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塢(八)
應衡第一次見到桑黛的時候, 她尚在襁褓之中。
他知曉桑黛不是桑聞洲親女,應衡也是劍宗的長老,這些事情他都知道。
彼時桑聞洲將桑黛抱回來,她還不足一月大, 因為在冰天雪地中待久了, 小臉蒼白沒有血色。
當時劍宗的人都說是個奇跡, 這么大點孩子竟然在雪天待了那般久都沒死,脖子上還掛著“桑”字牌, 劍宗都覺得這是緣分。
給孩子取名的時候,桑聞洲想要隨意取個, 一直坐在角落沉默的應衡忽然走上前。
他是劍宗最年輕的長老,也是劍宗長老中修為最高的一人, 幫助劍宗除了數百次邪祟, 在劍宗的地位自然不同于一般長老, 便是桑聞洲這個宗主都得敬他幾分。
他走上前, 桑聞洲將孩子遞給他。
應衡手足無措抱著桑黛, 彼時的桑黛還未睜眼, 五官根本看不出如今的清麗。
他伸出手觸碰她的小臉,她砸吧砸吧小嘴,似乎睡得很香。
應衡的眼眶微紅,笑著說:“叫桑黛吧。”
黛這個字, 是曾經白於告訴他的字, 桑黛大名應叫微生桑,小名則叫阿黛。
應衡為她取了白於曾經提及的小字。
一直住在天闕山巔的應衡仙君不再經常下山歷練, 若非有嚴重的邪祟混亂, 他幾乎就待在劍宗。
在桑黛來到劍宗的前三年,小姑娘第一次走路是應衡手把手教的, 小姑娘叫的第一句不是爹娘,而是應叔叔。
劍宗的人都知道那溫柔和善的應衡仙君很喜歡桑黛,只當長輩喜歡逗逗小輩,直到桑黛三歲覺醒天級靈根后,桑聞洲要為桑黛擇師。
幾百多年來從未收徒的應衡仙君主動前來,請求收桑黛為徒。
他的態度很堅決,可桑聞洲當時猶豫。
應衡性子太溫和,桑黛日后要成為劍宗最利的一柄劍,而應衡很難將桑黛培養成這樣子。
可是只有三歲的桑黛卻來到了大殿,徑直來到應衡的身邊,身量剛到應衡膝蓋往上的小姑娘抓住他的衣服,稚聲稚氣道:“我要應叔叔。”
桑黛就這么成了應衡的徒弟。
應衡從天闕山巔搬了下來,在劍宗御江峰找了個地方住,桑黛和他住在一起,應衡幾乎是當成自己的女兒在教養她。
劍宗覺得,應衡仙君脾氣太好,定是教不好這位劍宗大小姐。
事實上,當年若換成其他長老來教養桑黛,她或許都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桑黛與應衡很像,脾氣很好,心善溫和,但性格堅韌,持劍的手從未晃過,無論何時劍意都無比堅定。
桑黛還不足十歲之時便立了劍心,當時只是個小姑娘的她獨自登入劍閣選劍,天下第一名劍知雨出鞘回應。
十歲的桑黛達到了別人一百歲都難有的境界。
每一年的生日,應衡都會提前為自家弟子準備好,做上一桌子美食,允許自家弟子偷兩天懶下山去玩,給她準備的生辰禮物年年都不重樣。
只有十歲那年。
只有那一年。
他沒有趕上桑黛的十歲生辰,從此再也沒有趕上過。
如今,都過去一百多年了。
應衡什么都看不見,身處虛妄與黑暗之中,可這樣的他如今滿腦子都是桑黛的臉。
想象不出來桑黛長大的模樣,記憶中的她還是那副小娃娃的樣子,穿著一身練功服朝他行禮。
“師父。”
師父。
師父不要走。
師父不要丟下黛黛。
師父,師父,師父。
應衡捂住心口,忽然吐出大片的淤血,濃黑的血濺在他的白衣之上,青絲垂落下來,隨著他的咳嗽一搖一晃。
應衡跪在地上,一手撐著身體,一手捂著心口,血液掛在下頜之上欲掉不掉。
那黑衣青年靠墻坐在角落,糖果被他當成瓜子嚼著吞下,應衡絕望的模樣落在他的眼中,他只覺得不理解。
不就是跟自家弟子一百多年沒見嗎,不就是沒了靈根嗎,不就是五感盡失嗎,至于哭成這樣子嗎?
五百多歲的人此刻像個幾歲的孩子,眼淚大顆大顆落下。
“黛黛……”
那黑衣青年實在是煩了,走上前想直接劈暈他得了,別剛救回來的人哭死了。
剛靠近應衡,哽咽的聲音傳進他的耳中。
“師父錯了,是師父錯了……”
“黛黛,我不該丟下你的,黛黛,是師父的錯……”
重復來重復去大抵都是這幾句話,那黑衣青年本來還樂呵呵嚼著糖,如今卻覺得這糖都跟著硌牙起來。
他皺緊了眉頭,看應衡跪在地上,一邊咳血一邊痛哭。
“欸,不至于吧?”
他傳音過去。
應衡并未回應,好像受了很大的打擊。
黑衣青年咽下嚼碎的糖,靠在墻上跟應衡傳音。
“你家徒弟現在活得好好的,你哭墳呢?”
應衡終于有了反應。
他不知道這人現在在哪里站著,看不見聽不見,目光沒有焦點,隨意落在一個地方。
“黛黛……黛黛在哪里?”
“最近在玲瓏塢。”
“她……她過得好嗎?”
“唔,應該還算好?”
“應該……劍宗對她不好嗎?”
“劍宗?劍宗怎么可能對她好,她又不是桑聞洲親女,她在劍宗一個月能替劍宗出去打十次架,四月前的大戰時金丹都碎了,劍宗將她扔在了戰場上。”
應衡急忙問:“她現在如何?”
“沒死啊,還入了大乘境,不過叛了仙界去了妖界。”
“……妖界?”
“對啊,現在是妖后。”
“妖后?”應衡完全愣了,想起妖王是誰后,連咳嗽都顧不上了,艱難道:“妖王……妖王不行,宿修都上千歲了,妃嬪無數,黛黛怎可以——”
“你想什么呢?”黑衣青年驚訝,“那妖王宿玄才一百來歲,就比桑黛大一歲而已,宿修死了啊。”
“宿……宿玄?”
應衡睡了太久,有些回不過神,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名字是誰的。
待反應過來后,驚愕道:“宿玄不是妖王的第七子,那個火系天級靈根覺醒者?為何會與黛黛……”
黑衣青年又吃了顆糖,他嘴里含著糖,說話便含糊不清:“不知道啊,當時在戰場上便是宿玄救的她。”
“……她現在過得很好嗎?”
“好不好不知道,總之比在仙界好,你們仙盟可是還給她下過追殺令呢,若不是她自己入了大乘,加之九尾狐族攝魂一術相助,她恐怕要被仙盟追殺到死。”
只是簡簡單單的話,明明如這人所說,桑黛現在過得很好,可他方才的話還是像利劍一樣扎進心間。
他明知道自己走后,桑黛在劍宗的處境絕不會好,不會有人再與劍宗對抗暗自保護她,可他當時為何要走?
他根本想不起來,腦袋一陣陣的疼,氣急攻心導致一直咳血。
黑衣青年聽得心煩,將那乾坤袋丟給他:“我去摸的仙丹,不知道給你吃哪顆,你自己選顆吃了吧。”
應衡五感盡失當然選不出來,沒有吃靈丹,而是強行壓住咳嗽。
他搖晃起身便要出去,那黑衣青年攔住他。
“你干嘛去?”
“找黛黛。”
“不行,你現在不能去。”
應衡停下來:“……為何?”
黑衣青年雙手環胸,冷聲問:“當初是你自己丟下她的,你如今什么都想不起來,現在去找她作甚?如果你們可以見面,當初你就不會丟下她了。”
應衡無措。
他當然知道這人說得對,如果是他主動丟下桑黛的,那說明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他不能在桑黛身邊守著了。
如今他想不起來當初因為什么離開桑黛,貿然前去她身邊,或許會給她帶來大麻煩。
應衡摸索著找到那塊石頭坐下。
他曾經一劍撼動仙界九州,如今卻靈根被抽,靈力盡失,五感全無。
連想見見自家徒弟都見不到。
第一次這么茫然,前路全然未知,也不知道桑黛如今怎么樣了,他很想見她,又害怕見她。
只是做了場大夢,醒來后當年只到腰間的小姑娘已經成家了,有了夫君和家庭。
桑黛會怪他嗎,會恨他嗎,還會認他嗎?
黑衣青年懶散給他傳音:“你的記憶混亂大概因為靈根缺失、身體重創造成的。”
應衡甚至想不出來自己的靈根被誰抽的。
可這人給了他答案。
他散漫道:“哦,你的靈根是我抽的。”
應衡眨了眨眼,虛無的目光看過去。
黑衣青年與他隔空對視,取出自己的糖邊吃邊說:“我可以告訴你我知道的事情,應衡,我受一人委托才救的你,我救你也是有我的目的,你欠我一條命,便必須助我完成我要做的事情。”
“如果你不同意,我可以殺了你。”
應衡沉默許久。
許久之后,喑啞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洞穴之中。
“好。”
***
正午剛過,桑黛便醒來了。
宿玄還閉眼抱著她,似乎還沒睡醒,小狐貍的睫毛很長,閉眼的時候顯得很沉靜。
桑黛戳了戳他的鼻子。
小狐貍皺眉。
桑黛捏住他的鼻子。
小狐貍睜開了眼,兇巴巴看著搗亂的小劍修。
“宿玄,我們——”
話還沒說完,他翻身就壓了上來。
一手墊在桑黛的腦袋后面,一手捧著她的側臉讓她仰起頭,小狐貍親了上來。
桑黛迷迷糊糊被他按在床上親了許久,直到下頜上淌落的銀線被他擦去,她艱難喘著氣,小狐貍舔了舔她的唇瓣。
“你打擾我睡覺,我得報復回來。”
桑黛:“……”
他可真小心眼。
小狐貍側躺下來與她對視,笑得開開心心。
【親得真爽。】
桑黛:“……”
【嘴里軟軟的,哪里都軟軟的,香香的,喜歡親黛黛,還想親。】
桑黛:“…………”
【再親會兒吧,親親耳朵。】
桑黛拉過被子蓋住自己:“宿玄!”
宿玄的手背搭在眼睛上,悶聲笑了起來,胸膛顫抖震動,連帶著窩囊縮在被子中的桑黛都能感受到他的笑。
太可愛了!
以后逗她就更容易了!
小狐貍撲上前將桑黛緊緊抱在懷里,下頜貼著她的腦袋輕蹭,跟個幼崽一樣黏人。
桑黛縮在錦被當中無聲輕笑,被他抱了一會兒,她小心扒開被子將腦袋露出來,指了指外面的天:“現在已經正午了,我們去找烏寒疏吧。”
宿玄拂開她凌亂的鬢發,輕聲問她:“黛黛休息好了嗎?”
桑黛坐起身點頭:“現在滿血復活,宿玄,我想盡快查清楚當年的事情,我得去找我師父。”
她盤腿坐在床上,垂首看還躺著的小狐貍:“你說見到了春影劍出現在玲瓏塢,是在哪里見到的啊?”
宿玄睜開眼與她對視:“沒有親眼所見,只是派來玲瓏塢打探的妖修們在鬼市打探來的消息,說應衡仙君的佩劍出現在鬼市,這消息不一定屬實,說不定是謠傳。”
桑黛卻柳眉微擰:“不,我覺得不是謠傳,如今我師父成了整個四界的仇人,就算有人要騙人賣寶,也不可能拿我師父的劍當個噱頭,這很危險,跟我師父扯上關系的人很容易被一些偏激的人刺殺。”
宿玄側躺著看她,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開口:“黛黛,你要知道這件事很可能是個圈套,應衡仙君連靈根都被抽了……”
說到這里,劍修垂下了眼,情緒有些低沉,宿玄見不得她這個樣子,也不由得將聲音放輕了些。
“應衡仙君被抽了靈根,重則身死,輕則……五感盡失,靈力散盡,所以你明白的黛黛……他本人很難出現在玲瓏塢,如今很可能被關在一個地方,那春影劍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桑黛知曉,春影劍很可能就是誘她深入的一個引子,但即使知道是陷阱,都這么久了,這么多年了她終于有了一些跟應衡有關的消息,便是死穴也得往里跳。
宿玄握住她的手:“黛黛,我知道你不怕危險,你的修為很高,我也放心你,但我也很擔心。”
“冷靜沉著的桑黛無人可殺,但你在應衡仙君的事情上很容易情緒起伏太大。”
就好比宿玄面對桑黛的事情也會不冷靜,若宿玄遇險桑黛也同樣會失去理智。
因為在乎,所以會不沉著。
他知道桑黛很在乎應衡。
桑黛依舊盤腿而坐,因為剛睡醒導致鬢發有些凌亂。
她低聲說:“宿玄,我都知道的,我不會沖動的,我只是想找到他。”
宿玄輕嘆,瞧見她這幅樣子心里軟成一灘,其他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他坐起身掀被下床,俯身穿過她的膝彎把她抱起,擱置在梳妝鏡之前。
“宿玄,我自己來吧。”
宿玄利落解了她的發髻,長睫微垂淡聲道:“我來吧,你再瞇一會兒。”
桑黛怎么可能睡得著。
她看著鏡中倒映出的兩人,宿玄的神色很平和,銀發光滑柔軟用簪子半挽,小狐貍穿衣打扮總是貴氣中透露著閑散。
桑黛只能安靜等他挽發。
他挽出的發髻比她要漂亮,簪上珠釵和九繯簪,將人轉過來俯身看了看。
【真漂亮。】
宿玄與她對視。
桑黛的面色一紅。
小狐貍勾唇輕笑。
【親一親。】
他俯身就親了上來,在唇瓣上輕啄一口。
【漂亮黛黛。】
劍修的臉色就更紅了,不用施粉黛都分外好看。
宿玄摸了摸她的頭發,牽著桑黛的手起身:“走吧,我們去找檀淮和柳離雪。”
桑黛點頭:“好。”
兩人牽著手剛打開門,便瞧見外面站著一個和尚和一只孔雀。
和尚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桑姑娘和妖王可睡得好啊?”
孔雀點頭:“看我家尊主這滿面春光的樣子應當是睡得很好。”
宿玄不想搭理他,擔心靦腆的劍修一會兒又要紅了臉,牽著她便要往下走。
身前堵了個人。
孔雀面色還有些白,但明顯好了許多,他是醫修最知道該怎么治療,今天依舊穿了一身耀眼的紅色華服,是很明亮的紅。
柳離雪微微瞇眼:“你的嘴怎么了?”
檀淮說:“這個我知道,妖王大人說是被野貓咬的。”
某只野貓:“……”
宿玄:“…………”
柳離雪冷笑:“怕是此貓非彼貓吧,哪家小貓咬了我家尊主還能活著啊?”
孔雀的眼神落在宿玄身后臉色紅透的桑黛身上,某只劍修瞬間別開眼,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地面,就差沒在臉上寫上“心虛”二字。
檀淮悟了。
和尚沉默。
和尚低下了頭。
宿玄白了柳離雪一眼,語氣沖沖:“你要沒事就在客棧等著,我們去辦正事了。”
他牽著桑黛繞過柳離雪往樓下走去。
桑黛不敢回頭看,只能悶著頭跟他走。
檀淮轉身問:“所以柳公子,你是去呢還是不去呢?”
柳離雪擺了擺手:“我傷還沒好全,你們若作戰我怕是會拖累你們,你們去吧,我在這里等你們回來,有事記得喚我就行。”
檀淮應下:“好,柳公子有事也可傳喚我們。”
眼見柳離雪進了屋,檀淮放下心來,朝早已下樓的兩人追了過去。
和尚追上前,與宿玄和桑黛并肩,壓低聲音道:“烏寒疏并不在城主府。”
桑黛:“……什么?”
檀淮說:“我是禪宗少主,玲瓏塢被禪宗管轄,這里也有不少禪宗佛修,很早我就安排人盯著烏寒疏了,方才有佛修為我傳信,說烏寒疏離開城主府急匆匆去了一個地方。”
三人走在大街之上,這條街上人不多,他們壓低聲音后也只有彼此可以聽到。
桑黛接著問:“去了哪里?”
“……似乎是鬼市。”
桑黛和宿玄雙雙停下。
兩雙眼睛落在檀淮身上,他被看得莫名心虛,明顯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有哪里不對嗎?”
桑黛問:“你剛才說鬼市?”
“……對啊。”
烏寒疏去鬼市,而春影劍出現在鬼市,桑黛便是想想都知道這兩件事情絕對有聯系。
檀淮敏銳覺察出她情緒的不對勁,再一看宿玄,一樣的冷臉。
“發生了什么事?”
桑黛道:“春影劍出現在鬼市。”
這下便是檀淮也明白了這其中的因果關系。
宿玄冷聲道:“我們去鬼市。”
***
鬼市在玲瓏塢的東南一角,屬于玲瓏塢的郊區一帶,再往南走上十幾里地便出了城。
這里算是晦暗交易場所,在四界很多地方都有存在,只要有需求的地方就會存在金錢交易,有錢可以解決很多煩惱,也可以買到很多東西。
紅衣少年馬尾高束,穿梭在人群之中,眉眼艷麗,一身鬼氣,瞧著便是個頂頂富貴的公子。
鬼市很亂,因為各種各樣的人太多了,加上買賣的東西大多都不能拿到明面上,因此這里很隱蔽,也沒有城內修士管轄,沒有律法約束的話自然便會混亂。
走到僻靜之處,幾人從天而降。
少年停下腳步,抬眸看去。
大概有七八人,似乎都是魔修。
少年挑眉,沒想到這里還能有魔修。
“小公子身上可有金銀?我和我這兄弟們錢都花光了,想找你借點。”
為首那人笑著說道,但眼底的兇殘和豎起的尖刀卻沒有一點商量的意思。
畢方微微瞇眼,“借點嗎?我不借錢哦。”
“不借?那給呢?”
“那就更不行了呢。”畢方彎起唇角,漂亮的眼睛瞇起,“你們身上太難聞了,惡心。”
魔修們瞬間冷了臉,本想著這臭小子看起來便是個乳臭未干的少年郎,嚇嚇便會主動給錢,沒想到這般能說。
“給你臉你還不要了。”一位魔修冷笑,揮刀朝他砍去:“那便去死吧。”
畢方將手上的藥收起,而魔修的尖刃早已到了面前。
少年半瞇的眸子沉暗,唇角的笑意依舊戲謔,薄唇輕啟:
“都說了,你們身上的魔氣很難聞。”
紅衣被熱浪卷起,寬袍在訛火中翩飛,那火焰呈現奇異的暗紅色,只是靠近便覺得身上灼燙難忍,火焰明明在他的身后,卻并未將他的衣衫燃燒,而是自他的身后瞬間蔓延過來。
魔修們驚駭瞪大了眼,比恐懼更先到來的,是被訛火灼燒的劇痛。
甚至呼救都未喊出,轉眼間便成了一灘灰燼。
畢方懶散靠在墻上,待訛火燒完之后,一片灰燼之中只剩下幾根發著微微亮光的白骨。
他彎腰撿起那幾根白骨,淡聲道:“地級靈根,雖然劣質,但供我家大小姐延續上幾天的性命。”
勉強有收獲。
他將那幾根靈根裝起來,用靈力祛除了自己身上沾染的魔氣,端著溫和的笑朝遠處走去。
推開小院的門,便聽到里面傳來輕微的咳嗽聲。
畢方急忙沖進去,施窈伏案不斷咳嗽著,血水沿著指縫落下。
她的脖頸上蔓延上了黑紋,四苦越發濃重。
畢方點住她的穴位,將施窈抱起放在桌旁的椅子上,拿出方才去鬼市買來的丹藥。
“大小姐,轉換丹,可以壓制你的四苦。”
施窈艱難吞下。
畢方取出那幾根地級靈根,小心割開施窈的手腕,暗紅色的血液沿著傷口涌出,點點黑煙升起,察覺到靈根的存在,那些黑氣竟主動往靈根上攀附。
施窈閉眼靠在椅背上,面色雪白。
畢方道:“您再忍忍,畢方很快會幫您殺了桑黛,到時候您是想奪了桑黛的舍還是取了她的靈根,畢方都會助您。”
施窈垂眸,傷口中涌出的黑血上沾染了讓她厭惡的黑氣,折磨了她這么多年。
花白的靈根很快便被黑氣侵染成濃黑,畢方用訛火燒干凈,又換了一根地級靈根接著引那些黑氣。
她看了會兒,忽然笑了出來:“與魔鬼做交易,這便是我需要付出的代價嗎?”
畢方沒有說話,依舊恭敬垂眸。
“……可我只是想活著,我又做錯了什么?”
畢方道:“大小姐沒有錯。”
“我當真無錯?”
“無錯。”
“畢方,她真的會來鬼市嗎?”
“她會來的。”
施窈笑起來,掏出玉牌,玉牌一明一滅,很快便被對面接起。
“窈窈?”
施窈勾唇輕笑。
“阿娘,我需要您幫我個忙。”
玲瓏塢(九)
鬼市很大, 整個四界到處都有,但卻很隱蔽。
玲瓏塢的東南方向是一片密林,城郊幽深,木影綽綽, 明明是白日, 但自林外望去卻是一片昏ῳ*Ɩ 暗。
檀淮搓了搓胳膊, 怯怯道:“我總覺得這里有些駭人,你們沒感覺到什么奇怪的氣息嗎?”
“那是瘴氣。”宿玄說:“有些東西不能放在明面上賣, 自有人會偷摸做交易,而往往這種地方會出現很多身份不明的人。”
“比如仙盟追殺的邪祟, 比如我們妖界星闕殿要殺的人,人鬼妖魔都可能會來, 各種氣息夾雜在一起, 很容易爆發祟氣滋生邪祟, 也容易被正道修士們發現, 因此這種地方往往用一種仙草滋生出來的瘴氣掩蓋, 這種瘴氣會掩蓋鬼市混亂的氣息, 不容易被人發現。”
桑黛頷首:“對,我之前經常下山除邪,曾經也去過別的地方的鬼市,也有這種陰冷濃重的氣息。”
她抬眸看去, 指著天幕道:“你若是站在那上面往下看, 只會看到一片霧氣,也只會覺得這處地方霧靄濃重, 并不會察覺到邪祟的氣息。”
檀淮了然:“這東西有毒嗎?”
桑黛沉思片刻, 搖頭道:“應當無毒吧,我曾經除邪之時在一處地方的鬼市待過近一月, 身體上并無大礙。”
但桑黛畢竟來得少,嚴謹一些,劍修還是問了一旁的妖王大人。
“宿玄,你知道這東西有毒嗎?”
“問問就行。”
小狐貍取出玉牌,對面接得很快。
“尊主?”
“你可知鬼市的瘴氣?”
“……你們去鬼市了,不是去找烏寒疏嗎?”
“烏寒疏在鬼市。”
玉牌對面傳來窸窣的聲音,柳離雪方才可能躺著,現在應當是坐起來了。
他那邊沉思了許久,柳離雪見識很多,很快便給了答案。
“你要問的是那瘴氣吧,沒聽說過有因為瘴氣死的,但以防萬一,你們吃顆解元丹再進去,就在桑姑娘的乾坤袋中,我曾經給過她一瓶。”
桑黛翻出他給的丹藥,柳離雪之前給過她很多瓶丹藥,她基本上都攢著沒怎么動過。
“嗯。”
宿玄直截了當掛斷。
對面的柳離雪看著暗淡的玉牌,眉頭微微擰起。
“鬼市……瘴氣。”
妖界沒有鬼市,宿玄早就派人鏟了妖界所有的鬼市,柳離雪也沒去過,他好像曾經聽說過,但又想不起來到底聽說了些什么。
柳離雪打開玉牌接通妖殿,對面的人接通玉牌卻并未說話,但聽冷沉的呼吸也能猜出來是誰。
“十三,你去我的住宅找一本金黃封皮的書,應當在書房,有些年歲了,很重要。”
對面沒有說話,掛斷了玉牌。
柳離雪知曉十三應當已經出發了,他跟柳離雪并未說過話,除了宿玄外幾乎不跟外人溝通,但辦事很熟練穩重。
而另一邊,桑黛已經將解元丹分了出去。
她咽下解元丹,宿玄在這時候牽起她的手。
桑黛側首問:“怎么了?”
宿玄捏了捏她的臉,“在里面不能和我分開,即使見到烏寒疏也得忍著,還有……他昨晚見過你這張臉。”
即使烏寒疏喝醉了,但是也是看見了桑黛的長相。
烏寒疏過去并未見過劍宗大小姐桑黛,因此應當認不出來她便是桑黛,但是若進去鬼市遇見烏寒疏,八成會認出來桑黛便是昨晚夜襲城主府的人。
檀淮也道:“對啊桑姑娘,昨晚你都把他那機關搗了,他如今肯定知道有人去了城主府,說不定昨夜打架之時損壞的那兩棟樓也得算在你頭上,你得易個容。”
桑黛知曉這點,毫不猶豫應下,轉頭給自己下了個障眼法。
原先清麗的一張臉如今變成了普通陌生的面貌,看不出來絲毫曾經的模樣。
宿玄心下一軟,眉目間都是笑意,只覺得自家劍修哪里都好好看,漂亮得不得了。
檀淮嘆氣,瞧見他這幅樣子后有些無語,雙手合十道:“這位妖王大人,您也得易個容。”
桑黛摸了摸小狐貍的銀發,觸感柔軟又冰涼。
“我們妖王大人這一頭銀發簡直就是行走的‘宿玄’兩字,平民百姓或許認不出來你,但烏寒疏見到你這一頭銀發可絕對能猜到你是誰。”
小狐貍垂下頭,“幫我易個容。”
桑黛果斷將他的一頭銀發變為黑發。
還是第一次見宿玄烏發的樣子,之前銀發之時給人一種隔絕塵世高高在上的感覺,如今黑發倒是多了很多親近感。
檀淮和桑黛一起并肩看他,同時點頭:“不錯。”
小狐貍直起身牽住桑黛的手,“進去吧。”
“好。”
鬼市雖然密布瘴氣,但進去后視物卻毫無影響,只是從外圍和上空看下來才能看到濃重的霧氣。
與尋常街市沒什么區別,青石鋪就的街道兩邊都是店鋪商販,外面明明是艷陽高照,可進來后卻發現這里面下著絲絲小雨。
青石板濕漉,檐下掛著成串的雨滴,為紅磚綠瓦平添了幾分朦朧。
檀淮驚訝:“這怎么看著一點都不陰森,不像鬼市啊?”
桑黛解釋道:“鬼市有自己的規矩,往往這里面都會有人管理這些商鋪,你想進來賣東西,價可以你自己定,但必須聽從掌權者的話,在生意上得有秩序,只是鬼市不管殺人放火而已,強者便是有絕對的話語權。”
檀淮又看了眼天,“那為何會下雨啊?”
這次開口的是小狐貍:“靈力幻化的,潮濕的環境才能維持瘴氣,這里面必須足夠陰濕,外面的瘴氣才不會散。”
桑黛含笑看了眼一旁的小狐貍:“妖王大人知道的不少啊?”
小狐貍高傲揚起了狐貍腦袋,冷哼一聲沒說話。
檀淮一手轉著佛珠,一邊心下感慨,情之一字當真難懂。
話少的劍修也會哄人了,整日板著臉頗為驕傲的妖王也會俯身露出耳朵。
他也是跟著長見識了。
“走吧,桑姑娘,妖王大人,咱們得趕緊去找人了。”
***
洞穴內沉寂,還升了一處篝火,白衣劍修依舊坐在石墻邊上的巨石之上。
他看不見,也不會束發,烏發松松用發帶捆起來,一縷鬢發沿著側臉滑下,擋住了清俊的面容。
那黑衣青年這次沒有吃糖,而是端了一壺酒慢慢喝,面前還擺了個小桌子,摞了許多糕點吃食。
他看了一眼從一個時辰前就沉默不語的應衡,若不是還有氣息,都以為他是不是悄無聲息死了。
“欸,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應衡終于有了反應。
他緩緩抬眸,瞳仁依舊暗淡無光,目光毫無焦點。
“……不必了,我沒有味覺。”
黑衣青年點點頭:“也是。”
游隼飛進洞穴之中,停在黑衣青年的肩頭之處。
“還吃呢你,桑黛和宿玄去了鬼市,那春影劍忽然出現,是不是你做的?”
游隼瞧見這人拿著塊糕點大快朵頤的模樣便想要白眼,也不知道天道為何會讓他來殺桑黛。
“急什么。”他咽下糕點,又喝了杯茶,“春影劍可不是我放的,我從始至終沒見過應衡的春影劍,我撿到他的時候,春影劍就不在他身邊了。”
游隼驚訝:“那是誰?”
黑衣青年垂眸輕笑:“你管是誰呢,反正我自有定奪。”
他看了眼對面的應衡,應衡聽不見,只要不是用靈力傳音,便是他們在他耳邊大聲密謀,應衡都不會有反應。
游隼也看了過去,剛好與應衡空洞的眼神對視,即使知道這人失去了視覺只是無意間與它對視,仍舊沉默了一瞬。
“到底是誰讓你救的應衡?”
“我的秘密,不跟你說。”
站立在肩頭的游隼踹了他一腳:“我們是伙伴!”
