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盛宴
又是那個夢。
尸橫遍野的戰場。殺不完的妖魔敵軍。父兄冰冷的尸體。
最后是將他溫柔喚醒的霞光, 宛如從地底艱難盛開出的玫瑰花。
靈珠子疲憊地睜開眼睛,看到外面的天色仍然是深黑的,房間里的燭火也熄滅著, 一切都很安靜。只有那枚被放在他床頭的平安結,正幽幽散發和他夢里一樣的緋色淡光。
他看著那枚平安結好一會兒, 被夢境牽動得焦躁的內心莫名緩緩沉靜下去, 然后再次閉上眼睛, 無夢到天明。
晨起后,靈珠子推開門, 看到屋外到處都是一層淺橘帶紫的朝霞光,纖薄清透。
因為下令遣散了所有由主事總管送來的新侍仆的關系, 此刻院中除了他以外就只有從小跟在他身邊長大的那只雪白海東青。
他給剛醒來的神鳥喂了食, 抬頭注視著天空中愈發濃艷的朝霞片刻, 然后收回視線,取來紅纓槍心無旁騖地開始早訓。
白衣黑發的少年身姿清逸如一羽飛鳥。紅纓槍帶著霞光點點被挽出數個槍花,破空直刺,震出的氣流削下幾簇垂綻在朱瓦白墻上的凌霄花, 化作一地殘紅。
早訓結束的時候, 堂兄文曄帶著總管來為靈珠子送新制成的華服,一切樣式與細節都與靈珠子父親遺物中的那件一模一樣。
靈珠子垂眸瞥了一眼, 沒有說話, 而是沉默聽著那位若非他歸來, 此刻早該坐在家主之位上的堂兄,正面色平和地為自己匯報著府中其他的重要事宜。
聽完后,他并沒有發表太多自己的看法, 只淡淡吩咐一句就按照文曄的意思去辦。
文曄俯首稱是,然后帶著放下朝官服的總管很快退了出去。
朱門閉攏的剎那, 文曄回頭再次望向那個正坐在一樹梨白下闔目調息的少年,剛才還謙恭和煦的神情一掃而空,隨之浮現的是深刻的怨恨。
他還記得,那是帝赦元尊下令由靈珠子承襲老統領一切尊位權銜的當日。在聽聞這個消息的瞬間,他幾乎被強烈的憤恨沖擊到失控。
為了能夠名正言順地承襲家主之位,他暗地里花了無數心思,用了無數的手段,到最后卻仍然化作一場空。
那么多的心血與籌備,就是為了在老統領戰死,本宗血脈絕嗣以后,他能成為新的家主,從此與自己的過往斬斷一切關聯。再也不用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原生家庭里去,再也不用面對那個將他從小折磨到大的父親,甚至還能利用家主的權利直接將他抹殺。
可沒想到,靈珠子的死里逃生毀掉了他所有的幻想。
他憤怒,詛咒,肆意發泄著自己的極致怨恨,但又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從回憶里很快找出那個總是穿著一身白衣的本宗幼子的模樣。
那是老統領唯一的夫人所生的最后一個孩子。
明明是個男孩,卻生得一副比女娃娃還驚艷美麗的容貌,又帶著自幼習武弄槍所形成的一股凌厲英氣,是老統領夫妻最疼愛的一個孩子。
還因為被當初的帝赦元尊夸耀了一句“靈珠化相,天賜驕子”而得名靈珠子。
印象中,靈珠子因為年幼,盡管老統領對他表現出了極為不同的偏愛,但也還沒來得及仔細教導他如何去做一個家主,只教會了他該如何在戰場上取得勝利。
可是,有些沒有號角,戰火與刀劍的戰場,可比那些單純的廝殺危險得多。
抱著這個念頭,文曄很快確立了自己下一步的動作。
他要用最隆重的儀式歡迎這位年少便已戰功赫赫的少將軍回府,然后略施小計便挑撥了一出在他看來,靈珠子本應該是無從處理的鬧劇。
也許他確實和他的父親一樣,很善于調兵遣將,排陣布局。可對于這些牽扯到血緣與家族內部利益權衡的東西,他恐怕就不會那么從容不迫了。
最好他足夠聽話,文曄就可以暫時留著他,成為一個名義上的傀儡。等到差不多的時候再尋機殺掉對方,也不用在圣尊剛下令后就弄得太難看,也讓自己的嫌疑看起來太重。
可當文曄帶著這個想法,抬頭看向面前的少年家主時,卻被他臉上的神態所刺到。
他所想看到的,任何與厭煩,疲憊,茫然或者慌亂有關的情緒都沒有出現。
少年蒼白得有些虛弱的臉上只有一片令人發怵的漠然,清黑眼瞳里波瀾不見,猶如一雙深井般注視著面前的每一個人。
饒是文曄的年紀比他長了數倍,也在與那樣的目光相接時,感到了一種油然而生的寒栗感。
最終,靈珠子開口了,嗓音和他的神情一樣冰涼無波動,毫不留情地便懲處了所有明面上參與了這場鬧劇的人。
凡是幾名涉事家眷的侍仆,不論資歷與主人是誰,關系遠的就先刑后驅逐,貼身侍奉的便全部絞殺。
“至于幾位姑母還有叔伯,既然你們剛才說要跪請公道,那便跪著。”靈珠子淡淡說著,連眼睫都沒抬一下,“那些需要被用刑和絞殺的也不必帶走了,就地處決吧,也算是陪著姑母和叔伯們最后一程。”
說完,他走進面前的祠宗堂里,背對著外面的一切,坐在他父兄的靈位前一動不動,直到外面所有的慘叫哭喊聲都逐漸安靜下來。
白色的身影像是一種被剝離了所有情感之后,才會呈現出的極端冷酷無情。
文曄死死盯著他,聽到總管顫巍巍地跪拜在地,對他說所有侍仆都已經處理干凈了。
聽到這里,靈珠子只嗯了一聲,接著一句話便調換了府上所有的侍衛隊。
他將等候在外的兵卒們喚進來。
這些都是之前在戰爭中,曾生死追隨他與老統領的士兵。因為受了致命傷,即使治好后也已經無法再以全盛之姿重回戰場,他們已經無處可歸。
于是靈珠子告訴他們,從此以后曜家就是他們永遠的容身之所。若家中還有其他老弱親眷,也可一并接來安頓居住。
并且由此開始,這里的一切巡護事宜也都交給了他們。
這樣的安排無疑將文曄在府中安插的所有眼線都清理掉了。不僅如此,全府上每個人的進出與動向,都會被靈珠子清楚地知道。
事情發展到這里,文曄終于明白,自己把這個老統領的愛子看得太輕了。
那張面若好女的皮囊下,藏著的是一個剛從戰場回來的,沾滿各族生靈鮮血的修羅。
這場懲戒一直持續到快傍晚,所有人都跪在偌大的庭院里,周圍站立著的全是昔日火行軍的士兵。
他們身上的戰甲全都帶著明顯的刀劍劃傷痕跡,甚至許多處都因為積年的血漬浸染而開始發黑,光是站在那里都讓人能清晰感覺到一股凌冽的肅殺之氣。
而那些被絞殺處死的侍仆們的尸身也沒有被撤走,同樣在庭院里瞪大著已經渾濁僵硬的雙眼,直勾勾望著他們曾經的主人。
直到太陽已經西斜至群山脊線之下,晚霞即將再次鋪滿天空之時,文曄渾身酸痛地看到靈珠子忽然改變了祭拜的姿勢。
他偏頭看著窗外那隱約浮現出些許霞光的天空,目光淡然無塵,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時間還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終于完全沉沒下去,霞光則熱烈地盛開在天幕上。
靈珠子略微眨下眼,輕描淡寫地松口讓所有人都回去,將庭院立刻掃整干凈,然后便徑直回到了他一直所住的地方。
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不知是否是文曄的錯覺。他好像看到少年手間隱約透漏著一抹模糊的緋色,像是一段剛摘取而下的霞光。
很快,靈珠子便消失在了視野里。
文曄也隨之收回視線,冷汗津津地緩慢起身,半垂著眸子,將所有濃重到極致的惡毒恨意都潛藏進眼底。
這個孩子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拿捏,他已經體會到了,但是這并不代表他就會從此放棄。
已經苦心謀劃了這么久的家主之位,到了這一步,他不可能就這么甘心地認輸。
傍晚,設立于寰辰太清宮的夜宴即將開始。
文曄照例要來提醒靈珠子該早些出發,卻看到他正站在廊前,抬頭望著被屋檐逼仄成四方天的蒼穹,模樣同那日一樣沉靜。
他不明所以地跟著抬頭看向天空,可放眼望去,除了那燦爛奪目的晚霞以外什么也沒看見。
他皺起眉,不知道對方到底在想什么,但也沒打算在此時深究,只維持著副表面的恭敬,溫聲開口提醒道:“家主,您該動身去赴宴了。”
靈珠子伸手摸了摸手邊海東青的羽毛,隨意應了一聲,轉身將外袍取下來穿好,面不改色道:“走吧。”
寰辰太清宮設立在千禧城的至高之處,也是中心之處,是一座懸浮在半空中的天之城,不管站在哪里都能將千禧城的美景盡收眼底。
甚至相比較之下,千禧城就像這座寰辰太清宮投映在地面的影子一樣。
作為這場宴會的受贈者,靈珠子在踏進宮殿內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引來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甚至連正在奏樂歌舞的天女們也默契地停下來望向他,然后深深跪拜行禮。
遵循著太若靈族最高禮節的規制,靈珠子朝面前金色臺階之上的帝赦元尊行禮問安,很快聽到對方溫聲示意他起身入座。
這位太若靈族的至高領袖身穿繡著繁復金蓮的華貴玄服,容貌看起來也只不過是個二十六七的俊美青年,可那雙眼睛卻格外詭異。
沒有眼白,沒有瞳孔,只有一片說不清色彩與形狀的濃濁混沌。
每當看向那雙可怕的眼睛時,仿佛就能看到寰宇劫末之際,一切都在毀滅的模樣。可當他垂眸微笑時,旁人又會錯誤地以為,那似乎確實只是一位青年而已。
“之前顧慮著你身上有傷,所以本尊將宴席的時間定到了今天,不知現在恢復如何?”帝赦元尊語氣溫和地詢問著,用那雙承載著永劫之景的混沌雙眸看著一旁的新少帥。
“已經基本復原了,多謝圣尊掛心。”
“那就好。”
話音剛落,殿外信使再次宣聲道:“斕彩上主攜棲霞神女進宴——!”
很快,難得換上了一身隆重煙紫色宮服的斕彩便帶著戚妜一同走了進來,朝帝赦元尊和今日的宴會主角靈珠子各行一禮。
見到她們來,帝赦元尊似乎格外高興,朝那個跟隨在斕彩身邊的明麗紅色少女身影笑道:“好久沒見戚妜了,上次賞給你的天海琴音可還喜歡?”
戚妜抿開一個活潑的笑容,朝圣尊欠身行禮回答:“多謝圣尊,戚妜很喜歡。可惜天海之音到底無法在其他地方保存太久,要是圣尊能同意再送我一次就太好啦!”
“戚妜,不得無禮。”斕彩輕輕叫了她一聲。
少女吐了吐舌頭,卻聽到帝赦元尊非但不生氣,反而還愉快地笑起來:“瞧瞧這個小丫頭。敢這么無法無天地提要求的,怕是再也找不出來第二個了。”
“請圣尊恕罪。”
“無妨。”
說著,帝赦朝一旁的星官吩咐:“把本尊的碧霄琴拿來,賜給棲霞神女。”
“是。”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們雖說早已見怪不怪帝赦元尊對于這位小神女的疼愛,但也仍然還是覺得有些驚異。
畢竟碧霄琴可是新神族在許久之前供奉上來的神物,恐怕天地之間也只有這一把,如今居然如此輕易便賞賜了出去。
“圣尊……”
斕彩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似乎是覺得這樣不妥,想要阻止,卻聽到帝赦不甚在意地打斷道:“碧霄琴早就不曾被彈奏過了。若是戚妜喜歡,拿去了也好過比放在本尊這里無所作用。”
他說著,唇邊帶著親和的微笑,眼睛平靜地注視著臺階之下的斕彩。
“……是,多謝圣尊賞賜。”
“謝過圣尊。”戚妜跟著開口。
說話間,碧霄琴已經被拿了出來,帝赦看了看那把精妙無雙的白金色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過東西不能白拿。既然本尊賜予了你碧霄琴,你就用它來彈奏一首,也當是為靈珠子送一份慶賀之意了。”
“遵命。”
戚妜取了琴,坐在臺階上輕輕撥弄了一下那些宛如云絲般晶瑩純白的琴弦,然后朝靈珠子坐在的方向看過去,莞爾一笑算是致意,接著便專心低頭撫琴,沒有注意到對方眼中極淡的一星微光明滅。
少女穿著身鮮紅熱烈的紅霞衣,清澈雙瞳明眸善睞,腕間一只細細的金鐲,墜著鈴鐺悠悠作響。細白指尖按壓在弦上靈巧一勾,清如玉珠落盤的聲音立刻飛揚而出。
大廳中央,身著彩色舞衣的天女們很快調整好隊列,踩著戚妜彈奏出的歡欣曲調跳出一支優美輕快的舞蹈,宛如勝春時節破繭而出的嫵媚蝴蝶。
大家都在專注地看著這場舞蹈盛宴,幾乎被天女們翻飛飄舞的衣袂與纖軟身姿迷了眼,唯有斕彩和靈珠子的注意力不在她們身上。
前者只垂著眸,似乎心事重重。后者則更多地將視線放在了自己手里的酒杯紋路上,卻又好像什么都被沒看在眼里,只是在冥思著別的什么。
不過偶爾有時候,他也會抬起頭,但看向的卻不是那些身段曼妙舞技高超的天女們,而是透過那些飄旋的衣綢,落在那個正專心彈著琴的紅衣少女身上。
也許是她身上的色彩,總是讓他輕易便想起那些霞光。
雖然霞光并不總是紅色。
一曲結束后,戚妜抱著碧霄琴很快回到斕彩身邊,晚宴正式開始,之后是照例的祭祀儀式。由帝赦元尊主導著,向太若靈族的護世圣物——涅火紅蓮進行的祈愿祝禱。
那是一朵從開天辟地之時就已經存在的巨大紅蓮花,天生地養,且從來都只是斂蕊不綻。
可一旦開放,它便能燃燒起焚盡一切的紅蓮業火,是太若靈族在過去的千萬年間,能令萬族俯首稱臣的最強之棋。
只可惜,如今這朵涅火紅蓮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開放過,再多的祭祀與祈愿投入進去也只是石沉大海,仿佛已經死了。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其他的族群,尤其是以天帝為首的新神族才會如此蠢蠢欲動地想要推翻太若靈族歷來的至高地位。
靈珠子站在帝赦元尊身后不遠處,跟著所有人一起閉目合十許下祈愿,心里浮現出的卻是自己父母與兄長們的模樣。
除了母親是壽元已盡,他的其他親人們都是死在了戰場上。哪怕今天暫時是平和的,明天,后天,明年,百年……
新神族與妖魔族都不會罷休的。那些虎視眈眈在曜家府邸里,貪婪地盯著他身后的家主之位的人,也不會罷休。
想到這里,靈珠子忽然有了一絲隱約的倦意。
緊接著,他便感覺到自己的袖袍中微微一沉,像是有什么東西被放進來了。
等到晚宴結束后,他走到一處無人之地,伸手將袖袍內的東西取了出來,才發現那是一縷霞光。
……
戚妜是在跟著眾人一起向涅火紅蓮祝禱時才注意到靈珠子的異樣的。
那時她正在專心致志地盯著那些燃燒在紅蓮花苞上的金紅火焰,看到一只又一只細小的精靈正不斷從里面誕生出來。
它們很小,有著極為纖細的四肢和一簇火星化作的頭顱。眼睛明亮又透明,身體輕盈,背生焰翅,會隨著火花的閃爍而翩翩起舞。
然而可惜的是,這種美麗生靈的壽命又極為短暫,基本是在剛誕生出來后不到一小會兒的時間就會逐漸消亡。
而且更可惜的是,基本沒有人能看到它們,除了戚妜。
她還記得自己年幼時,第一次被斕彩帶著來朝涅火紅蓮祝禱的那一次,就曾好奇地抓著阿母的衣袖問那些不斷從火焰中飛舞出來的精靈是什么。
那時斕彩還曾說過,那些精靈是涅火紅蓮送給有緣生靈的賜福,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如果她能修煉出最精純的靈識,再誠心誠意向涅火紅蓮祈愿,說不定還能得到它的回應。
戚妜滿懷欣喜地試了試。
結果卻發現,不管自己多么認真地用靈識試圖向紅蓮祈愿,得到的結果除了讓那些焰花精靈們開心地將她團團圍住,嘻嘻哈哈笑個不停以外,一點其他的反應都沒有。
她有點挫敗地嘆口氣,充滿愧疚地看著斕彩,同時小心驅散開那些不停往她身上蹭的焰花精靈,生怕它們把自己的頭發和衣服點燃。
斕彩摸了摸她的頭,柔聲安慰是因為她還太小,靈識的力量也太弱,而且信念也遠遠不夠堅定,所以紅蓮沒反應。
于是從那天起,她便在斕彩和帝赦元尊的安排下,拜師在了靈獸之長的白澤門內,開始潛心修煉和提升自己的靈識力量。
漸漸地,戚妜發現每當她以靈識向紅蓮祈愿時,那些焰花精靈們就會出現得越來越多,也存活得越來越久,甚至連那些燃燒在花苞上的火焰也會跟著微微閃動。
雖然這離“回應”還差得很遠,可戚妜覺得自己好歹也算是取得了很大的進步,也為此非常高興。
不過她沒有什么可以分享這種喜悅的人,除了阿母以外就只有帝赦元尊——這也是這位至高領袖的要求,她能看到這些焰花精靈的事是一個秘密,只能讓他們三個人知道。
盡管戚妜不太明白為什么。
但是帝赦元尊向來非常疼愛她,甚至有時候會比斕彩更包容自己的小性子,連他的許多兒女們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于是,在聽到圣尊吩咐她,無論如何一定只能將這個秘密保留在他們三個人之間時,戚妜并沒有多問任何問題便歡快地點頭答應了,并且一直守口如瓶。
從小到大,她的每一點進步與神力長進,帝赦元尊與斕彩都看在眼里,但是反應卻稍有不同。
一開始,他們都很為她高興。圣尊還會賞賜她許多漂亮珍貴的寶物,儼然一副在溺愛著小女兒的模樣。
可斕彩卻漸漸地開始不那么高興了。
即使她總是掩飾得很好,但敵不過母女連心,戚妜偶爾還是能從她遮掩得完美無瑕的笑容下,隱約看到一絲莫名的擔憂。
這讓她有些不解:“阿母,我修習有長進了,難道你不開心嗎?”
每每聽到這話,斕彩就會抱住她,一遍一遍撫摸她的臉,梳理她烏黑的長發,用最溫暖的聲音回答她:“我當然高興了。可畢竟戚妜是阿母的寶貝,阿母還是希望戚妜能一直過得開心順遂最重要。所以,即使戚妜長進得不那么快,阿母也會很高興的。”
“那……阿母是希望我不要修習得那么快嗎?”戚妜感覺有點茫然。
“或者說,阿母只是希望你能一直高興,其他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戚妜點點頭,感覺自己好像聽懂了,但是又好像完全沒聽懂。
如今,她的靈識修行已經達到了極為純熟的境地。
每次當她虔心以祈愿為媒介向涅火紅蓮祝禱的時候,那些繚繞在巨大花苞上的火焰也會跟著燃燒得格外熱烈,連帶著焰花精靈們出現的數量也越來越多。
可即使如此,她期望中的能夠得到涅火紅蓮回應的場景卻仍然沒有發生。
這讓她感覺十分挫敗之余,還覺得非常愧對于恩師對她的教導。更愧對于當初圣尊將她帶到白澤面前時,曾那樣欣慰且篤定地說過她是他最看重的神女,將來必定前途無量的話。
好在斕彩并不曾因這件事而對她有過任何的責怪。
似乎比起自家女兒的修習成果,她更在乎戚妜是否過得開心快樂,也告訴她許多事是天道之中已經注定好的,無需總是過分憂慮。
這么想著,戚妜看著那些親切飛舞在自己身邊的焰花精靈,抬起手輕輕接住其中一只,眼角余光則順著其他的精靈身影,捕捉到一旁靈珠子臉上那絲淡淡的厭倦之色。
少年穿著一身滾有淺金色紋樣的如雪白袍,被火光映亮的側臉輪廓漂亮而利落,只是仍舊不染分毫暖意,讓人無端想到那月下盛開的曇花,纖塵不染的清寂。
如非親眼所見,實在無法將這樣的一個人與那些殺戮血腥的戰場聯系在一起。
戚妜看了他一會兒,目光從他微微顰起的眉間來到平抿著的嘴角,腦海中莫名冒出一個奇怪的問題——當他在亂軍之中憑借一己之力直取魔族少君首級的時候,身上穿的也是這樣潔白無瑕的天衣嗎?
這么想著,周圍已經又有許多焰花精靈相繼凋亡下去了。
其中一只正好落在靈珠子的袍擺上,纖細的身體逐漸融化成一泓流水般的金紅光輝,然后又立刻消失不見。
祝禱之后,晚宴便算正式結束,大家也可以自行散去了。
戚妜轉頭眺望著云層下那千燈燦耀的如畫都城,心中微動,指尖捻出一絲霞光繚繞,趁人不注意時輕巧拋向靈珠子的袖袍中。
“要去參加一次真正的歡樂之宴嗎?”
第六十二章、命運
靈珠子看著那句霞光匯聚而成的話, 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了將它放入自己袖中的人是誰。
他眼睫輕輕顫了顫,視線掃向不遠處的那抹鮮烈紅影,神情不自覺柔軟幾分。
接著, 他在其他人紛紛圍聚過來,滿臉堆笑地朝他道賀之前, 將那縷霞光重新收入手心中藏好, 然后面色不變地抬頭, 客氣而冷淡地應付了幾句便繞開了所有人。
文曄見他雖往外走,但卻并不是要回府的意思, 不由得有些訝異:“家主,您這是要去哪兒?”明明隨程來的侍仆們都等候在另一邊。
“你先回去。”靈珠子并無解釋的意思, 也沒打算去看那些被其他人殷勤奉上來的賀禮, 只朝帝赦元尊行了告退禮后便離開了。
斕彩見狀, 以為他是有什么別的要緊事要去辦,于是便轉頭吩咐一旁的侍從將賀禮交給文曄代為收下,打算喚上戚妜一道回去。卻才發現,那古靈精怪的丫頭已經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神女只是說想去千禧城多玩會兒, 上主不必擔心。”侍從恭敬回答。
“這孩子……”斕彩搖搖頭, “罷了,她既想去, 就隨她去吧。我們先回宮。”
“是。”
沿著灑滿潔凈月色的云紋石長階一路往下, 兩旁無數由白銀與水晶做成的蓮花正在夜風中裊娜飄搖, 相互輕碰著發出極清越的叮當聲。
見那抹白色身影出現在長階盡頭,像是在尋找著什么,早已躲在暗處的戚妜立刻揚手朝他揮了揮。
金鈴在她腕間發出的聲音并不算多響亮, 甚至很快便被那些蓮花池里的叮呤聲掩蓋過去。可即使如此,靈珠子還是立刻便順著聲音朝她所在的方向看過來。
“見過棲霞神女。”他抬手行禮, 態度是恰到好處的客氣。
相比之下,戚妜倒是隨意許多,只擺擺手示意他不用在意這些繁瑣禮數,問他:“你之前的傷都好全了嗎?”
“已經差不多了,多謝神女關懷。”
“那就好。”
她松口氣,接著探頭朝太清宮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許多人正在朝這邊來,于是伸手拉起靈珠子繞到暗處。
“有興趣去千禧城里逛逛嗎?我來的時候看到那里到處都很熱鬧的。”她眨眨眼。
其實從身份上來講,他們一個是未出閣的神女,一個是剛繼任尊位的少年將軍。就這么私下結游實在不合禮數,靈珠子很清楚這一點。
可是,當他正欲開口,卻看到戚妜只眨著眼睛望著他,白凈臉孔上帶著明艷笑意的愉快模樣時,不知怎的,到嘴邊的話便成了:“若神女不嫌棄的話。”
少女歡欣地笑起來,余光瞥見零星幾人正朝他們所站的方向走過來,于是反應迅速地拉起靈珠子便溜向了太清宮外。
此時正是月上中天的時刻,整個千禧城里卻一片燈火輝煌,燦若白晝。
到處都是懸浮著的各色蓮花燈,像是兜住了無數顆墜落地面的星星,將籠罩在半空中架起彩虹長橋的云霧都熏染得溫暖發亮。
靈珠子被戚妜牽著,兩人一起快步穿行在熱鬧非凡的街道上。他們身上過于莊重考究的服飾與周圍充滿煙火氣的氛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還很快引來了周圍人的好奇注目。
但戚妜似乎渾然不覺銥椛,只朝靈珠子熱情介紹著周圍那些琳瑯滿目到讓人眼花繚亂的各種玩意兒,又接著念叨起她平日里最愛去的幾處地方。
他安靜聽著,暗自感覺對方對千禧城的熟悉程度,簡直就像對她家背后的那片朝暮林一樣。每次決定要拐彎和在岔路面前幾選一的時候,根本不用任何猶豫,顯然是已經來過無數次。
雖說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逛千禧城的夜市,但是由于老統領生前對他的管教向來嚴苛,他能出來的機會實在寥寥無幾。且參軍之后,靈珠子便更是幾乎整日都泡在軍營和操練場上,沒有一日是放松的。
因此,戚妜這一路所說的東西對他而言,還真就基本都是新鮮事。
路過一處露天樂舞表演時,歌伶們纏綿悱惻的曲調與那高臺上衣袂翩躚的舞者們很快吸引住了戚妜。
那是一種和寰辰太清宮里的天女們截然不同的舞蹈,從眉眼神態到舉手投足間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艷而不俗的千種風情,極盡妖嬈嫵媚,熱烈奔放。
她們站在高臺上,踩著絲竹聲與那勾人心弦的歌聲旋轉著,飄逸的衣裙里飛散出各色鮮花,帶著金鈴的雙足在地上輕快跳踏,響出一連串急促明亮的節奏與歌伶們的曲調相互呼應。
一曲還未結束,看臺下的人們已經開始興奮地紛紛鼓掌叫好。有些還會拿出一連串價值不菲的珠寶與綢緞當做賞禮拋到臺面上,被舞者們輕巧躲過的同時,還能姿態優雅地順勢接入懷中,并回之一個媚眼如絲的眼神。
戚妜站在人群外圍,一邊鼓掌一邊朝高臺上不住張望著,同時朝靈珠子說:“這里的舞姬,歌伶還有樂師都是千禧城里的居民。大家自發聚集在這里,也不管技巧高低。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每天來的人都不一樣,但總是非常熱鬧。是不是比我們之前看過的有趣多了?”
比起她的投入,靈珠子并未多專注于眼前的喧鬧,但也還是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我對舞藝的欣賞之道并不精通,在我看來她們都是差不多的。”
聽到他這么說,戚妜有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又就看著對方追問:“那樂曲呢?”
出乎意料的,少年沉默了一下,旋即才緩緩開口道:“若論樂曲,神女的琴音便很好。”
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讓戚妜著實愣了一下,心間卻微微涌出一層細密的波瀾。
她快速眨著眼睛將視線移向別處,笑著道:“原來你也喜歡那把碧霄琴的聲音啊。早知如此,我就不向圣尊討那賞了。”
他搖頭:“再好的琴也只是死物,樂曲的動人與否,只能由演奏者的心境決定。有心就算可無聲亦動人,無心則只會空堆技藝,并無高明之處。何況……”
他繼續說:“神女之所以更喜歡這里,應該不是指樂舞表演有心與否這樣的小事,而是不太喜歡去了太清宮以后,就總是會看見的某些人吧。”
聞言,戚妜睜大眼睛,頗為訝異地看著對方:“你怎么知道?”
“離開之前,我有看到許多人特意去拜見神女。”靈珠子回答,“但神女似乎對他們沒什么好臉色。”
“我雖與神女相識頗淺,但也能感覺出,你并非是會自持身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否則就不會在朝暮林中救下我后,又悉心照顧那么些天,且對我事事關懷。所以,能讓神女如此漠然對待的,想來是讓你極不高興的。”
戚妜沉默片刻。
靈珠子說得沒錯,她對于宮宴氛圍與樂舞的不喜歡,只能說是一種移情與順帶。
真正讓她不悅的是那些寰辰太清宮里的人們。每個都會看著她笑,躬身揖手好似極盡尊敬,一口一個神女,一人一句問安。
可那些笑容卻從未真正蔓延到眼底過。他們看著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著一朵身份高貴且不會主動傷人的花,一個有利可圖的吉祥物,充滿算計與貪婪。每一個靠近的人都千方百計地想從她身上得到些好處。
她對此早已習慣,但本性就是不愛參與這些,且長年累月地應付得太多太久了,難免讓人覺得疲倦與厭煩。
只是這種情緒,以往她極少與旁人提起過。
周圍的女伴們并不理解她為什么總愛到千禧城里玩。這種對她們而言早已習慣到厭煩的市井生活,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而寰辰太清宮是太若靈族的圣宮,是多少人心之所向的榮耀高處。能被這樣眾星拱月地關注巴結著,好話恭維著,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體面與快活。
而斕彩則會告訴她,相互渴望未曾體會過的東西是每個生靈的天性,沒有什么好值得奇怪的。但若是真的調轉環境,得到的往往只會是成倍的失望。
這話說的很是有理,戚妜理解地點點頭,往后也就不再試圖邀請女伴們一起去千禧城玩,只在想來的時候自己來看看就好。
直到如今,她居然在另一個人的口中,聽到了自己并未明說過的真實感受,這讓她覺得格外欣喜。
“走!我帶你去我最喜歡的地方!”說著,她拉起靈珠子便鉆出人群朝另一條街道走去。
路過一個賣苕絲糖的小攤時,戚妜忍不住嘴饞又停下來買了幾塊捧在手帕上,還順手遞給一旁的靈珠子:“嘗嘗看?”
這種民間自制的粗手工糖塊既非軍糧,也因為材質和做工簡陋而難登大雅之堂,所以靈珠子雖然見過那么幾次,但是真正吃還是頭一回。
他拿起一塊放入口中,濃郁卻并不會發膩的香甜味道緩緩融化開。眼前的少女則表情期待地望著自己:“好吃嗎?”
“嗯。”他點點頭。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新奇的緣故,明明這只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苕絲糖,可靈珠子卻覺得比他在晚宴上嘗過的任何東西都好吃。
兩人就著手帕上的幾塊苕絲糖邊吃邊聊,很快來到街道盡頭的一家古玩店。
還在隔著老遠,剛見到那家店鋪門口懸掛著的琉璃蓮花燈時,戚妜便已經興奮地伸手指著前方,對靈珠子說:“就是那里!整個千禧城里我最喜歡的地方!”
