫌惡,高高在上的姿態仿佛貴公子看到錦袍上爬上來一條毛蟲。
他就這樣打量著尚明, 片刻之后, 轉過頭對身旁的人說:“正是他。我看著那師徒倆起的卦。”
他側身讓開位置, 于是石洞里的幾個人又看到了一張陌生的男人的面孔。他的年紀似乎要比道士年輕一些,留著一副亂蓬蓬的大胡子, 露出來的半張臉顯得十分英俊,只是五官的輪廓分明, 眼神又冷,看人的時候帶著一種逼人的悍氣。
賀知年失態地向前走了兩步,“這人……”
電子屏暗了下來。
魏舟詫異的看著他說:“這些是尚明的記憶。師父說,或許他自己都不記得曾經見過什么人,但他關于這兩人的記憶卻始終保留著。”
秦時覺得這一招有點兒像他們當初在驛館里偷看師弟。但一個單純就是攝像頭,一個直接看到了記憶,后者明顯更厲害一些。
這樣的法術是用后世的科學知識也很難解釋的。
“這應該就是給尚明種下種子的畫面?”秦時問魏舟。
魏舟點點頭,“這兩個人,無論是陽豐觀還是水月觀都查無此人,但水月觀做灑掃的道人曾見過一個大胡子來拜訪觀主。據說每隔兩三個月就會出現,因為這個日期比較有規律,所以道觀里有不少人都記得這么一個人。”
魏舟說著,轉頭去看賀知年,“你剛才要說這人什么?”
“我或許見過他。”賀知年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不能相信自己親眼所見,“在鎮妖司的宗卷里見過他的畫像。十多年前,他追緝一頭逞兇的蛟龍,深入漠北峽谷,搏斗之中引發山巖崩塌,與蛟龍一起埋在了峽谷下面。”
“不會認錯了吧?”魏舟嘀咕,“這人我師父知道,他是漁飛邈。有人說他替水月觀做事,也有人說他跟妖族是一伙兒的。之前回長安的路上,暗算我們的‘師弟’那些人也在到處找他,這是柳風語遭了‘師弟’暗算的時候,親耳聽他說的。”
“應該沒認錯。”賀知年在記憶中搜索,蛟龍這種東西比較罕見,所以這個案子,連同跟這個案子相關的緝妖師,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只是想不通,”賀知年說:“他既然沒死,怎么逃脫險境之后不回來聯絡鐘大人?”
這個問題,大家都無法回答。
魏舟便又說道:“前面的道士就是楊一行,我和師父都猜他沒安好心,卻不知道他跟漁飛邈廝混在了一起。你們此番西去,留意這兩個人的動靜,多加小心。”
水月觀和陽豐觀都已經被掀翻了,但這兩個人卻能做到片葉不沾身,絲毫也沒有被牽連到,魏舟就覺得這兩個人都不是什么簡單人物。
秦時也覺得他們不簡單。楊一行從一開始就在刻意打聽他這個“外來之人”的下落,但找到了尚明之后,卻只是在他身上埋下了種子。
“他們想知道外來之人做了什么?”秦時不解的看著魏舟,“知道這個有什么用?能做什么呢?”
迄今為止,他造成的最大的破壞就是招來了一場雷劫,劈死了賀家的一棵老銀杏樹。當然了,這多虧了小龍,要是沒有小龍幫忙擋著,賀宅,乃至整個宣義坊恐怕都會挨雷劈,說不定還會有傷亡。
但也就這樣了。這種程度的破壞,隨便來個修行者扔一道引雷符也能做到,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呢?
別的,他就沒干什么了,處處老實低調。
魏舟也想不明白,難道說楊一行這些人知道什么他們不知道的事?或者外來之人還關系到什么秘密?
魏舟上下打量秦時,心中納悶的不行,有什么秘密是外來之人本人都不知道的呢?!
賀知年見他們該說的都說了,便提出要在下山之前見一見和庸。聽說他已經有了要蘇醒的跡象,他一直很掛心。
魏舟卻告訴他師父已經把和庸給送走了。
秦時和賀知年都吃了一驚,“送去了何處?”
“師父說洛陽名醫巫師昭此刻人在金陵,”魏舟說:“和師兄昏迷這么久,師父不敢大意,送他去見巫先生了。”
秦時覺得這個說法有些莫名其妙。昏迷許久的病人有了要蘇醒的跡象不是更應該好好養著?怎么還長途跋涉的去就醫?
難道是修行之人的癥狀比較特殊,尋常的治療手段不起作用?!
賀知年也是一頭霧水。但和庸已經離開了追云觀,他也沒有辦法,只能叮囑魏舟一旦和庸醒來,說出了有關古墓的情況,一定要想辦法傳到他手上。
魏舟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很鄭重的答應了。
從道觀出來,秦時有一種稀里糊涂的感覺,好像知道了很多新的消息,又好像什么都沒打聽到。
尚明整個人都像是被封印住了,也不知老神仙的手段能不能把這孩子的魂兒挽救回來。據說要等種下種子的人殘留的靈力徹底消失,李玄機才能放開他。
兩個人牽著韁繩在山路上慢慢走,周圍安靜得只有偶爾響起的幾聲鳥鳴。
水蘭因這會兒盤在秦時的馬鞍上,仰著小腦袋似乎在觀察周圍的環境,時不時吐吐信子,分辨空氣里的各種氣味兒。
秦時放它在外面玩了一會兒,就把它裹進毛皮里收回了挎包。這個時候溫度還是比較低的,他記得蛇蟲都要等到驚蟄之后 才會活躍起來。眼下才剛進了正月,還早著呢。
果然水蘭因鉆進挎包里就去睡覺了。
賀知年想到虺一族以后說不定能給他們幫上忙,思緒就又飄到了他們西行的事情上。
秦時剛好也在想這件事,他對賀知年說:“我們在西北還是能找到不少幫手的,但古墓中的聚靈陣若是不解決,幫手再多也沒用,都是給敵人送糧食去了。”
“破陣是關鍵。”賀知年也知道,但他為難的是,設下陣法的明顯就是道門中人,破解的希望也寄托到了老神仙身上,整件事似乎成了道門中人的一場交鋒。
“和庸當初跟我們一起進了古墓,他知道的應該會多一些。”賀知年這樣想著,暗暗希望老神仙能夠盡快想到解決的辦法。
秦時想的是,如果賀知年也精通道術,當日在古墓之中,絕對不會只跟對手拼武力,而是會對古墓里的格局、陣法的排布有更多的認識。不像現在,只能把破陣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這種感覺,有些憋屈。
兩個人之間大約難得有這樣清凈獨處的機會,唯一的燈泡也已經在挎包里睡著了,周圍安安靜靜,秦時竟然覺得有些不習慣。
秦時湊到賀知年的身邊,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拉住了賀知年。賀知年看看兩個人相握的手,心里像有輕盈飽滿的氣泡慢慢地漂浮了起來。
他們站在荒涼寂靜的山路上,輕輕的接了一個吻。
微風拂過,清寒中隱約帶著春天的氣息,微暖微潤,讓人覺得一切都正在變得更美好。
追云觀與明家大宅的分岔路口就在前面,兩人還沒走到近處,就看見天上地下一片金燦燦,晃得人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無數只金黃色的鳥兒,有的棲息在樹枝上,有的正在半空中盤旋飛舞,長長的尾羽映著日光,如同上好的錦緞一般光華閃爍。
秦時就覺得,以往都覺得重明鳥身為祥瑞是非常珍貴的,但這么一大群重明鳥聚在一起,好像也沒那么值錢了,簡直好像進了雞窩一樣。
秦時想到雞窩兩個字,腦子里好像有什么想法閃了過去,正要深想,就聽見半空中小黃豆的聲音歡快的叫了起來,“爸!”
秦時抬頭,就見一雙毛色璀璨的大鳥引著小黃豆在他的頭頂上方盤旋,緩緩朝著他所在的位置降落。
秦時心想,這可是看出差別來了,要擱在以往,小黃豆恐怕要像個秤砣似的,直接就從半空中掉下來了,能不能摔在地上,全靠他接不接得住。如今有了同族的長輩調\教,飛行的技巧果然大有進步。
第222章 歸晚
小黃豆穩穩地停在了秦時的肩膀上, 嬌氣地抱著他的下巴蹭了蹭,哼哼唧唧的撒嬌,“爸你怎么才來接我呀, 我都飛累了, 爪爪也痛……”
秦時揉揉它的小爪子,耐心哄它, “爸去辦事了,這不是剛辦完么。”
兩只大鳥落地, 化出明成峰夫婦的模樣。秦時十分擔心的偷瞟了一眼明夫人,見她眼中雖有不舍之意,但臉上卻帶著笑容,估計剛才陪著小黃豆玩的挺開心。
秦時悄悄松了一口氣。
小黃豆跟它爹膩歪夠了,想起它爹來這里的目的, 連忙沖著明成峰夫婦倆揮揮翅膀,“親爹!親媽!我們要回家啦!”
秦時, “……”
明成峰夫婦倆, “……”
小黃豆對大人們之間的復雜心情是完全無感的, 它一看到秦時來接它就什么都顧不上了, 開開心心地抱著他的脖子,嘰嘰喳喳告訴他它都吃了啥,玩了啥……
明成峰看看身旁的明夫人, 見她沒有要哭的意思, 也松了口氣, “孩子性格開朗,也挺懂事。”
明夫人神色復雜, “是懂事。”
可懂事也并不是什么讓人欣慰的特質。孩子經歷的事情多了,遇到的磨難多了, 才會變得懂事。明成峰堂兄弟家里的幾個小孩子,年齡比小黃豆大一些的,還見天的賴在爹娘懷里。這才是沒有受過苦的孩子該有的表現。
這么一對照,小黃豆就實在讓她心疼。
但小黃豆自己的經歷也讓它比同齡的孩子心智更堅定,眼界也更加開闊。
明夫人心疼之余,又覺得十分驕傲。她這樣想著,看著孩子跟秦時膩歪個沒完,也不覺得酸了。
就當孩子早早的離開家,跟著師長出門游歷去了吧。
秦時沒有動,他站在那里耐心的聽小黃豆跟他分享一整天的見聞,似乎跟爸爸分開的每一秒鐘的新體驗,它都要拿出來說一說。
秦時有的時候自己都會有一種不可思議之感。他一直知道自己不算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但面對小黃豆的時候,他卻好像擁有無窮的耐心,無論它說什么做什么,他都不會不耐煩。
或許這就是他和小黃豆之間的緣分吧。
待小黃豆興高采烈的說完,也終于到了大人們道別的時間。
秦時抱著小黃豆這個燙手的小山芋,頂著明家大鳥小鳥激光一樣來回打量的視線,對明成峰夫婦說:“孩子還沒有起一個正式的名字,您二位一定考慮過這件事吧?”
明成峰夫婦對視一眼,明夫人十分溫柔的開口說道:“這孩子與家人緣分淺,這么大了才第一次回到自己家……就叫歸晚吧。”
明歸晚。
秦時覺得這名字有寓意,也顯得特別有文化。想想他給孩子起的名字,再看看窩在他肩膀上傻乎乎的小黃豆,秦時心里有那么一點兒羞愧,覺得他把人家家里千尊萬貴的小王字硬是給養成了一個摳腳漢子。
秦時嘆了口氣。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厚著臉皮當做是……賤名好養活了。
正月十二,宜動土、安宅、出行。
秦時跟賀知年、沐夜、搖光一起到鎮妖司領取出門行走的文書,到供奉腰牌的塔樓里給前輩們上了香,然后沿著金光門出城。
這個時候,明成巖帶著小黃豆已經在城門外等著他們了。一行人匯合之后,快馬輕騎,一路向西而去。
秦時直到這時才知道此次的任務,鎮妖司一共調派了三批人手。他們幾個人對西行一路上的情況比較了解,是最先一批出發的先頭兵。
也就是吸引各方視線的誘餌——這是秦時自己的推論。
據說鎮妖司往西北派人的事引來了不少人的注意,這里頭有真正關心國家大事的,自然也有心懷鬼胎的。
自打水月觀、陽豐觀相繼出事,長安城里那些躲在暗處的不安分的動靜就少了許多。但在鎮妖司看來,連云家這樣的大商戶也要拉上船的,并且能在長安城的權貴之家自如走動的組織,應該不止是道觀里這區區百十個道士。
他們沒有這么大的能力。
能被輕易鏟除的,只是浮于水面的一角冰山。
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趕到了西行路上的第一個驛站。
明成巖把晚飯之前的時間也利用了起來,帶著小黃豆去周圍飛一飛,疏散疏散筋骨。他們這一整天都忙著趕路,停下來吃飯休息的時間非常少,所以明成巖始終沒找到給小黃豆上課的時間。
叔侄倆出門放風去了,秦時洗漱一把,癱在床上,揉著發酸的胳膊腿,心里油然生出一種“孩子有人帶,總算可以偷偷懶”的松弛感。但他一個懶腰還沒有伸展開,就聽外面由遠及近傳來一陣也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的啾啾叫聲。
“爸!”小黃豆叫喚兩聲,換成了人聲,“狼哥送信來啦!”
秦時一骨碌爬了起來。
秦時推門出來,第一眼看見院門外走進來一個長手長腳的高個子青年,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夜琮。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并不是。這個年輕人身量與夜琮相仿,但人看上去更加清瘦一些,五官英俊,臉上的神情淡漠中又帶著幾分戒備。
秦時認出這是他們上次趕到黑石山下見狼王的時候,出面給他們傳信說狼王不在黑石山的那個青年。數月不見,他模樣沒變,對著生人的時候,神情似乎更加自如一些,看上去也沒有那么不耐煩了。
他站在院子里與秦時對視,像模像樣的拱了拱手說:“秦大哥,我家頭領讓我給你傳個信兒。”
秦時回禮,按捺著滿腹激動邀請他進屋說話。
小院上空,小黃豆嘰嘰喳喳的給它爹講它遇見信使的經過,“這個叔叔他認識我!還知道我叫小黃豆!說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訴我爸爸!我問他是誰呀,他說他叫夜鳶……就是會飛的那個鳶……”
秦時這邊的動靜也驚動了其他人,秦時就將他們都請進屋里聽一聽黑石山傳來的消息。另一邊,小黃豆也想湊熱鬧,聽聽大人們說話,卻被明成巖很堅決的制止了,因為它今天的課還沒上完。
秦時也不打算挑戰一個老師的權威,只好哄小黃豆,說等它下課回來,一定告訴它狼哥都傳了什么消息回來,小黃豆這才可憐巴巴一步三回頭的跟著明成巖飛走了。
明成巖也順著小黃豆的視線打量了一下秦時,發現他看著小黃豆眼神也是一股子舍不得的味道,好像父子倆不是分開一兩個時辰,而是生離死別似的。
明成巖有些看不上他這股子黏糊勁兒,至于嗎?!
他在心里冷哼了一聲。但轉頭飛開的時候,又隱隱的,好像理解了小黃豆為什么那么依戀他這個當爹的。
秦時意識到自己大約是做不成嚴父了。因為他看到小黃豆不想上課的那個樣子,真的有一種沖\動,想攔著明成巖跟他說:“我家孩子就這樣了!作業不做了!就讓它擁有一個輕松的童年,快樂成長吧!”
秦時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壓下了這股子沖\動。哪怕他這樣想,也不能真的說出來。因為小黃豆還有親爹親娘,人家能同意孩子的快樂童年比接受訓練更重要嗎?!
再說小黃豆不是普通孩子,它是重明一族的少主子,以后等著它的還有更重的擔子,童年的時候光顧著快樂的話,長大以后又要怎么面對它與生俱來的責任呢?
秦時捂了捂胸口,什么道理他都懂,但他還是心疼。
夜鳶四下打量驛館的布置,似乎對所見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快坐,”秦時拉著他在胡床上坐下,一邊給他倒茶一邊忍不住開始提問了,“小琮已經回到山上了?他還好嗎?一路上有沒有遇到什么麻煩?”
夜鳶接過茶杯,聞了聞茶水的味道。他似乎挺喜歡這種植物的氣息,臉上露出了愉悅的表情。
“頭領已經回到山上了。”他回答道:“一路上打了幾架,都是頭領打贏了。”
“等等。”秦時聽的有些糊涂,“跟誰打架?你們自己人打架?還是遇見了別人來找茬?”
“遇見了一撥野牛,還有兩頭黑熊。嗯,跟自己人也打了。” 夜鳶說:“夜十一對頭領不服氣,他想自己做黑石山的頭領,就主動挑戰頭領。頭領跟他打了幾架,后來就把他徹底打服了。”
秦時心里清楚,狼族的頭領如果遇到年輕公狼的挑戰,意味著它有可能會被年輕強壯的公狼趕下狼王的寶座。對于夜琮來說,這應該是一場比較嚴重的危機了。
秦時聽的有些緊張,覺得或許是因為夜琮離開黑石山太久了,才會引來族群中其他成員的不滿。
夜鳶的神情卻有些滿不在乎,看出秦時的擔心,還解釋了一句,“這種事很常見。狼崽子長大了,誰不想當頭領?只有族里最威武的戰士,才能夠坐穩狼王的位子!”
第223章 風吹草動
夜鳶贊美了一番頭領的英武, 又開始夸贊他的心胸,“以前族里發生這種事,輸了的挑戰者會被頭領攆出族群, 出去自謀生路。這一次, 頭領并沒有攆走夜十一。”
狼族的這個習性,秦時也有所耳聞。據說年輕的公狼挑戰狼王失敗, 會被頭狼驅趕出族群。它們自己出去流浪,或者想辦法組建自己的狼群。總之不能繼續留在原來的族群之中了。
夜鳶說起這件事, 表情里也帶著新奇,“夜十一自己都以為要被攆走了,但頭領并沒有攆他走,反而把黑石山周圍巡邏的任務交給了他,跟他說, 黑石山上有許多幼崽,其中也包括夜十一自己的崽子, 若是他巡邏的時候粗心大意, 放了敵人進來, 族里的崽子們就有可能保不住了。”
秦時有些意外, 因為留下挑戰者這樣的行為是違反狼族的天性的。
夜鳶又道:“頭領說了,夜鳶敢挑戰他,是因為他夠強壯, 能打。如果讓這樣強壯的族人離開, 會削弱族群的實力, 是族群的損失。我們族里強壯的族人越多,族群的實力才會越強, 越是能夠震懾敵人,讓他們不敢來搶我們的地盤。”
秦時明白了夜琮的想法。黑石山的狼族一直都保持著中立的態度, 甚至在一定幅度上偏向鎮妖司,所以秦時也是樂見夜琮這種想要擴張族群的態度的。至少目前來看,夜琮這樣做的后果,對鎮妖司并沒有什么害處。
或許有一天,黑石山的狼族也會像重明鳥家族一樣,以妖族的身份在人類社會里取得一席之地。
至于以后狼族會不會站到鎮妖司的對立面去……
大敵當前,鎮妖司需要強有力的盟友,他們也只能暫時忽略掉這種可能性。
秦時點了點頭說:“狼王這樣做是為了族群的安全。西路不太平,你們的實力越強,才會更加安全。”
夜鳶的眼睛一亮,流露出一種孩子似的單純來,“頭領也是這樣說的。他說我們要占有更多的食物和更大的領地,要讓族群的老老小小都活下來。”
秦時微微一笑。他覺得“人多勢眾”這個道理,說不定就是狼王混跡于人類社會的時候悟出來的。
寒暄過后,夜鳶開始講述自己的來意,“頭領讓我給你們傳話,說西路有不少叫得上名號的大妖都在忙著往西寧一帶聚集,另一些較為低調的家族已經開始南下了。”
夜鳶說著,從懷里摸出兩張紙遞給了秦時,“頭領不確定這些事跟鎮妖司有沒有關系,但最近一段時間很多妖族都在議論這些事。像西寧北邊的狍鸮一族,大約聽說頭領剛從長安回來,還特意派了信使來黑石山打聽情況。”
秦時聽到狍鸮兩個字,想起他收在包裹里狍鸮的妖丹。他欠了狍鸮的人情,若是有機會自然會想辦法還了人情。但他們之間沒什么深刻的交情,他也不會放下自己手里重要的事,去專門給狍鸮找機會。
秦時出了一會兒神,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這份名單上。
秦時打開名單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夜琮會寫字?竟然寫得比他還好?!
人常說字如其人,但夜琮的字跡卻非常的端正大方,只看這筆字,秦時會覺得寫字的人是一位嚴肅穩重的讀書人,怎么都跟小狼崽的形象重合不起來。
跟告別的時候那頭威武的大狼也重合不起來。
秦時想到了夜琮的人形,覺得那副胸有成竹的冷靜模樣倒是與字跡有幾分相像的地方。
秦時還在琢磨夜琮的性格,就聽擠到他身旁看名單的沐夜小聲嘀咕起來,“白額羊也要南遷?它們受得了南邊的氣候嗎?”
秦時再次回神,果然見左手邊的名單上,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白額羊。
西寧城西,長峪溝,白額羊。
賀知年看出秦時大概沒聽說過白額羊這個名字,解釋說:“野羊的一種,因為額頭有一撮白毛,所以叫白額羊。它們擅長攀爬,以山巖間的野草為食。”
秦時想到后世那些生活在山嶺地帶的巖羊,懷疑這個白額羊大約也是類似的一個品種。
“它們的祖先生活在突厥境內,”賀知年說:“百多年前,那一帶發生了劇烈的地動,它們這一族為了避禍不得不南下,越過了邊境來到長峪溝一帶生活。”
秦時這個時候就聽出了問題。從動物習性上來講,它們通常不會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持續地遷徙——除非有迫使它們不得不遷徙的原因。
夜鳶看一眼賀知年,對秦時說:“它們一族戰斗力不強,遇到敵人全靠跑得快……不過它們的肉質非常鮮嫩緊致,很美味。”
秦時,“……”
賀知年幾人也都有些無語。當然從狼族的天性來看,夜鳶的話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但他們正在討論遷徙這么嚴肅的問題,夜鳶的話讓大家有一種正在會議室里開著會,突然間就轉移到了餐廳的古怪感覺。
秦時笑了起來,覺得夜族的年輕人大約與人類社會來往不多的緣故,個性里都保留著很單純、淳樸的一面。
“看出來它們跑得快了,”秦時笑著說:“你們看,西路才剛剛有了點兒風吹草動,它們就要拔營南下了。”
排在白額羊下面的一行寫得是一種野鵝。它們是一個有著大約兩百多成員的中型族群,常年生活在黑石山附近的草灘里,已經于十天之前全部離開了。
“野鵝生活的那片草灘面積不大,但是有一些地方已經形成了沼澤。”夜鳶有些遺憾的說:“我們不好過去,所以一般情況下也不會特意去捕獵它們。兩邊都是相安無事的,沒想到它們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跑掉了。”
搖光摸了摸下巴,“它們戰斗力不行,只靠躲在沼澤地里,只怕無法抵御危險——不確定環境是否安全,只能先離開,避一避風頭。”
夜鳶也同意這種說法,“確實很弱。有時候沙鼠都能抓住它們的幼崽。”
沙鼠體型小,可以靈巧地穿過沼澤而不至于被那些泥沼吞沒。這個優勢讓狼族那些望鵝興嘆的大狼們很是眼紅。
秦時的視線掃過這張名單,發現大部分都是生性較為溫和的物種。而另外的一張名單上,趕往西寧的則大多是猛獸,有熊、野牛,還有一群灰狼。
秦時指了指灰狼這一行問夜鳶,“這怎么回事兒?”