“不,我可不會跟一只鳥做伙伴。”
游隼惱了,呸了一聲后羞惱飛走。
隱入地面的藤蔓悄悄探出腦袋,卻徑直往應衡那里游去,在他的面前搖晃著枝葉。
應衡無知無覺。
黑衣青年挑眉:“你想吃應衡啊?他如今沒有靈力,靈根都被抽了,身上沒有四苦,能以凡人之軀擁有四苦之毒的只有施窈。”
藤蔓萎蔫垂首,又無力游去了那黑衣青年身邊。
他拍了拍它那幾株還未開放的花骨朵,低聲嘀咕:“還有三朵花沒開,看來你還得多吃些四苦。”
抬眼看了下應衡,他一直坐在那里不說話,活像失了魂一樣。
黑衣青年咽下最后一塊桂花糕,起身含含糊糊給應衡傳音。
“欸,我去一趟鬼市,你在這里老實待著,此處離玲瓏塢百里之遠,山路兇險,這洞穴很深,你五感盡失最好別亂跑,摔死了我可不管。”
應衡沒有說話。
黑衣青年也不生氣,收起自己的吃食轉身離開。
“走,我們去鬼市。”
藤蔓高高興興跟在他身后。
鬼市,那里的四苦最多了!
洞穴深處,應衡端坐著一動不動,像是個靜止的木雕一般,這黑衣人告訴他的事情足以讓他緩和許久。
當最后一根篝火燃盡,洞穴內再次成為一片黑暗,對于應衡來說,燃不燃這篝火都一個樣。
他什么都看不見。
***
鬼市確實魚龍混雜,畢竟來這里的人大多身份不明,不需要通關文牒,有些還是潛進來的,一路上來人鬼妖魔都見了不少。
沿路中,桑黛還見了個仙盟通緝令上的惡徒,劍修單手一指,檀淮瞬間會意,找了個僻靜之地就把人給捆了丟到了鬼市外,用玉牌喚人來接。
他們這一路走來倒是見到了不少有趣的物什,甚至還有賣靈根這種禁品的,與那白刃里拍賣倒是有些相似。
不過浮幽治理下的白刃里可比鬼市要好上太多,畢竟在白刃里不能殺人,但是鬼市不一樣。
和尚樂呵呵轉著佛珠,忽然道:“桑姑娘,妖王大人,咱們已經走了一個時辰了,這么漫無目的走下去得何時才能找到烏寒疏?”
都進來這么久了,該去的店都去過了,想找的人死活找不到。
桑黛眼睫微垂,道:“烏寒疏大概因春影劍來,春影劍出現在鬼市,來這里大多是賣東西和買東西,或許……有人拍賣?”
宿玄:“鬼市有多少家店?”
檀淮嘆氣:“貧僧不知曉啊,咱們一路來已經去了三十多家拍賣行了,也不知道還有幾——嘶!”
檀淮的話還沒說完,轉角處忽然沖出來一人,徑直撞在了檀淮的肩膀上。
和尚方才在說話沒有戒備,竟被撞了個結結實實。
桑黛急忙去探查:“檀淮大師?”
那撞人的人想要跑,宿玄瞬移至他的面前,妖族身量高,那人又太過瘦小,宿玄冷臉的時候還很兇,那人嚇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和尚捂著肩膀揉了揉,垂眸去看熟練滑跪的人。
是個半大的孩子,瞧著不過十幾歲,身上的衣服用料很好,生得也不錯,應當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他身上沒有殺意,甚至沒有靈力波動,所以他們也并未防備,方才讓這孩子撞著了檀淮。
和尚急忙托起他:“起來起來,沒什么大事。”
說著還瞪了一眼某只狐貍:“你怎么這么兇啊?”
宿玄:“?”
小狐貍要炸毛了,桑黛急忙上前抱住他的胳膊。
“不生氣不生氣,多笑笑好不好,你嚇著人家孩子了。”
劍修跟哄小孩一樣,聲音很輕又很柔,宿玄心里剛升起的怒火眨眼間被澆滅。
檀淮替那少年郎拍打著膝蓋上的灰塵,問:“你為何自己出現在鬼市,方才跑那般急作甚,這里面的兇惡之人不少,若撞到別人便不一定能善了了。”
少年有些急:“我阿爹瘋病已久,鬼市中有可以壓制他瘋病的丹藥,我現在得回家為他送藥,鬼市的很多人認識我,不會傷害我的,前輩您便先讓我走吧。”
他遞過去個木牌子,“這是我家令牌,我若是撞疼您了,您可拿著玉牌去玲瓏塢城西尋陳家,我真的得先走了,家中等著我送藥呢。”
瘋病?
檀淮的臉色瞬間冷下,拽住要離開的少年郎,“貧僧無意冒犯,只是家中也有人得了這瘋病,小公子這丹藥在哪處買的啊?”
少年郎指著一處巷道:“沿著這條路往里走,最里面有一家很大的店,那是鬼市最大的拍賣行了,就在那里面。”
他掙脫檀淮的手,轉身溜的很快。
三人看向巷道。
鬼市最大的拍賣行,竟然隱藏在這一條巷道當中。
宿玄拿起檀淮手上的木牌,那木牌做工精致光滑,便連普通的通行木牌都用上好的檀木所做。
小狐貍將木牌扔給檀淮,沉聲道:“他家既這般有錢,為何要讓他一個少爺獨自來鬼市買藥?”
可那孩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檀淮沉思:“……或許,這孩子孝順?”
宿玄和桑黛齊齊沉默。
小狐貍看他的眼神帶了絲嫌棄:“聽聞佛修心善,如今一見,怕是那心善中帶了七成的蠢吧。”
檀淮:“……”
桑黛搖頭,牽著小狐貍的手往巷道走去:“無論是不是有蹊蹺,去看看吧,若真是鬼市最大的拍賣行,興許烏寒疏還真的在那里。”
檀淮尷尬一笑,轉身也進了巷道。
這條巷道很深,但誠如那少年郎所說,去到最深處便是一處閣樓。
鬼市的店鋪往往三四層,這處閣樓竟然有七八層高,他們三人仰頭看那金碧輝煌的拍賣行,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滿香閣。
桑黛:“這,怎么有些像春秋樓?”
宿玄:“應當是秋成蹊造的。”
檀淮:“這……秋公子業務真廣啊。”
秋成蹊的機關術到了出神的地步,有錢人家以及大宗門若是選擇建造房屋或者打造機關術,往往會選擇請秋成蹊,他雖然要價貴,但秋成蹊的機關和閣樓幾乎成了個門面,四界有名。
宿玄拉著她往里走:“先進去吧,時間耽誤很久了。”
檀淮跟在他們身后。
剛走到滿香閣門前,門口的守衛橫刀攔住他們。
“駐足!”
宿玄的臉色一沉,這么多年來敢攔妖王的整個四界也尋不出來幾個。
“你敢攔本尊?”
“別這樣。”桑黛抱著他的胳膊把他往自己身后扯,眼神示意小狐貍忍一下。
檀淮急忙上前當個說客:“我們是來買東西的,聽聞滿香閣奇珍異寶頗多,不知貴閣有何規矩?”
守衛冷聲道:“要買什么提前報上,若今日滿香閣沒有這物件,你們便不得進。”
宿玄冷嗤:“什么破規矩,怎么了去你們這里買東西還得事先想好要買什么?誰知道你們都賣什么?”
守衛指著滿香閣,道:“每一件物件拍賣之時都需要單獨的屋子,競爭此物的人去同一件屋子,提前一天會公布第二日競拍的物件,你們沒有收到名冊嗎?”
桑黛直接捂住宿玄的嘴,彎起眼睛笑著說:“第一次來,我們要買一些靈丹和……法器,不知滿香閣今日賣什么東西,可否讓我們看一看名冊?”
她說話溫聲細語的,與旁邊那位男修形成了鮮明對比,有宿玄在一旁當對照組,守衛乍一聽到桑黛禮貌詢問,加之檀淮默默塞錢,原先冷凝的面試也漸漸舒緩。
“只此一次,日后若再來滿香閣,需得提前一日來領名冊。”
“是是,那是自然,多謝。”
桑黛接過守衛遞來的名冊,轉身背對著旁人翻開。
檀淮在她一旁探頭去看。
一連十幾頁紙張,賣了上百件物品,大多都是些仙丹和法器,以及一些寫著黑話的東西,桑黛聽不懂這些黑話,但是宿玄能看出來這都代表什么。
有四界禁止的靈根,有毒害人命的毒藥,宿玄經常入世幾乎都能認出來。
桑黛只找自己要找的,一連翻到最后一頁,都沒找到“春影劍”三個字出現。
她不信,又翻了一遍,還是找不到。
劍修的臉色冷下來,方才眉宇間的輕松蕩然無存。
檀淮小聲問:“是不是……根本就不在啊?我們再去別的地方找找?”
桑黛的心一沉,鬼市這么大,若一家店挨著一家店找不知道要找多久,而且烏寒疏來鬼市八成為了春影劍,若他帶著春影劍走了,又或者春影劍被別的買家給買了……
“名冊拿來我看看。”
耳畔響起小狐貍的聲音。
桑黛剛要松手,宿玄便已經將名冊拿了過去。
他并未從頭開始翻起,而是有目的地直接翻到其中一頁紙。
桑黛和檀淮探頭去看。
那頁紙上只寫了一個字。
無。
宿玄冷聲道:“這是黑話,意味著無價之寶。”
玄字一號房,無。
桑黛以為是這間房空著不賣東西。
她問:“確定?”
“確定。”宿玄合上名冊,“滿香閣生意這般好,每日要賣的東西這么多,不至于還空出一間房沒有東西可賣。”
桑黛頷首:“我信你,我們進去。”
檀淮小心問:“若猜錯了,我們可能會錯過烏寒疏啊……萬一春影劍被賣了……”
桑黛沉默一瞬,在檀淮猶豫的目光中還是牽住了宿玄的手。
“我信他,若真的錯過了,我們再重新找線索。”
宿玄與她對視,桑黛的眼中是滿滿的信任。
從很久之前她就愿意將脊背交給他,他們早已不是過去的宿敵。
小狐貍的唇角弧度越牽越大,眉梢間都染上了笑意。
檀淮長嘆一聲,率先將名冊遞了過去。
“我們要這樣東西。”
守衛面色一僵,反問:“你確定?”
這人這般態度,原先還存有疑心的檀淮更加信了幾分,這字或許真是個黑話。
檀淮拍了拍自己的乾坤袋:“有錢,放心,你瞧見后面那位男修了嗎,更有錢呢。”
守衛抬眸看去,傲嬌的小狐貍壓根沒看他。
宿玄一身黑袍,其上繡著的金線繁雜精致,單是這身衣服便能賣不少價,更別說他腰間帶的那通信玉牌,是上好的羊脂玉。
“請進,整棟滿香閣拍賣會在同一時刻舉行,還有兩炷香時間,你們需要盡快落座。”
檀淮禮貌頷首進入滿香閣,隨后是桑黛和宿玄二人。
而滿香閣外,偌大的鬼市當中,細雨越下越大。
遠在客棧之中的孔雀一直安睡不了,坐在桌旁等候,指節輕敲桌案。
放在桌上的玉牌忽然亮了一下。
柳離雪急忙接起來。
他聽到沙啞粗糲的聲音,像是利石磨過喉管。
“拿到了。”
柳離雪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十三在說話,跟十三認識這么多年都沒聽過他的聲音。
但現在不是走神的時候,他急忙道:“你翻翻,找到鬼市那一頁,讀給我聽。”
玉牌另一邊響起書頁翻找的聲音。
那本書不厚,是柳離雪的師父在世之時留下的書籍,柳離雪曾經翻過一遍,但那都很多年前了,如今也只記得個大概。
十三回的很快:“有。”
“讀給我聽。”
“鬼市,遍布四界,多售違禁之物,來往之人——”
“別讀這個,找瘴氣。”
十三停了一下,過了會兒重新說話。
“瘴氣,由解心草滋生,可隱蔽氣息制造幻象,多用來遮擋……”
后面再說什么柳離雪便完全聽不進去了。
滿腦子都是一個詞。
解心草。
他急忙切斷玉牌,找出另一人的靈印撥了出去。
玉牌亮了好幾下才被接通,對面聲音有些嘈雜。
“柳離雪,怎么了?”
柳離雪捏緊了拳頭,呼吸急促道:
“尊主,回來!鬼市你去不得!”
玲瓏塢(十)
宿玄聽到柳離雪甚至有些破音。
心下一冷, 還有半柱香拍賣會便要開始了。
三人早已在玄字一號房落座,十幾個屏風將這間房分成一個個小隔間,他們三人正落座在角落處。
桑黛小聲問:“怎么了?”
柳離雪怎么忽然這般急?
檀淮支起耳朵,默默布下了一個隔音結界。
宿玄淡聲開口:“你說話, 怎么了?”
柳離雪直接道:“那瘴氣是解心草滋生出來的, 我竟不知解心草還有滋生瘴氣的作用, 你趕緊回來!”
桑黛和檀淮聽不懂解心草是什么東西,兩人反問:“解心草是什么啊?”
柳離雪:“那玩意兒是——”
“我知道了, 先這樣吧。”
柳離雪的話還未說完,宿玄已經掛斷了玉牌。
柳離雪:“?”
桑黛:“……”
檀淮:“妖王, 柳公子還沒說完話呢……”
小狐貍卻很淡定,端了杯茶邊喝邊說:“一種有些微小毒性的仙草, 對付普通修士或許會有毒, 但我們都是天級靈根覺醒者, 沒什么大事。”
他這話說的頗為自然, 檀淮當真信了。
和尚了然點頭:“這樣啊, 那也沒關系, 我們就只待一小會兒。”
桑黛面無表情,直勾勾盯著宿玄看。
小狐貍頭也不抬,低頭喝茶。
桑黛本來就坐在他身邊,拽了拽他的衣袖:“讓我看看你。”
宿玄:“……沒什么好看的。”
桑黛不信他那些話, 柳離雪這么急一定是有事, 那解心草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宿玄說的一定不對。
她要聽聽小狐貍的心里話, 可任憑她怎么扒著宿玄, 他就是死活不轉過來,儼然一副犟種模樣。
檀淮面色復雜, 小聲問了一句:“你們是要打架嗎?”
“不打。”
兩人齊聲聲回答。
桑黛收回手:“你連讓我看看你都不愿意?”
劍修聲音有些冷了,似乎是生氣了。
宿玄握著茶盞的手一緊,喉結滾動幾下。
“……不是,沒有。”
他終于做好準備,轉過來與桑黛對視。
桑黛仔細盯著他的眼睛,然后聽到:
【想親親,黛黛真漂亮。】
桑黛:“?”
【什么時候可以結束拍賣會啊,想抱著黛黛親親,好難受。】
桑黛:“……”
她迅速轉過頭,端起茶一飲而盡。
果然是她想錯了,若那解心草真有別的害處,宿玄不可能放任她還在這里,定是要帶著她跑的。
宿玄眼底滑過笑意。
劍修真的很好騙,也真的很單純,輕易就能糊弄過去。
至于解心草……
小狐貍的長睫垂下蓋在眼瞼之上,遮住眼底的情緒。
離拍賣會開始只剩下半柱香了,如今不能走。
萬一真的有春影劍,他們就錯過了。
桑黛和檀淮都看著屏風外朦朧的拍賣臺,無人注意小狐貍解開乾坤袋,一口氣吞了好幾顆丹藥。
再抬眸之時,眼底的情緒已經被自己壓下去,只剩下一片淡然。
桑黛剛好回眸與他對視,不知怎得,宿玄卻別開了眼目不轉睛看著屏風外。
她微微擰眉,宿玄從來不會躲她的,與她對視之時往往都是桑黛先移開目光,為何今日他連著躲了兩次了。
“黛黛,快開始了。”
小狐貍目不轉睛提醒。
拍賣會要開始了,桑黛只能收回目光。
這里都是屏風遮擋,她瞧不見烏寒疏是否在這里。
可若是春影劍出現在這里,那么烏寒疏一定會來。
寂靜的拍賣室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一人從外面踱步走了進來,一路來到拍賣臺之上。
屋內安靜沉寂,只有眾人的呼吸聲。
桑黛隔著屏風上的薄布看拍賣臺上的人,能從身形看出來是個女子。
她站在上面似乎在觀摩下面的人,剛開始半柱香都沒說話,一直到有人不耐煩了。
“到底賣不賣啊?”
女子捂著唇小聲嗔道:“您這是急什么呢,滿香閣拍賣必須到時辰,提前或者超時都會……不吉利哦。”
尾音拉長,格外縹緲。
來這間屋子的人幾乎都是有錢人,大多都是滿香閣的常客,自然聽得懂黑話。
無。
那是無價之寶。
眾人安靜等候,一直到香爐中的香燃盡,鼓聲穿透耳膜響徹在整個滿香閣。
一百九十九間屋子同時開始拍賣。
女子淺笑一聲,豎起手拍了拍。
她身后的帷帳被緩緩掀開,一人推著個小木車來到拍賣臺上。
木車上放了個高聳的箱子,上面罩了層紅色錦布,桑黛看不清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她的身子下意識前傾了些,目光透過屏風落在那紅布之下。
檀淮也跟著提了一把心,兩人的注意力全在錦布之下的拍賣品上。
宿玄低下頭,額上有些細細密密的汗,端起茶又喝了一杯。
“今日玄字一號房,競品名喚‘無’,天級法器,起價三千上品靈石。”
一錘敲響。
桑黛和檀淮目不轉睛。
紅布被掀開,露出里面的真容。
拍賣室內一片沉寂,無人跟價。
許久后,有人竊竊私語。
“這什么啊,一柄劍?”
“看著像是一柄劍,不過什么劍啊,怎么會稱無價之寶?”
“又不是知雨劍,天虞石鍛造的知雨才是天下第一名劍,如今天級法器中也就幾把劍。”
“桑大小姐的知雨劍、沈宗主的素槐劍、妖王的青梧劍、還有……”
忽然沉默。
天級法器整個四界可以數得過來,且都有名,其中劍品也就幾把,除卻失去蹤跡的兩柄名劍,只剩下四把劍屬于天級法器。
桑黛的知雨劍、沈辭玉的素槐劍、宿玄的青梧劍。
以及——
應衡仙君的春影劍。
其余三把劍現在都在主人的手里,那出現在這里的劍……
有人哆哆嗦嗦:“那這是……春影啊。”
劍宗應衡仙君在群英會上奪來的劍,名喚春影劍,他本人屬木系靈根,春影劍的劍意便古樸醇厚。
桑黛忽然松了渾身的力道。
那女子靠在拍賣臺上,“怎么,無人出價嗎?”
有人站起身來到屏風外,指著那女子唾口大罵:
“誰給你的膽子!應衡乃四界罪人,死不足惜,當時他便是用這春影劍殺了蒼梧道觀上下三千人,這柄劍就該跟著他一起死去!”
“你們敢賣禁品?這可是應衡的劍!”
“四界罪人的劍,誰允許你們賣的!”
不斷有人走出屏風附和。
四界痛恨應衡的人實在太多,根本數不過來,即使只是個孩子也會被爹娘教導。
——“莫要如那劍宗應衡一般,身為天級靈根覺醒者卻不護佑蒼生,屠殺蒼梧道觀,摧毀歸墟靈脈,意圖覆滅歸墟,死有余辜。”
桑黛聽著那些污言穢語,垂下的拳頭死死握著。
檀淮小心安撫:“那個……桑姑娘,等我們還應衡仙君清白后自然不會再這樣了。”
他唯恐桑黛激動壞事,但事實上,桑黛一直坐在椅子上,神情從始至終都很淡然,若不是垂下的手握成拳頭,他們還當真以為她有多不在乎。
握成拳的手被握住,灼燙的掌心貼著她的手背,桑黛被燙得神智一清。
她轉過頭去看,宿玄的頭發中冒出了兩只毛茸茸的耳朵。
他的臉有些紅,眸底帶了水光,掌心也很燙。
“宿玄,你怎么了?”
檀淮一回頭,瞧見某只狐貍豎起的耳朵:“這……妖王大人喜歡這樣子嗎?”
宿玄閉了閉眼,深呼吸一下,再睜開眼時耳朵已經被收了回去,他的聲音依舊淡定。
“沒事,這里人多有些熱。”
也不知是因為九尾狐的體溫太燙了導致周圍有些熱,還是真的如宿玄所說,這里人多太熱了,桑黛和檀淮確實發現周圍的溫度高了一些。
小狐貍握緊她的手,避開桑黛的目光:“先看看那女子怎么說,等這些人安靜下來。”
檀淮附和:“對啊,桑姑娘也別急,若他們都生氣不買的話,那春影劍就是我們的了。”
桑黛蹲了一瞬,悶悶應了聲。
可他們都知道,還有一人沒有出現。
烏寒疏。
這些叫罵的人中沒有他。
那女子一直靠在拍賣臺上,一手拿著錘子輕敲,一手繳著手帕捂嘴輕笑。
她只是聽著那些人痛罵,卻一直未曾給予回應,像是脾氣頗好的樣子。
女子抬手示意:“唔,若是不愿意買的話,那便送客吧。”
“誰要買一個罪人的劍啊!”
有人摔門而去。
“滿香閣今日敢賣應衡的劍,明日你們滿香閣便會被四界圍攻!”
“走,簡直是晦氣!”
“今日真是白浪費時間,走!”
不過半刻鐘,整間屋子的人幾乎走完了。
唯有桑黛這扇屏風還關著,以及對面的一扇屏風。
那女子笑盈盈道:“貴客們可是要買這春影劍?”
對面的人開口:“我都未見這劍,怎知這劍是真是假?”
女子輕笑幾聲,邁著步子走下拍賣臺,站在兩扇屏風之間ῳ*Ɩ 。
“咱們滿香閣沒有不讓看拍賣品的道理,既然敢賣,那自然不怕砸招牌,若想看,可來看。”
她一揮袖,兩扇屏風被打開。
桑黛猝不及防與對面的人對視。
劍修眸中毫無情緒,神情平淡。
對面的人斜坐在木椅之中,端茶輕抿。
他瞧見了桑黛身后的人:“檀淮大師?”
檀淮:“……烏城主好啊。”
烏寒疏認識檀淮,是因為玲瓏塢是禪宗主管,而禪宗少主是檀淮。
那女子笑著道:“原來兩方認識啊,烏城主,您竟然也來了。”
烏寒疏勾唇輕笑,目光在桑黛和宿玄身上看了一眼。
檀淮急忙解釋:“這個……這二位是我的好友,他們是道侶,兩位道友想來看看這滿香閣的珍品,我便帶著他們來了。”
說起珍品,桑黛的目光落在那拍賣臺上的春影劍上。
那柄劍還是如記憶中的一樣,劍身細長,劍柄通體銀白色,“春影”二字龍飛鳳舞,劍意醇厚古樸。
桑黛與宿玄交握的手一緊,小狐貍察覺到她的情緒,另一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桑黛沒有說話,依舊端坐在木椅之中,但看表情看不出來她的情緒。
烏寒疏也看向那柄劍。
他的眼神變化很明顯,當看著桑黛之時還是冷淡無情的模樣,可當落在春影劍身上時,眼里的光好像一瞬間便亮了起來。
女子走到拍賣臺前,拿起那柄劍來到過道中間。
她雙手橫劍,道:“這乃是應衡仙君的貼身佩劍,是他的本命劍,春影。”
桑黛抿唇,上一次見春影還是在天欲雪的記憶之中,那也只是幻境,如今竟然真正見到了春影劍。
她剛要站起身觸碰春影,一人比她的動作還快。
烏寒疏徑直起身拿過春影劍。
那柄劍躺在他的掌心中安靜沉寂,他的神情很激動,眼眶漸漸紅潤,不知想到了什么,執劍的手在抖。
春影劍搖搖欲墜。
“春影……應賢弟……”
劍還在,人卻已亡。
烏寒疏抖著聲音道:“我要了,這柄劍。”
桑黛忽然起身:“烏城主,在下也很喜歡這柄劍,既是競拍,自是價高者得。”
烏寒疏看過來,黑眸如炬氣息沉沉。
“那是自然,這位姑娘可要出多少錢?”
“一萬上品靈石。”
說話的是宿玄。
烏寒疏斂眉,方才那男修一直坐在那女修身邊,牽著她的手,瞧著姿態很親密,但那男修一直低著頭。
可觀這一對道侶周身的衣物便可看出,都是富裕之輩。
竟一出手便直接抬到一萬。
烏寒疏輕笑。
“一萬五。”
宿玄冷聲道:“兩萬。”
烏寒疏:“……”
中間還能抬幾次,他真是有錢燒的吧,直接抬到兩萬。
烏寒疏道:“兩萬五。”
“三萬。”
桑黛和檀淮沉默,聽著兩人一來一回還價。
便是那女子見過再多的世面,經歷過數百場拍賣也沒見過這種競拍的方式,三千起價到最后翻到幾十萬靈石。
“這……兩位啊……”
“你閉嘴。”
烏寒疏和宿玄齊齊出聲。
女子果斷閉嘴。
看來她家掌柜說得對,這單能賺上她一輩子的提成了。
價都翻到五十萬了,桑黛終于忍不住了,與宿玄交握的手撓了撓他的掌心。
但不知怎么,她感覺宿玄的手越來越燙了。
桑黛用眼神示意:太高了。
小狐貍冷嗤:本尊有錢。
他接著抬:“五十一萬。”
對面的烏寒疏沉默了。
他已經拿出了幾乎全部身家,這幾百年來攢的錢都搭進去了,這男修哪路門派這般有錢,幾十萬上品靈石幾乎是一個宗門十年的全部開銷,他眼都不眨說給就給。
烏寒疏咬牙:“道友,您是來砸場子的?您有五十幾萬嗎?”
宿玄面無表情,眉梢微揚:“城主不妨試試,是你拿得出來這筆錢,還是我可以?”
烏寒疏冷眼看著他。
雙方對峙,他忽然垂下頭。
“道友,這柄劍對我真的很重要,我與應衡仙君曾是摯友,我不能看他的劍落入陌生人之手,您若是肯通融一下,有需要我烏寒疏幫忙的,我都可幫您。”
這番話著實真誠,奈何宿玄是個不講理的主。
他家劍修要的東西,便是百萬他都得買下來。
小狐貍果斷拒絕:“不要,我就要這柄劍。”
氣氛陷入僵局。
那女子也不敢說話,桑黛一直沒有表情,烏寒疏和宿玄對視,彼此的眼底都是冷凝。
和尚小心翼翼開口:“那個……要不一人一半?”
幾人齊刷刷看過去。
桑黛想劈開他的腦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
檀淮委委屈屈:“你們這樣一直僵持到底給誰啊,要不就出錢吧,妖——要是我們這邊出錢多,那就得給我們了。”
和尚擦了把不存在的汗,險些嘴瓢把宿玄的身份抖出來。
宿玄的臉色已經紅到不像話,長長呼吸一口,隨后開口道:“五十五萬,這柄劍我們必須——”
“等等。”
劍修忽然開口打斷。
烏寒疏和宿玄都看過去。
桑黛掙開宿玄的手,站起身朝那柄劍走去。
“烏城主,可否讓在下再看一眼這柄劍?”
烏寒疏起初沒有回應,但是桑黛的手在眼前攤開,態度很堅決。
他猶豫一瞬,還是將劍遞給了桑黛。
桑黛端起這柄劍來回看,單手觸碰上劍柄,指腹觸摸上面的花紋和凹槽。
她看了一刻鐘,久到烏寒疏都不耐煩了,要奪過來這柄劍之時,她終于有了動作。
“這不是真的春影劍。”
拍賣室中寂靜。
隨后,女子尖利的聲音響起。
“不可能!”
她急匆匆奪過春影劍,看起來有些生氣:“我們滿香閣從不賣贗品,姑娘若不想買也大可不必編造謊話詆毀。”
但桑黛方才看的很清楚,心下也早已有了底。
她指著劍柄:“應衡仙君于一百五十年前于定遠城除邪之時,曾用這劍柄抵御了一只化神滿境的魔獸利爪,劍柄之上留下一道爪痕,隨后應衡仙君還去了蓬萊取了玄鐵修補,但無濟于事,仍有一道淺痕,此事四界不少人知曉,可這柄劍的劍柄之上沒有。”
更重要的是,桑黛五歲那年吵著也要一把自己的劍,應衡便在劍鞘之上刻上了一行字。
——桑黛之劍。
春影劍靈很護她,默認了應衡幼稚的行為。
可這柄劍的劍鞘上沒有那行字。
她深吸一口氣,堅定道:“這不是春影,真正的春影劍呢?”
烏寒疏一把奪過春影劍,一寸寸略過劍柄之處。
他見過應衡的劍,那劍柄之上確實有一道劃痕,應衡當年還給他寫過信問他有沒有辦法。
可這柄劍的劍柄之上沒有。
光滑、平整、嶄新。
女子搖頭:“不可能……滿香閣從不賣贗品的……也不可能有人來偷換藏品,存放春影劍的機關是春秋樓主秋成蹊布下的。”
若沒有人偷換這柄劍。
那便說明——
從一開始,這柄劍便是假的。
“你們……滿香閣便是這般待人處事!”
烏寒疏甩袖離開,背影氣惱。
“不……不可能啊……怎么可能……”
那女子捧著劍跌跌撞撞跑出去,似乎要去找自家掌柜說這件事。
檀淮撓了撓沒有頭發的腦袋,模樣看起來著實為難:“這怎么又成假的了?”
桑黛捏了捏眉心,有誰會拿一柄假的春影劍來引她過來,難道是那幕后人?
他做這件事為了什么?
還是說,不是他做的?
“……妖王?”
檀淮怯怯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
桑黛一愣,急忙回身去看。
方才還端坐的人在烏寒疏走后,屋內閑雜人都離開了,他好像卸了渾身的力氣,無力伏在桌案之上,臉頰潮紅,額上都是細密的汗。
桑黛想起了他方才的異樣。
“宿玄!”
她直接撲了上去。
檀淮站起身,“不對,妖王身上的溫度很高。”
他們方才感受到的熱意不是因為人多,而是因為宿玄的體溫在上升,他隱隱控制不住自己的業火。
桑黛摸了摸他的側臉,燙到令她心慌。
“宿玄,你怎么了,還能看見我嗎?”