靈珠子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抬頭,發現從外表上看,那只是一家裝潢低調的店鋪。就這么被夾在兩家頗為氣派的的酒肆與珠寶樓閣之間,看起來甚至有點寒酸。
木質的窗戶上掛著繡有星軌的綢布,透出屋子里模糊的暖橘色燭光,深色的招牌上龍飛鳳舞地寫著三個大字——往生祭。
推開木門往里走,戚妜已經非常熟門熟路地和門口的樹精守門人打了聲招呼,同時詢問對方店主在哪里。
正說著,里屋的門簾忽然被從里掀開。
須發花白,身軀佝僂的店主從里面走出來,見到門廳里的紅衣少女立刻瞇起眼睛,態度和善地笑起來:“原來是神女閣下啊,又來看看我這里的新玩意兒了?”
“是呀,云老。上次我來的時候不是有只會唱歌的夜鶯嗎?怎么現在沒了,被人買走了?”
“那可不是什么夜鶯啊。”
店主說著,頗為費力地杵著木拐走過來,干瘦的臉頰與手背上滿是松樹皮一般的紋路:“那是東海鮫妖的嗓子。任何人聽了那把嗓子說出來的話,都會被迷惑到神志不清,最后走火入魔。可是件難得一見的寶物。”
“只不過,鮫妖身死以后離不得海,所以賣到我手上的只有一副嗓音。而我也是沒辦法了,才給它做了一副夜鶯的身軀當做容器而已。”
“這樣啊。”戚妜有點遺憾地說著,旋即又歡快地問,“那云老,你這里還有什么稀罕的寶物值得一觀的?我今天可是特意帶了朋友過來給你捧場的。”
“噢,神女閣下的朋友啊?”店主縮起下頜,眼珠朝上地打量了靈珠子一番,笑著夸贊,“果然是個芝蘭玉樹,氣度不凡的貴人呢。”
語罷,他用木拐敲了敲一旁的柜子。隨著木柜的移動,一排排閃著瑩潤彩光的珍寶便悉數顯露出來。
“這是昆侖玉靈蛻下來的玉殼。這是星辰死去后留下來的星骸石。這是冰猿額頂的冠珠。”
店主一個個介紹過去,然后指著頂層一枚正散發著幽幽瑰麗色彩的寶石一樣的東西,笑著問:“神女閣下能認出來那是什么嗎?要是能,老頭子我可以把它送給你。”
“那還是別了吧。您這兒的東西可都是些旁人可能一輩子也見不著的危險東西,隨便拿著可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話雖這么說,戚妜還是仰起頭盯了它半天,只覺得那物件好生奇怪。看起來像是一塊通透的白水晶,可渾身每一寸又閃爍著比彩虹還要美麗迷人的光輝。
而且越是盯著它看,就會有種越是神思朦朧的感覺。
她揉揉眼,店主仍然笑著問:“怎么樣,可認出來了嗎?”
見少女有點喪氣地搖搖頭,店主哈哈大笑著,正準備安慰對方幾句,卻聽到一旁的靈珠子忽然開口道:“那是一顆鏡魔的心臟,可以映照出一切生靈的心之所想。從它的魔氣凝結程度來看,死之前應該是有著接近千年修為的一頭鏡魔。”
“噢?”
店主微愣,旋即饒有興致地瞇起眼睛望著靈珠子:“小郎君還真是見多識廣,連這魔物生前的修行程度都能瞧出來,不簡單啊。”
戚妜也同樣驚訝地望著他:“好厲害。”
靈珠子沒有作聲,也沒有解釋之所以他知道,其實是因為他殺過這樣的魔物,也剖開它們的心臟見到過,因此能一眼認出來。
當然,這里相當一部分的東西其實他都見過。
將那顆寶石般漂亮的鏡魔心臟拿下來,店主轉手將它遞給靈珠子,笑呵呵道:“老頭子我說話算數,既然小郎君猜出來了,那這寶物就送給你做個見面禮。”
戚妜則在一旁笑著為他拍拍手:“收下吧收下吧。”
說完,她又問:“還有別的嗎?”
“當然有。”
店主應著,又用木拐敲了敲另一邊的墻體,一個原本被靈力隔絕掩藏的房間立刻顯現出來。
他帶著戚妜與靈珠子走進去,揮手隔空掀開了那層正覆蓋在什么東西上的薄紗:“小郎君可認得這是何物?”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戚妜看到了一面光滑平整的鏡子。
然而與普通鏡子不同,那偌大的鏡面上沒有映照出任何房間里的東西,甚至連光都沒有。只有一團混沌的,難以形容的怪異色彩正在緩緩波動擴散著。
不知怎么的,戚妜看著那面鏡子,忽然有種莫名的畏懼感,好像自己正在凝望著一個巨大而蠻荒的,野性難馴的宇宙。
靈珠子認真看了那面鏡子一會兒,眉尖輕輕皺起來,沒有說話。
“怎么樣?”店主看著他們,“能認出來這是什么嗎?”
“還是請您告訴我們吧。”靈珠子淡淡開口。
店主笑幾聲,拉著有些沙啞的調子頗為自豪地解釋:“冥府有孽鏡臺,放一十圍之鏡,化形于先天靈氣,可照生靈生前一切過往,供冥府閻羅審判生靈善惡。而這面鏡子,正是與孽鏡同源靈氣所化,名喚映果鏡,能夠讓生靈看到他們未來的命運。”
“未來命運?”戚妜不可思議地重復。
“是啊,未來命運。不過呢,也不是所有人的命運都能被這鏡子照出來,畢竟它只是真實映果鏡的極小一部分。”
“此鏡因可窺天機,本身無法成型,只以靈氣形態漫游天地,偶爾會灑落一些鏡子樣的碎片,這是其中一片。因此,只有那些無法被改變的,無論如何都一定會發生的強烈命運才會被映照出來。”
說完,店主瞧了瞧戚妜和靈珠子,有些開玩笑似地問道:“怎么樣,有沒有膽量去試試看?”
戚妜古怪地看他一眼,本能上排斥著對方的這個提議,但又同時升起一種強烈的好奇,眼神飄忽不定地將那面映果鏡碎片掃了一遍又一遍。
店主看出了她的想法,微笑著說:“試試看吧。反正到現在為止,其實也是照不出來的人比較多。何況您是圣尊寵愛的神女,霞光的后裔,相信再怎么樣,您的命運也會比其他人好上許多許多的。”
也許是店主的話給了她不該有的勇氣,也許是她實在太過好奇。在猶豫片刻后,戚妜最終順從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一步步慢慢走到了映果鏡的面前。
她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著鏡子里的變化。那是只有站在鏡子前的人才能看到的,屬于她的命運。
一開始,鏡面并沒有什么變化,仍然只是浮動著一團混沌難辨的奇詭色彩。
戚妜等了一會兒,有點失望又松口氣地準備退讓開,卻在即將邁出腳步的剎那間,瞥見了鏡面上忽然出現的畫面:
那是一片紅色。
或者說,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紅色。
她看到斕彩正在為她梳洗打扮,還將一條繡著日月圖紋的鮮紅靈綢披到她身上。
她挽著這條紅綢,不停奔跑在滿是死亡與殺戮的尸山血海里,手里抓著一團染血的紅布。
最終,她跪倒在一團可怕的火焰面前,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祈求著,用自己的鮮血,眼淚,甚至靈魂去拼命呼喚著某個東西。
漸漸地,那團恐怖的劫末之火開始有了變化。
一個身穿紅衣,眼帶鮮紅蓮紋,額生蓮花印的絕艷少年站在她面前,手中握著一柄紫焰長.槍。
那是她這一生中所見過,最為風華絕色的皮相,仿佛占盡了天地間一切美中的最美而生。也有著她這一生中所見過,最冷漠無情,讓人恐懼到極致的金色眼睛。
少年掐住她的咽喉,將她不由分說地拖進那團劫末之火里,手里的紫焰長.槍毫不留情地刺穿她的胸腔。
周圍的火焰隨之一擁而上,將她淌血的身軀焚化成一地粉末吞噬進去,只留一聲聲凄厲到極點的慘叫一直在不斷回響。
然而即使如此,她似乎也沒有完全死去。
她在那團火焰深處瘋狂掙扎著,整個人被一分而二。其中一半慢慢爬了出來,呆若木雞地跪坐在地上。另一半則一直被火焰灼燒著,慘叫扭曲。
而那個惡魔般的紅衣少年,一直站在身后漠然如冰地注視著她,緩緩抬起手,從她胸腔里挖出了一顆光華燦爛的寶珠。
鏡子里的畫面還在激烈變化著,濃郁到不祥的紅色越積越多,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映果鏡,化作一汪血海將她淹沒進去。
到這一刻,戚妜已經再也無法忍受了。
她渾身顫抖地閉上眼睛,尖聲驚叫著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店鋪,根本沒有聽到身后靈珠子的叫喊。
而推開大門,外面的世界依舊繁華如初,歌舞升平。
第六十三章、安慰
后來, 在許多個日夜里,戚妜都在無比痛苦地追悔著那一刻。
如果命運真的是注定的,如果早知道她一生只有這一次機會能窺探到自己的命運, 那她一定會堅持著站在映果鏡前,看完她所有的未來。
不管接下來的那些場景是多么丑陋, 慘烈, 血淚漣漣。
如果……
可惜當她真正站在映果鏡前的時候, 她并未意識到這一點,只完全被里面的場景給嚇壞了。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紅色, 尸橫遍野的戰場,那面被她抱在懷里的紅蓮軍旗……
還有那個最可怕的, 從劫末之火里化身而來的紅衣少年。
他像摧毀一片枯葉那樣容易地就摧毀了她。
那雙直勾勾注視著她的金色眼睛里既無道德, 也無情感。宛如至深的夢魘一般烙印在戚妜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逼迫著她不斷往外跑,直到疲倦的身體再也擠不出一絲力氣,只能跌跌撞撞地停在一座石橋旁邊。
此時月色正盛,寬闊的河面上時不時便有河童哼著古老的調子撐船而過。各色的明亮蓮花燈懸墜在船頭, 將河面映照得一片浮光躍輝, 波紋燦爛如揉碎滿天星芒。
戚妜蹲坐在石階上大口喘.息著,將自己整個人都縮在旁邊那棵木棉的婆娑樹影中, 偶爾有來往的生靈會注意到她, 向她投來奇怪的目光。
她沒去理會, 也差不多能猜到他們在看什么。
畢竟就算不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一定很狼狽——滿頭發辮凌亂披散著,額間的眉心墜歪歪斜斜, 說不定來的路上還弄丟了一兩支發簪,儼然一副剛從什么地方逃亡出來的落魄貴家女兒模樣。
雖然某種程度上, 這個猜測也沒錯就是了。
靠在石橋邊平復了片刻,戚妜習慣性想去摸袖中的手帕,這才發現連手帕也不知什么時候弄掉了。
她停頓一會兒,轉而用衣袖去擦拭那些細細密密的冷汗,仍在顫抖的指尖觸碰到額頭,帶來一陣讓她自己都詫異的冰涼。
苕絲糖的淡淡甜味還殘留在手指上。她看著自己的掌心,眼前再度浮現出在映果鏡中看到的畫面,以及店主說過,那是無論如何都一定會發生的命運……
這時,一個熟悉的清冷嗓音在她身側驀地響了起來,緊接著遞過來的還有一方被折疊整齊的絲帕:“方才掉在店門邊的。”
戚妜仰起頭,看到靈珠子不知什么時候正站在她身旁低頭注視著她。
少年容色沉靜的臉上并無太多神情顯露,卻見清黑眼瞳里薄光明滅不定,像是許多次的欲言又止。
她接過手帕道了謝,見對方似乎沒有坐下來的意思,不由得問:“你要一直這樣站著嗎?”說完,沒等靈珠子回答,她便又頗為勉強地笑了一下,“那你這幅樣貌也太顯眼了吧,周圍好多人會看著你的。”
沒去照著她的話抬頭看周圍是否真的有人正在望著他們,靈珠子只順從地坐在了戚妜身邊同樣被樹影遮蔽的地方,將她與石橋上時不時來往的人群隔開。
有夜風從遙遠山間穿過重重樓閣而來,將河岸邊的木棉吹得沙沙作響,連帶著原本靜止的光影也如海面般波瀾起伏地包圍住他們。
周圍有混雜的談笑聲,歌舞聲,樹葉輕鳴聲,流水淙淙聲以及四處響起的清脆風鈴聲。戚妜和身旁的少年一直都沒有再開口說話,只長久地并肩坐在一起,彼此沉默地看著周圍的安詳繁華。
直到月光第三次從天空中漂浮的那片灰朦薄云背后探出頭來,逐漸明晰起來的銀白光輝灑下滿目清朗,戚妜忽然聽到靈珠子主動朝自己開口道:“神女可曾聽說過,北境有一處名叫息靈峽的地方嗎?”
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在這時候突然提到這個話題,戚妜有點錯愕地回想片刻,接著不太確定地回答:“是和冥府接壤的那片峽谷吧?我好像有聽阿母和師父曾經提起過,一般都被視作輕易不能踏足的危禁之地,怎么了?”
“我曾經去過那里,在我很小的時候,是父親給我的一次試煉。”
靈珠子平靜地說道:“一開始很順利,我也如愿拿到了谷中那棵上古蒼木的花果。可當我回程的時候,卻遇到了谷中每日必起的瘴氣。”
“那瘴氣……可是會腐蝕生靈魂魄的。”戚妜驚詫地睜大眼睛。
難以相信老統領居然會讓一個還年幼的孩子,獨自進到即使是最訓練有素的五行軍兵將也不敢輕易涉足的地方,而且還是他自己的孩子。
“是。”他說著,語氣仍舊是淡淡的,和他眉眼間的神色一樣,在燭光與月輝的籠罩下沉淀出一種格外出塵的寧靜,“所以,那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對我父母說,我已經不可能再復原了。往后的時光中,我只會越來越不辨人事,行跡癲狂且喪失五感,直至靈魄完全殘毀消散,徒留軀殼還勉強稱得上是在活著。”
“那是一個極為痛苦卻也漫長的過程,所謂生不如死也不外如是。”戚妜緩慢回憶起師父曾告訴過她的話,再看著身旁白衣清艷的俊秀少年,頓時連思緒都短暫地空白一瞬。
片刻后,她終于回過神似地眨眨眼,追問:“那你……你現在……”
“早已經無礙了。”
靈珠子側頭,視線落在少女帶著明顯擔憂與緊張的明媚臉孔上,不由得心間微動,像是有羽毛飄墜心湖,輕漾漣漪。
他微微斂下眼睫將那陣沒來由的悸動壓制下去,面上卻不顯分毫,只停滯一瞬后才道:“雖然求藥醫治之路很是周折,但最后我也并沒有像他人斷言的那般注定瘋癲無狀,仍然好好的。”
“也因為如此,自那以后,對于所謂注定命運之類的言論,我便都是聽過便過,不會篤信任何。”
這才是他想對自己說的話,卻并不是以問她剛剛在映果鏡中看到了什么這種會讓她覺得沉重的方式,反而主動說出了他自己曾真實經歷過的痛苦。
戚妜意識到這點,卷著手帕繞圈的手指忽然停頓一下。垂落的絲綢一角搖晃在她視線里,引得她微微顫下睫羽,眸中光點明滅如螢。
“何況,據我所知,就算是完整的映果鏡所映照出的命運也并非鐵定。就如占星之律一樣,只是預測出的一種相對趨勢罷了,終究還是事在人為。”
“否則,這天地間的無數生靈就不會如此渴求著想要尋找能夠一窺自己命運的方法,因為他們本就是想要借此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所以。”他最后說道,言辭仍然客氣又禮貌,“在我看來,不管神女方才所見是什么,都無需過多憂慮,權當提醒即可,并非所謂的絕對真實。”
提醒?
戚妜順著他的話又回想起那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色,在溫風和煦的夜晚里有些克制不住地顫抖一下。
她縮起身體將白凈下頜擱在雙膝上,目光散漫在面前的花燈大道與人來人往間,半晌后才輕輕開口:“我看到……好像是戰爭,很慘烈的戰爭,死了很多很多生靈。”
這和他們的現狀一樣。
太若靈族如今就正在遭受著其他幾族,尤其是妖魔與新神族的入侵。
靈珠子這么想著,但并沒有出聲打斷,只認真而安靜地繼續聽她往下說:“然后,我看到我帶著一面……火行軍的軍旗,遇到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生靈。他……”
仿佛焚盡一切的劫末之火,絕望著跪地哀求的自己,艷鬼般令人恐懼的紅衣少年,還有自己最終的下場……
戚妜閉上眼睛,收緊握著手帕的手,清晰的寒意從指尖蔓延到肌骨深處,良久后才開口:“他大概是殺了我。”
或者比殺了她更加可怕。
聽聞她的話后,靈珠子難得流露出些許明顯的怔愣,同時也立刻明白了為什么剛才戚妜的反應會如此強烈。
不過很快,他又不動聲色地收斂下眼中的一抹訝異,轉而輕聲說:“那至少,神女也知道將來該提防著什么人了。也許,這才是映果鏡真正想讓你意識到的。”
意識到她應該當心那個生有金瞳,眼帶妖異紅紋的少年,他會成為她最難以擺脫的夢魘與深淵。
戚妜默默念想著這句話,收緊手臂抱住自己,帶著薄薄冷汗的掌心撫摸過衣物上精細刺繡,帶著一陣生澀的異樣感。
爾后,她又抬起頭,眉尖顰蹙幾分,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脫口而出:“金瞳紅紋。”
“什么?”靈珠子沒明白。
“那個在映果鏡里,大概會殺了我的少年,有一雙金瞳,而且眼尾帶紅紋。”她望向靈珠子解釋道。
聞言,少年沉吟片刻,表情比起剛才要肅穆不少:“妖靈都天生異瞳,但絕不可能出現金色。而赤瞳則是修行極深的魔族與惡鬼才會有。至于金色……應當是天生地養的原始神靈才會有。”
戚妜也意識到了這點,感覺相當不寒而栗:“也就是說,那個生靈是……”
和斕彩同源的,誕育于自然的神祇。而且還不是夜神夙辰以及金烏明煌他們兩個,而是另一個她未曾見過的神。
“新神族。”靈珠子很快給出了自己的猜測,“自從千年前,女媧始祖帶領著新神族與太若靈族徹底決裂,另立天界。如今,還留在太若靈族的原始神靈便已經只剩斕彩上主了。而能有金瞳紅紋的生靈,必定只能是現在新神族中的某一個,只是不知究竟是誰。”
與斕彩同源的神,又在千年前跟隨女媧一起離開,如今與太若靈族已是敵對關系。
戚妜眉尖緊鎖著沉思了好一會兒,聽到靈珠子說:“也許,神女可以去問問斕彩上主,看她是否知道你在映果鏡中所見到的那個神究竟是誰。”
這提議倒是和她的打算一樣。
于是,戚妜認同地點點頭,臉上的神色終于和緩下來,朱紅唇角抿開一個俏麗的笑:“巧了,我也這么想。謝謝你肯聽我說這么多,又愿意陪我這么久。”
說著,她仰起頭,對著夜空中傾灑而下的純凈月色長舒一口氣,轉而換了個更為松快愜意的姿勢坐著,聽到身旁的少年朝自己回應道:“應當之事而已,神女言重了。”
她歪頭看著對方,烏黑眼瞳中折映著周圍或冷或暖的光輝,像是包含了世間一切色彩那樣的靈動惑人。
靈珠子在無意間與她視線相接的剎那,腦海中莫名浮現出了他第一次見到鏡魔心臟時,父親曾說對他過的話——它能映照出你心中的一切所想。
這個念頭來得很突兀,也沒有任何緣由。
就那樣從他的回憶深處跳了出來,不徐不疾地撥弄在他的思緒中,牽動起一些細微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他無法清楚找到的地方柔和起伏著。
像是明明有聽到了花開的聲音,卻又找不到那朵花究竟在哪里。
念及至此后,靈珠子臉上的神情微動,卻又很快恢復如常。
他垂下眼睫將所有情緒都熟練遮掩過去,也不再作聲。
倒是戚妜在身旁驀地笑起來,腕間金鈴也跟著叮鈴脆響:“好啦好啦,別說什么應當不應當了,我說我得謝謝你,那就是真心想謝你的。”
“神女說得是。”
還是那么一板一眼的客客氣氣,跟那些太清宮里的其他人似的。
戚妜扯下嘴角,非常認真地看著他:“我叫戚妜。”
見靈珠子露出像是略帶迷惑的神情,她又不等對方答話便繼續搶先說到:“你以后也直接叫我名字吧,我的朋友們都是這么叫我的。”
顯然這也是與禮節相悖的,靈珠子很清楚這一點。
然而當他正欲開口時,卻又看見身旁的少女正無比專注地望著他,眼眸清靈純澈到讓人生不起任何拒絕的想法。
于是,那句已經涌到嘴邊的話便就此消散在舌尖,只順從地道一句:“戚妜。”
她頓時眉眼彎彎地笑起來,輕一拍手道:“那我往后也叫你名字啦?”
“好。”
靈珠子點點頭,視線從對方臉上的燦艷笑容垂移到那一身鮮烈紅衣上,忽地想起,母親生前最愛的朱瑾花也是這般濃艷的赤色,而且也開放在盛夏七月。
和她的名字同音,真是湊巧。
正想著,一陣規律的低沉鐘聲驀地從遠處閣樓的頂部穿過夜空徐徐而來。
戚妜如夢初醒地站起身,伸手拍了怕自己的額頭:“居然都這么晚了。再不回去,阿母會念叨死我的!”
“那我這就送神女……”話說到一半,靈珠子自知叫錯了稱呼,又看到對方迅速轉過頭,抿住嘴唇盯著他,不由得淺淺笑下,率先改口道,“那我送你回去吧。”
“謝啦。”
于是,兩人便又結伴離開千禧城,共同朝西境的棲霞山走去。
在沒有了城內隨處可見的燭燈照明后,一路上只有頭頂的月光在為他們照亮著前進的方向。
那些素銀如紗的光輝籠罩在朝暮林的每一處,朦朧夢幻如走進了一條發光的河流,連盤踞在森林深處的霧氣都是隱約的淡藍。
“怎么了?”見靈珠子好像格外在意周圍的場景,戚妜問。
“沒什么。”他搖搖頭,“只是沒想到,這里的月光要比我在任何其他地方見過的都要明亮。”
“啊,你說這個啊。”戚妜不太在意地回答,“因為阿母很喜歡,所以只要夜里進了朝暮林,哪里都能看到月光。”
“是嗎。”靈珠子說著,無意間想起之前他受傷被救的時候。他跟著戚妜來到斕彩所在的繡房——據說是對方最常待的地方——那里的許多陳設也是像極了月光。
不多時,他們便已經到了宮殿的大門口,也是時候該告別了。
只是沒等靈珠子開口,戚妜便先讓他再等等,自己則飛快跑進殿里,用云紙包了一包她平日里愛吃的精致酥糖遞給對方:“我看你好像也挺喜歡苕絲糖的,應該也會喜歡這個吧,就當謝你今晚送我回來。”
也許是知道即使回絕也沒有用,這一次,靈珠子沒有再多說別的什么,只伸手將那包糖接過來,旋即躬身行禮:“那便后會有期了。”
“戚妜。”他說。
少女站在月色中笑著朝他揮手:“下次再見,靈珠子。”
說完,她很快跑開了,只留一道金鈴脆響的余音,與面前緩緩關閉的厚重宮門。
走進正門,戚妜先偷偷張望了一下靜悄悄的偌大殿宇。意料之中的空無一人,也沒點燈,只有那角落里的雕花香爐仍然在冒著縷縷云霧般的煙絲,被窗欞外照射進來的月輝映得明亮柔和。
她提起紅裙,踮起腳躡手躡腳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眼看就要夠到門扉,卻被身后突然亮起的燭火嚇得直接驚叫出來。
回過頭,一身素色寢衣的斕彩正執著盞燈站在她身后,面色平靜地看著眼前低著頭眼神亂飄的女孩:“聽說是曜家的那位新家主送你回來的?玩得這么晚,應該是很盡興吧。”
“還……還行吧。”戚妜心虛地眨著眼睛,連忙堆出一個乖巧的笑來,“不過阿母別生氣,我這次只是一不小心就忘了時間,下次!下次一定不會了!阿母千萬別生氣……”
斕彩默不作聲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忽然注意到她發飾的凌亂與衣裙邊緣的些微臟污,不由得顰了顰眉:“你遇到什么了?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這個……”
戚妜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裙擺,又想起在映果鏡里看到的場景,頓時情緒低落下去,聲音也變得有點蔫蔫的:“沒事的阿母,我自己弄的。”
見她沒心思多說,斕彩雖擔憂,但也沒有要即刻逼迫對方的意思,只微微擰著眉道:“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說。”
“謝謝阿母。”
她轉身回到房間,很快在侍女的服侍下解了發辮頭簪,換了干凈柔軟的寢衣,鉆進被窩里開始睡覺。
到底是心有憂慮的緣故,這一晚上戚妜睡得并不安穩。
夢里總是籠罩著那些可怕的血紅色,甚至不管她看向哪里,似乎都能看到那個生有金瞳的絕艷少年在注視著自己。
那是一片金色的地獄,正在等著她朝前縱身躍入進去。
第二天天剛明,戚妜在一片亂七八糟的夢中疲憊不堪地醒過來,癱在床上好一陣才慢吞吞地爬起來,任由侍仆們為她梳妝,聽到她們說斕彩已經獨自采了朝霞去銀河源頭,讓她可以多休息會兒。
用完早膳后,戚妜來到斕彩的繡房內,繞過那些屏風,一眼便看到了那條繡架上尚未完工的靈綢。
那樣鮮紅飄逸的一條,像是將紅霞中最為濃艷瑰麗的一段裁取了下來,即使隔岸遠觀也能被它那種極具沖擊力的絢爛色彩所吸引住。
紅綾的一段是金色的三足金烏,另一端……
戚妜歪頭看了看那片仍舊空白的區域,回想起斕彩曾說過,她向夙辰要一段月光就是為了繡在這混天綾上。
可如今,月光早已得到,可斕彩卻并沒有將它繡上去。這讓她感到有點意外。
坐在繡架前,戚妜伸手撫摸上那匹柔若無物的混天綾,指尖仿佛碰到了一團沾滿光輝的云朵般輕軟得不可思議。
她望著面前的靈器,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再度浮現出映果鏡里的畫面,當即閉上眼睛,然后沉沉嘆出一口氣。
身后,繡房的門再次打開,斕彩款步走進來,看著她坐在混天綾前閉目不言的模樣,問:“怎么了,戚妜?”
“阿母回來了。”
她起身給對方讓出位置,然后在斕彩坐下后便親昵地抱住她的手臂,靠在母親肩上:“阿母,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說吧。”斕彩溫柔地替她將額邊碎發撥弄好。
“我記得師父說過,在所有和您一樣誕生于自然的神祇里……只有您當初選擇了繼續留在太若靈族,其他的神都和女媧祖神一起去了新神族,是嗎?”
聞言,斕彩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手心里的溫度陡然冰涼下去,眼中似乎涌現出了一種濃烈的,無法自制的悲哀。
但緊接著,她又很快恢復原樣,似乎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覺而已:“是啊,怎么了?”
“那,阿母記不記得有誰是天生金瞳,而且眼尾有紅紋的?”戚妜就著剛才的語氣繼續問道。
“金瞳?”斕彩皺下眉,“怎么忽然問這個?”
“嗯……”戚妜猶豫片刻,沒有立刻作答。
她知道斕彩向來不喜歡她到云老的店里去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于是便選了另一個說法:“我前兩天,做了一個夢……”
接著,她便將自己在映果鏡中所見到的畫面都告訴了斕彩,然后問:“阿母可記得有這么一個與您同源的神嗎?”
記得或者不記得,這只是一個回答。而且就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來說,這個回答本身其實并不要緊。
但令戚妜沒想到的是,斕彩在聽完她的話后,像是聽到了什么讓她難以置信的可怕宣言,一時間連反應都失去了,就那么一直愣愣地看著她,黑色眼睛里滿是一片讓人費解的空洞,還有不易被察覺的慌亂。
“阿母?”她的樣子讓戚妜有點害怕起來。
良久,斕彩終于堪堪收斂了剛才的神態,只下意識握住戚妜的手,冰冷得仿佛已經失去了所有體溫:“你說……你看到了他是從一團火里走出來的。而在那之前,你好像是在主動哀求他出現,是嗎?”
“是這樣。”戚妜老實地點點頭。
斕彩摸了摸她的臉,沉默著,猶豫著,最終搖頭,用一種頗為艱難地語調回答:“不,我不曾見過這么一個神。”
短短的一句話,好像讓她耗盡了力氣。
戚妜睜大眼睛,正想說什么,又聽到她接著對自己說:“不過距離女媧祖神他們去到新天界已經幾千年了,或許這期間已經有新的神祇誕生了也不一定。”
“這樣嗎?”
“去找你師父吧。”斕彩輕輕說著,語氣里透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他是通曉萬物的白澤,如果說這世界上唯一有誰能知道你夢里那個生靈的身份,那也只有他了。”
“好。”戚妜答應著,又看著斕彩猶疑了好一會兒,還是問,“阿母,你怎么了?”
“沒什么。”
她伸手揉了揉額角,闔目皺眉:“只是忽然覺得有點累了。你先去吧。”
“是。”戚妜站起身,慢慢走出了繡房。
期間,她回頭看過斕彩好幾次,卻只見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繡架前,身上一件淺色的衣裳,襯得她像是件瓷器般精巧又脆弱,隨時都會破碎開那樣。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斕彩這副模樣,讓戚妜覺得格外擔心之于,也頗為慌張為什么阿母會是這個反應。
難道和那個紅衣少年有關嗎?
阿母是不是認識他?
可如果是的話,那為什么不告訴自己呢?
最重要的是……
他究竟是誰?
一連串的問題齊齊涌入戚妜的腦海中,讓她再也坐不住,當即決定去紫金玄頂找師父白澤問個清楚。
斕彩說得對,不管是新生的神還是已有的神,白澤是唯一能給她答案的生靈。
第六十四章、青澀
直到戚妜準備動身去往紫金玄頂之前, 繡房的門都仍然緊閉著,任憑她在屋外叫了幾聲阿母也沒有半點回應。
雖然有考慮到也許是斕彩已經歇息下了,但戚妜仍然不太放心, 便又囑咐了侍仆等斕彩出來以后,一定要告訴她, 自己是去尋師父去了, 很快就會歸家。
走出宮門沒多久, 一聲清脆啼鳴忽地從頭頂傳來。
戚妜迎著漫天金澈陽光抬起頭,看到一道翠色剪影自宮中飛出, 影子般輕盈地掠過這層疊朝暮林的樹海漫漫,眨眼間便鉆入了云中, 像是朝著天空中的寰辰太清宮而去。
她認得那是斕彩養的一只仿音鳥, 能準確模仿任何人的聲音, 以及將他們想說的話帶給另外的人。
只不過平日里,這鳥總是懶得很,輕易不開嗓。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只蹲在那黃金做的鳥架上打盹,看也不看除斕彩之外的任何人。
不知今日它怎么這樣勤快, 倒是舍得從宮里飛出來了。
這么想著, 戚妜很快又收回視線,轉而抬起手晃了晃。腕間金鈴隨之叮鈴作響, 夾雜在風吹樹海的沙沙聲中飄揚傳去。
不一會兒, 一只蒼鶴出現在她面前, 帶著她朝紫金玄頂飛去。
那是藏匿在一片云興霞蔚之下的清寂仙境。山峰林立,團翠如碧。
一彎透明的彩虹橫跨于長空,拉出層看似無害的模糊光幕遮擋在前。溢散而出的強大靈力卻讓蒼鶴不敢再貿然前行, 只懸停在空中低聲鳴叫著。
淡淡霞輝自戚妜指尖凝聚而出,隨著她熟練的動作而在空中畫出一個復雜結印。很快, 光幕在結印的作用下逐漸敞開一條縫隙,也終于露出了背后紫金玄頂的真容。
和數年前她出師拜別這里時的景致比起來,如今的紫金玄頂仍然沒有多少變化,熟悉得好像她只是昨天才離開的那樣。
開門迎接的小仙童在見到來者是戚妜后,更是立刻眉開眼笑地跳出來,一把撲進面前的紅衣少女懷里蹭來蹭去:“是小阿戚!小阿戚回來了!”