有夜族把守著黑石山,竟然還有狼族敢跑到它們家門口來招搖?!
夜鳶掃一眼他手指的地方,不怎么在意的說:“是秦嶺的。他們早早派了人來見頭領,說要從黑石山附近路過。那時候形勢還沒有那么明顯,頭領也不在家,族里的長老們商議了一下就同意了。”
灰狼一族還知道要派出信使提前打招呼,可見行路還是挺從容的。
秦時忽然就想到了哪里讓他覺得不對。長安城里也就是過年前后才翻出了幾個道觀的事,那時候還沒人知道道觀里有古墓格局圖,但灰狼卻早早朝著西寧一帶前進。
這些妖族到底知道了什么他們不知道的事?
“他們從黑石山下經過的時候,我還跟著長老去山下巡邏了。”夜鳶說:“它們也沒惹事,遠遠叫喚了幾聲就走了。后來我們發現情形不大對,妖怪們有的北上,有的南下,整個西路的妖族好像都被什么事情給驚動了。”
秦時他們想的都是,北上的妖族,到底跟關外的古墓有沒有關系。
“頭領說了,這里頭的原因他會繼續打聽,讓你們一路上小心些。”
秦時向他道謝,又問起他接下來的安排。
夜鳶說他就是個來送信的,信送到了他也該回去了。
“我們趕路跟你們走的不是同一個路線,”夜鳶撓撓腦袋,大約想到秦時與狼王的關系比較親近,便不再遮遮掩掩的說話,只是有些不好意思,“還有就是……四條腿走路比較快。”
這就是要現出狼的模樣趕路了。如此一來,走的自然是山中的小路。
秦時一笑,點點頭說,“要小心。”
孤身上路,有可能成為別的猛獸的攻擊目標。
夜鳶就笑了,“您放心,我們黑石山還是有些小名氣的。他們輕易不敢跟我們撕破臉的。”
他覺得頭領認下的這位哥哥性格可真是體貼溫和,怪不得頭領那么暴躁的脾氣,竟然也會甘心情愿的跟一個人類攀上交情。
夜鳶把信送到,便不再耽擱,很快就起身告辭了。
秦時原本還想請他吃一頓晚飯的,但夜鳶不講究人類的那些人情禮節,也不覺得他跑腿的辛苦,需要人家用請吃飯的方式來表達。
“我是頭領的屬下,”夜鳶說:“頭領的命令當然要聽。”
對夜鳶來說,就是這么簡單的事。
秦時沒有再堅持自己的看法,他把夜鳶送走之后,幾個人湊在一起商議了一下,由賀知年提筆寫下書信,將他們從夜族那里聽來的消息連同那兩份名單,一起交給搖光,返回長安去送給鐘大人。
雖說書信也能走驛館的路線送回城里去,但他們不清楚鎮妖司的具體安排,也不清楚第二批人什么時候出發,一致決定由他們自己人快馬加鞭返回長安去送信更妥當。
第224章 融會貫通
狼王提醒他們一路小心, 但他們這一路走來卻非常的平靜,別說沒有遇到來鬧事的大妖小妖,甚至連擋路的野獸都沒有遇見一只。
每一次經過看上去不大安穩的地界, 或者錯過了宿頭需要在野外扎營, 秦時賀知年都會用法術來試探,看看周圍有沒有妖氣。結果他們每一次試探的結果都是“無”, 好像這沿途的妖族們都蒸發了似的。
時間有限,秦時和賀知年跟魏舟學會的法術不多, 除了召喚自然靈力的召喚符、簡單的護體結界之外,就是試靈符這幾樣了,其中又以試靈符最為麻煩。
魏舟教他們畫符的時候,讓他們以自身靈力為筆墨。這樣的方式雖然比較耗靈力,但更適合他們這種隨時有可能在野外遇敵, 又找不到筆墨補充符紙的情況。像秦時靈力充沛,用起來還算得心應手, 賀知年靈力稍遜, 多少就有些吃力了。
秦時一路上用試靈符都沒有驗出附近有妖族出沒, 懷疑自己畫符的水平不夠, 是不是哪里搞錯了。后來還是明成巖告訴他們,周圍確實沒有妖氣,否則他們重明一族一定會有所察覺的。
對妖邪的敏銳反應, 是重明一族的天賦。一些實力不夠強的小妖或者小邪祟, 甚至不等重明鳥靠近, 就會自動避開,不敢與之正面相對。
就在秦時這一路上“自我懷疑——釋然——又開始自我懷疑”的死循環中, 他們順順利利的趕到了秦州。
秦州城還殘留著過節的氣氛,主街上懸掛的燈籠都還沒有拆, 行人來來往往,看上去熱熱鬧鬧的。
小黃豆對秦州還有印象,嘰嘰喳喳的把自己還記得的那些事情講給它小叔聽。都是誰家的胡餅最好吃啦,哪條街上有好看的百戲啦之類的孩子話。
秦時留意了一下明成巖的反應,發現他對孩子還算有耐心。其實明成巖對這些地方應該是比較熟悉的,畢竟遠的地方不說,陽關他還是去過的。
秦時在心里驕傲的哼唧了一聲,他就知道,他兒子這么可愛,誰會在面對它的時候還能一直板著撲克臉呢。
一行人穿過街道,輕車熟路地進了驛館。驛館的雜役過來牽馬,見他們風塵仆仆的模樣就跟他們閑聊幾句,聽說他們是從長安來的,便又上下打量起他們來,“城東洛家的大少東前些日子讓人來傳話,說過些日子有長安的友人路過秦州。其中一位姓魏,一位姓秦,還有一位姓賀,不知可是幾位?”
秦時與賀知年對視一眼,點點頭,“正是。等下我們收拾好了,就過去拜訪。”
洛家是秦州一帶的地頭蛇,他們自然要想法子見一面,看看他們不在的這段日子,秦州都發生了什么新鮮事。
驛館的人已經得了洛少東的賞,這會兒有了消息,自然早早就打發人去洛宅報信了。
等秦時他們洗漱一番,換了干凈衣裳出來,洛沖帶著柳風語已經趕過來見他們了。數月不見,柳風語似乎胖了一些,雙眼湛湛有神,與病弱的模樣判若兩妖。洛沖的氣色也比上次見面的時候要好一些。
見了面,洛沖直接邀請他們去洛家大宅住幾天。秦時和賀知年本想拒絕,就聽柳風語輕聲說:“過去坐坐吧……有些話,在這里不方便說。”
秦時就知道他們這是知道什么消息,急著跟他們分享,連忙一口答應了。
到了洛宅,洛沖留他們在前院書房里說話,自己去安排待客的宴席了。
這也是柳風語的意思。洛沖只是一個普通人類,柳風語并不希望他有朝一日會被卷進鎮妖司與妖族之間的糾紛里去。
洛沖身為一地首富,朝廷會在意洛家的財富和在秦州的勢力,妖族那邊則會看重他在人類社會里的地位和影響力。他若是稍微有些動搖,又讓人看了出來,只怕接踵而來的就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柳風語覺得,洛沖若是能夠保持中立的態度,兩邊都不會涉入過深,對洛家來說是最安全的。當然鎮妖司輕易也不會將普通人牽扯進朝廷的公務當中就是了。
柳風語先后跟魏舟、賀知年打過交道,對此還是比較有信心的。
明成巖見他們要談正事,也找了個借口帶著小黃豆去逛花園了。他們這會兒活動活動,正好留出肚子來吃飯。
柳風語給他們倒了茶,顧不上寒暄,開門見山的問道:“你們可還記得南郊山上的盤龍寺嗎?”
秦時很難不記得那個地方,因為小龍跟秦團子還在那里打了一架。
見他們點頭,柳風語又說道:“你們當初離開的時候,跟山里的老猿說好了,若是山里有什么動靜,要它們記得跟我們說一聲。前些天老猿給別院的管事送了一封信,說它們要暫時離開秦州,回祖籍去看看。”
秦時,“……”
秦時正在想一群猴子到底有沒有祖籍這個問題,就聽賀知年問道:“已經走了?”
柳風語點點頭,很肯定的說:“我親自去了一趟南郊山上,發現不止老猿這一族,還有西峰的跳兔一家也搬走了。盤龍寺的老熊也不見了。聽寺里的小和尚說,方丈說他要去云州游歷,尋訪早年間袁神仙留下的石刻,參悟佛法。”
秦時就覺得這老熊精的謊話說得比猴子們要回祖籍更離譜。老熊精扮演的可是一個和尚,還是個當了方丈,比較有身份的和尚。好好的一個和尚,非要去找道士留下的石刻?還能從道士的石刻里參悟出佛法?!
話說,融會貫通四個字在他們宗教界是這么用的嗎?!
沐夜在一邊也聽得直犯迷糊,“柳大哥,云州真有袁神仙的石刻嗎?”
柳風語攤了攤手,“我沒聽說過。我也去問了附近道觀里的道士,他們也都不清楚。反正老熊精是這么說的。”
秦時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覺得老熊精這話說的好像一句暗語似的,仿佛藏著什么玄機。
云州那邊有沒有石刻他是不清楚,但他記得后世的時候他是去大同出過差,那里是有一座封妖陣的。他還在那里見到過一個瘦的皮包骨的老狍鸮。
老熊精的“石刻”指的是這個封妖陣嗎?
賀知年這個時候也想到了封妖陣的事,但鎮妖司內部的事不能在這里說。他給秦時使了個眼色,示意這個問題回去談。
柳風語的思緒還在云州石刻上,神情也頗為困惑,“為了這事兒,我們還找了洛家專門跑北邊的管事詢問,那管事也說沒聽說過什么石刻。但他聽人說過,出了云州再往北的荒山野嶺是輕易不能走的,據說鬧鬼。”
秦時心想,鬧的不是鬼,估計那里就是封妖陣所在的位置了。封妖陣周圍有陣法,普通人雖然不會被陣法傷害,但也無法通過,估計就會以為自己遇到的是鬼打墻吧。
柳風語自己琢磨了一會兒,就先將這事兒放下,對他們說:“這些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這幾日正考慮要不要寫封信,跟你們說一聲呢。”
妖怪們離開自己的棲息地這種事,說起來也是可大可小。柳風語沒有聽到別的什么消息,一時間也有些拿不準它們這么做是不是有其他原因了。
“我們也聽到了一些風聲。”賀知年對柳風語說:“北邊可能會有人鬧事,不少妖族怕受牽連,都忙著往南邊跑了。”
柳風語愣了一下,“原來如此。”
洛家在秦州一帶根深蒂固,消息自然也靈通。但柳風語聽到的消息都是零零碎碎的,所以他并沒有將這些消息跟某些大事聯系起來。
秦時提醒他說:“你們也要警醒一些,但不要刻意出去打聽這些消息。一旦真的出事,務必以自身安全為要。”
柳風語鄭重的點頭。
賀知年問他,“有沒有什么人到你這里來說一些慫恿的話?”
柳風語搖搖頭,“大約前些日子洛家到處求醫問藥,鬧得大了,大家都知道我身體不好,于是也就沒心思來拉攏我這么一個病秧子吧。”
秦時不贊同這種說法,“我看這秦州城里,大約街邊賣胡餅的阿婆都知道洛家少東有個放在心尖上的人。拉攏你是一方面,不少人也想拉攏洛家。你們兩個人,一個有實力,另一個有財力,都是別人眼里的香餑餑,怎么小心都不為過。”
“我曉得了。” 柳風語自己也笑了,“你們此次出行,與北邊要出的這件大事可是有什么關系?”
秦時和賀知年一起點了點頭,表情都很嚴肅。
柳風語鄭重承諾,“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要人要錢,只管開口,某絕不會推辭。”
第225章 大
離開秦州之前, 他們特意去了一趟南郊的山里。
盤龍寺香火依舊,幾個和尚操持著寺廟里正常的運作,香客們也并沒有受什么影響。大約主持經常外出云游, 大家都有所耳聞, 所以都習慣了。
但出了盤龍寺,情形又有所不同。老猿帶著族人走得很是利落, 什么線索都沒有留下,而且大約山林里也有其他動物們跟風撤走, 所以他們在山林里走了很久也沒有遇到一只動物。整座山里都仿佛空了,成為了死地,寂靜得令人不安。
秦時他們能理解老猿一族的反應,原本動物對危險的感知就遠比人類更為敏銳。老猿能想著給洛家送一封信,估計已經是再三斟酌做出的決定了。
他們能理解老猿的膽小謹慎, 但又有些不滿它藏著掖著的態度。還有一點,則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有什么人(或者妖)要在西北一帶干一票大的。
這件事一旦爆發, 大約對西路的妖族們都會有影響, 所以那些反應敏銳的妖族在嗅到危險來臨的氣息之后, 都拖兒帶女的提前跑路了。
至于幕后之人并沒有找上洛家, 也并沒有聯系過柳風語,理由也都是現成的:洛家家大業大,輕易不會搬走。柳風語又與洛家是焊在一起的關系, 而且他們跟官府也有交情, 非到緊要關頭, 跑去試探他們的態度是不明智的。
這些人大約也不想這么早就驚動官府。
賀知年把鎮妖司在金州的聯絡地址留給了柳風語,一行人快馬加鞭, 直奔金州而去。
明空山。
后山石洞里,盤膝坐在尚明身后的魏舟一把接住了軟綿綿倒下來的小徒弟, 見他雖然閉著眼睛,但呼吸平穩,面色也比前幾天紅潤了許多,不由得心弦一松,“多謝師父。”
李玄機坐在尚明的正前方,神情有些疲憊,擺了擺手說:“休息幾天就恢復過來了,無甚要緊。”
尚明其人,于修道一途資質普通,若不是他們師徒兩個造孽,硬是將他牽連進來,只怕如今還在堯州鄉下安心地種地呢。但既然入了道門,便是他與道門的緣分、與他們師徒的緣分。
李玄機不想再聊起舊事,只是囑咐魏舟好好照顧自己的小徒弟。
石洞是清修的地方,自然不講究多么舒適,要躺下休息就只能去石洞一角的草堆上。魏舟剛剛還想著以后要對小徒弟更體貼一些,便跟師父商量,“讓他在您這石洞里再躺一躺吧,總要自己醒來才好移動。”
若是醒不過來,正好就近讓師父給診治診治。
李玄機從不理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聞言也是無可無不可。待魏舟把小徒弟拖到草推上躺好,再回來想找師父說說話,就見他雙目緊閉,似乎正在冥想,長長的胡須順著前襟披下來,一派仙風道骨。
“師父,”魏舟把旁邊的蒲團拽到師父面前,規規矩矩的坐下來,擺出了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小秦走之前跟我說了幾句話,徒兒覺得挺重要的,您老要不要聽一聽?”
李玄機微微一抖,眼睛一下就睜開了,“他又說了什么?!”
魏舟有些同情的看著他,心想秦時這口無遮攔的混賬小子,看給他師父嚇的,剛才抖那一下子他可看的清清楚楚。
李玄機催促,“快說!”
魏舟想起秦時說的那些話,臉上就流露出遲疑的神色,“師父,我說話之前,能先問您一個問題嗎?”
李玄機用目光示意他廢話少說。
魏舟便問道:“看見一個人前面有坑,當不當提醒他一句?”
李玄機眉頭一動。這話聽著可是耳熟得很啊,那個嘚啵嘚啵胡說八道引來天雷的混賬小子不就曾經這么問過他?!
李玄機謹慎的回答他,“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若是想說,偏又有所顧及沒說;或者不想說,又存了討好人心的心思多嘴說了,事后又反復思量,患得患失,難免損了道心。”
魏舟覺得覺得他師父越發的圓滑了,他幾乎是原封不動的將問題推了回來。
“那假如不是這等摔一跤的小事,”魏舟問他,“而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天地間可能會發生的災禍呢?”
李玄機,“……”
李玄機與他不安好心的徒弟對視一眼,磨了磨后槽牙,“若是天災,說不說都無可避免,反而引發百姓恐慌,說來何益?”
“或許天災無可避免,”魏舟認真的反駁他,“就如同洪水要來,有人勸說大家去山上躲避洪水……固然有人會不信,但也肯定會有人相信,那這些相信的人,豈不是就得了救?救人,難道不是好事?”
李玄機沒有出聲。
魏舟又道:“若是人禍,早早說出來,或許災禍能有破解之法……”
李玄機深深嘆了口氣,頗是心累的問道:“那小子,到底說了什么?”
魏舟不再繞圈子,“他說,藩鎮實力凌駕于朝廷之上,只會不斷削弱朝廷的實力。藩將擁兵自重,極易發生嘩變。而且藩鎮之間互相搶奪土地,搞得民不聊生,長此以往,鄉野之間若有人振臂一呼,只怕追隨者便趁勢揭竿而起……此乃國朝的毒\瘤。”
李玄機疑惑的看著他,“就這?!”
魏舟,“……”
魏舟心想各地藩將擁兵自重,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朝堂也好,民間也罷,不是沒有議論的聲音。但秦時不一樣啊,秦時那張嘴能說出“嘩變”“振臂一呼”“揭竿而起”這樣的話,不用猜疑,肯定是千真萬確會發生的事。
李玄機搖搖頭,“我倒不是說這件事不嚴重,我只是詫異,那混賬小子也能說出這么正經的話?不太像他的風格。”
魏舟,“……”
魏舟有氣無力的替自己的好友辯解了一下,“您誤會了,小秦大多數時候都還是一比較正經的。”
李玄機不置可否。
師徒倆靜默片刻,李玄機問他,“沒有引來天雷?”
魏舟搖搖頭。這種話也不算泄露天機吧,畢竟什么具體的人名、事件他都沒說。看來挨了一次雷劈,秦時也學得聰明了。
李玄機又問,“還說了什么?”
魏舟現在有些同情秦時了,知道的太多明顯不是什么讓人開心的事。如果他殫精竭慮地想要避開災禍,結果最后卻沒能避開,這種打擊,恐怕要比災禍本身更加打擊人吧。
“他說了好多。”魏舟說:“說浙東、山東民怨太重,不能置之不理。”
各地藩將時常因為爭權奪利爆發沖突,民怨這東西哪里沒有?但秦時特意點出了這兩個地方,說明這兩個地方是一定會出事的。
魏舟對此毫不懷疑。
“還有呢?”
“還有就是燕云十六州不容有失,否則禍及子孫,貽害無窮。”
這句話聽著好像是廢話,大唐邊境,如此重要的關卡,怎么會不受重視?!魏舟當時一聽到秦時這話,只覺得荒謬的可笑。但秦時走后,他想到燕云十六州一旦出事可能會引發的后果,一時間……細思恐極。
這怎么可能?!
可若是沒有可能,秦時為什么會鄭重其事的強調這一點?!
李玄機看到魏舟的臉色都變了,就知道他這個天賦出眾的徒弟若是因為秦時的一番話種下心結,損了道心,恐怕修為再沒有提升的可能了。
“他跟你說這些,是讓你跟我說?”李玄機問他。
“他問我下一任帝王會是端王的可能性大不大?我說……大。” 魏舟偷瞟一眼師父的臉色,見他微微垂眸,神色十分平靜,便又說道:“他就讓我找個機會跟端王好好說。”
李玄機輕描淡寫的說道:“那就找個機會去拜訪端王吧。”
硬要逼著徒兒憋著不說,也不是什么好選擇。李玄機心想,他好好的一個徒弟可能就要毀了。左右不過是幾句話,天道若是那么容易就因此改變,也就不能稱其為天道了。
龍脈有損,外邪入侵,這不是幾句話、幾個人的所作所為就能夠扭轉的。
第226章 甄家客棧
李玄機并不是不能理解秦時的一腔赤誠。
開國之初, 袁天罡也曾經為王朝的命運起過卦,他看到了繁華盛世,也看到了藩鎮割據, 亂象叢生的局面, 但事實又如何呢?
哪怕一代一代的帝王牢記這可怖的預警,到最后, 仍有人只當它是一個傳說,一個沒有根據的故事——跟日復一日的勤勉相比, 卦象里的示警縹緲得仿佛永遠都不會出現。
人有貪欲,帝王的貪欲更是關乎國朝運勢。宣宗初登基的時候,也曾找上追云觀,請他這個活神仙起卦,李玄機也曾據實以告。
宣宗把他的話放在了心上, 他關心民生,努力做一個勤勉的帝王。但很多話, 他也僅僅只是放在了心上, 否則他不會用那么軟弱的態度放任晁皇后, 由著她縱容太子, 并且一步一步把手伸進了朝堂。
一代仁厚君王,也依然敵不過自己的欲\念。那么下一任帝王,誰又能肯定他就一定能夠克制住自己的私\欲, 時時刻刻以國事為重?