宿玄趴在桌上,羽睫顫抖半闔,呼吸滾燙,兩個毛茸茸的耳朵立了起來。
“我幫你看看。”
她的心跳很亂,剛要抽出手替宿玄探查經脈,便被他抓住了手。
小狐貍開始咬她的手,將劍修的指尖含進唇中用小犬齒去咬,聲音沙啞滾燙:“黛黛,黛黛……”
檀淮瞬間別過了頭,雙手合十閉眼默念。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桑黛根本反應不過來宿玄在做什么。
“宿玄,你到底是怎么了?”
話剛出口,便瞧見了宿玄腰間一明一滅的玉牌。
也不知響了多久,他竟一直沒接。
桑黛愣了一瞬,急忙接起。
對面直沖沖道:“你趕緊回來!你知道解心草是什么的,你在里面待了多久了!”
是柳離雪。
桑黛慌亂問:“柳公子,怎么了?”
小狐貍握著她的左手輕咬,桑黛忍著被啃咬的酥麻和微痛,努力穩住自己的聲音。
柳離雪一怔,反應過來后道:“尊主不在?”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的臉很紅——嘶!”
小狐貍舔上了她的手腕。
檀淮一個箭步往外沖:“貧僧先離開!我在外面等你們!”
柳離雪那邊頓了一瞬,孔雀再開口時幾乎咬牙切齒。
“已經開始了是嗎?”
桑黛:“……什么開始?他到底怎么了?”
“那瘴氣是由解心草滋生的,解心草是九尾狐族用來催情的東西,九尾狐族繁衍子嗣不易,在九尾狐族決定誕下子嗣之時,多會點上此種仙草,一兩個時辰后就會起藥效,發情期可以持續更久,母體有孕的幾率也會更大,所以……”
桑黛的大腦一蒙。
聞到后一兩個時辰內就會起藥效,而他們已經進來這里足有兩個時辰了。
小狐貍突然直起身,桑黛被他抱住腰身,他一用力便將她拉到了懷里,哼哼唧唧在她的鎖骨處輕咬。
“桑姑娘,尊主的情況可能不太對勁,解心草對九尾狐族的催情作用太強,我已經趕去鬼市邊界接應,你們必須趕緊回來。”
“就現在,帶著尊主回來。”
玲瓏塢(十一)
明明要十一月才會到宿玄的發情期, 桑黛一直在努力讓自己更喜歡宿玄一些,今年的發情期她很可能不會拒絕宿玄,如今早已不同往日,在桑黛的心中根本見不到宿玄難過。
見不得他委屈, 也不想他忍著疼痛熬過發情期。
小狐貍親著她的鎖骨, 桑黛微微仰著頭躲開他, 艱難跟柳離雪對話。
“可是他現在很難受,神智已經不清醒了。”
柳離雪那邊能聽到自家尊主哼哼唧唧的聲音, 顧不得在心里驚訝宿玄還有這幅樣子,如今滿心只有擔心。
他一邊往鬼市瞬移而去, 一邊跟桑黛對話。
“桑姑娘,你要不先直接打暈他。”
桑黛:“……”
她看了眼已經開始扒她衣服的小狐貍, 一手捂著自己的系帶不讓他得逞, 一邊道:“……不能有別的辦法嗎?”
“打暈他, 帶他出來。”
小狐貍已經扒開衣領往下親了, 桑黛終于是忍不住了, 一掌劈到了宿玄的后脖頸。
他的腦袋砸在她的肩頭, 桑黛急忙起身抱住他。
“柳公子,我已將他打暈。”
“好,我現在去鬼市邊界。”
“那我先帶著他出去。”
“辛苦桑姑娘了。”
柳離雪掛斷玉牌之后,桑黛看著靠在她腰間的小狐貍, 眉心一陣陣抽疼。
她摸了把他的臉, 又燙又紅,額上全是細密的汗水。
桑黛收拾好自己凌亂的衣服, 又看了眼靠在她腰身上的小狐貍。
他現在暈倒也不會變成小狐貍的樣子, 桑黛只能喊了一聲。
“檀淮大師。”
房門被悄悄推開一條細縫,檀淮偷偷探進來一個光滑的腦袋。
他閉著眼只露進來一個頭頂:“桑姑娘有何事啊?”
桑黛道:“可否勞煩你背一下宿玄, 我們現在帶他出鬼市。”
檀淮悄咪咪睜開一只眼,瞧見桑黛的衣衫完整,那只小狂徒狐貍將腦袋搭在她的腰間,閉著眼應當是昏迷了。
他松了口氣,站直身體進來,擦了把汗后道:“行,貧僧來背妖王。”
“柳公子在鬼市外面接應,我們先出去。”
“好。”
檀淮支支吾吾,“那春影劍……”
桑黛默了一瞬,隨后道:“先管宿玄,他不能出事,將他安頓好后我回來查。”
檀淮訥訥點頭:“好。”
他俯身剛要背起宿玄,某只狐貍瞬間變小,成為了個狐貍幼崽大小。
雖然檀淮可能有些多想了,但這種時候趕得如此巧合,他只覺得宿玄是嫌棄他不讓他背。
兩人:“……”
桑黛俯身取出新衣,將小狐貍抱起來抱住,把他的狐貍腦袋搭在自己的懷中,身子用衣衫遮擋嚴實。
“我來抱吧,我們先走。”
“……好。”
房門打開,桑黛抱著小狐貍走在最前面,檀淮跟在她身后。
其他房間的拍賣尚未結束,他們這間房算是結束最早的一間,而滿香閣限人流,因此此刻走廊上并無人。
他們下樓正要往外走,身后傳來一聲婉轉呼喚。
“姑娘,請留步。”
桑黛回頭去看。
一人自二樓踱步下來,衣擺很華麗,一層一層鋪開,拖曳在她的身后。
身形很纖細,五官艷麗,年紀瞧不出來。
但憑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桑黛和檀淮也看得出來她的身份,能有這等財力穿上云絲、此刻還能在滿香閣中自由活動,八成得是這滿香閣的掌權人。
桑黛沒有說話,這人既然喊住他們,自然會主動開口。
女子站在離他們三層臺階遠的地方,倚著欄桿輕笑。
“在下華苓,乃這滿香閣的老板娘,只是想問問姑娘,你與那應衡仙君是何關系?”
桑黛淡聲回:“認識而已。”
“哦?那便能認出來春影劍是假?”
“我已經解釋過了為何是假的,但凡心思縝密之人應當都知曉。”
“你想買應衡仙君的春影劍,難道不怕被四界追殺?”
桑黛輕笑:“您都敢賣,我為何不敢買?”
女子走下來,邊走邊道:“姑娘既然知曉這春影劍是假的,那想必應當好奇,真的劍在哪里?”
桑黛反問:“您知曉?”
華苓笑道:“唔,不知道呢,但姑娘不想知道是誰給我的這柄假劍嗎,我又為何敢賣這柄劍?”
她抬起手,將那柄假的春影劍遞過來。
桑黛并未接過劍,懷里抱著小狐貍,她也騰不出手去接。
華苓笑了一聲,拔出劍。
這柄劍是假的,里面連劍靈都沒有,劍身也和春影本身的劍身很像。
華苓道:“來者給我這柄劍,許了我一個條件……”
桑黛看著那柄劍,劍身上反射出她和華苓的臉,她并未問華苓是什么條件。
華苓依舊在笑,眼底的笑意越來越濃,唇角微微勾起。
“姑娘,若你明夜敢來滿香閣,我便告知你哦。”
她合上劍,遞給桑黛一個玉牌。
“明夜子時,我等你,不見不散……對了,只許你一人來。”
桑黛抬眸與她對視,“我若不來呢?”
華苓還在笑,笑意浮于表面:“那你就永遠找不到真正的春影劍。”
桑黛的眸子微瞇,取過了那塊玉牌。
華苓的目光落在桑黛懷里用衣服抱著身形的小狐貍身上。
“這是那位公子吧,看起來不太好呢,這鬼市的瘴氣可是解心草滋生出來的,解心草對妖族有著催情的作用,姑娘,你得先照顧他了。”
桑黛轉身就走,檀淮跟在她的身后。
兩人躍上房頂一路瞬移,鬼市中的人只瞧見房頂之上幾道幻影閃過,眨眼功夫便消失不見。
華苓走出滿香閣,微揚下頜眺望早已消失的背影。
紅唇彎起,她柔聲道:“結束拍賣會,放消息出去,今日起滿香閣暫停拍賣,七日不開張。”
身后的守衛疑惑:“夫人,這或許會虧很多錢。”
華苓轉身往里走,“沒關系,貴客可比錢重要。”
守衛恭敬頷首:“是。”
鬼市雖然大,但畢竟只是個集市,他們進來只是慢悠悠走著用了兩個時辰,但瞬移出去卻只用了一刻鐘不到。
桑黛剛趕到鬼市大門處,便瞧見了在外面負手等候的柳離雪。
瘴氣對妖族有催情作用,若不提前服下丹藥進去后定是會受到影響,柳離雪也是只妖,也沒有解心草的解藥,自然是不敢進來。
瞧見三人出來,孔雀急忙迎上去。
“尊主!”
他掀開衣服,小狐貍閉眼躺在劍修的新衣當中,又被她連衣服帶狐貍抱進懷里。
周身很燙,額上的金色神印一明一滅光亮耀眼,呼吸都帶了一絲業火。
他握住小狐貍的狐貍爪爪去探他的經脈,面色越來越難看。
桑黛的心提了起來,小聲問:“怎么了?”
柳離雪道:“尊主發情期壓抑太久,先前妖殿百里內我都不敢讓人種解心草,此種藥草對妖族藥性太強,尊主又是個九尾狐,九尾狐血熱極易受此仙草影響,這種仙草多是九尾狐繁衍子嗣之時才會點上。”
桑黛抱緊小狐貍,隔著衣服和厚厚的皮毛也能感受到他的滾燙。
她小聲問:“他的發情期要來了?”
柳離雪厲聲道:“還未來,但就是擔心這個啊,情熱壓抑太久會引來發情期的,九尾狐族發情期一月,一旦開始不能打斷,過發情期之時整個洞府都會布下結界,中斷后輕則修為大跌,重則身死道隕。”
桑黛和檀淮都明白為何柳離雪這般害怕了。
他們如今在玲瓏塢,幕后的事情還沒查清楚,若是讓宿玄真正進入發情期,這一月內難保不會有人來趁機刺殺他們,這里不是妖殿,沒有絕對的安全。
散修失蹤的幕后真兇未曾查清楚,幕后那不屬于四界的黑衣人不知道在哪處藏著,應衡也尚未找到。
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太多了,任何一件都可能會中斷宿玄的發情期。
桑黛的聲音發抖:“可以……可以壓制嗎?”
柳離雪轉身:“先回去,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桑黛將衣服重新搭回去,包裹著小狐貍跟上柳離雪,檀淮也緊追其后,一路調動靈力瞬移回到客棧。
柳離雪推開門,桑黛抱著小狐貍進去。
“先放床上。”
桑黛將衣服解開,把昏迷的小狐貍擱置在床上。
柳離雪掐了個決,小狐貍便化為了人身。
“他的情熱難熬,所以維持不了人形。”
桑黛更加急了:“有解藥嗎?”
柳離雪搖頭:“我隨身并未帶解心草的解藥,何況妖界主城內都不種解心草,這種解藥煉制也麻煩,需要很久。”
檀淮道:“那貧僧念清心訣有用嗎?”
柳離雪果斷拒絕:“清心訣只是靜心,我家尊主這也不是心不靜的問題啊。”
宿玄只是單純壓抑太久了,發情期壓久了本就容易沖動,他又在鬼市待了那么久。
桑黛根本穩不住自己的心神,慌亂道:“柳公子,我們現在回妖界。”
柳離雪和檀淮同時朝桑黛看去。
她儼然是失了理智,上前便要扛起宿玄,眼眶紅潤:“我不能看他出事,他是陪我來玲瓏塢的,他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
若不是要跟她一起找春影劍,他也不會入鬼市。
柳離雪制止她:“桑姑娘,不行,一整月時間過去我們很可能錯過關于應衡仙君的消息,那幕后之人既然將你引來這里,他想必也不會放你出去。”
“那我便殺了他打出去。”
檀淮也阻止:“方才華苓要你明夜去滿香閣,她告知你春影劍的下落,桑姑娘,這很可能與應衡仙君有關,如今他不知道被關在哪里,我們得盡快救他……”
桑黛半蹲在床邊,扣著宿玄的手腕。
劍修將額頭抵在他的腕間,呼吸顫抖:“可是宿玄也很重要,他對我也很重要。”
屋內沉默,檀淮和柳離雪都不知該說些什么。
柳離雪私心想帶自家尊主離開,但若錯過玲瓏塢的事情,或許找應衡便更加困難,宿玄醒來定是會發火自責。
而且那黑衣人目的還沒得逞,大概也不會放任他們離開這里。
桑黛是最先下定決心的,她俯身便要扛起宿玄。
“我們回妖界,現在就回去。”
她很想找到師父,但也不能失去宿玄。
一只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桑黛抬眸,與一雙琉璃眸子對視。
宿玄撐起身體,額上和臉上都是汗,冷白的臉紅成一片,脖子也跟著漲紅。
他沉聲道:“柳離雪,將青蓮丹給本尊。”
柳離雪轉一轉腦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孔雀直接拒絕:“不行,那東西藥效太強,等藥效過了你的發情期會更加狂躁,你今年的發情期很難熬過去。”
“宿玄?”
宿玄閉了閉眼,攤出手冷聲道:“柳離雪!”
桑黛和檀淮不知那到底是什么東西,從宿玄和柳離雪的態度也能推測出來似乎是不好的東西。
桑黛道:“不吃那個東西,我先帶你回妖界。”
宿玄卻死死按住她的手,與桑黛對視道:“黛黛,我只有這一個辦法,我不會出事的,你愿意幫我嗎?”
桑黛喉口干澀,反手握住宿玄的手:“你說。”
便是要她去上刀山取藥,她也會答應宿玄。
小狐貍卻道:“解心草加快了我的發情期,青蓮丹是壓制血熱的丹藥,我服下丹藥將熱血壓下,用修為抑制發情期,但是……”
“……但是什么?”
柳離雪接話:“那玩意兒后效作用強大,藥效過后會加大反噬,他的血會更加熱,今年發情期也會比之前強大,也就是說,今年我家尊主靠自己大概率熬不過去……而且,發情期壓制,但解心草的毒需要現在解……”
桑黛長睫輕顫,宿玄死死握著她的手。
小狐貍道:“黛黛,可以嗎?”
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喉結上下滾動,握著她腕子的手在抖,頭頂上毛茸茸的耳朵立了起來。
桑黛與他對視。
柳離雪和檀淮看著她。
劍修忽然道:“檀淮大師,柳公子,你們先出去吧。”
檀淮和柳離雪不是傻子,這種話都說出來了,自然能聽懂什么意思。
檀淮面色一紅,應了兩聲后率先走了出去,背影迅疾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模樣。
柳離雪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家尊主壓根沒看他,目光全在桑黛身上,身后的尾巴都收不住鋪了滿床。
千言萬語變為一句:“尊主,你要保持理智。”
在這種地方失控,后果很嚴重。
青蓮丹扔過來,宿玄接住。
柳離雪邁出大門的瞬間,整間上房被布下了結界,隔絕了里面與外面的聯絡。
他搖頭嘆氣,轉身進了自己的屋子。
而屋內,劍修一直低著頭。
宿玄吞下一顆青蓮丹,強行壓下自己的發情期。
但解心草帶來的情熱還在,那東西太催情,他的欲念始終得不到紓解。
小狐貍捧住桑黛的臉,小聲問她:“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
桑黛唇瓣翕動幾瞬,對上他紅透的眼底。
“……我知道。”
“發情期我暫時壓制,解心草的毒你得幫我解,青蓮丹的藥效可以持續幾天,但藥效過后,我的發情期會來,今年發情期我自己熬不過去。”
“……我知道。”
“愿意嗎?”
“……嗯。”
桑黛握住他的手腕,將側臉貼在他的掌心,輕輕蹭了蹭他滾燙的手掌。
“愿意。”
“不后悔?”
“不后悔。”
宿玄一把扯過她貫在床上,小狐貍俯身吻上她的唇,桑黛嘗到了他比之前燙上幾倍的唇舌。
溫度很高,他的身體太熱。
桑黛閉上眼,將手臂攀上他的脖頸,主動回吻他。
唇舌交纏,他用了很大的力道,一手揉她的腰身,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衣服,順帶撤了她的滿頭珠釵。
小狐貍的唇蔓延到耳根,銜住她的耳垂道:“我這次不會收斂,黛黛,你知道的。”
桑黛點頭:“嗯。”
宿玄邊親邊解她的衣服,外衫被撤去,然后是中衣。
桑黛的腦子有些暈,他的身上太燙了,宿玄忽然離開了一瞬。
她迷迷糊糊看到他在脫自己的衣服,墨色的外袍、同色系的長衫……
他又覆了上來,灼燙的手觸碰上她光.裸的肩膀,在脖頸后面的系帶處摩挲。
桑黛在這時候與他對視。
他在猶豫,在自我掙扎。
桑黛閉了閉眼,主動探出手覆上他的手背,牽著小狐貍的手解開了自己的小衣系帶。
淺藍色的小衣落下,桑黛將它扔到了內側,劍修主動抱住他的肩膀,抬起身子去親了親的喉結。
“宿玄,我說過的,可以。”
小狐貍呼吸發抖,撐在桑黛的上方垂眸去看懷里躺著的人。
纖細的玉頸微揚,呼吸起伏間血管隱隱跳動,分明清晰的鎖骨,再往下是冷白的小荷,她看著瘦弱,但宿玄隔著小衣親過那處,知曉那里有多軟。
如今親眼見到,是直擊靈魂的感覺,劍修很瘦,腰身不盈一握,他抱過也親過。
桑黛別過頭將腦袋埋進錦枕中,一手搭在眼睛上擋住自己的視線:“你,你別看了……”
他一直盯著看,便是桑黛再勇也覺得羞赧,更別說劍修性子本就靦腆。
宿玄一直不動,桑黛終于是忍不住了,抬手便要拉過一旁的衣服蓋上。
身前忽然覆上滾燙的唇,她沒有準備下意識叫了一聲。
小狐貍銜住柔軟,像之前親她的耳根那般吮.吸輕.咬。
桑黛身子微弓,呼吸粗重又急促,她閉著眼不說話,咬牙忍住自己的聲音,一手胡亂抓著,剛好抓住小狐貍的一根尾巴。
桑黛握得很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尾巴,宿玄爽得頭皮發麻,唇上的力道一重,劍修痛呼一聲,他急忙放出來,用舌.尖輕輕去舔。
桑黛閉著眼,耳根紅成一片,小狐貍輕笑,又俯身覆了上去。
劍修覺得自己像是一顆長熟了的果子,被人先是洗干凈,然后揭開外層的表皮,便是香甜柔軟的果肉,小狐貍銜住果肉吃得不亦樂乎,手上也不老實捧著果子捏出各種形狀。
她的身子在抖,薄褲也被人褪下。
在他要去脫她最后一層遮蔽之時,桑黛忽然抬手打下了結界,將整個床榻包在密不透光的結界之中,他們的周圍一片黑。
身上一聲悶笑傳來,宿玄的嗓音格外沙啞。
“怎么,不想我看到?”
桑黛將自己死死埋在錦枕當中,死活就是不肯開口。
他們都看不見彼此,但是可以感受到彼此的觸碰,當看不見的時候,其他五感也會因此敏感。
宿玄難受得不行,渾身都要炸了一般,依舊強撐著去摸她的臉。
只有汗水,沒有淚水,她是自愿的。
他抬起身體,脫下自己僅剩的衣服,又將手掌按在她的側腰,按住她的底褲。
“黛黛?”
是一聲詢問。
桑黛呼吸在抖,其實有些害怕,心里不上不下一直在跳。
想開口求饒,將此事再拖上幾天。
但要開口的時候,腦海里又浮現宿玄的心聲。
【黛黛,喜歡黛黛。】
【喜歡我的黛黛,我好喜歡黛黛。】
【黛黛,我好愛你,我非常非常愛黛黛。】
他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喜歡她。
喜歡到可以在她死后陪她赴了黃泉。
她看不見,雙手握著他的手臂,感受到蓬勃有力的肌肉。
“宿玄,解吧。”
桑黛微抬腰身,小狐貍抖著手褪下了她最后的衣物。
周圍沒有光,他們都看不見。
宿玄擠進她的腿間,俯身去吻她的唇,沿著唇瓣一路向下。
桑黛的腦子很空,茫然睜著眼,卻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他的親吻和手掌的薄繭滑過她的身體。
一直到小狐貍俯身,親上了她最隱秘的地方。
桑黛忽然清醒,身子往后縮躲開了他的唇。
“宿玄!”
她的聲音甚至帶了哭腔。
宿玄又摸索著去吻她的唇,一下下啄著安撫她:“黛黛,這是應該的,你受不住會疼的,你得先舒服一次。”
桑黛別過頭磕磕巴巴:“不……你,你直接來就行……別親……”
“黛黛,那里可以親的,我不嫌棄,黛黛哪里都很干凈。”
桑黛捂住眼睛低ῳ*Ɩ 聲哭:“我不要……我接受不了……”
她不知道有這么多花樣,初次根本接受不了這么親密的行為,在劍宗循規蹈矩過了一百多年,連月事這種常識都沒人教過她,桑黛雖然比之前開朗活潑不少,但骨子里依舊帶了些保守。
宿玄一上來就打破她的認知,小姑娘控制不住低聲哭起來,對他的厚臉皮有了更深的認識。
宿玄壓著情熱去哄她,“我不這樣了,不親不親,別哭好不好?”
他低聲去哄她,忍到自己的腦殼都在疼,桑黛終于不哭了。
他邊親她的脖頸,一邊詢問她:“手可以嗎?”
桑黛悶聲問:“不能什么都不用嗎?”
“不能,你會疼。”
劍修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沉默了許久。
最后,一聲微不可察的聲音落下。
“……嗯。”
宿玄起身掀開床帳下去,走出桑黛布下的隔光結界。
她聽到淅淅瀝瀝的水聲,桑黛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她躺在錦被當中,小狐貍回來很快。
帶著水珠的手觸碰上她的身體,她被冰得哆嗦一下。
“你……你去干嗎了?”
“洗個手。”
桑黛用自己遲鈍的大腦想了一下,想明白后沉默不語。
小狐貍附上她的唇輕吻,“我沒經驗,弄疼你了告訴我,然后……”
他的唇延續到脖頸,輕聲道:“舒服了也可以告訴我。”
桑黛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劍修咬著錦枕,一手死命抓著他的一根尾巴,另一只手忍不住去推他。
可這時候的她沒有力氣,根本推不動他,他又格外強硬。
桑黛以前覺得小狐貍哪里都很好看,那雙手如玉,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干凈利落,執劍的時候很有力,結業火的時候也很吸引人,可這雙手如今去了最難以啟齒之處,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這么破碎的聲音。
初時確實難受,小狐貍沒有經驗,當劍修喚了一聲之后,他輕聲哄她并且慢慢摸到了規律,等他熟練起來后,桑黛的意識也亂了。
她不知道過去多久,滿腦子都是他的輕哄,小狐貍放過她的時候劍修急促呼吸,他輕輕拍打她的脊背幫她順氣。
桑黛意識茫然,察覺到小狐貍在耳邊說了什么。
宿玄知道她現在余韻未去,劍修在自己的伺候下得了人間極樂,這種感覺讓他的理智也跟著崩塌。
他喊了她一聲:“黛黛,我開始了。”
桑黛無意識回應:“……嗯。”
宿玄抬起她的膝彎分開,小狐貍看不見,但能摸索著找到,放輕力道緩緩抵進一點,道阻且長,只一點點就讓彼此都疼出聲,桑黛抓著他胳膊的手忽然用力,兩人都不敢動。
宿玄忍到額頭上青筋在跳動,沉沉喘了一聲:“寶貝,你放松些。”
可她很難受,疼到指甲深深嵌進他的胳膊中。
宿玄也不敢繼續,想看看她現在是什么表情,是不是真的難以接受,于是他做了弊,撤去了劍修布下的結界。
光亮照進來,即使屋內關著窗,但是昏暗的光也足以讓他看清楚桑黛的神情。
她在哭,身上都是汗,哆哆嗦嗦在發抖,淚汪汪的眼睛看著他。
唇上都是她方才隱忍咬出來的牙印,他竟一直不知道她在咬自己。
“黛黛,松開。”
宿玄急忙伸手觸碰她的唇瓣,用靈力替她平復那些印記。
他與桑黛對視的那一刻,看到她眼底的恐懼和害怕,被情.欲控制的神智忽然就清醒了。
他怎么可以這么對她?
沒有雙生婚契,沒有合籍大典,在玲瓏塢的一個客棧里,甚至沒有見過她的長輩,告訴應衡他們的關系,得到應衡的認可。
什么都沒給她,旁人該有的他卻都沒給她。
宿玄的大腦被撞了一下,懊悔與愧疚瞬間涌上心頭,他抖著身體撤出剛抵進一點的欲念,調動靈力逆沖經脈壓住藥性,咽下喉口的血水,俯身將她抱在懷里。
“對不起對不起,黛黛對不起,我不該這么對你。”
桑黛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她知曉這件事很疼,九尾狐族身量高大,根本不是她可以承受的,桑黛方才只是在緩著自己的疼痛,忍一時就能過去了。
可宿玄卻中斷了這件事。
他好像忽然間清醒,抱著她一個勁道歉,恨不得一劍捅死自己的模樣,語無倫次在向她道歉。
桑黛覺得他很熱,像個火爐一般渾身都燙,連帶著她也跟著呼吸不過來。
她推了推他,艱難道:“我很熱,你身上太燙了……宿玄,松開一些。”
小狐貍松開了她。
桑黛抬起頭,他們坦誠相待,她沒敢往別的地方看。
宿玄的銀發上都沾了汗水,眸底全是悔恨和自責,她根本看不懂是為何。
他的心聲也在道歉:
【對不起黛黛,我昏頭了,對不起。】
【黛黛,我不該這么對你。】
桑黛微擰眉頭:“為何要道歉,這些都是我同意的事情。”
親吻前問她,她同意了。
解開小衣前問她,她也同意了。
用手之前問她,她仍舊同意了。
他每一步都在問她,又為何要道歉?
宿玄抱住她,啞著嗓音說道:“對你不公平,黛黛,對不起,我實在昏頭了。”
桑黛還是聽不懂:“哪里不公平,你幫過我很多啊。”
“黛黛,你喜歡我嗎?”
“我……”桑黛眉心微蹙,“宿玄,我說過喜歡你的,不是假話,我確實喜歡你。”
“到愛了嗎?”
愛?
桑黛忽然沉默。
小狐貍垂下眼與她對視。
“你的喜歡到愛了嗎,愿意結雙生婚契與我生死與共嗎?愿意和我辦合籍大典做我的妖后嗎?愿意跟我一生一世攜手走完余生,共同經營一個家庭嗎?”
“黛黛,一輩子很長很長,不是言語上答應就能走完一輩子的,我們必須同樣堅定,矢志不渝去愛彼此,才能經營好我們的家庭,你和我的家,這樣才不會走散,你到這一步了嗎?”
宿玄的手觸碰上她的心口,桑黛卻毫無羞赧,只是愣愣看著他。
“這里裝了我多少,真的心甘情愿把你的一切都給我嗎?”
桑黛茫然回答:“我……我愿意啊……我愿意和你做這些……”
她好像在說服自己,要靠這些話給自己一個勇氣。
宿玄忽然就很心疼,他觸碰她的側臉,忍著眼淚告訴她:“黛黛,你真的不懂這些,沒有人教過你這些,我利用你的懵懂做這件事,這對你很不公平,你可以因為愛與我做這些,但不能因為一點點的喜歡和沖昏頭腦的感激把所有都給我。”
“這件事要有一個規矩的流程,我們需要先見到你的長輩,得到他的認可,我向你請婚,你答應我,我們締結雙生婚契,成為彼此的道侶后去到我們的婚房,才能做這件事。”
“沒有名分,沒有承諾,沒有彼此坦誠的愛,在一家客棧,這是在辱你,對不起,黛黛,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你不好。”
桑黛鼻頭一酸,忽然捂住眼睛。
劍修在哭。
宿玄抱住她輕哄,解心草讓他渾身都疼,但她的哭聲比藥效更加折磨他。
“對不起,對不起黛黛,對不起我昏頭了……”
桑黛啜泣道:“宿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懂這些……沒有人教過我……”
“爹娘在我出生去世,師父在我十歲離開,劍宗不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會,我只會殺人除邪,我只會這些。”
“我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不會丹青不會讀書,除了打架外我什么都不會,你為什么要喜歡我,你對我太好了,我很愧疚。”
所以他要什么,桑黛就會給什么。
因為愧疚,因為心疼。
尤其在得知了原書中宿玄的結局,想起了之前的記憶,她一直拔劍相向的死對頭守了她一百多年,即使她數次將他打成重傷還是要來見她。
在她死后,他丟棄了所有原則,任由心魔纏身,屢次與仙界開戰,死在天雷之下。
他什么都會,他是天級靈根覺醒者,他是妖王,他為何要為了她走到那一步?