“小阿戚是你叫的嗎,沒大沒小!”戚妜佯裝不悅地說著,伸手在仙童圓圓的腦袋上輕輕彈了下,又抱起他問,“我今天來得突然,都沒提前問,師父他老人家在嗎?”
“在的在的!”仙童點點頭,肉乎乎的小臉被戚妜搓來捏去,連話都有些說不清楚,“師父帶著兩個小師弟和小師妹正在后山修習呢……嗚嗚。”
“師弟師妹?”她想了想,應該是在她出師之后新收的徒弟,“那我去找他們。”
說著,她將臨走前從家里帶來的一些有趣小玩意兒遞給對方,摸了摸他的頭,笑容燦爛:“送給你的,可別讓師父發現哦。”
仙童兩眼放光,抓住少女的手高興得跳起來:“小阿戚最好了!”
“……都說了那不是你這個小娃娃叫的!”戚妜沖他做個鬼臉,回頭示意蒼鶴在這里等著她,然后轉身跑進了面前的大門內。
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古樸莊園。沿著落英遍地的石子小道一直向前走上一陣,迎面而來的便是已不再是瓦檐院墻,而是一望無際的參天翠木與奔騰河流,泛著虹光的云煙與彩虹橋遠遠鋪陳在視線盡頭。
戚妜站在廊橋邊張望片刻,發現除了正坐在岸邊橫木上的一個陌生黑衣少年以外,便再也沒見到旁人。
于是她走下石階,準備朝那個正背對著自己的黑衣少年開口詢問,卻見對方忽然循著她腕間的金鈴輕響猛地回過頭。
少年手中青藍光芒大盛,瞬息間便化作無數鋒利羽刃朝她包抄而來。
戚妜極短地愣一下,本能抬手釋開一圈霞紅光弧橫掃開。
腳步輕移間,她整個人化作一抹紅影閃身來到少年疏于防備的側方,足尖點立于淙淙河流間的一塊青石之上。
察覺羽刃撲空后,少年沒有任何猶豫,很快調轉攻勢將矛頭重新對準同樣嚴陣以待的戚妜。
霎時,青藍與霞紅兩股靈力針鋒相對地碰撞在一起,互相消耗著,零落下無數被絞碎的玄鳳幻翎與霞輝碎片,又在即將觸地時徹底湮滅開。
激烈的沖擊擴散到戚妜腳下的河流,頓時炸開無數蒼白水柱躍升而起,又很快化作一場瓢潑冷雨兜頭灑下。
借著少年強硬攻勢的推力,戚妜很快后撤著飛離腳下的那塊青石,一身紅衣自空中旋綻如花。而她剛才踏足的那塊石頭,則被隨之而來的玄鳳翎擊穿成了許多碎塊,掉入河中。
迎著漫天墜落的冰冷河水與面前咄咄逼人的玄鳳翎,戚妜揚手迅速晃動腕間金鈴。濃烈的赤霞光華隨之自天空中逐漸層層鋪散開來,將整個后山都籠罩上一層瑰麗的薄紅,接著便以天洪傾軋之勢朝對方碾壓而去。
見狀,黑衣少年反而愈發興致高昂了起來,也迅速躍身凌升至半空。明亮的青藍神光肆意揮灑開,化作一面巨大的玄鳳雙翼,不躲不閃地迎擊上那漫天光輝。
眼看著勝負還未分,一道銳利如閃電的紫金靈力突然破空而來,直接打斷了兩人的纏斗。
隨之現身的是一個穿著水墨長袍的花發老者,手里杵著支曲頭楠木手杖,面色不悅地看著剛好落地的兩人:“好哇好哇,我才剛走連半盞茶的功夫都沒有,就給我弄出這么一副要掃平我這紫金玄頂的架勢。你們兩個就是這么跟我學本事的嗎?!”
聞言,戚妜皺起眉頭迅速掃了一旁的黑衣少年一眼,只率先作揖行禮賠不是:“師父安好。但弟子實在不是有心,還請師父不要怪罪。”
相比之下,那少年的態度就隨意多了,即使被訓斥也只頗為懶散地應一句:“師父慣愛開玩笑的,哪兒就這么容易將這里掀翻了,我又不是沒試過。”
“你——!”白澤被他氣得直發抖,手里的手杖接連敲在地面上,引得森林里無數鳥雀四散驚飛,“教你念了那么多則的寧心訣,我看是全白教了!”
少年揚起唇角笑下,不作回答,轉而轉動眼珠看向一旁的紅衣少女,緩緩眨下眼:“這位……想來是師姐吧?剛才真是多有冒犯。”
不,他一點也不覺得冒犯。
戚妜看著對方,并沒有從他臉上找到絲毫與歉意有關的情緒,甚至覺得他可能還認為那挺好玩的。
不過考慮到確實是她先從身后靠近對方,會被警惕性極高的人下意識當做威脅也能理解。
于是戚妜便搖搖頭,簡短回了一句沒事。可心里卻忍不住有些奇怪,師父究竟是從哪兒收了這么一個看起來頗為難以管束的徒弟。
見到自己數年未見的得意門生歸來,白澤的火氣總算消減了許多下去。他緩了緩語氣,朝戚妜問:“你這娃娃,總算是想起回來我這里看看了?”
“也順便給您老人家待了您之前一直想要的小玩意兒。”說著,戚妜伸出手,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便立刻出現在了她的掌心間。
純白的花瓣矜持閉合著,只在瓣尖凝聚著一抹鮮烈的紅,還有淡淡的彩色光暈流轉其上。看起來就像是孕育了一方瑰麗至極的光輝在內,只等一朝盛開便可引得萬物失色。
她將蓮花雙手呈遞給白澤,笑著說:“這是您最喜歡的丹錦蓮花,嬌貴難養得不得了。我還特意朝阿母要了幾種不同色彩的霞光放在里面,保證能把您的紫金玄頂照得漂漂亮亮的。”
“還是你有心了。”丹錦蓮花絕非凡俗之物,很難在這崇山峻嶺之間生長,白澤向來對它格外喜愛。
接過那朵鮮妍昳麗的蓮花,白澤又看了看一旁正在闔目調息的黑衣少年,這才開口解釋道:“他是帝赦元尊的九皇子,兩年前被領來拜入我門內,算起來也是你的師弟了。”
“九皇子?”戚妜邊重復著,邊側頭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起了對方。
少年的身姿容相都長得很好,額間一抹奇異的青藍翎印。一身束袖黑衣颯沓利落,與他本就潔白的膚色還有嘴唇上的殷紅色彩形成了一種強烈又惹眼的反差,披束在身后的長發是和帝赦元尊如出一轍的醒目雪白。
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棵從無光夜色里生長起來的樹。
再俊秀挺拔的輪廓也掩蓋不了那種積蘊在他眉眼與神態末梢間的,因為不曾見過任何陽光而滋生出的明顯陰晦氣質。
“熒惑。”
白澤叫了他一聲,眉尖微微皺著:“過來好好見一下你師姐。”
聽到這個名字,戚妜不禁有點錯愕:“熒惑?”
神罰之星,赤紅的星辰,執法者,也是戰爭與死亡的代表。
為什么帝赦元尊要給自己的孩子取這樣一個名字?
她正覺得費解著,卻聽到一旁被喚做熒惑的少年朝自己悠悠開口道:“我想,我們剛才已經好好見過了,對吧,師姐?”
說完,不等戚妜答話,他便又問:“師姐可是斕彩上主的女兒?”
見對方點頭,熒惑并不意外地哦了一聲,卻又歪頭略瞇起眼睛注視著她,像是剛發現了什么很有意思的東西:“父神整日不離口的天之女……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后面那句稱贊的真誠程度就實在不算多高了,甚至可以說是敷衍。倒是他在說前半句時,語氣中短暫流露出的些許復雜情緒讓戚妜有點意外。
沒等她仔細琢磨出個什么來,白澤又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讓他自己在這兒靜修靈識吧,小阿戚你跟我來。”
“是。”說著,戚妜到底還是顧念著對方的皇族身份,抬手朝他行了一道簡禮,轉身準備離開。
卻在即將有所動作時,忽然聽見對方頗有些沒頭沒腦地朝她問了一句:“師姐慣愛穿紅衣的,不知可會怕火嗎?”
并不是他的話,而是“火”這個字眼,落在聽覺里莫名讓她產生一種像是被針刺中脊梁骨的驚悚感受。
她先是想起映果鏡里的那場大火,不由得身形一僵,然后又轉頭看著不遠處的黑衣少年,發現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烏黑的眼睛里閃動著一點孩子似的,天真又惡劣不自知的好奇,也因為眼底的毫無光亮而有些讓人不寒而栗。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喜歡穿紅衣和怕火有什么必然聯系?聽著好像意有所指但又格外荒誕。
一時間,戚妜沒有立刻回答,而對方則仍然頗有興致地等待著。
平心而論,戚妜其實并不怎么喜歡眼前這個陰郁又古怪的俊秀少年。
但礙于帝赦元尊的面子,她還是很快調整好了狀態,繞過對方的問題反問道:“那九皇子穿著這一身黑袍,可會害怕長夜籠罩嗎?”
聽到這個回答,熒惑笑起來,可眼底里卻仍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見狀,白澤不由得皺起眉頭瞥了少年一眼,適時開口打斷了兩人的對話:“走吧。”
于是戚妜便不再理會對方,只轉身跟著師父往回走,來到他平日里最愛待的一處觀景涼亭里。
剛坐下,接過侍女端遞過來的茶水還沒揭開杯蓋,白澤忽然說:“熒惑剛才……總之,別理他說的那些有的沒的話。那小子自打到我這里來就沒安生過,總是得想辦法給我弄出些大大小小的麻煩來才高興。保不齊他剛才就是故意逗你玩兩句,哄他自己高興罷了。”
沒想到師父會主動提起這個,戚妜有點意外,但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您放心,我本來也沒往心里去……”說到這里,她頓了頓,終于還是忍不住問,“是帝赦元尊讓他來拜您為師的嗎?”
白澤嗯一聲,花白的眉毛仍然微微擰著:“也確如圣尊所言,是個極具天賦,根骨絕佳的好苗子,只不過……”
他說著,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地空白了一下,緊接著又完全收斂起來,只說:“算了,不提他了。倒是小阿戚你,這次忽然回來,恐怕不只是為了送這丹錦蓮花給為師吧?以往你送東西過來的時候,可沒自己不打一聲招呼地就跑回來,想來是遇到什么要緊事了才對。”
知道已經被看穿,戚妜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只將昨日告訴給斕彩的事又一模一樣地說給了白澤聽。
只不過比起斕彩的反常,白澤在聽她訴說的時候一直都表現得很平靜,只在聽到那個紅衣少年的時候,忽然揚了揚眉頭:“你看到他是個天生金瞳,眼帶紅紋的生靈?”
“是。”戚妜端起茶杯喝一口,清甜濃郁的味道,是她一貫喜歡的,正好將她心頭那種細微的焦躁感澆滅。
沉默片刻后,白澤揭開面前的茶杯蓋。
繚繞的霧氣徐徐彌漫開,讓戚妜有點看不清他的具體眼神如何,只能聽到他用不變的調子說道:“你應該知道,凡是有著天生金瞳的生靈,都只會是與斕彩上主一樣,是自然誕生于天地間的神靈才會有。所以即使你是你阿母所生,也并非金瞳。”
“這點弟子是知曉的。”戚妜回答。
“所以,你是想知道他的具體身份是嗎?”
這話讓戚妜心口微跳。
畢竟不管是對斕彩還是對白澤,她一直都是借口說那只是自己的一個夢境。而從常理來看,除非是極其精通占卜與語言之術的生靈,否則就算是再怪誕的夢境也并沒有什么值得過多考量的意義。
但奇怪的是,斕彩和白澤在聽完她的話后,卻都好像已經默認了她夢境里的一切是真的。而不是像她一開始預想的那樣,會直接安慰她,那只是一個夢而已,用不著想那么多。
這讓她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到底問題出在哪里,只能試探性地問道:“所以,師父是覺得,我那個夢會成真嗎?”
白澤被她問得頓了頓,手里茶杯輕微搖晃一下,又很快恢復如常,只面不改色道:“夢會不會成真我不知道,但是既然你都已經跑來問我了,那我想必定是還發生了別的什么事讓你格外心有不安,所以才會來吧。”
確實。
戚妜垂眸看著杯子里倒映著天光云影的茶水,耳邊再次響起了云老那句詛咒般的話——“只有那些無論如何都一定會發生的,強烈的命運才會被映照出來”。
“那,師父可否知道他的身份?”她問。
白澤聽完沒有立刻作答,只慢慢飲著手里的茶水,掐著手指算了算。
直到一杯快要見底的時候,他才緩緩開口:“夢中之事,到底與現實并非是完全照應的。至少在我的記憶里,并不曾有這么一號生靈。”
“……這樣嗎?”戚妜眨眨眼,感覺自己似乎松了一口氣,但隨之而來的便是更多的不安與茫然。
如果說,連白澤都不知道他是誰,那映果鏡映照出來的究竟是什么?
她這樣想著,秀氣的眉尖不由得顰蹙得更深。心里那根一直未曾放松過的弦愈發緊繃起來,讓她逐漸有些坐立難安,連指甲將掌心掐得發紅也沒有感覺到。
與此同時,另一個很細微的聲音也在戚妜的腦海里響起——那是靈珠子曾說過的,自他從幼年闖過息靈峽一劫后,便再也不信所謂命運難違的話。
“這天地間的無數生靈之所以如此渴望著想要找到映果鏡,想要掌握最精湛的占星之律來一窺自己的命運,是因為他們本就抱著想要改寫自己命運的想法。”她接著回憶起少年對自己說的話,有點詫異自己為何能將他當時的神態都記得如此清晰。
記得在昨日那清美月色下,他容色淡淡卻無比認真的模樣,將她那時焦躁難捱的情緒舒緩了不少。
對了……映果鏡里,還出現了火行軍的軍旗。那是不是意味著……
還沒想完,戚妜聽到白澤在沉思片刻后又對她接著說:“不過,我這里倒是有不少古卷,都是與斕彩上主同源的神祇有關的。你要是不嫌麻煩,也可以去試著找找看。”
“多謝師父。”
接下來的整個白天,戚妜都待在了紫金玄頂的銘物閣里,試圖從那些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浩瀚古卷中,翻找到哪怕微末的與那個金瞳紅衣少年相關的記載。
然而讓她失望的是,她根本沒有找到一絲一毫的線索。
他就像個不可知的噩夢一樣,冰冷壓抑地存在于某個地方,安靜等待著時間將戚妜作為他的獵物送到他面前,然后再將她一把火燒成灰燼。讓她在慘烈無比的痛苦中不生不死,成為他永遠的傀儡。
戚妜迷茫地看著手里的古卷,被自己突然冒出的這個念頭嚇得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又很快閉上眼睛將它暫時甩在腦后。
這時,她忽然意識到,既然在映果鏡中看到那個少年是從火焰中化形而來,那說不定在與火有關的神祇里能找到些什么。
抱著這個念頭,戚妜很快找來更多的古卷仔細翻閱。可任憑她從冥府的厲火鬼與真言之火開始,一直鍥而不舍地尋找到曾經的火神祝融為止,也仍然沒有看到她想要的那個生靈的身影。
難道說,是自己的想法出錯了嗎?
戚妜百思不得其解地放下手里的古卷,偏頭朝窗外看去。
此時已是太陽西沉的時刻,暮光最是燦爛。
意識到時間已晚,戚妜只得迅速將桌上到處散亂的古卷都歸整回位。她急匆匆前去拜別了白澤,然后一路小跑著來到府邸門口,喚來正和小仙童玩得不亦說乎的蒼鶴,準備回家。
臨行前,她正柔聲安慰著面前這個抓著她衣裙,滿臉不舍的小娃娃,卻無意間瞥見門口不知何時正站著一個黑色的修挺身影。
見她抬頭注意到了自己,熒惑也沒有要動彈一下的意思,只仍舊維持著那幅懶散閑適的模樣,目光若有若無地籠罩在戚妜身上,掛在唇邊的笑意多少有些過于敷衍:“師姐這是要趕著回去鋪就今日的晚霞嗎?”
“是啊。”戚妜嘴上回答著,手卻搭在蒼鶴的羽翼上,沒有要立刻離開的意思。或者說,不想在對方的注視中背過身離開。
也許是因為初次見面時,自己和熒惑之間的氛圍便實在不算多友善的緣故,戚妜總是不自覺地對這個少年有種奇怪又微妙的提防感。
而小仙童似乎也很忌憚這位九皇子,見到他以后,還不自覺地朝戚妜身邊縮了縮,眼神可憐巴巴地望著對方,試圖讓她別走。
“那便恭送師姐了。”熒惑隨意說著,直起身體率先朝大門內走去,又驀地停下來,轉頭望著門外的紅衣少女笑了笑,卻并不及眼底,只虛浮在他翹起的唇角邊,不帶多少真實的人情味,“后會有期,師姐。”
雖說按照他如今是白澤弟子的身份來看,后會有期這句話說得實在一點也沒錯,可戚妜卻總覺得他好像在意指著別的什么。
眼見著熒惑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小仙童這才撅起嘴,小聲抱怨:“我不喜歡這位九皇子。”
“為什么?”戚妜心里一動,問。
“他也不見得多喜歡我們,甚至連師父有時候都管束不住他。”小仙童越說越不高興,但又總是用余光很謹慎地瞟著大門口的方向,生怕那個鬼魅的黑色身影再次忽然出現,“總之……他脾氣怪得很,有時候還很可怕。一點也不如小阿戚你這么可愛。”
“都說了你不許叫。沒大沒小。”戚妜捏捏他的臉,同時也順著熒惑剛才離開的方向看去,眉尖輕皺著。
看來這位九皇子還真是人如其名,是個性情乖戾且十分不好相與的角色。
熒惑。
她再次默念一遍對方的名字,忽然回想起剛才對方一副饒有興致地問她是否怕火的模樣,眉間皺痕更深了。
“小阿戚,你什么時候再回來呀?”仙童抓著她的衣裙依依不舍地晃了晃,“我不想你走。”
“好啦好啦,你別難過。”戚妜勉強笑著安慰道,“下次等我找到些新的好玩意兒再給你送來。”
“一言為定哦。”
“一言為定。”
說完,她轉身坐到蒼鶴背上,很快飛離了紫金玄頂,總算趕在晚霞應該出現之前回到了朝暮林。
踩著腳底的層層松脆落花,戚妜一路跑到平日里她和斕彩開始收集霞光的那棵古樹下。果不其然,斕彩已經在用蓄光壺承接那些流淌而出的濃艷光華了。
“阿母——!”戚妜喊著,提著裙擺歡快地跑過去,“我回來了!”
斕彩看到她,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后又恢復如常地淡淡笑起來,伸手將少女跑亂的黑發撥弄整齊,語氣溫和地說:“回來就好。怎么樣,你師父有說什么嗎?”
提到這個,戚妜立刻便有些蔫了下來,搖搖頭:“沒有。也許……也許那就只是個夢而已,沒什么特別的。”
斕彩深深地看了她片刻,沒再多說什么,只將另一只蓄光壺遞給她:“想來也是,那便不必擔心太多了。”
“嗯。”她接過來,輕輕應了一聲,卻并不是真正松快的模樣。
接下來的大半年里,戚妜還是時不時便會夢到那個紅衣的金瞳少年,而且每次做那樣的夢都能讓她冷汗淋漓地醒來。
但不管怎樣,這樣的次數正在越來越少。
她也由一開始每次想起映果鏡里的畫面便會如鯁在喉,逐漸變得麻木或習慣起來,偶爾還會僥幸地幻想那也許只是映果鏡出錯了而已。
畢竟不管怎么說,日子還是要繼續,她也已經盡力去尋找一切與那個紅衣少年有關的線索了,只是從未成功過。
而在這大半年間,太若靈族與其他族群之間大大小小的戰爭仍在繼續,一切都似乎如常進行著。
只有一樣不同。
那就是每次當護世五行軍的凱旋消息傳來時,戚妜也會下山去往千禧城。
她站在一大群夾道歡迎英雄歸來的生靈們中間,遠遠看著那個出現在五軍最前方的白衣銀甲少年將領。
周圍街邊滿是喧鬧沸騰的人群,滿眼飄亂的彩色錦綢,斑斕簇擁。
他走過那條撒著鮮花靈植與檀香水的迎賀之路,眼神淡漠,好像什么都沒看在眼里,卻又每次都能準確看到戚妜所在的方向,并沖她淺淺一笑,點頭示意。
戚妜不自覺也跟著笑起來,同時聽到周圍的姑娘們興奮地竊竊私語,關于這位還未婚配的曜家家主將來究竟會選擇一位怎樣的夫人。
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之所以每次他們得勝回來時,迎接的隊伍中都會有這么多窈窕待嫁的姑娘們,大概率也是為了沖著這位面若好女,風姿迢迢的少年統帥而來。
“再怎么想,能嫁給這位統帥的,肯定也是身份頂尊貴的女子吧。”熙柔說著,語氣里充滿遺憾。
其他女伴們也跟著半失落半玩笑地打趣:“看你這么舍不得,不如讓你去做少統領的侍妾吧,好歹也算全了你一樁心愿。”
“他要是愿意的話,我有什么不肯的。”
“哈哈哈哈,你們瞧瞧……”
戚妜沉默地聽著她們之間的相互打趣,沒有要開口參與的意思,只忍不住順著那些話想了想——作為一家家主,娶妻成婚對于靈珠子來說其實是再正常不過,也是必須會發生的事。
只是在他們結識至今并越來越熟悉的這大半年間,戚妜似乎從來不曾見過他對哪個女子有過什么特別的情緒。
也不知道,他會喜歡什么樣的女子?
這個問題冒出來的一瞬間,讓戚妜都隨之呆愣了下。
自己干嘛要好奇這種事?
她眨眨眼,目送著眼前的軍隊走過萬福門,心里亂七八糟地安慰著自己剛剛只是替好友禮貌性地操心一下終身大事,沒什么大不了的。
畢竟是好友嘛,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
她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婉言回絕了女伴們想要再一路追隨過去的提議。
在千禧城中漫無目的地閑逛了好一陣后,她最終又來到她最常來的那家糖鋪門口。
店主一抬頭,眉開眼笑地行禮并招呼著:“喲,是神女閣下!今兒個想嘗嘗什么?還是老樣子,一塊苕絲糖?”
戚妜看了看門口擺放的幾樣新式糖點,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說:“苕絲糖,再來一碗天蜜茶。”
“好嘞!您上座稍等,立刻就來。”店主爽快答應。
她低頭去袖中摸索錢袋,卻意外發現自己似乎將它遺落在了早晨穿的那件衣裳里。而身上這件新制的楓紅衣裝,是她在聽說今日五行軍會回城以后,匆匆換上便跑出來的。
發覺這點后,戚妜閉上眼睛嘆口氣,正準備叫住店主推說不要了,卻聽到一道清冽嗓音自身后響起:“麻煩給我也來一份同樣的。”
說著,一枚錢幣被放在了柜臺上。
戚妜側頭望去,看到那先前還領軍走在歡呼人群間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身邊,清艷昳麗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見,只說:“當我一并付了,不必找。”
“靈珠子?”她看著對方,驚訝于他為何會忽然出現這里。明明沒多久前她還親眼看見他和其他五行軍的人一起穿過了萬福門,那里離這家小店可是很有一段距離。
靈珠子看出她的想法,卻沒即刻回答,只伸手將面前的門簾掀開,問:“進來嗎?”
她點點頭,跟著對方走進去,選了二樓一處臨窗又朝陽的極好位置坐下。
很快,苕絲糖和天蜜茶都端了上來。甜膩暖熱的糖香與微酸的茶水熱氣徐徐彌漫開,簾子似地遮擋在兩人中間。
戚妜看著對面剛端起茶杯喝一口的少年,有些好奇地問:“還沒問呢,你怎么在這兒?方才我明明看見你和其他人一道過萬福門了。”
“沒到真正戰火平息,天下太平那日,再多的歡慶也只是過場而已,走走便罷了。”靈珠子語氣淡淡地回答,“只是忽然又想起這里的糖點,所以便過來,碰巧你也在。”
這話不假。
但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其實每次當他從戰場上得勝歸來后,都會來這里買上一份苕絲糖。
一道樸實平常的糖點,家里的廚子不是沒有為他做過。但是卻沒有他第一次被戚妜帶著嘗試時的那種驚艷感。
如今與對方在店門口偶遇,順道一起再吃著這道熟悉糖點,倒是與那日初嘗時的味道別無二致了。
聽到他是特意過來買苕絲糖,戚妜便料想著他應該也是和自己一樣很喜歡這個糖點,頓時露出一個活潑明快的笑來:“對吧?我就說這家店的苕絲糖是整個千禧城里最好吃的!”
說完,她拿起面前的苕絲糖咬一口,濃郁的甜香立刻融化開,與天蜜茶的微酸搭配起來正好入口。
正閑聊著,窗外一道剪影掠過,緊接著是鳥類翅膀拍打的聲音與一陣熟悉的鳥類清啼。
戚妜循聲望去,看到那只雪白的海東青正停在窗欞上,歪頭看著自己的主人,用鳥喙去啄啄靈珠子肩上的銀甲,似是討食。
“你怎么也找到這里來了。”靈珠子說著,從腰間佩囊里取出一小塊肉干,又掰碎了才仔細喂給這只漂亮的靈獸。
在它低頭認真吃食的時候,戚妜注意到它寬大的羽翼上有一處明顯的傷疤,本該如雪白凈的羽毛也稀疏著尚未復原。
“它受傷了。”她心疼地望著那道傷疤。
靈珠子嗯一聲后,簡短解釋道:“在一次交戰中被魔怪抓傷了翅膀,落在森林里。我找了兩天才找到它,現在已經恢復很多了。”
“是新神族嗎?”戚妜想了想問。
他點點頭,逆著光的臉孔輪廓流暢漂亮,向來不會有多少情緒外露的眉眼間微微覆蓋上一層肅冷神色:“如今與他們結盟的族群已經越來越多,剩下一些離我們最近且均處在要害之處的靈族部落也都在觀望,尤其是……”
說到一半,靈珠子又停下來,看著面前的少女:“抱歉,不該在這時候說這些的。”
畢竟在他自小的印象中,家里的許多親屬們便從來都不愛聽這種與征戰廝殺有關的話題。尤其是在飲茶用飯時,總覺得掃興又駭人。
“沒關系呀,這有什么不該說的。”戚妜邊說著,邊拎起茶壺為對方添了些天蜜茶水,望著他的眼神依舊亮晶晶的,還有種清晰可見的擔憂,“阿母時常說你們都是太若靈族的英雄,我也這么覺得。要不是有你們在,我們哪里還能像現在這么輕松自在地活著。”
“上主過譽了,這本就是五行軍的職責所在,理應如此。”
聽他這么滴水不漏地一講,戚妜頓時皺起眉尖,咬著手里的半截苕絲糖,含糊不清道:“我和阿母可不會隨便夸人,說你是保家衛族的英雄,那便是真心這么覺得的。”
聽出她語氣中的些許不悅,靈珠子遲疑一瞬,接著便解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自幼起,家父便教導我與幾個兄長,征戰衛族乃是五行軍的天職。”
“且雖說勝負乃兵家常事,可當一場戰役的輸贏直接關系到族群安危時,戰敗便是絕不被容許的。守住太若靈族的邊境與安定,更向來都是我們存在的意義。所以……”
他說著頓了頓,然后再繼續道:“我方才的話,并不是敷衍。”
聞言,戚妜重新抬眼看著面前的少年將軍,心里因為對方的認真解釋而莫名涌出一絲微妙輕盈的愉悅。
她眨眨眼,迅速端起茶水喝一口,將這種意外而來的情緒小心掩蓋過去,繼續咬著手里的糖塊,問:“能跟我講講你在戰場上的事嗎?就是說,如果你愿意的話。因為我總是在千禧城里聽到各個戰場上的消息,但是又不太確定那些是不是真的。”
“好。”靈珠子略點點頭。
一旁的海東青左看右看地望著他們倆,時不時還低頭去追逐窗欞上流淌移動的日光。最后終于像是逐漸困了,于是便站在靈珠子的護臂上微微打起了盹。
等到外頭的太陽已升至中天,大街上變得越來越熱鬧,各處餐鋪也開始飄來陣陣飯香時,戚妜才驚覺他們已經在這里不知不覺聊了一上午。
走出店鋪臨別前,她無意間看到對面閣樓上掛著的蓮花燈,還有一些用來慶祝即將到來的朱誕月節的采火鈴,旋即轉頭看向身旁的少年:“對了!還沒問你這次回來會留多久,可會一直在府上嗎?”
要是這樣的話,說不定他們還能一起出去看看這朱誕月節的慶典。
“還不清楚。”靈珠子如實回答,“不過我這次回來不會長留家里,明日便會回軍營去。”
“這樣啊……”那就意味著他們可能不太會有機會再碰到了。畢竟軍營重地,沒有特令允許,任何人都是不能輕易接近的。
察覺到她頓時有些低落下去的情緒,靈珠子心里微動,下意識開口問:“怎么了嗎?”
“啊……沒事。”戚妜被他的話驚醒,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情緒里的奇怪之處,連忙錯開視線隨口道,“就是在想,軍營里應該和外面很不一樣吧。也覺得你們實在辛勞,這次好不容易回來,還得待在軍營里。”
靈珠子沉默一會兒,然后才輕聲回答:“也不是,只是我想待在軍營里而已。”
“為什么?”
她問著,又忽然瞧見對方像是出于什么顧慮所以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以為是他不愿開口,于是又笑笑道:“算了,我也只是順便問下。倒是軍中事宜不能隨意透露,我一下子都忘記了,不該問那么多的。”
說完,她率先走下臺階,站在遍地金色陽光中回頭望著他。
少女一身紅衣如裁下了深秋季節里最濃艷的楓色染就,奪目過這正午的驕陽似火。
她臉上帶著明媚笑意朝他揮揮手:“我先回去啦,下次再見。”
雖然不知道下次見面得是什么時候了。
見她轉身正欲離開,靈珠子驀地開口叫住了對方,語氣平靜:“我送你吧。”
算起來,其實自他們相熟并許多次約見出來游玩以來,每到臨別時分都是他主動送戚妜回去的,不管遠近。
兩人就這么并肩走在千禧城的大街上,一路或聊笑或沉默地往朝暮林的方向走去。直到那片金黃廣袤的神木之森終于出現在他們面前,靈珠子也適時地停下來,朝對方認真禮數周全卻也認真地道了句,后會有期。
戚妜的腳步頓了頓,同樣回頭看著對方片刻,然后又一如往常那樣地笑了下,轉身跑進了那片燦爛的森林,像是朝霞消失在陽光中。
傍晚,她照例與斕彩一起去銀河源頭鋪就晚霞。不過有點奇怪的是,今天晚上直到月亮出現后,夜神夙辰都沒有現身過。
她坐在蒼鶴背上,看著斕彩像是在望著那輪散發清輝的明月,又像是在望著夙辰本該出現的方向,莫名地輕輕嘆息一聲。
回來后,戚妜跟著斕彩一起去了繡房,看著她將新集來的柔韌霞輝慢慢紡成線,再一針一針仔細無比地接到那條繡架上的混天綾上。
飄逸輕柔的紗帛垂疊在戚妜的手上,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鮮紅燦艷的,勝過所有她曾見過的華貴織物。
只是,那本該與另一端繡有金烏圖樣的部分不同,戚妜手里這段仍然是空無一物的。
她不知道斕彩為什么至今仍沒有將那段月輝繡上去。
她在等什么呢?