說到底, 哪怕人間帝王自詡為天之子, 也不過是肉體凡胎。
李玄機看得清楚,想得更清楚, 他迎著魏舟難以置信的眼神,點了點頭說:“去說吧。謀事在人, 成事在天,把你我能做的都做了,其余的,就看天意吧。”
魏舟行禮,披著一身冷汗走出了石洞。
李玄機看似消極的態度,他其實也能理解。但他還是想去見一見端王,想把這些話一句一句說給他聽。因為秦時話中透露的那些可能會發生的后果,他一個都不想讓它實現。
再到金州,秦時終于知道上一次路過這里的時候,賀知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見他的舊同事。
從外表看,這里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棧,門口的牌匾上規規矩矩寫著“甄家客棧”四個大字。店面看上去古樸大氣,里里外外都收拾得頗為整潔。,從新舊程度來判斷,這家客棧應當開了有不少年頭了。
店小二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看上去身板瘦伶伶的,一張面孔卻曬得黝黑。路人甲的長相,扔進人堆里就認不出來了。他手里還拎著一塊抹布,十分油滑的說著迎客的客氣話,主動牽著賀知年的坐騎,將他們迎進了客棧的大門。
客棧前院是一座上下兩層的木樓,后院則隔開了幾個單獨的院子。店小二牽著馬,帶著他們走進了最角落的小院里。
“這是我們店里最寬敞的院子了,”店小二笑著將水井、浴房的方位指給他們看,“后院有馬棚,還有角門通到外頭街上去,最是方便不過……”
店小二熱心的給他們做介紹,惹得秦時都要懷疑他們不是回到了鎮妖司的分部,而是當真來住店了。
賀知年指了指迎面的的堂屋,對幾個人說:“堂屋左右兩間房,我一間,小秦一間。明先生住西廂,沐夜住后院。”
明成巖走在他們身后,聽到他的安排也覺得妥當。前院正對著前面的客房,自然要安排人盯著,以免會有異常情況發生。后院有馬匹,還有通到街上去的角門,也要他們自己人守著才行。
就明成巖一個是外人,不上不下地安排到西廂房,跟前院后院都隔著一段距離,既不會刺探他們的秘密,廂房外面的小院子還可以用來教導小黃豆習武,或者陪著它游戲。
店小二帶著沐夜安頓好行李馬匹,親自送了茶水點心過來,見秦時不住打量他,便笑著說:“你是小秦吧,我叫游青。上次你們路過金州的時候,我在驛館門外見過你一次。”
秦時不知道上一次自己好奇賀知年的行蹤時,也有人在暗搓搓的好奇他。
他跟游青互相見禮,見他熟稔的跟沐夜拍拍打打,就知道他們都是認識的。
明成巖無意跟鎮妖司的人牽扯過深,寒暄兩句就帶著小黃豆出去了。小黃豆還想跟它爹耍個賴,聽明成巖說要帶它出去買好吃的,掙扎一霎,乖乖縮在他懷里被抱出去了。
秦時看的又好氣又好笑。但他也能理解明成巖是想跟小黃豆好好地培養感情,這對小黃豆也不是壞事。畢竟他是小黃豆的親叔叔,喜歡這個侄子總比厭憎它要好。
“你們以后在這里住下,”賀知年和沐夜熟知鎮妖司的各種工作流程,游青主要跟秦時做介紹,“這個客棧就是咱們鎮妖司的生活據點。我、老板都是司里的人,客棧里還有兩個打雜的伙計、兩個廚下做飯的嬸子是本地人,背景都很干凈。老板今日出城了,晚上回來就能見到了。”
說完了生活上的安排,游青又長話短說的開始講公事,“知府大人那里已經收到了重建鎮妖司分部的文書,前幾天也把老關——就是老板,他叫關鵬。”
這句話是說給秦時聽的。
秦時點點頭,表示自己聽明白了。
游青又道:“知府大人把老關叫過去說了這個事,還在府衙旁邊給咱們單獨空出來一個小院子當公房。以后,你們三個白日里就去那里坐班,我和老關留在這里照顧店里生意。如此,你們在明,我們在暗。”
秦時覺得這樣的安排確實比他之前預想的更加周到。
賀知年和沐夜也都沒什么意見。
游青又催促賀知年,“你們收拾收拾吧,老賀去見見知府大人。這兩年咱們沒人,官府壓了一些跟咱們司里相關的案子,估計事情不少,咱們都要忙起來了。”
沐夜搓搓手,笑道:“忙了好,總比閑著強。”
秦時卻希望他們都能閑著。天下太平,他們才能無事可做。
老板不在,游青還要照顧店里的生意,不好在后院久留,只說讓他們自己收拾好了出門走走,晚上店里關了門,他再過來找他們說話。
游青走后,賀知年換了一身衣服,帶著公文去衙門見知府。秦時本想帶著小黃豆去外面轉一轉,沒想到西廂房里沒有人,明成巖已經帶著小黃豆出門逛街去了。
秦時心里有些遺憾,跑去問沐夜,沐夜卻對出門閑逛這種事毫無興趣。他以前在金州當過差,周圍環境熟的不能再熟了,基本屬于閉著眼睛也能摸回來的那種程度。
秦時只好自己出門。
從后院小門出去,門外是一條安安靜靜的小胡同,胡同的兩側都是人家的后院角門。秦時明白,這就是講究一些的人家倒垃圾,下人采買的時候出入的地方,平時沒什么人走動,因此十分安靜。
從胡同走出去,市井間喧嘩的氣息撲面而來,外面就是熱鬧的街道,商鋪一家挨著一家,滿街游人,顯得十分熱鬧。秦時左右看看,選了一個吃食鋪子較多的方向,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見明成巖和小黃豆。
秦時不知道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明成巖也站在這個胡同口犯起了嘀咕。他注意到這個方向似乎吃食鋪子更多一些,于是趁著小黃豆看著行人眼花繚亂,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果斷地選擇了與秦時相反的方向。
明成巖是這么想的,明家的少主子哪怕現在跟英明神武不沾邊,也不能養成一個出門只知道吃吃吃的憨貨。
秦時起初還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的尋找小黃豆的身影,后來覺得人太多了,就放棄了這種盲目找人的計劃,轉而開始留神觀察街道兩側的商鋪,像一個普通的游客似的。
他記得剛才游青提過,這條街上的商鋪不全是純粹做生意的地方,有一些是有妖族在幕后調度的。比如有一家在本地小有盛名的首飾鋪子,背后就有狍鸮一族的影子。
游青當時還順嘴提了幾個店鋪,因為狍鸮兩個字對秦時來說比較敏感一些,所以他光記住這個了。
“人行走世間,缺了銀兩寸步難行。妖也一樣,他們也需要這些黃白之物。”這是游青的原話。
秦時想到了云家。
商人逐利,想來如云家一般跟妖族合作的商賈人家是不會少的。這些人若是聯起手來,也是城中一股不小的勢力。
秦時就這么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的想心事,覺得鎮妖司在金州的分布這兩年雖然幾乎陷于癱瘓的狀態,但也不是什么工作都沒有做,否則游青也不會對商戶們的背景情況知道的這么清楚。
走著走著,秦時注意到街道兩邊的商鋪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氣派的酒樓,至于門口掛著華麗紅燈籠的,應該是花樓。此刻明明還不到吃晚飯的時間,但樓里已經傳出了彈琴唱曲的聲音。
秦時一抬頭,正好看到樓上臨街的窗戶被人推開,窗內似乎有穿紅著綠的身影晃動,不敢多看,連忙快步走了過去。
這幾家氣派的酒樓、花樓占據了這條街最尾端的位置,從這里再往東走就是雁鳴湖,游青說這是城里最有名的一個景點。
上一次他們從金州經過的時候時間上有些匆忙,事情又多,壓根沒想過到處逛逛。因此秦時也是第一次看到雁鳴湖的景色。
時值冬季,殘雪未消,但湖面上景色極為開闊,藍天白云映著湖邊一叢叢樹影,看上去也別有一番景致。
秦時的思緒正在“原路返回”和“沿著湖邊走一走”兩個選項之間搖擺,就聽身后遠遠傳來一陣吵鬧聲。
第227章 施工圖
湖邊開闊, 有點兒動靜就能傳好遠。秦時也下意識的轉頭看了過去,就見幾個人拉拉扯扯的從距離湖邊最近的那座花樓里走了出來。好巧不巧,走的正是秦時所在的這條路——大約這條路人更少一些。
走在前方的是一群護院模樣的人, 幾個人如臨大敵一般簇擁著一位身穿圓領袍衫的年輕人快步往前走。年輕人身著華服, 通身都是溫文爾雅的書卷氣,眉眼之間卻帶著幾分慌亂的神色。
在他們一群人的身后, 一個身著淺色袍服的少年郎亦步亦趨地追了上來,一邊走一邊還出聲喊人, “長榮兄,且等一等,小弟有話要說。”
少年郎眉眼清秀,一雙桃花眼水汪汪的,仿佛含著熱淚, 令人看著便油然生出幾分憐惜之意。
但前面的那位長榮兄聽見他的聲音,卻忙不迭的加快了腳步, 身旁的護院們也都露出緊張的神色, 仿佛追在后面的不是一位俊俏郎君, 而是一頭惡狼。
他們神色張皇, 后面的小郎君卻帶著幾分幽怨之色,仿佛追的是負了心的情郎。
秦時覺得這一行人看上去有些古怪,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這一看, 就多少看出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前面這一伙兒人都是普通人, 后面那位俊俏的小郎君雙眼明亮, 秦時看著他的時候會感覺到意識海里有輕微的波動。
這感覺雖然不明顯,卻瞞不過秦時和秦團子。
秦時悄悄逼出靈氣, 在指間輕輕巧巧地畫了一道試靈符。符成,一團豆粒大小的熒光宛如一只螢火蟲, 十分迅速地從半空中劃過,筆直的沒入了少年郎的眉心之中。
少年郎身形一頓,腳步也停住了。他轉過頭望向秦時,雙眼之中水汪汪的神色褪去,換成了一副野獸似的機敏。
跑在前面的長榮兄則趁著少年郎與秦時互相打量的功夫,與秦時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跑了。
秦時朝著小郎君行了個禮,若無其事的打個招呼,“好巧。”
小郎君上下打量秦時,臉上的神色似笑非笑,“這位郎君好手段。”
“不敢。不知小兄弟怎么稱呼?從何而來?”秦時能判斷出這是妖身,卻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妖,只覺得這小子走路的樣子輕松適宜,像是十分熟悉人類的生活環境。
小郎君神色倨傲,完全沒有要回答秦時的意思。
秦時就提醒他說:“小郎君恐怕還不知道,如今金州城里人、妖之間有了糾紛,有鎮妖司出面調停。”
小郎君愣了一下,“鎮妖司?”
秦時點點頭。他雖然不知這位小郎君與前面的長榮兄一伙兒人到底發生了什么矛盾,但前面的人明顯在躲著他,不像是特別有交情的樣子。
小郎君眼神中浮起幾分驚疑不定的神色,像在判斷秦時這話里的真假。片刻之后,他拱了拱手,“有勞這位兄弟提醒。”
說完,朝著那群人離開的方向掃了一眼——眼神中頗有幾分惋惜之意。然后他沖著秦時點了點頭,轉過身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秦時在意識中問秦團子,“這人什么身份,你看得出來嗎?”
秦團子表示不能。它的能力全部來源于秦時,一人一獸真正的同源共生,所有的知識也都是共享的,哪里存在一個知道另一個不知道的道理。
秦時目送小郎君離開,喃喃自語,“原來試靈符是這個樣子的……”語氣里充滿了土包子乍然開了眼界的小驚喜。
秦團子也小聲嘀咕,“是喲。”
這是他們第一次用試靈符成功驗出了一個妖族的身份。雖然不知道這個小妖與前面那位長榮兄之間到底存在什么矛盾,但兩方人馬都已經走了,秦時的好奇心也只能暫時放在一邊。
他沿著雁鳴湖繞了一段路,后知后覺的意識到這樣開闊的景色在冬季里略微顯得有些蕭條,不像是他家小黃豆會選擇的地方。
秦時買了些吃食,沿著原路返回客棧,見賀知年已經回來了,正盤膝靠在窗前,翻看一本破破爛爛的宗卷。
見秦時回來,招招手說:“你來看看這個。”
秦時走過去將手中吃食放在小桌上,左右看了看,“都沒回來?沐夜也出去了?”
賀知年嗯了一聲,把手中的宗卷推到秦時面前。
秦時在賀宅的時候,跟著賀知年讀過幾本書,還曾經短暫的養成了練字的習慣。雖然他的字依然難看,但好歹閱讀沒有太大障礙了。
秦時以為這會是一份有關金州一帶治安情況的文書,拿起來才發現并不是,厚厚的宗卷,有文字記載,也有幾分圖紙,清清楚楚的標注著各種數值,看上去似乎是一份工程上的施工文件。
秦時有些好奇地抽出了最上面的那份圖紙,就見圖紙中心處簡筆勾勒出了一座山峰的模樣,在山峰頂端,是一座圓形的城堡。城堡周圍有城墻、雉堞、旗樓,這個形制不用多說,是用來做軍事防御的。
以圓堡為中心,還有百十來個類似的碉堡,按照一定的規律在它周圍分布開來,像一株老樹的橫截面,一圈一圈的年輪沿著山勢鋪展開來。
這些碉堡彼此之間隔著一定的距離,又可以相互接應。它們就像一群訓練有素的士兵,將圓堡嚴密地護衛在中央。
“這是什么人設計的?”秦時有些驚訝,“遇到敵襲,每一處碉堡之間都可以相互接應,兵力可以得到迅速的補充。實在扛不住,可以一層一層向內退,聚集兵力,嚴防死守。再加上地形的便利,要打下它只怕不易。”
“確實不易,”賀知年點了點圖紙中央的圓堡,再點點最外面一圈的碉堡,“無論從哪一個方向接近,都會被發現,幾乎沒有死角。最外\圍的消息也可以很快傳遞到中心這個圓堡。”
秦時也點頭,這種程度的防守,確實嚴密。
“這到底是哪里?”秦時沒見過古代的工程圖紙,按照一旁的文字標注費力的在心里換算圖中各碉堡之間的距離,震驚的發現如果他沒有算錯的話,這一片組合起來的碉堡群總面積幾乎趕上了陽關城。
秦時不放心的又算了一遍,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這是……什么軍事設施嗎?!”
或者什么秘密基\地之類的,這種級別的東西是他能看的嗎?!
他,他現在可沒亂說什么……不會再招來什么吧?!
秦時敬畏的把工程圖紙往賀知年面前推了推,生怕動作幅度太大了就驚動無所不知的天道。
賀知年被他的反應逗笑了,“你猜呢?”
秦時心想,我可不敢亂猜。
賀知年慫恿,“沒事。”
“關卡?”秦時覺得以賀知年的心性,他是不會故意惹麻煩的,他說能說,那就是真的能說。
“或者靠近邊境,局勢不穩的屯兵所?”秦時猜測。
賀知年不再逗他,笑著說:“是住人的地方……平民。”
秦時心里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住平民的村寨能修的像一座軍事基\地?!那得是什么平民啊?!
“不會跟妖族有關系吧?”秦時試探的問他,“周圍不大安全?要防著妖族的?”
賀知年笑著搖頭,“這個地方叫姚家寨,是妖族居住的地方。他們要防的不光是妖族,也有人類。”
秦時,“……”
“姚家寨是西北一帶規模最大的妖族聚集地,”賀知年說:“出城,往西北方向走,大約七十里地。”
這世上的妖族,并不是所有的族類都會一整個族群居住在一起,也有一些天性就喜歡獨居的。比如秦時以前在第六組工作的時候,就曾經見過一個桃樹精,看外表就是一位非常斯文儒雅,風度翩翩的男士,人也很能干,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完美融入了人類社會。
但像這樣沒有族群依附的妖族,有時候也會聚集在一起,在一個特定的地方定居。因為整個村子都是妖族,彼此相處的更加安心自在。
“這種情況,在戰亂時期較為普遍。”賀知年說:“姚家寨的存在,最早可追溯到漢代。一些在中原生活的妖族為了躲避戰亂,遷徙到了這里,選中了這個地方作為自己的棲居地。后來,妖族們來來去去,有的人一直在這里居住,有些會在生活一段時間之后搬去其他地方。但姚家寨一直存在。”
秦時聽的入神,“他們跟外面的社會有來往嗎?”
他覺得自己聽到的故事,是另外一個版本的《桃花源記》。
“有來往。”賀知年說:“他們也需要各種生活物資,各種用來輔助修煉的物品,寨子里的年輕人長大之后也會去附近的人類村寨和城市游歷,開闊眼界,對人類社會加深了解。附近的一些人類村寨跟他們有來往,貨郎也會定期到姚家寨去。”
秦時覺得這聽起來很像是一個隱居的地方,比如修仙的宗門之類的。但比那個稍微的……平易近人一點兒。
“這樣的地方,受鎮妖司管轄嗎?”秦時覺得住在這個寨子里的似乎都是良民,不愛到外面去鬧事的那種。
“鎮妖司每隔一段時間會去一趟,”賀知年說:“了解他們生活的狀況,有沒有和人類之間發生什么糾紛。之前兩年,鎮妖司沒人,這個例行檢查也停了,如今我們既然已經建起了分部,總要過去看一看。外面不安穩,他們或許知道些什么。”
“我們什么時候去?”
賀知年說:“明天一早,我們就去。”
第228章 意外之喜
蠟燭的光微微一晃, 床上一人一鳥的影子也跟著跳躍了一下。
床頭的矮柜上,水蘭因裹著柔軟的毛皮,舒舒服服地盤成一團已經睡著了。
秦時摟著小黃豆, 講故事的聲音和緩的像唱催眠曲似的, “然后,諸葛亮指揮船夫把船開的近一些, 讓更多的箭射到船上的草靶子上。等草靶子上都插滿了箭,他就指揮船夫高高興興的把船開了回來。”
小黃豆哼唧一聲, “他真聰明啊,敵人都上當了。”
“是啊,很聰明。”秦時摸了摸小黃豆,“所以你小叔教你讀書認字,給你講歷史地理之類的課, 你都要認真聽。好好學習才能變成諸葛亮那么聰明的人。”
小黃豆乖乖點頭。
秦時在考慮明天出差要不要帶著孩子的問題。雖然聽賀知年的介紹,姚家寨應該是一個平和的地方, 但畢竟是妖族聚集之地, 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充滿了不確定因素的地方。
秦時試探著跟小黃豆提出條件, “豆子, 明天讓小叔陪你,好不好?”
小黃豆懶洋洋地趴在他的胸口,頭也不抬的回答他, “不。”
秦時, “……”
這么干脆嗎?他明明記得白天的時候, 明成巖說要帶它出去吃好吃的,它也只是掙扎了一下, 就高高興興跟著他一起走了。
難道明成巖沒給它買好吃的把它的小嘴給賄賂好?
秦時試著跟它講一講自己的理由,“爸明天要去個地方, 遠就不說了,主要是那里有一堆妖怪,我們這邊勢單力薄,萬一發生什么爭執,我怕你被……嗯,被壞心眼的人搶走了。”
小黃豆的小腦袋抬了起來,有些懷疑的打量他,“能打贏爸爸的壞人?”
它好像在說,還有壞人能打敗爸爸?!
秦時雖然被孩子直白的贊美夸得要暈頭,但還是強撐著板住臉跟它對視,“對啊,可能會有很厲害的妖怪哦。”
小黃豆又把腦袋垂了下去,貼在了他胸口。它的動作軟綿綿的,語氣卻堅決的很,“那我更要跟著你去……我要保護爸爸。”
秦時,“……”
秦時覺得自己又開始心軟了,腦子里也有一個聲音——不是幻覺,是秦團子這廝在那里上躥下跳的起哄,“那就帶著吧。要不它又該哭了。”
秦時有一點掙扎,“也許會有沖突,你要保護我,我也想保護你,這樣一來,我們兩個都容易分心。打起架來,分心了就容易受傷。”
小黃豆不為所動。
“豆子,”秦時摸摸它,“我跟你小叔說好,讓他帶你去吃烤羊腿。”
小黃豆在他胸口調轉了一個方向,用尾巴對著他。秦時撥拉一下它短短的尾羽,覺得它們好像又長長了那么一丟丟。
“豆子……”秦時戳戳它的小胖肚。
“我不同意!”小黃豆一下跳了起來,它爹這樣沒完沒了的騷擾讓它又是生氣又是傷心,明明它爹以前走到哪里都要帶著它的。
床頭矮柜上,水蘭因被吵醒,懵懵懂懂的從毛皮的下方探出頭,好奇的打量明顯很激動的小黃豆。
秦時試圖安撫憤怒的小鳥,“我就是這么跟你商量,我不是還沒有決定嘛,豆子你聽我說……”
“不聽!不聽!”小黃豆學著人類的樣子把翅膀舉起來,想做一個堵住耳朵的動作。但是它太激動了,身體一下飛了起來。
秦時手忙腳亂的想要抱住它,但小黃豆動作還挺快,一下撲騰了起來。
就在它撲騰到了與他視線平齊的高度的時候,不知怎么的,秦時只覺得眼前的視野似乎晃動了一下,下一秒鐘便覺得腿上一沉,有什么東西——還是頗有些份量的東西,就那么憑空出現,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腿上。
秦時傻眼了。
真的只是一眨眼的時間,為什么小黃豆不見了,他的腿上出現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床頭柜上,水蘭因柔軟的小身體僵住,小小的臉上露出一個和秦時如出一轍的震驚表情。
小娃娃顯然還沒有意識到他身上發生了什么變化,他用兩只胖胖的小手捂住耳朵,搖晃著腦袋,奶聲奶氣的抗議,“不聽不聽!我就要跟爸爸一起去!”
秦時呆呆看著他,嘴角慢慢翹了起來,然后……嘴角的弧度越咧越大。
這是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胳膊腿都像嫩藕一般,胖得一節一節的,臉蛋也是白白嫩嫩,一雙亮閃閃的眼睛簡直像世界上最水靈的黑葡萄,就這么帶著一點兒委屈的水光盯著他,兩只胖腳丫還十分氣憤地上下晃了晃。
秦時像第一次看到秦團子出現那樣,懵了一會兒之后,心頭涌起的就是巨大的驚喜。
他手忙腳亂地把被子從小胖孩兒屁股下面拽出來,將他從頭到腳地兜起來。天喲,這寶貝可是光著的,他可別給孩子凍著了!
小黃豆習慣性地向前一撲,撲進了他懷里,兩只小胖手就那么十分自然地圍住了秦時的脖子,嬌氣的嚷嚷,“要去!要去!”