與他接觸越久,對他的感情越深,那股愧疚幾乎要淹沒她。
桑黛承受不住他這般濃烈專一的喜歡,自覺自己給他的遠不及他給她的,所以才會覺得對他不公平,才會更加愧疚。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太笨了……”
宿玄聽得心頭抽疼,她的每一聲啜泣都像把刀子在剜他的心。
他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脊背,摸到她瘦削的肩胛骨,眼淚突然控制不住。
她怎么這么瘦啊,他用最好的東西養著她,連她吃的一條魚都得是南海的魚,可她還是這么瘦。
“黛黛,你很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修,是四界最好的人了,我非常非常喜歡你,所有人都會喜歡你,因為桑黛就是會讓人喜歡。”
“只要桑黛站在那里,我就會喜歡她,所有人都會喜歡她。”
桑黛捂住臉抽泣:“宿玄……對不起……”
宿玄親了親她的頭頂:“黛黛,你不需要懂那么多,愛是什么我會教你,別的東西你不需要會,洗衣做飯、丹青筆墨,這些你不喜歡便不學,也不需要你學,我可以照顧好你,也可以帶你去見更廣的世界,我可以給你我的一切。”
“這件事先不做,是我的錯,我今日糊涂了。”
劍修還在哭,宿玄抱著她哄了很久。
一直到桑黛聞到血氣,察覺到他滾燙的體溫,她止住眼淚。
桑黛抬起頭,擦了擦眼淚問他:“你還難受,宿玄,我真的愿意的,我們繼續吧,我不疼的。”
宿玄親了親她的額頭:“對你不公平。”
“不用公平。”
“必須公平,旁人有的你必須也得有,不能看輕你自己。”
“……可你很難受,我真的心疼,我不想看你難受。”
小狐貍親上她的唇,沿著唇瓣啄吻,捧著她的臉小聲道:“那用別的方法幫幫我好不好?”
桑黛無措問:“什么方法啊?”
宿玄翻身把她壓在身下,吻上她的脖頸。
“大小姐,我先教你一次。”
玲瓏塢(十二)
桑黛覺得小狐貍已經完全變了。
以前的宿玄在她的面前尚且會裝模作樣一下, 兩人畢竟做了那么多年的死對頭,桑黛過去糊涂對他誤會太多,老是將小狐貍打得半死不活,宿玄還總是養好傷后再來找她打一架。
剛來到妖界的時候, 小狐貍想要靠近她, 卻又礙于他們之間過去的誤會, 在她的面前依舊是個幼稚高冷的小狐貍。
桑黛做夢都想不到會有這一天。
宿玄牽著她的手,小狐貍的腦袋埋在她的脖頸間, 他拉著她向下。
“黛黛,這樣。”
桑黛的臉爆紅, 腦子糊涂到喪失思考的能力。
方才宿玄甚至抵進了一點,但她除了難受外什么都沒感覺到, 可現在不一樣, 她是真的摸到觸碰到。
宿玄咬著她的耳根, 喘著氣道:“黛黛, 就是這樣子。”
桑黛收回手, 側臉埋在錦枕當中, 裝作沒有聽到。
她窩窩囊囊的樣子特別可愛,宿玄喜歡得不得了,湊上前親她的側臉,貼著耳根道:“黛黛, 我教你了。”
桑黛閉眼, 低聲道:“宿玄……我們還是直接做吧。”
她不敢碰,也不敢像宿玄方才教她的那樣做, 劍修的臉皮太薄, 連小狐貍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宿玄微微撐起身體,別過桑黛的臉:“黛黛, 睜開眼。”
桑黛就是死活不睜眼,小狐貍只能威脅:“不睜眼我就親那里了。”
可真算是讓他逮到把柄了,桑黛立馬睜開了眼。
“我睜開了。”
宿玄被她逗笑,親了親她的唇:“真可愛。”
他們兩人都沒穿衣服,桑黛睜眼就能看到小狐貍喉結之下清晰的鎖骨,寬闊的胸膛和壁壘分明的腹肌,再往下……她不敢看,恨不得自戳雙目。
他的體溫很燙,本就偏白的膚色也隱隱泛紅,毛絨耳朵立在頭頂之上,銀發自肩頭下滑落在她身上。
小狐貍埋在她的身前親吻,桑黛閉上眼艱難喘.息,九尾狐一族自小接受的發情期教習不是白教的,他即使只有理論經驗,但當真正上手之后,只需要一小會兒就能熟練,根據桑黛的聲音和她微弓的腰身判斷出她到底是難受還是舒服。
“宿……宿玄……”
宿玄牽著她的手,一手與她十指相扣,一手握著她的手掌。
“可以嗎黛黛?”
他的聲音很沉,桑黛知道他忍得很難受。
桑黛的呼吸也急促起來,問他:“宿玄,要不直接做吧……”
宿玄還是拒絕:“不可以,黛黛,這種話不要說了。”
他捏了捏她的掌心,喘著氣道:“就用這個。”
桑黛睜開眼與他對視。
【黛黛,可以嗎?】
桑黛瞧見他滿頭的汗,眼底掙扎的欲念,渾身繃緊的肌肉,脖頸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一切都在告訴她,宿玄難受得不行。
她還是那句話:“我真的不介意的……宿玄,我不介意的……”
公不公平,她真的不介意,宿玄幫過她太多太多,桑黛對他的愧疚幾乎讓她可以答應宿玄的一切要求。
她重復著那句話,可宿玄聽得出來她在說服自己。
她在說服她自己,為了他,讓她自己委屈一下,直接把一切都給他。
宿玄閉上眼,沉沉嘆了一聲。
他拉過被子蓋住桑黛,把她抱進懷里:“黛黛,對不起,我們不做了。”
宿玄怎么可能讓她為了他受委屈?
她太單純了,也太心軟。
桑黛卻掙扎著要出來:“不行,我們繼續,解心草對你的藥效很大。”
小狐貍抱緊她:“讓我緩緩好不好,我們不做這件事了。”
距離這么近,桑黛看到他的長睫上沾染的淚水,額上浮現的汗,以及越來越滾燙的體溫,他真的很難受很難受。
桑黛輕聲問:“用手的話……你還會難受嗎?”
宿玄沒說話,抱緊她強自壓下經脈,咬緊牙關不敢回應。
他只要張開嘴,桑黛就能看到他的血。
桑黛沉默了一瞬,喊了他一聲:“宿玄。”
宿玄微微睜開眼。
桑黛在這時候掙脫他的束縛,掀開被子將他也拉了進來。
她微微仰頭去吻他的喉結,可她實在不會這些,只會輕輕啄啄,但青澀的舉動卻讓宿玄的理智瞬間崩塌,好像腦子都糊涂了起來。
桑黛常年練劍,虎口和指腹都帶了薄繭,那些薄繭擦過小狐貍的身體之時,他完全喪失了反應的能力。
小狐貍俯身胡亂去吻劍修的唇,吸.吮她的軟舌,一只手在她的身前作亂,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身。
桑黛嘗到了他的血氣,因為他方才調動靈力逆沖經脈,他的氣血在翻涌。
她默默為他傳送靈力,幫他盡可能壓制一些情熱。
桑黛實在太過輕柔,聽到宿玄粗重的呼吸以為自己弄疼了他,于是動作便越發輕了,小狐貍快哭了。
他咬住她的耳根哼哼唧唧:“黛黛……黛黛你別這樣……”
桑黛又誤會了,忙放輕動作:“我弄疼你了嗎,我真的沒經驗。”
宿玄也嘗到了何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的呼吸在抖,肩膀也在抖,撐在她身上的手臂好像都沒了力氣,險些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側躺下來將桑黛摟進懷里。
“不是,不是的寶貝……不是這樣的,你不用心疼我,想怎樣對我都可以……”
【再重些好不好……黛黛,你不要這樣對我。】
桑黛聽懂了他的話,急忙避開眼不再看他:“你,你自己來吧……我真不會……”
宿玄一手捧住她的后腦勺親吻,一手探入錦被覆在她的手背之上,宿玄的掌心太燙了,他現在哪里都很燙,桑黛渾身都熱。
小狐貍握住她的手自給自足,桑黛閉著眼承受他的親吻,心跳混亂,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
桑黛是個勤奮的劍修,即使是女子但是體力強大,十歲便能做到每日揮劍五千下,從未覺得手腕酸疼過。
她對九尾狐身量上的高大和強勢又有了更進一步的認知,不管在哪方面都是要優于人修的,怪不得她方才那般疼,桑黛是很能忍的人,可剛剛只開了個頭便險些將宿玄的胳膊掐斷。
小狐貍的聲音也很好聽,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還是真的很舒服,他一直在她的耳邊喘,唇瓣胡亂吻著她,一點不吝嗇表達自己的舒暢,好像在告訴桑黛,他很舒服也很開心。
桑黛閉著眼不敢說話,以為很快會結束,一直到她根本抬不起手腕,宿玄還是沒停。
她忍不住開口:“宿玄,手疼。”
小狐貍的腦子不清醒,下意識去親她的側臉哄她:“馬上就好,等等好不好?”
他的馬上是又過去了兩刻鐘都沒結束。
桑黛徹底受不了了,抵在他的鎖骨處咬了一口:“真的酸……宿玄,我難受……”
小狐貍長嘆一聲,將桑黛轉了個面背對自己,胸膛貼著她的脊背,咬著她肩頸的軟肉。
“黛黛,把腿并緊。”
桑黛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拉過錦被捂著自己的臉,呼吸間都是他們彼此的氣息,脊背在顫.抖,抓著錦被的手松開又蜷起,想要堵住自己的耳朵和自己的嘴,為什么她要聽到這種聲音,為什么她自己會發出這種聲音。
她這輩子的理論知識都沒今天一天接受得多,不知道原來可以有這么多種方式,他力道很重,一點都不收斂,桑黛的魂都要被他撞散了,明明沒有真的做,卻又覺得好像什么都做了。
他很多次都要越界了,桑黛甚至允許他做到底,告訴他可以做,可小狐貍咬牙忍住,死活就是不肯,只讓劍修并緊
桑黛只覺得時間過去很久,她體力這般好的人也受不住,外面已經傍晚,她實在累了,忍不住回身推他:“我真的很累……宿玄,我想睡會兒……”
宿玄抱緊她的腰身,將桑黛完全抱進懷里,自身后咬上她的肩膀,悶悶道:“馬上,再一小會兒,忍一忍好不好?”
可他這時候說話根本不算數,說一小會兒,桑黛卻忍了許久,直到外面的天徹底黑了,她啜泣出聲,他的力道才越來越重,一聲沉重的粗.喘之后桑黛被他放開,她無力趴在錦枕之上,烏發散在背上,蓋住雪白的脊背留下的點點紅印。
宿玄抱著她緩了會兒,兩人一言不發,屋內窗戶緊閉,宿玄身上的體溫帶動整間屋子的溫度都跟著上升,氣息旖旎又曖昧,抽絲剝繭要將兩人溺斃。
過了一小會兒,桑黛輕聲開口:“……宿玄,我不太舒服。”
宿玄知道她在說什么,他親了親她的側臉安撫她,起身披上外袍,下榻去打了盆水回來。
小狐貍要掀開被子,桑黛捂住錦被一角道:“清潔術就可以……”
“清潔術洗個衣服可以,那里不行,我看看傷到沒。”
桑黛張了張唇,知道他說的是對的。
她覺得有些黏膩,看了眼床邊放著的水盆,低聲道:“我自己來吧。”
小狐貍握住她的手腕輕吻:“這里還有力氣嗎?”
“……”
那是沒有的。
她現在只覺得一陣酸疼,揮了一萬下劍也沒這么累。
宿玄展開她的掌心,細嫩的肌膚紅成一片,看起來有些駭人,他擰干布巾一根根指頭細細擦拭,用靈力替她消掉紅.腫。
桑黛不敢看他,一直閉著眼睛。
小狐貍要來掀她的被子了,桑黛起初掙扎了一下,但對上他的目光,他安安靜靜看著她,一手仍舊握著錦被。
桑黛小聲問:“你可以不看嗎?”
宿玄笑道:“方才看過親過還碰過,沒事的黛黛,黛黛哪里都很漂亮。”
桑黛閉著眼不看他,一手搭在眼皮之上。
宿玄掀開錦被分開她的腿,她膚色很白,加上肌膚細嫩,方才他沒收住力道,如今腿根處破了一些。
之前抵進了一點,或許為她準備不充分,他看到一點點的血絲,小狐貍的眸色一沉,自責后知后覺涌上來。
桑黛感受到他在幫她擦身體,宿玄還特意將水加熱了,溫熱的布巾是嶄新的,他擰干后替她擦拭,黏膩的感覺漸漸消失不見。
他實在太輕了,也沒有別的動作,桑黛那點子羞赧也漸漸消失。
小狐貍擦干凈后用靈力替她消了傷痕,桑黛安安靜靜的模樣看得他心軟,方才他們太過親密,他現在便是連命都愿意給她。
太乖了,也太可愛了。
他俯身輕輕親了親,力道很輕,桑黛如今有些糊涂,根本沒察覺到,以為他在幫她擦拭,若是清醒知道真相肯定要踹他了,桑黛接受不了這些。
宿玄自己收拾了下,解開外袍重新躺進去,從身后將桑黛抱進懷里。
小狐貍輕輕親了親她的肩胛骨。
“黛黛,我們回去就成婚吧。”
桑黛沒有說話,但無力搭在臉側的手卻緩緩攥緊。
“可能對你太過快了,但我等了一百多年,很多年前我帶著那件衣裙去找你,便是想要求娶你,若你沒有失憶,在你及笄之時或許我們便成婚了。”
汗濕的烏發被撩起,他沿著桑黛瘦削突出的脊骨輕吻。
“我這般對你不是輕看你,我可以為我做的所有事情兜底負責,今日我們做到了這一步,只差那最后一腳,黛黛,我們是最親密的人,我應該在你的身邊守著你,我愿意負責。”
桑黛的呼吸很輕,小狐貍湊上前親她的側臉。
“寶貝,我們成婚吧,回去就成婚,婚服我早便趕好了,你若喜歡就穿那件,不喜歡我們就換新的,好不好?”
“找到應衡仙君后我向他提親,一輩子守著你,生生世世都跟著你走,黛黛,嗯?”
他看不見桑黛的表情,她的臉埋在錦枕當中,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她似乎閉著眼,臉頰紅潤滾燙。
“黛黛,你可憐可憐我吧,到我這個年紀不說狐貍崽崽,連夫人都沒有,他們都笑我。”
桑黛緩緩睜開眼,小狐貍哼唧撒嬌。
“我就想要你,我就只想要黛黛,我以后一定聽你的話,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妖界你說了算,我的事你也說了算。”
他抱著她的腰身,桑黛的脊背貼著他的胸膛,似乎還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在震動。
她微微側過頭,小狐貍鬢邊的銀發沾了汗水。
桑黛抬起手擦去他額上的汗,拂開他的銀發:“宿玄,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給她一點時間,讓她確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承受他的喜歡,這樣的她對于宿玄來說到底公平嗎,他們能走到最后嗎?
他做的太多,桑黛虧欠太多。
小狐貍吻上她的眼睛,聲音很輕很輕:“黛黛,感情上的事情不必算出個公平與否,我喜歡你多一些,為你多付出一些是應該的,你永遠比我尊貴。”
“即使沒那么喜歡也沒關系,不如我的喜歡多也無所謂,只要喜歡我就好。”
因為桑黛的心里容不下第二個人,只要喜歡他,無論喜歡有多少,都不會再有旁人進入她的心房。
那里面只住著小狐貍一人。
她的心房在一點點打開。
桑黛與宿玄對視,他的眼底全是濃稠的愛意。
她的指腹觸碰上他的心口,感受到有力的心跳。
【黛黛,我很愛你。】
他的心聲帶著無盡的溫柔,繾綣又滿是愛意。
桑黛彎起唇輕笑,剛要回應他:“我知道,我都知——”
可話卻并未說完。
識海里顫抖的哭聲傳來,打斷了她的話。
——“黛黛……我很愛你……”
哽咽沙啞,哭腔明顯。
誰,誰在說話?
“黛黛……我很愛你……”
那人又說了一遍。
是一遍又一遍,她的識海里只回蕩著這句話。
桑黛的笑瞬間凝滯,忽然閉上眼。
劍修擰起眉頭,胸口急速起伏。
宿玄的臉色頓時變了。
“黛黛,你怎么了?”
桑黛捂住腦袋,識海里仿佛有一根針在扎著她,她的呼吸顫抖,能感受到宿玄在抱她,可卻聽不清到底他說了什么話,也回應不了他的話。
有人一直在哭,有人在哭。
聲音很熟悉,聲音非常熟悉。
他很絕望,他在哭。
桑黛痛呼出聲,掙扎著要醒來,可識海里的桂花契印緩緩亮起,撕破黑暗,為她帶來陌生的記憶。
她看到冰天雪地,一片茫茫大雪。
云層厚重陰暗,粗壯的雷電穿梭在其中,大雪連綿,呼嘯寒風卷起滿地雪花。
她有些冷,垂首看了眼自己。
她穿了一身白衣,身上有很多血水,衣服破破爛爛,烏發用木簪高束成馬尾。
這是她在劍宗時候的打扮,桑黛自從來了妖界之后,就沒有穿過白衣,這一身衣服……是幾月前那次大戰之時她穿的衣服,衣服上的血水,是她在那次大戰之時受傷后染上的。
她困惑抬眸看去,環顧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地方。
一人立于雪地中,雪花落在他的肩頭,及腰的銀發用木簪半挽,他提著一壺酒,身姿依舊挺拔,目光落在遠處的山峰,以前他經常坐在那里喝酒。
桑黛茫然看著那道背影,給了她致命的熟悉感。
她的呼吸凝滯,瞧見那人轉身回眸。
張揚俊美的五官,眼底的情緒淡漠,好似生與死于他都只是過眼云煙,這世間沒有能入他眼的東西,大雪落在他身上,明明毫無重量,卻生生壓垮一個渡劫境的妖修。
雷云震耳欲聾,天幕之后隱約有一雙巨大的眼睛,它望著萬里之下的地面,看著這破敗的世間。
“宿……宿玄……”
桑黛呢喃。
可宿玄好像并未看到她,目光只是望著她的身后。
桑黛側身,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瞧見搖搖欲墜的竹屋。
好像百年未曾有人住過,那竹屋到處蛛網,破敗不堪。
那是她住了百年的地方,是劍宗的后山。
桑黛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來到這里,她茫然回神朝宿玄跌跌撞撞跑去。
內心無盡的恐慌,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宿玄……宿玄……”
可她卻透過宿玄的身影,看到他的身后,白衣劍修眉眼冷冽,執劍朝宿玄的后心捅去。
桑黛驚恐喊道:“宿玄,躲開,躲開!”
那一瞬間一顆心被緊緊揪緊,桑黛的大腦一片空白,她朝他飛奔跑去。
“不要!!!”
可什么都來不及,宿玄好像聽不到她的聲音,也察覺不到身后朝他捅劍的沈辭玉。
銀白的長劍穿胸而過,桑黛也在此刻撲上前抱住了他。
那柄細長的劍從宿玄的后心穿過,將他整個人釘穿,也穿過了她的前心。
桑黛不疼。
她一點都不疼,她甚至沒有感覺。
她垂眸,看向那柄釘穿了宿玄心口的劍,那劍直接捅碎了他的心臟,將他整個人釘穿。
穿出的劍尖也扎透了她的心口。
“宿玄……”
她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是做夢嗎……”
她也聽到了一人顫抖的聲音。
桑黛緩緩抬眸看去,小狐貍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畫面,淺眸瞪大,瞳仁驟縮,眼底瞬間紅成一片,淚珠斷線般落下。
他的唇角溢出鮮血,看也未看穿過心房的劍,手上提著的酒瓶掉落在地,緩緩抬起手觸碰桑黛的臉,可雙手卻從她的臉旁穿過。
他好像忽然能看到她了。
他要觸碰她,卻觸碰不到她。
他慘笑出聲:“是夢啊……原來還是夢啊……”
桑黛的呼吸顫抖:“宿玄……”
宿玄捧著她的臉,張嘴就在吐血。
“是夢也好……是夢也無所謂,黛黛……黛黛……”
插在他心口的劍被抽出,宿玄身子一晃,根本未看身后的沈辭玉。
他努力穩住自己的身形,眼也不眨看著懷里的桑黛。
“是黛黛……是我的黛黛……”
桑黛在那一刻ῳ*Ɩ 感受到了他溫熱的血。
“我等了你一百年了,我都等了你這么久了,你怎么才來接我啊……黛黛,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桑黛的呼吸在抖,眼淚往下掉,落在他的手上卻又穿過他的手。
她是透明的,宿玄根本擁抱不了她。
“我來陪你好不好……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閉關的……黛黛,你那時候疼不疼啊,你身上好多血啊……”
他語無倫次道歉,一直在道歉,眼淚讓桑黛的心都在發顫。
她哭著喊他:“你得活著,你得活著啊!”
他一直在吐血,桑黛嚎哭著想要去捂住他心口的血窟窿,可手卻從他的心口穿過數次,她觸碰不到宿玄,宿玄也觸碰不到她。
她絕望大哭,他卻一直在道歉,他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
除了能看到她,他觸碰不到,也聽不到。
他們仿佛隔著兩個世界,明明近在眼前,卻根本觸碰不到彼此。
桑黛眼睜睜看著他的力氣越來越小,身子搖搖晃晃,大口的血往外吐。
“抱歉……從來沒告訴過你……我一點都不討厭你,我不是去找你打架的……”
桑黛崩潰大哭:“我知道,我都知道,宿玄,宿玄!”
她一遍遍去捂他的心口,可每一次都穿過他的身體。
她聽著他一句句道歉,親眼看他沒了力氣,生機散盡。
小狐貍隔空捧住她的臉,俯身擁抱她。
“黛黛……我很愛你……”
他的手無力垂下,身子朝她轟然砸下。
“宿玄!”
桑黛哭著要去抱他,可他卻從她的身體中穿過。
他重重砸在地上,大雪落在他身上,心口的血淌了滿地,將周圍的白雪染成一片紅。
桑黛看到一臉冷漠的沈辭玉,他的神情很復雜,望著地上的妖修,唇瓣緊緊抿起,手上的長劍還在滴著血。
那是宿玄的血。
桑黛要窒息了,她僵著身子轉身。
他躺在地上,銀發如瀑鋪在雪地。
那雙曾經會溫柔看她的眼睛閉上,宿玄的懷抱會給她帶來無盡的安全感,可如今,心口處的血窟窿像是桑黛的噩夢,她呼吸不過來,恨不得死去。
“宿……宿玄……”
她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天雷在此刻轟然落下,往倒在雪地的宿玄身上劈去。
“宿玄!!!”
桑黛驚恐朝他撲去,要替他擋下天雷。
“黛黛!!”
桑黛并未撲到雪地之中,一道聲音劃破亙古喚醒了她,識海中劇烈的疼痛消失不見,她忽然睜開眼。
宿玄滿臉驚慌,銀發胡亂披散在身后,小心捧著她的臉。
“黛黛,你怎么了,我在這里呢,你哪里不舒服嗎,我是不是弄傷你了。”
桑黛眨了眨眼,忽然扒開他散亂的銀發去看他的心口。
一片完整,沒有傷口。
她手足無措去摸他的心口,觸感是溫熱的,是光滑平整的,沒有血窟窿,他的心房沒有被捅穿。
他還活著,他還在她的身邊,她沒有失去他。
桑黛忽然捂住臉嚎哭:“我害怕,我害怕死了。”
她撲在他的懷中抱緊他,雙臂緊緊攬著他的腰身,腦袋埋進他的懷里,眼淚蹭在宿玄的心口處,他的心一陣抽疼。
“我害怕,宿玄,我害怕……”
她一直在哭,大聲嚎哭,好像看到了很恐怖的事情,哭著喊她害怕。
宿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只能抱緊她,緊緊抱著她,不斷安撫她。
“黛黛,我在呢,黛黛沒事,沒事的……”
桑黛死死抱著他,滿腦子都是方才看到的畫面。
她知道那不是夢。
那根本不是夢。
那是宿玄的結局。
她死后的第一百年,劍宗后山,雷云遍布,已經修成渡劫的宿玄根本沒有反抗,任由沈辭玉捅穿了他的心房,天雷劈碎了他的魂魄,聯手徹底斬殺了他。
他在死前說出了他的心意。
——“黛黛,我很愛你。”
方才情事過后繾綣的心聲,是他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桑黛嚎啕大哭,屋子里滿是她的哭聲。
宿玄茫然抱著她,輕拍她脊背的手輕輕顫抖,喉口被難以言說的東西堵塞,他呼吸困難,連帶著心口都疼。
“黛黛……”
無人注意的角落,桂花契印在彼此的心口亮起,隱入他們的心房。
***
洞穴內昏暗,篝火早已滅了很久。
應衡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自那人走后他一直未睡。
直到他的識海中,一抹暗淡的光漸漸明亮。
一直低著頭的應衡緩緩抬頭。
暗淡的識海之中,一柄長劍懸立,劍影剔透。
應衡想起了那人說的話。
這里離玲瓏塢百里遠,山路兇險,這洞穴很深。
他來過玲瓏塢很多次,百里外只有一座山,名喚薈青山。
這座山不大,但地勢兇險,半山腰有一處洞穴曾經出過邪祟,那方洞穴彎曲幽深。
他知道這是哪里了。
應衡面無表情,識海中的劍靈漸漸重聚。
他道:“春影,你在何處?”
識海中的劍靈一明一滅。
應衡站起身,清俊的面上神情平淡。
“我來尋你,你為我指明方向。”
玲瓏塢(十三)
入夜, 圓月高懸,月白如雪。
屋內很安靜,安靜到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平穩的心跳,床帳落下并未收起, 榻邊的小桌上散落著衣衫, 藍白和墨黑相交。
宿玄看了看懷里的桑黛, 她早便睡著了。
桑黛睡著的時候很乖,因為她的體寒, 所以會下意識渴望溫暖,就會往宿玄的懷里縮, 他們身量上的差距也讓宿玄可以將她完全包裹在懷里。
他們并未穿衣服,宿玄抱著不著一物的桑黛, 明明解心草的藥性只解了個大概, 用靈力壓制著發情期, 可此刻卻完全沒有任何的情.欲, 只想安安靜靜抱著她。
宿玄親了親她的額頭, 桑黛一無所知。
他輕輕拍著她的脊背, 眸光沉靜。
他沒有看錯,方才的桑黛很驚慌,宿玄跟桑黛認識這么久,什么時候見桑黛那般崩潰大哭過。
她方才好像夢魘了一般, 宿玄也叫不醒她, 桑黛捂著腦袋皺眉,唇瓣翕動似乎在說話, 任憑宿玄如何叫她都沒有回應。
直到宿玄也跟著慌亂起來, 想要用靈力探查她的識海,卻被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靈力擋在外面, 他進不去桑黛的識海,也不知道桑黛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靈力……
宿玄曾經見過它,那是微生家契印。
微生家契印讓桑黛看到了什么東西,她很害怕,也很驚慌,方才一直抱著他不撒手,哭了很久后被宿玄哄睡了。
小狐貍拂開懷里人的鬢發,桑黛的青絲被他解開,如今松散垂下,柳眉微微擰起,好像在睡夢中也不太安穩的樣子。
宿玄的掌心貼到她突出的肩胛骨,唇角微抿,將輕拍的力道放得更輕,生怕重了一點就拍疼了劍修。
她太瘦了,即使來到妖界后胖了一些,身形依舊偏瘦。
宿玄的下頜輕輕蹭了蹭桑黛的頭頂,尾巴纏在她的腰身上。
一直到夜已深厚,前一夜過去,已經是新的一天了。
桑黛被熱醒了,她被一個暖爐抱著,毛絨的狐尾還纏在腰身之上,自然會覺得熱。
她掙扎了一下,小心拿起腰間的狐尾正要放開,那根狐尾卷住了劍修的手腕,將她一把拖了過來。
小狐貍抱住細腰,親昵地在她的肩膀上輕吻。
“寶貝,干嘛呢?”
桑黛縮了縮脖子,額頭抵在他的喉口處,能感受到小狐貍上下滾動的喉結。
她小聲說:“穿上衣服好不好。”
宿玄拒絕:“不要,睡覺呢。”
桑黛:“……那穿上貼身衣物好不好?”
宿玄撒嬌:“不要嘛,再抱抱。”
劍修哪里都很滑嫩,他喜歡到骨子里,像只狐貍幼崽一樣舔著她,舔遍她的全身。
桑黛有些癢,被他逗得笑呵呵,直往床的里面縮,宿玄順勢壓過去。
“你……解心草的毒好了嗎?”
她推了推埋在脖頸間親吻的小狐貍。
宿玄順著往下親,銜住銷.魂的柔軟之處,嘴里含著東西,說話就也含含糊糊。
“沒有完全解完,余毒暫時壓制下去了,發情期再有幾天也會來了。”
桑黛微微曲起腿,呼吸也粗重起來:“那、那還難受嗎?”
宿玄邊親邊回:“沒事,死不了,讓我親親就好了。”
“親親你就不難受了?”
“嗯。”
桑黛果然不動了。
宿玄心下笑起來,他家劍修實在太過單純,屢次被他騙,下次還是會相信他,她對他太過心軟,也太過信任。
宿玄在別的地方絕對不會騙她,除了在這件事上。
親親會更疼,但是親親心里會舒服,桑黛也會更喜歡他,會與他更加親近。
小狂徒狐貍喜歡聽到桑黛舒服的聲音,不再是過去對他冷臉以對的模樣,多了更多的情緒,也會有更多喜歡。
桑黛這般心軟,他回去好好撒撒嬌磨磨她,她就一定會是他的夫人。
小狐貍親了一會兒,自覺再親下去恐怕要走火了,側躺下來把她抱進懷里。
桑黛閉著眼,長睫上隱隱有些水花,宿玄看到桑黛濃密的睫毛,她哪里都很漂亮,一眉一眼都完美到無可挑剔。
宿玄親了親她的眼睛,小聲問:“黛黛,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桑黛身子一僵,沒有說話。
宿玄跟她道歉:“抱歉,我沒經驗,沒有為你準備好,發情期的時候我不會這么魯莽,以后疼了一定要說,不要咬牙忍著。”
他還記得她死死咬著自己的嘴不說話,若非掐住宿玄胳膊的手無意識用力,加之他進退兩難,宿玄撤去了結界看到她很難受,怕是真的會做到底,她必然不好受。
小狐貍很后悔,低聲哄了她很久,一直在道歉。
桑黛聽得耳根子要磨出繭了,一言不發窩在他的懷里。
外面很安靜,玲瓏塢這時候都已經深夜了,恐怕再過會兒便天亮了,她今夜子時還要去滿香閣一趟。
“黛黛。”宿玄忽然開口:“方才夢魘之時,你看到了什么?”