這個問題,戚妜不是沒有問過斕彩,但得到的回答總是,她還沒想好繡個什么樣的紋樣。
知道斕彩向來做事都是要求盡善盡美,這樣的回答倒是沒怎么出乎戚妜的預料,于是往后也就不再多問了。
沉默在繡房中蔓延著,時間化作不斷被紡出的鮮艷絲線,與香爐中升起的裊娜白煙寸寸流逝。
正在戚妜努力將那些新紡好的絲線梳理整齊時,一旁的斕彩忽然開口打破了這種寂靜:“聽說今日五行軍回城了。”
“啊,是這樣。”
戚妜點點頭,不明白阿母為什么會忽然提起這個。
斕彩側頭,像是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所以,你今日又是去見靈珠子了吧。”
被說中真相的少女明顯愣一下,細白的手指不自覺地卷住那些流霞凝做的絲線捻磨著,濃密眼睫輕眨如蝶翅撲閃,狀似隨意地嗯了一聲:“那時候我就在千禧城里,看到周圍的歡迎隊伍了。后來我去買苕絲糖的時候,碰巧他也在,就在店里聊了聊。”
“挺好的。”斕彩邊說著,邊繼續回過頭去紡線,垂在鬢邊的月光石步搖輕輕晃出一道淡藍光輝,“往日我瞧著你和熙柔她們在一塊,其實也都不算多有話可聊。現在總算有個能陪你說話的同齡人了。”
“他可比我年紀小呢。”戚妜抿抿唇,將手里整理好的一卷絲線放在一旁的玉盤中。
“但也沒礙著你倆更有話可聊啊。”斕彩淡淡道。
戚妜抿著唇沉默一會兒,撫摸著那條尚未成型的混天綾問:“阿母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總是私下和他見面有些不合禮數?”
畢竟斕彩從來不會主動過問一些不必要的事,可既然她提起來了,那便不太會僅僅只是關心她是否和靈珠子更聊得來這個問題,應該是還有別的話要說。
果然,聽聞她的話后,斕彩停下了手里紡線的動作,繼而轉頭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
戚妜以為是自己說中了阿母的顧慮,立刻開始有點著急地解釋他們只是去四處游玩。并且靈珠子向來都是個很懂分寸又極具教養的人,讓斕彩不必擔心。至于禮數不禮數的事,她自己向來不太在意這些繁文縟節,斕彩也是知道的。
一番話說完,戚妜終于停下來,滿臉乖巧地看著阿母,以為她會提點自己,即使她們不在意,但傳到其他人耳中總歸不太好這樣的話。
卻沒想到,在良久的沉思過后,斕彩開口問的唯一問題就是:“那你和他說話,出去游玩,可會覺得高興嗎?”
戚妜有些錯愕地呆了呆,接著便微微點下頭,解釋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聽到斕彩繼續說:“那便好。”
說完,她接著手去認真紡織手邊的光輝,似乎不打算再談論這個話題。
倒是戚妜在等待一會兒后先忍不住:“阿母,沒別的要說了嗎?”
“你還想聽什么呢?”斕彩溫柔笑著看著她,“我說了,不管是靈識修習也好,還是其他也好,我都只希望你能高興快樂,別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聽到這話后,戚妜徹底放下心來,同時也格外感激于母親對她的包容。
于是,她很快挪到斕彩身后,一把抱住母親蹭了蹭,眉開眼笑地撒嬌道:“謝謝阿母。我就知道不管什么時候,阿母都會是最疼我的!”
這話說出口的瞬間,斕彩撫摸在戚妜頭上的動作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又緊接著伸手將少女抱在懷里,一遍一遍摸過她的長發。
第二天天還未徹底明亮,照例是鋪就朝霞的時刻。
夙辰仍然沒有出現。
看起來他似乎昨晚一整晚都不在,這銥椛倒是自戚妜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
斕彩將最后一縷光輝放生到銀河中,再次看了一眼明月沉落的方向,似乎在猶豫和擔憂著什么。
她坐在朝霞最燦爛,初陽即將升起的地方。過于濃稠的光芒讓戚妜很難看清她臉上的神情。
“今日你先回去吧,我把蓄光壺和衣裳洗干凈再走,剛才不小心碰到銀河里的月輝了,得先弄掉。”斕彩這么說。
戚妜說著她的話看去,確實看到一片銀亮的光色正沾染在斕彩的素色天衣袍擺上,像是一層纖薄閃爍的鱗紋。
可讓她覺得有點奇怪的是,以往衣服碰到星輝月光的時候,斕彩都是不會在意的。
她有種感覺,母親可能是在等著金烏明煌的出現,然后向他詢問關于夙辰為何昨夜沒有出現的事。
意識到這點后,戚妜雖然略感驚訝,但也并沒有多問什么,只很快答應下來,然后喚著蒼鶴將她帶離了銀河源頭。
穿過層疊絲絮般輕薄潮濕的云彩,戚妜很快便看到了自己的家。被簇擁在霞光中的朝暮林里,像是漂浮在一片波瀾起伏的金色海洋里那樣。
她在蒼鶴斂翅停下后輕巧一躍便跳下地,邊隨手拍了拍裙邊與發絲上勾掛著的細碎金色樹葉,邊朝宮門口走去。
抬頭間,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驀地映入眼簾。
她愣得停住腳步,耳邊滿是風吹林葉的沙沙聲,陽光搖晃著滿眼樹影婆娑橫亙在他們之間。
靈珠子尋著忽然停住的腳步聲轉過身,看到正望著自己有點發愣的紅衣少女,淺淺一笑:“看來時辰正好。”
“靈珠子?”她眨眨眼,滿眼的不可置信,以及隨之而來的欣喜,“你怎么來了?”
“昨日你不是說,軍營應該與外界很不一樣嗎?”他語調平靜地開口,嗓音清越如舊,“確實是很不同。”
戚妜被他這句話弄得有點迷糊,不明白這有什么值得他特意跑一趟過來解釋的,也只能順勢回應一句:“啊,確實,我想也是。”
接著便是突兀的沉默。
光與風與萬物都在此時逐漸蘇醒過來,眼前的少年卻還站在屋檐的陰影處莫名地安靜著,連落葉從晨光中飄零,跌落在地的聲音都是如此清晰。
“那個……”
“我是想……”
同時開口的兩人皆是一愣,彼此都不太自然地眨眨眼。
太陽從群山背后升起,吐露出的熱烈曦光將戚妜的耳尖映照得微紅。
然后,她聽到靈珠子再次輕聲開口對她說:“其實也是因為聽你昨日的話,像是心有好奇。正好我今早要出發去軍營里,所以想來問問要不要一起去。”
“去軍營?”戚妜睜大眼睛看著對方,“可是那不是閑人免進的嗎?要進去的話,一定得要……”
“特令。”靈珠子接下去,“是這樣。”
“那……”她剛張口,然后又想起來,面前這個少年就是火行軍的統領,特令當然也就是他的一句話而已。
只是,戚妜沒想到自己一句隨意的感慨會被對方當了真。
一時間,她有些分不清心里頓時浮涌上來的究竟是什么感覺。像是無數氣泡從海底歡騰歌唱著竄起來,每一個都包含著一種細膩微妙的情緒,混雜在一起根本難以分辨。
她看著不遠處少年的眼睛,那種被陽光映亮后的珍貴琥珀色,朝他點頭答應道:“好啊。一起去。”
第六十五章、生辰
太陽升起來了, 醇厚明燦的光輝從云層背后吐露出來,焚盡最后一絲夜色,流瀉了滿地發亮的金黃。
晨訓的前奏號角聲從瞭望臺上傳來, 驚起許多林間初醒的雀鳥群四散飛離,空氣里還殘留有昨夜濃郁的露水氣。
換值的守衛軍們在城墻上做了交接, 盡忠職守地站在瞭望臺上俯瞰著營地前方。清晨的豐沛陽光逐漸將面前那片蒼翠茂密的森林照亮, 也映出了兩道正在不斷朝營地大門靠近的年輕身影。
身穿白衣的那位是個高挑少年, 也是守衛軍們很熟悉的人,火行軍的新統領, 曜家新家主,靈珠子。
而與他并行在一起的則是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紅衣少女, 生得副白凈清麗的漂亮模樣。笑起來的時候更是靈動惑人, 明艷非常。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些在夏日里盛開的團簇朱紅花朵, 或是秋日里的一抹艷色霞光。
很快,大門在二人面前緩緩敞開,露出了里面寬闊整潔的操練場,十余盞燃燒著祭火的巨大鐵質燭臺列隊森嚴地排列在兩側。手持長矛利器的守衛軍們順著索梯列隊而下, 對著靈珠子齊齊下跪行禮, 從聲調到動作全都統一得不可思議。
在聽聞這個與靈珠子同行而來的少女竟是斕彩上主的女兒時,他們更是一起愣了愣, 接著又迅速朝戚妜行禮問安。
“跟我來吧。”靈珠子說著, 抬手示意面前的守衛軍將營地大門再度封鎖, 然后帶著戚妜朝里走去。
穿過那道厚實的深灰色圍墻與半片灑滿陽光的森林,外面便是繁華安泰的千禧城。因此從實際路程上來看,兩者相距其實并不遠, 可當戚妜剛一踏進這里時,便感覺好像來到了另一個完全陌生且與世隔絕的地方。
這里的一切都太規肅了, 而且極為整潔簡練。
入目所及的全部,大至那座位鎮中央的主帥營,細至空曠操練場的棱線交界邊緣,皆是涂以單調又冷淡的色彩,連一絲可以用作放松的鮮活裝飾都沒有。
周圍時不時有披甲跑過的兵卒隊伍,清晰整齊的甲胄摩擦聲下,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此時的山間并沒有風,森林也同樣沉默地簇擁在這片營地周圍。茂密樹冠連綴成一片深青色的海,看起來有種被這里的嚴肅氛圍給同化了似的森冷壓抑,一絲顫動都不見。
站在觀禮臺上,戚妜看到操練場上已經站滿了列陣整齊的五行軍們,聽到靈珠子三言兩語為自己解釋了這片營地的由來:“數百年前,這里原本只是一處用作欣賞千禧城風貌的閑暇之地。后來因為新神族在三百年前發起的一次攻城之戰,給城內生靈造成了不小的傷亡。所以,五行軍便將這里重建成為了一個臨時性營地,且總是留有兵力看守,以此避免再發生類似的事。”
戚妜點點頭,看著少年在晨光中格外漂亮的側臉,問:“你會經常來這里嗎?”
因為她的印象中,靈珠子似乎很少會主動提及曜家的事,也不常回家久留。不知道為什么,思家之情這種情緒,仿佛很少發生在他身上。
“會。”他給出一個意料之中的回答,臉上神情與剛才相比并無任何不同,“這兒清靜些。”
聞言,戚妜先是感到些許錯愕,旋即很快想起在與女伴們的談話中曾無意間聽到過一些話。比如“若是靈珠子那時沒有活著回來,那曜家的家主之位便該是另一個人所有”之類的閑言碎語。
于是她敏銳意識到,他所說的清靜,應該是與家族內部的一些明爭暗搶的權力斗爭有關。
但考慮到他并無主動談及這個話題的意思,戚妜也沒有順勢追問,只笑著用調侃式的語氣隨意說道:“好吧,我往后也會記得少來煩擾你的。”
她剛說完,靈珠子忽地微微轉頭看向她,雖面上容色不改,卻有明亮薄光在那雙清黑眼瞳中瀲滟如波,似是有話欲說。
直到注視著曦光在戚妜長發上留下的細碎光痕好一會兒后,靈珠子最終收回視線,只看似平常地道一句:“除你之外。”
這句話讓戚妜的心口顫動一下,緊接著涌起來的便是略帶慌亂的歡欣。
她抿住嘴唇,細白手指不自覺地交握著,牽動起腕間金鈴輕響,轉而將話題轉移到操練場上已經四散著各自去追逐目標的五行軍兵卒,問:“說起來,他們這是在做什么?我剛剛好像有看到什么東西飛出去了,是在找嗎?”
“那是白燕光,速度很快也很精明的一種鳥形精怪。”靈珠子解釋,“我們會養它們來訓練士兵的巡查和反應能力,以及他們的靈活性。”
“比海東青還快?”戚妜眨眨眼,看向那只停歇在軍旗上的雪白鳥兒。
對方似乎聽懂了她的話,還歪頭朝她故作兇狠地張嘴低鳴了一聲,又滿臉不屑地轉開。
“白燕光活過五百年,經歷過三次的換骨更羽后便會成為海東青。只不過因為這個過程極其慘烈痛苦,所以絕大多數白燕光都熬不過那一關。”
“這樣啊。”這么說著,戚妜再次看向那只驕傲無比的鳥兒時,心中也不由得也多了一些欽佩。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陸續歸來的五行軍里,只有極少的隊伍成功追捕回了放飛出去的白燕光。其他基本都是兩手空空但又面露不甘的模樣,甚至還有一兩個士兵不知道遇見了什么,還沒弄得一身狼狽。
見狀,靈珠子和戚妜很快走下觀禮臺,看了看那些被重新關回金絲籠里的白燕光,眉尖微皺:“最難找的那只還沒回來。”
“你能認出來它們每一個?”戚妜看著那些渾身縈繞著淡淡白色光輝的秀氣鳥兒們,感覺它們無論怎么看都長得一樣,頓時頗為驚訝于靈珠子居然能認出來哪只沒回來。
他嗯一聲:“那只已經熬過了兩次的換骨更羽,與海東青的外形有些相似了,性情也跟著變化很大,還沒被徹底馴服過,所以抓起來會格外麻煩一些。”
說著,他抬頭看了看外面蒼翠蔥郁的密林,對戚妜說:“我得去把它找回來。”
話音剛落,靈珠子抬起手輕吹一聲口哨,遠處的海東青立刻滑翔到他的手臂上,冷亮的雙瞳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片森林,只等主人一聲令下便會化作一道雪白閃電飛進去。
看著那些正蹲在金絲籠里愜意打盹梳理羽毛的白燕光,戚妜忽然開口提議道:“不如我也來幫忙吧。”
她話一出口,周圍的將士們全都面露愕然地望著她。似乎覺得連他們都搞不定的訓練,讓一個嬌貴纖弱的神女來做實在非常不妥,甚至是相當危險。
然而在認真看了對方片刻,發現她是真打算參與進來之后,靈珠子倒也沒多說什么婉拒之詞,只點頭道:“那你帶上它一起,會方便很多。”
海東青怪叫一聲,斜著眼睛像是不太高興地望著自己的主人,迅速伸頭用金色鳥喙銜住靈珠子身上的束帶,大有一副死也不松口的氣勢。
“不了。”戚妜摸一把這只傲嬌慣了的海東青,并且熟練地躲過對方裝作兇猛的啄咬,笑著朝他說,“既然大家剛才都比過了,那咱們倆也來比比看,誰能先抓到那只白燕光,怎么樣?”
聽到這話,周圍的將士們表情更怪了,連帶著看向戚妜的眼神也充滿了憐惜與同情。
要知道上一個敢在比武場上主動站出來做靈珠子對手的,還是水行軍的副將。
且幾次三番下來,這個身形魁梧的硬漢軍人也已經被完虐到徹底服氣了。不僅從此再也不主動提這位新統領的年紀與相貌話題,反而跟中邪了似地一改之前態度,還總是夸贊對方年少有為,將來必定前途無量。
不過出于對戚妜身份的顧慮,也有一些將士們覺得靈珠子應該是不會答應這件事的。畢竟要是到時候這位深受帝赦元尊疼愛的神女出了什么意外,他們這里可沒人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卻不曾想,在經過了短暫的靜默以及面對著少女的再三開口下,靈珠子竟真就順她的話淡淡問道:“既然是比賽,那要以何為注呢?”
“統領。”一旁的火行軍副將有些蒙,不太想得通為什么一向不會冒不必要風險和討厭麻煩的靈珠子居然真的會答應對方。
但他還是開口提醒:“那只白燕光已經很接近海東青了,正是性情暴烈的時候。而且為了激發它的爭斗意識,晨練前還不曾給它喂夠應給的吃食,這會不會有些……”
“沒關系。”戚妜笑著揚了揚秀氣的眉,解釋道,“我自幼師從白澤靈尊,見過且馴服過的奇異靈獸也不少,抓一只白燕光倒也并非難事。”
說著,她又轉向靈珠子:“以何為注我倒是沒想好。就且先暫定輸的人必須在能力范圍與不為難的情況下,答應對方一個要求吧,你看如何?”
她考慮得細致,也點明了不會要誰為難,靈珠子便也不太猶豫其他,只隨之點頭道:“好。”
很快,一紅一白兩道影子便迅速消失在了原地,轉而闖進了營地周圍的茂密古森林中。留下一眾尚還有些云里霧里的將士們待在原地,眨眼間便已經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
當事人不在,大家蠢蠢欲動的好奇心就再也無法被按耐住,開始紛紛討論起這樁怪事:“說起來,這還是統領第一次帶人來咱們營地吧。居然不是家人,而是個身份顯赫的姑娘!”
“就是說啊。你們瞧那只稀貴難求的海東青,向來只會跟隨在統領自己身邊。而且上次這海東青受傷失蹤,統領還親自去找了兩天才找到,可見是有多重視啊。結果剛才,統領還直說讓神女帶著它去找那白燕光呢。”
“看來這位神女和咱們統領的交情匪淺啊。”
“豈止是匪淺啊。”其中一個看起來年紀較長的男人,用一種過來人的神情瞄著他們剛才消失的方向,一副早已參破天機的神棍模樣,“你們想想今兒是什么日子?照這樣發展下去,我看將來同進一家門也不是不可能,要打賭嗎?”
周圍的將士們立刻發出一陣意味深長地附和聲。
緊接著,副將抬手就用劍柄敲在了對方的頭盔上,金屬撞擊發出的清脆亮響震得他兩眼發黑,然后便是副將態度嚴肅地呵斥:“不準妄自議論統領和神女。再多嘴的都給我去鑄器司領罰幫工。”
一提到那使喚起人來完全沒有仁慈和休息可言的鑄器司,眾人立刻乖乖噤聲。
而另一邊,戚妜在闖入森林后,便立刻四處尋找了一陣。然而這顯然是在做無用功,除了讓她覺得有些暈頭轉向以外,根本連白燕光的影子都沒瞧見。
她不得不放棄了這種大海撈針的行為,轉而開始認真思考著那只白燕光究竟會藏在哪兒。
她記得那只海東青最喜歡吃的就是一類名叫報曉鳥的鳥兒。而這種鳥通常都是群聚,且會把巢安筑在向陽又臨水的高大樹木上。
想到這點的瞬間,戚妜便當即確定了方向,開始朝著太陽升起的東方迅速前進。無數蒼青樹木在她周圍飛快后撤著,像是穿行在一團融擴于水的深銥椛綠色染料中。
漸漸的,眼前的樹木不再那么茂密,視野也變得相對開闊起來。
戚妜一直行至樹蔭遮護的邊緣,看到自己已經來到了一片寬闊的河谷地。陽光與瀑布共同從高聳峭立的山崖上沖刷而下,滿眼的飛珠滾玉,虹暈朦朧。
她仰頭開始尋找屬于報曉鳥的巢穴。足尖輕點間,整個人便輕盈無比地飛躍起來,穩穩踩在一支長滿深綠苔蘚的樹枝上。紅衣飛揚如一道濃艷霞影,迅捷地穿行在這錯綜復雜的樹枝迷宮間。
正如她所料,這里有不少聚居的報曉鳥,此刻正全都撲棱著翅膀朝這位不速之客尖聲鳴叫著。
戚妜抬手晃了晃,讓腕間金鈴發出一陣清越脆響,喚來一片淡薄卻無比瑰麗的霞光緩緩籠罩在這片山谷上空。
見到那些熟悉的光輝,報曉鳥們顯得很茫然,似乎不明白為什么剛剛才天亮,這會兒便又出現了霞光。
但本能很快驅使著它們放聲歌唱起來,并且一個接一個地飛離巢穴盤旋在那層霞光之下,婉轉悅耳的鳴叫聲響徹山谷,也被戚妜用神力故意擴散到了更遠的地方。
不多時,戚妜的目光便捕捉到了一星快得幾乎只有殘影的白色光點,正在迅速朝這里靠近。
然而還沒等她來得及高興,另一抹白影也隨之從森林中沖破而出,踩著幾枚飄零的樹葉與虛空朝著白燕光逃離的方向追趕過來。
餓極了的白燕光看著面前無數送上門的食物,立刻便俯沖進了鳥群中,引得報曉鳥群一陣驚慌失措地尖叫與亂竄。
雖然比起海東青的速度與兇狠程度,這只白燕光還是要遜色不少。但在周圍到處都是其他報曉鳥的干擾,以及還要騰出手來防止靈珠子先一步抓到白燕光的情況下,戚妜也顯得有點分身乏術。
甚至有好幾次,她都就快要成功了,卻又白白錯失了抓住對方的最好時機,還反過來被這兇巴巴的鳥兒抓破了衣袖上的勾蓮絲線。
眼看靈珠子就要追上那只白燕光,戚妜忽然晃動金鈴,將那團霞輝猛地收攏,凝做一朵倒扣的花想要將它關在其中。
意識到這點后,靈珠子迅速打亂了她的行動,用靈力將山風化作一支支疾馳而去的箭矢穿破了霞光的桎梏,同時也朝著那只倉皇逃竄的白燕光圍追而去。
破碎霞輝在金鈴的響動聲中重新凝聚在一起,再次游回戚妜手中。她跟著那團發亮白光上前,與靈珠子幾經交手追逐后,竟同時用神力牽制住了那只白燕光。
見此情景,她抬頭與他對視一眼,旋即默契地松開手,任由霞輝與山風裹挾住那只正在奮力掙扎的白燕光穩穩停落在樹枝上。自己則躍身與面前的少年將領交手得有來有回。
平心而論,若是單較量靈力,那他們之間實在很難分出明顯的勝負。但靈珠子到底是自幼便在軍營里長大,且領兵上過無數戰場的少年將軍,論及格斗武藝之技又確實在戚妜之上。
兩人正交手得僵持不下間,那只兇悍異常的白燕光已經尖嘯著撕破了霞光與風的束縛,惱怒無比地朝著對于身后情況毫無防備的戚妜飛撲過來。
瞥見靈珠子皺眉收手的動作,戚妜迅速側身躲避開那無數羽針的攻擊,卻被其中一枚羽針削斷了系在腦后的細繩結,額間那枚蓮花眉心墜也因此立即掉落下來。
幾乎是同時,靈珠子反應極快地截斷了白燕光的逃跑路線,以風為障將它困在原地,卻并沒有即刻將它抓住。反而讓戚妜撿了個便宜,不費吹灰之力地便將那只好斗的靈獸抓在了手里。
她捧著那只被束縛在霞光中的白鳥,正想回頭去看靈珠子在哪兒,腳下樹枝卻因被剛才的羽針刺中而轟然斷裂開。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戚妜嚇了一跳,正打算迅速調整好自身平衡,卻忽覺腰間一緊,像是被人及時攬入了懷中。
側頭間,映入她眼簾的滿是那天邊而來的濃稠陽光與頭頂的斑駁樹影,還有靈珠子那張漂亮又凌厲的熟悉側臉。
他看起來沒有多少特別的神情,只在最初匆匆打量了戚妜一眼以確認她沒有受傷后,便一直微微垂著眼睫。
落回地面后,靈珠子松開對方,轉而抬起蜷握的另一只手,將掌心間那枚安然無恙的蓮花墜遞給她:“你的。”
“謝謝你。”戚妜說著,看了看手里還在吱哇亂叫著隨時準備越獄的的白燕光,又看了看那枚蓮花墜,一時有些騰不出手,只能有點尷尬地開口道,“要不……要不再麻煩你幫我戴上?”
靈珠子微微愣下,手指不自覺地握了握那枚蓮花墜,然后就真的走到她身后,為她認真仔細地將墜子戴回到原來的位置。
“好了。”他說,目光無意間從那枚晃晃悠悠的墜飾來到少女清亮美麗的眼睛。
一時間,兩個人都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
好在有那只一直靠嘶鳴來打破尷尬的白燕光。戚妜回過神,將手里的白鳥遞過去:“準確來說,它是你抓到的才對,給你吧。”
靈珠子垂眸看了看那只氣焰囂張的鳥兒,搖搖頭,輕聲道:“既然是在你手上,那便是你抓到了。該我愿賭服輸才是。”
聽他這么一講,戚妜頓覺有些茫然:“可是,我其實也沒有什么需要你幫忙做的。”
她只是一時興起,想和靈珠子比比看而已。
“那么,可以算我先欠著你的。”靈珠子看著她說,“等你哪天需要找我的時候,再兌現也無妨。”
她眨眨眼,不知怎么就問了一句:“任何時候都可以嗎?”
“是。”他重復,“任何時候都可以。”
這話聽起來和當初他被自己撿回來,又經過一陣療養蘇醒后時所說的話,可又好像隱約有哪里不太一樣。
戚妜仔細琢磨著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走吧,我們得回去了。”
“好呀。”
帶著那只白燕光,他們一起走在森林,一路笑談著回到營地。
戚妜將那只白燕光交回到訓鳥人的手上,還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它的小腦袋,告訴它一定要成功熬過最后一次的換骨更羽,成為一只真正的海東青。
小家伙被一番戲弄,半點吃食都沒得到,氣得對她吹胡子瞪眼睛,張牙舞爪著要來啄她,看起來一點也不領情。
而一旁的五行軍們瞪大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只白燕光,最后看了看神色如常的靈珠子,頓時紛紛用一種充滿敬畏又仰慕的眼神望著戚妜。
意識到他們應該是誤會了什么,戚妜連忙解釋這只白鳥其實是靈珠子抓到的,只是他讓給自己了而已。
卻沒想到,在聽完她的解釋后,他們彼此對視一眼,更是默契地換上一副“我們都懂”的揶揄表情,直到靈珠子輕微咳嗽一聲后才迅速四散開。
一時間,戚妜有種自己剛才是不是做了個多余的解釋的不祥預感,好像有什么東西被越描越黑了……
她抿著嘴唇瞄向一旁的靈珠子,發現對方對此并沒有什么別的反應,只說:“走吧,帶你去營地后方看看。”
“好。”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淌而過,轉眼到了臨近傍晚的時候,也到了戚妜該回家的時刻,靈珠子照例提出送她。
兩人一起走到營地大門口,看到守衛軍正在盤問著剛攔截下來的一個年輕男人。他看起來面色冷硬,似乎很有些不耐煩,回話的語氣也冷冰冰的。
見到靈珠子和戚妜來,他這才緩和了神情,對著他們恭敬行禮道:“見過家主,神女閣下。”
戚妜瞧著那個衣著考究的年輕男人,模糊間覺得自己應該是見過對方,但是又一時想不起來他究竟是誰。
“你怎么來了?”靈珠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語調較之剛才也冷淡了幾分。
對方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全然看不出剛才的不耐煩,只客氣回答:“今日是家主生辰,所以文曄特來請家主回府用膳。”
生辰?!
戚妜詫異地看著身旁的少年,聽到他簡單回絕一句:“我眼下有要事要辦,不必了。”
說著,他便要向門外走去,又被文曄叫住,說:“其實除了您的生辰之外,也還有一些在您出征期間,府上發生的大事需要您定奪。家主還是……”
“難為你如此操心。”靈珠子側頭睨視著對方,放慢語速,一字一句,沉穩冷靜地回答,“只是不管我在不在府上,家中發生了什么事,我都不會如你所想象的那樣一無所知的。”
“是……”文曄低聲回復著,眼底彌升起一層暗色的陰翳。
他當然能聽出來,這是靈珠子對他的警告。意在告訴他,如今的曜家從內到外都是他曾經的下屬與將士在護衛著,自然有什么風吹草動都不會逃過他的眼睛,包括他自己。
“回去吧。”說完,靈珠子便帶著戚妜一起離開了。
走在千禧城的繁華路面上,戚妜思來想去半晌,最終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所以,今日真是你生辰嗎?”
靈珠子嗯一聲,平淡隨意得像是在討論別人的生辰那般:“不過我的至親都已離世,回府用宴也沒有必要。”
更何況,每次回去以后,他都不得不看著那些熟悉的,從血緣上來講與他有著親緣關系的家眷們那滿臉虛情假意的笑容。聽著毫無真心的奉承,與別有用心的試探與懇求。
一雙雙眼睛里堆砌著的,全是對他手上家主之位與軍隊統帥職權的貪婪覬覦。
他甚至很容易就能從他們的臉上讀出一種深刻到憤怒的失望——為什么他活著回來了,為什么他沒有同他的父兄們一起戰死在疆場上,還要回來搶奪那些本該屬于他們的榮耀。
靈珠子厭煩地皺下眉,沒再多說別的什么。
他沉默的樣子落在戚妜眼里,讓她莫名覺得很觸動,不自覺開口道:“可這畢竟是你的生辰,結果我卻什么都沒準備……”
說著,她想起來自己生辰的時候,斕彩總會親自給她做上一桌好吃的,還會送她新做的漂亮衣裙。而靈珠子身邊,卻沒有一個至親為他慶祝。
“其實……”
他的話還未說完,戚妜忽然像是下定決心似地,兩步跨站到靈珠子面前,仰頭看著對方,一雙明眸里滿是充滿期待的燦爛微光:“要不這樣!我給你過生辰好不好?”