小胖子說著說著,反應過來哪里有些不對勁,他松開自己一只手看了看,又換成了另外一只手,臉上的表情先是困惑,然后就是震驚。
他沒反應過來自己變成了和它爹一樣的物種,只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一種他理解不了的變化。
小黃豆一頭扎進秦時懷里,嗷的一聲大哭起來,“爸爸……”
秦時手忙腳亂的哄孩子,看著那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里迅速浮起一層水光,秦時的心簡直像熱鍋子里的黃油一樣,迅速融化了。
門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幾個人的聲音同時在門外響起。
“出什么事了?”
“誰在哭啊?”
“……”
秦時無奈,“你們進來吧,門沒上栓。”
房門推開,外面的人一擁而入,在看清楚床上的情形時,一起傻眼了。
還是明成巖最先回過神,撲克臉上浮起一個又驚又喜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到床邊,一邊打量人形的小侄子,一邊給身后的人解釋,“歸晚養得好,比家里那幾個孩子化形都更早一些,長得也壯實,都是秦兄你的功勞。”
秦時第一次在明成巖的臉上看到如此和藹的表情,簡直要受寵若驚了。
不過這個不重要。
他問明成巖,“你們族里的孩子都這樣?”
明成巖說:“重明一族,幼年就能化形,時間大多都是在一歲左右。歸晚比其他幼崽要早一些。”
從小黃豆破殼到現在,滿打滿算也才大半年的時間。
“他會一直維持人形還是會再變回去?”
“首次化形,大約會維持三到五天不等。之后隨著他自身靈力的增加,維持人形的時間也會變成,一般成年之后就能在兩種形態之間自由轉化了。”
明成巖意識到小侄子的身體素質確實比家里的其他幼崽更好,他對秦時的看法也有所改變,心中甚至生出了人不可貌相這樣的感覺。
重明鳥的幼崽小時候都是父母一起撫育,父母修煉的時候,幼崽也會守在一旁自然而然的吸收自身屬性的靈力——這也是父母用自己的修煉方法給幼崽哺喂靈力的過程。有的父母自身修為高,卻不懂得如何用靈力來喂養幼崽,明成巖在族群中看到過不少這樣的例子。
但是小黃豆的靈力是非常充足的,化形也如此順利,這說明秦時自身靈力充沛,并且也很懂得喂養方法。
明成巖決定天一亮就給他大哥大嫂寫一封信,報告喜訊,順便畫一幅小黃豆人形的肖像一同寄回去。
這樣想著,明成巖忍不住垂眸去打量小黃豆,見他叼著手指頭,正歪著腦袋來回打量周圍這些人的反應,大眼睛里還汪著兩泡眼淚,晶瑩欲滴,可愛得讓人恨不得摘下月亮來哄他笑一笑。
小黃豆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他已經從大人們的反應中意識到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并不是什么壞事。尤其秦時用被子裹著他,讓他貼在自己的胸口……這是一個讓他格外有安全感的姿勢。
他抬頭看看秦時,小心翼翼的叫他,“爸?”
秦時低下頭在他腦門上親了一口。
小黃豆就笑了起來。他手腳并用的往上爬了爬,重新勾住了秦時的脖子。
秦時之前那些計劃就都被自己給推翻了。小黃豆只是一只小鳥的時候,交給明成巖帶著,他還能放心,如今這么大一個胖娃娃,明成巖一個沒成家也沒帶過娃的老光棍,他能帶好孩子嗎?
秦時就跟明成巖商量,“明日我們有公務要外出,你若是放心,就在客棧里歇著,若是不放心,就跟著我們一起走。”
小黃豆眼睛一亮。
它爹之前還說出門不帶他,他身上發生變化之后卻立刻就答應了,小黃豆開始覺得他身上的這種變化不但沒有那么可怕,相反還是一樁好事。
第229章 里長
明成巖明白秦時的意思。
說實話, 小黃豆如今這個樣子他的確不會照顧,家里那些小侄子小侄女都是父母和一群奶娘丫環照顧著,他也就是心情好了湊過去逗一逗, 抱一抱。若是吃喝拉撒全交給他來照料, 他還真做不來。
小黃豆終于破涕為笑了,膩在秦時身上來回打滾。他很快就意識到變成新的樣子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至少打起滾兒來更舒服,還能手腳并用的把它爹整個都抱住!
小黃豆心情正好, 也不在乎賀知年和沐夜湊上來對著他動手動腳。
賀知年也喜歡這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捏了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腳丫,對秦時說:“這么光著可不行,明天一早先去買點兒孩子用的東西。”
養一個孩子,跟養個小動物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明成巖忙說:“帶了, 都帶了。我大嫂準備了好些小兒用的東西,我回去收拾一下送過來。”
明夫人一腔慈母心腸, 算著孩子或許會在離家的這段時間化形, 因此準備了許多小兒用得上的東西。有一些明成巖隨身帶著, 還有一部分在后面, 會隨著明家的商隊一起出發,給他們送到金州。
小黃豆不是很高興穿上人類的衣裳,因為不習慣, 覺得手手腳腳都被束縛住了。但所有的人都夸他可愛, 俊俏, 秦時又告訴他變成人形了不能光著出門,因為人類的皮膚上沒有毛毛, 這個天氣會感到冷的。他也就勉勉強強的忍耐下來了。
經過了這么一番折騰,小黃豆終于困了, 眨巴著大眼睛靠在秦時的懷里睡著了。
秦時把人都攆回去睡覺之后,他自己反而睡不著了,雖然有了明成巖的科普,但他到底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不確定這孩子會不會睡到半夜了再突然變回來,又怕自己睡著了翻身的時候會壓到他——孩子細皮嫩肉的,被擠到肯定會很疼。
秦時睜著眼挺了小半夜,干脆爬起來練功。
人煙繁雜的都市,的確不如山明水秀的野外更加靈力充沛。但一夜過去,經過靈力洗滌的身體還是充滿了力量。
不僅他如此,熟睡中的小黃豆也是臉蛋紅潤,一副精神飽滿的模樣。
秦時不由一笑,湊過去在他的胖臉蛋上輕輕親了一下。
新的一天,對小黃豆來說也是無比新奇的一天。他穿上了人類孩童的小衣小褲和繡工十分精巧的小皮靴,靴頭上還有一對栩栩如生的老虎頭,每向前邁出一步,絲線做成的老虎胡須就會上下亂顫。
小黃豆指著它咯咯笑,“像團子哥。”
小黃豆現在就是一個剛剛開始學走路的小娃娃,因為不適應用兩條腿走路而顯得重心有些不穩,搖搖擺擺的,需要有人在旁邊牽著他。
秦時就是那個牽著他的小手,陪著他學走路的人。
孩子個頭在那里擺著,陪著他走路,旁邊的大人需要彎腰,步子還不能邁得太大。這樣走路,簡直跟上刑也差不多了。
明成巖走在他們身后,看著這一幕,暗暗抹了一把汗。他覺得像現在這樣牽著小孩子一步一步學走路的事,他夠嗆能做好,這實在太考驗耐心了。
他覺得自己對秦時的觀感也有了一些改變。以前總覺得他霸占了明家的孩子,是個十分自私可惡的人,現在嘛……
好像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出發的時候,又出了一點兒小小的岔子。
秦時想用準備好的寬布帶把孩子綁在背后,就像那些他曾經在山間地頭看到過的帶娃的農婦做的那樣。但小黃豆死活也不同意,他表示坐在爸爸的身后會被披風擋住,那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秦時無奈,只好把它綁在身前。前面迎著風,他又怕孩子會嗆了風,還是要用自己的披風把他整個裹住。
小黃豆頭上戴著一頂與皮靴上圖案完全一樣的虎頭帽,小心翼翼地撥開擋著臉的披風,好奇的往外看。
相比較他那旺盛的好奇心,水蘭因就淡定的多了,哪怕不是在睡覺,它也愿意縮在暖暖和和挎包里。
對小黃豆來說,人的視角和一只鳥的視角是完全不同的。它認真的適應這個新的身體。但這個身體真的是太弱了,他們在馬上顛簸了一天,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小黃豆就累得昏睡了過去。他們后面又走過了什么樣的地方,看到了什么樣的風景,秦時怎么在馬上抱著他,又是怎么把他抱下馬,他統統都不知道了。
小黃豆再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不大的房間里,身上蓋著一張非常柔軟的毛皮毯子,很暖和。身旁就是他的小叔,大約跑了一天馬也有些累了,明成巖也閉著眼睛睡著了。
窗臺上亮著一截蠟燭,房間里沒有別人,但房門虛掩著,外面傳來了幾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小黃豆聽到了他爸爸的聲音,安下心來,懶洋洋地在被子里翻了個身。他有點兒想去找他爸爸撒嬌,但身上又酸得很,迷迷糊糊的,小黃豆又睡了過去。
臥房門外是一間略大一些的會客室,幾個男人圍坐在矮桌旁邊,桌上還放著沒有人動過的茶水。
如果小黃豆這個時候探頭來看,就會發現在座的除了秦時和賀知年,還有一位長著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和一個面如桃花的小郎君。
大胡子就是姚家寨的里長,真身不知道是什么,但秦時能察覺他身上那種微妙的靈力波動。他自我介紹說他叫風有司,是兩年前剛剛上任的里長。
黃昏的時候,秦時他們一行人來到了最外\圍的一處圓堡,經過通傳之后,有人帶著他們沿著一條特殊的道路上山——之所以說這條路特殊,是因為它是從茂密的樹林中開出來的,人行走在其中,除了小路兩側挨挨擠擠的灰褐色的樹干,遠一些的景色、寨子里的地形什么的都看不見。
他們就這么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來到了另外一處碉堡的門外,被站在門口的風有司客客氣氣地迎了進去。
他們雖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帶到了哪里,但從走過的距離來推算,應該只是位于半山腰上的某一處碉堡。這么短的時間,他們不可能已經爬上了山頂。
再說山頂的圓堡應該是非常重要的,寨子里的人不可能就這么把陌生人帶到那里去。
風有司把他們請進了碉堡里。
碉堡的結構有些像秦時以前看過的那種圓形的土樓,榫卯結構,能容納不少人同時在里面生活。
他們進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土樓里點著火把,跳躍的火光照亮了大半的公共區域,卻把更多細節的東西掩藏在了黑暗之中。秦時他們一路走過來,聽到黑暗中傳來許多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什么人,也有可能是什么動物在那暗影里跑來跑去。
秦時還聽到有人壓著嗓子說話,聲音不大,聽起來也透著一股子詭異感,好像他們一起在審視著他們這些外來者。秦時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嘀咕一句,“還有一個小娃……”
她的聲音很快就壓了下去。但秦時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驚訝和不解,似乎不能理解鎮妖司的大人們巡邏的時候,竟然會帶一個奶娃娃。
風有司走到臺階下的時候,離他很近的一扇門打開,一個身穿淺色衣服的小郎君走了出來,有些詫異的喊了一句,“怎么是你?”
秦時一抬頭,和一張似曾相識的桃花面看了個正著,自己也愣住了。竟然在這種地方遇到了一個熟人。
“好巧。”秦時笑了笑。這一次確實稱得上是巧了。
風有司詫異的看看他,“認識?”
小郎君不怎么高興的說:“昨天在雁鳴湖邊見過,還說了幾句話。就是他告訴我現在城里有鎮妖司的人了。”
風有司的目光轉向秦時,原本淡漠的目光變得好像……更謹慎了一些。他看看秦時懷里裹著他的披風睡得正香的小黃豆,試探的問:“這孩子……”
“是我兒子。”秦時也不知道這些人能不能看出小黃豆的真身,含糊的解釋說:“家里沒有人照顧,就帶著一起出門了。您多擔待。”
風有司臉上板著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一些,“不妨事,先找個地方讓孩子睡下。其余的事等下再說。”
秦時連忙道謝。
于是就有了這么一間待客的房間,風有司帶著他們坐下,介紹那位小郎君叫胡四郎,也是他們寨子里的居民,在這里生活很久了。
風有司對鎮妖司的大人們的到來表示了歡迎。
雖然歡迎的態度似乎沒有什么溫度。
胡四郎的表情就更加冷淡了,不但冷淡,還帶著幾分反感——尤其在看著秦時的時候。這讓秦時再一次回憶起他們之間不大愉快的初見。他好像壞了這個胡四郎的事。
雖然他還不知道自己到底壞了他什么事。
就在秦時猶豫要不要客氣的問一下,以此打開話題的時候,就聽賀知年開門見山的表明了自己的來意。
“有一段時間沒來過這里了,”賀知年說:“還請里長介紹一下寨子里的情況。畢竟您應該也注意到了,外面的風聲可不大對。”
風有司的目光一下變得意味深長起來,“不知道賀大人說的是哪一種風聲?”
第230章 發威
風有司打量著面前兩個年輕的緝妖師, 語氣中透著漫不經心,“我們這些人呢,大人們也都知道的, 偏安一隅, 也沒什么雄心壯志,只想著埋頭過自己的小日子, 對外面的情況不大了解,也不知道外面現在是什么情況。還請您二位見諒。”
秦時和賀知年不約而同的在心里罵了一句老狐貍。
秦時掃一眼默然不語的胡四郎, “小郎君也沒聽到什么異常的風聲嗎?我看你倒是經常在外面行走。”
胡四郎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隨便走走看看罷了,雁鳴湖冬日的景色別有韻味,比我們這個窮山溝好看多了。”
秦時覺得后面這句話倒有可能是真的。年輕人,喜歡往外面跑, 這也是免不了的。
賀知年沒有留意秦時和胡四郎的閑聊,他的目光始終都在風有司的身上。待這兩人聊天一停下來, 他便又問道:“兩年前有關姚家寨人口情況, 我們司里還有備案。新的備案也要抓緊時間做起來了。”
風有司說:“我們自己也有登記, 明日我將文書交給大人過目。”
賀知年笑了笑說:“這樣做, 你我倒是省事,但未免有些不合規矩。因為你的文書,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時候做的。我交上去, 上面的人要是問我, 我也答不上來……還請里長體諒。”
風有司也不惱, 仍然端著狐貍相跟他們打哈哈,“日期不是問題, 我們的文書上也都有日期的。通融一下,你我都省事。”
賀知年搖頭, “職責在身,不敢懈怠,還請里長體諒。”
秦時聽出風有司是不想答應賀知年說的人口普查的事,他忍不住問道:“里長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或者受了什么人的脅迫?”
風有司頓了頓,“這倒是沒有。”
秦時做了然狀,“那就是村里藏著見不得人的東西?”
風有司眼神躲閃了一下,“這位大人可真能開玩笑。”
秦時與賀知年交換了一個眼神,心知這個可能就是關鍵原因了。
賀知年就笑了笑說:“能到姚家寨安家的人,都是想過安逸日子的。寨子與金州官府之間一直以來都相處融洽,這局面來之不易……還望里長三思。”
幾十年前,姚家寨曾經發生過窩藏逃犯的事。當時寨子里的人拒不接受鎮妖司的搜查。后來鎮妖司聯合金州刺史發兵包圍了姚家寨,兩方僵持了幾天之后,姚家寨不得不交出了逃犯。
風有司顯然也是知道這件事的,他的表情略陰沉,仍強撐著沒有要改口的意思。
秦時也通過他們的談話,對這個時代妖族與官府之間的關系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不同于后世那些生活在人類社會里的妖族全部要接受政府的統一管理,生老病死也都要納入國家人口的管理系統,現在的妖族與朝廷之間的連接并不是那么緊密。
像姚家寨這樣的妖族團體,他們與官府之間更接近一種合作的關系。他們以此為棲居地,不想惹是生非,也不會刻意冒犯當地的官府,但在官府的統治之下,他們也要保留一部分“自治”的權利。
秦時試著換一個說法來說服他,“人口普查,朝廷每隔幾年就要進行統計。而且每一次都是由官府的人與里長一同進行走訪登記,里長也可以對寨子里的情況更了解。這是對你我雙方都更為有利的一件事。”
風有司笑而不語,表情略有些尷尬。
秦時就覺得,如果不是顧慮會被朝廷奪權,那風有司的顧慮就非常明確了。藏在寨子里的什么人,或者什么東西,很可能是在官府這里掛了號的。
賀知年耐著性子問他,“風里長的意思是?”
風有司的嘴唇動了動,正要說話,就被秦時攔住了。秦時笑微微的說:“風里長若是想建議我們不插手姚家寨的事,那這話還是不必說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為大唐臣民,卻不想受官府管轄,哪有這樣的道理?”
風有司,“……”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被秦時這樣直白的說出來,好像姚家寨要謀反似的。
“我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風有司眉宇間流露出一絲急躁的神色,“只是寨子里多婦孺,又長期與外面不來往,因此……”
“因此只知道有風里長,不知有皇上?”秦時眉頭一挑,慢條斯理的看著他。
風有司一個激靈,“可不敢亂說話!”
賀知年也瞪了秦時一眼:又要犯病了?!
秦時給他使眼色:嚇唬嚇唬他,保證不亂說話!
風有司被秦時的一句陰陽怪氣的嘲諷給嚇的臉色都變了。蒼天作證,他只是想把這些巡查寨子的事情給含糊過去,要是他們直接索要賄賂那就更好了。他們豁出去好好的招待他們兩天,再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
他做夢都沒想過要跟鎮妖司對著干。他們寨子雖然地形較為復雜,易守難攻,但再好的地形也得有人來守著。他們寨子里才有多少人啊,而且里頭大部分都還是松鼠、兔子這一類與世無爭的物種,攆他們去打架,那比讓他們上天還要困難。
除了他們之外,就沒有什么會打架,戰斗力比較強的妖族了。胡四郎勉強算一個,他那一窩兄弟姐妹也勉強能算上……但實話實說,他們打架的能力遠不如穿衣打扮的能力。
風有司把寨子里的居民一個一個撥拉過來,越撥拉越失望。
這要是談崩了,真的跟鎮妖司打起來,他們可真不一定能抗住啊。就算能抗住,時機也不對。
風有司還在猶豫,胡四郎已經跳了起來,怒氣沖沖的嚷嚷起來了,“你什么意思?是想給我們扣帽子?!”
秦時冷著臉與他對視,“是不是扣帽子你心里沒數?如果心里沒有鬼,你們又真的沒打算謀反,為什么人口登記都不敢痛快答應?!”
“你是找死嗎?!”胡四郎似乎被心里有鬼幾個字戳中了,他憤怒地跳起來,朝著秦時就撲了過去。
在他看來,一個緝妖師,說的好聽一些也不過就是半妖體質的普通人類,就算從小習武,唔,再加上他們還能進行半吊子的修煉……又能怎么樣呢?
人類天然的血統會限制他們身體里那一部分妖族的血統,讓他們從各個方面都更加接近平庸的人類。
最多比其他的人類更加結實耐打。
僅此而已。
胡四郎就是懷著這樣的輕視、以及驕傲被冒犯的憤怒朝著秦時撲過去的。在他的預想中,他會撲倒這個口無遮攔的緝妖師,用鋒利的爪子抵住他的咽喉,讓他把那些讓人生氣的話統統都收回去!
但不等他撲到跟前,胡四郎就覺得眼前一花,有一片黑白色的虛影閃了過去。
下一秒,胡四郎只覺得天旋地轉,他像一只裝滿了泥土的口袋似的,砰的一聲摔倒在了地上。更糟糕的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探出了鋒銳如利刃般的指尖,正分毫不差的按照他之前的預想……抵在他自己的喉嚨上。
這一番變故發生的實在太快了,以至于胡四郎摔倒在地,風有司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
賀知年安穩的坐著,用目光上下掃了一眼秦時,發現他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被碰到,便放心的轉頭去打量房屋中央呈對峙之勢的一人一獸。
那是一頭威風凜凜的成年白虎,渾身上下的毛皮溜光水滑,雪一般潔白的底色上布滿了灰黑色的條紋,長長的尾巴頗有些悠閑地晃來晃去。
秦時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不知何時爬上他手腕的水蘭因。小東西蠢蠢欲動,要不是被他按住,就要飛竄出去添亂了。他剛才其實并沒打算要放出秦團子。但胡四郎飛撲的動作太快,他坐在他正對面,難免被他那個飛撲起來的動作驚了一下。
大約就是因為那一瞬間生出的緊張,啟動了意識海中的預警機制,讓秦團子突破了他對它的限制,自作主張地沖了出來。
秦團子的毛爪子抵在胡四郎的咽喉時,還十分惡趣味的垂下頭在他臉上嗅了嗅,冷冰冰的嘲諷道:“小小一只騷狐貍,也敢在我面前扎刺?!”
胡四郎,“……”
秦時,“……”
秦時有一種捂臉的沖\動。這小東西都是從哪里學來的這些話,什么騷狐貍的……難道胡四郎的本體是狐貍?!
他都不知道,秦團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第231章 鐵頭
被這一番變故驚呆了的風有司也終于醒過神來, 他有些激動的從地上跳了起來,“住手!都住手!”
賀知年端正地坐著,臉上帶著一絲笑容看熱鬧。
胡四郎不敢動彈, 心里又氣又怒, 臉漲得通紅。
秦團子的爪子在他脖子上微妙的移動了一下,頗惡劣的說:“來, 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是誰想找死來著?”
胡四郎, “……”
秦時覺得胡四郎的臉再繼續紅下去,血管都要爆了。
風有司不太敢靠近秦團子,被老虎冷冰冰的藍色眼睛掃一眼他忍不住就要發抖了。但胡四郎是他這邊的人,剛才又是在給他撐場子,他怎么也不能見死不救或者只顧著自己逃出去。
風有司抖著手跟秦時賠笑臉, “大人……大人……息怒啊……”
秦時的嘴角抖了抖。這種神奇的腔調要是聽多了,他真的會以為自己是什么大人了吧?他轉頭看看賀知年, 見他微微點了點頭, 便示意秦團子放開這頭狐貍精。
秦團子傲嬌的在胡四郎的前襟上擦了擦爪子, 慢條斯理地轉過身, 黑白圈的長尾巴晃來晃去的,就那么走到了秦時的身邊臥了下來,毛嘴還在秦時的手腕上蹭了蹭——它知道水蘭因在那里看著它。
風有司松口氣, 手忙腳亂的把胡四郎從地上扶了起來。
胡四郎大概覺得自己被秦團子撲倒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 于是臉紅脖子粗地坐在那里, 頭也不肯再抬一下。
他這副受到打擊的模樣跟秦團子的洋洋得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秦時的手放在秦團子的脖子上,一下一下地擼了起來。
秦團子換了一個姿勢, 把下巴搭在秦時的腿上,舒舒服服的發出了輕微的呼嚕聲。雖然它是精神體, 但貓科動物的本性還是很難改的。
賀知年笑著對風有司說:“一點小誤會……我們現在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了嗎?”