桑黛抱著他腰身的手微微蜷起。
“說話,不要當啞巴,告訴我好不好?”
桑黛垂下眼睛,剛好看到宿玄的心口處。
那里肌肉緊實,并未有駭人流血的血窟窿。
指腹觸碰上他的心口,桑黛感受到他有力且規律的心跳。
她低聲說:“我看到了你的天命,宿玄,在我死后的第一百年,你來到了劍宗后山,就在我的竹屋之前站著,當時下了大雪,沈辭玉來到你身后,我哭著喊著要你離開,可你一動不動,任由沈辭玉捅穿了你的心房。”
“然后……天雷劈碎了你的魂魄,你死了。”
宿玄沉默不語,拍著桑黛脊背的手仍舊未停。
他似乎一點都不在乎,也不覺得驚訝,從始至終都很平靜。
“宿玄,你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你說——”
黛黛,我很愛你。
這是宿玄之前從未對她說過的話,不是喜歡,是愛,是一句格外鄭重嚴肅的表白。
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宿玄可以明顯看到桑黛眸底的害怕。
桑黛不知道為何自己突然間看到了那件事,明明書里根本沒有寫過宿玄的表白,對他的結局只有潦草幾句,可她卻親眼見到了他的死亡,親耳聽到了他的表白。
正因為如此,桑黛才更加害怕,文字不足以傳達太多畫面,桑黛看到的原書結局和自己親眼見到宿玄的結局,帶給她的沖擊無法比較。
宿玄抱著她的腰身,輕聲道:“黛黛,你有沒有想過,為何你可以看到我的天命,為什么你可以看到自己的天命?”
桑黛眸光微斂:“我覺得……可能因為我的契印。”
宿玄輕吻她的額頭,“是,方才我要探查你的識海,一道靈力屏障攔住了我,那道靈力是微生家契印,當初喚醒我去救你、改變了天道天命的也是它。”
桑黛沒有回應,思緒有些凌亂。
她在那次大戰醒來后變得很不一樣,微生家契印喚醒了宿玄,天命被改變,她和宿玄的結局都變了,她甚至還能聽到宿玄的心聲,剛才因為宿玄的一句心聲,微生家契印讓她看到了一段她不應該看到的畫面,畢竟那時候的桑黛已經死了。
難道……能聽到宿玄的心聲,也與微生家契印有關系?
桑黛不懂,這么荒謬的事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微生家契印又到底為何會有能力改變天命。
宿玄瞧見她不說話的樣子便知曉她在思考這件事,小狐貍輕嘆一聲,“黛黛,微生家不會害你,其它事情我們走一步看一步,我一直在你身邊,我們不會走到那種局面的。”
桑黛抬眸去看他。
過去的小狐貍總是裝出冷漠的樣子,好像很討厭桑黛,桑黛過去一直不理解,明明那么討厭她,為何三天兩頭來劍宗找她打架?
直到聽到他的心聲后。
她這個死對頭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她。
好像讀心的出現,是為了讓他們不再錯過,從她聽到宿玄的心聲后,他們再也沒有分開過。
若沒有讀心,宿玄會因為害怕失去她而繼續死鴨子嘴硬,她會一直拒絕宿玄的靠近,他們依舊會漸漸背離。
可這一切都改變了。
桑黛抱著他,伸手觸碰上他的臉頰,沿著眉峰輕輕撫摸,問出了自己想問的話:“宿玄,我剛剛很害怕你死,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是不是真的會隨我離開?”
宿玄喉結滾動,小狐貍抱住她,輕吻她的眉眼。
“是,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了,所以黛黛,你得好好活著。”
桑黛的天命從始至終都不止是她一人的天命,它綁定著另一個人的性命,若她真的走到天道定下的結局,她的生命到頭,宿玄也活不下去了。
劍修鼻頭酸澀,笑了聲問他:“你傻不傻啊?”
“不傻,我不能沒有你。”小狐貍親著劍修的唇角,“黛黛,我們還有千千萬年,我們都得活下去。”
桑黛仰頭親了親他的唇角:“嗯,我答應你。”
她會活下去,她不想讓宿玄死。
“今夜我會去鬼市滿香閣,華苓說只有我自己去。”
宿玄沒說話,似乎是在沉思。
桑黛戳了戳他的臉,笑盈盈安撫:“你擔心我嗎?”
小狐貍頷首:“擔心。”
桑黛還沒回話,他又道:“但是也相信你,黛黛很厲害,她殺不了你。”
桑黛揪著他的銀發把玩,“宿玄,我自己進滿香閣,你……”
她抬眸與宿玄對視,“你去找烏寒疏。”
宿玄問:“你還是要查他?”
“查當年群英會的事情。”桑黛道:“我仔細想了一下,群英會舉辦千年,三百年前無故停辦,我師父、烏寒疏、我爹娘、檀淮大師的爹娘都參加了那次群英會,自那次群英會后他們幾乎不怎么見面,明明是好友卻避著彼此,這是為何?”
“這次干脆直接動手,我覺得烏寒疏和那幕后人有合作,但是他并不想害我師父,所以直接了當問,或許可以問出來,我不想再跟他們耗下去了。”
宿玄頷首:“確實蹊蹺,我去找烏寒疏查群英會的事情,你獨自去鬼市的話……要不讓檀淮陪你?”
桑黛笑道:“檀淮大師怕是沒空,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宿玄只消思考一下便知曉桑黛的話是何意思。
他抱著劍修問:“那你自己去的話,可以應付嗎?”
桑黛點頭:“不外乎打架,不過……我其實覺得華苓是有事情要告訴我,我若進去一日還未回來,你便來尋我吧。”
“嗯。”
小狐貍親著她的額頭,搭在劍修脊背的手輕輕摩挲。
“把九繯簪戴上,你若有事我可以第一時間找到你的位置。”
“好。”
“若找到春影劍,劍靈可以感受到主人的位置,我們找應衡仙君也會更加容易,黛黛,很快就可以結束了。”
桑黛窩在他的懷里,嗅著他身上清淡的草木香,感受著他灼燙的體溫在周身縈繞。
“嗯,宿玄。”
一路走來真的很不容易,她找了應衡將近百年了,毫無頭緒找著他,抱著應衡或許真的死了的心找了百年。
如今,似乎真的要見面了,她好像真的可以找到應衡了。
當年的事情,只要找到應衡就能問清楚。
他們都不知道那幕后人現在又縮在那里,施窈既然和那幕后人合作,那現在又在做什么,總之一路來,好像一個個圈套在等著桑黛跳。
桑黛微微仰頭,小狐貍閉著眼睛,掌心卻依舊在輕拍她的脊背。
過去她自己一人查應衡的事情,自幾月前開始,身邊又多了他。
不管去到哪里,宿玄都和她在一起。
桑黛抿唇輕笑,伸手覆上他的側臉,劍修手上有練劍留下的薄繭,摸著倒是有些癢,宿玄笑著睜開了眼睛。
“怎么了,占我便宜?”
宿玄握住她的手,側臉輕輕蹭了蹭她的掌心。
桑黛悶笑出聲,反問:“不讓占嗎?”
宿玄心里軟乎乎的,桑黛真的比之前變了很多很多,從前的她活得像個小古板,怎么可能會說出這般俏皮的話。
小狐貍親了親她的手腕,“讓占,隨便摸,哪里都可以摸。”
桑黛小臉一紅收回手,“不用了。”
宿玄翻身壓上去,哼哼唧唧撒嬌:“寶貝,再親會兒好不好?”
“不是毒性壓制了嗎?”
“不是因為毒性,是單純想親親。”
桑黛沒說話,因為宿玄也沒讓她說話,將劍修壓著親了個遍。
她有些暈乎,脖頸微揚,汗水浮出又被他擦去,喘.息的聲音很動聽,這種時候的劍修很聽話,極其容易被忽悠。
小狐貍邊親她的綿.軟之處,邊問她:“跟我在一起嗎?”
“……嗯。”
“跟我成婚嗎?”
“……嗯。”
“想要跟我做嗎?”
“……嗯。”
“跟我成婚后就跟你做。”
宿玄輕咬了一口,聽到劍修細弱的嚶嚀,她推了推他的肩膀,茫然道:“疼。”
小狐貍急忙松口,又把她抱起來放在懷里,扣著劍修的腰身輕吻。
“黛黛,就是這樣,疼了告訴我,舒服了也告訴我,我希望你是愉悅的,不要為了我忍著。”
桑黛趴在他的肩頭,坐在他的懷里喘.息。
“……嗯。”
她察覺到小狐貍的手在往下走,剛要阻止他,卻聽到他在耳邊低聲說話。
“洗過手,再試試好不好,你多適應一下,今年我的發情期會很嚴重,我怕傷到你。”
“天色還早,黛黛,陪陪我?”
桑黛咬住他的肩膀,身子在抖,他在榻內放了顆夜明珠,剛好照亮了劍修的臉。
宿玄側首去看趴在肩膀上的桑黛,她閉著眼睛,胸膛急促起伏,他重的時候她會下意識抬起腰身去躲,輕的時候又會嗚咽發抖。
很乖也很純,特別可愛。
“疼嗎?”
“……別問了。”
“黛黛,說話。”
“……不疼。”
不疼就好,那就是舒服哭了。
他摸清楚了一點規律,比如哪里會讓劍修舒服,可以更好伺候她。
什么力道又會讓她疼,應當避開。
宿玄俯身去吻她的唇,手上動作不停,桑黛的喘.息都被他吞入腹中。
高高在上清冷無情的劍修被他拖下了紅塵,宿玄一點不愧疚,反而滿心歡喜。
高處太冷,他的黛黛不該獨自活在高處。
桑黛在他的手上得到極樂的時候,眼淚根本止不住,身子也沒力氣,窩窩囊囊坐在他的懷中,兩條細長的腿盤在他的腰側發抖。
宿玄笑出聲,拉過一旁的中衣隨便擦了擦手,小聲道:“我們黛黛太純了,真敏.感。”
桑黛想反駁,是因為他花樣太多,但連開口的力氣都沒,只能“兇狠”瞪了他一眼。
“真好看,瞪人都這么可愛。”
他不要臉不要皮的模樣讓桑黛無言以對,她窩囊別過頭。
說也說不過他,打又下不了手,桑黛對他毫無辦法。
宿玄親著她的耳廓,聲音很輕很柔:“黛黛,我會負責。”
桑黛沒說話。
“我做的這些事情,我都會負責,你前腳答應成婚,后腳我就發請帖讓柳離雪操持大典,我們立馬合籍。”
桑黛的后腦殼對著他,目光卻落在扔在里側的小衣上。
她從里到外乃至于小衣都是他準備的,宿玄一直很用心在照顧她。
桑黛自己過得糊糊涂涂,得過且過,但宿玄一直精心對待她,從未有過半分怠慢,似乎劍宗所缺她的,他都在一點點補回來。
她忽然轉過來,與宿玄對視。
臉上還有明顯的潮.紅,眼角也掛了水花,方才被宿玄逼出來的眼淚。
他替她輕輕揩去。
桑黛忽然開口:“宿玄,我也很喜歡你。”
即使沒有宿玄的多,但桑黛也很喜歡很喜歡他。
她觸碰他的臉,在他的五官上流連。
“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會改變這一切,宿玄,你要一直在我身邊,我會很快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我們之間的感情一定會是公平的。”
宿玄把她放在榻上,翻身而上親吻她的紅唇。
桑黛攀上他的脖頸,小幅度回吻他。
他的銀發落在身上,耳朵立在頭頂之上,桑黛抓住揉了兩把。
小狐貍艱難呼吸,用力去吮.咬她的脖頸。
“黛黛,你再快些給我答案,我的發情期真的快來了,今年沒有你我會死的。”
“……好。”
“寶貝,再幫我一次好不好?”
“……我想睡覺。”
“一小會兒就好。”
“……真的?”
“嗯,真的。”
一個時辰后的桑黛一腳踹了上去。
她老是被宿玄騙,偏偏下一次他一撒嬌,她就立馬又信了他,屢騙屢信,屢信屢騙。
小狐貍喜滋滋抱住桑黛,尾巴在錦被中一下下搖著,恨不得當著她的面搖開花。
“黛黛真好,黛黛真心疼我。”
桑黛沒搭理他,低聲道:“我要睡覺了,今夜子時還有事呢。”
宿玄啄了啄她的脊骨,自身后抱住桑黛,尾巴墊在她的腦袋下面。
“睡吧,我陪著你。”
桑黛睡的很快,她有安全感的時候就會放松戒備,心也靜得很快。
宿玄沒有一點睡意。
短短一天,他就跟自家劍修進展到了這一步,他們除了最后一步,該做的都做完了,宿玄之前覺得今年不一定能娶到媳婦,但現在……
他看了眼懷里的人。
今年必定可以娶到她,因為黛黛太心軟了。
小狐貍抱緊懷里的人,臉上的笑根本壓不下去。
找到應衡仙君,那是桑黛唯一的親人了,小狐貍一定會得到應衡的認可,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順提親。
***
高處的山巔之上,圓月佇立在高空,這里地勢太高,好像抬手就能碰到月亮一般。
樹影婆娑,風聲迅疾。
站在城郊的山巔之上,可以眺望整個玲瓏塢,這方小城總共也沒多少人。
身后的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藤蔓想要觸碰他的小腿,被他一腳踹開。
“滾開,剛吃了人別碰我。”
藤蔓委委屈屈,抖了抖渾身的葉子,順帶打了個飽嗝。
黑衣青年皺眉:“你惡不惡心?”
藤蔓:“……”
它一根藤怎么就惡心了!
黑衣青年白了它一眼,問它:“你可吃飽了?”
藤蔓點頭,抖了抖葉子示意他看。
還有最后一朵花沒開。
只剩最后一朵了。
他盤腿席地坐下,這座山下面就是鬼市,遠處就是玲瓏塢,這兩個地方都不會太平。
藤蔓待在他身邊,用葉子輕輕碰了碰他。
“干嗎?”
藤蔓比手畫腳。
黑衣青年挑眉:“你問應衡怎么辦?”
藤蔓點點頭。
黑衣青年喝了口酒,“死不了就行,隨便他。”
藤蔓覺得這人真是奇怪,費勁把人救了,卻又不救到底,拿了丹藥卻讓一個五感盡失的人自己去選,絲毫不怕把人毒死一樣,好像他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想做,不問原因,不圖別的東西,僅此而已。
藤蔓蔫蔫趴在他身旁,問他什么時候可以再讓它吃幾個四苦之軀。
黑衣青年喝完了最后一壺酒,他有些醉了,臉頰微紅,仰頭望著圓月。
“今夜,今夜再吃幾個四苦,你就可以開花了。”
***
桑黛一覺睡到了傍晚。
中途醒來過兩次,看到宿玄還抱著她在補覺后,也沒舍得叫醒他,便又睡了過去。
一直到傍晚的時候,她終于是睡不下去了,睜開眼思索著要如何悄悄從宿玄懷里出去。
抱著她安睡的小狐貍忽然動了,捧住她的臉吧唧一口親了上來。
桑黛眨了眨眼,后知后覺捂住嘴:“你干嘛?”
宿玄摸了摸她的頭發:“睡醒了?那睡好了嗎?”
“……嗯。”
桑黛看了眼窗外,“已經傍晚了。”
他們從昨天進來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天了,在這間屋子里待了一整天。
宿玄起身,抱著人往水房走去。
“先沐浴,身上難受嗎?”
桑黛懶懶趴在他的懷里:“我自己洗。”
宿玄一手托著她,一手試了試水溫。
“不和我一起?”
“……不。”
一天沒有吃飯,宿玄也不忍再逗她,笑著將她放在湯池中。
“你先洗,我幫你去拿衣服。”
桑黛不敢看他,別過頭縮在水里:“……嗯。”
等兩人真正收拾好出來的時候,剛下樓便瞧見一個光亮的腦袋和一身著艷麗紅衣的孔雀。
檀淮端著碗粥在喝,瞧見兩人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輕聲咳了咳。
“那個……桑姑娘累了吧,先吃飯吧。”
桑黛:“……”
柳離雪抖了抖扇子,敲了敲一旁的空位:“坐啊,一天了不累嗎?”
這話誰都能聽懂,小狐貍看了眼一旁臉紅的桑黛,頗為自覺扣住她的手。
“走,吃飯。”
桑黛在兩雙眼睛的注視下落座,她身上的痕跡用靈力便能消掉,加上睡的也好,看起來與昨日沒有半分區別。
柳離雪和檀淮目不轉睛盯著她。
桑黛:“……吃飯吧,都涼了。”
孔雀小聲問:“尊主,咱們何日辦合籍大典,屬下一定辦的風風光光,把仙界那群不長眼都請過來讓他們看著。”
檀淮湊上前:“貧僧近來應當也無事,還勞煩妖王和桑姑娘給貧僧一份請帖了。”
宿玄神情平淡,垂首為桑黛夾菜,淡聲道:“閉嘴,吃飯。”
柳離雪看了眼瘋狂喝茶的桑黛和安靜剝蝦的宿玄,漂亮的眼睛瞇起。
“問還問不得了,尊主,你不打算負責嗎,說不定桑姑娘都有小狐貍崽崽了。”
桑黛剛喝下的茶猛地堵在了嗓子眼,捂著嘴低聲咳嗽,宿玄急忙給她順氣。
“嗆到了?很難受嗎?”
說罷狠狠瞪了一眼柳離雪:“給本尊閉嘴。”
孔雀委屈:“不是……不是你一直說著想娶桑姑娘嗎,都有了夫妻之實你該負責啊。”
桑黛止住咳嗽小聲解釋:“不是……我們沒有……”
“嗯,沒有什么?”
柳離雪眨巴眨巴眼睛。
檀淮悄悄偷聽。
桑黛:“……”
該說什么?
說沒做到最后,不可能有小狐貍崽崽?
可這種時候怎么可能說得出來啊!
宿玄冷聲打斷:“吃飯,吃完飯辦事去。”
柳離雪挑眉,咽下還未說出的話。
也對,還有正事要辦。
這頓飯倒是能吃得安安靜靜,因為桑黛吃飯慢,因此檀宿玄三人也跟著放慢了速度,當吃完之時天色也黑沉下來。
宿玄擦了擦嘴,慢條斯理道:“本尊去城主府找烏寒疏,滿香閣閣主說只許黛黛一人去滿香閣,柳離雪你——”
他看了眼孔雀微白的臉色,唇角微抿,道:“你在這里哪里也不許去。”
柳離雪:“?”
“尊主——”
“檀淮你要去何處?”
宿玄沒空和柳離雪掰扯,淺眸看向檀淮,沉聲問他。
檀淮放下碗,雙手合十行了個禮貌的佛禮,溫聲回應:“貧僧尚有自己的事情,還請幾位見諒。”
柳離雪不知道在鬼市中具體都發生了什么,但宿玄和桑黛卻知曉他的意思。
兩人神情平和。
“嗯,好。”
柳離雪困惑看向檀淮,可和尚卻起身。
“貧僧尚有事,便先行一步。”
宿玄和桑黛齊齊回應:“好。”
親眼見檀淮離開,柳離雪驚訝問:“這高階精怪抓散修一事屬于禪宗的事務吧,他不跟著你們去查,有什么事情是非得這時候做的?”
桑黛ῳ*Ɩ 笑著問:“柳公子又怎知檀淮大師所忙之事與這高階精怪無關?”
柳離雪一愣。
他確實不知道,玲瓏塢散修失蹤一事與那幕后之人有關,是那人用藤蔓抓走了這些人,而玲瓏塢城主烏寒疏修為忽然進境,想必也與這件事有關,他修行的是固心道,若不是因為他的固心道,也不會有這么多散修進入城內。
如今春影劍出現在鬼市,但是知曉應衡下落的應當只有一個幕后那黑衣人,所以他以為是那黑衣人故意引桑黛去鬼市的。
柳離雪覺得,這件事只能從兩方下手,烏寒疏和鬼市。
可檀淮卻選擇了第三條路,沒有去任何一方。
柳離雪蹙眉,但自家尊主和尊主夫人看起來頗為淡定,甚至開始閑聊起來。
他們兩人這么淡然,柳離雪也只能強自壓下心神。
他看了眼門外,夜色越來越濃厚了。
當快要到子時之后,桑黛和宿玄起身走出客棧。
街道上沒多少人了,小狐貍看了眼自家劍修。
手腕上綁著長芒,腰間別著知雨劍,頭上戴著九繯簪,乾坤袋里也裝了很多吊命的靈丹,準備很充分。
他俯身抱了抱桑黛:“黛黛,有事就出來,莫要逞強。”
“好。”桑黛抱住他的肩膀,“若我一日內未曾回來,你便去尋我,好吧?”
宿玄蹭了蹭她的側臉,親了親劍修的耳廓。
“好,我記下了。”
他目送桑黛離開往鬼市瞬移而去。
宿玄收回視線,朝烏寒疏的城主府去。
他們不打算偷摸查了,或許有時候武力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若烏寒疏不說,那便直接打一頓。
桑黛一路來到鬼市外,這里依舊瘴氣遍布,可她不是妖族,解心草的藥性對她無效。
她拿起長劍,朝鬼市內走去。
鬼市屬于灰暗地帶,按理說這里也沒有宵禁,桑黛曾經去過的鬼市即使在后半夜也很熱鬧,人頭攢動。
可今夜,玲瓏塢的鬼市安靜沉寂。
越是往滿香閣靠近,那股陰森之氣便越是嚴重。
手腕上的長芒懸立在她的身后,知雨察覺到什么,一直嗡嗡震動。
桑黛停在了滿香閣門前。
那棟高七層的閣樓是昏暗的鬼市中唯一的亮光,樓上掛著數十盞燈籠,在這無光的鬼市中,它太過矚目,也太過詭異。
桑黛神色平淡。
一人款款踱步出來,寬大的裙擺拖曳在身后,烏發及腰,眉眼艷麗濃郁。
桑黛與她對視。
華苓輕聲問:“桑姑娘,我等你很久了。”
知雨忽然出鞘,一直震個不停,劍尖直指滿香閣內。
桑黛與知雨劍靈心意互通。
知雨在識海中告訴她:
“主人,我察覺到春影的氣息了,它就在滿香閣內。
玲瓏塢(十四)
知雨和春影同為天級法器, 對彼此的氣息格外熟悉。
應衡過去找不到桑黛的時候,只需要讓春影感知知雨劍靈的位置,順著劍靈所在的地方準能找到桑黛,桑黛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帶著自己的佩劍。
知雨告訴她, 應衡的劍就在里面。
在鬼市中, 在滿香閣內。
華苓依舊在笑, 倚在門框之上看著桑黛,目光灼灼盯著她, 好似篤定了桑黛會進來一般。
鬼市寂靜無人,桑黛用神識一掃便知曉白日那些商販都不在此處了。
“桑姑娘, 你敢進來嗎?”
華苓笑著問。
桑黛淡聲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從一開始便是做局引我進來吧, 你知道我能認出來那是假的春影劍, 借此來引我獨自前來, 將烏寒疏趕走。”
華苓唇角牽起, “桑姑娘聰慧。”
桑黛問:“鬼市里的人呢?”
“那自然是都走了。”
“你一個滿香閣, 有這么大的權力讓整個鬼市一掃而空?”
“這便不勞桑姑娘費心了。”
桑黛了然點頭:“你背后那人身份不一般, 我想一下,鬼市遍布四界,掌權之人身份不知,有傳言說是幽云一帶的某個宗門, 既然有能力讓整個鬼市都為你讓路, 想必是掌權人發的令吧。”
華苓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
桑黛安靜看著她,并未開口說話。
華苓的情緒收回很快, 不過眨眼間便又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樣。
“桑姑娘果真聰慧, 我是為了引你過來,你這不是也來了嗎?”
“春影劍何人交給你的?”
“你若敢進來, 我自然會告訴你。”
華苓轉身往里走,桑黛看了眼天邊,此刻已經子時過了一刻,宿玄應當也已經到了城主府。
他們沒有時間在玲瓏塢接著耗下去了,再有幾天便是宿玄的發情期,在那之前必須趕回妖界。
桑黛收回目光,邁上臺階朝滿香閣走去。
滿香閣中依舊如她白日來時,閣中掛了數千的燈籠,整個滿香閣一片明亮,是鬼市當中唯一的亮光所在。
桑黛跟在華苓的身后,將她的裙擺看得一清二楚,寬大的裙擺上繡了許多的芍藥花。
華苓帶她來到了大廳。
她停了下來,桑黛安靜停在她身后。
華苓沒有回身。
整個滿香閣中間是個大廳,而兩邊則是環繞的樓層,從任何一層探頭出來都能看到大廳中的場面,桑黛站在大廳內,仰頭后也能看到一間間閣樓。
華苓忽然開口:“我手中有兩柄春影劍,一柄真,一柄假。”
桑黛問:“是同一人交給你的嗎?”
華苓否認:“不是哦,真的那柄劍是一人給我的,假的是另一人給我的。”
桑黛微微蹙眉,這意思就是說想害她的人是兩批?
華苓仰頭不知道在看什么,珠釵垂在身后,流蘇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回蕩在空曠寂靜的滿香閣中。
她道:“我拿到真正的春影劍是在一百二十二年前,他將這柄劍給我,告訴我要保管好這劍,等他親自來取這劍,我等了他一百多年,他都沒有來這里。”
一百二十二年前。
桑黛的心跳空了一瞬,一百二十二年前,她剛好十歲,是應衡叛逃的那年。
“他告訴我,此劍暫存在我這里,若他能活下來,他會親自來取。”
桑黛的呼吸放輕,握劍的手越收越緊:“你為何會答應他?”
華苓還在說:“很多年前,我和我夫君經商,日子雖不算大富大貴,但也比尋常人好了許多,在我與夫君成婚的第三年,有一只邪祟逃竄進玲瓏塢,彼時我家就在那邪祟逃竄的路上,它闖了進來。”
“家中一百三十口人幾乎都死了,夫君護佑我躲進宗祠,他獨身前去迎戰邪祟,后來,那邪祟要殺了我夫君之時,他來了。”
這個“他”指的是誰,他們兩人心里都清楚。
華苓道:“他救了我夫君,我從未見過一人的劍可以那般快,那個有元嬰修為的邪祟,不到一刻鐘便被他壓制,我夫君的命保住了。”
桑黛問:“后來呢?”
“我和夫君都很感激他,我說如果日后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和夫君一定竭力相助,他笑了聲沒說話,此后我們幾年沒見。”
“直到一百二十二年前,他來找我了。”華苓回眸,與桑黛對視:“不過幾年沒見,他變了很多,當時的他渾身是血,與我初次見到的那位溫和柔軟的人簡直像是兩人。”
桑黛的呼吸越來越輕:“他將春影劍交給你了。”
“是。”華苓溫笑頷首,“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白衣劍修一身的血,烏發松垮披在身上,曾經柔和的目光呆滯無光,走路搖搖晃晃,倒在了華苓的家門口。
她循聲出去看到門口的血人嚇了一跳,叫來自己的夫君撥開這人的發絲,認出了這張臉。
他醒來后將春影劍留給了她,彼時的劍修低下高傲的頭,輕聲祈求:“在下想請二位幫個忙。”
華苓知道感恩,恩人這般祈求他們,自然是一口答應。
“在下想將春影留下,請二位保管,若在下可以活下來,自會親自來取春影,若在下十年內未來……春影,您二位可毀掉。”
春影劍被留了下來。
一晃便是一百二十二年。
桑黛啞著嗓子問:“他沒有來,為何你們不毀掉春影?”
華苓眸光沉靜,輕聲說道:“我們曾經想過毀掉春影,在知道他摧毀了歸墟靈脈之后。”
桑黛閉上眼,呼吸好似也因此困難起來。
春影劍是應衡親自交給華苓的。
應衡叛逃劍宗后被追殺,拖著重傷的身體來到了華苓的家,明明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烏寒疏家,但是應衡卻并未將春影擱置在城主府,他知道有人知曉烏寒疏和他是舊友,城主府也會被查,因此烏寒疏家并不安全。
他只能想到華苓家,一個普通的小商販,無人知曉他們相識,也不會有人查到華苓。
華苓說:“他交給我們春影劍之時,告訴過我們,若想毀掉這劍隨我們,他走后第三天,仙盟的消息傳到了玲瓏塢,應衡仙君是摧毀歸墟靈脈的兇手,我和夫君曾經想過毀掉春影。”
“……為何不毀?”
“因為不相信。”華苓搖頭,接著道:“不相信應衡仙君會是摧毀歸墟靈脈、屠殺蒼梧道觀的兇手,我經商多年看人很準,他的心很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當時和夫君想了很久,我們擔心這柄劍被發現后遭到應衡仙君的連累,我們曾經無數次想要毀掉春影。”
應衡走前看他們的眼神很愧疚,只是丟下一句:“若你們想毀掉此劍,也可。”
華苓后來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們若為了自保毀掉春影劍,應衡也不會怪他們。
華苓想到了什么,笑著說道:“應衡仙君為人確實很好,我和夫君決定來到鬼市做生意,這里魚龍混雜適合掩蓋氣息,我開了這滿香閣,等了他十年,他依舊未來。”
桑黛神色復雜:“……可你并未毀劍。”
“我想過毀掉,此劍在我手中越久,我便越是覺得心不安,如今四界對應衡人人喊打,若春影在滿香閣出現的消息傳出去,我和夫君都會因此遭到滅門之禍。”
“……那為何不毀?”