靈珠子愣下,聽到她接著往下絮絮說著什么生辰是大事,一定要好好過。而且他們又是好朋友,斕彩肯定也會很歡迎邀請他來家里做客之類的話。
落日懸掛在遙遠的山頭上,映出的金紅余暉將少女的耳尖照得微紅。她睜著一雙貓咪般漂亮清澈的眼睛,滿懷希冀地望著自己的模樣,實在讓人無法拒絕,只能點頭說好。
聽到他的回答,戚妜像是松了口氣地笑起來:“每次我過生辰時,阿母都會親自下廚給我做好吃的。這次我也試試看。所以,趁現在還沒到家,先把你喜歡的菜名都報上來吧。”
說著,她頓一頓,又捏繞著發尾趕緊補充:“不過我也就是隨便做做,口味趕不上你們曜家府邸的廚子那是一定的,你也只能將就吃一下了。”
靈珠子輕輕笑下,剛才還籠罩心頭的那陣陰霾逐漸煙消云散開。
回到戚妜的家里,她很快遣侍仆去同斕彩知會了一聲,然后便跑進廚房里開始準備晚餐要用的各類食材。
聽聞是靈珠子生辰來做客,斕彩倒也沒有多意外,只在臨行去鋪就晚霞之前與他短暫碰了個面。接著,她又轉頭交代侍仆,告訴戚妜今晚不必跟來,好好在家幫靈珠子慶祝生辰后便離開了。
送走斕彩后,靈珠子在侍仆的帶領下來到廚房門口,看著戚妜正不甚熟練地在里面忙來忙去。一身紅衣隨著她的動作旋綻在濃郁的純白蒸汽間,惹眼的鮮亮。
不知怎么的,他望著戚妜的身影,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還記得每當父親和兄長們征戰歸來的那天,母親也會這樣愉快地忙碌著,一早就準備好許多大家愛吃的飯菜,然后一家人快快樂樂地圍坐在一起用膳。
如今回想起來,那也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靈珠子這么想著,再次看向正忙著將手里的餡料和面皮笨拙糅合在一起的戚妜,驀地感覺心頭一動,仿佛沉石入靜湖,牽扯出的回音細密又綿長。
“我和你一起吧。”他走過去,下廚的功夫倒是看著比戚妜熟稔多了,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些。
于是說好的親自下廚幫他慶生,到頭來基本都是靈珠子自己在做。
將剩下的面點包好后,他偏頭看著戚妜一臉認真地試圖馴服那些不聽話的食材,忍不住微微笑下。
看到她發梢上正沾著些白色碎末,他下意識想伸手替她輕輕撫干凈。
“對了!”戚妜抬頭,隔著繚繞水汽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顧問,“要吃苕絲糖嗎?我上次買回來的還有些。”
回過神的靈珠子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心中所想的怪異與失禮之處,于是微微低頭,斂去眼中的所有異樣神色,只簡單回一句:“好。”
一頓晚膳折騰了許久,但好歹是在晚霞漫天之時全部做好上桌了。
初次做飯給除了斕彩以外的人吃,讓戚妜每看到靈珠子動筷時都忍不住有些緊張,然后望著他問:“好吃嗎?”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才放心笑起來,又端起一旁叫侍仆新開的落霞醉給自己和靈珠子各自倒了一杯:“這是阿母釀的酒,味道很好,嘗嘗看。”
他順從地算起來喝了一口,確實極為醇香濃郁,卻并無平常酒水的辛辣刺激感,反而是一種溫潤利口的感受,但又后勁十足。
這一點,也是到了晚膳快結束時,靈珠子逐漸感覺一陣微醺之意上涌起來時才意識到的。
戚妜察覺到他的不對勁,連忙放下酒杯,伸手拍了拍對方:“靈珠子?你還好吧?”
他點點頭,正欲說點什么,眼前卻盡是少女湊近的熟悉明艷臉孔。頓時,那陣繚繞在他心頭,本已沉寂下去的綿密回響,頃刻間便又再次沸騰起來。
沒想到對方會才喝兩杯就有些醉的跡象,戚妜在驚訝之余,也忍不住笑起來:“你這酒量還真是差啊。要到外面去走走,吹個風透透氣嗎?”
“嗯……”靈珠子短促地回應一句后,旋即收回視線,不再去看對方那雙過于漂亮的眼睛。
兩人一起到朝暮林里走了好一會兒,泛涼的山風時不時從遠處吹拂而來,讓靈珠子慢慢恢復了清明。
這時,戚妜忽然叫住他:“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當然。”他答。
“你有害怕過嗎?”
她望著他問,聲音與周圍的樹海沙沙聲一起落進靈珠子的聽覺里,是獨一無二的清晰與溫柔:“在你上戰場的時候,面對著那么多想要置你于死地的敵族生靈的時候,有害怕過嗎?”
他沉默一下。
曾經,父親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你會害怕嗎?當你眼前盡是想要取你性命的敵人時,當你已經只剩自己孤軍奮戰時,你會害怕嗎?”
“而到了那一刻,你又會為了什么而舉起手里的槍與劍?”
那是父親教會他的最重要的東西之一,信念。
他必須要有一個堅不可摧的,為之可以不顧一切,至死方休的信念。
“也許會。”靈珠子回答,目光注視著戚妜盈著溫暖光亮的眼睛,“但我不會因此就選擇停下或者回頭。”
戚妜難得地沉默了許久,然后重新揚起臉,略微歪頭望著對方:“好像一直都不曾問過,你最喜歡什么顏色的霞光?”
過于跳躍的問題,讓靈珠子有點沒反應過來,但還是如實回答道:“金紅色。”
因為那樣的顏色,很像母親熱愛的朱瑾花在晨曦中綻放的模樣。也有幾分類似于戚妜衣裙上慣有的色彩,鮮濃艷烈,綺麗非常。
“那我就送你這個吧。”說完,戚妜抬手搖動腕間金鈴。
隨著鈴聲的陣陣飄散,一層纖薄明麗的金紅霞光開始迅速在朝暮林中成型,宛如一匹半透明的瑰麗紗帛般籠罩在他們頭頂,波瀾出陣陣耀眼無比的燦爛光輝。
爾后,那些光輝又漸漸凝聚起來,化作一條流光溢彩的鮮妍發帶落在戚妜手中,被她遞給對方:“你的生辰禮。”
靈珠子接過那條霞光化作的精致發帶,眼睫輕顫一下,烏黑眼瞳中也隨之亮起點點微芒,像是夏夜里,撥開云霧后露出的清朗星空:“謝謝。”
“客氣什么。”
戚妜擺擺手,又和他在樹林間坐著聊了許久。
直到夜色漸濃,靈珠子不得不回到營地去后,他們才告了別。看著對方逐漸消失在視野盡頭,戚妜心中莫名浮現出一絲帶著酸澀的不舍。
她慢慢走回家,還沒從自己這陣奇怪的情緒里掙脫出來,卻迎面撞到一個侍仆慌慌張張來找她,說是斕彩剛才回來了,但是好像很不對勁,請戚妜趕快過去看看。
聽到這個消息,戚妜連忙收拾起心情,一路快步跑過走廊,看到繡房的門大開著。
于是,她的腳步慢了下來,不再跑,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門口。
斕彩背對著她,坐在地上。周圍侍從們手里著各式各樣的珍寶,木施上掛著的全是她曾經精心制作出的繡品。
房間里很暗,因為所有窗戶都緊閉著,連頭頂的月相天燈夜黯淡無光。只有繡架上那條還未完工的混天綾正淺淺發著光,將她單薄的身影描亮。
“阿母?”她說,有些害怕于對方此刻的模樣。
聽到女兒的聲音,斕彩顫抖一下,很快轉過頭來,沖著站在門口的戚妜粲然一笑: “怎么沒和靈珠子出去玩?今日不是他生辰嗎?”
混天綾的光太淡了,戚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回答:“天色不早了,他還要回軍營里去。”
說著,她接過侍從手里的寶物,偏頭示意她們都先出去。
戚妜坐在她身邊,擔憂地看著她:“阿母?”
“這樣啊……也是。正好你幫我個忙,你的眼光一向很好。”說著,斕彩將垂散到鬢邊的亂發都胡亂別在耳后,伸手去抓起周圍的珠寶與繡件,“幫我挑件像樣的成婚賀禮,一定要最好的才可以。”
“成婚賀禮?”戚妜滿頭霧水地重復,被母親看也不看就塞了幾條寶石項鏈與紗帛進手里,“誰成婚了,阿母?”
“啊……我也是剛聽明煌說的。”斕彩別過臉去,像是很著急地在挑選著那些精巧寶物,“是夙……”
她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很突兀地停頓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給猛地燙傷到,連聲音都難以發出,半晌后才恢復力氣繼續道:“夙辰和蔚黎的……婚禮……就在昨晚。”
所以昨晚夙辰才沒有出現,原來是因為他和扶桑神女蔚黎成婚了,戚妜恍然大悟。
緊接著,斕彩忽然又垂下手,只弓著身軀坐在地上,沒有回頭看女兒一眼:“算了,算了,戚妜……別管這個了。你先出去吧,也別管我。”
越說著,她的聲音就越發地低了下去。
整個人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任由那些閃閃發亮的珍寶與華紗將她包圍住,像是坐在一地斑斕的淚水中央。她的身形漸漸蜷縮下去,好像馬上就要跟著融化開了。
她沒有哭,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大喊大叫和砸東西,只是那么安靜地坐著。
可戚妜卻分明覺得,她此刻正難過極了。
第六十六章、希望
她還記得, 自己是從一團溫暖燦爛的光輝中誕生的,是一眾同樣誕生于自然的神祇中年紀最小的那個。
最初的時候,她在一日之內只會短暫地醒來兩次。
清晨迎來日暉, 傍晚等待月色,其余時間便總是沉眠于那無盡的瑰麗夢境中, 愜意到根本不愿醒來。
直到有一天, 一個細弱的尖叫聲吵醒了她。
睜開眼后, 她看到自己正以一片沒有具體形態的霞光模樣籠罩在蒼穹上。而那道求救的叫聲就是來自東方一顆因偷跑而來早了的胖星星。
此刻的太陽還沒有徹底沉沒下去,那顆來自黑夜的星星正被這空氣里滾燙的溫度炙烤得痛苦不堪, 不斷尖叫著祈求有誰能來救救它。
出于內心本能的憐憫之情,她想要幫助這顆可憐的星星, 于是急忙拉起身旁的云彩為它遮住周圍的落日余暉。
可她是霞光, 盡管比起太陽的灼.熱不可逼視而言, 已經算是溫柔之至,可對于只能依賴于月色而生的星辰來說,還是太過熾.烈。
于是,眼看著那顆胖星星的求救聲已經越來越微弱, 她卻不敢再試圖伸手去觸碰它, 生怕將它融化了,只能朝著這空寂無邊的浩瀚寰宇大聲呼喊, 請求有路過的神祇能救救這顆即將逝去的星星。
這時, 一道深藍的夜色從東方翻卷而來。
緊隨其后的, 是一輪飽滿銀亮的明月正在冉冉升起,灑下鋪天蓋地的清涼光輝,將天空中所有的熱意都瞬間澆滅下去。
與此同時, 還有一個人影從夜色漸濃的方向踏云而來,衣袂潔白飄逸, 形貌清俊。
他伸手將那顆氣若游絲的星星接入手中,指尖凝出微末銀色神力喂給它,開口說話時的嗓音聽起來極為溫和:“好了,已經沒事了,別害怕。”
說著,他指尖輕點那顆還沒徹底緩過勁來,就先哭得直冒光點的胖星星,和顏悅色道:“下次不許再自己偷跑出來了,知道嗎?”
胖星星一邊抽抽嗒嗒地哭,一邊抱住他的手指尖不放,看起來真是委屈極了。
按照以往,月色出現后,她便該接著沉睡過去,等待第二日的太陽升起。
可今日,她卻不知怎么的,只呆呆望著那忽然出現的夜神,望著他眉眼間的溫和神色,望著他一身白衣勝過燦耀銀河,也勝過她所有斑斕的夢境。
眼看著他就要捧著那顆星星離開了,她連忙想要叫住對方,卻發現不管自己怎么呼喊,他都沒有聽到,更沒有回頭。
好在,他并沒有走遠,只是來到了銀河的源頭,開始有條不紊地布劃今夜的星辰方位,不多時便已構建出了一整個星漢燦爛的夜空。
做完這一切后,他還是離開了,留下她獨自守在夜空里,開始期待著下一個黑夜的到來。
她沒有形體,自然也發不出聲音,無法和對方交談。
但這都沒有關系,對她而言,能在每日夜幕降臨時分,遠遠看著他一小會兒就已經很滿足了,也不敢再奢求更多。
后來,時間一年年過去,她蘇醒的時間越來越多,去到的地方也越發的遠,自然所接觸到的東西也就逐漸豐富起來——她開始知道了山川與河流的形狀,知道了春風與雨雪的溫度,知道了無數種鳥獸的歌聲,也知道了天地間的許多其他生靈。
那時,世界萬族還是以太若靈族為中心,千禧城也是所有傳言中最為安樂吉祥的地方。
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完滿無缺之城,苦難只會出現在戲劇與樂舞中,淚水只會因喜悅而流。
然而對她來說,即使將千禧城的萬千繁榮都堆做一處,也比不上夜神那一角被銀河星輝染亮的袖袍。
因此,不管她去了哪里,不管離開了多遠的地方,她總會回來。回到那銀河源頭所在的地方,每夜守望在夜色中,看著那白衣的夜神來而又去,等待著聽見他的聲音。
改變是從逐漸開始有傳言在說,女媧祖神與帝赦元尊之間的分歧已經嚴重到近乎不可調和的地步開始的。
她發現夜神向來安逸寧靜的眼神中漸漸生出了些許的擔憂。且每夜布星以后,他也不再很快離開,而是會用星辰為棋,夜空為盤來推演出許多紛繁復雜到她根本無法理解的場景。
最后,夜神時常會看著那朵生長在太若靈族凈焰圣地里,花色鮮紅如血且烈焰繞身的巨大紅蓮花,眉間愁緒久久不散。
她不懂得對方的所思所想,只能遠遠看著他,低聲呢喃,別難過,你不要難過。
她不想看到對方難過,可她也知道,夜神根本聽不到她說話。
再后來,天地間開始不再那么太平了,時常會有大大小小的沖突和戰爭爆發。
慘烈血腥的死亡讓她感到害怕,于是便常年棲身在銀河——這片天空中最寂靜的地方,不再下界,只偶爾從風神的低語中聽到一兩句消息,似乎有什么大事要發生。
她記得,那應該是一個朔月夜,月色最微弱的時候。
明明太陽已經下山,可一團沖天的火光卻忽地從太若靈族的凈焰圣地之中燃燒起來,焚透了半邊天。
一個身穿紅衣,瞳色金黃,眼帶鮮紅蓮紋,手執紫焰長.槍的少年從那盛開的紅蓮花中款步而出。
熱焰撩起他的長發,露出眉間一朵熒熒含輝的紅蓮印。被赤金火光映亮的臉孔更是驚艷絕倫,每分每毫皆是奪取自天地間最秾麗也最極致的美來雕琢而成。
可就在這么一副讓人見之不忘的絕色容相上,卻生著一雙毫無感情與溫度可言的可怕眼睛。
她看到那些紅蓮之火正瘋狂地熊熊燃燒著,將所有集結在千禧城外的反叛軍都燒了個精光,甚至連灰都不曾剩下,只留一聲聲讓人毛骨悚然的慘叫還隱隱回蕩在天地間。
殘破的大地上,剛剛還簇擁著激吼著的無數生靈頃刻間便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過似的。
那是她一生中所見過,最恐怖的場景。
焰火沸騰著,將整個銀河都燒得通紅,也將她從天空中拉落了下來。
她拼命尖叫著,嘶喊著,眼睜睜看著自己無形的身軀破裂成無數碎片,灑落在一座滿是焦黑枯木的山上,化作一片金黃燦爛的樹林。
在意識徹底消散之前,她看到有一道清涼月輝從天而降,將她最后一縷神識竭力保留了下來,也給了她一線生機。
往后的一段歲月里,她再度時而清醒,時而沉睡。
醒著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眺望那天上的銀河,希望能再次見到那個對自己出手相救的潔白身影,聽到他熟悉的清冽嗓音。
然而她沒能等來夜神的出現,卻等來了帝赦元尊。
作為誕生于自然中最幼小,且尚未成型便被紅蓮神火無意間幾乎摧毀過一次的新生神祇,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再有化形的可能,也不可能再有機會以清晰的模樣站到夜神面前,同他說話和微笑的那一天了。
可帝赦元尊卻格外關心她,不僅助她逐步恢復神力,甚至還不惜用珍貴的凝魄珠讓她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真實身軀。
雖然她還是無法長時間地離開這片金色森林,但對她而言這已經足夠了。她由此對這位太若靈族的至高領袖充滿感激,并視他為父。
“霞光這么美好的東西,還是需要存在的。”帝赦元尊總是這么說著,可看她的神情卻不像在看一個真正的活物。
仿佛她就真的只是一片霞光,能在他心情好時,被他端在手里仔細欣賞的霞光。
再后來,她終于鼓起勇氣,決定去見那位她思慕許久的夜神,向他說出全部她曾對他說過無數遍,但卻從未被他聽見過的話。
和所有去見心上人的女兒家一樣,她在去之前也將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綢緞做的衣裳,戴著珍寶制成的首飾,描上朱砂色的花鈿。
她歡快地跑出宮殿,迎著山間清風,沐著落日余暉來到夜神的居所,那座漂浮于漫漫天海之上的銀色月宮。
他不會認得她,這是她早就想到的,畢竟那時候她連形體都不曾有。如今的她對夜神而言,根本就是一個陌生的生靈。
可他會懷抱著別的女子,用她從未見過的真摯溫柔神情望著對方,會握著那個美麗女神的手,一筆一劃寫下片片她不曾聽過的繾綣情詞,會親昵地低聲喚對方“阿黎”……這一切,都是她不曾想也不敢想過的。
她站在原地,遙遠天邊還有些微尚未凋零的余暉,卻覺得如墜冰窖,刺骨的冷和沉重滲入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骨頭。即使將她推入那紅蓮之火中也再難復暖。
然而即使如此,有些話她還是想問個清楚的,哪怕這樣做的結果是讓自己更添一道傷。
于是在某個滿月之夜,她在所有晚霞都消散以后卻仍然沒有離開,而是等著夜神的出現,向他問出那個潛藏在內心已久的問題,她至今無法放手的問題。
“您可曾記得,當初在紅蓮焚天之際,出手救過的一個年幼生靈嗎?”她問,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態,連抬頭看對方的勇氣都沒有,只能盯著腳下流璨的銀河。
夜神沉默片刻。
世界都隨著他的這種沉默而寂靜下來,連時間都停止不動。
最終,他開口,用那把她眷戀已久的清潤嗓音淡淡回答:“不曾。”
她忽然便身形一垮,五感內的一切都被猛地抽離開,只剩眼前模糊的星輝月色還存在著。
為什么銀河還沒有將她吞噬呢?
她眨眨眼,感覺有什么東西從心里和眼里掉落出去,無可挽回地摔進了銀河里,卻又連波紋都不曾出現。
那一刻,她忽然在想,這過往的一切會不會也只是她在銀河里做的一個夢呢?
只是現在,夢醒了。
再后來,女媧祖神與帝赦元尊之間的矛盾依舊沒有任何緩和。
他們一個認為太若靈族本就該是天地至尊,統御他族是理所應當,古來如此,往后更該如此。
可另一個卻認為,如今的太若靈族對其他族群壓迫太甚,連絲毫可以喘息的余地也不留給他們。長此以往,萬靈怨聲載道,聯起手來覆滅太若靈族只是遲早的事。
帝赦對此不以為然:“她只是見不得自己親手創造的人族在這世上根本無法生存,只能被當做祭品罷了。何況,就算我不理會那些人族,難道其他的族群就會輕易放過他們了嗎?出自祖神之手的生靈,雖然軀體脆弱易逝,可靈魂卻頗有利用價值。這樣的族群,不管在什么時候,都只會被其他強族所屠戮。除非……”
他搖搖頭,像是有些無奈地笑起來:“女媧能想辦法永生永世地庇佑住那些黃泥化來的玩意兒。到那時候,她要頭疼的可就不只是我們,而是整個天地間的萬物了。”
她沉默地聽著,沒有說任何話,但也能隱約預見到在未來的某一天,也許真的會發生女媧祖神所說的那些事。
尤其是在如今,涅火紅蓮已經逐漸不再對祭祀有所回應以后。
這是整個太若靈族的至高禁密。
那朵自天地誕生起便已經存在的上古紅蓮,其根源養分來自于同屬天地靈寶的寰玄珠。以祭祀為引,可喚來焚毀天地萬物的無盡業火。
但千年前,新神族與太若靈族爆發了迄今為止規模最大,也是最慘烈的一次戰役。
女媧祖神和帝赦元尊都親自參戰,重創雙方勢力。但那顆作為涅火紅蓮給養物的寰玄珠,卻被女媧祖神奪走。
從此以后,紅蓮就開始變得越來越安靜,像是漸漸休眠了一般,連猛烈一點的火焰都懶得燃燒起來。更別提像曾經那樣盛開,帶來那個所有生靈心中至深噩夢的紅衣少年。
時間一年年流逝著,她與夜神的交集也始終只停留在簡短地點頭問候上。
她知道夜神從來只忠于女媧,也知道由于自己早已敬拜帝赦元尊為父,所以他對自己的態度向來都是客氣又冷淡的。
她只是,時常會再次想起曾經在銀河上遙遙望著對方的過去,偶爾覺得有點幸福。
可惜,這樣虛假和平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
在確認所有的祭祀都無法再換來紅蓮開放的后,女媧祖神也帶著全部愿意追隨她的神祇和生靈們脫離了太若靈族,另立門戶自稱九重天界。
夜神意料之中地跟著離開了,她甚至連面都沒來得及和對方見到。
可轉念一想,即使見到了又能如何呢?他眼里心里的那個人,從來不是她。
何況在眾人眼中,她是由帝赦元尊親手栽培且頗為看中的神,又無法離開那片由她真身隕化的朝暮林,因此連追他而去的資格都沒有。
這讓她幾乎萬念俱灰。
那段渾噩麻木的日子到底持續了多久,她自己也不記得了。
直到有一天,帝赦元尊忽然急召她入寰辰太清宮,告訴了她許多事,并眉眼含笑地交給了她一個幼.嫩可愛的女嬰,說:“從今日起,你便是她的阿母。”
她愕然,低頭望著懷里粉嘟嘟的嬰孩,花瓣般光滑稚嫩的小手一張一合,眼睛緊閉著,正睡得香甜。
“好好養大她,這也許是我們最大的希望。”
說著,帝赦元尊側眸瞧了瞧外面的明麗秋色:“你想給她取個什么名字呢?”
名字?
她懷抱著那團軟軟的嬰孩,想起方才帝赦所說的,這孩子注定的命運,紅唇微動間,輕聲道:“……戚妜。”
戚為至悲,妜為至美。
戚妜之名,意即悲哀的美麗。
……
西境的戰爭又打響了。
或者說,這樣連綿不絕的戰事其實從來便沒有停歇過,只是近期開始變得越來越頻繁了。
戚妜坐在繡房的窗戶邊,將面前那泓冰涼的月光慢慢紡成許多發亮的絲線整理好。
斕彩則捻起那些絲線仔細繡在混天綾的另一端,手里的細針靈巧嫻熟地翻飛著。不一會兒的功夫,一條栩栩如生的銜月銀龍便呈現在了那層半透明的緋紅薄紗上。
距離夜神與扶桑神女的婚禮已經過去了半月有余,這還是斕彩第一次進繡房。
她先是著人將整個房間的布置都更換了一遍,將那些素凈清美如月光的大小擺設都完好妥帖地收了起來,只留幾樣非常簡單的物件不動。整個房間也因此而一下子變得空曠了許多。
不僅如此,甚至連窗戶的方位都更改了,不再朝著每晚月亮升起的地方。
緊接著,她便開始接著繡制那條匯集了她畢生心血的混天綾,只待繡上最后的月輝便算完工。
關于她和夜神之間的過往,戚妜并沒有聽斕彩完整地提起過。似乎除了沉默與一句疲憊不堪的“都是黃粱一夢罷了”之外,便再也沒有任何其他可以描述的。
而當戚妜因為不知原委,所以會偶爾忍不住詢問起,為什么不追隨著自己心中所愛而一起離開的時候,斕彩也只會闔目嘆息,片刻后才輕輕回答:
“愛總是容易的。”
她想起自己還沒有形體的時候,曾每晚每晚地癡守在銀河上,眷戀無比地看著那個頎長清貴的白色身影,干涸的心頭滋生出些微酸澀的感受。
“可相愛卻不是。”她想起夙辰懷抱著那位美麗的扶桑神女,溫柔又親昵地喚對方“阿黎”的模樣,綿長的疼痛感頓時從心里蔓延開。
“況且還要既相愛又合適的,就更是舉世罕見了。”就像她一輩子也無法離開這片朝暮林,無法脫離太若靈族,更沒有勇氣往前去奔赴什么。
因為她知道前方沒有人在等她。
“合適?”戚妜似有不解地重復一遍。
斕彩看著她,烏黑眼珠里清晰映照著面前少女那明艷動人的模樣:“戚妜覺得,一段需要兩個人或者單方面付出巨大代價,須得千辛萬苦才能相守的感情,它最為感人和真摯堅定的時候是什么?”
這個問題聽上去很容易。
戚妜回想起自己曾看過和聽過的無數個凄美傳說與故事,沉吟幾秒,回答:“那些執著追逐的過程?”
她記得斕彩曾經是這么說的。
意料之中的,母親點了點頭,微微笑起來:“所以很多時候,合適其實比相愛更重要。否則,那些曾經為對方做出的,令人感動的犧牲,終究都會變成束縛在兩人身上的沉重負擔,甚至是相互怨恨的理由。”
說著,她再次沉默了,臉上的神情也跟著蒙上一層陰翳。
直到戚妜正打算開口詢問的時候,斕彩才又慢慢接著道:“不要選擇一個需要你為他犧牲太多的人。”
她的話聽著像是在告誡對于愛人的選擇,但戚妜卻有本能地覺得似乎又不止這些。
然而沒等她往下說點什么,斕彩又收起表情,轉而手上針線不停地繼續繡著剩下的紋樣,輕描淡寫問:“再過幾日,五行軍便該回城了吧?”
“應該是的。”
戚妜理好了那些月輝做成的絲線,坐在斕彩身邊看著她刺繡,聽到她又問:“曜家那位少家主沒告訴你嗎?”
“就有說是最近,但……”話到這里,她才回過味兒來哪里不對,眼神也多了幾分躲閃,“阿母怎么這樣問。”
“不是嗎?”斕彩邊繡邊打量著她,“這半個多月,你們倆沒少有書信往來吧。”
被說中秘密的少女不自覺地改變了姿勢,指尖磨蹭著袖口的紗錦,目光卻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的混天綾,耳尖在黑發間隱約飄起一點淡淡的緋紅:“只是朋友間的尋常問候罷了,我以前和熙柔她們不也時常寫信嗎?”
“話雖如此,可他能身在戰場也做到有信必回,倒也實屬不易。”斕彩淡淡說著,眼光余光瞥見女兒微紅的臉頰,不由得唇角微揚,像是要抿開一個笑。
可忽然間,她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整個人也跟著呆了一呆,似乎都沒聽見戚妜后來那些略顯笨拙又可愛的掩飾話語。
直到被對方一臉叫了好幾聲阿母以后,她才回過神:“啊……沒什么。”
她沉默著,猶豫著,看向女兒的目光里有種難以言說的復雜,卻最終只問一句:“那你覺得開心嗎?”
聞言,戚妜將嘴唇抿住又松開好幾次,直到唇瓣逐漸變得如涂了層薄薄口脂般的嫣紅,方才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好。”斕彩自言自語般地說著,不知是給誰聽,“那就好啊。”
接著,她便不再說話了。
幾天后,五行軍凱旋的消息再次傳遍了整個千禧城,也傳到了戚妜的耳中。可她最后寄給靈珠子的那封信卻遲遲沒有回音,這讓她覺得欣喜之余,也隱約有些擔憂。
這種情緒,在她去往千禧城與眾人一起迎接眾將士們歸來時,卻沒有如常般看到那個領軍在首的白衣銀甲身影后,變得格外濃烈起來。
她站在原地固執地等了許久,直到所有隊伍都已經在面前走完后,也仍然沒有看到靈珠子出現。
那一刻,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頓時從戚妜心里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腦海里不自覺地閃過無數種可怕的猜想,幾乎都是與死亡有關。
甚至,她還想起了曾經在映果鏡里看到的畫面——自己抱著一面染血的紅蓮軍旗,孤獨地穿行在一片尸山血海里,倉皇又悲絕。
她以為自己早就已經把那些畫面忘得干干凈凈了。
然而直到此刻,戚妜才猛然發現,它們依舊停留在自己的記憶深處,靜靜等待著死灰復燃的那一天。
為什么靈珠子沒有回來?
為什么其他人都出現了,卻唯獨沒有他?
還有那封她三天前就寄出去,卻至今還是沒有任何回應的問候信……
他到底在哪里?
戚妜呆呆地望著已經快要消失在萬福門方向的五行軍隊伍,忽然感到一股刺冷的寒意正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將她密密麻麻地包裹住。讓她即使在這樣的艷陽天里,也忍不住微微顫抖一下。
周圍到處都是喧鬧的交談聲,嬉笑聲,沿街的吆喝聲。高聳閣樓上隱約傳來的歌伶們的動人歌聲,與平日里的千禧城絲毫不差。
但此刻,這些紛紛擾擾的聲音落在戚妜的耳朵里,就像一盤散亂跳躍的珠子那樣讓她感覺格外心煩。
她根本沒有顧得上回應女伴們的呼喊便徑直穿過四周的擁擠人群,朝著向萬福門前行的軍隊跟上去,想要找到其中一個人問清楚靈珠子的去向。
這時,一聲清越又熟悉的鳥類啼鳴聲忽地從頭頂傳來。
她循聲抬起頭,被滿目濃烈的燦爛陽光映照得瞇起眼睛,隱約看到一團云朵般的雪白朝自己滑翔而來,金色鳥喙咬住她的紅紗袖便使勁朝它飛來的方向拽。
戚妜愣一下,旋即反應過來,立刻跟著它朝長街的另一頭跑去:“你知道靈珠子在哪兒是嗎?”
海東青像是聽懂了似的,短促地叫了一聲算作回應,帶著戚妜穿街過巷好一陣,最終停在了一座朱瓦白墻,氣派非常的府邸前。
戚妜仰頭看著那塊懸掛在門楣上的燙金紅底牌匾,上面正龍飛鳳舞地寫著兩個字——“曜府”。
靈珠子的家。
……
銘物閣的大門被打開過。
白澤手握曲頭手杖站在那扇看似已經閉合得嚴絲合縫的檀木門前,花白眉毛微皺著,然后陰沉著臉色推門走進去。
里面很安靜,無數記錄著太若靈族與世間眾生的古卷正在燭火下安眠。刻著密紋的光滑石梯一路延伸到閣樓深處,頭頂的星圖仍然不知疲倦地緩緩渦動著,一切都悄無聲息。
但白澤的臉色卻并沒有因此而緩和多少,只朝面前看似無人的銘物閣冷冷開口:“未經允許不得擅入此地,我記得我應該在你剛入師門那日就已經告誡過你了。”
隨著一陣細微的響動后,一個黑色的修長少年身影很快便不緊不慢地從里面走了出來,站定在石階上朝白澤行了個簡禮,態度卻算不上多正式:“恭請師父順安。”
“熒惑。”白澤不悅地看著對方,“你來這里做什么?”
“師父不必動氣。我只是對有個東西一直很好奇,但又無法得到解答,所以才會擅自進銘物閣,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熒惑說著,臉上卻并未表現出任何與歉意有關的情緒,反而還淡淡微笑著。
可即使如此,當他站在那片自窗外照射進來的遍地暖陽里時,眉眼間慣有的那股陰晦氣質卻絲毫沒有被削弱的跡象,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
“什么東西?”白澤問。
熒惑笑起來,額間青藍雀翎冷光流璨,語氣輕巧地回答:“蓮花化身。”
聞言,白澤先是一愣,接著眉間皺痕更深:“你好奇這個做什么?”
“涅火紅蓮已經上千年不曾開放過了,再多的祭祀也沒有用。這一點,師父您是知道的。”
熒惑說著,臉上也隨之流露出一種半真半假的擔憂情緒來:“若非如此,其他各族又怎敢公然發起叛亂。為今之計,恐怕只有如我父皇所言,得想辦法將那上古紅蓮的力量再度喚醒才能徹底解決這連年不斷的戰事。”
“所以你就忽然好奇起了和蓮花化身有關的傳說?”白澤干巴巴地問到,聽起來對他的說辭并不怎么相信。
熒惑聽出了這點,卻還應和道:“確實如此。而且我也很好奇,這好端端的上古紅蓮,怎么會跟死了一樣毫無反應呢?”
