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告白
記得以前看話本時, 葉挽秋每次看到那些兩心相悅的才子佳人們表述衷腸,里面總會有一句類似“卿面如桃花,夜夜入夢來”之類的話語。
作為不會隨便做夢的仙靈, 她一直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感覺。
直到今晚。
在第無數次強迫自己入睡失敗后,葉挽秋終于放棄掙扎, 只躺在床上直勾勾盯著屋頂。
房間里燃著安神香, 卻完全無法讓她升起半點睡意。流動的星月光輝如銀紗覆蓋滿屋, 遍地素清明澈。
她看著那些光,試圖在心中默算已經過去多少時間來分散注意力。
可沒有用。
不管是睜眼還是閉眼, 她滿腦子都是傍晚時分,哪吒隔著混天綾忽然吻她的那一刻。
他的吻和他的體溫一樣, 都很冷, 凍得她有點哆嗦。
可他的情緒卻是格外熱烈的。
是冬雪之下開出的蓮花, 為了奪取到唯一的溫熱與陽光所以不擇手段,冷靜又瘋狂。
也許是覺得這樣隔著一層阻礙終究不夠真實。
哪吒很快伸手將混天綾摘開,低頭重新吻上那張正不斷喘.息著的濕紅嘴唇,并不熟練地試圖更進一步。
葉挽秋感覺自己像是被藤蘿纏上的樹, 完全掙扎不開, 正在被對方一點點絞殺吞吃,呼吸間全是哪吒身上那種莫名濃烈起來的蓮花香。
冷甜沁人, 意亂情迷。
也許是因為太過突如其來, 也許是因為每次碰到哪吒時, 她都能感覺到的無名熟悉感在作祟。
總之,她沒能想起來第一時間阻止對方。反而在渾渾噩噩間,在感覺到有什么冰軟濕潤的東西舔舐在自己唇瓣上時, 她主動張開嘴,給予了他更親密的縱容。
冷暖分明的體溫反差得恰到好處, 糾纏得仿佛天生就該如此。因為終于找到可以填補自己缺失的,那獨一無二的部分,接近戰栗的巨大歡欣感不斷從胸腔涌入到喉嚨。
隱約間,她聽到哪吒似乎是又叫了她一聲,聲音喑啞得撓人耳蝸:“仙箬……”
葉挽秋含糊地回應一句,感受到濕軟的吻從嘴唇來到耳垂,一路黏膩到頸側,帶來如冷火灼燒的戰栗。捧在后腦處的手沿著脊背一路下滑到腰間,將她更近地按向自己。
她恍惚著睜開眼,看到不遠處正站著剛回來的韶嵐。
眼前這一幕的沖擊太大,讓韶嵐滿臉不知所措地呆愣住,然后才想起趕緊轉身回避。
葉挽秋頓時清醒過來,掙扎著推搡提醒:“等一下……”
哪吒抓住她不停抗拒的手,報復性地在她唇瓣上咬一口后才松開,深吸口氣壓回那些正無法無天的激烈情緒,臉色很不好地問:“什么事?”
韶嵐低著頭轉過來,恭敬行禮道:“回三太子,屬下已經去北玄神山查探過了。這次犁州城出現妖靈入侵,是因為丟失了‘天目’的關系。所以護山結界才會消失,原本被攔截在外的妖靈精怪全都逃出來了。至于丟失的原因,應該是和那個叫墨琰的生靈有關。”
所謂“天目”,就是一種用來構建結界的天生靈石。可自成一方小世界,又可看千里之外,觀一切進犯勢力,故稱天目。
“先是丟了自己作的畫,然后又是丟了護山結界之源的天目。”哪吒冷冷道,“下次他還打算丟什么?他自己?要是能把天目換回來,我倒是不介意。”
所以這不是她的錯覺。
哪吒是真的很討厭靈珠子。
葉挽秋輕輕抿一下剛才被咬疼的下唇,盡可能用自己最正常的聲音開口說,同時也是為了短暫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如今沒了護山結界,犁州城怕是短時間內無法安生。”
“你打算怎么辦?”她沒敢看哪吒。
“去把九頭虺首領宗瑹叫過來。”
“是。”韶嵐答應著,很快再次離開。
接著,哪吒又用太子令調了中壇三秦軍下界來,順道也讓蕭其明帶了一半兵將同行。
“在找到龍骨石之前,全力鎮守犁州城以及周邊地域,不得讓任何妖魔進犯傷人。”
“末將遵命。”
眼見這漫天的神將天兵很快消失不見,葉挽秋忽然意識到,現下又只剩她和哪吒兩個人了。
她本想轉身趕緊溜走,卻又旋即被對方叫住:“仙箬。”
剛邁出去的步子瞬間僵硬住,停滯片刻后,她才終于認命地轉過身。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的緊張情緒,其實暴露得到處都是,尤其是在哪吒眼里。
做了幾千年的天軍統領與執法者,他審訊過的生靈簡直數不勝數,遍及六界。
旁人所言幾分真,所行幾分實,也不過是稍加打量便能完全看透的事。
但這次不一樣。
他看著葉挽秋,目光落在她嘴唇那一抹不正常的嫣紅上,伸手輕輕碰了碰。
驟然的冰涼讓她不自覺躲避開。
雖然只是很細微的動作,卻讓哪吒抬起的手凝固半秒,連帶著眼中本就稀薄的清冷柔光也跟著黯淡下去。
一時間,空氣寂靜得讓人心慌。
直到葉挽秋用一種疑惑又凝重的神情抬起手,輕輕戳了戳哪吒的臉,頓時更加驚異:“居然不是在做夢。”
現實果然要比夢境來得離譜多了。
哪吒看著她縮回去的指尖,忽然問:“你有做過這種夢?”
她愣下,連忙搖頭,語無倫次地否認:“我不是,我沒有……”
少年清冷面龐上浮出一個極淺的笑渦,柔和而驚艷,神情卻有些落寞:“我知道你沒有。”
畢竟在她看來,兩人只是有著過命交情的親近好友而已,自然不會想到這些。
倒是在聽了他的話后,葉挽秋不知怎么的,本就還沒緩過來的思緒再次卡頓住,莫名其妙問一句:“那你有夢見過?”
沒等哪吒回答,話一出口她就已經后悔了,于是暗暗咬一下自己舌頭,又改口道:“算了,你還是別回答這個。”
明明只是轉移尷尬話題的說辭,落在哪吒耳中卻完全變了個意味。
他自嘲地笑下,眨也不眨地看著她,鳳眼漆黑到壓抑,得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若我說是,你便會覺得厭惡,接受不了?”
葉挽秋沒想到他會理解成這個意思,不由得驚愕住:“當然不會。”
說完,她擔心對方還是不信,于是收拾情緒,再次態度誠懇地補充道:“我完全不會那么想,三太子別誤會,真的。”
這是不加掩飾的真心話。
哪吒看得出來,原本緊繃的情緒也跟著稍微放松下來,細碎的薄薄微光重新回到他眼底。
“我只是沒想到你……我是說,我沒想到……”葉挽秋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
倒是哪吒主動替她接下去:“沒想到我會喜歡你?”
她睜圓眼睛望著他的樣子,很像一只受到驚嚇的貓,朱紅嘴唇動了動,沒能說出什么話來。
“你遲早都會知道。”哪吒的語氣聽起來倒是意外的冷靜。
但直覺告訴葉挽秋,他這種反常的極端冷靜,其實就和冰層之下,由內向外不斷擴散的黑暗罅隙一樣。
外表的無動于衷只是假象。一旦踏入進去,表層的薄弱平和就會立刻崩塌。滿是空洞裂縫的內心,會將所有能夠填滿這種缺失的東西都吞沒進去。
“所以從北玄神山回來以后,我想了很久。與其讓你自己慢慢發現,倒不如現在我就告訴你。”
葉挽秋還沒從剛才那句“喜歡你”中回過神,思緒跟不上對方的節奏,茫然問:“這跟北玄神山有什么關系?”
“你對靈珠子不是很關心么?”他聲音冰涼,顯然還沒那件事里徹底釋懷。
“那只是對初次見面的人應該有的基本禮貌。”葉挽秋解釋。
“也許吧。可你不也說過,覺得他有種莫名的熟悉,就像當初見到我一樣?”哪吒仍舊看著她,過于平靜的語氣卻說著讓人不寒而栗的話。
“我不喜歡有人在你眼里和我一樣。”
“哪怕只是錯覺,也不可以。”
“你……”是不是哪里不太對。
葉挽秋望著他,沒敢把這句話說完。
但其實哪吒自己也早就知道,在當年鬧海屠龍,持劍自刎的那一刻,他內心深處的某一塊地方就已經徹底停滯住。哪怕后來以蓮花化身,復生而歸,他心里有一處卻永遠停留在了他自刎的時候。
不生不死,不得解脫。
夙辰曾說,哪吒生而知事這點,本是好事。但因降生于陳塘關李家,在如此環境中長大,倒是成了隱秘的禍端。
畢竟生而知事,所以對于世間善惡正法,哪吒有自己的理解,且輕易不為人所動。所以哪怕所有人都反對他與東海抗爭,他卻寧死不屈也要那么做。
他沒有其他孩童生來的幼稚,但是卻有著孩童天性里的執拗。對哪吒而言,所有人與事都是界限分明的——是他的,或者不是他的。
教化對他不起作用,只能算是一種臨時的束縛,改變不了他個性里本就有的執著特質。
這種特質會在他鐘愛的人面前顯露出來。
就像孩童失去了自己心愛的東西以后,他們的崩潰與執拗程度,會遠遠超過心智成熟的成人。更會不顧一切地尋找回來,然后變本加厲地,用盡一切手段地守著這樣東西。
而恰巧,葉挽秋就是如此的存在。
在哪吒眼里,葉挽秋是他的同類,也是他自年幼時起便被壓抑封凍著的所有感情的唯一投映。
因為她的出現與存在,曾經隨著他自刎而停滯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終于在死寂了數千年后,再次變得鮮活柔軟起來。
于是哪吒給了她一切的保護,偏愛,給她打破原則的依賴,獨一無二的專注與信任——這所有的所有,都是因為在幼年時期,他未曾得到過。
但這種給予并不是無條件的慷慨贈與。
這種付出充滿了渴望,索取,甚至是極致到扭曲的唯一性。他在葉挽秋身上付出了多少,其實就是在期待著她會主動給出同樣唯一只給他的回應。
而且換做任何別的人都不可以,他都不屑一顧,必須只能是葉挽秋。
因為他們是同類,他們之間有著無人可解也無可比擬的深刻聯系。她是唯一能讓哪吒毫無保留,心甘情愿至此的人,那她當然也必須只對他毫無保留才可以。
所以在北玄神山第一次見到靈珠子時,他就對這個同樣的例外充滿敵意。
葉挽秋是他等待了數千年才等來的獨一無二,他們之間的聯系不應該有任何其他人敢染指或模仿,一點點都不允許。
他就像是扎根在葉挽秋骨血里開出來的蓮花,充滿耐心地,自覺或不自覺地想要把她束縛,與她徹底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開。
如果她想要拔除這些美麗卻瘋狂的花,那她就得將自己的血肉也一并拔除出來,讓她整個人都支離破碎,痛不欲生,這樣她才會舍不得。
想到這里,哪吒大概知道自己這樣的心態是不太正常的。
可被壓抑折磨了幾千年的純真柔情全都復蘇過來,近乎執拗地灌注在一個人身上,卻還要他似水溫柔不求回報,那才是有病。
也許對其他人或事他可以做到。
但是在葉挽秋的事情上,絕無可能。
所以當哪吒聽到葉挽秋說出那句“你還是別回答這個問題”時,他會驟然陷入一種接近失控的,尖銳到痛苦的極度不安里。
他無法想象,如果葉挽秋剛才真的點頭承認,她的確不能接受他想要的關系,那他會有什么反應。
就像數千年前,逼迫他以自刎這樣不留后路的殘忍方式,來換取一切劫難結束的原因,不是東海的兇悍圍攻,而是來自陳塘關所有人的厭惡與棄絕一樣。
那時她的一念之間,幾乎真的可以決定他的生死。
但還好。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哪吒拉了回來。
“總之……他和你,我是說,我從來沒有覺得他能和你一樣,或者是拿來相互比較。”葉挽秋別開視線,不再去看那雙過于專注的玄色鳳眼,“至于其他的……我,我暫時……這個太突然了,你讓我想想。”
短暫的安靜后,哪吒答應道:“好。”
于是從那一刻開始,直到現在,葉挽秋的腦子里都沒消停過,直到天亮才勉強打了個盹。
早膳是韶嵐提前準備好的茶點,剛好是葉挽秋一個人的,哪吒坐在對面陪她。
但不知是否是經歷過昨晚那一系列驚天動地的事,所以產生的錯覺。明明之前也是如此,葉挽秋卻總感覺今天對面投來的目光存在感很強,讓她渾身不自在。
她喝完手里的茶湯,咬著糕點,謹慎抬頭看一眼哪吒:“你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吃飯,不覺得無聊嗎?”
“不會。”他回答得簡潔又直接,倒是讓她不知道該接什么了。
吃完后,兩人再次來到北玄神山。
守門的鹿兒娘見到他們便知道是來找靈珠子的,于是立刻上前,行禮帶路到仙居內殿。
剛一進門,葉挽秋就看到靈珠子正一動不動躺在榻上,臉色虛弱慘白,手上包著軟紗,顯然是被神火灼傷的地方還沒恢復。
她本想走過去,卻被哪吒伸手拉住護在身后,自己走在前面。
察覺到有人靠近,靈珠子疲憊地睜開眼睛,淡銀色的眸子望向葉挽秋,眸光微微閃動一瞬。
她壓下心頭那種每次見到這雙眼睛都會有的怪異熟悉感,聽到他問:“三太子和太華主神怎么來了?是鹿兒娘她們去請見過么?”
哪吒不搭,反而問道:“現在是誰在問這個問題?璆鳴,還是另一個人?”
聞言,他微微有些驚訝,但又很快恢復如初,然后吃力地勉強坐起身:“原來三太子都已經知道了。”
說著,玉雪麒麟又轉向其他人:“你們先出去吧。”
鹿兒娘滿臉擔心地看著他,但還是沒有多說什么,只依言很快退離出去。
房間重新變得安靜。
他嘆口氣,再次抬頭時,眼神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明明是同樣的淡銀色眼睛,可方才那種讓葉挽秋覺得心悸的熟悉感消失得很徹底。
她立刻意識到,現在這個人才是真正的玉雪麒麟,璆鳴。
“你怎么弄成這樣了?”她問。
璆鳴聲音疲憊地解釋:“天目丟失后,我難以獨自支撐護山結界,所以一時間消耗太多。讓主神見笑了。”
“什么時候弄丟的?”哪吒打量他一遍,語氣冷淡。
“約莫是昨晚午夜時分。許多外出歸來的山精被幻術影響,弄得到處混亂一片。我前去查看時,聽到他們說有陌生面孔上了山,當下便懷疑也許是三太子提到過的墨琰。正往回趕的路上,天目便丟失了。”
“他還挺會聲東擊西。”葉挽秋想起在犁州城里,墨琰也是借了畫皮鬼的手吸引巫祭一族的注意,自己則拿著令牌逃之夭夭。
這次也是先用幻術攪亂神山生靈,吸引璆鳴離開仙居,這才得手。
“天目和墨琰的事,九頭虺和神軍會去追。”哪吒說著,將話鋒轉回一開始,“你和靈珠子的聯系又是怎么回事?”