“我夫君不讓。”華苓彎起眼眸輕笑,似乎想到了自己的夫君,眼底都是柔和的笑意,“我夫君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當年沒有應衡仙君,我和夫君早已沒命。”
“你們又等了一百多年?”
“對,直到前一段時間,有人來了,給了我一柄假的春影劍,讓我將你引過來。”
桑黛抿唇,已經能猜到是誰做的了:“是鬼市背后那人?”
華苓雖然在笑,可笑意卻不達眼底:“桑姑娘,你可知用假的春影引你過來,是為了什么嗎?”
桑黛垂下頭,看著光滑的青磚,眸光一點點冷下。
“知道。”桑黛的聲音毫無波瀾:“為了殺我。”
“你不問為何明知你是應衡仙君的徒弟,我們還是要殺你?”
“知道。”桑黛微抬眼皮,剛好與華苓對視,滿香閣中濃重的殺意她自然也能察覺出來,“因為你沒有辦法,你不想殺我,但有人要你殺我。”
話音落下,腳下劇烈搖晃,失重感傳來。
七層高的滿香閣迅速下陷,轉眼間,高聳輝煌的滿香閣消失在地面之上,從鬼市徹底消失。
桑黛動也未動,華苓始終端著笑。
待到劇烈的轟鳴聲消失之中,滿香閣中寂靜無聲,桑黛轉身看向閣外。
木門擋住她的視線,但難以擋住無孔不入的殺意。
桑黛拔出知雨劍,冷聲道:“滿香閣建立在傳送陣法之上,如果我沒猜錯,我們現在已經不在玲瓏塢了,是嗎?”
華苓笑道:“桑姑娘聰慧。”
桑黛問:“我師父的春影在你手中,外面那些人知曉嗎?”
華苓否認:“那自然是不知曉,否則也不會交給我假的春影,讓我引你過來了。”
桑黛反問:“你告訴我那些事情,如今他們知曉春影在你手中,你就不怕他們對你不利?”
華苓輕笑出聲,聲音縹緲恍惚:“桑姑娘,有時候被逼到絕境,我們這些小人物也會有很大的勇氣去做某件事。”
緊閉的滿香閣大門被轟然撞開,桑黛凝眸看去。
她看到烏泱泱的人,起碼三四千人。
整棟滿香閣被轉移到百里之外,桑黛看到一片荒野,此刻荒野中站滿了人。
桑黛微微瞇眼,看清楚了他們身上的衣服:“幽云……施家?”
她知曉這些人是哪里來的了。
人群散去,從中開出一條小道,盡頭站著一女子。
一身粉裙,眉目秀麗,明明才十月,她卻穿了厚厚的襖裙,面色格外蒼白。
身后跟著個身形修長的紅衣少年郎,身懷神獸血脈,卻在一個人修面前卑躬屈膝。
桑黛與施窈很久沒見過,上一次見面還是在那次大戰之中,如今都過去四個多月了。
劍修冷臉相對,施窈捂著嘴輕咳兩下,卻還是端著笑意。
“桑師姐,我等你好久了。”
***
城主府內安靜沉寂,今夜月色很稀松,宿玄與桑黛分開后很快便趕到了城主府。
九尾狐站立在高處,垂眸看著昏暗沉寂的城主府。
銀發被夜風揚起,帶動黑色的衣袍獵獵作響。
城主府內的守衛對他來說算不得什么,宿玄知曉烏寒疏大概在何處,沒有去別的地方,徑直往東南方向趕去。
竹林中無光,宿玄一路瞬移過去,林間盡頭的石室外,陣法早已被桑黛搗毀。
宿玄不用破陣,直接來到了石室外面。
那間石室不大,宿玄站在門口便能看清楚一切,三面墻上懸掛著壁畫,里面除了三幅畫只有一人。
他坐在地上仰頭看畫,旁邊散了十幾個酒瓶,似乎是喝了兩天的酒,宿玄站在外面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酒意。
他并未進去,負手等在石室外。
宿玄知曉,烏寒疏早已知曉他來了。
石室里的人還在喝酒,宿玄靠在石門邊微微仰頭去看三幅壁畫。
除了烏寒疏,他其實并未見過這畫上的其他五人,桑黛的父母、檀淮父母、應衡,這些都是活在別人話中的人。
宿玄看到紫衣青年和身旁的綠衣女子,桑黛長得很像他們兩人,而一旁的應衡……
桑黛周身的氣息與應衡也很像。
“你認得他們嗎?”
石室內久坐飲酒的人緩緩開口。
宿玄冷聲回:“不認識。”
“那夜來的那位女子認識他們嗎?”
宿玄道:“認識。”
他果然記得那晚的事情,記得桑黛來了這里。
烏寒疏沉默一會兒,喝完了手里捧著的酒,酒瓶被擱置在地面之上。
他望向畫上的紫衣青年和綠衣女子,輕笑了一聲:“她長得可真像他們啊……”
“眉眼像了阿萱,但輪廓又像了白於,特別像,有阿萱的溫柔,又有白於的堅韌。”
宿玄聲音淡淡:“你與這畫上的兩人是何關系?”
烏寒疏重新開了一瓶酒,輕聲說道:“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宿玄反而笑了:“普通朋友可不會這般供著彼此的畫像,在城主府打了個石室,外圍布下陣法僅僅為了護著幾幅畫。”
烏寒疏并未回頭看宿玄,低聲道:“是啊……我都不敢對外說我們是朋友……”
宿玄雙手環胸靠在門上,石室內只點了幾根蠟燭,光影昏暗綽約。
他急著去找桑黛,根本不想跟烏寒疏廢話:“說吧,玲瓏塢城內散修失蹤一事、那幕后之人的身份、以及當年群英會的事情。”
他一口氣問了幾個問題,烏寒疏身子頓住,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宿玄等了近一刻鐘他都沒有開口,小狐貍眉頭一皺有些不耐煩。
“烏寒疏,本尊不想跟你多廢話,你最好老老實實開口說出來。”
“我不說你會怎樣?”
“本尊會打到你說。”
這畫上的六人,宿玄敬重應衡仙君,因為他是桑黛的恩師。
敬重微生萱和白於仙君,因為他們是桑黛的爹娘。
其余人與桑黛毫無關系,小狐貍本身也不是多有禮貌的人。
烏寒疏笑了幾聲,撐著身體站起身,因為喝的酒太多,走路有些不穩,晃悠著轉過身。
宿玄并未易容,依舊是昨日白天見到烏寒疏的模樣,只是將黑發變回了自己的銀發。
烏寒疏從那一頭銀發便知曉宿玄的身份。
他的臉很紅,眼神已經有些不清明了,瞧見宿玄之后挑眉輕笑:“妖王大人怎么會來我這里?”
他打了個酒嗝,宿玄頓時后退幾步,眉頭一皺很是嫌棄的模樣。
烏寒疏捂住嘴:“抱歉,喝多了……”
宿玄越發不耐:“烏寒疏,你說不說?”
烏寒疏閑散笑著:“你是妖王……那夜來的人便是劍宗桑黛吧,如今四界人人知曉,妖王宿玄娶了劍宗桑黛,兩位天級靈根覺醒者成了道侶。”
宿玄沒有說話,不否認便是默認的態度。
烏寒疏的神情有些恍惚,聲音也輕了很多:“桑黛……她是應衡仙君的徒弟,應衡從不收徒的,她長得與阿萱和白於那般像,所以她……她真的是阿萱和白於的孩子啊……”
應衡從不收徒,卻主動收了桑黛,一個家都未成的人收了個三歲的奶娃娃做徒弟,手把手將她養大。
烏寒疏捂住眼睛,悶聲笑了起來:“原來他們還有血脈啊……我一直都不知道,當時大戰之時我明明也去了,可我也丟下了桑黛……我以為她只是劍宗的弟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是阿萱和白於的孩子……我若知道怎可能會拋下她……”
宿玄反問:“你很后悔嗎,很愧疚嗎?”
烏寒疏呢喃:“我后悔……我對不起她……她是阿萱和白於的孩子,我怎么可以與旁人一樣拋下了她……”
宿玄冷嗤,只覺得這人也一樣惺惺作態,不想再多廢話,冷聲道:“她就是來查當年的事情,你若愧疚便將所有事情都告訴本尊,若你不說本尊便拆了城主府,打到你說。”
烏寒疏嘆氣,“妖王大人果然與你在外的名聲一般,脾氣暴躁又愛打架。”
宿玄看起來已經很不耐煩了,來之前桑黛便說過,不用介意她,烏寒疏是應衡和她爹娘的好友,但桑黛與他沒有半分關系,若一直不說可以用些手段。
瞧見某只狐貍的業火都燃出來了,烏寒疏朗聲笑著,撿起了地上的一壇還未開封的酒遞給宿玄。
“妖王大人不若喝幾杯酒,坐下來好好聊聊?”
宿玄看也未看他遞來的酒瓶:“不必,本尊不喝酒。”
這話自然是假話,說出來烏寒疏都不信。
他又盤腿往地上坐,自顧自拆了酒塞:“你要問什么啊,讓我從何講起,是說當年群英會上我們的相識,還是說我的修為進境,亦或是玲瓏塢內的散修失蹤?”
宿玄冷聲道:“從頭到尾,你都給本尊一字一句說出來。”
烏寒疏捧著酒瓶,目光暈暈乎乎:“……你來了這里,那桑黛去了哪里?”
說完不等宿玄回答,他又笑著說:“我真是說胡話了,你若是來了這里,桑黛定然是去查春影劍了……可那柄春影劍是假的啊,那真的春影在哪里呢,誰放的假劍……”
宿玄算是聽明白了一件事:“你不知曉春影劍幕后的人?”
“我知曉的不比你們多。”烏寒疏抬眸與他對視,兩人一坐一站,“我也是剛知道春影劍在鬼市的,去了才知道那是假的,真正的春影劍我不知道。”
宿玄眉頭緊皺。
若烏寒疏與那黑衣人有合作,可他并不知曉春影的事情……那春影劍便不是那幕后人放的,就說明還有第二隊人想要引桑黛去鬼市。
難道是……
小狐貍的臉色瞬間陰沉。
是施窈。
用春影劍引桑黛去滿香閣的是施窈,他早該猜到的。
傳言說鬼市掌權人是幽云一帶的某個家族,而施夫人本家便是幽云地帶最大的家族,施家的勢力很大也很隱蔽,因此施夫人明明參與進了獻祭弟子一事,仙盟已經定罪,施家卻仍然可以保下施夫人,背地里不知道往仙盟某些長老手中塞了多少靈石。
宿玄下意識想要去找桑黛,剛轉過身,烏寒疏忽然開口攔住了他。
“妖王大人,即使鬼市有埋伏,你夫人也還能應付一會兒,但我要說的事情,過會兒可不一定能說了。”
宿玄猛地轉身回眸。
烏寒疏的唇角溢出黑血,自脖頸上漸漸有黑紋爬上。
他的生機在迅速流失,卻依然在笑:“妖王,你可知道四苦到底是何東西嗎?”
“四苦荼毒,歸墟覆滅。”
“四苦之毒可以殺了我們所有人,除了桑黛。”
***
薈青山距離玲瓏塢百里遠,山勢不高,但地勢兇險。
應衡再一次從山路上滾了下去,荊棘扎透了他的腿,血水將白衣染透,他沒有痛感,并未覺得有什么。
春影告訴他,他的左手邊有根藤蔓,拽著那根藤蔓便能上去。
應衡艱難爬上去,摸索著找自己用來探路的樹杈。
白衣劍修渾身狼狽,完全沒有過去的一點整潔。
他在識海中與春影對話。
起初的春影只是單純指路,春影的話不多,與知雨一般話少。
直到應衡再一次摔倒在山溝中,凡人若是這般摔早就摔死了,但應衡是天級靈根覺醒者,即使沒了靈根,畢竟經過天雷鍛體,體格非凡人可比。
這一次周圍沒有可以攀爬的地方,應衡爬上去數次都跌了下來。
他有些沒力氣,坐在巨石上積蓄體力。
春影劍忽然開口:“主人。”
應衡茫然回應:“春影,周圍還有路嗎?”
春影卻并未回答他的話。
它好像感受到了什么,沉默了許久。
應衡很了解春影,似乎是想到了別的,他搭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揪緊。
“春影……你感受到了什么?”
應衡什么都聽不到,風聲、蟬鳴聲、樹葉刮動的沙沙聲,于他而言都只是無盡的虛妄與沉默。
他只能通過識海與外界溝通。
識海中的劍靈告訴他:“黛黛來了。”
應衡初時很茫然。
他的嗓音沙啞:“……你說什么?”
“黛黛來了,我感知到了知雨劍,知雨的劍靈在嘗試和我聯絡,但我如今被關在結界內,我無法聯系它。”
春影只能借助與應衡的主仆契約相隔千百里去聯系他,但卻不能和沒有契約關系的知雨溝通。
它可以收到知雨的消息,卻無法回應它。
應衡抖著聲音問:“黛黛……黛黛去了哪里?”
“我們如今在幽云城,黛黛被……圍殺了。”
應衡忽然站起身,不管不顧往上爬。
他好像突然多了很多力氣,抓住一旁的石頭用盡力氣往上爬。
跌下了好幾次,終于艱難爬了上去。
應衡站起身,忙往山下走。
他什么都看不見,只能借助春影的指引。
春影說:“黛黛是來尋我的。”
應衡呼吸顫抖:“我去尋你。”
“我去尋黛黛。”
“春影,我去找你們”
玲瓏塢(十五)
四苦荼毒, 歸墟覆滅,這是很久之前桑黛也跟他說過的話。
他們都不知曉四苦到底是什么東西,竟然可以覆滅整個歸墟,這幾乎相當于毀掉修真界。
烏寒疏的身上爬上了更多的黑紋, 從衣領之內往外蔓延, 露在外面的肌膚上遍布此種黑紋。
“妖王, 你知曉四苦到底是什么東西嗎?”
宿玄的臉色很冷,問他:“你為何會知道它?”
烏寒疏笑著說:“我三百年前便知曉這種東西了。”
他身上的黑紋越爬越多, 宿玄眸光也冷下,上前一步扣住他的手腕, 用靈力強行壓制烏寒疏身上的黑紋。
這一接觸便直接感受到了烏寒疏身上的死氣。
宿玄彎腰與他對視,淡淡收回了手。
沒必要了, 烏寒疏的心脈基本枯竭大半, 死期也就在這幾日了。
宿玄站直身體, 有些嫌棄這屋里的酒氣, 又懶洋洋往門口一站。
他對烏寒疏沒什么同情心, 作為城主毫無作為, 散修失蹤一事背后也有他的推動,若在妖界宿玄定是要治他的罪。
烏寒疏笑了笑,并未在意宿玄的無禮,放下手中的酒。
“我的時間不多了, 你既然是桑黛的夫君, 有些事情告訴你也無妨,趁現在還有時間……他還沒來……”
后半句話嘟嘟囔囔有些聽不清。
宿玄靠在墻上沒說話, 儼然是等烏寒疏先開口的態度。
烏寒疏喝多了, 醉醺醺道:“事情太復雜了,從哪里開始講起呢?”
他垂下頭, 目光茫然,呢喃的聲音像在自言自語。
“太久太久了,三百年前的群英會在玲瓏塢舉行,應衡代表劍宗前來參加、白於仙君代表蒼梧道觀來參加,微生萱是來玲瓏塢尋人的,陰差陽錯參加了群英會,而韶溪和檀暮清當時都是散修,也來參加了群英會,而我是主辦那一屆群英會的人。”
韶溪和檀暮清,宿玄一聽便知曉是檀淮的爹娘。
“當年的群英會因為一些原因推遲了許久,修士們駐留在玲瓏塢,我們六人一見如故,成為好友,微生萱和白於是在玲瓏塢成的婚,韶溪和檀暮清當時也心意相通,一切都應該好好走下去的,一切本應該好好走下去的……”
他越說聲音越低,身上的黑紋也愈發多。
宿玄看不出來,為何他忽然間便這般虛弱,明明昨日在滿香閣見到之時還好好的。
烏寒疏忽然笑起來,眼角晶瑩的水花卻告知了宿玄,他并不是這般開心。
宿玄眼眸半瞇,問:“群英會發生了什么?”
烏寒疏微微仰頭喲喲,眼角的淚花明顯。
“群英會啊……死了好多人……”烏寒疏道:“你們都不知道吧,當年參加群英會的人,最后大多都死于瘋病,如今呢……我恐怕也快了。”
瘋病。
宿玄臉色一冷:“為何這般說?”
烏寒疏身上的黑紋越來越多,宿玄上前一步要給他傳送靈力吊命,可烏寒疏卻舉起手阻止了宿玄。
他依舊淡然,好像即將走向死亡的不是自己一般。
烏寒疏僵著身體抬起手腕,他用靈力凝化出利刃,在腕間劃了個口子。
血水涌出,他不知從哪里撿到了一根斷藤。
宿玄一眼就看出來那斷藤是來自于哪里了。
斷藤的尖刺感應到了靈力,扎進他的傷口中瘋狂吸食血液,原先有些萎蔫的蔓身逐漸多了更多生機。
他的靈力中涌出了一股股黑氣。
宿玄前不久剛見過這種黑氣,小狐貍微微挑眉:“這是什么?”
烏寒疏笑著道:“四苦,這才是四苦,真正的四苦之毒。”
宿玄的臉色顯而易見地陰沉下去。
他緊緊盯著烏寒疏泄露的靈力上纏繞的黑氣,這東西只有桑黛沒有,這竟然是四苦?
“四苦到底是什么?”
烏寒疏任由藤蔓吸食自己的血液,目光變得有些悠遠。
“四苦啊……那是會使人發瘋的東西。”
“……什么?”
“如你所見,我的靈力中帶了四苦,不僅是我,除了桑黛之外的所有修士都帶了四苦之毒,這毒素會侵蝕經脈,修為越高,越容易發瘋。”
烏寒疏看了眼宿玄,微醺的眼睛瞇起:“妖王大人猜,為何修真界很多年都沒有出過渡劫修士,為何修士的壽命越來越短?”
“難道不是因為歸墟靈脈受到侵蝕?”
“可又是什么侵蝕了歸墟靈脈?”
宿玄啞聲。
這么多年了,從六千年前歸墟靈脈被侵蝕,靈脈大幅度衰弱,修士們修行越來越困難,這件事傳了這些年,可從來沒人說過是因為什么才導致歸墟靈脈被侵蝕的。
民間傳聞太多,傳到現在已經有很多說法,無從辨別真假。
可如今……烏寒疏的話讓宿玄不得不想到另一點。
宿玄問:“是四苦?”
烏寒疏壓下脖頸上的黑紋,輕笑點頭:“四苦侵蝕了歸墟靈脈,靠靈脈修行的修士體內自然也帶了四苦之毒,這毒素會逐漸侵染經脈,修行越久,修為越高,等到了一定的境界,四苦便會吞噬你。”
“那么,自然就瘋了啊。”
宿玄總算聽明白了。
過去有太多修士死在雷劫之下,雷劫太過考驗修士的心性,四苦侵蝕人的心神,那么天雷之下便極易瘋癲,從而死在雷劫之下。
要么被四苦侵染神智,心境徹底破碎,走火入魔成為邪祟,從而被四界斬殺。
“我們所有人的體內都帶了四苦,只有桑黛沒有。”烏寒疏呢喃:“只有她沒有。”
宿玄沉聲問:“ῳ*Ɩ 為何只有黛黛沒有?”
烏寒疏搖頭:“不知……那藤蔓喜吃四苦,我們任何一人動用靈力,那藤蔓都會因此躁狂,只有桑黛不會……它對桑黛毫無興趣,只有桑黛的靈力純凈沒有一絲四苦之毒。”
“城內的散修也被那藤蔓吃了?”
烏寒疏慘笑點頭:“是啊……那藤蔓喜歡四苦,那些散修沒有經歷正規的教習,修行的道術不正,身上的四苦最是濃郁,我突破化神境,他們是來尋我用固心道幫他們穩固心境的……”
宿玄冷聲:“那人幫你沖破固心道,讓你引那些散修進城,他在城內殺人?”
烏寒疏點頭:“對。”
宿玄直接被氣笑了,“烏寒疏,你但凡在妖界,本尊早便剮了你了。”
烏寒疏只顧著呢喃:“我該死……我確實該死……”
宿玄一點也不想聽烏寒疏說這些廢話,直截了當開口:“告訴本尊,當年群英會到底發生了什么?”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讓那些修士們在此后幾百年里相繼死去,群英會從此取消,他們六人不敢見彼此?
宿玄直覺,這件事與這莫名其妙的四苦有關系。
可烏寒疏卻只是仰頭看他,輕聲道:“妖王,再有三日就要到我們的三百年之約了……”
宿玄蹙眉,只覺得這人開始裝瘋賣傻起來了,沉聲威脅:“烏寒疏,本尊在問你話,你若再不說便真的要動手了。”
烏寒疏笑道:“說不了,宿玄……那是天命,我們都說不了。”
他的目光宿玄的身后,唇角勾起笑意。
“宿玄,有些事情,真的就只是天命。”
宿玄頓了一下,隨后驟然回眸。
青梧劍出,擋住了從身后打來的濃重黑刃。
宿玄瞬移至遠處,冷眼看著虛空中的人。
烏寒疏躺在地上,仰頭去看三面墻上懸掛的畫,神情恍惚好像根本不在乎宿玄這邊。
高空之上,一人懸空佇立。
那人依舊是在雪境中的一身黑衣,戴著與上次一模一樣的面具,看不出來五官,但周身濃重的黑氣讓人看了就討厭。
他居高臨下看著宿玄,面具下的眼眸還帶著笑。
宿玄咬牙切齒:“是你。”
原來烏寒疏方才呢喃的是“他還沒來”,指的是這個人?
黑衣青年看了眼躺在石室中的烏寒疏:“你與我做交易,就只是為了那盆花?”
宿玄心下一沉,下意識往石室內看去。
烏寒疏脖頸上的黑紋越來越明顯,周身的死氣也逐漸加重。
他撐起身體慢悠悠爬起身,轉身看向懸掛在正中間的壁畫。
那是他們六人的最后一張畫。
他道:“我們曾經定下三百年之約,花開之時,便是再見之日。”
宿玄想起了桑黛說過的話,在烏寒疏的屋內看到的那盆花,徴景十三年共栽之。
他冷聲問:“你們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黑衣青年挑眉:“那朵花早該死了,他將那朵花的靈識栽在了自己的識海當中,用魂力養著它,可他不過是元嬰修為,身上的四苦已經快要吞噬他了,我壓制了他的四苦,助他步入化神境,讓那朵花也有再開之日,我是在做好事啊。”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瞬,又道:“啊,對了,你那朵花應該快開了,你不去看看嗎?”
烏寒疏像是被觸碰到了什么關鍵點,急忙轉身,走路跌跌撞撞。
“對……對……我的花,我們的花……”
他毫不在意宿玄還在這里,對桑黛的生死好像也沒了過多的關心,酒勁上頭,整個人跟個醉鬼一般朝別院跑去,甚至中途還摔了幾下。
烏寒疏對桑黛的愧疚,僅僅只讓他告訴了宿玄什么是四苦,但遠比不上他的那盆花。
桑黛在他的眼中,是微生萱和白於的孩子,所以他告訴宿玄這些事情,比起桑黛的生死,他更在乎那盆花。
宿玄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他抬眸望向高處的黑衣青年,鴉青的睫羽微抬,業火在身后燃起。
“你到底為何要殺黛黛?天道派你來做什么?”
黑衣青年挑眉:“你竟然能猜到是天道,唔,我倒是沒看錯人。”
他那一句話說的云里霧里,宿玄不愿再廢話,飛身朝他打去。
黑衣青年氣定神閑,只顧著躲卻根本不反擊。
“你這么急著跟我打架,可我是來讓你看一件事情的,宿玄,你要不要看?”
“滾。”
黑衣青年彎眼,接住宿玄的業火刃,卻又轉眼間出現在宿玄的身后,徑直朝他的后心劈去。
青梧劍翻轉過來,劍身抗住由黑氣凝成的彎刃。
宿玄瞬移至地面,在看到那人的招式之后,琉璃眼底殺意迸發。
黑衣青年并未下來,依舊懸立在虛空,薄唇微彎道:“宿玄,你可知曉當年微生家滅門究竟是為何?”
宿玄聲似寒冰:“為何?”
“因為桑黛。”那黑衣青年笑著說:“因為桑黛不受四苦侵蝕,所以四苦要殺了桑黛,所以被四苦逼瘋的人都會圍殺桑黛,所以微生家也因此滅門。”
宿玄薄唇緊緊抿起,看似面無表情,但垂在衣袖中的手卻緩緩攥起,輕輕顫抖。
“宿玄,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翎音看到的新天命,桑黛依舊是你們七位天級靈根覺醒者當中死得最早的一個,她真的會被圍殺在歸墟哦。”
他的尾音上揚,似乎這是件很愉悅的事情,他在以玩笑的口吻說出來。
“而你,你在她的身邊,你也會陪她一起死去,桑黛身邊的所有人都會死,宿玄,你猜我若是將四苦和桑黛的身份說出去,四界會不會集體圍殺她?”
宿玄的手抖個不停,長睫輕顫,瞳仁驟縮。
會嗎?
當然會。
人性是最經不起考驗的東西,桑黛是唯一不受四苦之毒侵蝕的人,也是唯一會覆滅歸墟仙境的人,她是修真界最大的隱患。
一個天級靈根覺醒者,死了便死了。
但歸墟仙境是四界的根基,決不能亡。
“所以,只要我說出去這件事,桑黛就必死了哦。”
黑衣青年微笑道:“因為你們太弱小了,你一個大乘初境,她也是大乘初境,你們如何活下去?”
“連渡劫都不是,八十一重天的劫雷你們能抗住幾道,四界那么多大能圍殺你們兩個大乘境修士更是輕而易舉,寡不敵眾,你可知曉這個道理?”
明明應該淡定的,明明知道或許他說的都是在故意激怒他,可當聽到他的話之時,宿玄根本冷靜不下來。
微生家因為桑黛滅的門,這件事若是讓桑黛知曉,她定是接受不了。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若桑黛和四苦的關系暴露,桑黛是唯一可以覆滅歸墟的人,那么桑黛……
定是會被四界圍殺。
翎音說的天命都會發生。
宿玄緊抿著唇瓣,松開了袖中緊握的手,俊美的臉上毫無情緒,一身黑袍沉默陷進黑暗之中。
他忽然笑了:“對啊,你說的對,這件事是不能讓外人知曉。”
業火自腳下延綿開來,重重火焰吹動墨黑的長袍,銀色的長發在熱浪中翻轉。
眨眼的功夫,宿玄已經瞬移至他面前。
微微上挑的狐貍眼彎彎,笑意卻不到眼底,反而盡是寒冰冷意。
他反手召出青梧,劍身之上纏繞著業火,一劍捅穿了那人的腰腹。
“那我便殺了你,你死了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濃重的黑氣從黑衣青年的腰腹間貫穿出來,他抬頭看了眼天邊漸漸聚集的濃云,淡聲一笑。
“好呀。”他的聲音依舊是笑盈盈的,“那你便來殺了我吧。”
“宿玄,我死了,就不會有人知曉這件事了哦。”
知道他在故意激怒又怎樣?
宿玄只有一個想法,殺了他。
殺了他,就不會有人知曉桑黛與四苦的關系,四界也不會圍殺桑黛,這一切都會爛在他們的肚子里,桑黛絕不會死。
沒有人可以殺她。
***
夜雖已深,但城內并不安穩。
藤蔓自地面中竄出,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分化出數以千計的藤蔓游走在玲瓏塢的巷道之中。
飛花閣中歌舞升平,修士們坐在大廳中飲酒。
一修士醉醺醺道:“劍宗宗主沈辭玉心境大跌,來了城主府請烏城主幫忙修補心境,以人家的交情,應當得等幫他修補過后才能來這里辦宴,屆時我們才能去找烏城主修補心境。”
“沈宗主如今心境大跌,烏城主還會有余力幫我們修補心境嗎?我來這玲瓏塢……可是為了他啊。”
“不知,反正他放了話出去,這里要設宴,他肯定是要來的,我們等著他就行。”
柳離雪被吵得睡不著,他坐在窗邊眺望遠處,子時已經過了很久,也不知宿玄問出來了沒有,桑黛又是否打聽到了春影劍。
孔雀面色依舊蒼白,丹藥被摸走,他身上沒有什么可以吊命的東西,只能用桑黛的乾坤袋中那僅存的丹藥想辦法穩住自己的經脈。
“小二,再點壺茶來。”
柳離雪頭也不回,依舊撐著下頜淡聲說話。
夜風透過半開的窗戶吹拂到臉上,他卻并未覺得冷,撐著下頜仰頭望月。
烏云漸漸吞噬圓月,月影被濃重的云層遮擋,周圍越發昏暗。
柳離雪心下困惑,今夜本該月明星稀,這濃云是哪里來的?
而且這云層所在的地方……
怎么好像是城主府?
柳離雪剛要端茶喝,可桌上始終未曾上新茶。
“小二?”
他回眸看去。
他的后面原先坐了十幾個人,本來是在飲酒,可如今……
粗壯的藤蔓纏繞上他們的脖頸,那些人驚恐瞪大了眼睛,朝柳離雪的地方看來。
遠處飲酒的修士哆哆嗦嗦站起身,剛要拔劍劈過去,柳離雪拍桌站起來。
“不能動靈力!”
可已經晚了,那劍修的靈力加注在劍身之上,劍光朝藤蔓劈斬而去。
一根藤蔓斷裂,卻分化出更多的藤蔓,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忽然調轉方向朝他沖來。
蔓身上的葉子長出了獠牙,兩片碩大的葉子一張一合將那人包裹進去,一聲痛呼被生生截斷。
咀嚼的聲音駭人,飛花閣中的修士們嚇得驚慌失措。
柳離雪立即道:“不能動用靈力!”