風有司同手同腳的在蒲團上坐下,視線有些不敢往秦團子的方向瞟。他剛才還在發愁自己的寨子里沒有戰斗力出眾的妖,都是一些溫順的小動物……結果對手就來了一頭厲害的猛獸。
風有司敬畏的看看面前兩個年輕的緝妖師,臉上露出苦笑的表情,“兩位大人肯定也知道姚家寨的情況,就我……我這樣的妖族,真的有能力跟鎮妖司對著干嗎?!”
秦時瞟了一眼賀知年,覺得他大概知道風有司的本體是什么。
賀知年就笑了笑,“那你也一定知道,鎮妖司不會無緣無故的跟姚家寨過不去。我們就兩個人,來這里也是為了跟你商議公事……您說呢?”
風有司苦著臉點了點頭。
秦時剛見面的時候還覺得這個風里長長著一大把絡腮胡子,很是威風。現在見他被秦團子嚇得整個人都瑟縮起來,又覺得……威風什么的,果然是自己的錯覺。
賀知年見他猶豫來猶豫去,就是不肯交個底細,也有些無奈了,“到底有什么問題,你就直說吧。”
秦團子嗓子眼里發出呼嚕的聲音,稍稍有些不耐煩,似乎也覺得這個大胡子說話太磨嘰。
風有司聽到秦團子的聲音,臉色更愁苦了,“那我想問問大人,人口巡查登記的事,可不可以晚幾天?只要晚幾天,讓我們怎么配合都可以!”
賀知年心頭一動,“為什么?”
秦時見他猶豫,也在一邊補充道:“你讓我們改變工作安排,總要給我們一個說法。不然上面問起來,還以為是我們倆自己出來游山玩水,耽誤了公事。”
風有司糾結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我就說不想當這個里長,非讓我當,非讓我當……我說話其實也沒人聽,但是他們都不想管事兒,就把我給推出來了。”
秦時想笑,又忍住了。
原來他這個里長是這么當上的。
但仔細想想,似乎也正常,因為姚家寨聚集的妖族大多是獨來獨往的性格,不愛扎堆惹事,也不愛跟其他族類打交道。這樣的妖,自然也不會對社會管理工作感興趣。
胡四郎似乎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剛想說話,就被風有司一瞪眼給瞪回去了。
秦時掃一眼胡四郎有些忿忿的表情,覺得這小子應該是知道點兒什么的。他雖然對秦時一行人明顯的沒有好感,但他似乎并不贊成風有司那個推遲巡查日期的建議。
就在氣氛陷入僵局的時候,門外傳來一個男人醇厚的聲音,“你們也不要為難風里長了,還是讓我來說吧。”
風有司的臉色刷的白了,結結巴巴的說:“我……我可什么都沒說……”
房門被人推開,一個身材高壯的男人走了進來,他面色黝黑,頜下一把亂蓬蓬的大胡子,頭發也顯得有些蓬亂,像碼頭上一個不修邊幅的苦力。
這不是一張特別英俊,或者特別有辨識度的面孔,但秦時看著他,不知怎么就有些移不開眼——不是被某種特質吸引,而是看著他的眼睛,秦時心里涌起了深深的忌憚。
秦時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在忌憚什么,但他頸后的汗毛似乎一根一根悄悄地站了起來。身體上異乎尋常的反應讓秦時猜測,眼前這個人,或許是一個隱而不露的高手。
窩在他身邊的秦團子或許是感受到了他心里的緊張情緒,發出一聲低吼,一下就從地上爬了起來,上身微微壓低,藍寶石一般的眼睛緊緊的盯住了這個剛剛走進來的陌生人。
賀知年也打量著他,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不同于秦時心里那種仿佛與野獸狹路相逢一般的警覺,他看到這個陌生人的時候,心里生出了一種奇異的、仿佛在那里見過他的感覺。
但賀知年在記憶里拼命搜索,卻始終搜索不到相關的內容。
粗獷的漢子隨手關好門,擺出一副謙卑的姿態沖這幾個人行禮,嘴里說的是,“真是對不住風里長,是我連累了大家,您實在沒有必要為了護著我,就得罪了城里來的大人們。”
風有司似乎也被這個人的出現驚到了,干巴巴的說了句,“你,你怎么來了?”
說完這句話,他大約反應過來他們這樣的表現實在很容易讓人起疑,他的表情有些發僵,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了。
胡四郎也有些無措,他的身體甚至無意識的動了動,像是要站起來跟這個剛進來的人打招呼。
但下一秒,他就接觸到了這個人投射過來的暗含警告的視線,又有些狼狽的坐了回去。
風有司結結巴巴的說:“坐下來說話吧。”
他咳嗽兩聲,不大自在的補充說:“不管有什么問題,我相信鎮妖司的大人們都能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決辦法。”
秦時和賀知年對他這明顯禍水東引的措辭有些不滿,但賀知年還沉浸在“我什么時候見過他”這樣的疑問里,沒有顧上反駁風有司的話,秦時卻有些不耐煩了。
“風里長,既然你已經坐上了里長的寶座,總不能遇到什么問題都往外推。”
風有司尷尬的笑了笑,偷瞄一眼在他對面坐下來的大胡子,老實的不吭聲了。
大胡子大模大樣地坐下,臉上帶著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做了一個自我介紹,“某是山西人氏,大人們叫我一聲鐵頭就是。某來這里,是因為在外面惹了點兒麻煩,得罪了城里的大戶。所以暫時躲躲風頭。絕對沒有跟大人們對著干的意思。”
秦時問他,“你原本不是姚家寨的居民?”
他其實真正想問的是,他似乎并不是一個妖族。因為接近風有司、胡四郎這樣的妖族時,他的意識海中會有輕微的觸動。
鐵頭咧嘴一笑,轉過身,在胡四郎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某不是這里的人,只是認識胡家四郎,這不……就求上門了。”
胡四郎配合的擠出了一臉苦笑,沖著上首的兩個人拱了拱手。
秦時不信這個鬼話。如果只是一個普通人,只是暫時在寨子里避禍,完全沒有必要威脅風有司。風有司再怎么樣也是一個妖族,哪里會那么容易就被一個普通人類給嚇到?
而且鐵頭也絕對不是什么普通人類。
這一點,秦時從他進門之后隱晦的對秦團子的打量,他佯裝無意的掃過里屋虛掩的房門、以及他被袖子擋住的手腕上的視線就可以得到證明。
無論是睡在里屋的重明鳥還是纏在他手腕上的水蘭因,似乎都沒有瞞過這個人的眼睛。
第232章 又見如娘
秦時在猜測來人的身份。
什么樣的人, 可以震懾住風有司、胡四郎這樣的妖族?要知道,他們的本體雖然實力比較弱,但再弱也是妖, 普通人類在面對異類的時候, 通常情況下都會敬而遠之——我雖然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厲害的殺傷力, 但我跟你保持距離,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
這才是普通人該有的態度。
秦時和賀知年交換了一個視線, 轉頭問這個自稱鐵頭的闖入者,“這位郎君,不知你從何處知道的姚家寨?”
普通人可不會知道金州城外有這樣一個妖怪村。
這個問題大約有些超出了鐵頭的預期,他愣了一下,隨即便用滿不在乎的口吻回答說:“年少輕狂, 勾搭了一頭騷狐貍……我這相好的就是姚家寨的。”
秦時正想問一下風有司,鐵頭這話是真是假, 就聽門外一個女子的聲音十分潑辣的罵道:“哪一個騷狐貍?你有種當著老娘的面兒再說一遍, 誰是你的相好?!”
話音未落, 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一個艷麗的女子出現在房門口,一身紅衣如火,牡丹花一般的面容, 也不知是因為走得太急, 還是因為強忍怒氣, 泛起了淡淡的緋色。
秦時眼神一沉,一手按住了刀鞘。
賀知年也同樣露出了戒備的神色。他們都沒有想到, 這些暗中作亂的妖族,竟然都跑到姚家寨來扎堆了!
這倒是有些驚喜了——又驚又喜, 驚還是大過了喜。
“如娘,”秦時用目光示意賀知年不要出聲。他們在這些妖怪面前沒什么戰力上的優勢,秦時覺得自己站在明處問話,讓賀知年在暗處觀察,或許會有意料之外的收獲。
秦時叫出女人的名字,一字一頓道:“上一次金州一別,沒想到你膽子不小,竟然就躲在這里。”
如娘一愣,視線從鐵頭的臉上移開,一雙美目上下打量這個俊美的小郎君,有些疑惑的挑眉,“你見過我?”
秦時心想我是見過你,不過你可沒見過我。
一旁風有司連忙跳出來給兩邊做介紹,“這兩位是金州城過來的緝妖師,這位是我們村里后搬來的胡娘子,她以前跟人打架受了傷,妖丹受損,導致腦子也有些糊里糊涂的……兩位大人勿怪,勿怪。胡娘子,這兩位可是緝妖師大人,你莫要胡說!”
秦時便覺得,風有司這話說的就比較符合一個里長的身份了。里長對于自己轄下的村民,自然是既要護著,又擔心他們會冒犯長官,惹來麻煩。
由此反推,可以證明鐵頭確實是不受他轄制的。
如娘呆了一下,臉上慢慢浮起一個略有些古怪的笑容,“緝妖師啊……”
秦時打斷了她的話,“你從皇陵中盜走的龍鳳鏡,如今在何處?”
如娘聽到“龍鳳鏡”三個字,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似的,一下跳了起來,牡丹花一般的臉孔霎時間殺氣四溢,“你如何得知?”
“我如何得知的并不要緊。”秦時緊盯著面前的女子,他注意到龍鳳鏡三個字一說出來,鐵頭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毫無疑問,他也是知情人。
這就有些意思了。
“風過留痕,”秦時微微一笑,“鎮妖司已經下了密令,全境緝拿你這個盜賊。沒想到你竟然躲在這里。”
如娘的眼神有些呆呆的,像是沒有反應過來秦時在說什么。直到她的目光轉向身旁的鐵頭,似乎才想起自己身邊還有幫手,臉上重新又浮起了嬌媚的笑容。
“小郎君好口才,”如娘笑道:“不過你們只有這么幾個人……能干什么呢?”
秦時也笑了,看著她的眼神卻冷冰冰的,“你也知道我們只是兩三個人。”
如娘臉上笑容隱去。
妖性多疑,之前她疑惑兩三個緝妖師就敢跑到姚家寨來撒野,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他們怕不是還留了什么后招。如今秦時的話,恰好戳中了她心里的這一點疑慮。
賀知年見秦時拿話詐她,便不動聲色,暗暗打量鐵頭等人的反應。鐵頭似乎看穿了秦時的虛張聲勢,眼中神色似有幾分不屑。
“不是我小看二位,”鐵頭抓住了如娘的手腕,似乎想把她往后拽一下,但沒拽動,臉色有些不大高興,“鎮妖司隴右道的分部原本也沒幾個人,這會兒嘛……除了你們這幾個人,還有別的幫手嗎?”
賀知年心里的那點兒詭異的熟悉感又一次翻涌起來。他很難相信,鎮妖司的困境,已經明顯到隨便一個外人都能打聽到的地步了?!
秦時恍若未聞,一雙極清亮的眼睛只是盯住了如娘,冷笑著說:“若是實在想知道我們是不是虛張聲勢也容易。我這里帶著鳴哨,待我放出,你們看看有無外援,真相便分明了。”
鐵頭的臉沉了沉。
賀知年留神看他臉上的細微表情,覺得鐵頭似乎知道鎮妖司的一些內情。比如,緝妖師們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可以請求一地刺史提供兵力上的援助。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如娘卻沒有露出驚惶神色,相反,她饒有興趣的打量著秦時,像是剛剛發現了什么讓她感興趣的東西,兩只眼睛里漸漸亮起了幽微的光。
“你很像一個人,”她像是沒聽到秦時剛才詐她的那些話,雙眼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口中喃喃說道:“也是這樣一張正經的臉,眼睛清澈得像水,能看到我的影子……”
秦時,“……”
秦時懵了一下,他這是被妖怪調戲了?明明他們正在談判呢,于是……這屬于是職場性騷擾?!
一旁的鐵頭神色微變,“如娘!”
如娘呆呆看著秦時,好像突然間沉進了某種回憶里不能自拔,眼神也跟著飄忽起來了。她掙開鐵頭的手,慢慢往前走了兩步,試探的將手搭在了秦時的肩膀上。
秦時,“……”
這女的只是想打岔?還是說……性騷擾從口頭調戲升級到了動手動腳?!
秦時冷靜了一下,給了賀知年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女妖的動作太快他沒反應過來是一個原因,另外他覺得這女妖的表現確實有些病態。她這種左一榔頭右一榔頭的表現,讓秦時想到了第六組的資料中對某種精神疾病的描述:她像是被某一個特定的誘因擊中,被迅速的帶入了某種幻覺。
秦時暫時不想驚醒她。
他想起之前在魏舟的法術里看到過的那個舞蹈教練如娘,妖媚、冷血,跟眼前這個有些迷糊的女妖確實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如娘看著秦時的臉,眼里浮起一種做夢似的喜悅,“大人,大人貴姓吶?”
秦時,“……”
如果他的表現與她幻覺中的期望不符,她或許會被驚醒,然后翻臉。
秦時試探的向后退,如娘也隨著他的步子向前一步,臉上笑意更盛,語氣嬌媚的嗔道:“大人躲什么?莫不是怕了我一個小女子?”
秦時心想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但眼角的余光卻瞥見鐵頭神色大變。他大步上前想要拉開如娘,如娘卻好像察覺有人要靠近一般,推著秦時又往前走了兩步,堪堪避開了鐵頭的手。
鐵頭的臉色一下沉了下來。
賀知年也注意到了鐵頭的失態。但鐵頭卻又站住了,好像剛才的那一剎間的失態,只是旁人的錯覺。
如娘眼里似乎只看到了一個秦時——或者說她透過秦時,看到了一個曾經出現在她面前的人。
如娘嬌笑道:“大人要抓我?”
秦時也不能一直裝啞巴,一咬牙,回了一句,“你犯了事,我自然要抓你。”
鐵頭仿佛挨了一棒子,他用一種見了鬼的眼神看著秦時。
如娘卻笑了起來,整個人都像是因為這綻放的笑容而發著光。她說:“我不美嗎?你怎么舍得抓我?要不這樣……我以后都跟著你,隨你處置……可好?”
秦時開始感覺不對了。
他在如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瘋狂的東西,仿佛火焰燃燒到了最高點,全部的能量都已經被點燃了。
她望著他的眼神隱藏著瘋狂,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盡了所有熱烈的情懷。
“你饒了我,我做你的女人……”如娘媚眼如絲,仿佛面對的不是來抓她的官差,而是與她傾心相戀的情郎,“好不好?”
秦時開始感到頭疼了。
他沒有什么應付女人的經驗,尤其還是這樣一個神智有些不清醒的女妖。他不知道這種情況下他應該說什么,甚至不確定這個時候要不要把她驚醒,放任她沉溺于自己的幻境,似乎也不是什么好的選擇,因為她明顯瘋得越來越厲害了。
第233章 認罪
秦時覺得這局面有些棘手。
如娘卻還在催促他, 她的眼神里透出了一絲不耐煩,又仿佛有些警覺,像是生怕他會說出什么她不想聽的話。
秦時感覺到她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開始用力了。
“職責在身, 不敢懈怠。”秦時咬著后槽牙說:“恕某不能徇私。”
一語落下, 鐵頭的臉色不僅是驚訝,簡直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 整個人都因為震驚而呆住了。旁邊的風有司和胡四郎卻都是滿臉茫然的表情,好像不知道面前的這些人都在鬧什么。
如娘卻驀然笑了起來, 笑容燦爛,像一朵紅色的蓓蕾,一瓣一瓣地盛放開來,瞬間就開放到了極致。
“你這死腦筋……”她笑著嗔他,聲音微微有些哽咽, 眼角有淚水脈脈流下,“你抓了我回去, 又待如何?”
秦時離她最近, 他覺得這個時候的如娘似乎已經清醒了, 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 “你昔日在云家大宅里殺害了云家的數名婢女……你可認罪?”
如娘的手從秦時的肩膀上拿開。她似乎認出了面前的年輕人到底是誰。
這個動作也讓賀知年松了一口氣。
如娘點了點頭,眼角流著淚,臉上卻依然帶著笑容, “我認。我其實也不是非要殺她們不可……只是身在病中, 無法控制自己。”
秦時又道:“金州云家別院, 你殺了云家的舞姬,又放火毀尸滅跡。你可認罪?”
鐵頭像是從剛才的怔愣中清醒過來, 他一把抓住了如娘的手,沉聲說道:“如娘, 你該回去吃藥了。”
如娘站著沒有動,似乎也沒有覺察到自己被人拽住了。
鐵頭依然沒有拉動她。
鐵頭臉色更難看了,他對秦時說:“如娘妖丹受損,靈根已經損毀,大多數的時候都意識不清。她的話,不能作數。”
秦時冷著臉說:“作數不作數,不由你來決定。”
如娘卻又笑了起來,她像是很愛看秦時板著臉的模樣,很溫柔的說:“你莫要生氣,也不必為難。這些事都是我做的,我認。”
秦時:“……”
秦時有些不確定如娘到底清醒了沒有。她說話說得很清楚,也知道秦時在問她什么。但她看著秦時的眼神卻明顯不對勁……就好像在她眼里,秦時長著另外的一副模樣,一副她心目中最愛看的模樣。
她看到的、與之對話的,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鐵頭手下用力,卻始終無法拽動她分毫。如娘就那么讓他拽著,依然用發花癡似的眼神緊緊盯著秦時。
這情形,怎么看怎么詭異。
秦時看出鐵頭想要制止如娘說話,便加快語速又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從皇陵中盜走的東西,現在何處?”
魏舟和賀知年都曾說過龍鳳鏡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它的下落,恐怕只有眼前這人最為清楚了。
鐵頭明顯不想讓如娘再開口了,無奈他幾次用力都無法拽動她,臉上也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色,似乎如娘的身手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他的神情有些急切了。
“阿如,跟我回去吧。”他繞到如娘的面前,想要喚起如娘對他的注意,十分溫柔的說道,“有話我們出去慢慢說。”
如娘好像看不見他,她像是躲開擋路的一棵樹木、一塊石頭似的,側了側身,再一次將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在了秦時的身上。
“你說錯了。”如娘認真的反駁他,“這個不是我偷的,是皇上賞我的。宮里有記檔,你不信的話,可以去查起居注。這一條罪名我是不認的。”
秦時頓時覺得這事兒有些棘手,“御賜之物,不可轉手送人,不可變賣、損毀……”
“如娘,”鐵頭再一次擋住了如娘望向秦時的目光,“阿如,慎言!”
如娘終于注意到了攔在她面前的人。她上下打量鐵頭,整個人又有些迷糊起來了,“你不是在這里,還沒有變嗎?怎么……怎么一下又變成了這個樣子?”
鐵頭的目光有些復雜,他似乎想要解釋什么,卻又覺得好像什么都不需要解釋。
如娘卻又不再看他了,她認真的打量著秦時,眼里流露出一點感慨的神氣,“我一直在找你這個樣子,我找了很久很久,卻怎么都找不到……”
“閉嘴!”鐵頭粗聲粗氣的呵斥她。因為怎么都拽不動她,明顯的有些發怒了,“你先跟我回去!”
如娘的身體因他的大力拖拽而搖晃了一下,卻依舊穩住了。她呆呆的看看秦時,又看看鐵頭,眼神一下清醒,一下又變得迷糊起來。
秦時也被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妖給整的有點兒懵。
“龍鳳鏡呢?”他不死心的追問她,“還在你手里嗎?”
如娘卻因為再一次聽到龍鳳鏡而變得激動起來,“龍鳳鏡,龍鳳鏡……你就只知道跟我要龍鳳鏡……怎么,龍鳳鏡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你覺得我得到的特別輕松,就像你喘口氣那么輕松是不是?!”
秦時,“……”
他,他也沒這么說啊。
如娘卻好像被戳中了心里的傷疤一樣,憤怒地甩開抓著她手腕的鐵頭,一手拍在秦時的肩膀上,“你跟我周旋這么久,就是為了龍鳳鏡對不對?那可真是為難你了,為了這么一個東西,卑躬屈膝的來討好我一個下賤的妖物!”
秦時結結巴巴的替自己辯解,“我也沒這么說過啊。”
什么下賤的妖物……嚴格說起來,他的孩子、身邊的朋友都是妖物,他怎么可能用這么惡毒的字眼說自己人?!
“我知道你都是在做戲!”如娘憤怒的一個巴掌打過來,被秦時艱難地躲避開了。但她的動作實在太快了,他的臉頰上還是被她的指尖劃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絲。
秦團子已經看傻了。
打架它在行,但他們絮絮叨叨一直在說話,秦團子就有些聽不太懂了。再加上秦時的情緒一直保持得比較平靜,它也沒有發現他哪里需要它出手。
結果……當著它的面,秦時被人給打了!
秦團子憤怒的吼叫一聲,沖過去用兩只肥厚的前爪將這瘋婆子推開。
如娘被它撞得一個趔趄,正要發怒,一抬眼看見它,眼神又一次變得迷糊起來,十分驚訝的叫了起來,“藍眼?你……你怎么在這里?你不是……你不是……”
秦時有些頭疼,他注意到風有司已經縮到了角落里,戰戰兢兢的擺出了一副兩邊都不摻和的模樣。胡四郎倒是想摻和,但他的一只胳膊被風有司給拽住了,一時動彈不得。
如娘的出現,也確實讓他們正在協商的事情變得復雜起來了。秦時不希望再節外生枝,索性不顧秦團子的抗議,堅決的將它收了起來。
秦團子消失不見了,如娘也好像松了一口氣,她有些不安的看了看房間里的人,最后將目光落在了鐵頭的臉上。她像是終于認出了一直拽著她的男人是誰,露出一種仿佛是疲憊,又有些傷心的神色來。
“你怎么還在這里?”她問鐵頭。
鐵頭幾次三番都拽不動她,心里也很抓狂,“這里是什么地方,你看清楚在說話!現在根本就不是在說我的事!”