“回三太子的話。七百年前,我云游時路過犁州城,見到蝎子精禍亂城鎮,傷人性命。”璆鳴坦白道,“那時候,靈珠子與他幾乎同歸于盡。我為了不讓他就此神形俱滅,所以讓他從此棲居在我身上。”
“一體雙魂時間久了,你們只會相互影響,直到其中一個魂魄徹底被另一個魂魄吞噬。”哪吒平靜道,“你連自己的名字都舍棄了,還沒察覺到哪里不對么?”
這話倒是讓璆鳴錯愕一瞬,緊接著解釋:“三太子誤會了。我與靈珠子并非一體雙魂。舍棄名字是我自愿而為,因為我答應過,無論如何一定會幫他達成心愿,徹底解脫。”
“你倆不是一體雙魂?”這下換做葉挽秋驚訝了。
她趕緊又問:“可是,你們確實是同時存在于一副身軀里的。這是怎么回事?”
璆鳴搖頭:“靈珠子本體本非魂魄,只是一縷執念而已。非解愿不可消散。若是當年在犁州城,我沒有將他救走,失去了原本棲居之所的他就會化作怨執,從此墮入魔身。我不忍看著他為保護百姓而落得入魔的結局,所以才讓他與我共生,希望有朝一日能替他解愿。”
這一番話的含義實在太復雜,弄得葉挽秋有點反應不過來。
倒是哪吒已經先問道:“那他的來歷你可弄清楚了?”
“不曾。”璆鳴再次搖頭,“他是一縷依附在靈玉上的執念。而凡為執念,皆是殘缺,只會記得自己那一個未了的心愿而行動。但好在靈珠子本性善良,所念所想也只是找到那名叫戚妜的女子。”
“靈玉?”葉挽秋莫名注意到這個詞,“什么樣的靈玉?”
璆鳴聽完她的問題并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沉下神情安靜片刻。她猜對方這是在和身體里的另一個人交流。
不出片刻后,他從懷中摸出一個精致小巧的錦囊遞給她。
葉挽秋正欲伸手,被哪吒先一步接過,放在手里掂量兩秒,確認沒什么問題了再交給她。
見此,璆鳴溫和笑起來:“三太子對太華主神真是關心細致。”
一句話說得她手都下意識抖起來,眼神不自覺瞟了瞟身旁無動于衷的少年神,又繼續低頭打開那只錦囊。
里面裝著兩段玉。
準確的說,是一支玉佩被折斷成了裂紋遍布的兩截,好像一碰就會完全碎開。
若單論造藝,這支玉佩絕對稱得上是精巧無雙。可不知是浸染了什么,那些密密麻麻的細小裂紋全都呈現出一種詭麗的黑色,滿是撲面而來的不詳感。
“當初,靈珠子雖殺了那蝎子精,但本體……也就是這支玉卻被妖毒所毀。”璆鳴說。
葉挽秋將兩截斷掉的玉拿起來,勉強拼合到一起,發現上面刻著兩個她看不懂的古體字。
她將玉佩遞給哪吒,表情疑惑:“這刻的是什么?”
哪吒垂眸看一眼,也搖搖頭,然后轉向璆鳴。對方解釋:“這就是那個女子的名字,戚妜。”
“這玉佩是不是還有一半?”葉挽秋端詳半晌后問。因為她發現這玉上的花紋全都是不完整的。
“這個……”璆鳴猶豫兩秒,“我也不太清楚。但從花紋來看,的確應該還有一半。”
就像她那個夢里一樣。
羽翼潔白的海東青為她銜來一對象征祝福的玉佩。
沒有臉孔的白衣少年帶著她,來到一座能口吐人言的祠廟面前,請它像賜福其他人一樣賜福他們。
可祠廟卻只是大笑著:“她的命運,你的命運,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你一生的命運與情感都將和一個在驚蟄時分出生,馳騁于各方沙場,地位尊崇顯貴,威名赫赫傳于萬家,且名揚萬世的驍烈少年神聯系在一起。”
莫名的涼意從握著玉佩的手心里蔓延進骨血,攀爬上她的后頸,整個人如墜冰窖。
“他……”葉挽秋抬頭看著面前的璆鳴,那雙淡銀色的眼睛,“靈珠子的生辰,是什么時候?”
他愣一下:“我們并不清楚。”
他說“我們”,那就是連靈珠子自己都不知道。畢竟執念只是殘缺,他只會記得自己一定要完成的那件事,其他細節并不會知曉。
這時,門外傳來鹿兒娘的聲音:“三太子,韶嵐神使有消息帶來了。”
“讓她進來。”
大門打開,黑衣干練的冷艷女子快步走入進來,對哪吒行禮道:“元帥,九頭虺宗瑹那邊傳來消息,墨琰已經抓到了。”
第五十二章、復活
犁州城外三十里處, 冰川與森林交界的地方,也是神界天軍暫時駐扎所在。
隔著漂浮的云絮,葉挽秋看到有大片陽光從山頂漫照下來, 帶著種異于夏日的冰冷精細,碎散成一地淡金。漫山白雪在晴空下折射出幽藍剪影, 河水穿過森林流做融化的玉石, 滿眼青翠。
路上, 韶嵐說起墨琰被抓的經過,還說:“他想請見元帥, 用關于玉陰娘娘的消息來給自己謀取一線生機。”
“可他不是玉陰娘娘的手下嗎?”葉挽秋詫異道,“這么快就叛變了?”
哪吒倒是不驚訝:“他愿不愿意說都會被審出來, 自己主動坦白倒也少受些罪。”
此言甚為有理。葉挽秋默默點頭, 沒有好奇去問, 要是對方不說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不多時后,他們便來到了關押著墨琰的監房內,見到了正被縛靈鎖禁錮在牢籠里動彈不得的藍衣青年。
葉挽秋看了看,發現果然就是之前在酒肆里將自己誤認成畫皮鬼的那個人。
見到有人來, 墨琰抬起頭, 眼神第一時間便落在了葉挽秋身上,好像看到了什么怪誕又無法理解的東西。深灰色的眼睛微微閃了閃, 像是陰云天中滾過云頭的一抹流光。
緊接著, 一陣劇烈的頭痛讓他不得不移開視線, 冷汗淋漓地喘幾口氣。再次抬頭時,墨琰看到哪吒正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剛才那陣突如其來的痛楚是來自對方靈識的絕對壓迫, 警告他別亂盯著看。
不過由此試探后,哪吒也搞清楚了他的真身:“身負至陰之氣修煉, 但又并非普通人傀。看來是個被選中的容器。”
墨琰靜靜片刻,臉色有一瞬間的凝固,接著便笑起來:“三太子好準的眼光。那想必也已經猜到,我為什么會想要向閣下投誠。”
“沒興趣。”哪吒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玄色鳳眼里半點光亮都照不進,濃烈的黑暗堆疊到讓人頭皮發麻,語氣是毫無起伏的篤定,“就算你不說,本座也有的是手段讓你吐出真話,沒有談條件的必要。”
一番話算是把墨琰原本想要討價還價的計劃全部截斷,也是在逼他拿出更多籌碼,由此被迫陷入被動之地。
果然,在沉思片刻后,墨琰再次開口道:“北玄神山的天目已經被我拿走交給玉陰娘娘,目的是為了重鑄結界,以保她所在的九昭谷不會被神冥兩界發現。且打開天目結界的最好辦法就是有人在內接應,否則任何外界的動靜都會被它捕捉,讓里面的生靈有時間逃離。”
他說著,眼神直直望向哪吒:“我自愿做那個在九昭谷內為三太子接應,且匯報玉陰娘娘動向的人。此后,我保證將天目原樣送回,恢復北玄神山的護山結界。”
這個說法稍微好一點了。
但哪吒也沒表露出任何贊同或不贊同,只維持著原本的冷淡語調問:“龍骨石在哪兒?”
“不周山靠近魔域,又與北玄神山交界的一處地方,我可以給三太子帶路過去。”
“你們要這東西做什么?”
“玉陰娘娘一直在到處尋找一位少年將軍。傳聞只有天下大亂時,那位少年將軍才會出現,所以她去動了龍骨石。但也由此消耗太多,無力維持九昭谷原有的結界,所以才讓我來北玄神山盜取天目維持。”
這和冰蠶蠱還有景煜說的話一模一樣。
“玉陰娘娘是什么來歷,所找的那個少年將軍又是什么身份?”
墨琰思考片刻,回答:“我并不十分清楚她的身世。但可以肯定的是,玉陰娘娘并非自然誕生的生靈。她只是一縷無法消散的怨執,因無魂無魄,不被冥府記錄,所以一直游蕩在天地間上千年。至于她要找的少年將軍,如果我沒記錯,應該與北玄之主同名。”
“靈珠子?”葉挽秋愣住。
“正是。”
她想起璆鳴說過,靈珠子也并非魂魄,而是一縷依附在靈玉上的執念而已。
靈玉……
她恍然間意識到:“既然玉陰娘娘只是稱號,那她的名字是什么?”
墨琰也被這個問題問得有點茫然:“這個……我實在不太清楚。她身邊的所有生靈都只叫她玉陰娘娘。”
雖然沒得到確切回答,但哪吒已經理解了葉挽秋的意思——也許靈珠子在找的那個名叫“戚妜”的人就是玉陰娘娘。
只不過,既然他們都只是無法消散的執念,那其本源身在何處又是一個新的問題。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跟在玉陰娘娘身邊的?”哪吒問。
“兩百年前。”他回答,“那時候人間柳城鬧饑荒,我因為年歲正合適,被當做貢品送給山魈。沒幾年后,那山魈惹到了玉陰娘娘,被殺了。我就跟著她了。”
“你身上陰氣纏身卻并非人傀,是玉陰娘娘想拿你做容器?”
“不。玉陰娘娘一心只想找到靈珠子,對其他的事一概不關心。我是由她的心腹鬼太歲養大,被當做他將來成型所用的肉身。所以……”
他抬頭看著哪吒,從始至終情緒都很平和,好像剛才說的那些都只是別人的往事:“為了活命,我當然得選擇投誠向三太子。所以,當我知道三太子手下的蕭將軍和天玄星君在到處尋找龍骨石的下落后,我就特意將消息放出去。”
怪不得之前尋找了這么久都沒動靜,一到不周山附近就有了線索,原來是他故意放出來的風聲。
盤問到這里,似乎能知道的都已經差不多了。
哪吒考慮幾秒,忽然又問:“九頭虺是在犁州城附近抓到你。既然你已經偷到天目送去給了玉陰娘娘,為何又要回來?”
墨琰沉默一會兒,然后回答:“因為好奇。”他說著,注意力轉向葉挽秋,眼中滿是驚異與探究。
不過想起剛才因為多看了她幾眼,就差點被哪吒用靈識壓制到頭痛得近乎暈過去,他又很快移開視線:“我從未見過世上有如此相像的兩人,心中實在好奇。所以就又回來,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聞言,葉挽秋非常贊同地點了點頭:“說得好,我也很好奇。”
這般隨和的反應倒是完全超出了墨琰的預料。他沒忍住,又看了看葉挽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緊接著,哪吒解開了他身上的大部分縛靈鎖,偏頭示意一旁的天兵打開牢門:“帶路,去你藏龍骨石的地方。”
如果時間來得及,那還能很快就將龍骨石重新鎮壓回銀光洞下。
然而事情并不如預期順利。
失去了天目構建的結界以后,北玄神山也陷入了同不周山附近一樣的清濁混淆境地。
往日籠罩在山間的干凈靈氣已經變得渾濁不堪,天光灰霾孱弱。厚重陰沉的烏云籠罩在天空中,被不斷攪動又撕裂開,灑出鋪天蓋地的灰色大雪飄落下來。
更遠的地方,一陣尖利震耳的陰森龍吟驀地傳來,驚起周圍山體雪潮崩塌,陰云旋聚。漫山鳥禽走獸張皇失措,紛紛結伴逃離開。大地上河流錯道泛濫,森林倒毀,連天空都被映照成不祥的青色,電閃雷鳴的轟隆聲不斷響徹整片天空。
聽到這聲音,哪吒立刻皺起眉尖轉頭望向云端之下。那里有一團正劇烈渦動著的青黑邪氣,宛如一只整緩緩成型的巨大怪物眼睛。
“這是,龍骨石蘇醒了?”葉挽秋心中一緊,“不好,這里離妖魔兩界都太近。看這架勢,怕是會有不少其他東西也會趁亂入侵進人間來。”
“韶嵐。”哪吒當即下令道,“你回去告訴蕭其明,務必帶兵守好附近所有城鎮。任何敢趁勢造亂的妖魔,一律格殺勿論,不必留活口。”
“遵命。”
眼看韶嵐已經趕回軍營,葉挽秋也很快跟著哪吒朝龍骨石所在之處飛去,身后是被紙偶們嚴密看守著的墨琰。
隔著漫天青煙,她看到了已經快要徹底醒過來的龍骨石。
一條即使已經血肉消散,只剩下森森骸骨留存,體型也幾乎有半座山那么龐大的龍。
那些碩大的骨架泛著青銅般的色澤,骨骼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可怕咯咯聲音,滿是尖銳利齒的嘴巴不斷張合著。數里長的尖尾掃向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被輕易摧毀出的狼藉。
本該是眼睛所在的地方只剩下兩個黝黑的空洞,里面正燃燒著兩團的冷火。
葉挽秋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身旁的哪吒,一時間不知道該先震驚哪個:“這東西真是你七歲就殺死的?”
雖然早有耳聞,但真正親眼看到他當年殺死的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葉挽秋瞬間覺得所有被哪吒送去冥府報道的妖魔鬼怪都可以安息了。
七歲就能憑一己之力扒皮抽筋這東西,還差點包圓他全家的神仙,誰再死在他手上都非常合理。
“是殺死了,但只是扒皮抽筋而已。早知如此,我就該把他挫骨揚灰!”哪吒看著那頭龍,第一次將厭惡與憎恨的情緒外露得如此明顯,眼神凌厲又尖銳。眉心朱砂和眼角的火蓮神紋愈發鮮紅濃烈,看起來有種幾乎魔化的攝人妖異。
“玉陰娘娘讓你做了什么?”葉挽秋看向墨琰,“這東西怎么忽然活過來了?”
“她讓我給龍骨石用了返魂香,但這樣的效力只是暫時的。于是,她又弄來了一百九十九個重陰體命格的人類魂魄煉制成的陰靈血珠,用來給龍骨石延長蘇醒時間。”墨琰回答,眼神卻一直放在龍骨石身上,似乎同樣沒想到這東西原來如此可怕。
葉挽秋想起在槐山,那些人傀用來破壞建木結界的也是陰靈血珠。
“不過。”他緊接著又說,“我知道如果我這么做了,神界不會放過我。所以我騙了她,陰靈血珠還在我手上。如今龍骨石能復蘇只是因為返魂香的作用,是暫時的,他撐不了多久。”
話雖如此,但已經蘇醒的龍骨石看上去也極為兇煞可怖。
尤其在它剛才臥過的地方,還堆積著不少妖靈的骸骨,看著像是被吸干了生機以后腐化而成的。想來應該是龍骨石在復蘇之前,散溢而出的渾厚妖力吸引了不少小妖過來,然后將他們全部吞噬了化作己用。
也不知道當年到底被東海龍王用了什么邪門禁術,這東西從落地起便一直在吸收周圍一切活物的生機。
冰川融做的水流正在枯竭,大地開始變得干涸,森林與草原成片死去。來不及逃離這黑霧蔓延范圍的飛鳥走獸都被抽干生命,墜落成一堆白骨。
更麻煩的是,有了妖與自然生靈的壽命加上返魂香的效力。龍骨石原本只有骨架的身軀,竟然開始慢慢起了一層非常薄弱的熒光,似乎那早已腐爛消亡的血肉正在緩緩重新生成。
而看他那尚未餮足的貪婪模樣,怕是很快就會拖著這副身軀,去到處尋找其他可以吞噬的生命。
愣神間,葉挽秋忽然意識到:“雖然沒有陰靈血珠,但如果這龍一直靠吞吃其他生靈作為補充,是不是也能逐漸復活過來?”