他當時看得沒錯,這些藤蔓對凡人不敢興趣,只有當用了靈力后,靈力上纏繞的黑氣會激怒它,它會瞬間起了殺意,當時的柳離雪便是在動了靈力之后,那藤蔓忽然瘋狂起來。
客棧中的藤蔓越來越多,在地面上蜿蜒爬行,有時會爬上修士的身軀。
它像是在聞什么東西,那些散修渾身發抖,下意識要動手反擊,卻又被柳離雪攔住。
“讓它聞,不動靈力就不會死!”
它只吃那黑氣,他們的血肉中沒有黑氣,只有靈力帶了黑氣。
散修們不知道這紅衣妖修究竟是誰,但瞧見藤蔓爬上柳離雪的身體,他一動不動薄唇緊抿,即使那藤蔓上的葉子中已經長出了獠牙,獠牙在他的脖頸上輕蹭,似乎在尋找哪里下嘴比較好,他依舊沒有動。
不懂靈力,只是冷眼看著纏在身上的藤蔓。
不過幾息工夫,那藤蔓似乎不感興趣,蔫蔫離開了他。
柳離雪松了口氣,擦了擦額上的汗。
賭對了。
它們真的只吃靈力中的黑氣。
散修們閉上眼睛,咬牙忍著強烈的恐懼,整間客棧被藤蔓纏滿,樓上不斷有慘叫傳來。
閣樓上休息的修士們并不知曉不能動用靈力,在睡夢中被藤蔓驚醒,自然是下意識反擊,靈力上的黑氣會激怒這些藤蔓,從而讓他們成為這藤蔓的腹中之物。
柳離雪不敢動靈力傳音,單憑人聲那些修士根本聽不見,他想救人也沒辦法。
一刻鐘后,整棟客棧除了沒有靈力的凡人,以及在大廳中不敢動彈的散修們,血水從樓上竄下來,客棧陷入沉寂。
藤蔓似乎是察覺到了這些散修們都是沒有靈力的凡人,對他們完全不敢興趣,于是蔫蔫退下,繼續游走在城內尋找新的獵物。
柳離雪雙腿一軟,撐住桌子穩住身體,大口大口呼吸著,心跳幾乎要跳出胸膛。
幸存下來的修士們跌坐在地,有人崩潰大哭,有人小聲道謝。
“多謝道友,多謝道友救命之恩。”
柳離雪壓根沒管他們,他看向窗外,整個城內四通八達的全是藤蔓,隨處可見,遠處不斷有慘叫聲傳來。
這些藤蔓似乎在尋找獵物,主藤并不在這里,柳離雪并未見到那根開了花的藤蔓。
當時襲擊他的那根藤蔓有意識,主藤分化出了數以千萬的藤蔓,蔓身上還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可如今游走在城內的并沒有那根藤蔓,這些藤蔓身上沒有花、更沒有花骨朵。
沒有自我意識,只靠靈力吃人。
柳離雪看了眼天邊的云,已經完全遮蔽了月光。
那云不像是要下雨的癥狀,更像是……
劫雷。
誰要渡劫了?
他沒工夫管這些事情,翻身跳出窗外,沒敢動用靈力,快步朝城外跑去。
如果他沒記錯,玲瓏塢城外不遠處便是禪宗的一個門派,如果這些藤蔓今夜真的要屠了整個玲瓏塢,宿玄和桑黛各自被困住,檀淮不知所終,只靠他一個重傷的元嬰妖修是絕對無用的,只能去搬救兵。
柳離雪躍上房頂,一邊往城外跑,一邊給宿玄的通信玉牌留音。
***
桑黛面對的是幾千修士。
她依舊淡然,目光看向通道盡頭的施窈。
施窈身后跟著畢方。
而她的右后方,站著個紫衣女子,模樣美艷,是桑黛見了一百多年的臉。
桑黛唇瓣緊抿,執劍的手忍不住一緊。
施夫人看向她的目光全無曾經的溫柔,過去是裝出來的母女之情,如今真相都敗露了,也沒必要再多做偽裝。
“窈窈,今夜便能為你換靈根了。”
施窈笑道:“多謝阿娘相助。”
阿娘。
她終于改口了。
桑黛微微垂眸,喉口有些干澀。
劍修的情緒恢復很快,再抬眼之時已經全是淡然。
“你們殺不了我。”桑黛環顧了一圈,輕聲道:“你們當中修為最高的是畢方,化神境修士,其余都是元嬰和金丹,殺不了我的。”
施窈唇角的笑險些垮下來。
都什么時候了,桑黛還是一如既往自信,無論面對多少不公和危險,她好像一直都這樣淡淡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害怕。
這才更讓人討厭。
“是嗎,師姐?”施窈笑道:“那不如來試試吧?”
畢方攔住施窈的腰身讓她迅速后退。
施夫人微揚下頜,“拿下她。”
“是!”
數千名修士齊齊列陣,桑黛剛要沖出去,便聽到身后的華苓輕聲開口。
“桑姑娘,對不起,我沒有辦法。”
桑黛一愣,回眸的瞬間,華苓抬手打開擊碎了滿香閣墻壁之上的暗室。
白霧從四面八方的氣道中涌出,整棟滿香閣被霧氣侵蝕。
桑黛對華苓并未設防,急忙用靈力封住口鼻之時,但卻已經吸進了一些霧氣。
華苓的眼底含淚:“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應衡仙君……但我真的沒有辦法。”
迷迭香藥效很快,神醫谷那小怪物親自研發的東西,只需要一點便能讓化神修士暈上許久,大乘也會受影響,這東西致幻,桑黛的眼前一暈。
她搖頭果斷割了自己一刀,疼痛讓腦子清醒了過來,迅速掏出乾坤袋中的解毒丹吃了一顆。
桑黛沉沉看了眼華苓,原來方才華苓跟她說的那些話只是為了卸下她的防備。
她也不是第一次被算計了,并未說話,沒有出口職責華苓。
人這一生難免被背叛,桑黛見得多了,如今竟然毫不在乎了。
她這一路走來,真心待她的人不多。
桑黛沉默收回視線,拔出知雨劍沖入人群之中。
藍色的衣擺很快被數不盡的修士們淹沒,只能透過一陣陣劍光猜到她在何處。
華苓苦笑,微微垂眸,眼淚落下。
迷迭香無解,桑黛也只是暫時壓制住藥性,她越是動用靈力,那迷迭香便越是侵蝕經脈。
一人從后門進入滿香閣,來到她的身邊。
華苓抬眼看去,粉裙女子笑盈盈問:“春影劍在何處?”
華苓冷嗤出聲:“我按照你說的做了,你依舊沒有將我的家人帶來,在我沒有見到他們之前,春影不可能給你。”
施窈看了眼畢方,畢方會意。
紅衣少年瞬移至華苓面前,單手扼制住她的脖頸,華苓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畢方冷聲問:“春影劍在何處?”
華苓艱難開口:“我說了……我家人安全,春影我會交給你們……否則,你便殺了我 ,這輩子你也找不到春影劍……”
“你不是……想要那柄天級法器嗎?”
畢方的手越收越緊,眼看便要將華苓掐死,她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了,但死活就是不肯開口。
在華苓斷氣的前一刻,施窈覺得甚是沒意思,淡淡揮了揮手。
“放下她吧。”
畢方松了勁,華苓跌坐在地劇烈咳嗽,頭上的珠釵一搖一晃。
施窈站在滿香閣內,外面的荒野之中,數千人在圍殺一人。
綾羅穿梭在人群中替主人絞殺修士,知雨劍光四起,始終凜然。
施窈端著笑,可一只手卻死死扣著手背。
桑黛即使中了迷迭香,但劍意依舊強勁,這么多年了她始終都是這樣,明明什么都沒了,卻又能轉頭得到更多。
畢方道:“大小姐,您便在此處看著,桑黛打不過這么多人的,沒有那只孔雀在這里,她一個劍修單靠靈力扛不住神醫谷那小怪物的迷迭香。”
施窈一言不發。
桑黛越來越暈,一不留神被身后之人捅了一劍。
疼痛讓她暫時清醒,桑黛已經打了近兩個時辰,如今天光破曉。
周圍倒下了遍地重傷的修士。
可還是有很多人,施家訓練有素,前鋒倒下便會有后援頂上,包圍成圈將劍修困在其中。
知雨的劍靈在腦海里喚著她的意識。
“主人,打不完的,得想辦法離開,城內可能也出事了,我聯系不上青梧的劍靈。”
桑黛腳步一晃,險些跌倒在地,一人找準時機揮劍砍下,在劍修的手臂上劃了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主人,不能打了!”
長芒和知雨齊聲阻止。
桑黛搖搖頭努力清醒,輕聲回:“不打出不去。”
太多人了。
桑黛反手握劍,在自己的掌心劃了一道,劇烈的疼痛讓她更加清醒。
劍修的眉眼冷冽,調動靈力引到知雨劍身之上。
大片雷云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駭人的威壓自上壓迫而下,知雨和長芒瞬間便知曉了桑黛要做什么。
“不可!你本就因迷迭香受困,不能動用大量靈力引天雷!”
畢方有些詫異:“大小姐你猜對了,她還真的會引雷。”
施窈笑道:“她急了,城內出事,宿玄聯系不上,她急著去救人。”
畢方問:“是誰做的?”
施窈道:“除了那人和那根藤還能有誰?”
畢方頷首:“看來那人想先殺了宿玄,屆時再對付桑黛便好辦多了。”
施窈冷笑:“希望他真的是去殺人的。”
施夫人不知從何處突然出來,拽住施窈的手腕要將她拉向遠處。
“窈窈,她要引雷了,先離開這里。”
施窈溫順應下:“是,阿娘。”
畢方一把抓起地上癱倒的華苓,四人一起瞬移至遠處的山巔之上。
而圍殺陣中,桑黛咬牙忍住血氣,調動之前雪鸮留給她的歸墟靈力,知雨劍柄上的天虞石瘋狂轉動,金黃的靈力流通向劍身的花紋溝壑當中。
“主人!”
桑黛反手壓下,紫色的雷電自萬丈高空落下,卻并未傷她分毫,而是直接引到了知雨劍身之上。
劍光裹挾著粗壯的雷電劈斬而去,強大的威壓迸發,山崩地裂,硝煙四起。
畢方和施夫人連忙帶著華苓和施窈瞬移向更遠的地方,方才他們站立的地方,那座高山上爬上裂紋,塵土揚起,轟隆聲傳向數十里外。
那座山……
倒了。
施夫人不可置信:“她明明中了迷迭香,縱使邁入大乘后可引四十九重天的玄雷,怎可能這般強悍?”
三千余人的包圍,竟然還能絕地逢生?
施窈笑容僵硬,聲音陰沉:“強又怎樣?她壓制迷迭香用了大量靈力,如今又強行調動靈力引天雷,她又戰了這般久,定是撐不過去。”
當硝煙散去,只余下滿地重傷的弟子們。
劍修的藍衣破爛,身上幾道深可見骨的傷痕,烏發凌亂,滿頭珠釵斷裂,只剩下發髻之上簪著的那根九繯簪尚未斷裂。
她撐著劍站在滿地尸骸當中,長劍之上雷電隱隱浮現,桑黛輕咳幾聲,吐出大口的血。
長芒拖著她要離開:“主人,我這就帶你離開!”
“走什么?”女子的聲音清淡,還能聽見笑意,“師姐,你可知道,為何我們敢帶著區區三千人便圍殺你?”
即使有迷迭香,即使有幽云施家的弟子,但施窈依舊沒有把握可以殺了桑黛。
桑黛擦了擦唇角的血,暗自調動靈力壓制迷迭藥性。
她其實根本看不清施窈的臉,眼前一片模糊,腦子也暈暈乎乎。
施窈笑道:“師姐太過心軟,知曉這些弟子們聽從幽云家命令來殺你,只將他們打成重傷,真是心善呢。”
桑黛握緊手中的劍,“弟子們進入門派修行,本意是為保百姓平安,可以因除邪而死,可以戰死,唯獨不能因為你的一己私欲強迫他們白白送死,他們不該死,但是施窈,施夫人,畢方,你們該死。”
劍修反手挽出劍花,瞬移至施窈面前,長劍毫不留情朝三人斬下。
畢方一把扯過施窈,紅衣少年飛身迎上。
施窈站在施夫人身旁,瞧著遠處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笑道:“可是師姐,你還沒問我為何敢帶著這些人便來圍殺你呢,你可知,我真正的把握是什么嗎?”
桑黛抬眸,面前的畢方朝她勾唇輕笑。
“桑大小姐,我們賭的,一直都是你的心軟。”
畢方迅速退后,腳底下碩大的圓盤旋轉,經紋中紅光流轉,化為千萬紅線扎進那些重傷倒地的修士們身體中。
重傷的弟子們驚恐看向自己的身體,桑黛留了他們的命,可如今自己信任的家主要取他們的命。
弟子們呼救:“救命!”
桑黛瞳仁驟縮,下意識要拔劍斬斷那些紅線,可不過轉眼間,只剩下滿地的干尸。
瞬息之間。
她根本毫無施救的時間。
她站在陣法中央,面對著三千具尸骸。
整個篆盤當中只有她一人活著。
桑黛呢喃:“……幻殺陣。”
施窈的音量拔高:“師姐,你錯就錯在心軟。”
若桑黛殺了那些弟子,他們的神魂不會被陣法吸食成為幻殺陣的養料,這陣法根本建不起來。
桑黛的手在抖,滿地干尸像是夢魘。
施夫人唇角勾起,輕笑道:“當初將你交給應衡,他還真是把你培養成了這幅軟骨頭的性子,你與他太像了,他若是在這里也會走到這種局面,可是黛黛啊,有時候心軟不是好事。”
桑黛與她對視,她曾經喊了一百多年的阿娘,如今看她的眼神滿是嘲諷和冷漠。
心軟是錯嗎?
她真的不知道。
幻殺陣在此刻迸發,萬千紅光朝陣中的桑黛涌去。
知雨和長芒驚恐喚她:“主人!!”
玲瓏塢(十六)
桑黛醒來的時候, 滿身落花。
她有些茫然,額頭上被敲了一下。
接著是熟悉且溫柔的聲音傳來:“誰家小弟子在偷懶啊,今日的劍法練了沒?”
她循著聲音看去,一人半蹲在她身前笑著看她。
一身繡著青竹的白衣, 滿頭青絲僅有一根木簪束起, 五官清俊不似凡人, 眸光柔軟澄澈,是一張格外溫和的臉。
桑黛捂住頭:“師父, 你又打我。”
尾音拉長,脆生生的。
應衡將手遞給她:“誰讓你偷懶呢。”
他笑著分外沒脾氣的樣子, 桑黛牽住他的手,任由他將自己拽起來。
年僅十歲的劍修一身白色宗服, 五官稚嫩, 但依稀可見未來的清麗。
應衡拿起她的劍, 牽著她離開:“師父要離開幾天, 這些天你要自己在劍宗, 莫要讓你阿爹阿娘逮到你偷懶, 會罰你的。”
桑黛連連點頭:“知曉了知曉了,師父且安心去。”
應衡被她逗笑:“累嗎?”
“好累的,我今天揮了五千次劍呢,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這么辛苦啊, 那師父晚上給黛黛做頓好吃的。”
“那就也不是很辛苦了, 弟子還可以再辛苦一點,師父可以加餐嗎?”
“唔, 當然可以。”
應衡每次下山時, 離開的前一晚都會為她做大桌的菜。
桑黛一邊吃飯一邊問:“師父,還是去除妖嗎?”
“對, 天欲雪出世,大寒來了,師父需要去鎮壓她。”
“需要弟子幫忙嗎?”
“不用,黛黛留在劍宗,若是能將師父留下的劍法都練了,那就更好了。”
桑黛皺眉小聲回懟:“師父你還是早些走吧,弟子可以自己一個人的。”
“師父很快回來,再有六日是你的十歲生辰,那師父回來給你帶十歲的生辰禮物?”
“好!”
應衡時常下山除妖,他作為劍宗的元嬰境大能,除妖也經常是自己去,桑黛也從未擔心過。
因為應衡很厲害,從未出過事。
應衡走后,桑黛孤身一人住在小院,有應衡留下的靈獸陪她,以及他走之前做了許多的零嘴,桑黛的日子依舊過得滋潤。
白天練劍,實在累了就躲躲桑宗主和施夫人,去后山偷個懶。
夜晚抱著靈獸躺在院中的竹床上吹風,吃著應衡留下的零嘴,跟靈獸討論應衡這次要去幾天。
可應衡這一次去了很久,桑黛生辰那天等了他很久很久,他都沒有回來。
她從白天等到晚上,應衡從來不會缺席她的生辰,但劍宗大小姐的十歲生辰,沒有一人記得,沒有一人為她慶生。
她坐在門前,第一次生了悶氣。
桑黛不在乎旁人是否記得她的生辰,但應衡不能不記得。
應衡走后的第十一天晚上,在第一顆星星出現的時候,桑黛結束了練劍,今天沒有偷懶。
她抱著劍往回走,一路上遇到許多師兄師姐。
桑黛作為劍宗大小姐,劍宗的人都認識她,見到她都會熱絡地打招呼。
路過一個師兄,桑黛禮貌頷首:“陳師兄——”
可那人只顧著跟身邊的人說話。
“歸墟靈脈被毀了,蒼梧道觀被屠了門!”
“你沒發現咱們劍宗后山的靈脈也暗淡不少么?近幾日修煉的靈力貧瘠許多!”
“那仙盟不得急瘋了啊!”
“別說仙盟了,整個四界都鬧翻了,妖界十二殿、魔界十三域、冥界兩城可是下達了死令,全力徹查此事,一定要揪出來幕后兇手!”
“歸墟靈脈……怎么辦,我們的修行怎么辦,我才剛煉氣,我的仙途怎么辦?”
桑黛恍惚間以為他們在開玩笑。
歸墟靈脈,在歸墟仙境中,只有天級靈根覺醒者才能進去,更何況那么大的靈脈,就算是天級靈根也沒這能力摧毀歸墟靈脈,那靈脈自修真界誕生就存在了,千千萬萬年屹立不倒。
可一路上聽到的都是這樣的話,劍宗的弟子們慌得不行。
桑黛提著劍一路跑回小院。
她推開門,迎面撲來一陣淡香。
桑黛眼前一花,身形一晃,已經被人握著肩膀穩住身形。
“怎得跑得這般快?”
應衡似乎剛沐浴過,青絲還滴著水。
桑黛下意識抱緊了他:“師父……你回來了!”
她個頭不高,還不到應衡的胸口處。
他揉著她的腦袋,如以往一般笑著回:“這次去了好幾天呢,黛黛有沒有偷懶?”
桑黛想到了什么,忽然從應衡的懷里退出來。
應衡有些茫然:“……怎么了黛黛?”
桑黛皺著眉:“我的生辰都過了,你根本就沒回來幫我過生辰!”
她在應衡的面前一直都很驕橫,不像在外人面前那般話少。
應衡一愣,彎腰小心賠禮:“黛黛,對不起,師父有事耽擱了,師父給你買了禮物。”
桑黛還是生氣,推開他朝屋內走去。
“我不要禮物。”
她進入屋內,將自己鎖在竹屋內,抱著應衡給她的靈寵指責應衡。
“明明說了回來為我過生辰,我的生辰都過去五天了,他竟然才回來?”
靈寵嗷嗷叫了兩聲,跟她一起指責應衡。
桑黛又問一旁的知雨:“你說呢,知雨?師父是不是很壞?”
知雨沉默一瞬,輕輕頷首:“……是。ῳ*Ɩ ”
它自然是聽自家主子的話。
桑黛抱緊知雨:“還是你對我最好。”
她躺在床上吃著應衡做的零食,竹屋外的門忽然被敲響。
應衡的聲音傳來:“黛黛。”
桑黛捂住耳朵:“睡了!”
竹屋外的人沉默一瞬,還是輕聲喊:“師父做了飯,給你道歉好不好?”
桑黛猶豫了一瞬,她聞到了飯香,應衡的手藝很好。
靈寵扒了扒她的衣袖,小腦袋搖得飛起。
【不可以這么沒骨氣!】
桑黛又清醒過來:“……我不吃,我不餓。”
應衡似乎站了許久,桑黛趴在床上不說話。
最終,他輕聲說了句:“黛黛,陪師父吃一頓飯吧。”
桑黛心下一軟,聽出來應衡似乎有些傷心。
她坐起身看向門框上隱約透出的身影,依舊清俊挺拔。
小姑娘猶豫一瞬,靈寵扒著她的膝蓋。
【不行,你不能這么沒骨氣,是他說話不算話,他去了好多天,他答應你回來幫你過生辰的!】
桑黛猶豫:“可是師父做好了飯。”
靈寵一直在阻止她:【不能去!就不理他!】
桑黛看著透露出來的身影,一邊是應衡,一邊是自己的那點小脾氣。
靈寵在阻止她,桑黛明明氣還未消,但識海中卻有道聲音。
它告訴她:
——去看看他。
——去和他吃頓飯。
——去吃了這頓飯。
小姑娘有些心慌,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好像這頓飯真的很重要,好像不吃就會后悔一輩子。
應衡垂下了頭,小聲道:“黛黛,師父錯了,飯菜給你放在膳房,若餓了便去吃。”
他轉身便要離開,桑黛心下慌張,忽然起身推開靈寵,大步沖到門口。
她拉開門:“師父!”
白衣劍修身子一僵。
“師父,我………”
桑黛看著他的背影,驀地一陣心慌。
好像一直有道聲音在告訴她:
——向他道歉,說你錯了。
——吃下這頓飯,這是他為你做了很久的飯菜。
桑黛低聲開口:“師父……對不起,我錯了。”
她說完后,好像那點心慌忽然便消失了。
桑黛有些不解,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應衡回身,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黛黛,是師父的錯,我們黛黛從來沒有錯過。”
他牽起自家小弟子的手,帶著她往膳房走去。
應衡的廚藝很好,做了滿滿一桌子的菜。
小劍修坐在竹椅上,小口吃著碗里的肉,含含糊糊說:“師父。”
“怎么了,黛黛?”
“歸墟仙境出事了嗎,還有蒼梧道觀?”
應衡給她夾菜的手一頓。
桑黛詫異看來:“師父?”
他又施施然將菜放在她的碗里,拍了拍她的腦袋:“這件事自有人管,不需要你們小一輩操心了,先吃飯。”
當時只有十歲的劍修根本不懂何為歸墟靈脈,也不懂歸墟靈脈的重要性。
她只是在心下惋惜,駐守的蒼梧道觀被屠,三千人的生命被奪走,實在太殘忍了。
桑黛給自家師父夾菜:“師父你也吃。”
應衡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好。”
他問道:“黛黛,師父這幾日不在,你可有覺得無聊?”
桑黛認真回:“確有些,但弟子將您留下的劍法都給練完了。”
“黛黛很厲害。”
這頓飯吃得很安靜,應衡一直在為她夾菜,兩人閑聊著這段時間來的事情。
桑黛吃飯與應衡很像,一樣的慢,一頓飯能吃近一個時辰。
等到他們吃完飯,夜色早已深厚,冷風卷起,落葉飄落在屋外。
桑黛擦了擦嘴,站起身朝應衡道別:“師父,弟子吃好了,下去歇息了。”
應衡忽然喊住她:“黛黛。”
桑黛抬眸看過去。
月色下的白衣劍修實在清俊,像是九天下來的謫仙,烏黑的眼眸柔和,但又晦澀。
他揉著她的頭發。
“黛黛,無論今后你遇到什么,一定要記住,走自己的路,不要聽,不要停下來,我們都沒錯,錯的是他們。”
桑黛擰眉:“您說這些做什么?”
應衡溫柔笑著說:“沒事,閑聊而已。”
桑黛了然點頭:“好的師父,弟子謹記,夜深了,弟子下去休息了。”
她剛要轉身,應衡卻忽然叫住她。
桑黛回眸,瞧見應衡帶著祈求的眼神。
“黛黛,再陪陪師父好嗎?”
桑黛不解:“師父,您有事要說嗎?”
應衡道:“想和黛黛再聊會兒天。”
桑黛卻看了眼天色,猶豫道:“師父,已經過了子時了,弟子明日還需去練劍。”
冷風卷起應衡的烏發,他看向桑黛的眼神一直都很柔和,可桑黛偏生瞧出了一些旁的情緒。
應衡問了一句:“真的不可以嗎?”
“師父……”
桑黛下意識想拒絕。
就好像她本來就拒絕了應衡一般。
但當拒絕的話要說出口的時候,識海中依舊是那道聲音。
——不要拒絕他,不要拒絕他。
——你再陪陪他,你聽他說完,你聽他說話。
——留下來,留下來,不要走。
她茫然無措,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么。
她應該拒絕的,但識海里那道聲音一直在求著她不要拒絕。
她不知自己為什么應該拒絕,也不知自己為什么不能拒絕。
好像不能拒絕他,拒絕了會后悔。
但好像又必須拒絕他,不拒絕會發生很不好的事情。
桑黛無措看著應衡的臉,他依舊在笑,眉眼溫和。
但她看到了他眼底濃重的悲傷。
桑黛緩緩抬起手,觸碰上應衡的臉頰。
“師父……你為什么要哭啊……”
應衡卻搖頭,告訴她:“黛黛,師父沒有哭,是你哭了。”
桑黛摸向自己的臉,觸碰到一陣淚花。
“我哭了……我為什么要哭呢……”
應衡笑著說:“黛黛,留下來陪陪師父吧。”
夜風吹干了她的眼淚,冰冷的淚水貼在臉上,她覺得更加的冷。
她看著應衡的臉,教她練劍的是應衡,照顧她起居的是應衡,他勝似她的生父。
她應該陪著他的。
她應該陪他再待一會兒的。
桑黛緩緩開口:“師父……”
應衡笑道:“我在。”
桑黛從應衡的眼眸中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
一張稚嫩的小臉,卻穿了一身藍衣,發髻上戴著的不是木簪,而是一根做工精致的銀簪。
她恍惚一笑,喊道:“師父……”
應衡回應,依舊在求她:“黛黛,陪師父再待一會兒吧。”
桑黛的眼淚落下來,低下了頭。
她沉默許久,再次抬眸,在應衡希冀的目光中輕聲開口:
“抱歉。”
她反手拔出腰間的長劍,一劍捅穿了眼前之人的胸腔。
應衡怔然握住她的劍,“黛黛……你要殺了師父嗎?”
桑黛哭著道:“師父……”
應衡問:“師父做錯了什么?”
“您沒錯……錯的是弟子……”
桑黛不敢心軟,咬牙一鼓作氣在應衡的眼淚中攪碎了他的心房。
他的臉在她的面前碎裂。
他們沒有吃完的飯菜也化為漫天碎屑。
桑黛緩緩睜開眼,她處于漫天紅光之中。
她躺在地上,無數根紅線從她的身體中穿過,在一點點吸食她的神魂之力,桑黛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知雨奄奄一息掉落在她的身旁,長芒掉落在滿地血水當中。
桑黛仰頭望著詭異的紅光,眼淚自眼角滑下。
幻殺陣。
用生魂打造出來的陣法,幻象逼真,身處陣中的人便會被心中的心魔迷惑,三日內未曾出來,神魂便會被陣法一點點碾碎吸食。
事實上,她沒有吃到應衡做的那頓飯。
那是她一輩子的心魔。
她耍了脾氣,應衡坐在膳房中等了她三個時辰,桑黛都沒去吃了那頓飯。
一直到子時過了,桑黛出門接茶,看到院中坐著的應衡。
他不知何時來了她這里。
白衣劍修朝她祈求道:“黛黛,師父跟你說幾句話。”
桑黛冷著臉去了他身前。
應衡摸了摸她的頭發,告訴她:“黛黛,無論今后你遇到什么,一定要記住,走自己的路,不要聽,不要停下來,我們都沒錯,錯的是他們。”
彼時的桑黛根本聽不懂,心里還生應衡的悶氣,點頭冷聲道:“弟子謹記。”
她轉身便要走,應衡叫住她。
“黛黛,可以再陪師父說會兒話嗎?”
桑黛心里有悶氣,板著小臉回應:“師父,夜色深了,弟子明日還得練劍。”
應衡沉默一瞬,聲音放輕:“好,黛黛早些休息。”
然后第二日,歸墟靈脈被毀一事水落石出,是劍宗應衡仙君。
應衡離開了劍宗。
兩年后,他被“誅殺”在妖域。
桑黛沒有吃到他做的生辰飯,從此再也沒有吃過他的飯菜。
她沒有陪他說話,從此也再也沒有機會聽他說話。
桑黛閉上眼,身體虛弱,眼淚斷線落下。
明知道那是幻境,明知道識海中一直讓她陪著應衡的是自己的心魔,但她還是順應心魔的話,去吃了那頓飯。
只是當應衡挽留她的時候,從應衡的眼眸中看到倒映出的自己后,頭上的九繯簪、身上的藍衣都在告訴她——
只能做到這里了。
夢境很美好,那是她百年的夢魘。
但現實中有人在等她。
她要掙脫這陣法,回到他們的身邊。
她要回去。
山巔之上,施窈冷睨遠處的紅光法陣。
畢方淡聲道:“應當是快了,她的神魂被陣法碾碎后,大小姐便可以奪了她的舍。”
他們從頭到尾都不是要殺桑黛,若桑黛死了,天級靈根也會殉主的。
干脆將她的舍奪了,施窈這具四苦之軀不能再用下去。
施夫人道:“窈窈,馬上就要到第三天了,很快就可以了。”
華苓坐在一旁面無表情。
施窈彎起眼眸:“多謝阿娘,是您幫——”
話還沒說完,法陣之上忽然浮現大片雷云。
四人下意識抬眸去看。
云層黑沉厚重,雷電長龍般穿梭其中,冷風卷起滿地的砂礫,駭人的威壓險些將施窈的心肺壓碎。
畢方和施夫人慌忙用靈力護住她。
華苓仰頭呢喃:“那是……雷劫……”
施窈狠厲抬眸:“不可能!她明明該死了,怎么會引來雷劫!”