涅火紅蓮是太若靈族的至高圣物,但熒惑談論起它的態度卻極為輕慢隨意,仿佛那只是自家后花園里的一朵普通蓮花似的。
“這個問題,銘物閣里沒有古卷可以回答你,也沒有人知道究竟是為什么。事情已經發生了,想再多也沒有意義。”白澤沉聲道,“現在你可以出去了,往后沒有我的允許,不得再擅自進來。”
“是。”他并不怎么認真地應了句,旋即又接著問,“不過師父提醒得是,反正都這樣了,再花力氣刨根問底意義也不大,還不如想想該怎么解決。”
說著,他仍然微笑著看著對方:“父皇曾說,得到蓮花化身才是唯一可以一勞永逸的辦法。但我實在想不出,這蓮花化身到底要怎樣才能得到呢?還請師父指點一二。”
“這不是你現在該好奇的問題,熒惑。”白澤開始越發不悅起來。
“可如今,我們與外族的戰爭已經變得越來越吃力了不是嗎?”熒惑仿佛沒發覺對方的情緒,只接著往下說道,“若是現在還不是時候,那要等到何時?”說到這里,他頓一頓,微微歪頭像是在思考著什么,“還是說,是因為師姐……”
“夠了!立刻給我出去!”白澤怒氣沖沖地將曲頭手杖朝地面一敲,紫金神力立刻掃蕩開,震落一地散亂古卷。
熒惑面無表情地看了他片刻,沒再多說什么便徑直向外走去。
在即將踏出大門的前一刻,他偏過頭,冷眼看著身后的白發老者,聲音如冰泉般刺寒無比:“可是師父,您不也知道,這是唯一讓我們獲勝的辦法嗎?”
說完,他便化作一道青藍光輝消失在了原地,只留白澤一人在原地長長嘆息著。他有些疲憊地望向窗外,目光落在靈池內的那朵丹錦蓮花上。
到底不是屬于這崇山峻嶺間的花朵,哪怕他再仔細地養護著,它也還是開得奄奄一息,就快要死了。
第六十七章、情竇
約莫是夢吧。
靈珠子意識昏沉地想著。
不然他怎么會忽然看到母親的身影出現在廊庭下, 手里捻著針線為他和父親縫制衣裳,口中還輕輕哼著他已經許久未曾聽過的溫柔曲調。
外面的天色昏沉發青,云雨徘徊。一陣一陣的涼風從遠處山間吹拂而來, 連尾梢都隱約帶著染自云霧的淡青色彩,撞進庭院里搖落一地殘花枯葉。
母親轉頭望見了他, 頓時笑起來:“醒了?過來陪我坐會兒, 許久不曾好好看看你了。”
靈珠子順從地走過去, 動作比他想象的輕盈穩健許多。
低頭間,他才發現自己身上正穿著干凈的白色常服, 一絲血污與傷痕都不見。這更讓他確信自己是身在夢中,眼前所見皆是虛妄了。
可即使如此, 他還是坐在了對面, 抬頭看著面前笑容溫慈的女人, 低低開口道:“母親。”
昔日的統領夫人仍舊保持著離世前的模樣,連衣容裝束都不曾變過。
她放下針線,抬起手輕輕撫摸過靈珠子的臉,嘆息著:“我記得, 當初走的時候, 你還只是個不大點的孩子,一轉眼, 這么多年都過去了……”
她絮絮說著許多往事, 而靈珠子則一直安靜聽著, 陪伴著,偶爾應和幾句。還在她邊說邊笑著想要像撫摸幼時的自己那樣摸摸他的頭時主動低下,宛如孩童般乖順。
不知何時, 風已經停了。云層背后逐漸吐露出點點蒼白的光圈灑落庭院,模糊又脆弱。
母親收回手, 定定看著他,語氣欣慰地告別:“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
回哪里去呢?靈珠子看著母親,淺紅唇瓣動了動,只問:“這些年,您過得還好嗎?”
“我很好呀。你父兄們也很好,我們一家人還是在一起的。”母親笑著回答。
良久的沉默后,靈珠子垂下眼睫,握住母親搭在他手背上的手,嗓音也不復之前的清冽,而是帶著明顯的疲倦與沉重:“我很想你們。想見您,想見父親,還有哥哥們。”
這場戰爭太漫長了,漫長到幾乎看不見盡頭。
看著身邊至親與昔日部下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去,紅纓槍上滴落的鮮血更是從未停止過。可盤踞集結在周圍的各方勢力卻仍舊呲著牙,無數雙滴血的眼睛虎視眈眈,他難免感覺有些累了。
“我和你父兄們也很想你。”母親溫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一如小時候哄他入睡時那樣,“但我們更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回到還在等著你的人身邊去。”
等著他的人。
靈珠子的眼睫顫抖一下,視線落在母親面前的繡架上,這才發現上面有一條發帶。
那樣鮮紅濃艷的色彩,讓人很難不想起秋日里的霞光,或者團團錦簇的花朵。
然后,他忽然想著,有一封信還在等著自己回。
剎那間,一切都靜止下來,連樹梢與光影都蟄伏不動,只剩大音希聲默念于心間。
“你會害怕嗎?”
這個聲音很難捉摸,像是某一個生靈的。但細聽之下,又像是千千萬萬個不同的生靈在同時開口詢問著他:“在你上戰場的時候,面對著那么多想要置你于死地的敵族生靈的時候,有害怕過嗎?”
他有點迷茫地沉默著,眼中已經不能視物了,剛剛還完好的手臂與胸口逐漸傳來熟悉的鈍痛。
“你會害怕嗎?”那個聲音還在問,“當你眼前盡是想要取你性命的敵人時,當你已經只剩自己孤軍奮戰時,你會害怕嗎?”
“而到了那一刻,你又會為了什么而舉起手里的槍與劍?”
伴隨著一道金鈴脆響,發帶忽地飄起來,化作萬道赤金霞光瞬間揮灑開,也讓他從夢境中逐漸脫離出來。
看著周圍熟悉的房間陳設,靈珠子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已經回到曜家了。
閉上眼睛緩了片刻后,他忍著身上傷勢未愈所帶來的清晰痛楚慢慢坐起身,想要推門出去,卻因為一時脫力而摔倒在地,蒼白臉孔上掛著層細密冷汗。
門外的侍從聽到動靜便立刻開門進來,見到地上的靈珠子,連忙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坐回床上:“家主可算醒了,您已經昏睡好些天了。”
“我睡了多久?”他問,氣音仍然微弱著。
“今兒個正好是第十日。”侍從回答。
“五行軍可回來了?”
“您被護送回府的那日便已經回來了,家主放心。”
他輕輕點下頭,默然一會兒,旋即又似是想起什么要緊事,皺著眉尖問:“我的東西呢?”
蹲跪在床側的侍從被這話問得愣了一愣,不確定對方說的是什么,只能如實回答:“那日隨您回來的只有一個很是輕量的布包,不知家主是否是要找它?”
“拿過來。”
“是。”
說完,侍仆很快便從柜中取來了那個帶著斑駁血漬的布包,雙手交遞給靈珠子。
“你下去吧。”靈珠子頭也不抬地吩咐。侍從猶豫一會兒,試探性地問:“家主剛醒,臉色也極是蒼白,恐怕還是讓醫仙即刻來瞧瞧才好。”
“無妨,讓醫仙片刻后再來。”
聞言,侍從便恭敬垂首著應了一聲,順便招呼著隨后而來的侍女們放下手中的鮮熱飯食便一道退出了房間。
打開手里的布包,里面存放著的赫然是一些折疊整齊的信件,還有一條色澤霞紅明麗的發帶。
靈珠子將發帶握在手里看了一會兒,又找出他之前還沒來得及回復的那封信打開,熟悉的娟秀筆跡立刻映入眼簾。
信的內容他其實已經看過了。只是收信那日,恰逢新神族的進攻來得迅疾又突兀,浩蕩大軍自冥府與太若靈族交界的險要之處壓境而來,他只來得及匆匆看完而已。
那場戰役打得極為艱苦,雖最后堪堪取勝。可靈珠子卻在本就已身負輕傷的情況下,還被一支穿云神箭震傷了心脈,頓時生命垂危。
他走下床,步履緩慢地來到桌前,提筆寫了回信,然后喚來海東青,打算將信件交給它,即刻便給戚妜送去。卻在一低頭時,驀地發現了海東青雪白羽翼上的淡淡霞輝痕跡。
淺碧色的一抹,染在羽翼末梢上,宛如初春時節的雪消翠顯之景。
他抬眸望著面前正乖巧蹭著他薄薄衣袖的鳥兒,問:“你見過她?”
海東青短促地叫了一聲,旋即略微舒展雙翼,蹦蹦跳跳地來到窗戶邊,又回頭看了靈珠子一眼,然后乘著風滑翔而下。
靈珠子不明所以地跟著來到窗邊朝外一看,頓時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愣在當場:
那是一棵翠郁蔥蔥的合歡樹,是父母成婚那年一起親手種下的。
此時還沒到合歡開放的時節,可那棵樹上卻掛滿了許多色彩斑斕的絲帶——鮮明的是橘橙、蟹殼紅與楓紅色,寧靜的是竹青、景泰藍與藤蘿紫,還有其他諸如銅綠色,柿紅色與淡奶綠等等,每一種顏色都是極盡的純粹與美麗。
它們共同飄揚在樹上,像一片只會出現在夢里的瑰麗海洋,簡直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這是……”靈珠子茫然地看了一會兒,然后意識到海東青羽翼上那抹的色彩應該也是來自這些綢帶。
“戚妜來過了,是嗎?”他看著又重新飛回自己手邊的鳥兒,嗓音中帶著種不自覺的柔和。
海東青點點頭,旋即銜起靈珠子手里的信便拍拍翅膀飛遠了。
片刻后,門外再度響起方才那個侍仆的聲音,隔著門詢問是否現在讓醫仙進來。靈珠子這才收回心神,轉身坐回床邊,將布包里的信與發帶都遮蓋好,然后才簡短應了一句。
診治時,醫仙給予的藥盒中那一味罕見的凝魄珠引起了他的注意。
華光剔透的一顆,似冰雪凍結而成,泛著瑩瑩淡藍光輝。顯然不是能在藥居中費力淘到的粗制濫造之物,而是上佳臻品級別。
他望了那顆凝魄珠一會兒,清黑眼眸中若有所思:“這樣的寶物,恐怕只有寰辰太清宮里才有,醫仙如何得到?”
被問到話的仙靈連忙對著面前的少年拜了一拜,然后才回答:“這是前幾日,神女閣下特意贈與的,只說是為了救家主性命。也多虧了有這樣好的靈藥,家主才能逐漸好轉回來。”
話音剛落,一旁的侍從也跟著補充:“神女閣下很掛心家主的安危。您昏睡這幾日,神女隔天總會來拜訪一趟,問問您的好轉情況。”
靈珠子安靜聽著,不知怎地,腦海中莫名回憶起方才的夢境,母親最后和自己告別時就有說過,有人還在等著自己,所以他得回來。
想到這里,他垂下眼睫,右手不自覺地觸碰上枕邊裝著書信的布包,似乎是想尋找什么,但停滯片刻后又很快收了回來。只將目光轉向那枚掛在床邊的平安結上,眉眼間仍舊是那樣淡淡的神色,心里卻驀地化開層疊如盛春光景般燦爛溫暖的柔軟情愫。
夜里,他難得沒有再夢到那些滿是血腥與屠戮的戰場,而是來到了一片極為干凈明亮的金色森林里。
他踩著遍地松脆落花一路往上,遠遠看著一個紅衣少女正在滿林陽光中朝他歡快揮手。
霎時,有山風穿拂而過,無邊落葉似金雪般簌簌灑落,攪動起整個森林的光影搖曳,也讓面前的少女仿佛置身于一幅會動的極美風景畫中。
紅裙飛揚熱烈,黑發旋散,面容明艷靈俏。
像是那鮮紅的霞光化作了人形,從云端落到地上,將他的整個夢境都映照得溫柔透亮。
少女身姿輕盈地跑到靈珠子面前,朝他笑彎了眼眸,摘下面紗:“你回來啦!”
他淺笑著朝她點頭,主動走上前去,伸手牽握住對方正好想要挽住他的手,一同坐在樹下說說笑笑良久。
末了,戚妜從他肩上抬起頭,眨著眼睛問:“那當時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靈珠子低眉看著她。
“就是當你看到那支箭朝你射過來的時候,那一刻,你在想什么呢?”
那一刻啊……
靈珠子靠在樹上回憶片刻,眼前是不斷灑落的金葉,語氣淡淡地回答:“有很多。父母的叮嚀教誨,太若靈族最邊境之處的廣闊荒涼,還有……”
他忽然沉默一會兒,視線微微閃爍著,最后才繼續說道:“我還得回你的信才是。”
一瞬間,心緒翻涌,風光葉海將他們一同淹沒進去。
再睜眼時,已是朝霞剛至時分,整個天空都被淡紫色的霞光所鋪滿,些許光亮從昨夜未關上的窗縫外探進頭來,淺淺一泓擱淺在地面上。
有了凝魄珠的幫助,靈珠子今日晨起時,明顯感覺比昨天要松快好轉許多。剛出房門,執著那柄紅纓槍還未起勢,侍衛忽然來報,說是神女閣下來了。
靈珠子愣一下,旋即快步離開庭院,徑直來到府邸大門前,正好與剛被守衛客氣請進來的戚妜迎面遇到。一時間,向來禮數周全的兩人都沒有說出什么像樣的問候語來。
最后,還是戚妜抬起手里的東西向他晃了晃,笑容可愛:“吃苕絲糖嗎?剛做好的。”
他點點頭,映著朝霞微光的漂亮臉孔上難得浮現出這樣清淺的笑。
來到那棵綴滿霞輝絲帶的合歡樹下的湖邊涼亭內,侍仆們倒好茶水后便紛紛退下了。
戚妜仰頭看著滿樹的瑰麗奇彩,又打量一下面前正神色如常地咬著手里苕絲糖塊的少年,有點郁悶地用手撐著臉望著對方:“你什么時候醒過來的?”
“昨日。”靈珠子回答,視線落在少女面上停留片刻,“你好像不太高興?”
“我本來還想將這個。”
她邊說邊指了指亭外。微風搖動樹影,也牽動著那滿地的繽紛光輝,讓亭中的兩人如同坐在一片燦爛霞海之中,連浮光躍金的湖面都顯得黯然失色了些。
“作為祝你早日康復的禮物送給你的。不過看起來,你肯定昨日就已經見過了。”
“這是你在昏沉不醒的這些天里錯過的朝霞和晚霞,我想著……嗯,反正也順手嘛,就收起來了一些。”說完,她又滿懷期待地問,“怎么樣,好看嗎?”
“很漂亮。”靈珠子看著面前少女的眼睛,回答得真心實意。
戚妜抿抿唇,有點不相信:“你連看都沒看一眼,太敷衍了吧。”
沒有解釋自己昨日其實在這棵合歡樹下坐了快一整天的事,靈珠子沉默片刻,忽地開口道:“我夢見我母親了。”
戚妜咬糖塊的動作頓一頓。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母親,之前都是戚妜問什么他就如實回答什么。
“她跟我說,這里還有人在等著我,所以,我得醒過來。”說著,靈珠子的唇角微微牽動一下,似是笑了笑,“夢里的時候,我想起還沒回你的信,便在醒過來后立刻寫好了想叫海東青給你送去,沒想到開窗便看到這滿樹霞光。”
怪不得那封信里的筆跡和他以往寄來的有所不同,很明顯能看起來要虛浮和略微潦草一些。戚妜這么想著,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那是他剛醒來便寫的。
只不過……
她垂首細細咬著嘴里半化的苕絲糖,回想著他那句不知有意無意的“在夢里的時候便想著還沒給你回信”,一種甜膩的歡欣便立刻如出籠鳥群般撲溢了出來。
“自從父母與兄長們都過世以后,我便沒有再收到過這樣有意義的禮物了。”
靈珠子說:“所以,我方才所言絕非敷衍,而是真心覺得很漂亮,再者……”
見他似有遲疑,戚妜有些不明所以地抬頭,問:“再者什么?”
靈珠子垂眸看著手中那杯波光點金的茶水緘默片刻,終又放下,視線從對方戴在細白腕間的金鈴,一路來到她那雙清澈惑人的眼睛。
那雙撲閃黑亮的瞳仁像是融合了世間一切鮮妍熱烈的色彩得來,讓靈珠子在片刻的走神間,本想說的那些話不知怎么的,全都一下子滯留在了唇邊,連呼吸都不自覺地輕緩起來,只有胸腔里的心臟還在清晰跳動著。
“再者什么?”她又問,眼睛眨了眨,閃爍的光點密密沾在睫毛上。
“再者,能見到你,也很好。”他最終說道,語氣輕輕的,和斕彩曾經每晚眺望著那漫天月色時說話的語氣極為相似,對情人那樣的呢喃。
這種莫名的聯想讓戚妜愣了愣,白凈的臉頰被霞輝與日光映得微紅。
空氣再次寂靜下來,只有鳥雀的啁鳴聲此起彼伏。
她沒能在短時間內從自己有些亂的思緒里整理出一句大方得體的回復,只能毫無防備地與面前的少年對視著,看到他眼里的神情干凈又柔和。
倒是和自己在朝暮林里初見他時,那眼如寒星的模樣大為不同了。
戚妜亂七八糟地想著,不知怎么就脫口而出一句:“我也一樣。”
一樣覺得能再次見到他,真的很好。
這幾天一直等不到靈珠子醒來的消息,她幾乎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夢里醒來都是對方,連最愛的苕絲糖吃起來都不是甜的。
不過話一出口,戚妜就立刻意識到了不妥之處,連忙移開視線不去看對方忽地明亮起來的眼睛,只隨意轉移話題道:“當然了,還有其他很多人也是,他們看到你醒過來,也是很高興的。”
“是嗎。”靈珠子喝一口手里的茶水,態度明顯地冷淡下來。
“是的呀。”戚妜生怕他不信,連忙說,“這幾天我來的時候,看到府里的侍衛們全都因為你的傷勢而憂心忡忡的,甚至好些人都去云老店里尋求過凝魄珠,希望能讓你早日恢復。還有今日一大早來棲霞山告訴我你已經醒過來的那個小侍衛也是,他們都很高興的。”
“那是因為,他們或者他們的父兄都是曾經火行軍的將士,是和我一道上過戰場拼過性命的人。”談及家中的守衛們,靈珠子的神情這才略微緩和幾分,“不過,我明日便要回千禧城外的軍營里去了。”
“這么快?可是你才剛恢復啊。”戚妜驚訝地望著他。
“已經好很多了。”他看一眼自己的手,旋即又道,“謝謝你送來的凝魄珠。”
“這有什么好謝的。”戚妜擺擺手,眉尖微皺著,“你真要明天就去軍營?不在家多休息幾天嗎?”
靈珠子搖搖頭。事實上,若非這次意外負傷,他也根本不會回來。
戚妜還想再說點什么,卻又忽地想起那日自己第一次來曜府時的事,頓時也將靈珠子的心情明白了個大概。
那時,前來為她開門的是輪值守在門邊的侍衛。聽聞是斕彩上主之女,帝赦元尊最寵愛的神女來訪,曜府本宗的人全都來到正堂拜見了她。
其中為首的便是那個叫文曄的年輕男人。
他穿著一身極為考究整潔的服飾,言辭禮數皆是滴水不漏的恭維與客氣,正是戚妜最厭煩與之搭話的那種人。
明明已經說過她是來看望靈珠子的傷勢如何的,可這位差一點就成為曜家新任家主的二當家倒是一副穩若泰山的模樣,只說既然已經回到這里,那家主必定不會有任何閃失。
語氣態度自然而然間,仿佛他才是那個坐在家主之位上的人。
戚妜斂著神情,耐著性子與他干巴巴地閑談了一陣。終于在醫仙來了以后,她迅速隨他們一道去往了府中最為僻靜的一處住所,看到了那個面色如雪般蒼白病弱的少年。
他的傷勢看起來幾乎和自己初見他時差不多嚴重,幾乎是奄奄一息。戚妜驚慌失神地抓住醫仙,連聲告訴他不管怎么樣,一定要救回靈珠子,要什么藥材她都可以找來。
旁邊的文曄看著這一幕,視線若有所思地在戚妜與靈珠子之間來回看了看,旋即很好地掩飾起眼中的那份了然與嫉恨。
接著,他先是關切地安撫了戚妜片刻,又命令府上所有得力的侍仆從即刻起必須日夜輪值守在房門外,隨時侍奉,且醫仙若有任何用于治療靈珠子的要求,直接照辦就是。
“府中若有的,一切只管盡數取來。若沒有的,想盡辦法也得給我找來。”文曄沉聲吩咐著,看起來倒真是十足十的家主風范。
末了,戚妜不得不離開曜府時,是文曄和幾位自稱是靈珠子姑母與叔伯的一大群人一起送的。
出門前,文曄朝著戚妜恭敬行禮,說:“想不到神女閣下與家主還有這份交情,實在是曜家榮幸之至。”
戚妜面色淡淡地看了他片刻,并不受用他的客套話,只簡短道一句:“朋友之間,理所應當的而已。”
“聽神女這樣說,文曄便放心多了。”
“此話怎講?”
男人沉吟一會兒,然后才接著用一種委婉又巧妙的話術說出他與靈珠子之間那所謂“自幼起的堂兄弟之情”,以及看著他從小便因性情不合群而鮮有好友,所以向來沉默寡言的事。
“很多時候我都在擔心,這個堂弟是不是比起跟三兩好友悠閑相伴,更喜歡在沙場上一搏生死,映照刀光劍影的感受。”他說著,嘆息里的擔憂之情聽起來是那樣真心實意,“就連當初一同教導我們的先生也曾說過,家主的個性實在太過淡漠好戰了些,恐無法與人真正交心相處。如今……”
“看到神女主動稱家主為友,我也總算放心了些。”
戚妜聽完還未表態,其他幾個人也開始紛紛附和,七嘴八舌地說起靈珠子小時候是多么不愛同人親近。以至于長大了在軍營里磨礪多了,甚至還有些冷心冷情,跟塊捂不化的冰似的。
然后話鋒一轉,又開始連連感謝她愿意跟靈珠子成為朋友,也讓他們終于寬心了等等,諸如此類。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話,非要鸚鵡學舌地再重復一遍。
戚妜眨眨眼,紅唇微翹地笑著,可眼里卻并無絲毫愉快之意:“我與靈珠子相識的時間確實不如各位親眷這般長久。不過我自認為看人眼光還是不錯的,所以也不會輕易與不值得的人做朋友。”
“再者,靈珠子確實與你我這樣從未經歷過戰爭的生靈不同,畢竟若是在戰場上還留著那心慈手軟的懦弱作風,可是要丟掉性命的。況且,如今外族聯合著對我們屢屢進犯,天下不安。”
“若非有五行軍,有靈珠子在,太若靈族也沒有這樣平靜的生活可以過了。這樣一位保家衛國,人人愛戴的英雄,又有誰會這么忘恩負義,不知廉恥地認為他不是個值得深交的朋友呢?”
一番含沙射影的話講出來,她總算覺得心里松快多了。
再看周圍幾個人的面色,皆是尷尬又古怪的。只有文曄仍然保持著那幅無可挑剔的客氣模樣,仿佛完全沒聽出來戚妜話中所指一般,仍舊禮貌有加的應和著,再恭敬送她離開了曜府。
往后幾日,戚妜時常來探望。
可每次會見到的都是文曄與其他曜家的人,再加上靈珠子一直不曾醒,那些言談應付之事便讓她覺得格外心煩。
后來,文曄還派人來棲霞山送過幾次禮,說是為了感謝神女對家主的記掛與慷慨贈送凝魄珠相救的事。
戚妜瞧也沒瞧那些東西,轉頭便吩咐侍女們就著那未曾被動過的禮物又著意添了些,算作回禮直接給文曄送了回去。
如此往來幾番之后,便也消停了。
如今看來,文曄的種種舉動,都無疑是在暗示她戒備甚至疏遠靈珠子,轉而與他們一派交好。
就像斕彩在看見了那些由曜府送來的禮物時所說的那樣,這位屈退下位的二當家,怕是從未放棄過自己的籌謀。而以靈珠子如今這樣久駐戰場,還時常會負傷而歸的狀態,一時半會兒想要料理這些人也實在麻煩。
念及至此,戚妜也理解地點點頭:“去軍營也好,那兒總歸清靜些,對你養傷也算有好處。”
只是,她應該就不能再時常與對方見到了。
大約是同時想到了一處去,靈珠子在端著茶水短暫地思慮后,忽然主動開口道:“上次那只白燕光,你還記得嗎?”
“記得呀,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它們是怎么變成海東青的嗎?”他說,“若你愿意的話……可以常來看看它銥椛。”
“真的?”戚妜眼神一亮。
靈珠子點點頭,向來沉靜的面容上也跟著對方不自覺地掛上一抹淡淡笑意。
兩人就這么在涼亭里聊笑了許久。一旁的海東青則安靜停在合歡樹淺淺打著盹,偶爾被少女腕間的鈴聲或笑聲驚醒時,還會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難得一陣天光和煦,輕松暢快的時刻。也只有和戚妜在一起時,他才能短暫地體會到。
第二日,靈珠子獨自離開曜府,去往了千禧城外的軍營,并在剛到時便吩咐營地的眾多守門將士,往后若是見到戚妜來,不必再通傳,直接請進來便是。
面對這個看起頗為不合規矩的命令,大家都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有好事的甚至還在私下里偷偷打賭,猜測那位仙姿玉貌的神女閣下究竟幾時會來。
還有心細的人則發現,每當戚妜不在的時候,他們這位少年將領就似乎格外喜歡在清晨與傍晚的時候,獨自站在觀禮臺上看著那自西方而來的漫天霞光,像是在等待著什么似的。
那樣濃郁瑰麗的光輝,穿過森林灑落而下,如同少女的一身鮮烈紅衣,成了整個軍營里最明媚的所在。
偶爾,戚妜也會主動提出要和靈珠子交手比試一場。兩道幾乎同樣輕盈迅捷的身影在森林里不斷追逐相遇,鳥兒般自由自在。
若是遇到天氣極好的時候,他們也會結伴坐在屋頂或高大的杉木樹枝上,一面逗弄著那只兇神惡煞的白燕光與海東青,或是聽戚妜吹奏口琴,一面默契地共同享受著這份珍貴的閑暇,。
也是這時候,靈珠子會時常想起往日父親在寄家書給母親時,總是會寫到的那句“卿影所在,即為吾心念想之處”。
年幼時,他并不懂得那些蘊藏在字句筆鋒里的深厚情感。
而如今,當他看到戚妜提著紅裙,腳步輕快地跑在遍地燦爛里朝他笑著招手的樣子時,他便驀地懂得了。
少女如一團燦爛彤云般飄然地坐落在他身邊,順手替他揮開落在肩頭的樹葉,歪頭望著靈珠子問:“再有十來天便是朱誕月節了,到時候若你還在城里,會來參加嗎?”
“你呢?”
“我自然是會了,畢竟這可是我們太若靈族最隆重的節日之一,每年我都會來千禧城里的。”
“好。”這便是答應若是那時他未出征,便一定會來赴約的承諾了。
太陽逐漸西沉而下,夜色漸濃。
月上中天的時候,扶桑神女蔚黎忽然在一片強烈的心悸中醒來。
她下意識地伸手朝身旁摸索,卻并未在柔軟被褥中尋得那熟悉的體溫,頓時驚坐起來,一頭烏黑長發也隨之披散著。
取過一旁的薄袍穿好,蔚黎推門而出,看到整個天海都被籠罩在星芒月輝中,清亮又寧靜,連霧氣都是冷淡的銀藍。
“阿辰?”她茫然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周圍,順著腳下沾有冰冷露水氣的石子路來到劃星閣最高的霜天臺上。
她記得夙辰向來喜歡在這里獨自冥思,或以星軌預測未來趨勢。
果不其然,在那片薄薄的發亮銀霧背后,她一眼便看到了和那抹銀白色身影。而且和她一樣,夙辰也只著了一件單衣與外袍,滿頭烏發用一根發帶略略扎束著,顯然也是剛起不久。
“阿辰,你怎么在這兒?”蔚黎邊說邊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也學著他的樣子也同樣望著面前的星軌盤。
無數燦爛星線在里面交織錯亂著,如同一場毫無規律的流星雨,光是看著都讓人眼花繚亂。也只有極為深諳星律奧秘的生靈,才能從其中窺探到關于未來玄機的一二。
夙辰伸手摟過對方,偏頭輕輕在她側臉上吻了吻,手里仍然不緊不慢地撥弄著一串純青琉璃珠,嘆息著開口:“朱誕月節一過,涅火紅蓮再次綻開的時間就要來了。”
“什么?”蔚黎錯愕地抬頭,“那得趕緊告訴女媧祖神還有太乙仙尊他們啊。”
“無妨。”夙辰輕輕笑著,微涼指腹擦過她的手,安慰道,“業火焚寂罪人,滌清世間所有污穢。帝赦元尊也該為自己當年種下的因,償還應有的果了。”
他說著,星軌盤中的圖象開始緩緩收攏,變化,直至被一團赤紅吞沒。
而端坐在那沸騰火海之中的,正是一個眼帶紅紋,瞳色凜金的絕艷少年。
第六十八章、期待
帝赦元尊有點心不在焉。
他站在這片太若靈族的凈焰圣地中央, 那朵繚繞著淡淡焰流的巨大紅蓮花苞前,手指上站著一只羽色翠綠的仿音鳥。一雙混沌無形的眼睛,正平靜地注視著面前這朵猶如靜止的心臟般毫無生機的上古紅蓮。
有風從遠處刮過來, 隨之揚起的雪白發梢擦過鳥兒的后背,驚動它連連拍打翅膀, 張嘴喊出的聲音卻與斕彩極為相似, 內容也是帝赦元尊已經聽過無數次的:“她夢到蓮花化身與自己未來的命運了, 現下即將去白澤的紫金玄頂,尋找有關蓮花化身的消息。”
當然, 帝赦元尊知道她不可能找得到的,白澤不會告訴她, 斕彩也不會。
整個太若靈族, 沒有一個人會, 也沒有一個人敢。
正想著,一道青藍華彩忽地從空中掠過,化作一個與帝赦元尊同樣身穿黑衣的高挑少年出現在他身后,行禮道:“熒惑見過父皇。”
帝赦元尊回頭望著對方, 微微笑下:“起來吧。”
熒惑抬起頭, 精致俊逸的眉目看起來帝赦有幾分神似,卻又總是含著種陰郁懶散的神情。
直到聽見對方語氣和藹地道一句“你來晚了”時, 他才迅速收斂起那種不甚嚴肅的表情, 解釋:“路上遇見了個攔路的, 所以耽擱了,還望父皇恕罪。”
聞言,帝赦側眸瞥向他:“攔路的?”
“啊, 是啊。”熒惑說著,隨意抬手用指尖撓了撓眉尾的鳳翎紋痕, “當初父皇依軍功封賞靈珠子成為曜家新任家主,有人可是至今氣急敗壞呢。”
不用想也知道對方說的是誰,帝赦收回視線,語氣輕描淡寫到像是在談論一粒不合時宜的塵埃一樣:“他來求見你做什么?”