墨琰面色僵硬地看著那條龍,沒有說話,大概是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不過哪吒顯然不打算考慮這個問題。
他的目標很明確,那就是要對方徹底死透。
“這是我當初留下的禍端。”他對葉挽秋說,聲音極冷,“我自己收拾干凈。”
說完,乾坤圈自他腕間嗡鳴著擴大飛出,宛如金焰流星般撕開面前層層濁霧,直取龍骨石咽喉弱點之處。
再次到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法器,龍骨石頓時瘋魔般咆哮起來,暴怒著騰空撲向云頭。青黑與金紅兩股力量相撞在一起,強大的沖擊力幾乎在瞬間就將周圍的一切都夷為平地。
紅綢繞身的少年手持紫焰尖槍,縱身躍入云海中與那頭龐大的龍纏斗在一起。
盛極的怒意全都化作沸騰繚亂的神光與火流,將漫天烏云燒透成血一般的紅。天空中開滿燦爛兇悍的火蓮花。
借著火光的照亮,葉挽秋忽然看到地上正躺著一個頗為眼熟的白色身影,頓時睜大眼睛:“靈珠子?!”
她回頭交代紙偶看好墨琰,自己則飛下云端來到那人身邊,將他小心翼翼扶起來。
果然是靈珠子。
明明北玄神山已經失去天目,卻還能在龍骨石吞噬一切生機的黑霧下不受損傷,恐怕都是他和璆鳴以燃燒自己神力為代價保護下來的。
想到這里,葉挽秋連忙運起靈力為他療傷。
在持續不斷的靈力修復下,青年原本慘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孔逐漸恢復些許生氣,同時緩緩睜開眼睛。
淡銀色的眼眸里是靈珠子的眼神,帶著莫名的熟悉感籠罩著她:“是你。”
“別說話,我先帶你離開這里。”葉挽秋說著,正欲收手,卻感覺一陣陰風從身后吹來,揚起她滿頭黑發凌亂飄散,遮住視線。
靈珠子臉色一變,伸手將她護在懷中狼狽躲閃開。山脈般綿長粗壯的龍尾貼身劃過,將本就生機干涸的大地撕開一條猙獰口子。
站定后,靈珠子第一時間回頭看向她,眼中不加掩飾的關心看起來和哪吒更像了:“你怎么樣?!”
“我沒事。”她愣一下。
話雖如此,也有重明幻翼瞬間張開護住兩人,葉挽秋還是被這猛烈掃過的罡風在手掌上割出一道淺淺傷口。
嫣紅血珠接二連三滴落在空氣里,無意間沾上龍骨掃過的長尾,附著在它的骸骨上,變成它真正重獲新生的第一片血肉。
龍骨石瞬間捕捉到這一縷不同尋常的生機氣息,連和哪吒積怨了幾千年的復仇之戰都顧不上。燃燒著冰冷青焰的骷髏頭猛地轉向葉挽秋的方向,當即張著山洞般巨大的枯骨之口朝她撲過來。
如果能把她吞下去,吸干所有生機,那他就不用再受返魂香的時間限制,一定會完全復活。
察覺到龍骨石的意圖,葉挽秋喚出雪焰,頭也不回朝靈珠子道:“你傷勢未愈,先避開一些。”
說完,她閃身離開原地,由重明幻翼帶著重新飛向云端,讓龍骨石脫離地面,不再去吸收其他生靈的壽命。
隔著漫天沸騰火光,葉挽秋朝哪吒點頭示意,以自己為誘餌吸引著龍骨石的全部注意,游刃有余地穿行在周圍的火蓮花海中。
接二連三的攻擊落空后,青龍開始有些暴躁地怒吼起來。喉間發出尖銳嘯鳴帶起了整個空間的震動,連周圍的云層都顫抖不已,炸開的山體碎片簌簌散落。一時之間塵埃四溢,光影朦朧。
紅綾游弋追繞,團團深青煞氣從青龍的龍骨上迸發出來,與神力激烈碰撞著。刺目火花接連不斷地閃起,將周圍的高大林木全都削平摧毀,帶著火星的鋒利碎片四處飛濺開。
瞥見云層中即將被追上的熟悉人影后,哪吒微微顰眉,腳下一對耀金火輪從心而動。大片赤色焰花揮灑開,托浮著他只眨眼間便已閃身來到那尾青龍身后,單手握住混天綾的尾端用力收束。
方才還飄逸如紅云的靈綢立刻絞繞在龍骨上,滾燙灼灼的三昧真火瞬息間便燃燒起來,瘋狂吞噬著青龍身上散發出的陰森煞氣,硬生生將它逼停在葉挽秋面前。
她調轉方向迅速躲閃開,看著那尾龍被神火燒灼得慘痛不已。
龐大的身軀從半空跌落在地面,不斷翻滾著想要將身上的火焰熄滅卻始終無法得救。悶厚轟隆的龍吟聲一陣接一陣從那團明亮火球中傳來,響徹山林。
緊接著從哪吒手中升起的是神輝熠熠的九龍神火罩。沸亮的金光幾乎掩蓋過天空中的太陽,脫手而出的瞬間便朝地上那團還在掙扎的骸骨鎮壓下去。
滾燙的神火瞬間爆發開,如天光之柱直沖云霄,瞬間焚盡所有云彩。
過于鮮濃到強勢的色彩,和帶它而來的少年神一樣,輕易就能抓攝住所有人的目光。
可當葉挽秋著意將注意力放到哪吒臉上時才發現,那些在他身邊沸騰到幾乎無法無天的火焰,似乎分毫也沒有溫暖到他。
從眼角眉梢到細微神態間,生得美則美矣,卻并無多少柔軟人情味可言,更像是在真火中也煉不化的冥頑寒冰,一眼望去盡是清傲戾氣。
終于,扭曲在地的龐然大物不再掙扎,并逐漸消散成飛灰。混天綾重新披繞到哪吒身上,纖薄干凈,流霞燦爛。
收回九龍神火罩后,他來到葉挽秋身邊,握起她血痕已干的手看了看,表情不太好。
“不礙事,我自己……”她話還沒說完,哪吒已經用神力幫她治好了那道傷口,又牽起混天綾為她一點點將手上的血污擦拭干凈。
這時候再看他,倒是沒了方才殺敵時的恣睢模樣,眉眼間的所有清冷都化作抹溫澈的少年柔情。
指尖撫摸過她已經看不見傷痕的掌心,珍惜而細致,冰涼的微癢感讓葉挽秋忍不住微微抖一下。
墨琰則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眼神既驚訝又恍然。
“還疼么?”哪吒抬頭問,目光打量過她身上其他地方,確認沒有其他傷口。
“沒什么感覺的。”葉挽秋回答,微微收下手。然而對方似乎并沒有要松開的打算,反而態度自然地改為牽住她的手,從云端降落地面。
白衣青年走上前,平靜溫和的眼神透露出此刻說話的又是另一個人:“璆鳴多謝三太子與太華主神出手相救。”
葉挽秋瞧著他還是有些發白的臉色,提醒:“你一人護著神山又對抗龍骨石,已經消耗太多,需要好生修養才行。”
聞言,哪吒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把她的手捏得更緊,又對璆鳴道:“來一趟軍營。你要找的那個人和玉陰娘娘脫不了干系。”
璆鳴錯愕地抬起頭,眼神劇烈變化一下。葉挽秋猜測,是他在此刻又將主導權讓給了靈珠子。
他先是看了看葉挽秋,再次開口時,語氣和聲音都與剛才有了很大區別:“三太子見過她了?”
哪吒瞟了瞟一旁的墨琰:“他交代了不少,到了軍營你自己問。”
“多謝三太子。”
該說不說,明明是沒有變化的同一張臉,但當靈珠子的意識做主導時,他看起來就是和璆鳴一點也不像,反而非常接近哪吒。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葉挽秋都要懷疑這兩人是不是有點什么……
手又被捏緊了。
有點痛。
她渾身都抖一下,被迫收回一直打量著靈珠子的視線,看向身旁正抓著自己手的少年。
玄墨鳳眼里烏沉沉的視線壓迫感很強,還帶著些孩子氣似的不高興。
簡而言之,吃醋了。
回到軍營后,葉挽秋翻了下自己這次帶出門的安神香,正發愁已經用得差不多了,門口忽然有人敲門。
緊接著響起的是哪吒的聲音:“仙箬。”
她收拾好乾坤袋,起身去開門:“三太子怎么來了?”
“這個給你。”他邊說邊將手里的盒子遞過去。葉挽秋打開看了看,發現是一盒香。
“前兩日聽你提起安神香快用完了,所以讓人找來了這個。”他解釋。可葉挽秋自己都不記得什么時候跟他隨口提過,他卻記得清楚。
想到這里,她心中微微一動:“多謝三太子。”說著,她又聞了聞那盒香,有點驚異,“和你身上的味道有點像。”
“是么?”
葉挽秋不確定地再次輕輕嗅一下,接著朝哪吒身上湊近,試圖聞一聞來對比。
卻沒想到,他也在這方主動低下頭靠近過來。兩人驀地鼻尖相蹭,彼此都僵硬一瞬。驟然彌漫開的蓮花香與少年近在咫尺的艷麗面孔,都讓葉挽秋頓時呆愣住,險些連手里的安神香都拿不穩。
她微微睜大眼睛看著對方,被那雙過于專注的黑色鳳眼定在原地,緊張地吞咽,試圖把差點跳出喉嚨的心跳咽回去。
少年薄朱色的嘴唇輕輕翕動下,不知道是想說點什么,還是想吻住什么。
但最終,他又什么都沒做,只囑咐句:“好好休息。”
“好……”
第五十三章、二合一
離開犁州城的前一天下午, 葉挽秋給青川君傳去了一道口信,希望他能幫忙想想有沒有什么辦法能暫時修復北玄神山的結界。
卻沒想到,在聽完這里發生的事后, 青川君居然立刻在傍晚時分便趕了過來。
見到葉挽秋,他張口第一句話便是:“靈珠子在哪兒?那個玉又是怎么回事?給我看看。”
“爺爺干嘛這么關心靈珠子和那塊玉?”葉挽秋一頭霧水, 但還是解釋道, “靈珠子現下回到神山的仙居去了, 那塊玉倒是在三太子手里。”
“那我先去看看。”說完,青川君便火急火燎地來到統帥營, 身后跟著滿臉茫然的葉挽秋。
聽聞青川君這般急切地趕來卻第一時間要看那塊玉,哪吒也是覺得有點不解。不過很快, 他便意識到:“青川君可是想到了什么?”
說著, 他讓韶嵐將那兩截斷開的玉遞過去。
一見到這東西, 青川君整個人都呆住了,臉色僵硬得不成樣子,嘴角緊繃著半晌沒說出來一句話。
“爺爺,你怎么了?”葉挽秋有點被他的樣子嚇到。
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反應實在太過失態, 青川君連忙眨眨眼, 勉強變化臉色掩飾過去:“這東西我也猜不準來歷,但總覺得很眼熟, 要不先交給我去找太乙老兒問問看。”
哪吒靜靜看著他片刻, 沒有反對:“那就勞煩青川君幫忙調查。”
“應該的。”他沒看哪吒, 只想了想又問,“對了。那個叫墨琰的,你們打算怎么辦?”
“他主動投誠, 愿意配合我們提出的所有要求。有這樣一個人在玉陰娘娘身邊做內應,確實會方便許多。”也許是因為天生音色清冷的緣故, 哪吒在不帶情緒地評價一個人的時候,聽上去總會有種過于銳利的冷漠。
“那他所求的是什么呢?”
“幫他把體內已經侵入骨髓心脈的陰氣去掉,殺死想要將他做成容器的鬼太歲,永絕后患。”
青川君捋捋胡子,沉思片刻:“這樣。我等會兒先上神界去請天帝賜下法器,暫時恢復這護山結界,也好護得犁州城百姓平安。順道也將這玉拿去給太乙瞧瞧。明日一早,若我趕得回來便一起回家。若是來不及,仙箬你就先帶著靈珠子和墨琰回百花深去。”
葉挽秋點點頭,沒覺得這安排哪里不對。
倒是哪吒聽完后立刻顰起眉心,表情不太好:“帶他們回去做什么?”
“不是說要用墨琰做內應嗎?”青川君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那不得帶回去?”
“我會讓蕭其明和韶嵐將他們帶回神界,不必去百花深了。”
“可是……”葉挽秋考慮著,“墨琰是被至陰之氣侵蝕入體長大的人,他根本去不了神界。靈珠子又只是一縷執念而已,脫離不了璆鳴的身軀,也去不了。”
青川君點點頭:“是啊,將他們帶回百花深是最好的選擇。三太子大可放心,有我和仙箬還有上下這么多孩子在,不會有問題的。”
“我想的不是這個。”哪吒說著,目光不加掩飾地籠罩在葉挽秋身上。
她被這極具存在感的視線看得莫名心虛,只能假裝偏頭,碰上正看著他倆一臉不解的青川君。
空氣寂靜得有些微妙。
一旁的蕭其明也察覺出似乎哪里有些不對勁,于是面露疑惑地望向韶嵐。
對方猶豫半秒,沉默著給了他一個“等會兒有大事跟你說的”嚴肅眼神。
搞不懂這倆孩子在打什么啞謎。青川君只能從葉挽秋明顯心虛的表情中猜測,也許是最近兩個人鬧得有點不愉快。
而且大概率是葉挽秋理虧。
于是他無聲嘆口氣,拍拍自家孫女的手:“你先去休息,我和三太子還有別的事要商量下。”
我那英勇聰慧偉岸護短的好爺爺啊!
葉挽秋差點沒忍住直接表演一個熱淚盈眶,然后連忙點頭,逃似地離開了統帥營。
回到房間后,她慢慢平復下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表現得實在太過慌張。那種如芒在背的心虛表現,怕是誰都能看出來。
其實仔細想想也沒必要這樣的。
但她現在一看到哪吒就忍不住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想法——比如那個吻,比如他那時說的那些話。
簡直想一次呆若木雞一次,好像銀河在頭頂爆炸成煙花。
九重天在面前當場崩塌。
長江黃河都逆流而上,里面的魚全都爬上岸來健步如飛,一拳一個嚶嚶怪。
鳥鉆進水里激流勇進征服四海那么震撼。
根本沒法泰然自若地跟他相處,完全做不到。
而且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哪吒的神情,怎么有人在說這種事的時候還能表現得這么冷靜,該不是在玩她的吧?