華苓卻只道:“那是大乘滿境的雷劫……直接越過了大乘中境。”
施窈咳出了血:“不可能!”
可他們卻看到紅光法陣中一直躺著的人不知何時站起了身,她搖搖晃晃,身上還牽連著萬千根紅線。
施窈慌不擇路怒吼:“畢方,趁她還沒渡劫去殺了她!”
就算她不要桑黛的天級靈根,她也絕不能看到桑黛渡劫。
“是!”
畢方飛身而下,單手凝出訛火刃,強烈的訛火剛要朝幻殺陣中的桑黛斬去。
“知雨!”
一聲溫柔的低喝聲響起。
紅光陣中的知雨劍突然沖破陣法束縛,劍身飛向一人的手中。
白衣劍修劈劍而下,凜然的劍光與畢方的訛火刃相撞,雙方煙消云散。
他翩然落地,單手執劍,白衣破破爛爛遍布血痕,及腰烏發僅有一根發帶系著。
眼神空洞毫無焦點,五官清俊似謫仙,明明生得柔和,但此刻神態卻滿是肅殺之意。
山巔之上的施窈抖著聲音:
“……應衡。”
應衡聽不見。
但春影告訴了他這些人在做的事情,他們在圍殺他的弟子。
他握緊了手中的知雨劍,自家弟子的劍也一貫聽他的話。
應衡淡聲道:“閣下,你們要殺我的徒弟嗎?”
玲瓏塢(十七)
當年的應衡一身白衣、一手春影劍利落又肆意, 在桑黛之前他是最厲害的劍修。
施窈見過應衡許多次,一直住在天闕山巔的劍修在面對桑黛的時候總是一臉柔意,很多人不明白為何應衡那般在乎桑黛,桑黛對他來說是什么關系, 為何從不收徒卻主動收了桑黛?
但施窈卻知曉, 桑黛是微生家唯一的血脈, 也是應衡的舊友之女。
此刻四人齊齊愣住,華苓不敢相信山下站著的人是應衡。
狂風吹拂了他的衣擺, 寬袍獵獵作響,滿頭青絲凌亂, 明明很是狼狽,瞧著沒有過去的半分整潔。
但氣度依舊如過往一般, 淡然又從容, 自信且意氣風發。
他單手握著知雨劍, 那柄天下第一名劍在應衡的手上格外乖巧。
應衡目無情緒, 淡聲道:“閣下, 若你們今日要殺我的弟子, 在下便只有殺了你們了。”
遠處的和尚喘著氣跑了過來:“阿彌陀佛……帶著人瞬移果然消耗靈力,還是貧僧自己跑的快。”
他撐著腰身大口喘氣,仰頭看著山巔上的華苓,大聲喊道:
“華夫人, 你家相公和孩子我都救下了, 如今安置在就近的門派!”
施窈幾人瞬間明白了。
檀淮失蹤不見是去了陳家救人,他從一開始就懷疑了那少年郎和華苓的關系。
華苓讓自己的孩子跑出滿香閣引桑黛宿玄和檀淮找到滿香閣的位置, 其實是抱著讓這少年郎傳信的心, 她知曉檀淮一定會懷疑那瘋病的來源,因此大概會探陳家。
華苓從一開始就在賭那一線生機, 賭桑黛三人必會察覺不對,派人去陳家探查。
施窈咬牙切齒:“檀淮!”
檀淮不好意思笑笑:“抱歉了哈,來的路上還瞧見了應衡仙君,順帶給人捎過來了,你們以多欺少實在可惡。”
施夫人怒喝:“我殺了你!”
她反手召出長劍便要去斬殺檀淮,腳步剛邁出一步,一柄劍自身后穿胸而過。
施窈和畢方齊齊一愣。
“阿娘……”
“施夫人……”
華苓抽出長劍,眉目冷淡:“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情。”
她飛身而下,察覺到了應衡如今的狀態不對,似乎是五感盡失了,因此用靈力傳音給應衡:“應衡仙君,你的春影在我的芥子結界中,接劍!”
她翻轉掌心打開芥子結界,取出長劍扔向應衡。
應衡抬眸,根據春影的指引握住了春影劍。
施窈扶住施夫人,眼淚一個勁往下掉:“阿娘……”
施夫人拿起玉牌,艱難喘氣:“將……附近的弟子都叫來……殺了桑黛他們……你去逃命……別在這里……”
玉牌被捏碎。
附近十幾里內等候的弟子們得令,動用靈力朝他們這里瞬移而來。
檀淮來到應衡身邊:“仙君,桑姑娘要渡劫了,雷劫在這里她走不了,十幾里外還有施家的人。”
應衡看不見桑黛,可檀淮可以看見。
桑黛垂著頭,似乎神智有些不清醒,那雷劫更像是……她自燃金丹強行引來的。
應衡垂眸,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回身,正好與陣法之中的桑黛對面。
兩人都看不見彼此,桑黛意識不清,應衡眼前一片黑。
“檀淮大師,你可和我一起去攔下那些弟子?”
檀淮回眸看了眼飛到山巔之上的畢方,“那他們呢?”
畢方化為一只羽翼寬大的靈鶴,背上載著施窈和施夫人,似乎要振臂離開。
華苓來到了他們身邊,她不過煉氣修為,檀淮也不過是化神境,可畢方也是化神,還有那么多施家的弟子要趕來。
應衡沉思一瞬,道:“先不管,助黛黛渡劫最重要,不能讓人打擾。”
檀淮頷首,沉沉看了眼天幕中。
坐在靈鶴脊背上的粉裙女子朝他看來。
與她對視的那一刻,一貫淡定的佛修也忍不住蹙眉,自腳底竄起一股寒意,汗毛倒立渾身不適。
施窈的眼神實在太駭人了,明明生了一張秀麗的臉,但眼底深沉陰冷,盯著人的時候宛若毒蛇。
她與檀淮對視,紅唇微微勾起,蒼白的臉上展露一抹冰冷的笑。
檀淮皺眉,握緊了手上的佛珠。
華苓道:“施家的弟子們在逼近這里。”
應衡單手執著春影劍,這柄天級法器即使不用靈力也能使用,自身便是及其通靈的劍。
他一手拿著春影,一手握著知雨,知雨的劍柄之上還有天虞石,里面存儲的是最為純正的歸墟靈力。
應衡道:“知雨,去護著你的主人。”
語音落下,應衡跳上春影劍,“春影,我們走。”
春影帶著應衡去往遠處,去阻攔那些埋伏的施家弟子。
雷劫已經醞釀了很久,恐怕過不久便會落下。
知雨劍飛進陣法之中,直直豎立在桑黛的身前,劍身凝出結界將桑黛護在其中。
檀淮朝華苓行了個佛禮:“華夫人,您家人貧僧已經妥善安置,桑姑娘要渡劫了,這里不安全,貧僧去幫應衡仙君,您先找個地方避身。”
華苓頷首:“多謝檀淮大師。”
檀淮轉身消失。
幽云施家祖上經商,家底厚重,門生眾多。
此次施夫人幾乎帶了整個施家三分之一的弟子前來,三千人隨她圍殺桑黛,施窈心思縝密,又讓多帶了兩千人等候聽令。
駐守在十幾里外的弟子們得到傳令,自家大小姐傳的信,通令上說——
我死于劍宗桑黛之手,門生弟子應當為我報仇雪恨,護窈窈離開。
施夫人便是連遺言都在交代要他們護佑施窈。
領頭的弟子生生捏碎了玉牌,聲似切冰碎玉。
“竟敢殺我幽云施家的大小姐,眾弟子聽令,為大小姐報仇!”
“是!”
兩千弟子們瞬移去往滿香閣的地方,尚有幾十里之時便瞧見了天幕中的濃云。
威壓泄露,無形的力量壓制在脊背之上,修為低者險些跪倒在地。
“這是……雷劫?”
大乘滿境的雷劫……
答案一目了然,只能是桑黛。
有人自虛空降落,施家的弟子們看去。
那是個白衣劍修,那劍修面容陌生,弟子們并不認識。
應衡身份特殊,檀淮特意為他易容,便連春影劍都被易容術遮擋了真實面貌。
應衡擔心給桑黛添了麻煩。
檀淮與他并肩,瞧見烏泱泱的人群之后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領頭的弟子持劍低喝:“檀淮大師,我等認識你,無意與你為敵,此次大小姐死于桑黛之手,我等必須為她報仇,請大師和這位道友讓開。”
檀淮淡淡搖頭:“你們大小姐可并非是桑姑娘所殺。”
那弟子咬牙:“不論是不是,大小姐說是桑黛,那便必須是她,否則我等回到宗門無法交差。”
檀淮嘆氣,將這些弟子的話用靈力一字不差傳給應衡。
應衡長睫輕眨,目無焦點,淡聲道:“抱歉,你們今日過不去,大乘雷劫靠近者死。”
弟子咬牙:“我們身上帶了護體的法器,桑黛的命今日必取!”
那弟子說完飛身便要繼續趕路。
肅殺的劍意橫空劈開,一劍劃在了他的肩膀上,傷痕幾乎可見骨肉,下手極為精準,卻避開了他的命脈。
弟子后知后覺捂住重傷的肩膀。
“師兄!”
有弟子上來攙扶。
數百弟子橫劍對立:“你到底何人?敢攔幽云施家!”
應衡卻抬起長劍,劍指對面的人群,并未回答他們的問題,而是自顧自道:
“今日若過此線者——”
強烈的劍光自春影劍身之上迸發,劍身虛化成遮天蔽日的劍影,冷冽的劍氣帶動他們的衣袍獵獵作響。
應衡揮劍劈下,并未動用靈力,只憑春影的劍意便讓所有人腿軟險些跪倒。
地面寸寸塌陷,轟鳴的炸裂聲過后,深不見底的溝壑橫亙在雙方之間。
“誅。”
格外張狂的話,便是很多大能都不敢大放厥詞一人迎戰千人,他一個根本看不出靈力波動的人卻敢說這種話。
可應衡只是站在那里便讓人信服,他面無情緒,眼神空洞,側邊的一縷鬢發散落,明明很是狼狽,卻總有種讓所有人都相信的淡然。
檀淮偷摸瞥了眼身旁的應衡,心下感慨。
應衡心軟是出了名的,這位大能脾氣頗好,有朝一日竟會對晚輩說這種話,這師徒兩人都是這般,面對在乎之人的事情,便會格外堅定果斷。
弟子們沉默,目露兇光,正要列陣殺了這不知死活的白衣劍修——
而此刻,第一道劫雷落下。
自萬丈高空降落,聲勢浩蕩,寂靜的山林中靈鳥橫飛。
這些弟子修為最高者也不過剛入元嬰,何時見過大乘滿境的劫雷,只劈下一道,余壓便傳到十幾里外,修為低的弟子們當場吐血。
應衡悶哼一聲,身形不穩,檀淮連忙為他打下防護罩抗住余威。
他擦去唇角的血:“多謝。”
檀淮回道:“仙君客氣,您是前輩,乃家父和家母的摯友。”
應衡垂眸呢喃:“你是韶溪和暮清的孩子啊……都過去這么久了。”
檀淮沒說話,與應衡一起并肩而立。
弟子們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繼續前進。
應衡這時開口:“施家三千余人已經全部死去,被你們的大小姐抽去了神魂,用來維系幻殺陣。”
弟子呆愣:“……什么?”
應衡橫劍在前:“話我只說到這里,若你們還要上前,我必殺之。”
遠處的劫雷一下更比一下粗重,弟子們何時見過這般迅疾的劫雷,尋常修士雷劫往往要過上幾天,給了修士緩和的機會,但是桑黛的劫雷卻遠不是這般。
它轉眼間落下下一道,弟子們被余壓波及,越來越多的人扛不住跪倒在地,更何談去圍殺桑黛。
應衡已然快堅持不住,檀淮也被余壓波及到咳血。
“應衡仙君,先離開這里吧。”
應衡搖頭:“……不,黛黛在渡劫。”
他可以感受到識海中的沖擊,知曉那劫雷多么洶涌可怖。
他看不見,但是檀淮可以看見。
簡直不可思議,那雷劫太過駭人了,桑黛入大乘初境之時檀淮并不在,如今親眼見證到天道對于桑黛的殺意。
天道是真的要殺了桑黛。
一點不給她活路。
應衡一動不動,手執春影守著這條鴻溝。
他的弟子在身后渡劫。
***
桑黛的意識不清,當在陣中醒來之時,數千數萬的紅線從她的身體中穿過。
她的神魂虛弱,可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
——要回去。
回到小狐貍身邊。
找到她的師父。
幻殺陣用了這三千弟子的生魂建造,如今已經過去了兩日多,陣法與桑黛的神魂牽連,非常人可以斬斷,她如今也沒有那么多靈力只能寄希望于這天雷。
長芒沒有意識,知雨因為她的虛弱也跟著奄奄一息。
可是她得回去。
她跟宿玄約好了,宿玄那邊也出事了,他一直沒有來尋她。
桑黛閉了閉眼。
宿玄曾經跟她說,這世上沒有人比她自己重要,她必須愛護自己。
可她沒有辦法了,她只有這一條法子可以走了。
桑黛呼吸顫抖,閉上眼睛,在一片漆黑的識海當中找到了那方金黃的契印。
桂花契印上存儲了最為純正的歸墟靈力,那是雪鸮留給她的靈力。
知雨似乎感知到了她要做什么,劍靈在她的識海中虛弱阻止。
“主人……自燃金丹……強行破境,劫雷會比之前更加強大……”
桑黛并未回它,一股腦用靈力點燃了自己的金丹。
她知道,她都知道。
但她沒有辦法。
大乘初境破不了三千生魂打造的幻殺陣,她沒有辦法,她只能越境招來天雷,讓天雷劈碎這陣法。
金丹自燃帶來的靈力強大洶涌,桑黛調動歸墟靈力引向自己的丹田。
她什么都看不見,眼前一片模糊。
她撐著身體艱難爬起,身上牽連著萬千紅線,它們如跗骨之蛆一般吸食她的神魂之力。
桑黛的經脈洶涌澎湃,渾身都疼,靈力沸騰強大,在她的經脈中橫沖直撞。
她聽不見外面的聲音,看不見陣前站著的人。
只有疼,只有劇烈的疼,可也只有疼痛才能讓她清醒。
云層在頭頂上方凝聚,一連囊括了方圓數十里。
桑黛仰頭,根本看不清那烏云,只能感受到渾身的疼,雷陣在限制她。
“……你要殺我,我明明什么都沒做錯。”
她呢喃著:“我只是想活下去,想找到我師父,想和我喜歡的人一起活下去。”
“我什么都沒做錯,錯的一直都是你。”
蜿蜒的雷電在此刻轟然落下,第一道劫雷直接劈碎了知雨的劍盾,狠狠砸在桑黛的身上。
她跪倒在地,佝僂著身形,雙臂撐地艱難地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大乘七道劫雷,這才是第一道。
桑黛滿嘴都是血,看著自己的淚珠落下。
“明明是你錯了……”
第二道劫雷落下。
桑黛調動歸墟靈力撐起護體結界。
威壓讓她渾身都疼,她咬牙看向天幕。
“我說了,是你錯了!”
第三道劫雷在此刻砸落。
“我想找我師父有什么錯,我想活著有什么錯,免于那莫名其妙的黑氣侵蝕不是我的錯,我沒錯,你憑什么殺我!”
一道道劫雷往她的身上砸著。
天道不給她喘氣的機會,桑黛已經沒了力氣,連護體結界都凝不起來。
神魂虛弱,僅靠那點歸墟靈力根本不足以她扛過這雷劫。
她躺在地上,喘息著吐出大口鮮血,血漿彌散在唇齒之間,鐵銹味實在難聞。
只過去了不到一刻鐘,大乘滿境七道劫雷便落下了六道,桑黛渾身的經脈斷了個七七八八。
知雨劍身之上涌上了一絲裂紋,因為主人的生機在迅速流失。
似乎察覺到了桑黛沒了反抗的力氣,她戰斗太久,神魂被陣法削弱太多,以這樣的身體強行度大乘滿境的劫雷,幾乎是必死的結局。
天道的最后一道劫雷醞釀許久,這次勢必要斬殺她。
桑黛的意識糊涂。
她聽到知雨在喊她,但眼睛困的睜不開。
好像墮入了一片昏暗,她什么都看不到,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不知道這里是哪里,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會來到這里。
茫然之中,虛妄被金光劈開,一株桂花契印在她的身前浮現。
“天級靈根覺醒者……你到底擇的什么道?”
桑黛依舊聽到了那聲音。
她呢喃道:“我的道……在我十歲就立了……”
護佑蒼生,雖死未悔。
她的劍必須是蒼生的盾,不能成為指向蒼生的刃。
她聽到一聲嘆息,似乎對她帶了無盡的失望。
“你還是想不清楚。”
契印緩緩拉開,消除了黑暗。
當黑暗徹底散去,桑黛看到了幽暗的林子。
遍地都是血,血水浸紅了雪原,天幕昏暗無光,濃云遮天蔽日,天地間滿是幽暗與死氣沉沉,她聞到刺鼻的血氣,沉悶又壓抑。
桑黛看到一人撐著劍立在遠處,烏發披散垂下,幾縷碎發和著血黏在臉上,身后便是斷崖。
他微彎著脊背,不斷吐血,身上是深深淺淺的傷痕,陣外是數千手執武器的人。
那些人問他:
“應衡,歸墟靈脈當真是你毀掉的嗎,蒼梧道觀是否為你所屠!”
崖邊的人微微抬頭,桑黛看到他滿臉的血,黯淡的眸光。
她低聲道:“師父……”
可應衡聽不到。
他只是艱難直起身,面對數千追殺的人,他笑了聲。
“是我。”
桑黛搖頭:“不……不是你!不是你啊!”
數千人震怒:
“若毀歸墟,必殺之!”
“罪人,殺了他!”
“他毀掉歸墟,殺了他!”
桑黛朝他撲去:“師父!”
殺陣在這時候打開,千萬罡風自四面八方朝他斬來。
罡風切割他的身體,他跌下懸崖,像是斷翅的殘蝶,冷風擁抱著他下墜,徑直跌入波濤洶涌的海域。
“師父!!!”
她隨著應衡一起跳下去,卻并未跌入海域。
她來到了另一處地方,她認得這里。
桑黛看到偌大熟悉的宮殿,她曾經住了幾月的地方。
可她曾經住的宮殿是溫暖如春、到處都有業火球,如今那宮殿被打穿,原先應該是一張寬大的主榻,如今擺上了一張玄冰榻。
屋內的窗戶緊閉,整座宮殿宛如冰窟。
黑袍青年推門進來。
銀發披散在腦后,目光淡漠無光。
寬大的衣擺拖在漆黑的磚上,金紋反射出耀眼的光。
桑黛呢喃:“宿玄……”
可小狐貍卻并未注意到她,目不轉睛撥開珠簾,來到內廳。
那張冰床之上躺了個人。
面色蒼白如雪,側臉安寧清麗,即使早已死去沒有生魂在體,尸身卻沒有半分腐敗,除了毫無血絲之外,她儼然就是睡著了的模樣。
宿玄站在冰床邊看了許久。
他的長睫半垂,周身的清寂與死氣幾乎快趕上躺在冰床上的那具尸身了。
桑黛無措喊他:“宿玄,宿玄你看看我……”
宿玄恍若未聞。
曾經只要她在宿玄身邊,他的目光就會一直在她的身上停留。
如今宿玄根本不看她,也看不見她。
他變為九尾狐跳上了冰床,狐貍爪爪小心翼翼扒著那具尸身的肩膀,將她完全攏在懷里。
九根尾巴包著她的身軀,狐貍腦袋靠在她的肩膀,額上的金色神印暗淡了許多。
小狐貍很安靜。
桑黛捂著唇啜泣:“宿玄,你看看我啊……”
小狐貍抱了許久,可懷里的人還是冰冷如雪。
他睜開眼,茫然看了眼懷里的人,像只幼崽一般小心翼翼舔舐她的側臉,狐貍腦袋拱了拱她的身體。
“黛黛……”
桑黛撲上前:“我在,我在這里呢。”
小狐貍嗚咽出聲,眼淚順著眼角落下,將柔軟的狐貍毛打濕。
他嗚嗚咽咽低聲痛哭。
“黛黛……”
他一直哭,桑黛也跟著哭。
面前的畫面一幀幀流轉。
窗外霜雪消融,枯樹開了ῳ*Ɩ 芽,在夏日生長繁茂,秋季落葉滿地。
最終,在冬日又變為枯木。
春夏秋冬流轉,一年又一年。
宿玄總在白日離開,夜晚披星歸來,變成一只小狐貍宿在她身旁。
眼神一日更比一日無光,身上的殺氣一日比一日重,心魔折磨著他,殺意與仇恨卻也助他的修為日益精進。
桑黛就好像是個外來者,隔著一道看不到的屏障看宿玄痛苦,看他絕望,看一百年的時光過去。
她死去的那一百年,宿玄每日都這般守著她。
他明明喜歡溫暖,卻為了她的尸身住在冰室當中,整日睡在她的身旁。
只有寒冷才能保持她的尸身不腐。
可他卻記得她很怕冷,所以會變成小狐貍守著她,即使根本暖不熱她。
他這么矛盾、絕望、痛苦又后悔地過了一百年。
第一百年,某一日,冰床上的尸身化為了白骨。
就好像是那尸身有意識自毀一般,為了不讓他再這般折磨自己。
忙碌一天披星歸來的宿玄撩開珠簾,看見了冰床上的白骨。
他安靜看了許久,一言不發,好像死了一般寂靜。
旁觀的桑黛一次次想要觸碰他,卻一次次穿過他。
直到一聲輕笑逸散,打碎了沉默。
宿玄笑了出來,他捂住眼睛大笑出聲,彎起腰身佝僂脊背,桑黛瞧見他的眼淚一滴滴濺落在地磚之上。
他劇烈咳嗽,吐出了大口的血,殿外的柳離雪沖進來。
孔雀成熟了許多,因為這些年的征戰,他也跟著褪去了過往的不著調。
柳離雪看著冰床上的白骨,身上無力,后退幾步靠在墻上,眼底一片絕望。
“尊主……”
完了,都完了。
宿玄摔碎了屋里的燭臺,指著冰床上的白骨哭著怒吼出聲:“你就一點念想都不給我留!活著不愿意看我一眼,死了也不愿意在我身邊,我做了什么,你為什么這么討厭我!”
“桑黛,桑黛我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
“你憑什么這么對我!你憑什么這么對我!桑黛!”
桑黛哭出聲,上前想要抱住他的腰身:“對不起對不起,宿玄,真的對不起。”
可他聽不到,他一遍遍沖那具白骨哭訴。
她也抱不到他。
宿玄哭到吐血不止,發瘋般將柳離雪趕出去,卻在人都離開之后,安靜在屋內坐了一晚,守著床上的那具白骨。
桑黛哭了一晚,看他一動不動坐在那里,明明還活著,卻好像死了。
當天亮之后,他站起身,換上了一身新衣,取出了一根木簪挽起了及腰的銀發。
他站在冰床邊看了許久。
隨后,宿玄漠然抬手,一把業火將整個主殿燒了個干凈,連帶著桑黛的尸身化為灰燼。
他轉身出了妖殿。
他去了仙界,去了劍宗后山。
他提著一壺酒,在她的忌日那天,死在沈辭玉和天道的手下。
桑黛捂住臉跪在地上。
因為她的尸身毀了,所以他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沒了一點活著的盼頭。
“對不起,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一切都如過眼云煙,出現又消失。
桂花契印再次浮現在她的眼前,光亮依舊耀眼。
她聽到空曠的聲音穿透虛妄,傳到了她的耳中。
“四苦荼毒,歸墟覆滅,天級靈根覺醒者,你擇的什么道?”
四苦終將侵蝕歸墟,四界終將覆滅。
她的道在哪里?
她曾經以為自己的道是護佑仙界,就算為了蒼生死去,這是她的責任。
她是天級靈根覺醒者,她生來便應該將蒼生放在自己之前。
她為了仙界一味拒絕宿玄,她為了仙界丟掉了自己的命,也丟了宿玄的命。
她愚忠仙界,連應衡的事情都只敢背地里去查。
翎音說,她會被圍殺在歸墟,被抽去了天級靈根。
翎音還說,即使舊的天命被改變,新的天命依舊要她死去。
可她若是死了,宿玄也活不了,應衡也無人再去尋找,她身邊的人都沒有一個好結局。
桑黛放下捂臉的手。
她仰起頭,看著黑暗中那抹桂花契印。
它告訴了她很多東西,它似乎知道很多很多。
金色的契印漸漸變得虛妄模糊。
她看到一張清俊的臉,白衣翩躚飄逸,烏發用木簪束起。
“黛黛,你長大了。”
那張臉消散。
她又看到另一張臉,黑袍上繡了矜貴的金線,眉目張揚俊美。
“黛黛,我等你回來。”
那道聲音問過她很多次。
——天級靈根覺醒者,你擇的什么道?
桑黛牽起唇角,微啟紅唇:“我的道……”
她緩緩站起身,桂花契印隱入額間,強大的歸墟靈力在她的經脈中洶涌流轉。
“在我身邊。”
不是什么仙界,不是什么蒼生,不是什么天級靈根覺醒者的責任。
蒼生負她,四界終將圍殺她。
她曾經聽從應衡的話,以為自己的劍就必須成為蒼生之盾,她應該為了蒼生死去,用性命守護他們。
她和應衡都被這責任壓垮。
可也有人曾經告訴她:“桑黛,沒有人比你自己重要。”
她和應衡的道都錯了。
他們應該先活著,保護愛的人,才能去護更多的人,她不該死,若有人要殺她,她應該拿起劍活下來。
即使最后真的走到被四界圍殺的局面,她也要拼死一搏。
若要殺她,她必殺之,無論立場。
桑黛睜開眼,云層中最后一道劫雷醞釀了許久。
她站起身,撿起了豎在身前的知雨劍。
劍柄在手中握著,歸墟靈力從她的經脈中流通向整個知雨劍。
劍身上纏繞強大的靈力,幻殺陣早已被天雷劈碎。
桑黛仰頭,面上毫無情緒。
云層之后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看她。
“我必須活著,所以——”
天雷在這一刻落下。
桑黛抬劍直指雷電,強大的歸墟靈力自天虞石游走在劍身之上。
她劈劍而下,劍光虛化成遮蔽天日的劍影,肅殺的劍影朝粗壯的劫雷劈去。
“我必須殺了你。”
劍光與天雷相撞,那天雷頓在虛空之中,隨后瑩藍的劍光陡然潰散,將整道天雷包裹其中。
方才那要殺了桑黛的天雷失了所有殺意,從天砸下纏繞在知雨劍身之上,紫色的雷電噼啪作響。
桑黛單手執劍,鳳眸冷淡。
“你的雷,我還給你。”
手腕下壓,聲勢撼天動地,地面寸寸塌陷,十幾里外的弟子們齊齊暈厥。
應衡跪在地上嘔出大口的血,檀淮艱難支撐防護結界護住他們彼此。
檀淮艱難朝天幕中看去。
濃云之下,一道雷電自地面向上劈斬而去,雷身通體發紫,其中竟然裹挾了瑩藍的劍光,雷聲嗡鳴撕破黑暗,一劍劈碎了厚重的云層。
濃云被劈散。
檀淮瞳眸驟縮,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也不眨望向遠處。
他沒看錯。
桑黛……
劈了天。
應衡爬起身跳上春影劍:“去找黛黛,去找她。”
檀淮回身之際,應衡早已經消失不見,滿地都是碎石瓦礫。
桑黛從地坑中一躍而上。
經脈中靈力洶涌,她的衣服破爛滿是血水,頭上只有一個九繯簪還完好無損。
知雨劍嗡嗡作響,劍意依舊未散。
桑黛的一顆心很平靜。
天幕中那雙眼睛還未完全消散,安靜看著她。
桑黛握緊了手中的知雨。
“你便等著,有朝一日,我自會親自劈了你。”
她必須活著 ,她必須用這一柄劍護住自己,護住自己在乎的人,天級靈根覺醒者什么都不是,莫須有的責任于她而言都不及她自己的命重要,她不能為了任何人死去。
她必須活。
她必須戮了這天。
若天道不公,若四界叛她,眾生不容她,那她便用這柄劍斬了這世間大道,以殺伐破局。
邪祟她殺得,不公她斷得。
天道她也斬得。
當烏云散去,日光穿透黑暗落在桑黛的身上。
她淡然收回眼,正要離開去尋她的小狐貍,卻于一片日光中看到了朝她飛身而來的白衣劍修。
他看不見,落地后跌跌撞撞朝她奔來。
桑黛在那一刻眨了眨眼。
以為在做夢。
可身上的疼痛告訴她,這不是夢。
方才還渾身有勁,可見到他的那一刻,好像渾身的力氣都沒了。
手中的劍掉落在地。
她的呼吸困難。
她僵硬邁開雙腿。
一步,兩步,三步。
隨后越來越快,她飛奔而去,摔倒了又迅速爬起來。
她奔進那人的懷抱,緊緊抱著他,聞到他身上刺鼻的血腥。
方才她一直告訴自己要忍著。
忍住疼痛,忍住絕望,忍住眼淚。
她如今只有自己,她只能靠她自己,沒有人在她身后。
可當抱著他的時候,聽到他茫然喊了一聲:
“黛黛……”
桑黛嚎啕大哭,過去那些年的委屈一泄而出。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