被他這么一吼,如娘也跟著吼了起來,“怎么不是你?一直都是你!追著我打聽老鬼的消息,讓我打聽他的行蹤,問我要東要西……都是你!”
鐵頭抬手去捂她的嘴,卻被暴怒中的女妖一口咬在了虎口上,“龍鳳鏡已經給了你,你還不知足?你到底想怎么樣?!”
話一出口,鐵頭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他反手一掌拍開如娘,身形如鬼魅一般朝著門口飄了過去。
如娘毫無防備之下挨了他一掌,身體軟綿綿的向后倒去,被秦時一把扶住。但他沒想到的是,如娘身體的重量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再加上摔倒的慣性,秦時拖著她踉蹌兩步,兩個人一起摔倒了。
賀知年留下一句“看好她”,便緊跟著鐵頭沖了出去。秦時連忙放出秦團子,示意它跟上去看看,給賀知年幫個忙。
秦團子早就躍躍欲試了,不等他把話說完,就閃電一般追了出去。
這時,睡在里間看孩子的明成巖也跑了出來。他剛才就被外面的爭吵聲給鬧醒了,知道逃走的人對他們很重要,二話不說也提著劍追了出去。
有明成巖和秦團子幫忙,秦時總算能松口氣了。然后他悲催的發現……他的兩只手拽不出來了。
他的手被如娘壓在背后,這女人不知怎么長得,明明看上去纖細苗條,實際上卻重的要命,秦時幾次使勁都沒能把胳膊拽出來。
他終于有些理解方才鐵頭拽不動她時氣急敗壞的心情了。
里間的門吱呀一聲響,小黃豆揉著眼睛從里面走了出來,軟綿綿的叫了一聲,“爸爸!”
秦時見他身上穿著淺色的中衣,連一件外袍都沒有,忙說:“先回被子里去!別受涼!聽話!”
小黃豆站在房門口沒有動,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睜得老大,好奇的看著它爹保持著一個別扭的姿勢,托著這個陌生的女人。
第234章 身不由己
如娘悠悠醒轉, 咳嗽兩聲,嘴角溢出血絲。她呆呆的看著秦時,像是終于認出面前的人是誰, 眼神也變得清明了。
“你是緝妖師?”她望著秦時, 有些虛弱的問道,“來抓我?”
秦時徒勞的拽了拽胳膊, 有些抓狂了,這女人到底吃什么長大的?!這一身腱子肉, 明明看起來不顯眼,但怎么能比賀知年還沉呢?!
“我殺了好些人,”如娘又開始咳嗽,斷斷續續的說:“亂世浮萍……身不由己……對,對不住……”
秦時心里生出不妙的預感, “欸,你把話說清楚!”
如娘的清醒仿佛是臨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眼睛里那種清明的神色只是閃亮了一霎, 便又開始迅速的熄滅了。她似乎想要笑一下, 那笑容卻未能成型。
“他也曾經和你一樣, 正經得不得了,什么都不肯通融。金銀、美色也無法誘惑他……”她抬手摸了摸秦時的臉頰,眼里透著濃濃的眷戀, “……就像你這樣。”
秦時離她太近了, 手臂又被她壓著, 沒能躲開她的撫摸。雖然如娘的神情并沒有什么狎昵的成分,但他心里仍有些別扭。
秦時心里的別扭也只維持了短短的幾秒鐘, 就被如娘身上發生的變化給驚呆了。
如娘身體的下面像是憑空出現了一片虛影。
那是一朵巨大無比的紅色牡丹,花瓣層層疊疊, 它們像是有著自己的意志一般,一瓣一瓣,有規律的向內收縮。
仿佛太陽落山,失去了足夠的能量,向陽的花朵收起了綻放的花瓣。
如娘的臉色也在這妖異的幻影中迅速蒼白下去,仿佛她身體里蘊含的所有生機也隨著花瓣的收縮,從身體里流逝了。
“你很像他,”如娘與秦時對視,目光繾綣,帶著幾分凄涼之意,“可是他變了……你不要變。”
秦時不知道她在說什么,或許是鐵頭,或許是別的什么人。他心里卻也明白,這女妖怕是真的要死了。
秦時點點頭,輕聲許諾,“好。”
如娘闔上眼,身形剎那間被層層卷起的花瓣吞沒了。
秦時只覺得雙臂間驟然一輕,如娘不見了,牡丹的虛影也消失了,唯有一枚桃核似的東西靜靜躺在他的手心里。
這是一枚種子。
原來這時而艷麗明媚,時而冷血狠辣的女妖,真的是花木成精。
秦時嘆了口氣,就聽腳步聲噠噠噠跑了過來,小黃豆一頭扎進了秦時懷里,“爸爸!”
他嬌氣的在秦時臉上蹭了蹭,小聲說:“這個姨姨剛才悄悄跟我說,讓我們小心老鬼。”
秦時有些詫異,他一點兒也沒有發現如娘是如何在他眼皮底下跟他兒子傳消息,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對妖族的神通還不夠了解。
他在意識中詢問小黃豆,“老鬼是誰?”
剛才如娘就提過這個人,說鐵頭也在打探他的行蹤,到處找他。
小黃豆說:“一個老道士。”
秦時詫異,“她還說什么了?”
小黃豆搖搖頭。
秦時覺得如娘大約也沒有功夫說太多話了,畢竟從小黃豆跑出來,到她枯萎收縮成一粒種子,也不過就是剎那間的事。
秦時抱著小黃豆起身,走到里間抓起床上的毛皮毯子把兒子裹住,再出來的時候,見風有司拽著明顯不樂意的胡四郎躡手躡腳的朝著門口走。
“站住!”秦時冷笑,“想走?你們就沒有什么好說的?”
兩個小妖停下腳步,風有司苦著臉說:“大人,事情鬧成這個樣子,我也沒想到啊……”
胡四郎臉上仍帶著不服氣的神色,但目睹如娘離世,他似乎有些被打擊到了,眼圈有些泛紅,一副想哭又強忍著的模樣。
秦時抱著孩子坐下,指了指敞開的房門,對胡四郎揚了揚下巴,“門關上,我們該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胡四郎并不想跟他談什么,但如娘收縮而成的那枚種子還在秦時手里,他在意的是這個。
風有司就純粹是不想惹事,想要盡可能的平息鎮妖司的怒火。他推著胡四郎去關門,又提起一旁小茶爐上的銅壺,殷勤的給秦時杯子里添了些熱水。
秦時試了試溫度,舉著杯子喂小黃豆喝水,頭也不抬的說:“你們保守的秘密,如今一死一逃,這下,再沒什么不能說的了吧?”
風有司垂頭喪氣的看著他說:“本來我們寨子好好的……真的,西邊發生了那么大的事兒,所有的人都在議論鎮妖司要完蛋了,我們寨子也沒有丁點兒風波,大家都老老實實的過自己的日子。”
秦時懷疑他說的“西邊發生的大事”,大約就是賀知年他們被誆騙進古墓的那件事。
“這兩年沒有官府的大人們來寨子里做例行巡檢,寨子里也沒出過什么亂子。”風有司說:“大約就是在年前的時候吧,胡娘子來寨子里尋親,就在四郎家里住下了。這女人一下好,一下歹,犯病的時候就撒潑,到處追著人打罵……”
胡四郎臉色有些不好,他似乎想反駁風有司的話,但嘴唇動了動,又什么都沒說。
風有司很有些頭疼的說:“四郎也不容易,見天的跟在她身后給鄰居們賠禮道歉。后來大家都知道她腦子有毛病,偶爾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也都不跟她計較。”
風有司瞟一眼胡四郎,又說道:“我們雖然跟外面來往少,但也時不時就有個親戚朋友的互相走動走動,寨子里的人有時候也會出去轉轉……畢竟誰沒幾個合得來的親友呢?四郎一直說如娘是他姐姐,所以那個鐵頭上山來的時候,我們都當是如娘的丈夫尋了來。”
秦時忍不住皺眉,“你的本體是狐貍,她是花木成精……”
物種都不同,到底是怎么攀上親戚的?!
胡四郎抹了一把眼角,悶聲悶氣的說:“如娘得天地造化開了靈智,修出人形,對于妖修一道有了些自己的感悟。她見我時常在附近出沒,便有意識的尋一些于修煉有益的食物投喂我……要是沒有她,也沒有今日的我。”
秦時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胡四郎想要求他把如娘的花種子交給他保管,就聽風有司怒沖沖的說道:“這個鐵頭來了之后,就東家竄西家竄,很快就把寨子里那些悶得無聊,想要找些事情做消遣的年輕人給聚到一起了。他們有時候一起外出去深山里,別人問起,他們就說是去打獵。還有幾個被打發進了城,也不知都在搞什么鬼。”
秦時一下抓住了重點,“你去金州城里,也是鐵頭安排的?他讓你做什么事?那個長榮,是你下山的目標?他又是做什么的?”
胡四郎有些慌亂,“這個……”
秦時看出了胡四郎的心意,他晃了晃自己的手說:“你要是不說實話,這個種子我就帶走了。”
種子此刻或許還殘留著一絲生機,播種及時,或許還能生根發芽。若是被鎮妖司收走,只怕會作為證物存入檔案之中,在漫長的被收藏日子里,生機逐步流失,最終變成了干枯的死物。
秦時知道鎮妖司是怎么處理這些收繳上來的證物的,胡四郎恐怕也有所耳聞,他臉上流露出了掙扎的神色。
秦時沒那個耐心跟他玩你猜我猜的游戲,他直接問風有司,“鐵頭還做了什么?你現在把話說清楚,我們寫報告的時候,也好替你分辨兩句。”
風有司緊繃的神經一松,簡直要喜極而泣了,“鐵頭讓我們每家每戶都把銀錢交給他,不交不行!還有家里的銅鐵器物,也要都交上去。我曾經打發自己家里的兩個小輩下山去城里報官,也被他半路上攔了下來,打了一頓。”
風有司很悲催的指了指自己的額角,“我這里還挨了他一拳,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天呢。”
秦時,“……”
“你們不是妖嗎?”秦時無語的看著他,“這個鐵頭可不是啊。”
“大人你不知道,這廝兇猛得很!”風有司嚷嚷起來,“再說他慣會蠱惑人心,手底下帶著一幫小弟,人多勢重的。這一年來,幾乎每一家人都挨過他們的欺負!不信你問四郎!”
胡四郎的臉色很難看,“如娘犯病的時候很聽他的話。我不聽他安排,他回去就會為難如娘……”
秦時心想這都是什么人啊……
“如娘腦子不好使,被他哄得暈頭轉向的,”胡四郎忿忿說道,“還以為他們已經成了親了。”
秦時有些明白了,難怪她一開始聽到鐵頭說出“相好”兩個字會生氣地沖進來。
秦時反應了一下,反問他,“其實他們并沒有成親?”
胡四郎搖搖頭,“鐵頭自己說的,男人家怎么能被女人拴住。又說如娘傻,幾句話就能哄得她掏心掏肺……也是我沒用。我們這一族并不以武力見長……我打不過他。”
胡四郎說著,聲音有些哽咽。
秦時聽到人哭就有些發懵,勉強定了定神,問他,“鐵頭到底讓你去城里做什么?”
風有司不等胡四郎有什么反應,就開始催促他,“說吧四郎,這回鐵頭已經露了餡,他那么謹慎的人,肯定不會再回來找你我的麻煩了。”
秦時點頭,按照鎮妖司的工作流程,姚家寨這樣的地方以后應該會安排官兵定時來巡邏。鐵頭已經算是打草驚蛇,這個地方,他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胡四郎也終于下定決心,“他讓我們去聯絡金州城里的有錢人,跟他們攀交情,勸說他們把家中的銀錢都存到金華樓去,說金華樓比其他的柜坊收費都低。”
秦時,“……”
秦時覺得這一套說辭聽上去有些耳熟,這不就是后世的理財詐騙那一套么?!
第235章 白蝴蝶
理財詐騙不是重點, 重點是有人在通過金華樓斂財。這些人一旦察覺到有什么風吹草動,很有可能就會捐款逃跑,到那時, 問題就大了!受害人都是金州城里有錢有勢的一撥人, 他們若是聯合起來,會給官府施加多大的壓力?!
秦時深吸一口氣, 竭力按捺毛躁的心情。
往好處想,這個時代沒有網絡, 也沒有手機轉賬,甚至連銀票都還沒有出現,金銀實物要想在短時間內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胡四郎都還處在跟自己的詐騙目標接觸的階段,有可能, 這個吸金的騙局才剛剛撒開網。
秦時覺得他們需要在最短的時間里通知官府,查封金華樓, 把受騙的人寄存在那里的金銀財寶都截留下來。
這件事, 只能交給明成巖來做。他們幾個人當中, 誰也沒有他腳程快。
秦時在這一刻, 對于明成峰給他安排了這么一個厲害的幫手的事實,充滿了感激之情。
“長榮,到底是什么人?”秦時需要知道這個人的身份。
胡四郎訕訕的說:“他是金州城的商戶宋家的少東。有人說在金州城里, 宋家與云家并稱首富, 也有人說云家得罪了上頭的貴人, 家產全都被官府抄沒,如今的金州首富, 就只剩下了一個宋家。”
秦時松了一口氣,“宋少東還沒有同意跟你們合作?”
胡四郎點了點頭, “我去接近他的時候,說自己是金華樓的管事,想讓宋家把東西存到我們這里,就說金華樓剛開,需要當地的大商戶們捧場,否則難以在金州城的地界上站住腳。條件就是我們收費比其他柜坊都要便宜。”
秦時曾聽云杉講過一些這方面的事,很多商戶人家會把一部分金銀寄存在柜坊,用作商隊往來臨時中轉、補充的費用。柜坊視寄存物品的數量品種來收取寄存費用。寄存的物品值錢,收取的費用也就會更高一些。
胡四郎的提議,對于宋家、云家這種經常要跟柜坊打交道的大商家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這些話都是鐵頭教我們說的。”說起這些事,胡四郎的表情也有些尷尬。他的本體是狐貍,形容美艷,走到哪里都是很受追捧的。如今因為受制于鐵頭,他這個傲氣十足的俊俏郎君也終于過上了被人嫌棄、被人看見就想躲著走的日子。
對于這一點,胡四郎心里不是沒有怨氣的。但他打不過鐵頭(就算能打過,考慮到如娘的處境,他也不能打),也只能人家說什么他就聽什么。
秦時問起金華樓的背景,以及一共吸納了多少商戶的銀錢,這些比較機密的情況,胡四郎就不知道了。鐵頭雖然驅使他們為自己做事,但他也處處防著他們。所以手下人之間也彼此保密,不允許他們私底下互相交流手里的信息。
該問的都問清楚了,胡四郎眼巴巴的盯著秦時的手。
秦時被他看得有些不是滋味。
所謂的人死債消,哪怕這枚種子有機會重新破土發芽,長成同樣的一株植物,又得天地機緣再一次走上了修煉之路,也不再是同一個人了。就好比水蘭因,身體結實,修煉也比同類快得多,但是它能不能想起以前的回憶,都還在兩可之間。
秦時對如娘這個人的感覺還是比較復雜的,既有對她殘殺無辜的痛恨,也有那么一點兒知道她真身之后產生的同情。說到底,她受制于人,也不過就是別人手里的一把刀。秦時相信她在不犯病的時候,心里多多少少還是存在那么一小塊柔軟的地方的。
而且她臨死之前還特意提醒他們要留意老鬼。秦時也有那么一點兒“還人情”的心理。
他將這枚種子遞給了胡四郎。胡四郎小時候受她喂養,也欠著如娘的一份人情,由他去選一個合適的地方將種子種下,讓如娘有機會能得第二春,也算是了結了他和如娘之間的因果。
秦時嘆了口氣說:“找個沒人打擾的地方種下吧。有朝一日若能重新發芽,希望她能有機會真正為自己活一回。”
胡四郎重重的點了一下頭,“好。”
一道熟悉的黑白配色的虛影從門外竄了進來,徑直撲向了秦時,在即將撞在他身上的時候像霧氣一樣散開了。
這是最先回來的是秦團子。
秦團子是精神體,腳程最快,加上又不放心秦時,因此賀知年他們一說要撤,它第一個就開始往回跑了。
它告訴秦時說:“豆子的小叔叔變成一只大鳥了,但那個鐵頭鉆進了地縫里,一晃就不見了。小叔叔說那里可能有一個可以把人傳送到另外一個地方的陣法。他們說這個鐵頭是早有準備。”
秦時倒也不覺得意外。姚家寨自成一國,居民又都是老實好欺負的小妖怪,如果鎮妖司的人不想起這個地方,他很有可能將這個寨子搞成他自己的老巢。
秦團子回到了意識海,嘟噥一句,“老賀就在后面……別打擾我,我要休息了。”
秦時還什么都沒顧上問呢。見秦團子一副剛從訓練場上下來、筋疲力盡的模樣,想問的話又咽了回去。
說起來秦團子還沒有離開過他這么遠呢。距離拉開,它無法及時的從秦時的意識海里得到能量補充,所以消耗的都是組成它身體的靈力。
想到已經逃走的鐵頭,秦時有些坐不住了,他問胡四郎,“他住哪里?我們去他住處看一看。”
他們來的突然,鐵頭跑的也突然,或許他的住處還能找到什么線索。
胡四郎收到如娘的種子,心里對秦時很是感激,聞言立刻爬了起來,帶著他們去看鐵頭和如娘的住處。
胡四郎的家在相鄰的另外一個圓堡里。據說這個圓堡里住的都是狐族的人,如娘因為跟他有交情,才被這里的狐貍們接納了。
如娘和鐵頭住的是圓堡最里側的一個院子。院子不大,格局和其他院子都一樣:院門朝向圓堡的中心,小院里有水井有菜地,然后是一進或者二進格式的宅院。最后一重房屋緊靠著圓堡的外墻。
這里只有兩個人居住,所以是一進的樣式。菜地大約從來沒人打理過,亂糟糟的,長滿了雜草。院角還有一株杏樹,這個季節,還沒有長出嫩芽來。
主屋兩側的廂房都掛著鎖,窗棱上灰塵積的很厚,像是很久沒有住過人了。只有主屋看上去還帶著點兒生活氣息,房門虛掩著,門口擺著兩個小板凳,臺階下還歪歪扭扭的擺著幾個空花盆。
看來無論是如娘還是鐵頭,都不是對居家生活很在意的類型。跟秦時剛才路過的幾個打理的整整齊齊的小院子相比,他們的日子簡直過的太潦草了!
或者誰也沒有把這里真正當成是家吧。
房間里的家具都是很普通的樣式,收拾得還算干凈,但是實在沒有太多溫馨的生活氣息,甚至私人物品都顯得沒有多少。
床榻旁邊也沒有他預期中的梳妝臺、各種化妝品什么的,只有一只青陶小罐擺在床邊的矮柜上,里面探出一根歪歪扭扭的干樹枝。秦時沒有什么藝術細胞,看不出這樣的一根樹枝有什么值得人贊嘆的美感。
房間里缺少很多過日子必備的東西,比如火盆、衣箱、一些零碎但是精巧的小擺設。這里給秦時的感覺,就像后世的酒店客房,看似樣樣具備,實際上空無一物。
意識到鐵頭或許比他們想象中的更加謹慎,秦時多少有些喪氣。
整個房間里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立在房間一角的一架四折屏風,屏風上繡著大團的牡丹花,層層花瓣仿佛在暗色的錦緞上發著光,一眼看過去,仿佛那里真的有一片花園,牡丹花在陽光下盛開,引來了無數的蜜蜂蝴蝶。
秦時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他覺得這個屏風很吸引他,卻又說不出到底是哪里吸引他。直到懷里的小黃豆拍了拍他的臉,悄悄告訴他說:“爸爸,這個屏風里,存著怨氣。”
“什么氣?”
“怨氣。”小黃豆說:“它像是被封印在了屏風里,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它還有點兒怕我。你看到紅色牡丹花上方的那只白蝴蝶了嗎?”
秦時假做無意狀的朝那里掃了一眼,發現那里繡著一只桃核大小的白色蝴蝶,姿態翩躚,活靈活現。一雙黑色的小眼睛,似乎正看著他們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秦時從它看似逍遙的姿態里看出了幾分緊張兮兮的味道。
“到底是什么東西?”秦時以前曾經跟魏舟討論過恐怖片里的怨氣是不是靈力的一種,能不能傷人的問題,被魏舟毫不留情的駁回了。秦時還以為修煉界就沒有“怨氣”這樣的分類,或者定義。
小黃豆抱著它爹的脖子,正要跟他說悄悄話,就聽門外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如果一個修行者死去,他的意識海也會枯竭,靈力逸散到空中,一點一點消失。如果在它們完全消散之前,用特定的法術將它們收集起來,這就是怨氣——將散而未散的靈力,如果收集的足夠及時,它還能保留著修行者生前的一部分意識。”
秦時回頭,見明成巖背著手從門外走了進來,目光在小黃豆身上掃了一圈,確定他平安無事之后,就越過這對父子,落在了屏風上的白蝴蝶身上。
白蝴蝶像是被他的氣勢驚到,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撲簌簌地抖了抖,呼扇著翅膀試圖躲到盛開的紅色花朵下面去。
秦時顧不上白蝴蝶了,忙問他,“你和老賀都回來了?人沒事吧?”
“我們都沒事。老賀在外面跟風里長說話,等下會過來。”明成巖稍稍有些沮喪,“鐵頭對地形非常熟悉,把我們給甩掉了。”
“你們倆沒事就好。”秦時對于鐵頭能夠逃走,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早在他剛剛露面的時候,秦時心里已經敲起了警鐘,他的直覺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告訴他了:這個大胡子不好惹。
第236章 示弱
秦時見白蝴蝶躲到花朵下面, 還不放心的又往里縮了縮,當真是可憐無助又弱小的模樣。
但實事求是的說,修行者死去之后將散而未散的靈力是保留著他生前的意識的(至少也是部分保留)。遇到敵手, 修行者會有這樣柔弱的心態嗎?