不過,一想到他那天因為靈珠子的事莫名其妙跟她起了爭執,那時候他的狀態看起來就很不對,所以唯一能解釋得通的確實只有這個……
她躺在床上,兩眼發直地望著房梁。
睡不著,根本睡不著。
前兩天還有龍骨石沒找到的事迫在眉睫,能幫她轉移下注意力。
現在正事告一段落了,她只要閑下來,滿腦子就一定會被那句“喜歡你”塞滿。甚至連片刻內不去想都做不到,眼前全是那張艷冠六界的少年臉孔在晃來晃去。
也不知道這樣挺尸了多久,門口忽然傳來青川君的聲音:“仙箬,歇下了嗎?”
她連忙起身開門:“爺爺怎么來了?”
青川君走到桌邊坐下:“看你方才在統帥營里魂不守舍的,來問問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
“……三太子沒說什么嗎?”她硬著頭皮問。
“他只說是和你之間的私事,沒有什么矛盾或不合,讓我無需操心。”
確實沒有矛盾和不合,甚至完全是在朝另一個極端方向狂奔而去。
“到底怎么了?”青川君看著她,半開玩笑道,“又不是鬧矛盾還搞得這么神秘兮兮的。而且我瞧著三太子提起你時的模樣也不太對,總不該是你們倆下一趟凡間就私定終身了吧?”
三秒。
三秒后青川君就笑不出來了。
“你怎么不說話?”他開始正襟危坐起來,“這時候不應該笑話爺爺我老糊涂了嗎?”
葉挽秋張了張嘴,腦子里正亂著,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解釋一句:“那倒也還沒到那個地步。”
青川君頓時瞪大眼睛,臉色變化得很是精彩絕倫:“……你說什么?!”
那表情都已經不是白菜被拱,而整個菜園直接起飛的不知所措。
“這……你們……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時候的事?!”老人家看起來受到了不小的驚嚇,連端茶的手都在抖。瞳孔地震得眼睛里都快冒出重影,就要控制不住重明鳥的雙瞳本體。
不得已,葉挽秋只能將整件事大概說了一遍。
她是越說越小聲,青川君則是越聽越震驚,最后憋出一句:“我就知道,他當初把護心靈玉這么重要的東西拿出來分一半送你,一定有大問題!”
啊,這么看起來,確實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她隔著衣服摸摸胸口那片護心靈玉,聽到青川君又問:“那你如今打算怎么辦?”
說完,老人家又面露憂愁:“早知道我就不說讓這小子來百花深,親自看著墨琰他倆了。”
葉挽秋:“啊?”
讓哪吒也來百花深?
“虧我事先毫不知情,還夸他真是心思機警,事事親為。”
葉挽秋:“啊?”
心思機警是肯定的,但究竟是沖著什么來的就不好說了。
青川君有點無奈地搖搖頭,伸手按了按跳動不已的額角:“算了,我先去神界請下法器重鑄護山結界要緊。至于你和三太子這事……愿與不愿,你自己仔細思量吧。”
說著,他望向葉挽秋的眼神中,又多了一層像是看到某種既定命運的意料之中,喃喃感慨:“都是命數啊。”
“什么數?”她還沒從哪吒也要來百花深的消息里回過神,一時沒聽太清。
青川君眨眨眼,隨口掩飾道:“我是說,你喜不喜歡的事,還是得你自己說了才算數。我先走了。”
“爺爺路上小心。”
“知道了。你也早點歇息。”
然而歇息是不可能歇息得好的,尤其是在知道這個消息以后。
左右這會兒時間尚早,還只是傍晚剛過,夜色初起時分。她干脆離開軍營出去到處走走,也好散心。
夜幕籠罩下的高原森林比起白日里要冷不少,月色昏暗,星光從樹蔭間疏漏而下。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高大密集的云杉樹,將這里圍成牢籠一樣。視線盡頭有寒霧涌動,讓人感到陰冷逼仄。
她在林中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發現這周圍零星長著些蒼燭果,是釀造青川君最喜歡的那杯“裁三春”時會用到的仙果之一。
之前因為蒼燭果只在冰川附近生長,百花深周圍并沒有的緣故,葉挽秋并沒有學會釀這種酒。如今看到了,她便將這些仙果小心收集起來,打算帶回家去請教燈花婆婆怎么釀酒。
還在她仔細挑揀著這些青翠淡香的果子時,一道細微的腳步聲忽然從身后傳來。
她警惕抬頭,手中飛出幾只花鳥紙偶,盈盈漂浮。
借著朦朧暗淡的月光,她看到玉雪麒麟正站在不遠處,手里提著盞琉璃燈。溫暖燦爛的光色像是裝著無數只螢火蟲,將青年俊秀清雋的臉孔照亮。
葉挽秋松口氣,和他同時開口道:“原來是你。”
話音剛落,兩個人都有點愣,似乎沒想到會這么有默契。
“主神來此可是有要事?”他走出來,從聲音到神態都是清冷熟悉的。
看來此時跟她說話的人是靈珠子。
葉挽秋起身,隨意拎起裙擺將上面的草葉與露水都輕輕抖落干凈:“不是。只是閑來無聊,所以出來走走。恰好看到附近有蒼燭果,是可以拿來釀酒的好東西,就準備摘一些。”
“原來如此。”他走近些,淡銀色的眸子在燭光下格外清澈,籠罩在她身上的視線無名熟悉得令人心悸。
“主神若是需要,其實山崖邊更多,也長得更好。我給主神帶路吧。”
“多謝。”
采集完了蒼燭果,葉挽秋這才想起問他為何會在這里。
靈珠子回答:“護山結界消失,又出龍骨石的事。我們不放心神山周圍,所以就時不時出來看看。”
“那你的傷如何了?”她邊說邊打量一下對方的臉色,感覺看起來倒是恢復得差不多了。
“多虧主神出手救治,現下已經好全了。”
“那就好。”
說著,她又想起傍晚時青川君與哪吒商量后的事,于是接著道:“對了。爺爺已經上神界去請法器,很快就能暫時重鑄護山結界,你不必擔心。倒是有關玉陰娘娘的事……我們定然會徹查到底,就看你要不要同我們一起?”
“主神的意思是?”他低頭看著葉挽秋。銀色的虹膜有如月光流淌,將她輕輕圈浮在中央。
葉挽秋眨眨眼,錯開視線,盡可能平和地回答道:“下午墨琰的話你也聽到了,不管玉陰娘娘是不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個戚妜,兩者之間都一定是有莫大關系的。你若是要和我們一起去查,可以和墨琰一起去我家百花深。等他身上的陰氣去得差不多了,我們就動身出發。”
靈珠子考慮片刻,沉默著和璆鳴商量一陣,最終點頭:“那就聽憑主神安排。”
兩人一路結伴下山,順道說笑著閑聊起彼此過往的一些事。
葉挽秋發現,不管自己說到什么,哪怕只是小時候一些很平常的小事,靈珠子也會聽得非常認真,還偶爾問:“那主神如今過得可快樂嗎?”
微妙的熟悉感從記憶深處某個看不見的地方隱隱傳來,緩慢而清晰地起伏著。
她沒能第一時間想起究竟在哪里聽過這個問題,只回答:“當然。”
“那便好。”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出森林,正好看到哪吒和蕭其明沿著河流走上來。
四個人迎面碰到。
葉挽秋完全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他們。對上那雙漆黑鳳眼時,她更是心頭一慌,差點行差踏錯,腳底一空,還好憑著多年習武的平衡本能才勉強踩穩在地。
靈珠子瞥見她腳步不穩,很適時地扶了她一把:“沒事吧?”
“沒……沒什么。”
蕭其明瞧見這一幕,隱約覺得有些不妙,接著又轉頭看著自家元帥。
果然哪吒面無表情站在原處,目光盯著兩人接觸在一起的動作,手指收握一瞬,好像想要擰斷點什么,指尖光焰明滅。
一時間,白天那條龍骨石被穿透脊椎時,發出的驚悚脆響好像又遙遙回蕩在耳邊,聽得葉挽秋后背一痛。
她連忙客氣地挪開和靈珠子之間的距離,笑笑:“多謝。”說完朝哪吒走過去。
只是走到一半時,不知為何短暫猶豫下,腳步不自覺朝蕭其明的方向偏了些。
“你們怎么來了?是出什么事了?”葉挽秋問。
“我方才在軍營到處找不到你。”哪吒收回視線看著她,“沒想到你在這里。”
“看時間還早所以就出來逛了下,沒想到正好和靈珠子碰到,也就順便說了幾句一起追查玉陰娘娘的事。”她簡略回答,“我們走吧?”
說完,她又轉頭和靈珠子揮手告別,三人很快回到軍營里。
見到韶嵐和另外幾位將軍正在等他們,葉挽秋摸出乾坤袋里的蒼燭果分給他們一些,又轉身送給蕭其明幾個:“我剛在山上摘的,味道很好,給你們都嘗嘗。”
連忠宮一行接過仙果剛準備道謝,忽然聽到哪吒問:“我的呢?”
葉挽秋收乾坤袋的手一頓,眼神疑惑:“你不是不吃任何東西嗎?”
“這不一樣。”他語氣倒是平淡輕巧,聽得旁邊幾位將軍一愣一愣的。只有蕭其明和韶嵐看起來沒什么太大反應,還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葉挽秋抿下嘴唇,從袋子里選出一個最好的遞過去:“明天見。”
“好。”
第二日一早,太陽剛爬出山頭。青川君已經帶著九天鎮印從神界趕回來,用它暫時重鑄了北玄神山的護山結界。
因為又是幾日沒能回家的緣故,葉挽秋手上那串傳音鈴自早膳時分起就沒停過。
小狐貍葉留冬總是對著她有說不完的話,一口一個阿姐阿姐纏人得要命,恨不得直接從傳音鈴里鉆出來抱著她不撒手才好。
不過兩人自幼一塊長大,葉挽秋對他著黏人的性子倒是已經早就習慣,耐心安撫句句回應,很是熟稔。
等到這鈴鐺終于勉強停歇下去后,哪吒才抬頭,眉間還存留著尚未徹底展開的皺痕,問:“他如今幾歲了?”
“比我小點,不到兩百七十歲吧。”葉挽秋端著碗不明所以,“三太子問這個做什么?”
“狐妖一百歲成年是常事。不過這般只長年紀不長心智的倒是罕見。”他表情不變,用最平淡的語氣說最刻薄的話。
葉挽秋卡殼半秒,將嘴里那口冰梅茶餅緩緩咽下去,接著為自家弟弟辯護道:“他只是愛撒嬌而已,其他時候還是很靠得住的。”
聞言,哪吒再次轉過頭來看著她,正想說點什么卻又忽然想起,從過去那些祈愿記憶里來看,葉挽秋好像確實很吃這套撒嬌攻勢。
比如葉留冬,十次用這招,□□次都能奏效,輕而易舉都被騙去。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皺下眉尖。
一旁靈珠子在聽完她剛才和葉留冬的對話后,先是沉默半晌,接著才微微笑著道:“看來主神和家中族人感情很好。”
青川君似乎被這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觸動到,側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葉挽秋,喝著茶沒有插話。
而提起這個,葉挽秋則很愉快地回應道:“也是因為我跟留冬年歲相仿,所以他從小便格外親近我些。”
“小時候親近,長大了總該有些分寸。”哪吒不冷不熱道。
若是以往,在葉挽秋對他心中所想還并不知情時,總免不了要與他爭論一番。但如今知道他為什么這么一反常態了,倒是短時間想不出該說什么,只能用糕點塞滿嘴,還不小心咬了自己一口。
原本倒是不打緊,只是被嘴里濃郁的梅子味浸入傷口,立刻弄得她嘶一聲。
“怎么了?”靈珠子關切地問。
她揉揉臉:“沒事,太酸了。”
滿桌仙神皆是寂靜下來。
葉挽秋后知后覺自己好像說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于是干脆端起茶湯只顧喝,不再說話。
墨琰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也跟著伸手拿一塊嘗了嘗,點頭附和:“是挺酸。”
“那不挺好?活人才能嘗到酸味。說明你現在還沒死。”哪吒側眸剜他一眼,黑色鳳眼中淡金光輝輕微明滅。
繞在墨琰手腕上的縛靈鎖立刻絞得他雙手一顫,剛咬了一口的冰梅茶餅頓時掉在地上。
“三太子提醒得是。”他收回手,一臉謙遜,深灰色的眸子底下卻帶著種看到好戲的愉快。
青川君瞧著這人,心道不愧是敢自告奮勇去玉陰娘娘身邊當內應的。
富貴險中求這塊算是讓他玩明白了。
一場驚心動魄的早膳終于結束,眾人正式啟程回到百花深。
才過霧水結界,葉挽秋就看到岸邊擠滿了來等著她和青川君回家的小妖怪們。
于是本該輕松合家歡的團聚氣氛,卻在眾妖看到那抹極鮮麗亮眼的紅以后,頓時全都熄火并凝固住。
一時間十臉懵逼,百臉茫然。剩下的全都在不知所措,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葉望夏。
她很快收拾好臉上的驚訝,主動走上前。景煜像是她的影子那樣忠誠而沉默地跟著她,連行禮的動作都同時同步。
“不知三太子今日前來,百花深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無妨,起來吧。”
那邊青川君還在吩咐掃晴娘們,立刻將幾處殿宇布置出來。
這邊小狐貍已經迫不及待擠到葉挽秋身邊,動作親昵地挽住她的手,側低著頭和她咬耳朵輕輕問:“阿姐,這是怎么回事?另外兩個人又是誰?”
話音剛落,哪吒正好從她身邊走過。臂間紅影飄揚,帶著縷縷清雅蓮香擴散開,不偏不倚正好從她和葉留冬之間切過。
繡著三足金烏的綢緞碰過小狐貍抱著葉挽秋的手,當即燙得他吱哇亂叫,趕緊松手跳開。
“沒事吧?”她嚇一跳,趕忙抓起葉留冬的手看了看,發現只是有些發紅后才松一口氣。
“痛死了痛死了。”他皺著一張臉朝阿姐哼哼唧唧撒嬌,“差一點就熟了!”
小陶在旁邊聽到這句話,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清烤狐貍爪,那豈不是珍饈大補?”
葉留冬黑著一張臉,反手給了她一個腦瓜崩。
小姑娘立刻捂著頭跳起來拆穿:“你騙人!!你根本不痛!”
一貓一狐瞬間掐在一起。
葉挽秋則猶疑著朝哪吒離開的方向看去,莫名有種未來一段時間必定會過得非常跌宕起伏的悲催預感。
事實證明,葉挽秋的預感是正確的。
從掃晴娘來告訴她晚膳已經準備好了開始,整個局面就變得逐漸失控。
一開始她還只是疑惑,為什么明明根本不用任何吃東西,哪吒卻也在這里。但想到青川君也在,她也就當他們是有要事商量。
緊接著是跟在她身后緊挨著坐下的葉留冬,非要和她擠在一張長凳上,還美其名曰“今天人多,把寬敞的位置讓給有需要的客人”。
“我沒關系,和阿姐坐一起就好了,就像咱們小時候一樣。”
話是沒錯,甚至聽著還很合理。但小狐貍邊說邊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還故意把“客人”兩字咬得格外清晰,是個人都能聽出來他別有用心。
于是沒等葉挽秋開口詢問些什么,哪吒已經冷聲開口,點漆墨瞳里冷光湛然,看得人心頭一驚:“兩歲賣乖是討喜,兩百歲賣乖是心智有問題。”
葉留冬臉色一僵,本想硬著頭皮回應對方。奈何這位九天執法者對妖族的壓制是刻在血脈的,一般妖靈實在難以用勇氣去抗衡,能勉強同坐在一張飯桌上都已經是奇跡。
他咂咂嘴,沒敢接半句話,但敢繼續朝葉挽秋身邊更親近地靠過去。一副弱小可憐又無助的模樣,連毛茸茸的狐貍耳朵都忍不住從頭頂冒出來抖啊抖。
眼見哪吒臉色更冷,徑直放下手里的茶杯,青川君閉了閉眼睛,喚道:“留冬,別妨礙你阿姐吃飯,坐過去些。”
被叫了名字的小狐貍聳拉著耳朵,不情不愿地挪開幾寸,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了好了,吃飯吧。”葉挽秋夾起一塊燒雞放在他碗里,“喏,你最喜歡的。”
“謝謝阿姐。”
靈珠子回憶下這兩三個時辰內記住的名字,所有所思:“望夏,挽秋,留冬。青川君可是以四季之輪回為起名寓意?”