“自然也就是為了他眼里那點本該到手,卻忽然被人橫刀奪去的玩意兒了。”熒惑輕笑著回答,態度里的輕慢與帝赦元尊幾乎如出一轍,卻顯得更加盛氣凌人。
說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補充道:“不過他這次之所以會這么緊迫,也許是因為發現了靈珠子與父皇您最看中的花兒關系匪淺吧。”
聽到后半句話,帝赦元尊總算拿出了幾分認真思索的神情:“是嗎?他們倆……”
“這次靈珠子身受重傷,曜府遍尋凝魄珠卻仍不得。還是她將父皇您賞賜給她的那顆臻品凝魄珠拿出來,無條件送給了曜府,這才救回靈珠子一條命。”
熒惑說著,視線始終落在那嚴絲合縫地閉攏著的巨大紅蓮花苞上,像是在欣賞著什么絕妙無雙的寶物般專注又入神:“看到自己最痛恨的眼中釘肉中刺,居然與父皇您最偏愛的神女有如此深厚的交情,他自然是坐不住的。不過……”
他邊說邊笑下:“不過我倒是覺得這沒什么不好的。甚至被他這么一提醒,我才忽然發現,原來靈珠子也算是無意間幫了我們一個大忙了。不愧同樣也是父皇看中的人選。”
最后一句話里的夸贊實在毫無真誠之意。帝赦意識到了,但并沒有理會這一點,只追問:“你這么想?”
“正是。”
少年說著,朝帝赦微微欠身行了一禮,然后才繼續道:“熒惑認為,私欲乃是萬物本性之源。就算是所謂天性善良,最懂得感恩之人,也是很難避免會有這種私欲的。”
“因此,在面對族群興亡這樣宏大又空泛的責任時。若是有了最珍貴的牽掛,便是有了最無法拒絕的理由,也給他人提供了能夠攻其所必救的契機。”
帝赦元尊聽完,垂眸看了熒惑好一會兒,最終再次笑起來,模樣親和如常:“那么,講講看他來找你都說了些什么,又求了些什么。”
月色凄迷而清寂。
戚妜冷汗津津地坐在床上,雙眼無神地看著窗欞下那片清美明亮的銀色月光,胸腔里的心跳激烈到幾乎能在這寂靜無聲的夜晚里敲打出隱隱回聲。
又做噩夢了。
她緩緩抬起手,用衣袖擦了一把額間的汗漬,回想起方才夢中那熟悉的場景——戰爭,殺戮與死亡。永不熄滅的劫末之火。慟哭凄絕的密集黑影。
還有那個端立于火海中央,無悲無喜地望著她的紅衣少年。
距離從映果鏡的碎片中,看到所謂自己的既定命運已經過去快一年的時間。這個深紅色的噩夢卻從未真正消失過。
每當戚妜覺得自己已經差不多就要將它忘光的時候,它就會像個怨鬼一樣再次出現在她的腦海中,一遍遍將那些觸目驚心的畫面撕開給她看,直至她尖叫著醒來。
此時夜色正濃著,帶著明顯露水氣的山風從窗戶外溜進來,房間里溫度偏低,讓只穿了一件單薄寢衣的戚妜明顯感覺到了冷。
她隨手理了下有些亂糟糟的長發,取出一件楓紅的外袍披好,推開房門來到月光遍地的外廊。
過于明亮清澈的光輝從無云的夜空中傾灑下來,將萬事萬物都蒙上一層半透明的霜。萬千星辰如散落一地的棋子般掛在天上,冷光熠熠。
戚妜沒有學過多少觀星之術,對于這片燦爛星空,她只能欣賞到其最表面的美麗。
事實上,自從數千年前,夜神夙辰跟隨女媧一起脫離太若靈族后。那些艱澀的星辰律法便也隨之消失在了這片大地上,只留了一些最皮毛的常識還在口耳相傳。
從此,想要通過這漫天的星星一窺未來已經變為了奢望,就連被稱為智者中最智慧存在的白澤也無法勘破其奧秘。
但今夜出現的異象,卻是戚妜曾在白澤口中所聽到過的。
她站在外廊的木質圍欄邊,睜大眼睛看著那一點逐漸放大的奇異青赤色,如一支鋒利箭矢般橫貫天空,帶著一條青赤交錯的光尾穿過群星,直直墜落在太若靈族的正南方。
“若星色青赤且小微,則名曰地雁,其所墜者起兵[1]。”
往日白澤曾教導過的話忽然悠悠現于耳旁,戚妜望著那顆地雁星墜落的方向,心頭猛地一跳,雙手撐在扶攔邊緣緊緊盯著它,眉尖顰蹙著,掌心中薄汗漸起。
南方即將又有戰亂了。
而且地雁星突現,恐怕這場戰事的規模會非同一般。
她這么想著,腦海中緊跟著浮現而出的,卻是靈珠子與她并肩坐在香杉樹上望著天光云影,看著日落世間的模樣。以及少年一身天衣潔白,垂著眼睫安安靜靜聽她說笑的樣子,清雋而驚艷。
他才剛剛從那些損及心脈的致命傷中恢復,要是這時候再上戰場……
戚妜不自覺地握緊手,指尖與被夜風吹拂無數遍的扶攔一樣冰涼,心中憂懼愈甚。
到底什么時候這場戰爭才會結束?
她已經無數次地想過這個問題了,今夜卻因為地雁星的出現而格外煩躁。
圣尊與師父都說,是因為涅火紅蓮不再對太若靈族的祭祀有任何回應了,曾經能夠輕易威懾萬族的業火無法再燃燒,所以其他各族才會聯合起來,蠢蠢欲動,想要將太若靈族瓜分蠶食。
所以說,要是能夠讓昔日的業火再次燃燒起來,是不是戰爭就能結束,靈珠子也不用再這樣終日搏命在那些滿是血與劍的吃人戰場上了?
可是,為什么涅火紅蓮會不再回應他們了呢?
她在外廊站了許久,目光落在自己白凈細膩的手掌上,反復思慮著有關紅蓮回應的事。
夜空中,地雁星出現后的青赤色光弧還殘留在一片銀輝中若隱若現,看起來就如同傷痕般突兀。
戚妜再次抬頭,看著那道不祥的光弧好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似地收回視線。
她轉身回了房間,用最快的速度將自己簡單梳妝好,提上一盞金紅色的琉璃蓮花燈便獨自離開了棲霞山。
夜色中,前往涅火紅蓮所在的凈焰圣地的路并不好走。尤其是一到山腳下,所有的騰云咒都不再管用,且四處都有靈獸把守,想要上山見到那朵紅蓮花實非易事。
戚妜提著燈,沿著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青灰石梯一路往上。暖色光影搖晃如螢火蟲般緩慢前行,驚醒了周圍的不少守關靈獸。
但見到是這個熟悉的紅衣少女后,它們又都紛紛退讓開,回到密林中去繼續巡邏或沉睡。
最終,她再次來到了那朵巨大的紅蓮花前,頭頂是漫無邊際的星漢燦爛,腳下是無數雕藝繁復精巧,即使歷經風雨也仍舊煥然如新的吉祥紋。
似乎是察覺到有人的靠近,那些原本沉睡在花苞周圍的焰花精靈們忽然紛紛蘇醒了過來,睜開一雙雙透明的眼睛望著來者。
提著蓮花燈的少女還有些氣喘吁吁,纖瘦的身影映照在每一只精靈的眼睛里,像是被無數面小小的鏡子包裹著。
爾后,它們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仿佛極為歡喜的模樣。
它們一個接一個地飛過來,坐在戚妜的肩上。趴在她頭頂上。抱在她手上。睡在她眉心間的蓮花墜上。
細柔輕快的笑聲無處不在,好像在歡迎著她的到來。
走近那朵始終斂蕊不綻的上古紅蓮,戚妜靜靜站立凝望良久后,彎腰放下手里的琉璃燈,提裙跪在地上躬身致禮,雙手交疊置于額前,第無數次嘗試用靈識將自身祈愿敬奉給面前的蓮花——“我自愿以靈識為引,盼求戰事平息”“盼求天下安.定”“盼求護佑五行軍得勝歸來”。
她一遍遍重復著,用盡自己最大的虔誠心意去祈求,希望真能如帝赦元尊與斕彩所說的那樣,可以得到紅蓮的回應。
然而和之前的每一次嘗試一樣,她的祈愿與靈識除了會讓那些有所感應的焰花精靈們變得越發高興以外,紅蓮本身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那些緊斂著的赤紅花瓣重重疊疊,一絲顫動都沒有,繚繞在側的微弱火焰也僅僅只是略略明滅了一下。
盡管這樣的結果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可戚妜卻仍然覺得極為失望。
此時,周圍一些最早出現的焰花精靈已經開始逐漸消亡。
她伸手接住其中幾只,看著它們抱著自己的手指懨懨昏睡,小小的身軀終于凋零成一泓霞光般的緋色掉在自己的裙邊。
剎那間,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忽然從戚妜的腦海中冒了出來,讓她不由得僵硬住:
映果鏡中的自己,不也正如現在這樣,無比絕望地哀求著一團沸騰的火焰,然后那個噩夢般的紅衣少年才現身的嗎?
難道說,那個紅衣少年和面前的涅火紅蓮有什么關系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可怕到近乎荒誕,讓戚妜再次抬頭愣愣望著那圣壇中央的巨大花苞時,第一次被這滿眼的濃艷赤色壓抑到有種喘不上氣,頭皮發麻的感覺。
倉皇起身間,許多正趴在她身上休憩的精靈們都被抖落了下來。一張張相似的臉上全都掛著莫名其妙的表情望著她,似乎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
她提起一旁的蓮花燈,轉身逃似地跑向山下,根本來不及去注意就在她轉身的時候,一道青藍華彩驀地閃過。
黑暗中走出一個黑衣黑發的漂亮少年,看著她失魂落魄的背影思慮良久,旋即也消失在了原地。
回到家中,戚妜丟開手里的燈,裹著一身深夜里的寒涼露水氣鉆進被子里,迷迷糊糊睡醒到天光大亮時分,這才覺得平復了許多,只是臉色仍舊蒼白著。
早膳時,斕彩見她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有些詫異地關切道:“是哪里不舒服嗎?怎么臉色這樣難看?”
戚妜搖搖頭,只顧吃著碗里的素卷,沉默好一陣后才主動問道:“阿母,都說涅火紅蓮是我們太若靈族的圣物,那阿母可有見過它開花時的樣子嗎?”
沒想到她會忽然問起這個話題。
斕彩替她整理發辮的手輕微顫抖一下,腦海中立刻回憶起那個金瞳紅衣的少年,但又旋即若無其事道:“不算是見過吧。畢竟它一開花便會放出無盡的紅蓮業火,焚毀一切有罪之物,我可不敢去仔細欣賞那副光景。”
“那……它開花的時候,除了業火,還會出現別的什么嗎?”她問。
斕彩沉思片刻,沒有立刻回答女兒的問題,而是側眸淡淡注視著對方,問:“為什么會忽然想問這個?”
戚妜抿抿唇,用手里的銀匙攪了攪碗里的湯汁,片刻后才老實回答道:“我又做那個夢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總也忘不掉似的。”
斕彩沉默了好一陣,放下手里的玉筷,轉而輕輕摸了摸她的臉,安慰道:“有時候,刻意想要去忘記一件事,反而會讓你將它越記越深。倒不如坦然接受,反正只是夢而已,心境松快些。也許慢慢地,你便不會再夢到那些東西了。”
她說這話時,眉眼間流露出來的神情帶著種戚妜難以理解的深刻悲涼。
但仔細一想,也許是因為這個話題讓阿母想起了她曾經對夙辰的心事才會如此,于是戚妜便不再多問其他的,只乖巧點頭道:“我記住了,阿母。”
“至于你所問的,涅火紅蓮開花時是否還有別的東西出現……”斕彩猶豫一會兒,終究還是別開視線,輕輕回答,“我已經有些不太記得了,要是你想知道的話,也可以去問問你師父或者帝赦元尊。他們曾數次親眼目睹紅蓮開放,應該知道得會比我清楚很多。”
“也好。正巧馬上就要朱誕月節了,我也該回去看看師父。”說完,戚妜迅速喝完碗里的湯。
回到房間后,她又提筆將昨晚見到的地雁星異象一事寫下來,再交給信鳥帶去到靈珠子的手上,提醒他需要對南境多加防備,接著便動身再次去往了紫金玄頂。
和斕彩一樣,白澤在聽到她的問題后,也是端著茶杯沉默著思索了好一陣,然后才嘆息著揭開杯蓋,在一陣繚繞的濃白霧氣背后搖搖頭,否認了這個說法:“不,我不曾見過還有別的什么。”
這個答案正是戚妜所希望聽到的。
而且若是那個紅衣少年真與涅火紅蓮有什么關系,那阿母和師父怎么會全然不知,又或者明知道也不告訴自己呢?
想明白后,戚妜頓時也就徹底放下心來,同時也覺得實在不必再去煩擾帝赦元尊,只當自己是半夜從噩夢中驚醒,又因為地雁星的忽然出現而過于擔心靈……
總之,是一時糊涂才會冒出那么個荒誕不經的想法。
傍晚,拜別師父后,她乘著蒼鶴回到棲霞山。
剛落地便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少年身影,一身白衣立于滿樹金燦下,如深秋里抽枝而出的霜色蘭花。
“靈珠子!”她眼神一亮,幾步踏過地面的松脆落葉層,來到對方面前,歪頭看著他,“怎么等在這兒?”
伸手替她將發辮上的落葉摘取開,靈珠子這才回答:“上主說你去了紫金玄頂,所以我便在外面等你了。”
“出什么事了?”她眨眨眼問,“不然你應該不會大老遠特意跑過來吧?”
他搖搖頭:“只是覺得信件來往還得等,所以便過來了。”
說這話時,樹上那只驕傲的海東青顯得很不高興,似乎是覺得自己的速度被嫌棄了,于是拍打著翅膀發出一聲怪叫,震落一樹金葉洋洋灑開。
靈珠子有點無奈地抬手朝它示意,它卻裝作沒看到似的,只無聲滑翔到了戚妜肩上站著,同時高高揚著臉不肯看自己的主人。
“看看,還敢嫌棄人家,讓它不高興了吧?”戚妜摸摸難得對自己如此親近的白色神鳥,臉上笑意明艷,“所以到底是什么事,讓你都快天黑了還來特意跑一趟?”
“再過兩日便是朱誕月節了。”靈珠子說,臉上神情是一如往昔的淡然,只眼神專注地看著對方,“我打算回一趟槐奚。”
槐奚?
戚妜略一回憶,很快明白過來:“你母親的家鄉。”
“也是她生前最想回去的地方。以往每年快到朱誕月節的時候,父親都一定會帶著我和兄長們一起去。”他解釋。
“這樣啊。”戚妜撫摸海東青羽毛的動作輕微停滯一瞬,明白對方這是在與自己暫別。大概只有等到朱誕月節當天的時候,他們才會再次見到了——或者都不一定,誰又知道什么時候南方就會出現新的戰事呢?
這樣一想,她心里難免生出許多失望,但旋即又笑起來:“那很好啊,正好你傷勢也恢復了,是該回去看看的。”
靈珠子嗯一聲,似還有其他想要說的話,但又只是帶有猶豫地沉默著。
倒是戚妜對他這樣的神情細微變化已經很熟悉了,也能猜到他的欲言又止,便主動問道:“你是還有別的什么想說嗎?或者是想讓我幫忙照顧一下它?”
說著,她抱起海東青,用指尖輕輕碰了碰它的鳥喙,被它迅速輕咬一下原本編纏整齊地垂在胸前的發辮算作報復。
他搖下頭,重新望著面前少女清澈至極的的眼睛,語調柔和地說:“我只是想起你之前曾說過,已經把千禧城附近都逛膩了,所以想問,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槐奚。”
“那里是太若靈族的西北之地,到處是雪山草原還有戈壁。每一處的景致與這里大不一樣,也許會有你喜歡的地方。等到朱誕月節的時候,我們再一道回來。”
戚妜愣下。
原來這才是他特意過來想要問的話,連等待書信來往的時間都嫌漫長。
霎時,一種輕盈而歡欣的情緒立刻涌上她的心頭,似有千百繁花轉瞬綻開。
她望著面前的少年,笑著點頭答應下來,眉眼彎彎如映水秋月:“好啊!我還從來沒有去過西北之境呢,什么時候動身?”
見她幾乎沒有猶豫便一口答應,靈珠子也隨即不著痕跡地輕輕松了口氣,接著淺笑回應道:“明日一早,我來找你。”
“好。”
她說著,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皺起眉尖:“關于昨晚的地雁星異象……”
“今天清晨時分,寰辰太清宮里的觀星術師也發來了密函,提醒需要警惕南方。所以今天,我和另外幾位五行軍的統領便一起朝南方調了幾支前鋒軍,若有任何變動,我們會立刻收到消息。”
聽他這么一說,戚妜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昨晚一時間太過著急,她都忘記這一點了,這樣的異象必定也會被觀星術師所注意到,自己其實沒必要特意寫信告知對方的。
“那就好……”她邊說邊看向不遠處的宮門口。斕彩不知何時正站在那里等著她,臉上的表情被旁邊的燭光模糊得有些看不清。
“我得回去了。”她說,將手里的海東青交給對方,“明天見。”
“明天見。”
說完,戚妜便步子輕快地跑回了宮門里,腕間金鈴清鳴悠悠。
剛關上門,她還沒來得及將明日要和靈珠子一起去槐奚的事說出來,斕彩卻好似已經猜中了一樣,主動開口問:“這是約好了打算結伴出去玩?”
她也沒有隱瞞,只如實點頭回答:“去槐奚,是他母親的家鄉。”接著,她又急忙補充,“不過,他也是想著正好我沒去過西北之境,而千禧城又已經逛膩了,所以才來問問而已。”
聞言,斕彩眉眼微動,側眸淡淡地看著身旁的紅衣少女:“可我瞧著,他倒是也沒去問問旁人愿不愿意。而且若是換了你,你會隨便問一個不上心的人要不要來棲霞山嗎?”
“當然不……”下意識的回答忽然卡住,戚妜抿住嘴唇不再做聲。白凈明麗的臉孔上微微飄起一層淺淡的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上晃動的燈影。
“那就對了,說明他也不是隨便挑個人就來問的。”
“阿母……”
斕彩被她底氣不足的制止弄得忍不住笑起來,伸手摸了摸少女的發頂:“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了。你隨我來,給你看樣東西。”
“是什么呀?”
“你會喜歡的。”
言罷,戚妜便跟著斕彩一起來到繡房,推門進去的第一眼便被那條已經徹底完工的金紋紅綾所吸引住,不由得滿臉欣喜:“混天綾!”
斕彩輕一揚手,將那條舉世無雙的靈器隔空召來,徐徐籠罩在戚妜的肩上。
那樣薄艷纖纖的一層,每分每毫都是用最精細燦爛的霞光織就,握在手里卻只覺得柔若無物,輕軟飽滿,還有一種淡淡的暖意。
紅綢的兩端,各自用太陽金輝與月華銀光繡制著三足金烏與銜月銀龍。隨意舞動間,鮮紅的綾緞漂浮起來,揮灑開一屋子的光彩照人,虹影朦朧。
“混天綾的一切都來自于自然,成型便有可包卷萬物,翻江倒海的神力,亦可混淆天云日月,輕易不會破損。若真是被撕毀,也可見風便長,千萬塊碎片也能立即復原。”
斕彩緩緩說著,目光落在戚妜慣常喜歡穿的一身金蓮紅衣上,微微一笑:“倒是與你合適得很。如此,便交給你吧。”
“給我?”戚妜驚訝地捧著手里如流霞般熠熠生輝的混天綾,“阿母不自己留著嗎?”
她垂眸,目光落在那紅綾一端的銀燦月輝上,搖了搖頭:“從一開始的時候,我便是打算將它給你的。你既喜歡紅衣,它的顏色又是你最愛的紅霞,跟你也配得上,就當是給你的朱誕月節禮物。”
“謝謝阿母!”戚妜高興得湊上來一把抱住自己的母親,又跳又笑又撒嬌,像個討到了許多心愛糖果的小孩子一樣。
然后,她牽起那條繞在臂間的赤艷紅綾跑到屋外,足尖輕一點地便飛至半空,握住混天綾的一端抬手揚開。
迎風飄游的紅紗隨著她的動作不斷卷旋著,帶起一整個朝暮林的金色落葉匯集如海洋般浮涌。迸發開的金紅神光轉瞬間便映透了整片夜空,將星月銀河的光輝全都遮蓋過去,猶如怒放于天幕上的團團紅蓮。
那置身在花與光與葉海中央的少女,臉上笑容明媚至極,鮮活暢快。
她望著那漫天飛舞的紅紗,忽然無比期待明天的到來。
第六十九章、夜吻
一開始, 他們結伴行過的那些山川,戚妜還是能叫上來名字的——湘陰,九華, 東決,斷離崖, 淇水川。大部分都是她曾來過的地方, 離千禧城與棲霞山也不算太遠。
但是漸漸的, 眼前的天地便開始逐漸陌生起來。高聳入云的連綿山脈被逐漸推平,樹林開始稀疏, 草葉逐漸顯露瘋長,常年不變的植被翠青也隱隱被陽光的澄黃所沾染。
浸透了暖陽光輝的云層在他們腳下波涌成燦爛的海, 又高又遠地漂浮在大地上。
透過云團間的空隙, 戚妜好奇地打量著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一時間都有些忘記他們到底趕了多久的路。
直到靈珠子忽然停下來,指著那片雪山腳下最為青碧盎然的所在,開口道:“那里便是槐奚,我母親的故土。”
一顆鑲嵌在西北雪山與戈壁草原間的碧玉明珠。
斂了騰云訣, 跟著靈珠子走進城內, 戚妜一路都在好奇地四處打量著周圍全然陌生的新奇場景:
隨處可見的斑駁巖墻,與路面的灰白泛黃如出一轍。屋檐則幾乎是清一色的深赭石, 被修建成奇特的塔狀, 尖頂直刺明凈瓦藍的天空。與周圍到處飄揚串聯著的彩色風馬旗交相輝映, 在遠處素白雪山與蒼白寒霧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鮮明。
她正忍不住暗暗驚嘆,忽地注意到周圍人群也同樣帶著好奇的目光朝他們張望著,大概是極少見到有這樣不管是裝束還是樣貌都如此特別且出挑的外人出現。
還有幾個坐在羚羊背上的小孩, 一邊睜大眼睛望著戚妜,一邊伸出還沾著油餅碎屑的胖乎小手指著那條飄繞在少女臂間的鮮紅靈綢, 含糊不清地說著好漂亮,像晚霞一樣。
與千禧城富饒溫暖,流水豐沛所以喜植蓮花,城內更是隨處可見用無數鮮花綠葉做以裝點的景象不同。依靠著雪山與綠洲而生的人們更傾向將新鮮的花草晾曬干透,再秘制成能被長久儲存和入藥的物資。
因此,當戚妜被靈珠子帶著,一道路過了好幾個掛滿奇特干花枯草甚至是淡黃獸骨與各類獸皮的商鋪時,她不由得對那些從未見過的東西產生了明顯的好奇情緒,連腳步都不自覺地慢了些許下來。
“這些都是槐奚特有的靈植。”靈珠子邊說邊默契地同樣放緩步子,仔細為她解釋道,“上面掛著的那一排是沙折籮,錦帶,烏木象牙等等,都是耐旱喜光也很好養活的,同時也有一定的去腐生新的療效,時常會被這里的巫醫們用作治病救傷的藥料之一。”
“那那個呢?”
戚妜說著,伸手指了指商鋪柜子頂上最為顯眼的一塊色澤青綠,環紋遍布的礦石。
靈珠子順著她的手看一眼:“那是孔雀石,我們也習慣叫做青瑯玕,去腐生新效果最好,也有短壽之族用它來延緩衰老的。”
“好厲害啊。”
“其實單從延緩衰老這點來說,青瑯玕的作用實在是很有限的,只是……”
他話未說完,戚妜忽然搖搖頭,笑著看著他道:“我說的是你。總感覺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因為我母親以前也是槐奚的一名巫醫,再加上我每年都會隨父兄來這里,所以對槐奚的許多情況也算略有了解。”
“你母親是巫醫?”戚妜有些驚訝。
靈珠子點點頭:“那時候,我祖父尚未過世,還是火行軍的統領,曾帶兵來此平定妖族侵亂。父親在一次戰役中受了傷,落單在雪山里,正好被當時采藥歸來的母親救下,所以結識。”
略帶熟悉感的往事,讓戚妜思索片刻,一下子想起了另一件事:“我記得阿母好像跟我說過,你的祖父自幼便體弱多病,以為無法像家中先祖那般披甲上陣,于是便一心撲在了對兵法軍術的鉆研上,還寫就過一本深得圣尊稱贊的兵策論。”
“后來,阿母奉圣尊之命,在太若靈族境內,四處尋來了一位醫術高超的老醫仙,總算治好了你祖父的先天不足之癥。”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位老醫仙的女兒,就是后來你的祖母吧?”
“正是。”靈珠子回答。
“噢——”戚妜點點頭,指尖捏住腕間金鐲的鈴鐺隨意把玩著,同時若有所思地總結,“看來除了卓越的將帥之才,這‘救命之恩應以身相許’的姻緣也是你們家族的獨特傳承啊。”
她說得輕描淡寫,可這字字句句落在靈珠子耳中,卻令他立刻聯想到自己與戚妜相識,也是在他傷重垂死之際,昏迷在朝暮林中被她所救的事。
他頓時有種被戳中心事的愣神,連望向身旁紅裙少女的神色也不自覺地微妙變化一下。
戚妜注意到這點,只感覺有些詫異,正想詢問他怎么了的時候,緊接著便也意識到自己剛剛那番話的不妥和曖昧之處。于是蹦到嘴邊的話又被急忙咽回去,化作白凈臉龐上的一抹淺淺緋色。
“咳……那個,我們要到了嗎?之前聽你說,你母親的故居就在離城門不遠的地方來著。”她不熟練地轉移著話題,細白手指卷住垂在手邊的混天綾來回扯弄著,顯然是有些緊張。
“就快了。”靈珠子語氣不變地開口,“不過是在北城門。那里靠近雪山和草原,方便出城采藥以及潛心修行。我母親嫁到千禧城后,那里便一直只有曾經與她一起長大的一頭靈獸鹿蜀在守著。每年到了母親的忌月與槐奚最大的節日冬節時分,曾與她同門的一位盲眼師姐也會來掃整故居。”
“那她們師姐妹感情一定很好吧?”
“確實如此。”
邊說邊走著,不多時后,他們便已經來到了那座雖久無人住所以難免顯得頗為空寂,但也還算規整的石木小屋前。
戚妜循著面前鋪著砂石的小路朝前望去,果然看到一頭皮毛金黃帶虎紋,卻生有白色馬首與赤紅長尾的靈獸鹿蜀正跪守在屋子門前。
覺察到有人靠近,鹿蜀猛地睜開眼,一個騰躍來到靈珠子他們面前。滾燙且帶著火星的吐息隨之噴灑開,低沉的吼叫聲從喉嚨深處陣陣傳來。
只須臾間,戚妜便發現,鹿蜀的敵意與警告并非是針對靈珠子,而是自己。那雙獸類的巨大褐瞳里清晰倒映著她的身影,蹄掌躁動不安地在砂石路上踢踏著,氣勢洶洶地攔在她面前,阻止了他們的前行。
這時,一直盤旋在半空中的海東青也同樣迅速地俯沖下來,停在戚妜的肩膀上,發出一陣清銳的啼鳴聲,像是在對峙。
見此情景,戚妜頓時覺得極為感動,總算這一年多來的盡心投喂沒有白費,這只驕傲無比的鳥兒也終于知道保護自己了。
看著靈珠子主動上前安撫那只如臨大敵的鹿蜀,她忍不住想要抱住肩膀上的海東青摸摸它的羽毛,卻被對方毫不留情地輕輕啄咬了一下手指,以示拒絕。
戚妜:“……”她剛剛才醞釀起來的感動一下子就裂開了。
“進來吧。”靈珠子一邊輕輕拍著鹿蜀的額頭,一邊回頭望向戚妜。
見她似對那頭仍然眼神兇惡的鹿蜀還有戒備,他便主動朝她伸出手:“別擔心,它不會傷害你的,只是還不習慣陌生人。”
望著對方因常年握劍舞槍而生有一層薄繭于掌心的手,戚妜眨眨眼,竭力面色自然地將手遞給對方。
少年的手指較之她的要更加修長溫暖幾分,指骨凜硬,能將她的手剛好握在掌心間。肌膚相觸的剎那,一種細微又綿長的輕顫便立刻清晰地綻放在了戚妜的心尖。
他們走到門前,發現門鎖是打開的,里面顯然已經有其他人在了。
靈珠子忖度片刻,推開門,意料之中地在屋內看見了那位曾數次見過面的盲眼老婦,以及旁邊一個正忙著掃整房屋的小男孩。
見有外人來,小男孩先是嚇了一跳,連忙叫了那已經察覺到旁人接近的老婦一句。
再次抬頭時,他又看見那個穿著白衣,面如冠玉般極為漂亮的少年忽地朝老婦微微躬了躬身,態度禮貌地開口道:“曜家靈珠子,見過阿姒蘭姨母。”
“戚妜見過前輩。”
聞言,被叫做阿姒蘭的老婦了然一笑,深色的臉上皺痕更深,蒙著層灰白病翳的眼睛雖不能視物,卻仍舊不偏不倚地望向了戚妜所在的方向:“聽著是個聲甜可人的丫頭,想必是第一年帶回來見娜蘇圖的額女吧?去年這時候我可沒見你帶著她。”
娜蘇圖是靈珠子母親的名字,可是……額女又是什么?
戚妜茫然地看向靈珠子。他沒有稱是,也沒有否認,似乎對于阿姒蘭的話有些猶疑不定該怎么回答。
倒是在短暫地沉默后,靈珠子終于開口補充道:“她是斕彩上主的女兒,太若靈族的神女閣下。”
此話一出,一旁正盯著戚妜有點發呆的小男孩似乎被嚇了一跳,手里的枯枝帚也跟著掉下來。倒是阿姒蘭在明顯的驚訝后,似有所悟地哦了一聲:“原來是還沒到那一步啊。”
這話聽著更怪了。
戚妜不解地看著對方,發現她似乎是想要起身朝自己行禮,于是連忙說道:“前輩坐著便好,不必起身遵循這些虛禮。”
“謝神女閣下。”阿姒蘭說著,很快便遣了那還在發呆的小男孩去找些蜜奶酒和下酒菜來做午膳。
小家伙這才回神,立刻抱起掃帚噔噔噔跑出去。不多時,他便提著一壇蜜奶酒回來,給三人各自斟出一杯,又摸出一包切好的油塔子與糖糕擺上。
這是戚妜第一次嘗試這些異域的食物,感覺格外新奇。
尤其是那蜜奶酒,濃烈甜辛,半杯下去便已經有些朦朧醉意涌上頭。
可阿姒蘭已經到了這般頭發花白,腰背也有些佝僂的年紀了,倒是還能一面與靈珠子聊著家常,一面喝得很是自在。
知道自己向來不勝酒力,又有曾數次被戚妜差點灌醉的經歷在。所以靈珠子只淺淺抿一口杯中的蜜奶酒后便不再多飲,還提醒戚妜不要一下子喝太多,否則等這酒的后勁全涌上來會很容易醉。
一旁的阿姒蘭笑笑:“醉了也沒事,這兒正好可以休息,靈珠子也肯定會照顧神女閣下的對吧?”