至少秦時遇見過的修行者是沒有的。
能踏上修行之路的人, 或者天賦過人,或者遇到了很大的機緣, 無論哪一種情況,都導致了他們在面對普通人的時候, 會有一種高人一等的心態——這并不是膚淺的炫耀,而是他們無意之間通過表情、肢體語言,再自然不過的表達出來的一個事實。
所以說修行者無論遇到誰,都不會有自己是弱者的心態。哪怕是生活在姚家寨里的這些小妖怪,也是“我想要過安穩日子, 我不跟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計較”這樣的心態。除非遇到鐵頭這樣的土匪,被他徹底打服, 否則他們絕不會低頭示弱。
本不該有示弱的心態, 卻又用行動表達自己的弱小可憐, 那就是在有意的示弱。就好像全程接待他們的風有司風里長, 他就一直在示弱。
在秦時的認知里,身為里長,哪怕你真的膽小怕事, 在身為地頭蛇, 加上周圍全是自己人的情況下, 也不應該將管理寨子的權利這么痛快的就拱手讓人——他必須要為自己讓權的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
弱小無助,就是最合理的一個理由。
我弱小, 我膽子也小,我打不過鐵頭, 我身邊的年輕人們都打不過他,所以我只能讓權,忍辱偷生。
他想要表達給緝妖師們的,就是這樣的意思。
但風有司越是示弱,越是跟他們抱怨寨子不好管……秦時對他的戒備就越深,越是覺得這老小子不懷好意。
秦時用指尖碰了碰白蝴蝶露在外面的一片翅膀,見它又瑟縮的往花瓣下面縮了縮,不由得一笑。
“它是被封印在這塊綢布里了?”秦時問明成巖,“你能把它取出來嗎?”
明成巖搖搖頭,“我無法探知它的靈力屬性,哪怕能取出來,恐怕也會很快逸散開去。它自己也怕死,所以一直在躲,大約也怕我們會魯莽地動手,破開了這一道結界。”
“我懷疑這不是如娘的東西,”秦時也說不好這種感覺是怎么來的,雖然花朵蝴蝶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華麗的風格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女性的審美。
他從架子上拆下這塊燦爛如云霞一般的錦緞,卷吧卷吧收了起來,打算拿回去好好研究,說不定在這只狡猾的小蝴蝶的身上,能找出什么關于鐵頭的線索。
天色將明的時候,賀知年和風有司將寨子里那些跟鐵頭廝混過的年輕人都集中在了一起,胡四郎親自寫下的名單,一個都沒敢漏掉。
這些年輕人的人數在三十到四十之間,還有幾個此刻并不在寨子里,至于去了哪里,是不是被鐵頭派出去辦什么事,目前還不清楚。
這些年輕人有些像胡四郎一樣被派到各地去結交有錢人,給金華樓拉投資。有的單純跟在鐵頭身后當打手,做的都是打家劫舍的勾當——他們甚至還在夜色的掩護之下,打劫了姚家寨北邊的兩個人類居住的村子。
但他們跟胡四郎一樣,知道的事情不多。鐵頭從何處來,拉著他們做這些事又是為了什么,他們也都不知道。至于他們搶劫來的那些東西,糧食、家禽、牲畜都自己分了。金銀銅錢、布匹這些較為貴重的物資都被鐵頭拿走了。
他拿去哪里,他們也不知道。
隨著問出來的事情越來越多,風有司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難看了。他大約也沒想到鐵頭捅出來的婁子竟然這么大,大到用一句“我不知道”或者“我管不了他們”已經無法徹底洗刷自己了。
但這種時候,也沒人去追究風有司的責任。秦時是不想打草驚蛇,賀知年是看中了他里長的身份,交給他一堆事情去做,比如統計寨子里的年輕人搶劫來的贓物、聯絡受害的村子,并且安排給人家進行賠償等等。
對于這樣的安排,風有司十分殷勤的答應了,并且連連保證自己一定會把事情處理好,讓賠償到位,絕對不讓姚家寨的名聲受損。
安排好這些事,賀知年避開姚家寨的人,匆匆寫了一封信交給明成巖,委托他送去刺史府,請刺史大人派兵援助他們,同時聯合知府圍剿金華樓。
金州知府雖然管著一地政務,但排兵打仗、涉及軍務的事,就需要刺史大人來安排了。
賀知年想到這種工作上的聯系,鐵頭竟然也知道,心里就涌起一種十分不舒服的感覺。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還有,那種詭異的熟悉感,到底從何而來?
小黃豆目送明成巖飛走,抱著秦時的脖子小聲嘀咕一句,“小叔叔飛得好快啊。”
秦時“嗯”了一聲,對這個說法表示贊同,“他是很厲害,要不然你親爹也不會選他給你當先生。他帶著你練習的時候,要聽話。”
“我聽。”小黃豆乖乖點頭,指了指他的袖口,“水叔也說他厲害,它想跟小叔叔一起學。”
秦時,“……”
秦時不知道該怎么駁回這種匪夷所思的要求,直接說“別想了,你學不會的”這種話,也太打擊孩子的上進心了——別管水蘭因以前有多厲害,現在都只是一個幼崽,看到厲害的人想跟著學,是很正常的。
或者就讓它旁觀明成巖怎么給小黃豆上課吧。秦時心想,蛇不是也叫草上飛?同樣都是飛,只是有沒有翅膀的差異……吧?!
“下次小叔叔給你上課,讓你水叔旁聽。”秦時說:“你水叔是非常聰明的,我想,它自己會悟出最適合它的修煉方法。”
水蘭因從他的袖口鉆了出來,兩只小豆眼閃閃發亮,顯得很高興的樣子。要不是它的尾巴尖那一截還藏在袖口里,估計又要別扭地搖起來了。
秦時點了點它的小腦袋,把它塞回了挎包里,“早該睡覺了。山里要比城里冷得多了。”
不經凍的小孩子還是老老實實的睡覺吧。
水蘭因在他手腕上戀戀不舍地游了一圈,乖乖縮回了毛皮里睡覺去了。
秦時扣上包蓋的時候想起了水關山。
賀知年提醒過他,幾個月的時間,水關山或許已經動身返回關外了。如果她從他們附近路過,很有可能會感應到水蘭因的存在。
一想到水關山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冒出來,要求帶走水蘭因,秦時的情緒就有那么一點兒低落。真到那個時候,他有什么理由攔著不讓它走嗎?
小東西雖然還小,平時也沒有什么存在感,但真要走了的話,秦時還是有點舍不得。但它是虺一族在西北地區的頭領,據說手下的兄弟們都十分敬愛它。秦時能讓這樣的一個大妖一直留在他身邊當寵物嗎?!
秦時就是一個俗人,喜相聚,恨別離。哪怕他早早做好了別離的心理準備,但別離真的到來,他還是會傷感不已。
秦時嘆了口氣,忍不住輕嘲一句:看你那點兒出息。
風有司給他們安排的客房就在他自家的隔壁,最靠近外圍的一個圓堡里。
在這個圓堡里,風有司的家算是比較大的一個院子了。家里除了他,還有一個不茍言笑的女主人和兩條兇得不得了的大狗。
當他們從風家門前經過的時候,兩條大狗沖著門外的陌生人狂吠,女主人站在屋檐下,面無表情的打量他們。
秦時大概也能理解她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情緒,無非就是:又來了!他們又來騷擾我們的平靜生活了!
或許緝妖師這樣的身份,在這里確實是不受歡迎的。但即便如此,秦時也不可能產生“尊重他們,由他們去吧”這樣的念頭。
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人類的。妖才是外來的那一方。
保護人類是秦時,也是所有緝妖師共同的信念,是不容動搖的。
風有司的注意力都在隔壁的客院,所以路過自己家的時候,也沒顧上給客人門介紹一下自家的家庭成員。
“就是這里。”風有司的態度像一個最熱情不過的東道主,生怕哪里會惹了客人們不滿意,“我們每一個圓堡都有空院子,偶爾會有客人來住一住。旁邊就是我家……對,對,是我家娘子,她不善言辭,見笑了……短缺了什么,只管喊我就是!”
客院大小與鐵頭和如娘的住處差不多,被褥、炭火之類的生活用品都有。賀知年要跟風有司買一些吃食,被風有司按著錢袋子推了回來,只說山里別的東西沒有,糧食野味什么的還是很充足的。
風有司送了些吃食過來,又說大家都累了一夜,需要休息,等晚上的時候再置辦酒水表示一下對幾位大人的歡迎。
秦時和賀知年都知道,姚家寨里恐怕沒有誰會真心歡迎他們,也懶得跟他們虛情假意的客套,只說不用酒水,但大家可以聚在一起商量一下關于接下來鎮妖司的工作安排,比如人口登記之類的事。
風有司自然是滿口答應。
他被兩個人的油鹽不進鬧得有些無語,轉身離開的時候嘴角都有些抽搐。
第237章 風娘子
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遠處不知誰家養的雞正扯著嗓子打鳴。
秦時關好院門,轉身對賀知年說:“你去睡會兒,過兩個時辰再來換我。明成巖動作夠快的話, 也要一到兩個時辰才能趕到金州, 那邊的人就算收到消息就立刻出發,趕過來也要到夜里了。”
不論是清理鐵頭留下的賊贓, 還是安排人手登記姚家寨的人口,都要等大隊人馬趕過來之后。他們兩個人除了跟風有司周旋, 還真做不了什么事。
賀知年帶著明成巖在山林里跑了大半夜,也確實累了,便點了點頭,“兩個時辰,然后你喊我。”
秦時抬手, 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尖上按了一下,眼神柔和下來, “別皺眉。”
賀知年不由一笑, 抬手抱住了秦時, 疲憊的把臉埋在了他的肩膀上。雖然周圍的環境依然不分明, 他整個人卻都松弛了下來。
“姚家寨不簡單。”他靠在秦時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聽到聲音小聲嘀咕,“那些年輕人也不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 只是一群出去逞勇斗狠的烏合之眾。”
秦時抬手在他們周圍布下一個結界, “這話怎么說?”
賀知年將那些年輕人分開詢問情況的時候, 他和明成巖還在如娘和鐵頭的房間里研究那個小白蝴蝶,并沒有跟這些年輕人打照面。
“我分開問話, ”賀知年說:“感覺他們組織紀律性很強,而且小團體內部分工明確。那兩個被打劫的村子, 與其說是打劫的目標,不如說是他們排兵布陣的一次演習。”
秦時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風有司說寨子里的年輕人他一個也管不了,誰也不聽他的話……你覺得他這么說,有幾分真?”
他當時聽到風有司這樣說,心里還疑惑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寨子,怎么養出來的年輕人都是好勇斗狠的性格。難道寨子的處境比較危險,他們這樣是為了保衛家園?
賀知年說:“鐵頭什么來頭不清楚,但他和他背后的人,看來是想把姚家寨變成他們的一個據點。”
“也就是說,就算鐵頭跑了,這個寨子里還有他們的人?”秦時的眼睛睜大了,“或者說,寨子里都是他們的人?”
賀知年搖搖頭,臉上露出一個苦笑來,“所以咱們兩個,算得上是羊入虎口了。”
秦時得到了最壞的答案,驚訝過后,一顆心反而平靜了許多,他推了推賀知年,“越是如此,你我更要養精蓄銳。誰知道他們等下會玩什么花樣……去睡吧,我守著。”
“你也別大意。”賀知年在他臉上親了他一口,認真的囑咐他,“這里不安全。”
秦時點點頭,表示自己心里有數,然后推著他進屋去休息了。不管情況怎么糟糕,賀知年這會兒都需要休息。哪怕只是閉著眼睛小憩片刻。
大人們說話的功夫,小黃豆已經趴在蒲團上睡著了。大約還是人類這個相比重明鳥來說有些笨重的身體更讓孩子有耗能的感覺。
秦時把小黃豆抱進懷里,用自己的披風裹好,盤腿在廳堂里坐了下來。這個位置正對著外面的院子,身后就是正在休息的賀知年,屬于一個最佳防守的位置。
秦時閉上眼開始修煉。在沒有機會睡覺的時候,修煉也是一種能夠盡快恢復精力的方式。
意識海中,秦團子縮成一團,大約今天消耗了太多的能量,它睡得格外香甜,連秦時開始修煉都沒能驚醒它。
純凈的金靈力涌入意識海,又將秦團子這個精神體所蘊含的靈力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然后流入經脈之中。它們沿著經脈運行,一遍一遍地沖刷著經脈,將最精純的靈力送進意識海,溫養熟睡的、難得一見的精神體。
淬煉自身的同時,秦時也試著調動精神力,讓它們代替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觀察周圍的動靜。
這種事比較耗能,秦時不會經常做,所以使用起來并不熟練。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周圍靈物太多了,一旦有外放的精神力,附近的小黃豆、水蘭因都會被驚動。那樣一來,就根本達不到“悄悄觀察”這樣的效果了。
但這一次情況不同,這個小院之外可能都是對他們抱有敵意的人,秦時需要更全面的了解己方的處境。
精神力以他的身體為中心,像地底涌出的泉水一般,慢慢的朝著周圍鋪展開來。
他們身后就是圓堡的圍墻——說是圍墻,其實前后兩道墻的中間是空心的,從結構上講,它更像是一條包圍著整個寨子的密道。密道會在一些特定的地方安置出口,比如隔壁風里長家的后院。
秦時嘴角微微挑了起來。這種事,如果不是他偷看到,還真是很難想象呢。
除了像風里長家后院的這種暗門,在小院另一側,緊挨著圓堡后門的地方還有一道光明正大的臺階,巡邏的村民就是沿著這條臺階走到圍墻的頂端去,并且在那里環繞著整個圓堡進行巡邏。
臺階那邊并沒有人,圓堡的后門也鎖著,大約巡邏的村民習慣了沿著其他地方的臺階上下,所以他們門前沒什么人經過。
秦時的精神力探了探就收了回來,卷向了小院的另一側,風有司的家。
風有司的家要比秦時他們此刻暫住的小院子要大許多,也更氣派一些。院子里的苗圃還被非常精致的小柵欄圍了起來,苗圃里種了一些秦時叫不出名字來的植物。雖然還沒到春天,但這些植物紅的紅,綠的綠,看上去倒是有一種花團錦簇的感覺。
秦時對植物了解不多,感覺這些東西不像是蔬菜或者花卉,有點兒像是藥草。
因為不懂得它們的藥性,秦時控制著精神力很謹慎的跟苗圃保持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繼續往前移動。
風家的那兩條大狗就臥在臺階下。它們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不對,但又什么都沒看見,于是有些不安地東張西望起來。
秦時把自己的精神力收攏成了一束細絲,像一條細細的小蛇似的,沿著臺階的另一邊游了上去,停在了堂屋的門外,悄悄的沿著門縫偷窺。
堂屋里,風有司正在叮囑他的老婆不要亂跑,說這一次來的幾個緝妖師比他們以前打過交道的都要厲害一些,又問她要不要干脆回山里去避一避風頭,等事情都結束了再回來。
風娘子還是那么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似乎正跟她說話的不是她的伴侶,而只是一個普通的同事或者下屬。
她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熱茶,對看上去有些浮躁的風有司不屑的冷笑了一下,“你說他們要比以前來的那些厲害?”
風有司給了她一個肯定的回答。
但風娘子顯然并不相信,她反問道:“鐵頭還不是在他們眼皮底下跑掉了?”
“不是那么回事兒,”風有司辯解說:“他只是占了地形熟悉的便宜,真要打起來未必就是那兩位的對手……你是沒看見那頭白虎,嘖嘖,多少年沒見過這么厲害的緝妖師了。”
風娘子沉默了一會兒,試探的開口問道:“聽說鐵頭以前……”
“噓。”風有司制止了她的話頭,“不說他。如娘也走了,線索斷在這里,一時半會兒的,那邊倒也可以松口氣了……能讓她活這么久,也是那邊顧念舊情。”
風娘子輕嗤一聲,語氣里滿是嘲諷之意,“這么不死不活的拖了這么久,沒看出有什么情分,估計還指望她自己緩過來,好讓他們繼續當牛當馬的使喚吧。”
“祖宗,這個也不能說。”風有司連忙制止,有些著急的催促她,“要不你這會兒就走吧,趁著天還沒亮,就從后門那里走。”
“我不走。”風娘子淡淡的打斷了他的話,“我走不走的,你都一樣跟那邊交不了差。你還是想想你自己的處境吧。”
風有司嘆了口氣,“我能怎么辦,他們都盯著我呢。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我總覺得,他們說不定已經對我起疑心了。”
風娘子沒有出聲。
風有司聲音就有些抓狂,“我也為難……簡直兩頭不是人……”
“你本來也不是人。”風娘子冷笑,“與其想這些沒用的,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就留下這兩個人,推到鐵頭身上,來個死無對證好了。”
風有司一下呆住了。
風娘子似乎并不在意風有司的態度,自顧自的說道:“你也知道他們有人回去送信,動作夠快的話,今日天黑之前能趕到金州,金州刺史召集人手也是需要時間的。等他們出發趕到寨子……最早也要三天的時間。”
風有司精神一振,“不過,那個送信的看著可不簡單。”
風娘子不以為然,“他再不簡單也沒用,刺史總是人,他手下的兵丁也是人,他們什么樣,你又不是不清楚……動作再快,往少了說也得兩天吧?他們如今還只是往城里送了一封信,篇幅有限,說不了太多東西。等他們跟刺史的人碰了面,把他們在寨子里打聽到的事情都說出來……事情可就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風有司久久無語。
第238章 黑霧
秦時明白, 擺在他和賀知年面前的選擇并不多,最好的結果就是風有司夫婦倆改變主意,不再想著對他們下手。
秦時抱起小黃豆的時候, 心里非常慶幸堂屋的門是虛掩的, 否則這邊吱呀一聲響,不要說風有司夫婦倆會不會察覺, 隔壁院里的那兩條大狗首先就會被驚動了。
姚家寨里的居民都是妖族,面對兩個人類身份的緝妖師, 或許會忌憚他們的官方身份,但對他們的實力應該不會太當回事兒。哪怕風有司親眼見過秦時的精神體,這種下意識的輕視,短時間內恐怕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風娘子就更是如此了。在她眼里,兩個人類而已, 動手不過就是分分鐘的事。
秦時這會兒巴不得他們心里的這種輕視來的更多一些。他們越是不把他們倆當回事兒,他們才越有機會在妖怪們的眼皮底下做手腳。
賀知年在秦時走進里間的瞬間就睜開了眼睛。
秦時在他們周圍布下結界, 把自己剛聽到的事告訴了他, 兩個人簡單商量了一下接下來該怎么做,
他們住的客院距離圓堡的后門比較近, 如果能弄開這扇門,就直接跑出去,再說其他。如果后門或者門鎖有機關, 就先沿著后面旁邊的臺階往圍墻上方走。那里是整個圓堡的最高處, 至少視野開闊, 哪怕在圍墻上方遇襲,也比被人無聲無息地堵在客院里包了餃子要強。
兩個人用靈力包裹住自身, 隔絕外部的探知。出門之前將各自的披風留下來,堆在了堂屋的蒲團上。
妖怪五感敏銳, 像兩個相鄰的院子這樣的距離,他門隔著院墻輕易看不到另一端的事物,但堂屋里有沒有人的氣味,他們還是能夠察覺的。
兩個人留下了自己的衣服用來施展障眼法,然后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堂屋,朝著靠近圓堡后門那一側的院墻摸了過去。
客院的院墻并不高,也并沒有設置什么機關。兩個人帶著一個熟睡的小娃娃很順利的就翻了過去。
院墻外面是一片荒地,不遠處就是圓堡的后門和緊挨著后門,呈Z字形向上延伸的臺階。或許還不到巡邏換崗的時間,這附近并沒有什么人走動。但壞消息是,他們無法通過后門逃離這里。
就在賀知年正要伸手觸碰掛在門上那一把已經泛出銹跡的銅鎖時,趴在秦時肩膀上熟睡的小黃豆忽然醒了,他有些緊張地抱住了秦時的脖子,小聲嚷嚷起來,“賀叔不要碰那個!”
秦時在他要說話的瞬間,用結界包裹住了賀知年。他問小黃豆,“怎么回事兒?”
“那個鎖頭上面有黑色的東西,”小黃豆說:“它們會飄,像水一樣,跟整個大門是連在一起的。”
賀知年收回手。他轉頭去看秦時,見他搖了搖頭,便知道秦時跟他一樣,都沒有看出“黑色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它或許是一種防護性質的結界,或者是專門用來給出入口加固的法術。
“會是某一種靈力嗎?”賀知年正在思索要怎么試探一下這一層結界的屬性,就聽到頭頂上方隱隱傳來了一陣說話聲。
賀知年連忙拉著秦時躲進了臺階后方的陰影里。
在臺階的后方和圍墻之間,有一道不足二尺寬的縫隙,可以容納兩三個人側著身體擠進去。在他們擠進去之前這里只有兩把細竹枝扎起來的掃帚,似乎是負責打掃衛生的人隨意放在這里的。
此時此刻,天空中剛剛透出一抹亮色,墻根下的陰影卻還很濃重。秦時和賀知年周圍有結界阻隔了自身的氣息,因此從臺階上走下來的兩個人并沒有注意到這種地方竟然還躲著人。
“風老大這一次可虧大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笑著說:“鐵頭還什么都沒告訴他,人就跑掉了。”
另一個略微年長的男人冷哼一聲,聲音里帶了一絲揣度的惡意說:“你們不覺得這一次的時機太巧了嗎?這真的不是提前算計好的?”
前面的那個人驚訝的問他,“你不會是懷疑他跟那幾個緝妖師是一伙兒的吧?!這怎么可能呢?”
“你不覺得他們來的太巧了嗎?恰好選在這個時候。”
“你這么一說,還真有點兒……”
年長的男人繼續冷哼,“最主要的是,東西藏在那里,風老大完全不知道。按理說,他一回來,不是應該首先把這些消息告訴風老大嗎?”
年輕男人遲疑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嘀咕,“鐵頭那個德行……就他以前做的那些事,鎮妖司能要他才怪了。他們再缺人也不會缺到這種程度的。”
年長男人沒有說話。
年輕男人便又說道:“你說,有沒有可能鐵頭告訴風老大了,但風老大沒有告訴我們?”