“正是。”青川君喝著酒回答。
那邊正啃著燒雞的小狐貍還不忘繼續補充:“而且我和阿姐的名字是一對,是挽留秋冬之意。”
聞言,哪吒冷笑一聲,聽著簡直滲骨的戰栗。
“是么?”靈珠子同樣轉看向葉留冬,不帶情緒的眼神看起來像極了哪吒,瞧得小狐貍呆愣一瞬。
后知后覺的冷意爬上脊背。
青川君面無表情夾起一箸龍魚糕塞進他碗里:“吃著飯就少說話,也不怕噎著。”說完,又看向靈珠子,“不知道北玄之主的口味,所以就讓燈花婆婆將各方菜色都做了些,嘗嘗看。”
“多謝青川君費心。”
如此總算是將話題轉移過去了。
青川君舒口氣,重新端起酒杯喝幾口,又重新添上一些。
旁邊的葉望夏則目光困惑地在哪吒、葉挽秋、靈珠子和葉留冬之間轉了幾圈,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但不敢確定,打算再看看。
葉挽秋看著這滿桌菜,正糾結該從哪個開始吃起,忽而聽到哪吒淡淡叫她一聲:“仙箬。”
“啊?”
她轉頭,看到他拿起筷子,精準挑中了她往日里最愛吃那樣給她夾到碗里,又用自己的碗給她盛了些湯放在她手邊。
葉留冬啃燒雞的動作凝固一瞬,滿臉都是“可惡,被搶先了”。
葉望夏遲疑著轉頭和青川君交換一個眼神,無聲詢問。
在得到類似肯定的回答后,她整個臉色都白了幾度,瞳孔放大。
“仙箬?”靈珠子面露疑惑,“可是太華主神的小字么?”
“正是。”
她答應著,聽到他又問:“敢問是何二字?”
“威靈仙之仙,箬蘭草之箬。”哪吒替她回答,清冷如泉的聲音和靈珠子的話一前一后響起,聽上去好像在自問自答那么相像。
倒是靈珠子在聽完這個解釋后,沉默著思索片刻,眼神幾經變換又重新落在葉挽秋身上,帶著種難以說清的深厚復雜:“是個寓意很好的名字,也是青川君起的?”
“是我。”哪吒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適時為葉挽秋碗里添些她喜歡的菜,照顧得自然而然。
不過在聽到這個回答后,輪到葉挽秋迷茫了:“不是……太乙天尊嗎?”
“師父當日擬了兩個小字,一個是丹箬,一個是仙箬。”對她說話時,哪吒的語氣總是明顯要柔和許多,“我給你定了現在這個。”
這樣講的話,也確實可以說是他起的。
“原來如此,我之前還不知道這回事。”她點點頭。
靈珠子聽完以后推算一下:“這么說,主神是自幼便和三太子相識了?”
“那倒不是。”葉挽秋誠實糾正,“那時候我們還沒見過面。”
“這樣么?”靈珠子眨下眼睛,看起來有點驚訝,“我還以為兩位是相識已久。”
葉留冬邊和燒雞搏斗邊抽空抬頭,進一步補刀解釋:“阿姐三百歲之前都沒出過百花深,不認識其他人的。”
雖然都是實話,但怎么聽怎么像是在劃清界限。
哪吒端碗的動作一沉,撇向葉留冬的眼神像是含著冰。本該是柔和的燈光落進他眼里,卻折出一道又尖又戾的鋒芒,瞧得人渾身血都涼一半。
總感覺他下一刻就會直接把這小狐貍丟進東海去喂龍。
于是葉挽秋趕緊又補充:“不過爺爺和太乙天尊是至交好友,我也是從小聽著三太子的事長大的。所以認真來講,也不能說是不認識,只是沒機會正式見面而已。”
“那主神和三太子是什么見到彼此的?”靈珠子好像真的對她和哪吒的事很感興趣。
“人間槐山那次。”
“她幼時放天燈。”
兩個截然不同又異口同聲的回答,讓周圍人都是一愣。
“放天燈?”葉挽秋一時間沒想起來這件事。
但哪吒卻記得相當清楚:“你第一次送我祈愿的時候,那段記憶就是你在山頂上放天燈。”說完,他停頓須臾,接著語氣平靜地補充,“好像還有誰跟其他人打架輸了,被罰不許吃燒雞兩個月。”
葉留冬一口燒雞噎在喉嚨里,臉都憋紅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瞪大。
“噢,那個啊。確實是我第一次去神龕點香時的祈愿。”葉挽秋很快回想起來,又覺得有點驚奇,“你居然記得這么清楚?”
“祈愿?”靈珠子重復。
“什么祈愿?怎么……怎么這些也能被知道?”葉留冬驚慌失措。
青川君同樣感到格外訝異:“三太子的意思是,仙箬這三百年來給你的每一次祈愿,都是有她自己的一部分記憶在的?”
“是這樣。”哪吒毫不避諱地承認道。
此言一出,葉望夏不由得頗為憐憫地轉向自家幼弟,意料之中地看到他已經滿臉菜色,好像最驕傲的希望之光都被掐滅埋土里去當花肥了。
而青川君則沉默下來,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一頓晚飯吃得膽戰心驚終于結束。
還沒等葉挽秋走出大門緩上口氣,右手忽然被一只冰涼凜硬的手抓住,耳邊是哪吒明顯正繃著的聲音:“跟我來。”
她沒能挪出去步子,因為左手同時也被另一只溫暖熟悉的手抓住,是葉留冬:“阿姐,我們去僰道城玩兒吧?你不是最喜歡那里的涼糕和苕絲糖了嗎?”
葉挽秋:“……”
“放手。”哪吒冷冷睨著葉留冬,毫無溫暖可言的聲調是的磨滿棱角的堅冰,帶著鋒利浸骨的質感滾過每一個人的聽覺,好似下一秒就會貼著敢挑釁他的人的喉嚨直接見血。
如此左右為男的尷尬局面,葉挽秋只想死。
回頭求救間,她看到青川君和葉望夏皆是滿臉接近裂開的震驚,像是完全沒想到還會有這么一幕。
只有靈珠子仍舊站在原地,云淡風輕地看著他們,臉上表情與點評都很克制:“青川君家的孩子果真不同凡響。這位更是勇氣可嘉。”
……這不動喜怒的陰陽怪氣模樣,更像哪吒了……
不過評價沒錯,確實勇氣可嘉。
明明已經被哪吒那句音量不大,卻充滿威脅性的話給弄得渾身都在抖,但是小狐貍還是扒拉著自家阿姐不肯松開。
過于真實的畏懼感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可憐了,聲音越說越弱:“阿姐,你讓我陪陪你吧。你這次離家又是這么久,我都好久沒見你了……”
察覺到哪吒已經沒有了跟他繼續幼稚爭執下去的耐心,似乎是想抬手直接做點什么。葉挽秋連忙抽出被小狐貍抱住的左手,一把將他按住,抬起頭滿眼希冀地望著他:“不如我們一起出去逛逛吧!”
開什么玩笑。
真要動手,一道蓮火過去,靈珠子作為麒麟之身都被毀了一層皮肉。要是落在葉留冬身上,那還不直接將他烤熟了。
不管用什么辦法,先把他的注意力轉移再說。
而且外面人多,越熱鬧的地方就越安全。
“你很想出去么?”哪吒垂眸看著她,眉尖微微有些不耐煩地皺著,但并不是對她。
葉挽秋遲疑一瞬,躊躇著該怎么表現才能讓自己看起來真的很急切。總算回過神來的青川君同樣非常頭疼,深吸口氣喚:“留冬,別去添亂。”
“可是,爺爺……”
他回頭還想說些什么,被葉望夏一把拖過去,面色凝重道:“聽爺爺的話。”
小狐貍瞪大眼睛,看了看葉挽秋又看了看青川君和二姐,滿臉“你們不如殺了我”的痛苦表情,好像馬上就要哭了。
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幼弟,見他這樣委屈,葉挽秋總免不了有點心軟。
她猶豫幾秒,正欲開口,卻聽到哪吒說:“走吧。”
“什么?”
“不是要出去逛么?”他拉著她的手,回頭。
“啊……是想出去來著。”葉挽秋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來這里還有一個人,于是有點緊張地問,“那個,靈珠子?”
畢竟這是在自己家,對方是遠道而來的客人,應該有的照顧禮數還是得有。哪怕只是象征性地問一句也得問問。
“我倒是不想添麻煩。”青年說完,看著葉挽秋暗地里松口氣的小表情笑起來,淡銀色的眼睛意味不明地閃爍下,緊跟著說出口的話卻是,“不過生平第一次來這西南之境,對這方的風土人情實在很好奇。不知主神與三太子可否愿意讓我們與你們同行。”
說好的不添麻煩呢……
而且這說話語氣和眼神,根本不是靈珠子,是璆鳴吧是璆鳴吧!
葉挽秋被他一句話弄得措手不及,只能睜大眼睛下意識看向青川君和葉望夏。
兩人沉默著閉了閉眼,意思是這個沒法攔,好歹人家是有頭有臉的客人,哪有攔著不讓出去玩的道理。
絕望。
想死。
為什么沒有一道天雷下來劈暈他們。
不敢劈哪吒劈她也好啊,反正讓她不用面對就好了。
她滿心都是吐槽,強壓冷汗正欲艱難答應,旁邊哪吒已經率先冷聲回懟道:“不愿意。”他瞥著對方,“看來上次的傷是好得差不多了。”
平心而論,在那狐妖的事情上,為了考慮葉挽秋的感受,以他的脾性而言能忍到現在已經算是極限。但對于靈珠子這般毫不相關的,他便半點也不想客氣。
不過這個回答倒是完全在璆鳴的意料之中。
所以他也不做任何糾纏,只依舊微笑著道:“那我們先去找一下墨琰,祝兩位大神玩得開心。”
一路驚魂未定地離開百花深,來到霧水對岸的人間僰道城里。
葉挽秋就這樣被哪吒抓著手走在一起。路上的人稠物穰,市井繁華,全都成了從眼底翩擦而過的斑斕虛影,半點沒落到實處。
唯一能被清晰感受到的,是手上來自身旁少年的體溫。
冰涼如雪,蓮香清逸。
“我們去哪兒?”她問。
哪吒側眸淡淡看著她:“你想去什么地方?”
對哦,畢竟是她說想來的。
于是葉挽秋想了想,指向其中一條格外熱鬧的街:“我記得那邊有賣糖畫的。上次本來想去買一個,但是人太多了沒來得及。要不今天我們去看看?”
“走吧。”
見他這會兒情緒平靜又非常好說話的樣子,葉挽秋試著晃下被他緊緊牽握著的手,琉璃似的烏色杏眼望著他眨了眨:“不生氣了?”
少年身上的清雋疏離感,同那湖水中央的蓮花一樣與生俱來。若非是他自己肯主動露出些許帶著親近的溫柔,那便看上去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不過與他神情中看似漠然的反應不同,開口說出來的話雖然聲調平穩,但是怎么聽怎么不對勁:“畢竟他是你幼弟。名分上來講,自然是如何親近你都不能被說什么。”
所以剛才就什么都懶得說了,打算直接動手是嗎?
而且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扯到名分這種如此嚴肅的東西了?
葉挽秋沉默一會兒,有些尷尬地解釋道:“留冬自小便這樣,是黏人了些……”
“只是這樣而已么?”哪吒低頭看著她,“你們一同長大。但你是青川君的繼承人,自認為照顧所有百花深妖靈皆是應該,所以一直把他當親生幼弟來縱容溺愛。可他對你什么想法,換做其他任何人都能輕易看出來。你不察覺,只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一番信息量過大的話,說得葉挽秋一愣一愣的,下意識辯解:“他……我,怎么會……”
“為什么不會?”哪吒反問,“你們本就不是真有血緣的親姐弟,何況你很好。”
就像所有生靈生來就會向往一切溫暖包容,溫柔真誠的存在一樣。他會因為葉挽秋身上的這些特質而喜愛她,那旁人也會。
他當然明白葉留冬的心思,因為他也是一樣的,所以能輕易看破。
想到這里,哪吒再次看著她。過于專注的視線垂落在她身上猶如實質化.絲絲縷縷,密密麻麻,接近纏繞的包圍。
“但是……”
“如果沒有在犁州城那時,我主動向你坦白。你會知道我對你是什么想法么?”
一言絕殺。
他一句話便輕而易舉將葉挽秋的思緒都攪亂得一團糟,腦子里開始自動回映當時那個吻,連帶著視線也不自覺從少年神情認真的黑色眼睛,下滑到那張微微抿著的薄朱色嘴唇上。
片刻后,葉挽秋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在看著什么出神,一下子像是被火焰燎到了翅尖的鳥,整個人都縮一下,慌忙別開視線。
她想抽回被握著手去指路,但是沒能成功,只好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僵硬轉移話題:“我們到了!”
只見那間小小的糖畫鋪子面前正擠著一堆來過眼癮的小孩,濃烈甜膩的香氣蔓延在空氣里,引得路人紛紛回頭。
攤主用糖勺將融化的淺褐色糖漿均勻涂抹,又仔細疊加出整齊規律的魚鱗形狀,點上眼珠。
一條栩栩如生的錦鯉便被凝固在了竹簽上。
做完這一切后,他抬起頭看向剛來的葉挽秋和哪吒,笑著道:“二位客官要畫個什么?”
說完,他注意到兩人牽在一起的手,頓時滿臉了然,繼而建議:“不如就畫對兒鴛鴦?正好能拼起來,還能一人一半。”
“還是畫朵蓮花吧。”葉挽秋眨眨眼道。
攤主噢一聲,手上已經忙活起來,熟練地倒糖起型,順道隨口笑問:“看來姑娘是很喜歡蓮花啊?”
就這么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問題,卻讓葉挽秋聽得當即愣住,眼神不自覺朝身旁看了看。正好瞥見哪吒也側過視線望著她,似乎正在等她回答。
明明只要坦誠回答和花有關的問題就好了,她卻被身旁少年這一眼看得莫名心慌意亂,想都沒想便回答道:“喜歡。”
說完感覺怪怪的,又硬著頭皮找補著:“畢竟……蓮花這么好看的東西,誰都會喜歡的。”
糖漿很快在空氣里凝固冷卻,化作燃燒的蓮花模樣,被串上竹簽遞給葉挽秋。
付錢后,他們離開原地,走上一段橫臥河面的石橋,看著許多花燈與掛著燈籠的小舟從橋下泛游而過。
哪吒見她只是拿著那串糖畫,問:“不打算嘗嘗么?”