戚妜差點被一口蜜奶酒給嗆到,同時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她說過的那句“娜蘇圖的額女”究竟是什么意思。
簡短吃完午膳后,他們來到了靈珠子雙親安葬的那片花田墓地前,仔細修剪了其中的雜草,只留大片大片繁茂盛開的堅韌藍色花朵,再以太若靈族和槐奚本土的不同祭祀儀式祭拜了兩遍。
說來也怪,他們明明是曜家的前家主與唯一的夫人,但在死后卻并沒有按照族規合葬于家族陵寢,而是沉眠于這片偏遠之地。
靈珠子解釋說,死后回到槐奚是娜蘇圖最后的愿望。
她生前選擇跟隨自己的一生所愛,嫁到這遙遠的陌生之地,死后總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永遠看著這里的日升月落,霞起星移。
“而在很久之前,父親就同我與幾位兄長說過,他死后一定得和母親合葬在槐奚。”
靈珠子看著面前大片飄揚爛漫的鮮花,輕輕說道:“他總說,母親活著的時候,背井離鄉地陪了他一輩子,成全了他一生忠孝的心愿。死了以后,他也應該陪著母親一起看遍這片生養了她的故土。”
戚妜望著他雖面上不顯多少悲哀之色,卻在話音落后便始終只嘆息沉默的模樣,便知道他此刻是極其想念自己的雙親,心里難過。
但她也明白,不論怎么安慰,終究是無法真正讓他釋懷。于是便只長久地陪著他坐守在花田墓前,用口琴吹奏著一首首輕柔低婉的曲子,直到天色漸沉。
離開前,戚妜從混天綾上抽出一縷瑰麗霞光,化作只翩翩飛舞的金紅靈蝶,不知疲倦地盤繞在花田上。
她說:“這點霞光來自朝暮林,就在千禧城外不遠。我把它留在這里,就當是給老統領送一份來自故土的禮物。”
靈珠子看著那只蝴蝶好一會兒,又轉向戚妜,烏黑眼瞳中的光暈如夏夜燦星般,從未有過的清冽柔和:“謝謝你。”
“不必客氣。”她笑下,明艷至極的模樣,一如她身上的鮮烈紅衣與混天綾。
阿姒蘭在旁邊默默聽了許久,笑著,真誠地稱贊道:“神女閣下是個心腸很好的姑娘,相信任誰見了都會喜歡。娜蘇圖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會很放心的。”
過于有暗示性的話,讓兩個當事人都有點猝不及防地愣了愣。一個假裝鎮定地移開視線望向花田,一個則專注地望著正在看花的人。
“說起來,今日晚上咱們這兒還會有一場篝火慶典。”她邊說著,邊由一直跟隨在身邊的男孩攙扶著,慢慢朝山下走去,“要是想參加的話,這時候一塊趕去正好。”
“你想去看看嗎?”靈珠子問。
“想啊!”一聽到有好玩的,戚妜立刻答應,“肯定是和千禧城里完全不同的熱鬧,當然得去。”
“好,那我們一起。不過……”
他說著,極淡地笑了下:“你可記得到時候別喝太多酒。”
戚妜不明所以地望著他,沒明白他為何忽然提醒自己這個。
然而很快,當她到了槐奚的篝火慶典上,見到了周圍許多熱情淳樸的牧民與武士,甚至還有看似嬌嬈纖弱,酒量卻絲毫不輸男人們的舞娘,她才明白了靈珠子的那句提醒究竟是什么意思。
蜜奶酒載著火光與星輝,被一杯杯地送到熱情歡笑的人們手上。大團大團的篝火在黑夜籠罩的草原上熊熊燃燒著。
舉著火把的姑娘與牧羊少年們穿游在四周,嘹亮激昂的琴聲笛聲與眾人的歌聲交織在一起,鳥兒般飛遍整個草原,傳入雪山。
這里的一切都是戚妜不曾見過的,是如此的生機勃勃,熱烈美好,燦爛奔放,更是她最喜歡的模樣。
她與靈珠子并肩坐在草地上,和許多小孩子們一起為周圍每一個跳舞歌唱的人鼓掌叫好,眼里臉上都是歡快至極的笑意。
不一會兒,舞娘們發現了這個明艷美麗的異鄉紅衣少女,于是紛紛想要邀請她一起加入大家的舞蹈。
本就因為喝多了蜜奶酒而有些頭暈的戚妜被幾個姑娘笑著拉起來。
她聽著耳邊活潑悅耳的樂曲聲,被周圍的熱烈氣氛所感染,索性也不再拘泥于往日所學舞蹈的刻板端莊,只管順應著舞曲節奏隨性而為。
她衣裙艷紅,舞動時的身姿飄逸靈動如一片彤云。
混天綾在她手中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從心而動,金色繡紋幾乎飛起來那樣的活靈活現,將原本暗沉的黑夜渲染出層層耀眼的緋色。周圍人群頓時發出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贊美聲,整個慶典氣氛瞬間被推上高.潮。
靈珠子看著面前沉浸在舞樂與歡樂中的少女,卻絲毫沒有被周圍的多余喧囂感染到。
在他的眼中,人群是虛幻的,火焰是蒼白的,樂曲是沉寂的。
唯有戚妜紅衣飛揚的模樣鮮活而真實,仿佛曾經的夢境在一瞬間照進現實。
卿影所在,即為吾心念想之處。父親曾無數次對母親說過的話再度響起在他耳邊。
那是一種極致的掛念與眷戀,寫作心悅,讀作誠服,是會牽絆住他一生的東西。
眼看少女似乎因為有些醉意上涌而步伐不穩的樣子,靈珠子迅速起身將她抱扶著站穩,再帶到一旁的木亭中,暫且遠離人群,安靜靠在自己懷中休息。
“沒事吧?”他伸手替戚妜將額間的碎發撥弄開,同時端起一旁解酒的茶水仔細喂給對方。
“戚妜。”他輕輕叫著她的名字,只得到一個模糊的回應。
喝得微醉的少女乖巧得讓人格外憐愛,只雙手抱著靈珠子的手用臉不住地蹭,還偶爾咂咂嘴說想吃苕絲糖。
沒等靈珠子開口哄她,戚妜忽然又抽抽鼻子,抱著他的手口齒不清地說:“你不要難過……”
他愣下,聽到她繼續說:“你的父母會永遠保佑你的,嗯……嗯,不難過,你不會一個人的,我……我也會陪著你的,嗯嗯……”
靈珠子眼神一顫,手指不自覺地輕輕撫摸過她的臉,帶著種小心翼翼的珍愛,問:“為什么?”
這個問題把戚妜問得有點蒙,清澈眼睛里迷茫一片。她重心不穩地爬起來,跪坐在靈珠子身邊,只下意識跟著重復:“為什么?”
“你說你會陪著我,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他看著眼前不甚清明的戚妜,一字一句問道:“是因為你覺得我們是朋友,還是別的?”
“朋友……”戚妜的思緒糊里糊涂地,搞不清楚對方為什么忽然問這種問題,只傻乎乎地跟著重復,“朋友,嗯……朋友……”
聞言,靈珠子的眼神沉冷幾分下去,連帶著握在她手上的力氣也加重幾分:“可我不這么想。”
戚妜睜大眼睛,依舊有些反應跟不上地呆看著他,聽到他用一種認真到執著的冷靜語氣對她說:“我不想和你只是朋友而已。”
有夜風從雪山吹來,跨過草原撫過戚妜的全身,也讓她終于從剛才的醉意中漸漸清醒過來。
耳邊的樂舞聲都在逐漸遠去,只剩她自己越來越激烈的心跳聲。
“我想成為那個唯一有資格在你身邊,陪你看遍每一天朝霞與余暉的人。”他注視著她,那雙曾經清如寒星的眼中似有冬雪融化,滋養出無數柔軟的春花遍地盛開。
剎那間,時間仿佛都就此停止下來。萬物靜默不語。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著,等待著。
戚妜甚至連開口說話都忘記了,只能任由對方握著自己的手,同樣一心一意地望著面前白衣颯沓的少年。腕間金鈴在夜風中被吹得搖晃出零星脆響。
良久后,她終于找回了些許神智,努力回握著靈珠子的手,用力點頭,眼角泛起醉意染就得薄紅,像是抹了尾淺朱色的胭脂:“好,我們一起,每個朝霞……落日,都在一起。”
愿得君心赴長久,綿綿至終無兩意。
她伸手擁抱住對方,與他默契地十指相扣,感受著一個輕柔的吻試探性地落在自己唇邊,逐漸演化為纏膩的互相回應。
而不遠處,篝火仍在燃燒,樂舞仍在繼續,一切都是吉祥歡樂的場景。沒有人注意到天空中那道隱約閃爍著的淡淡傷痕。
那是被地雁星所割裂開的痕跡,指向遙遠的南方,冷亮如鋒。
第七十章、姻緣
明日便是朱誕月節了, 太若靈族最盛大的節日。整個千禧城里到處都是一片歡樂吉祥的節慶氛圍,連寰辰太清宮也不例外。
熒惑坐在宮殿外廊邊,面前攤著幾卷古籍, 手邊一壺薄煙繚繞的翠茶。
他垂眸瞥著地面上那些正忙忙碌碌地抱著蓮花燈與各類禮器的宮仆,神情懶散, 似乎對于這樣的節日慶典感覺相當興致缺缺。
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一口, 一道清脆的啼鳴聲忽地從不遠處傳來。緊接著, 一只赤羽的信鳥斂翅停在木質廊欄上,低頭朝他吐出一顆琉璃珠。
少年捏起那顆珠子, 稍加以靈力催引,藏匿其中的字跡便立刻浮現在了眼前, 正是文曄親筆所寫。
有點厭煩地跳過開頭結尾那些恭維客套的廢話, 熒惑只稍稍認真地著意瞧了瞧中間那些勉強還算有用的字句, 略加思索一會兒。
還沒來得及等他回復什么,屋外的宮仆們便齊齊下跪通傳道:“恭迎圣尊。”
熒惑聞言,旋即放下琉璃珠,對著款步進來的帝赦元尊恭敬行禮:“父神。”
瞥一眼桌上的古籍與其他東西, 帝赦的注意力最終只在那顆琉璃珠上略微停頓一會兒, 然后坐下來。
他朝熒惑揚頭示意一下,像是意料之中那樣地溫聲詢問:“文曄傳來的?”
“正是。”他回答, 態度有種明顯的輕慢與不屑, “他知道翻身有望, 也不必再顧慮您的怪罪,怕是急切得恨不得即刻便動手,好成了他名正言順坐上家主之位的心愿。”
帝赦聽完, 和顏悅色地笑起來:“到底只是個不中用的東西,讓人盯著些, 別到時候礙手礙腳就可以了。”
說著,他端起宮仆倒好的茶水抿一口,像是囑咐又像是警告般地繼續說道:“更不許有人趁亂對靈珠子下手,否則,我也一樣不會放過。”
“是。”熒惑應著,似乎對帝赦的話并無任何特別的感受。可垂搭在膝頭的手卻逐漸緊握至骨節發白,似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頜角也因為咬牙的動作而輕微滾動一下,睫羽垂斂的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冰冷的怒意。
但片刻后,他便又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一樣恢復如常,只眉眼間的陰晦氣息愈甚,并主動開口問:“對了父神,孩兒有一事始終不明,不知能否請得父神解惑?”
帝赦抬起頭,那雙映照著寰宇末日般的荒蕪眼睛就這么直直注視著他,讓人不由得頭皮發麻:“你是想問戚妜的事,是嗎?”
既然已經被看穿,熒惑也就懶得再兜圈子,索性直接承認道:“正是。因為按照父神與師父曾經所言,她是唯一能重新喚醒涅火紅蓮的祭品,可名義上,她卻又是斕彩的女兒,所以孩兒一直不解,她究竟是什么來歷?”
來歷?
這個詞讓帝赦微微瞇起眼睛,目光停留在面前那卷記載著蓮花化身的古籍上,端坐著一動不動,似乎在回憶著什么很遙遠的東西。
半晌后,他收回思緒,卻沒有回答熒惑的問題,只淡淡道:“她的事,你不必太過關心。只要涅火紅蓮能被重新喚醒,其他的都不重要。”
“孩兒明白了。”
熒惑抬手行禮,很快拜別帝赦,去往了文曄在琉璃珠中所提到的會面地點,將帝赦的決定,尤其是不得傷害靈珠子的命令告訴了對方。
文曄聽完,頓時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連坐都幾乎有些坐不住:“圣尊此話當真嗎?不得傷害他?”
熒惑皮笑肉不笑地揚下嘴角,目光游散在周圍的清寂竹林間,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怎么?你還想親自去試試父神所言的虛實?”
“文曄不敢……”他咬住牙齒,姿態僵硬地行禮以示臣服,卻又仍有不甘地追問,“可是,若靈珠子只禁不除的話,想必到時候火行軍一定會集體請命為他擔保,屆時軍心不穩,怕是會后患無窮。”
你也知道動了這位少將軍就無可避免地會動搖軍心啊。
熒惑剜他一眼,并不打算跟一枚棋子做任何多余的解釋,只冷冷開口道:“你都能考慮到的,我和父神會想不到嗎?你既然有非得到不可的東西,現在也有這個機會,那就按照父皇說的好好去做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用你管。”
至于所謂的后患無窮,那都只是針對他文曄自己而言的罷了。畢竟計劃實行以后,若是靈珠子還活著,那恐怕文曄一輩子也睡不安寧。
想到這里,熒惑晃了晃杯子里的酒,側著頭將對方臉上每一個怨毒卻又無力的憤怒神情都盡收眼底,頓覺心情大好。
他仰頭將酒一飲而盡,然后才裝作似醉非醉地再次說道:“不過,戰場上的事而已,總是難以預測又瞬息萬變的。雖然你我皆無意傷他性命,但要是他真的自己氣運不好,就和他父兄一樣戰死沙場,那就怨不得誰了。”
說完,熒惑起身,將一顆琉璃珠丟給文曄,轉身消失在了一片青藍光輝中。
此時朝霞剛歇,守門的侍仆來通傳說曜家家主靈珠子前來拜訪時,斕彩半點驚訝之色都沒有。
畢竟從昨晚開始,戚妜便不怕麻煩地換了一套又一套衣裙,改了一遍又一遍發髻梳妝。連去寰辰太清宮敬拜都沒見她這樣折騰,實在很難猜不到這樣費心是為了誰。
想到這里,她沉默許久,終于放下手中的茶盞,淡淡吩咐:“快請進來吧。”
“是。”
侍仆退下去,不一會兒的功夫便引著一個熟悉的俊秀白衣少年再次走進來。
“靈珠子見過斕彩上主。”
“少統領不必多禮。”
斕彩抬手示意對方入座,一旁的侍女很快端來茶水放在他桌邊,同他閑聊一陣后,說:“忘了問,今日是朱誕月節,少統領特意前來可是為了找戚妜?”
“是。”靈珠子并不避諱地承認道,“我與她先前約好,若今日不因戰事離開,便一道去千禧城里,所以此刻來拜訪。”
“原來如此。”斕彩點點頭,笑了笑,回答,“她現下正在庭院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既然少統領是來找她的,那我便帶你過去吧。”
“多謝上主。”
跟著對方從正殿來到庭院外的曲折廊橋,靈珠子注意到這里的景致較之以前有了不小的變化。
原來那些素凈柔美如月光般的花朵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許多新栽培的楓樹,還有斑斕錦簇的各色鮮花。放眼望去就像是幅肆意揮灑畫就的彩墨畫,濃艷美麗。
這種與原先色彩上的極致差異讓靈珠子感到有些不解,但也并無想要冒昧打聽的意思。
倒是斕彩忽然主動開口,問了他一個看似有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多嘴問一句,少統領可是雙陽年,驚蟄節氣的丑時出生的?”
“是的。”靈珠子回答,“上主為何忽然問這個?”
“啊……沒事,只是前兩天去寰辰太清宮時,碰巧遇見了九皇子,所以一時想起便問了問。因為我記得,似乎你與九皇子的生辰數是一樣的,所以當初帝赦元尊還來特意瞧過你,順道為你取了如今這個名字。”
斕彩語氣平淡地說著,視線微微側移到身旁少年那張過于漂亮的臉孔上,似有若無地試探道:“和少統領的生辰數一樣,都很特別。”
本能上,靈珠子能輕易覺察到斕彩言語間的意有所指,但又實在無從揣摩,于是只坦誠回答道:“請恕靈珠子沒有領會上主之意。”
聞言,斕彩驀地停下來,一言不發地望著對方,一雙烏黑眼睛如無星無月的天空,卻又隱隱似要翻出些許的金色來:“我只是對少統領有些好奇。明明有那么多同樣身份高貴,品行優賢的女子傾心于你,為何你就好似偏偏認定了戚妜呢?”
靈珠子收住腳步,同樣毫不閃躲地看著她,眼神清冽而泰然:“因為于我而言,她獨一無二,絕無替代。”
斕彩微愣,聽見他繼續說道:“高耀門楣求來也只能供于祠堂,優賢品行尋來也只是引他人稱贊,于我皆是毫無意義。曜家是軍將之府,所得榮耀皆是祖輩們以槍.劍親自捍衛得來,從不妄圖以他法空添贅飾。所以我所想求的,向來也只有知心長相守,并無其他。”
少年的神情執著純粹,所說的這番話更是令人動容,也讓她有點恍惚。朦朧間,她似乎從靈珠子的身上看到了那個她曾追尋了一生的夜神的身影。
當他在認定他的心之所愛時,是否也像眼前這個少年一樣無畏呢?
只可惜,這樣被堅定選擇著的,從來不會是她。
但有這樣一個人,用同樣的情感對戚妜,也是她最欣慰能看到的了。只是不知道他所說的這些話,是真的出于本心,還是與她以及白澤一樣,都是帶有目的的接近。
片刻的沉默后,斕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地斂了方才的神色,只無聲嘆息著,轉身繼續向前帶路,同時輕輕說了句:“你要記得你今日做過的承諾,靈珠子。”
真心二字,不管是真也好,心也好,都得毫無保留地回應給戚妜,不要和他們一樣。
“靈珠子必定銘記,望上主放心。”
斕彩笑下,并未接話,只伸手朝庭院里那抹顯眼的明麗紅影指去:“她在那兒。”
此時的戚妜還尚未察覺到有人靠近,只全心全意用筆墨描飾著紙上的人像。
那是個白衣銀甲,墨發高束的少年,姣若好女的白凈面孔上滿是凌厲與英氣,手執一柄紅纓槍,身姿清逸無雙。
“在畫什么?”
靈珠子問,聲音很是柔和,卻引得戚妜猛然一震。
她抬起頭,臉上浮現而出的先是欣喜,接著便盛滿慌亂地想要去收起那幅筆墨未干的畫,黑發下的白凈耳尖浮起一層薄薄的緋色。
見狀,靈珠子似有所覺地眨眨眼,伸手便將那幅畫奪了過來,卻還沒來得及看清畫上內容便被對方撲了個滿懷。
他下意識地伸手摟住戚妜,低頭間,微抿的唇瓣與少女戴著蓮花墜的眉心只有咫尺之遙。
可她只顧著去夠他手里的畫,還急切地喊著:“還給我!我畫了好久的畫,還沒干透呢,會弄花的!”
“所以畫的是什么?”
靈珠子問著,也沒有轉頭去看,仍舊只注視著懷中少女的眼睛。
看著她在被問到這個問題后,頓時臉色微紅,視線躲閃的樣子,靈珠子頓時便心下明白了大半,卻還是面不改色地追問:“是什么?”
“你還給我就告訴你。”戚妜飛快回答,同時還在試圖去自己把畫搶回來,奈何對方身高優勢過于明顯,幾次三番都差一點才得手。
“到底是關于什么的?”他又問。
戚妜愣了一下,剛想說點什么,卻在看到他眼中的明顯笑意后立刻反應過來:“你都知道了還問!快還給我!”
靈珠子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眼尾,將畫放回她手里,看著她連忙小心翼翼地收卷好,不由得有些失笑:“就這么不想讓我看到嗎?”
聽他這么問,戚妜的動作頓了頓,還偏頭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在擔心他是不是真的在介懷。確認他并沒有任何不悅以后,她才繼續用一旁桌上的細繩將畫卷捆扎起來,再交給守在亭外的侍女帶走。
“反正總會看到的。”她說著,指尖不自覺地摩擦過腕間那枚細細金鐲,帶起一兩聲輕微的聲響,“而且……我也還沒畫完呢。”
“那便等你畫完再說吧。”靈珠子伸手替她將垂在鬢邊的發絲別回耳后,“現在走嗎?”
“好啊。”她點點頭,旋即感到自己的手被對方自然而然地握住,就像之前的許多次一樣。
他們結伴來到千禧城,看到這里的一切都被精心裝飾過,街道上隨處可見水晶雕刻成的蓮花燈。
各色鮮花簇擁著盛開在閣樓與廊橋上。寬闊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店鋪門口皆掛起繡有吉祥紋的彩色薄紗祈福。連橫跨在云端間的每一道彩虹,都被天女們用天河水仔細擦拭過,光可鑒人。
他們在老地方一起吃過苕絲糖和天蜜茶后,正在街邊看著每次朱誕月節必會有的說書集會。
這時,一個頗為熟悉的佝僂身影忽然闖入了戚妜的視線。
她眨眨眼,隔著攢動的人影仔細瞧了瞧那人,連忙拉下靈珠子的手:“是軍營里的霖翁。”
那位專為五行軍馴養白燕光的老人,戚妜曾在軍營里見過他許多次,平時根本沒見他離開過軍營。
說話間,霖翁也注意到了人群里的戚妜與靈珠子,于是連忙蹣跚著走過來朝他們行禮:“卑職見過統帥,神女閣下。”
“今日是朱誕月節,霖翁不必拘禮。”靈珠子說著,伸手扶了有些站立不穩的老人一把,“只是這里人多,霖翁腿腳不便,還是到對面的酒館找個地方歇坐著好,免得受傷。”
“多謝統帥關懷。”霖翁緩緩說著,稀疏白發下的一雙蒼老眼睛卻止不住望著那說書的地方,神情中流露出一種深切又悲哀的懷念來,“我兒還在時,一有空總是喜歡到這兒來聽這些說書的講各種故事。所以,我今日也來替他聽聽,好一會兒回去講給他聽。”
戚妜記得靈珠子曾告訴過她,霖翁唯一的兒子,生前也曾是一名火行前鋒軍的將士。只可惜在許多年前便已經死在了戰場上。
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時光的流逝并沒有將老人心中的痛苦沖淡多少。
他依舊每次都會在朱誕月節這天來到千禧城里,在他兒子曾經最愛的說書臺子前靜靜聽上許久。然后再回到軍營后山的某個地方,埋葬著他唯一孩子的尸骨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講給他聽,就好像他還活著一樣。
陪著霖翁聽了一陣說書后,戚妜和靈珠子便與他告別了。
沒走出多遠,戚妜回過頭,還想再看看那個老人的身影,卻在拐角處不經意間瞥見了一抹略微眼熟的影子迅速閃過。
那是……誰?
她下意識地停下來,駐足望著那處人潮洶涌的拐角與周圍:“奇怪,我剛剛好像看到……”
“看到什么?”靈珠子問著,循著她的目光也同樣看了看周圍,并未發現任何不尋常的地方,“阿妜?”
“……沒什么。”戚妜搖搖頭,“可能是我眼花了吧。”說完,她又笑起來,“我們走吧!”
“好。”
正逢朱誕月節的千禧城,繁華喧鬧遠勝以往。熱烈的節日氣氛感染著街上的每一個人,戚妜漸漸便將方才瞥見的模糊影子忘記了。
他們在城里游玩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臨,真正萬眾矚目的時刻才算到來。
絕大部分的生靈都聚集在萬蓮湖邊,看著湖水中那無數朵娉婷裊娜的蓮花,以及懸浮在水面上的各色花燈,仿佛一整池掉落水中的燦爛星星。
這是每次朱誕月節必定會有,而且最受期待的環節。
所有想要嘗試的人都可以參加。
只要誰能在一炷香的時間內,最先找到這萬千蓮花與花燈中,唯一藏有鴛鴦配的那一朵并成功取到,那么便可將自己與意中人的名字共同寫在上面。再由專司姻緣的月下仙人親自賜福他們的結合,白首偕老。
若是沒有意中人,那么這對鴛鴦配也能指引所得者找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伴侶,永不分離。
這個故事并不是戚妜第一次聽到,而且以往朱誕月節時,她也來這里看過好多次尋奪鴛鴦配的比試,只是從未有過自己參與的念頭。
況且這位月下仙人也是眾多看著她長大的仙靈之一,算是老熟人了。
他還曾半開玩笑地對斕彩說過,要是哪天戚妜真想要個如意郎君,那她只要跟他說一聲,他必定會為這位小神女尋來世間最好的兒郎。
但今天……
她看著面前似乎沒有盡頭的萬蓮湖,又看了看身旁的靈珠子,忽然起了想要得到那對鴛鴦配的想法。
似乎是看出她的心思,靈珠子在垂眸注視了她片刻后,輕聲開口問:“你想要嗎?”
戚妜沒想到他這么輕易就看出來了自己的想法,但還是順從本心地點點頭,又忍不住補充:“以前也從來沒過要這個的。”
如今真正有了喜歡的人才明白那種急切又渴望的,想要和對方攜手一生的心情。
靈珠子淺淺笑著撫了撫她的臉,又轉頭看向岸邊香爐上那支即將被點燃的香,只簡短道一句:“等我。”
很快,比試正式開始,少年足尖輕點,躍空而起,徑直掠過層疊青翠的蓮葉,將所有競爭者都遠遠甩在身后。潔白身影如一羽飛鳥,游刃有余地穿行在花葉錯落中,于滿目斑駁交疊的燈光與花影中,仔細尋找著那唯一一朵藏匿著鴛鴦配的蓮花。
漸漸地,周圍的觀賞者們開始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那個看起來速度最快,身法也為最輕盈的白衣少年。開始紛紛猜測那究竟是哪個習武世家的小少爺,簡直就像只臨水仙鶴一般。
這時,一個站在人群中的女孩眼尖,認出了靈珠子的身份:“那是火行軍的統領,曜家的家主!”
聽她這么一喊,眾人立刻沸騰起來,各自興奮地猜測著這位少年統帥究竟是為了哪位姑娘才會想要取得這鴛鴦配。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那支香燃燒到快一半的時候,靈珠子終于從這萬千蓮花與燈火中尋得了那對鴛鴦配,旋即抽身飛離水面,凌空一躍落站岸邊石欄上。
少年在漫天清凈月色與煙花斑斕中彎下腰,將剛剛得來的戰利品交到了戚妜手上。
一剎間,她終于懂得了曾經斕彩那句“明月本高遙不可及,奈何心甚傾之;若其奔我而來,喜不自禁”究竟是幅什么樣的意境。
她笑著接過那對鴛鴦配,和靈珠子牽著手,一起走過周圍滿是歡笑揶揄與祝福的人群,來到旁邊月下仙人的祠廟內。
這次的比試能夠如此快就結束,月下仙人本就感覺十分驚奇,見到來者后,更是愣在當場。
好一會兒后,他才堪堪回過神,連忙起身朝他們行禮:“老朽見過神女閣下,少統領。不知二位前來,有失遠迎。”
“仙人免禮。好歹您也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就不必同我們這般客氣了。”戚妜說著,將手里的鴛鴦配遞給對方,“況且這次,是我們有求于您才對。”
看著面前的兩個人,以及自己手里的靈物,月下仙人先是沉默片刻,然后才舒出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換上了平日里慣有的那幅慈愛神情,說:“如此看來,神女閣下的意中人,便是這位少統領了?”
戚妜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清澈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面前的老人:“阿母說,您是司掌姻緣的仙靈,所有被您賜福的人都會與自己的愛人攜手共老,所以……我們想請您也同樣賜福于我們。”
她說這話時,月下仙人注意到,其實靈珠子一直都在安靜地看著她。目光平和而溫柔,仿佛在凝望著他最珍貴的寶物,其情誼深厚,可見一斑。
于是,須發全白的老人笑起來,將鴛鴦配上刻出兩人的名字,再置于三生石上以觀變化。
光絲扭轉著,他看到了一朵如血般鮮紅奪目的蓮花。
頓時,月下仙人臉上的神情凝固住了,連帶著身體也開始變得僵硬起來,如同一截即將枯萎的古木。
戚妜站在月下仙人背后,石階之下的地方,完全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能從這過于寂靜的空氣中覺察出些許不安:“仙人?是怎么了嗎?”
她問著,同時握著靈珠子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尖微微泛涼。
難道說,對方從三生石上看到的屬于他們的姻緣,其實并不會有一個好結果嗎?
這個可怕的猜想讓戚妜越發緊張起來,連祠廟外的熱鬧慶典聲都變得逐漸刺耳。
靈珠子發現了她的變化,輕聲安慰道:“沒事的。”
他抬起頭,正想說點什么,卻見到月下仙人已經轉過身,臉上看不出什么明顯的神情變化,只是那雙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微微斂合著,讓他的視線也變得更加朦朧了,但語氣卻依舊輕快:
“神女閣下不必憂心。關于你的姻緣,老朽方才從三生石中已然看清,也能很明白地告訴你。”
“你一生的命運與情感都將和一個在驚蟄時分出生,馳騁于各方沙場,地位尊崇顯貴,威名赫赫傳于萬家,且名揚萬世的驍烈少年神聯系在一起。”
“你們生來就像飛鳥與天空,游魚與流水般親密無間,不可分割。就算因為世事無常而一時走遠,你們也總能再次遇見。這所有的遇見對你們而言都不是偶然,是命運,是必然,是指引你們走向完滿無缺的至終結局。”
聽完這番話,戚妜剛剛還緊繃著的神經立刻放松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歡喜。
在驚蟄時分出生的,一生馳騁于各方沙場,地位尊崇顯貴,威名赫赫傳于萬家,且名揚萬世的少年神。
這說的是誰,實在再明顯不過了。
她偷偷看一眼身旁的靈珠子,接過月下仙人遞回來的鴛鴦配。那上面正鐫刻著靈珠子和她的名字。
將玉佩小心握在手里,戚妜和靈珠子抬手與仙人相互行了一道禮,然后便結伴告別了。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月下仙人忽然沉沉嘆息一聲,旋即便吩咐小童將祠廟的大門落鎖,今晚不再歡迎任何上門敬香的生靈前來拜訪。
小童按照他說的做了,回屋看著仙人疲憊的模樣,一時間便忍不住問:“師父這是怎么了?神女閣下的姻緣線聽起來很好呀,您為何如此憂心。”
“很好嗎?”月下仙人沉聲反問。
“……是呀,她會和她身旁那個心愛的人相伴一生,不是嗎?”小童有點愣。
“身旁的人……”月下仙人回憶起靈珠子看著戚妜的模樣,閉上眼睛,眉頭緊皺著,“我可從來沒說過那就是她身旁的這個少年。”
“誒?”小童更為不解了,“可是您剛剛不是說,神女閣下會和一個在驚蟄時分出生,征戰沙場的英勇少年神在一起嗎?”
他邊說邊瞧了瞧旁邊的命簽:“那位少統領就是驚蟄時分出生的呀?”
“是又如何。”仙人抬起頭,看著那塊三生石,目光漠然著,“少統領可不是唯一一個在驚蟄時分出生的。”
“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亦不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