“你胡思亂想些什么?!”年長的男人呵斥他,“風老大可是我們自己人。你怎么能這么猜疑他?”
“我就是隨便說說……”年輕男人哼唧一聲,“再說他以前也不是沒干過這種事……”
另一人沒有再說話,也不知是被他的話戳中了什么想法,還是壓根沒把這些話放在心上。腳步聲從秦時和賀知年的頭頂上方踩了過去。直到走下臺階,年長的男人才說了一句,“風老大的話,還是要聽的。”
年輕男人答應了一聲,略微有些討好的說:“風老大讓我們盯著客院里的人,大哥你看……”
年長的男人又是一聲冷哼,“你安排人盯著。不過有什么情況,記得先來告訴我。”
年輕男人答應一聲,兩個人快步離開了。
知道這兩個人離開之后就會專門盯著客院,對秦時和賀知年來說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們還以為隔壁有個風有司,就不會再有別人盯著他們了。如今聽到了這兩個村民的話,他們才警覺姚家寨的人,似乎也不是一條心。
至少這兩個剛剛從圍墻上方下來的人,聽他們的語氣,就不是那么信服他們的里長。
這可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秦時一遍感嘆,一邊加快了動作,沿著臺階快步往圍墻上方跑。
天光亮起,秦時無意中向下方望了一眼,覺得眼角余光中,有什么東西浮動了一下。
那是一種如同煙霧一般的物質,它們身處剛剛亮起的晨光與尚未退去的夜色之間,就在那明與暗的夾縫里,似隱似現。
秦時不知道這一道黑煙是不是剛才小黃豆說的那種東西。因為它們盤旋在墻根下,以及附近陰影濃重的地方,后門上方而沒有多少……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那種稀薄的附著的感覺,好像一層冰殼正在初升的陽光下慢慢融化,水滴順著門板滑落,聚集在了墻根的下面。
這種感覺是非常古怪的,難道它們真的會躲避陽光?
兩人沿著臺階快步走上圍墻。
圍墻頂部的寬度在三尺到五尺之間,不夠跑馬,但可容兩人并行。從一人多高的墻垛子上方望出去,他們發現圓堡的外面是一片極為陡峭的山谷,山石嶙峋,向著下方的谷底延伸。而山谷的深處,黑霧翻涌,像是還被尚未散開的濃厚夜色籠罩著。
秦時按住了賀知年的手臂,輕聲說:“不能從這里下去。”
先不說圍墻遠不像他們從內部看到的那么低矮,而且外面山石嶙峋,幾乎沒有讓人可以下腳的地方。最糟糕的是,亂石之間有許多黑色的煙霧繞來繞去。
秦時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東西,但小黃豆不讓他們碰,說明這東西對他們是有害的。
重明一族最廣為人知的特性就是能夠辟邪,它們能夠分辨邪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克制這些邪物。小黃豆雖然年幼,但這種天性是與生俱來的,被他們認為是不好的東西,秦時不會去冒險試探。
“我也看到了。”賀知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輕聲說,“有可能是怨靈的一種。我以前曾聽前輩們講過,有些妖族死后,靈氣未散,如果遇到五行中屬性相同的地界,便會盤旋不散。久而久之,靈體會變得比這妖族剛剛死去的狀態更為強大,這就是怨靈。”
秦時聽的有些意外,“上次老魏不是說……”
賀知年搖搖頭,“老魏說的也沒錯,怨靈是不會主動傷人的。它們甚至沒有生前的記憶和意識,只會遵循本能,吸收本屬性的靈力,爭取活下去。如果他們遇到了同屬性的修行者或者妖族,它們有可能會纏著這人不放,直到吸干他身上的所有靈力。這東西不分敵我,只知道不停地吸收周圍的靈力,被它們纏上會非常麻煩。”
秦時,“……”
這樣兇殘的東西,形成的條件一定是偶然的。但現在姚家寨里外都有怨靈,排除姚家寨是一塊五行駁雜的養妖之地的可能性,那就是人為造成的。
有人想要在這里設下一道防線,特意將沒有敵我意識的怨靈安置在這里。
“按照你剛才的說法,怨靈應該也是有靈力屬性的。”秦時有些疑惑了,“但小黃豆不讓我們碰,說明這些怨靈吞噬的,很可能就是你我對應的靈力……這難道只是巧合嗎?”
還是說,在他們出發之前,他們的情況就已經被人知道了?
第239章 巡邏兵
秦時的疑問, 賀知年也無法回答。
秦時思索了一下,又問道:“它們在這里,應該是寨子里的人有意安排的吧?”
“如果有人知道怨靈生前的靈力屬性, ”賀知年說:“特意在他靈力未散的時候布下相應的聚靈陣, 怨靈有靈力可以吸食,便不會輕易離開。”
秦時明白這是一種純理論性質的解釋, 要滿足的條件一是要知道怨靈生前的靈力屬性,二是要趁著他死后靈力還未曾散盡的時候, 將它引入聚靈陣。
秦時想到這里,頭皮不由一麻:如果不是恰巧,而是有人故意殺害這些妖修呢?!
秦時和賀知年對視一眼,輕輕吁了口氣。他無法想象在過去的兩年多的時間里,沒有官府過問, 甚至沒有外人知曉的姚家寨,在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處境之下, 都發生過什么樣的變故。
“原本以為會是例行巡檢……”秦時嘆道:“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
就在不久之前, 他們還以為鐵頭就是姚家寨一行最大的變數, 沒想到他也只是一個引子。
“如娘會出現在這里, 恐怕也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吧?”賀知年想了想,小聲說道:“她腦子糊涂,又被人知道了她與胡四郎之間的淵源, 所以有意將她帶來這里, 認準了胡四郎一定會收留她……不對, 如果姚家寨本身就有問題,不管有沒有胡四郎, 如娘都會被收留的。”
“她主要還是避禍吧。”秦時想到了白云坊發生的事,“他們肯定知道如娘被盯上了。”
賀知年側身走在秦時的前方, 警覺的傾聽周圍的動靜,一邊回答他說:“鐵頭和如娘,像是他們擺在明面上的兩個靶子。”
秦時還在想,也不知鐵頭知不知道自己“靶子”的身份,轉念又覺得哪怕他自己知道,恐怕也會順水推舟的答應了這幕后的人。因為他自己有野心,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去實現自己的野心。
這一點,從剛才走下臺階的兩個人的對話之中便可探知端倪。
不管幕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姚家寨確實算得上一個非常理想的據點。它整體的結構非常適合防守,而且寨子的背后就是深山老林,哪怕寨子有朝一日在遇襲的時候敗下陣來,寨子里的人也可以在很短的時間里撤進林子里去,然后從那里離開。
或許籌謀這一切的人,就是如娘提起過的老鬼。他利用如娘、風有司這樣的妖族,也利用鐵頭這樣的人類,而且已經開始搶奪人類的地盤了。
難道他想像那些割據一方的藩將那樣,光明正大的稱王?!
秦時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的想法是不是有點兒瘋狂?!
從圍墻的另一側望下去,他們正好可以看到之前居住的客院和風有司家的院子,包括院子里臥著的兩條大胖狗子都看的清清楚楚。風家的院子里也安安靜靜的,風有司和他的娘子或許也正在休息。
秦時有些慶幸,幸虧他們動作快,要是等風有司拿定主意要來對付他們,再跑恐怕就沒這么容易了。
大約是居高臨下的角度可以讓他們注意到更多的細節,秦時果然有了新的發現。他注意到之前盤旋在后門附近的黑煙這會兒又改變了形狀,它們在越來越明亮的晨光中慢慢拉長,然后有意無意的將整個客院包圍了起來。
秦時的心沉了沉,“老賀,我好像知道為什么客院周圍沒有看守了。”
賀知年也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那些詭異的黑煙,“因為就算沒有看守,我們也跑不出圓堡。”
秦時艱難的點了點頭。黑煙在圓堡的暗影里流竄,一不小心就會被它纏住。而且圓堡的圍墻外面也布滿了這種東西——這可比普通的守衛厲害多了!
秦時低聲咒罵了一句,覺得他們還是大意了,竟然就這么大大咧咧的把自己送進了狼窩里。明明之前已經接到了各種消息,說妖族有不同尋常的動靜,狼王也特意送信讓他小心行事……
就因為姚家寨有一個“與世無爭”的標簽,他就忘記了這些提醒。他自己遇見危險不要緊,但連累了孩子,他就很難原諒自己了。
秦時把小黃豆換到了自己背后,讓賀知年幫忙,把孩子用來時的布帶固定了一下,綁的結實一點兒。前面還不知道會遇到什么危險,手里抱著孩子可不是應敵的好方式。
小黃豆乖乖地抱著它爹的脖子,大約是感受到了秦時有些緊張的心情,他小聲的安慰他說:“爸爸,不怕。我會保護你!”
秦時頓時感動了,他側過頭,在孩子的胖臉蛋上親了一下,“好乖。爸爸不怕,我們都不怕。”
小黃豆眼睛亮晶晶的看著秦時,過了一會兒,稍稍有些吃醋的補充一句,“水叔說,它也會保護你的。”
秦時在挎包上輕輕拍了拍,“都好乖。不過打架是大人的事,你們呢,要聽話。萬一有事,要記得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這些我都教過你們,還記得嗎?”
小黃豆乖乖點頭。
挎包里的水蘭因也隔著挎包,用小腦袋敲了敲秦時的手心,表示自己都明白。
孩子都是好孩子,秦時心里簡直酸軟得一塌糊涂。
身為一個要養育兩個孩子的單親爸爸,秦時從來沒有這么迫切的渴望能解決掉這些心懷叵測的牛鬼蛇神,然后把他的孩子們順利的帶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圍墻的高度在三米到四米之間,這樣的高度,加上地形的奇特之處,對秦時和賀知年這種身經百戰的戰士來說,并不是多么難以逾越的關卡。困難之處在于圍墻外面的那些怨靈。秦時頭一次見這種東西,不確定他剛剛學會的那幾個法術對它們是否有效。
而且圍墻外面是山谷,這也不是一個合適的出逃地點。因為山谷的方向正朝著姚家寨的中心圓堡,從這里翻墻過去,會進入了姚家寨的更深處。
這顯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選擇。
一個外圍的碉堡已經防衛到了這種程度,位于中心位置的圓堡還不知道會是什么情況。他們此行并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這個時候往那里跑,實在太冒險了——這不是肥羊往狼窩里跑,而是直接跳進了鍋子里。
賀知年也知道他的想法,搖搖頭說:“這里通向中心圓堡,一路上還有不少機關,我們過不去。”
秦時心想,我也沒打算從這里過去。
“最好繞到另一邊、朝向外圍的方向,”賀知年說:“要是能找出我們上山的那條路就好了。”
就在他們走過不久,從他們身后,下方客院的方向傳來了一陣嘈雜聲。但兩個人都沒有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沿著圍墻往前走。
圍墻的外面,籠罩著黑霧的山谷也漸漸被他們甩在了身后。地勢開始變得平坦了一些,但悲催的是,這里出現了巡邏兵的痕跡。一隊騎在馬上身穿薄甲的年輕人朝著這個方向奔來,遠遠的就喊了起來,“他們在那里!”
伴隨著喊聲一起響起的,還有長箭破空之聲。
射箭的是一個全身都籠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黑色的衣服,銀白色的弓\箭,這種醒目的配色讓秦時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長箭速度極快,但奇怪的是,他瞄準的并不是圍墻上方的兩個人。從秦時的視角望過去,這支箭飛來的方向是……他們的頭頂上方。
這不對勁。
秦時腦子里剛剛冒出這樣的想法,就見那支箭像是射中了虛空中的什么東西,然后砰的一聲在他們頭頂上方炸開了。
圍墻下方的人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火星四濺,一個燃燒著火苗的圓環就那么憑空出現,倏忽間在半空中漲大,一下將他們罩在其中。
烈焰騰起,濃郁的火元素幾乎凝成實質,在他們周圍形成了一個燃燒著的透明罩子。
第240章 引雷符
拋開五行理論中的相生相克, 風、水、火、雷電……這些自然力量對任何生靈都具有天然的威懾性。
至少秦時這個時候考慮的就不是“火克金”之類的問題,而是“溫度太高了,臉皮和頭發都要烤焦了!”
再說他背后還有個水嫩嫩的娃娃呢。
秦時將靈力逼到了指尖, 在虛空中畫了一道聚水符。這樣召喚自然元素的符, 賀知年也會畫,但秦時知道他修煉的進度要比自己略微慢了那么幾分, 所以他寧愿自己先來。
符成,靈力在指尖爆開。倏忽間風起, 吹得罩子上的火苗齊齊向內卷去,又很快向外散開。
秦時看見眼前漸漸成型的一個籃球大小的水球,有些傻眼。這是他頭一次在實戰中使出聚水符,明明上一次還招來了一小片陰云,落了幾滴雨水, 怎么這一次就變成了水球呢?
秦時開始檢討會不會是畫符的時候用力過猛的緣故?
小黃豆抱著它爹的脖子,好奇的看著前方飄起的水球, 兩只眼睛閃閃發亮。
水球慢慢升高, 快要碰到火罩頂棚的時候, 突然就砰的一聲炸開了。秦時、賀知年包括被背在身后的小黃豆都被淋了一頭一身的水。
秦時, “……”
怎么有一種演砸了的感覺?!
小黃豆咯咯笑了起來。
賀知年也不禁莞爾。
孩子清脆的笑聲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魔力,秦時心里的那點兒懊惱頓時消失不見了。
“看!火滅了!”秦時指了指他們頭頂的火罩子,發現上面的明火確實都被水球給炸飛了。
這是一個好消息。但壞消息是, 罩子還在。它像是火元素凝合成的一個實體物件, 就那么端端正正地扣著他們, 紋絲不動。而且火苗雖然都熄滅了,但火元素仍在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溫度。
秦時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他之前在宮里的時候, 曾經試著收起過一團土靈力,當時的感覺雖然有些痛苦, 但事實證明,這個法子是可行的。
秦時探出自己的精神力,試探的觸碰了一下周圍的罩子。與土元素帶給他的份量感和體積感不同,火元素的質地要輕盈得多。它們如同織造錦緞的柔韌纖維,在他們的周圍縱橫交錯,編織出了這樣一面漁網似的罩子。
秦時甚至可以毫不費力的看清楚漁網上纖維的走向。他懷疑這是施法的人水平有限導致的,如果能將火元素編織的更加細密一些,這個能量罩的威力會不會更大一些?
秦時試探的用自己的精神力從漁網上勾出了一根線,與火焰對身體的傷害相比,純凈的火元素對精神力造成刺激要略微溫和一些。但它們竄進了秦時意識海的時候,秦時還是有一種被燙到的感覺,像喝茶的時候被熱水濺到皮膚。不好受,但還在能夠忍受的范圍之內。
秦時松了一口氣,開始勾著金元素的細絲,像纏一個毛線團似的用力收攏。
意識海中,灼痛的感覺開始加劇。秦團子夾起尾巴,敬畏的往角落里縮了縮。它聽到秦時問它難受不難受。
“還,還好。”秦團子試探的伸出爪子撥拉了一下意識海中那個散發著明亮的橙黃色光芒的毛線球,發現手感還不錯,它的爪子也并沒有被燙到,便喜滋滋的又撥拉了一下。
秦時在適應了意識海中微微灼痛的感覺之后,開始覺得纏線團的工作做起來越來越順暢。漁網編制的并不緊密,拆起來自然也不會太難。
意識海中,秦團子已經把不住轉動的火元素當成了一個新的線團玩具,逗貓棒之類的東西,正在那里左撲一下,右撲一下,玩的不亦樂乎。
遠處過來的巡邏兵大約認定了他們無法逃脫,走到距離圍墻大約數十米遠的地方,隊伍就優哉游哉的停了下來。
射箭的黑袍人停在了隊伍的后方。站在圍墻上方的人雖然看不清楚他的臉,但也看出他的肢體語言是非常輕松的,帶了點兒顯而易見的得意。
秦時決定送給他們一份禮物。
他把火元素引出意識海,用自己的精神力將它團成一個球,開始像他曾經揉搓那一團土靈力那樣,不斷地擠壓它。
那一團土靈力最后是自己逃脫的,但這一次,秦時瞄準了巡邏兵隊伍的中間位置,用自己的精神力做推手,給他們來了一個精準投擲。
火靈力球投出的瞬間,射箭的黑袍人似乎有所察覺,他驚詫的抬起頭,朝著圍墻上方看了過來,嘴里大喊一聲,“后退!”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火靈力球像一發高能炮\彈似的,落進了他們隊伍中間,轟然一聲巨響,爆\炸了。
圍墻也受到了震動,無數濺開的土石碎塊擊打在圍墻上,好一通噼里啪啦。
時間緊迫,秦時來不及做太多動作,只能將后背朝向賀知年的位置,讓他從背后替他護住小黃豆。他們兩個人好像排演過無數次的那樣,默契十足地一個抱著一個,在墻垛子下方蹲了下來,將小黃豆牢牢地抱在中間。
片刻之后,煙霧散盡,除了被炸的東倒西歪、躺了一地的妖族巡邏兵,地面上還炸開了一個一人多深的大坑。黑袍人正狼狽的從大坑里往外跑爬。他的斗篷帽子被炸飛了,露出了一張蒼白俊美、充滿怒氣的年輕面孔。
他死死盯著圍墻上方一溜煙從他們眼皮底下跑過去的兩個身影,眼睛里幾乎冒出了火苗。
秦時和賀知年一邊沿著圍墻往前跑,一邊在腦海里回憶之前看過的姚家寨的地形圖。
他們此刻所在的位置,是位于寨子最外圍的一個碉堡。此時此刻,位于他們后方的是進山時的那條大路以及被炸翻了一地的巡邏兵,前方正對著他們的,是寨子的中心位置,那個位于山峰之巔的圓堡。左右兩側,一側是從中心圓堡方向延伸過來的山谷的一部分,另一側沿著巨大的弧線向上走,是茂密的樹林和隱藏在樹林后面的另外一個碉堡。
據說森林深處還有幾個人類居住的村子,村民以獵戶居多。
這個看似容易脫身的方向是秦時他們最不能選擇的,因為他們不能把妖族的麻煩帶給這些無辜的村民。
算來算去,他們除了沿著來時的路打出去,就是跑去最近處的碉堡想想辦法。
從身后臺階的方向傳來了一陣嘈雜聲,秦時匆匆掃過一眼,見來者是兩個身著勁服的青年男子,手持長\槍,一臉兇氣,身后還跟著一群幫手,一個個手里都拎著刀槍劍戟。
這些人的動作比秦時他們預料的還要快一些,明明他們剛才爬上圍墻的時候,臺階下方還沒有什么人從哪里經過,也不知道誰的動作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召集起了一群打手。
秦時顧不上多想,抬手畫了一個引雷符。
視野中,來人奔跑的畫面似乎扭曲了一下,緊接著,秦時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上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感,汗毛豎了起來,頭發上也傳來一陣靜電噼里啪啦的輕響。
下一秒,一道刺眼的亮光閃過,頭頂上方轟隆一聲巨響,巨大的雷柱兜頭劈了下來。正好打在了兩個領頭的年輕人前方不足三米遠的地方。
最前方的男人手中還抓著長\槍,劇烈的電流順他手中的兵器沖過全身。他當即抽搐著摔倒在地。
這一番變故直接把后面的人給嚇傻了,同時也震懾了圍墻外面的巡邏兵。令他們的動作明顯的遲疑了起來。
秦時和賀知年趁著這個功夫拼命往前跑。
圍墻外面嶙峋的山石到了這里已經變得平復了許多,但他們并不知道圍墻外面有沒有布置什么機關,不能這樣貿貿然的跳下去。就在他們前方幾十米遠的地方,有幾棵粗壯的老槐樹,秦時和賀知年打算從那里下手。
圍墻外面,黑袍人似乎看出了他們的意圖,他反應迅速地翻身上馬,朝著老槐樹的方向追了過來。
秦時抬手畫了第二道引雷符。
看到他手上的動作,黑袍人警惕的收緊韁繩向后退去。他或許能熟練操控火靈力,但并不表示他就能完全抵御雷電。對任何妖族來說,雷電的力量都是非常非常可怕的。
因為這是妖族提升修為的過程中必須會遇到的坎。很多妖族會折損在提升修為的路上,所以他們也把這個過程稱為:渡劫。
雷劫。
妖族對雷電的畏懼幾乎是烙印在基因里的。哪怕他們明知道一個人類修行者畫符引來的雷電遠遠沒有天劫那樣可怕的威力,但身體自然滋生的恐懼卻是很難控制的。
因此只是秦時擺出的一個姿勢,就成功的令他們都遲疑了起來。
秦時的第二道引雷符劈在了大槐樹上。一根斜斜探出的粗壯的樹枝從與主干相連接的地方斷開了,歪歪扭扭地倒了下來,一端落地,另一端正好打在了圍墻的外墻上。
賀知年極為迅速地攀上墻垛子,縱身躍下兩米左右的高度,身姿輕快地落在了樹枝上,然后沿著樹枝小跑兩步,輕輕地躍下地。
秦時跑過來的時候,他們身后手持長\槍的年輕人已經越過了觸電倒地的同伴,朝著他們追了上來。
秦時腳步不停地攀上了墻垛子,飛快的向后掃了一眼,見那年輕人已經舉起了手中的長\槍,似乎要給他來一個遠距離投擲。
“下來!”賀知年這一聲喊的是秦時。
秦時收斂心神,從墻垛子上躍了下來,雙腳剛剛觸到斜靠在外墻上的那根樹枝,就見一條干枯的樹枝在他眼皮底下倏忽間暴長起來,像一條靈活的觸手一般從他身側飛了過去,啪的一聲抽在了舉起長\槍正要對秦時進行偷襲的年輕人身上。
這一下變故發生在眨眼之間,無論是秦時還是偷襲的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秦時看到觸手飛起來,腦子里剛剛閃過“老賀對木靈力的控制好像比原來更精準”這樣的想法,就聽身后一聲慘叫,舉著長\槍的年輕人已經被樹枝給抽翻在地。
秦時踩著腳下顫顫悠悠的樹枝躍下來,和賀知年一前一后跑向老槐樹下濃密的陰影里。
身后馬蹄聲急如驟雨,朝著他們逃跑的方向追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