葉挽秋看了看那片琥珀般晶瑩剔透的火焰蓮花,有點舍不得地搖搖頭:“這蓮花畫得這么好看,就這樣吃了有點可惜。”
“只是因為好看才覺得?”他偏頭。
葉挽秋不解地抬起臉,驀地感覺手里一空,是哪吒將糖畫拿在手里,遞到她嘴邊:“若是喜歡,再買一個就是了。嘗嘗看。”
絲縷甜味順著唇瓣與舌尖化在口中,和他身上的蓮花香融合在一起,倒真像是在舔著朵糖做的蓮花一般。
薄薄糖漿凝固成的花朵格外脆弱易碎,葉挽秋吃得小心翼翼,怕將它一下子弄壞了。唇舌中的溫暖將原本尖銳凌厲的花與焰融化成溫順模樣,連唇瓣上都是一層晶瑩蜜糖。
哪吒低眉認真看著她吃糖畫的樣子,鳳眼清明,墨色湛冷,仿佛一對被雪淬洗過的純黑翳珀,過于專注的目光更像是將她困進了眼底。
好像被她仔細舔咬過的并不是糖畫做成的蓮花,而是別的什么。
半化的糖絲最是柔軟,難以保持原本的完整。葉挽秋將那片搖搖欲墜的花瓣咬在嘴里,細碎如松脂的糖屑沾上嘴角,被哪吒抬手替她輕輕抹開。
糖屑香甜,略帶一點被她體溫融化后的黏膩。
他看了看,神情淡然地低頭將那幾粒糖末含進口中,吞咽一下。仍舊是寡淡無味的,并沒有看起來那么甜蜜誘人。
這下輪到葉挽秋睜大眼睛,滿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整個人頓時完全呆住了,半晌也說不出一句話。腦子里全是“他剛剛一臉面無表情地吃了什么?吃了什么吃了什么吃了什么?”
一時間,她感覺銀河里的所有星星全都一起砸在了她頭上,整個思緒都是過于震驚帶來的絕對空白。
“好吃么?”他嘗不出味道,就問她。眼神落在她染著層透亮糖漿的嘴唇上,眸色是半點光也透不出的深黑。
“啊……很甜。”葉挽秋其實沒太聽清楚他的話,能做回答全靠本能。
帶著蓮花香味的氣息驟然湊近,冰冷柔軟的嘴唇毫無征兆地吻上她的,凍得她瑟縮一下。火焰里開出的蓮花冰冷無比,帶來的情緒卻熱烈而直接。
還沒等她真正退開,就被一只手從后腦扣住,頗為強勢地將她按向面前的少年神。
過于突然的吻,讓葉挽秋忘記閉上眼睛,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抹近在咫尺,原本還算沉靜的漆黑眸色,被不斷盛開的情緒撩撥成一池涌動不安的深流。
因為僅僅只是彼此接觸便油然而生的強烈歡欣感,以及狂熱無聲的悸動從胸腔深處決堤開,一直高漲蔓延到咽喉,涌入指尖,充盈到接近戰栗。
糖漿與少年的呼吸共同化開在唇齒間,甜膩得過了頭。甚至讓葉挽秋有種喝多了荷花甜酒,開始頭腦發暈的感覺。
可是,月色正好,時光正好,遇到的人也正好。
一切本該如此。
一切早該如此。
第五十四章、同化
金日沉西, 晚膳剛過。
趁著時間還早,葉挽秋準備將采來的蒼燭果都清洗出來,然后試著給青川君釀壇酒。見她一個人在酒窖外忙活, 掃晴娘們紛紛飄過去問要不要幫忙。
“不了,這次我還是自己來吧。”她說著, 將蒼燭果并不熟練地切開, 挖干凈里面的籽擺在一旁。
今夜難得萬里無云。
滿月的銀輝從夜空中傾灑而下, 將山間常年繚繞不盡的霧海都映照成一片銀河般流動發亮,霜白無暇。無數提著發光小花的夜行精靈們忙碌在霧中覓食, 是閃爍其中的星星。
這些清澈明凈的光芒會凝結在七瓊寶樹上,化作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月芒珠, 用來搭配仙果泡酒最是合適。
葉挽秋切好蒼燭果后, 捧著銀瓶來到七瓊寶樹下看了看。
月光流淌在寶樹半透明的枝葉上, 看起來很像某種涌動其中的銀色血液,但距離完全凝結成型還有一段時間。
她索性坐在樹下等著,看那些夜行精靈們在花草間覓食,忽然聽到有人叫了自己一聲:“仙箬。”
葉挽秋循聲回頭, 詫異道:“二姐, 你怎么來了?”而且這次罕見的只有她一個人,景煜沒有跟在身邊。
她挨著葉挽秋坐下, 將手里提著的燈放到一旁。
清亮溫柔的燭火照在她裙擺上, 映在眸子里凝做一點金芒:“掃晴娘說你在這兒, 所以我過來。爺爺跟你說留冬的事了嗎?”
她說的是昨晚葉留冬本想黏著葉挽秋和哪吒一起出去,結果被青川君強行叫回來的事。
葉挽秋點點頭,嘆口氣:“說過了。”
昨晚, 她和哪吒剛從僰道城回來不久,就被青川君叫去說了這件事。回房時, 又在房間門口碰到了正等在那里的葉留冬。
小狐貍看起來是從未有過的低落與不安失措。
見到她后,他的目光先是掃過她耳垂上與哪吒一樣只戴著單邊的耳飾,視線顫縮幾下,張口問的第一個問題便是:“阿姐是當真喜歡……三太子的嗎?”
葉挽秋被他問得一下子愣住,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因為實在太突然,她自己也沒想好。
但這種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回答。
于是葉留冬看起來更難過了,聲音啞著繼續問:“什么時候開始的?”說完,他又像是再也咽不下那口氣,抬頭沖她喊道,“為什么要喜歡別人?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是最了解也最親近彼此的!”
“留冬,我是你姐姐。我一直都是這么想的。”葉挽秋開口,聲音里的冷靜讓她自己都驚訝。
明明在犁州城遇到與這差不多的情況時,或者說,當面前那個人是哪吒的時候,她遠遠沒有此時這種鎮定。
眼看小狐貍難過到快崩潰了,葉挽秋又忍不住心軟下來,走上前摸摸他的臉,柔聲哄勸道:“我們是家人,這一點不管怎么樣都不會改變。而且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照顧你是應該的。且你年歲小,沒有見過太多其他女子,會一時分不清自己對姐姐的喜歡和對心上人的喜歡很正常……”
“我分不清?!”葉留冬偏頭躲開她的手,生氣地打斷她的話,“那三太子又分得清嗎?他為什么喜歡阿姐?因為那些祈愿還是別的原因?阿姐憑什么就認為他分得清?”
說完,他幾乎是萬念俱灰地轉身離開原地,任憑葉挽秋如何叫他都不再回頭。
她站在廊下,看著葉留冬消失的方向發呆好一陣,然后那時候起就再也沒見到過對方。
小狐貍生起氣來脾氣倔得很,不想被找到的時候任憑怎么找都不見人影,兩天過去也絲毫沒有出現的打算。
葉挽秋放心不下,只能去問青川君。
老神仙喝著酒嘆氣道:“你讓他自己冷靜幾日再說吧。一時半會兒的,他肯定接受不了。但我也沒辦法,總不能看著他次次不要命地朝三太子槍尖上撞。”
說完,青川君猶豫幾秒,又看著葉挽秋,神情復雜地問:“倒是你自己呢?你是怎么想的?”
她沉默著,第一反應想起的卻是葉留冬前兩日問她的那些問題——他喜歡你又是因為什么?只是那些祈愿還是別的原因?你怎么就知道三太子分得清呢?
這么想著,她不禁有點走神,沒聽到葉望夏都說了些什么,直到被連著叫了好幾次名字才意識回籠,茫然地看著自家二姐:“什么?”
“你根本沒在聽啊。”葉望夏無奈地搖搖頭,又重復,“我是說,留冬那孩子,我也原以為只是格外黏你一些而已。畢竟你們一起長大,會如此親近也難怪。但你和三太子是……認真的?”
這個問題正好問到葉挽秋心頭上。
見她不說話,葉望夏伸手搭在她手背上,溫聲細語道:“雖然我知道三太子應當是個靠得住的人,也知道這事還得全憑你自己做主。但我還是想用過來人的經驗勸告兩句……”
說到這里時,她忽然停頓下來,沉默少頃,然后才接著開口,聲音中流露著罕見的苦澀:“越是尊高位重的人,許多時候越是身不由己。一旦在面臨立場,信念,君王之命,太平安寧,顧全大局這些沉重又宏大的問題時,男女情愛總是太過脆弱,不值一提。我……不希望你將來有一天也會成為這些東西的犧牲品。”
她說著,再次默然許久,然后才繼續開口:“就像我當初一樣。”
“二姐?”葉挽秋睜圓眼睛望著她,下意識抓緊她的手。
葉望夏淡淡笑著,烏黑眼睛里映照著燭火閃動,像是驟然涌出的一層瀲滟水光:“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和那人傀國師究竟是何關系?”
“的確好奇。”她坦誠道,“但我猜測那是姐姐的過往傷心事,提了也只會徒增煩惱,還不如不提。反正現在姐姐和我們是一家人,不管過去經歷了什么,往后都不會再有任何委屈。”
葉望夏笑著伸手摸了摸她的額發,重新執了她的手,這才緩緩道:“‘國師景煜,字懿瑄,皇帝國舅之子,秉性仁賢,年十七,娶妻親王之女穆氏。年二十,冊為國師,一生輔佐帝王,殫精竭慮,忠義仁厚。’這是史書上對他的記載,人間一代忠賢之臣。”
“而我,就是他十七歲那年,三書六禮,明媒正娶進來的妻子,親王之女,穆氏清虞。”
“夏日清月之夜而生,遍院虞美人開,便是我的名字。”
一番話,讓葉挽秋半晌反應不過來,只能愣愣看著她,聽到她繼續平淡地往下說:“我同景煜是青梅竹馬,從小便由爹娘定下了娃娃親,十七歲便結發為夫妻。”
“兩年后,我父親與一畫師相識,一見如故,經常在家設宴相邀,還買下過他許多畫作放在家中。卻沒想到,那畫師竟是前朝叛黨頭領。”
“后來東窗事發,皇帝驚怒不已,立刻動手鏟除其全部黨羽。又見我家遍掛叛黨頭領手跡,且我父親過往與他私交甚密,便下令也將穆家滿門抄斬。”
“而帶去這道圣旨,并將我家族親眷全部押上刑車的人,正是景煜。”
“為什么偏偏是他?”葉挽秋既震驚又不解,“是皇帝故意的?”
葉望夏默然點頭:“他是皇后親舅所生,亦是皇帝極為看重的臣子。現在我家出了那樣的事,自然要他親自動手才能讓人信服他沒有參與其中,好令滿朝文武毫無指摘之處。”
“聽皇后所說,景煜在寶殿前跪了兩天一夜,總算求得皇帝饒我一命。但是他若想繼續保全自己全家的安危榮辱與他未來的仕途,就需從此與我斷絕夫妻名分。”
“可那并非是姐姐家人之錯……”
“鐵證如山,皇帝是不會相信我父親的辯白的。而景煜也最后做了選擇,成了皇帝重用無比的國師。”
話已至此,都不用再繼續問,景煜做了何種選擇,再明顯不過。
“他身上有他家族的全部期望,而我已成被滿門抄斬流放的罪臣之女。孰輕孰重該做如何選,明眼人自然分得清。”
葉望夏說完,靜靜許久,又道:“那是我第一次忘卻顏面,丟掉尊嚴,用盡我一切能想到的辦法去哀求他徹查此事,為我家人討一個清白。但這件事已被皇帝深刻介懷,無人敢答應我的請求。”
“他自然也不敢。”
“我走投無路,只想要一紙休書,卻偏偏被他藏匿起來,說是等這陣時日過去就會把我接回家。他說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之情,任何人也無法比擬,一定會把我接回去,遵守我們白頭到老的約定。”
“可我全家慘死,我卻無能為力,又有何希望茍活于世間。”
“我已經失去了我所有的家人,我的尊嚴,我的驕傲。他也得到了他的尊高位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難道還要我被鎖在宅子里,看著他繼續迎娶別的女子。自己卻永遠被屈辱和恨意折磨,最后與他弄到兩看生厭,卻又不得不被愧疚束縛著相互折磨致死的地步?”
“我不要那樣。”
“若不能清清白白,光明正大活在人間,那我寧愿去死。”
“可他不能理解我。不僅禁錮了我僅剩的自由,還每天每夜都派人看守著我,一定要我活下去和他在一起。”
“但事到如今,我每次看到他,只會想到他帶圣旨而來,將我全家上下押送進大牢的樣子。”
“我已經體諒了他作為臣子,作為家族嫡子必須要成為國師的不得已。為什么他就是不能體諒我不想再存活于世的絕望?!”
至此,葉望夏算是將自己最不愿示人的過往全都吐露出來。
她轉頭,滿眼關切與疼惜地看著葉挽秋:“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謝爺爺和你們,讓我能重獲新生,再次有了能夠相互扶持相互依賴的家人們。所以我也想告訴妹妹你,這件事一定要慎重選擇。”
“你是如今神界最年輕的主神,又有爺爺作為帝君在。若是換做與九重天上的任何其他仙靈在一起,那將來無論發生什么,你都不可能是被動那個,也不會有半點委屈。”
“可三太子不一樣。”
“且不說他師父是太乙天尊,還有幾位神界最為德高望重的古神作為前輩與至交好友。仙箬你要知道,如今的神界就是他們與女媧始祖一起建立起來的,就是天帝見了他們也要敬重三分。”
“再加上三太子本身執握神界兵權,又是這九天之上的執法者,天帝更是向來縱容他的脾性。”
“那是能領著神界萬萬天兵,在六界各方戰無不勝的少年神將。他的心術,手段與實力,根本不是你我能比擬的。搞不好就算是爺爺親自出手,也不敢說有兩分多穩妥的把握。”
她邊說邊抬起手,替葉挽秋將眉眼邊微微垂落的幾縷碎發別開,語氣憂慮:“你若將來真是和他鬧上,怕是輕易討不到什么便宜。何況古往今來,凡是跟他對上的,就沒人能在他手里落得個好。”
她說得句句在理,讓葉挽秋代入感很強,感覺已經開始雞飛狗跳了。
于是短暫思慮后,她握住葉望夏的手,安慰性地拍了拍:“好啦,我明白二姐的意思,一定會好好考慮的。如今二姐將心里壓抑了這么多年的事說出來,往后可就慢慢試著不要再去為那些事煩惱了。我們都陪你。”
“好。”
她們一道收集了新凝結出的月芒珠回到宮中。葉望夏還得去教導幾個還在修行的小妖怪。葉挽秋則獨自去往酒窖,將晾干的蒼燭果與其他一早準備好的東西都裝進酒壇里。
掃晴娘們替她端來了前日采集好的各類仙草,臨走時又被叫住。
“你們見著留冬了嗎?”她問。
“沒呢,他就今日晚膳的時候出現了一下,然后就跑沒影了。”其中一只掃晴娘回答,“我們跟他說了帝女姐姐很擔心他,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
“沒事。你們去忙吧。”
她嘆氣著去摘折那些仙草,忽然聞到一縷格外熟悉的冷沁蓮香,于是抬頭看向門口,意料之中地看到哪吒正站在那里同樣望著她。
“你回來了?”葉挽秋眨眨眼。她記得下午青川君還說,因為神界軍營中有事,所以哪吒暫時離開回去了神界。
她還以為再怎么樣也得明天才能見到對方。
“處理得差不多就走了。”他說著走過來,低眉掃一眼她面前的幾捧仙草,又看了看旁邊的石壇,“是準備釀酒?”
她點點頭:“爺爺很愛喝這個,我就想學著也給他釀幾壇。”說著,她看了看剛被摘好的仙草,試著朝壇子里放了一些,“也不知道這樣夠不夠。”
“這些也要弄么?”哪吒拿起旁邊幾支掃晴娘剛從鏡湖里摘出來的蓮花。鮮紅欲滴的花朵上還掛著許多晶瑩水珠,搖晃著墜落在他手上。
“那只要花瓣,而且最后放進去就行。”
他依言將那些蓮花的花瓣一片片摘下來,沒說任何話,看起來是很專心在做著這種瑣碎小事,臉上神情從始至終都淡淡的。
只有眼神難以克制,總是時不時朝對面的少女望去,像是灰色的絲網,柔軟而充滿執著的韌性,因為過于專注而接近纏繞的地步。
末了,哪吒垂著視線輕聲道一句:“都好了。”
“謝謝。”葉挽秋放下仙草伸手去接,終于發現他似乎有些情緒不對,頓時愣一下,然后更認真地注視著他。
該怎么形容少年此刻給她的感覺。
像貓。
雖然看上去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疏離,不為所動。但就是能從那微微放低的眉眼間,不自然抿平的唇線,來回如尾巴一樣刻意又無意地掃過她臉上的目光中,察覺出他此刻心情欠佳的事實。
“你怎么了?”葉挽秋問,“是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
哪吒沒有回答,只伸手捉過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感受著那陣熟悉的安寧感徐徐蔓開在感官中,心情卻并沒有跟著輕盈起來。
他體溫本就冰涼,沾了清水后寒意更甚,握久了會讓葉挽秋有種自己正被深雪里長出的藤類緊緊束縛住,想要吸走自己身上所有溫暖與血肉的感覺。
“三太子?”她試探著喊了對方一聲。
沒得到回答,她思考幾秒,又改口:“哪吒。”
這次他總算有反應了:“方才我去尋你,聽到你和你姐姐在樹下的談話。”
啊?那時候他在?
葉挽秋僵硬一瞬,正疑惑自己為什么完全沒發現,甚至連平時總會聞到的蓮花香氣也半點沒察覺到。不過手實在有些冷,她便本能想抽回來,卻被對方更緊地握住。
“抱歉。”他以為她是在氣惱自己聽到她們的談話,想都沒想就挽留道,“是我不好。那時我本該避開的,但是……”
默然幾秒后,哪吒淺淺吐出口氣,接著說:“但那時,正好聽到她問起你對我究竟作何想,所以便不自覺留下來。”
回想起葉望夏在說完自己身世以后的那番真心勸告,雖確實在理,但落在哪吒耳中未免太過難聽,甚至會讓人覺得是在將他以壞處想。
于是葉挽秋連忙解釋:“我沒有介意你聽到,只是手太冷了。”
哪吒聽完微怔一瞬,掌心中浮出神火印記明滅須臾,原本冰冷的體溫逐漸變得與常人無異。
“現在呢?”他問,手上仍舊沒有要松開的意思。
見他執意要握著,葉挽秋也就任由他這么去,然后接著道:“不過我二姐的過往經歷,還請三太子幫忙保密。”
“我知道。”
她松口氣,又說:“其實我姐姐之所以那么說……只是因為她過往經歷太過不快且無法忘卻,又從小便十分關心我,所以才會稍微提醒我幾句。”
“誠然我明白,那話不好聽,換誰做當事人聽了都會不高興。所以我替她向你賠個禮,請三太子別介意好不好?”
哪吒定定看著她:“你這么說,是因為你覺得以你對我的了解,她對我們將來的擔心雖然是好意,但也根本用不上。還是你因為怕我聽了不高興,然后便對她有意見,用意完全只為保護她?”
葉挽秋語塞一瞬。
該說不說,就憑這覺察入微的敏銳心思,確實和葉望夏說得一樣。
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撒謊成功率為零,且直接否認后者也顯得太過虛假,她只得坦誠道:“都有。”
聽到她說也有前者的原因,哪吒眼中神色總算緩解些下來,握著她的手輕輕摸過她指尖:“不過你也沒有回答你姐姐,是因為還沒想好么?還是別的緣故?”
這個問題讓葉挽秋一下子又想起那日在廊下與葉留冬的對話,一時間也有些猶豫該如何說。
哪吒耐心等了片刻,然后聽到她有點困惑地朝自己問:“三太子這幾千年,曾經有喜歡過別的女子嗎?哪怕是一點點好感的?”
完全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哪吒不解地停頓一瞬,如實回答:“沒有過。”
“那為什么忽然對我……”說到底,葉留冬所說的那個問題也是葉挽秋自己曾經考慮過的。
“三太子那天曾與我說過,自你以涅火紅蓮化身而來那日起,便生烈癥,唯獨我的祈愿對此有奇效可以壓制。且蓮花身不知為何,對我的靈識有本能渴望。那……”
她說到這里沒說下去,似乎是在顧慮什么,但哪吒已經聽懂了:“你是想說,我自認為的喜歡你,其實只是蓮花身帶來的本能幻覺,并非真心這么想,是么?”
見她雖然沒有說話,但卻微微點了點頭的樣子,哪吒驀地笑起來:“你會這樣覺得,是因為你本身就太好。且作為守護人間的繼承人被培養起來,你從小便習慣了細致溫柔地照顧身邊每一個人,將他們保護在你身后。”
三百年的祈愿時光。
無數次的夢境相通。
還有從槐山初遇至今,無數次的相護相伴,讓哪吒對葉挽秋的了解怕是比她自己還要多。
“在你看來,護弱扶傷本是應該,是你再自然不過去做的一件事。他人對你因此而產生超乎尋常的依戀,你也很難察覺。”
“因為你其實并不明白,你所做的那些事,對他人而言……”他安靜須臾,腦海里回想起葉挽秋無數次不顧危險朝他跑來,在夢里溫柔寬慰他,在那個囚困了他幾千年的噩夢里,將他拼盡全力救出來時的模樣。
他想起他們身上那種沒有來由的命定聯系,想起他們在面臨相同局面時,總會默契展露出的驚人相似。
少年一雙鴉黑眼睫輕輕顫了顫,然后才改口:“不,是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
就像太陽那般,生來熱烈,生來美好,生來便能滋養萬物生長,是無數生命賴以存活的唯一生機來源。
但太陽自身并不會知道這一點,它只是那么做了而已,與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沒有什么分辨。
因此,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憑借自己非它不可的宿命,便妄圖將整個太陽都占為己有。
那是一種溫柔仁心,一視同仁的無情。
可是。
他與葉挽秋之間的聯系是天造地設,無可替代。當然與其他任何東西都不一樣,更應該是彼此唯一的例外。
哪吒重新抬起視線看著她。
少女面容清美,臉上神情坦然真誠,一身白衣潔凈無暇的模樣被他攬入眼底,恰如被困在深淵里的太陽。
而這也正是問題所在。
他再次意識到什么,視線驟然微微明滅一下。燭火投下的光暈落在他眼里明亮得太過虛浮,反而映照出那雙漂亮鳳眼里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們是如此相像。
他們還不夠相像。
他是以她所贈的安寧與光熱而生長起來的蓮花。
恣睢任性,熱烈瘋狂。
一面愿意將自己毫無保留地獻給她,一面渴望將她完完全全地吞噬下去,從此化作一體才好。
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葉挽秋沒有意識到,她的這種善良天性會有多容易會讓其他人就會對她產生喜愛與依戀,也是件好事。
因為她只需要能理解并接納他一個人就好了。
想到這里,哪吒不再多說什么,只低頭將臉埋進葉挽秋的手里,在她掌心中落下一個吻。
這是一個溫順到毫不設防的動作。
葉挽秋心中微顫,繼而蔓開一陣悸動的柔軟,主動伸手捧住他的臉:“你別這么說,別難過。”
哪吒笑了下,眼中卻沒有任何高興的情緒,接著便抬頭吻了吻她的嘴角,氣息明明很輕,卻因為距離過近而讓人忍不住感到一陣輕微的顫栗:“所以我也想問你,一直以來你這樣縱容我是為什么?”
“因為可憐?”
他早就發現葉挽秋這一點。
在底線以上,且只要對方不是她已經認定的敵人,她就總是容易心軟。
就像她對葉留冬那樣。
但這并不是他想要的。
“可憐”這樣的情緒實在太過普通又任意施舍。
他要的是葉挽秋和他一樣,把她最珍貴又最脆弱的那部分,把連著她心頭與魂魄的那份唯一給親手挖出來交換給他才行。
所以僅僅只是被打動還不夠。
他需要同化對方,需要一筆一劃教會她如何叫做“棲骨附生,之死靡它”。
只有徹頭徹尾的同類在一起,才會有足夠的安全感。
“不是的。”她說,“我從來沒有覺得你可憐,也不是因為這個才……”
葉挽秋抿下嘴唇,似乎是最后想了想,然后肯定回答:“對我而言,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就像我也告訴過你,每次碰到你的時候,我也會有莫名的熟悉感和親近感。”
“因為我有這種感覺,所以才擔心你其實……不過,既然你都說了不是,那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只是這種感覺實在太誘人也太美好,接觸得久了,那種依戀的感覺甚至無限接近于真正的喜愛之情。因此她需要小心分清,自己對哪吒每一次親近都格外縱容的默認態度,到底是否全是因為兩人之間的天生吸引與聯系,所以才這般不設防。
雖然客觀來講,只要眼前這個少年神想要,幾乎沒有人能拒絕他。葉挽秋默默想著。
“我明白了。”哪吒伸手輕輕摸過她的臉,“我會陪你想清楚的。”
她安靜感受著那只觸摸在自己臉上的手,慢慢側過頭,學著哪吒剛才的樣子,輕輕在他掌心間留下一個吻。
第五十五章、綰發
來到百花深的第十天, 墨琰身上的陰氣總算是拔除了大半。主要是考慮到他體質特殊,許多性烈的靈藥都不太能用,所以一直進展緩慢。
如今還留下幾分則是刻意為之, 畢竟不能讓他真的干干凈凈回鬼太歲和玉陰娘娘身邊去,否則太容易被發現。
“原來如此。爺爺果真考慮周到。”葉挽秋點點頭, 繼續在丹心房的無數藥柜里尋找能用在墨琰身上的幾味靈植。
這里的柜子實在太多, 重重疊疊, 從上到下,像個能把人繞暈頭的迷宮, 每一層都裝著無數珍貴靈藥。葉挽秋必須找得非常仔細,才能從中發現自己想要的某一樣。
掃晴娘們捧著銀盤跟在她身后, 裝著她找出來的各種藥材。
“這倒不是我想出來的。”青川君解釋, “是三太子提議這么做的。他也有出于別的考慮。”
“別的考慮?”葉挽秋疑惑重復, 將手里的陽焰草掐斷幾截下來交給掃晴娘,并囑咐她們一會煎藥時要先將它拿去曬曬才行。
“他對墨琰始終有戒心,且這又是場交易。因此在真正解決玉陰娘娘的事之前,他覺得不應該先將墨琰身上的陰氣全部化解干凈。”青川君回答。
她聽完若有所思, 倒也沒說什么, 只讓掃晴娘們去把藥煎出來。
一個時辰后,葉挽秋帶著她們去給墨琰送藥。
自從他被帶回百花深以后, 就一直被拘束在聽云臺里。哪吒沒有解開他手上的縛靈鎖, 意思就是一直被限制著他的自由。
墨琰自己也清楚, 所以日常幾乎不怎么出來走動,只在閣樓里安靜看書休息。
這次去的時候,葉挽秋答應并兌現了上次對方的請求, 幫他又帶了幾本新書過去打發時間。
她不確定墨琰會喜歡看什么,只好幾種都各挑了一本。
去選書時, 正好遇到同樣也在汲古閣里看書的玉雪麒麟。她著意看了看對方的眼睛,發現青年的眼神淡然而熟悉,立即便認出此刻對她行禮問安的人是靈珠子,并非璆鳴。
“主神可是來看書休閑片刻的?”他問。
葉挽秋注意到他面前正攤開著一本有關太若靈族的古書,心中微感疑惑,但也沒有多問,只回答:“我來給墨琰帶兩本書過去。他如今的陰氣已經祛除得差不多,應該再過兩日便能按照計劃回到玉陰娘娘身邊。”
他眨眨眼,唇邊笑痕淺淡:“主神還是一如既往對身邊的人都很好。如今您在這里有了溫暖舒心的生活,有愛重您的家人,實在再好不過。”
真的好像。
他此時一個低眉,一個眨眼,一句話的語氣,真的好像哪吒。
以前葉挽秋每次看到或聽說,所謂“形似只是一時皮囊,神似才是不變骨韻”之類的話,總覺得很難想象。
明明連長相都完全不同的人,怎么會讓人覺得相似?
但如今看著每次由靈珠子為主導的玉雪麒麟,她算是全明白了。
不過他的話著實讓人有些奇怪。
“你以前認識我嗎?為什么說是一如既往?”她問。
“主神肯在初見時便慷慨贈藥給我們治傷,又在龍骨石事變中舍身保護我們,可見心性仁良。”靈珠子淺笑著回答,淡銀雙眸如凝視著她的月亮,清寂又美麗,“我們在這里幾日,并未告訴過燈花婆婆所愛口味如何。”
“但后來聽掃晴娘也說是主神記住了我們的口味,所以叮囑在備膳制茶時都要多加注意。如今看主神對待只是交易往來的墨琰也愿細心照顧,更是應證這點。”
她聽完愣下,笑著道:“平時總覺得比起璆鳴,你的話格外少些,沒想到還挺會夸人。那我就來者不拒都收下了。”
說完,她帶著掃晴娘們轉身準備離開去聽云臺,忽然聽到靈珠子又叫她一聲:“主神。”
葉挽秋回頭,迎光望向他,一雙杏眼剔透如遍染光輝的琉璃珠子,干凈得令人心神皆晃。
“之前便一直都想問,為何主神只愛一身白衣?”靈珠子看著她,語調很輕,讓聽者琢磨不出他話中究竟是何意味。
這個問題倒是有些出乎葉挽秋的意料之外。
她想了想,回答:“小時候就愛這么穿,覺得好看吧。”其實她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怎么了?”
“沒有。只是覺得,主神若是穿紅衣一定也會很漂亮。”
她回想起自己三百歲生辰那日,穿上葉望夏為她做的一身紅衣時,大家也這么說。
拿著書離開汲古閣,她還在思考靈珠子方才那句話,出門便遇到哪吒朝她走來。紅蓮化身而來的少年,每次出現時,嗅覺總是先比眼睛注意到他。
循著那陣熟悉的清冷氣息抬起頭,葉挽秋只感覺手中一輕,幾本書被他自然而然接過去。
哪吒低頭看一眼:“這些你不都看過么?”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詫異。
“之前你給我的祈愿里有出現過。”他回答,然后又問,“要去哪兒?”
“聽云臺。”葉挽秋解釋,“墨琰之前請我幫忙尋幾本新書去解悶,正好掃晴娘剛煎了藥,就一并拿過去。”
都是很正常的解釋,哪吒聽完的重點卻在于:“你都是親自去看他的么?”
“那倒沒有。只是爺爺猜測,都過了這些天,墨琰身上的陰氣應該快要消解得差不多剛剛好了,所以讓我去幫忙看看。”她說著,伸手捉起哪吒一縷柔冷長發,用發尾輕輕掃了掃他的臉,笑著道,“陪我一起過去吧?”
“好。”
他們結伴來到聽云臺,卻見這里正被一團靈力輕盈籠罩著。灰色的流光是傾瀉而出的無盡薄紗,直掩得天光昏沉,煙霧朦朧。無數星子般的碎芒浮動其中,流溢漫漫,晶瑩閃爍。
不管是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只要撞進這層煙灰輕紗似的罩子里都會忽然失去行動力,繼而如同睡著般乖巧愜意。
“這是什么?”葉挽秋不解地看著眼前一切。
哪吒則顰起眉心,手中神光流轉,混天綾從心而動飄揚開,瞬間便攪散了這層靈力匯聚而成的罩子,只留滿目清明。
“這是夢魘陣,會讓踏進去的生靈陷入昏睡中。”他說著,牽住葉挽秋的手。腕間紅綾飄動,格外親昵地纏上她的手腕,像是一條栓在兩人之間的紅線。
“墨琰弄的?”葉挽秋左右看了看,沒見到那個深藍色的身影。
而哪吒則目光凌厲地盯著那叢無盡夏盛開得最為茂盛的地方,冷聲道:“出來!”
她驀地回頭望去,果然看到墨琰正從那方向走出來,朝他們行禮賠罪道:“不知三太子和主神前來,一時沒來得及收回法術,還請恕罪。我并無他意,只是在試探自己恢復了多少。”
“你會夢魘之術?”葉挽秋格外驚異。
“生來便有。”他回答,“只是后來身體血脈皆被陰氣侵蝕,便一直被壓制著。”
能生來便有夢魘之術的生靈?
葉挽秋朝哪吒望去。少年清冷漂亮的側臉上沒有展露出多少表情,也許是因為當下比起需要立刻解決的玉陰娘娘事件,他對墨琰本身的來歷并不怎么感興趣。
“這是今日第一道的藥。”葉挽秋偏頭示意掃晴娘將藥端過去,然后又問,“你最近感覺還好嗎?爺爺讓我來給你看看恢復情況。”
“托各位大神的福,在下已經好許多了。”說完,墨琰又遲疑片刻,似乎還有什么沒說出口。
葉挽秋察覺到,于是勸告:“你但說無妨,不必有顧慮。既然已經答應會為你祛除陰氣,那我們必定是會做到的。”
墨琰恭敬地欠一欠身:“多謝主神關懷。別的都還好,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最近兩三日時常會感覺頭痛,夜里會有心悸驚醒,靈識混散的癥狀。有些像我剛被陰氣侵襲的狀態。”
“這樣嗎?”葉挽秋思考一會兒,猜測,“也許是因為已經開始觸動到你心脈中扎根的陰氣,所以會有兩相沖突之感。先坐下,我幫你看看吧。”
“多謝主神。”
三人來到庭院中坐下,葉挽秋正想抬手碰到墨琰的胸口,以靈力匯入進去查看他周身靈力與經脈恢復狀態,忽然被哪吒出聲打斷:“不如我來。”
聞言,葉挽秋愣一下。墨琰則難以掩飾地僵硬住,似乎聽到了什么慘絕人寰的可怕消息。一雙陰雨天般的深灰眼眸望向面前的少女主神,竟隱約透出一種求救意味。
葉挽秋收回手:“倒也不是什么麻煩事,很快就好。”
“所以還是我來比較好。”哪吒沒做任何解釋,只態度肯定。
那就是完全躲不過了。
墨琰認命地閉了閉眼睛,勉強端出一個謙遜無害的淺笑:“那……實在有勞三太子。”
“無妨。”
到底他體內的陰氣還沒有被完全清除干凈,驟然遇到紅蓮之身至純至烈的神力試探,感覺就像有一團火在沿著四肢百骸吞噬燃燒。
哪怕墨琰已經忍了又忍,還是控制在不住冒出一身冷汗,看起來就像是剛從水里撈起來的虛弱。
須臾后,哪吒收回手,眼神微微閃爍一下,似乎是想說什么,但又停住,只道:“喝藥吧。仙箬沒猜錯,你如今體內陰氣確實只剩還盤踞在心脈處的尚未拔除,且根深蒂固,短時間內清除不了。等事情全部解決以后,再想辦法為你徹底化干凈。”
大約是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與這位天軍統帥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所以對于這個暫停治療的安排,墨琰倒也接受得非常自然:“在下明白,一切聽憑三太子與主神安排。”
“不過。”哪吒又說,眼神看向墨琰時多了幾分探究的銳利,“你是不是吃過什么不屬于你的東西?而且那東西一直留在你體內。”
墨琰聞言臉色一愣,深灰色的眼睛睜大了看著對方,片刻后才回神點頭道:“我幼時曾被鬼太歲逼迫吃過他真身的一小部分。我以為那東西就和陰氣一樣,會將我的肉身緩慢腐蝕,直到成為他的容器。”
逼人吃自己真身是什么變態行徑?
而且,把自己真身切下來不該痛得要死要活嗎?
葉挽秋正驚愕不已間,聽到哪吒又說:“恰好相反。那東西并沒有被你吸收,而是一直寄生在你心脈之處,壓制你的靈力,成為陰氣扎根之源。要想徹底清除你體內的陰氣,就必須把它拔除出來。”
說著,他又補充:“或者把鬼太歲殺了應該也可以。”
他的語氣輕巧得像是在訴說要怎么捏死一只螞蟻。
墨琰有些反應不過來地摸了摸自己心口之處,接著便起身行大禮道:“墨琰愿為三太子效力,換取一線生機。”
“起來吧。”
離開聽云臺后,葉挽秋問起哪吒剛才是發現了什么,所以有一片刻的欲言又止。
哪吒回答:“他的夢魘之術的確是天生而來。因為他并非普通凡人。”
“什么意思?”葉挽秋連忙問。
“他的肉身是人沒錯,但魂魄與凡人完全不同,甚至有仙靈氣息。也正是有這種滋養,他的肉身才能承受住這么久的陰氣侵蝕,且即使被迫吃下了鬼太歲的一部分也沒有被同化。”
哪吒說著,思慮幾秒:“這個人的來歷應該沒這么簡單,我先讓韶嵐去冥府和神界查探看看。有消息了告訴你。”
“好。”
午膳過后,葉挽秋正在酒窖里忙活著,將前天封好的幾壇酒仔細存進地下去,等著明年再取出來。
好不容易忙活完后,幾只掃晴娘進來傳話,說是剛才蔚黎古神的神使來過一趟,邀請她和青川君還有哪吒晚上去神界天樞宮嘗頓晚宴。
她一面點頭答應著,一面有些疑惑,想不起今日是個什么特殊日子,值得蔚黎他們特意設宴。
問起哪吒時,他也搖搖頭,只說:“許是尋常聚下而已。他們極少同神界其他仙靈有什么往來,要叫也只會叫師父和青川君,再有就是我們兩個了。”
提到這里,葉挽秋又想起另一件事:“雖然我是在晉神試煉結束,去神界面見天帝時才第一次見到蔚黎古神他們,但他們對我卻格外親切。”
這點一直讓她挺意外的。
不過她旋即又想通到:“應該是因為爺爺的緣故吧。”
說完,她又轉向哪吒,指了指梳妝臺上那堆琳瑯滿目的珍奇寶飾:“幫我挑一下?”
哪吒依言仔細打量片刻,又看了看她今日所穿的荼白色衣裙,然后從中選出幾支簪花拿起來:“和你衣服上的繡紋相配。”
她瞧著也覺得挺合適,正打算喚來紙偶給自己梳妝,卻見哪吒站起身來走到自己背后,手里拿著簪花,對著鏡子嘗試放了放,問:“是這里?我記得你平時也喜歡在這里戴簪花。”
葉挽秋沒回答這個,而是頗為詫異地從鏡子里對上他的視線:“三太子要給我梳頭?”
“可以么?”他垂眸詢問。
見他竟然是認真的,葉挽秋不由得怔愣片刻,接著才笑著回答:“當然可以啊。但問題是,三太子會梳女孩子的發髻和編辮子之類的嗎?”
這確實是個問題。
少年是六界夸耀的天賜將才,尊高位重,殺伐決斷。一雙手握得最多的便是自己那隨身而帶的諸多法器,或是天帝賜下的軍令與神旨,總與褫奪生死之類的事脫不了干系。
像此刻這樣動作輕柔地握著女孩子的長發,準備給她梳理編發的事,還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簡而言之,并不會。
能給他自己束個高馬尾,戴個頭冠已經是極限。
于是哪吒思考半秒,平靜道:“你可以教我。”說完,他又繼續補充,“我學東西一向很快。”
“你真要給我梳頭?”葉挽秋轉過身來看著他,表情驚訝,“為什么?”
他沉默一息,視線只有落在葉挽秋身上時,才會將周圍的光亮也一并攬入些許,讓少女落入他眼中的模樣總是清靈美好的。
“蔚黎古神的頭發都是夙辰古神為她梳理的。”哪吒回答。
只此簡短一句,半字不提心意,卻又字字都是心意。
葉挽秋有點出神地看著他良久,接著重新掛起一個明艷動人的笑:“那就看三太子現學現做得怎么樣。”
說完,她打個響指喚出一群紙偶,讓它們負責當這次的指教先生,自己則看著鏡中的少年神情認真地仔細學著。
黑色的長發軟而冰涼,在傍晚的暮光里泛著細碎的光澤,濃密垂順如一條靜謐的河流從哪吒手中流瀉而過。
他先是習慣性用手指為梳幫她稍微理了理,然后拿起桌上的玉骨梳,又依照紙偶的提醒蘸上一點香膏,將葉挽秋的頭發慢慢順一遍。
接著便是最麻煩的發髻環節。
向來在修行術法上一點即通,天資絕佳的紅蓮三太子,第一感覺到了棘手挑戰。那些光滑的發絲到了他手上完全不聽指揮,總是這里漏出去一縷,那里松開一截。
好不容易扎出來的發髻卻沒個該有的漂亮形狀,于是又拆開重來。
連續失敗兩次后,哪吒再看著手里的頭發,臉色微微凝重起來。好像他不是要給女孩子梳頭,而是在想辦法該怎么用一支天軍直取敵手老巢,殺它個片甲不留。
葉挽秋被他這道眼神看得頭皮一麻,不由得動了動,正好哪吒抬起手,不小心扯到她頭發。
他立刻停下來問:“弄痛你了?”
葉挽秋被他這種微妙的緊張感逗樂到,開口安慰:“不痛的,你放心梳好了。”
經過一番努力嘗試與學習后,花了近平時快三四倍的時間,總算將發髻與辮子都梳好。
“很麻煩吧?”她看著面前正認真將那只蝴蝶發夾擺好位置的少年,輕快調侃著道,“比你調兵布陣還麻煩的那種。”
蝴蝶是用云朵與天光共同紡成的彩絲來編織而成,靈動逼真,無風自動。戴上去就像是真有蝴蝶停留其上,不斷扇動翅膀的驚艷。
眼見終于完全弄好,哪吒松口氣回答:“是有一些。不過慢慢熟悉了就好。”
“你想一直幫我梳頭啊?”她再次愣下。
而哪吒也看著她,冰涼手指滑過她臉孔時,帶來一陣仿佛被軟玉觸碰過的微凜冷感:“或者你有別的人選么?”
葉挽秋故作深思片刻,杏眼含笑著故意逗他道:“要真有呢?”
他笑起來,目光灰澈,臉上神情不改,但眼中映著的卻不再是柔和細碎的明亮,而是驟然冷淡下去的薄霜覆蓋:“如果你有什么恨之入骨到想讓他死無全尸,永不超生的仇家,倒是可以趁現在就說是他。”
說完,他在葉挽秋緩慢睜大眼睛的驚愕神情中,最后替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格外耐心又認真地再次確定:“有人選么?”
她還沒從剛才那句信息量過大的話里回過神來,但已經本能搖了搖頭:“沒有。”
還是很難適應。
每次哪吒說到一些格外殘忍的東西時,他的態度和語氣總是那么平靜。
平靜得讓人恐懼。
以前提到陳塘關時就是這樣,后來在風祁山下談及人性本就如此時也是這樣,再到現在說出這番話。
葉挽秋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只覺得哪吒身上的確有著許多非常矛盾卻也鮮明的特性:
孤僻而熱烈。
既是不近人情,也是仁心護世。
行事恣睢偏激,似乎高傲得目空一切,卻又對特定的人或事始終存著份僅剩的少年柔情。
不過,也許是自小在陳塘關那種充滿扭曲的環境里成長起來,又經歷過數千年以生死相博的戰場淬煉,哪吒好像并不懂得什么叫順其自然,放手釋懷。
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饒過別人也是饒過自己”之類的道理,在他這里是根本不存在的。
少年生來便是敢屠龍鬧海,只身對抗整個東海的囂烈個性。
他想要的就是會得到。
哪怕過程鮮血淋漓,觸目驚心,甚至于支離破碎得遍地都是,他都一定會得到。
還在葉挽秋發呆的時候,哪吒主動湊上來吻了吻她的眉心,然后是嘴唇。
她嘗到了一股冰雪蓮花般清冽又鋒利的寒香。
“所以別開這種玩笑。”
他說著,又將目光轉向一旁掛著耳飾的許多盒子,語氣仍舊輕巧,好像兩人剛過只是討論了一下天氣如何:“有想戴的么?還是我幫你挑?”
“你挑吧。”葉挽秋感覺思緒里還是一片混亂。
哪吒看了片刻,選出其中一對精致簡練的紅葉耳環取下來,為她戴上右邊,然后將另一只放進她手里:“幫我換上?”
她回過神,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耳環,又抬頭看著面前正專注望著自己的少年,伸手替他換上另一只。
完全一樣的兩枚赤色楓葉,鏡子般晃晃悠悠在兩人耳上。
“走吧。”他拉起葉挽秋的手。
第五十六章、宿命
夜色降臨, 太陽已經回到扶桑樹上,窩進樹葉最茂盛的地方休息。無數星星則整裝出發,從天海里一群接一群地飛出來, 像是漫天飛舞的銀光螢火蟲。
天海浩渺,難免會有星星躲懶不肯上崗。幾次三番催不動后, 負責輪值將同伴叫醒的星星氣得在云端直跳。
接著, 它們又湊在一起嘰嘰咕咕片刻, 然后一拍即合去扶桑樹上合力摘下一片樹葉,小心翼翼去薅了薅那顆沉睡的太陽, 弄下一點點燦爛金黃的日光盛在葉尖上,晃蕩如融化的黃金那樣。
就著這一星半點的日光作為威懾, 它們將每個試圖躲懶的同伴都從睡夢里強行叫醒。
原本懶得動的胖星星見了這光輝, 立刻從云海中連滾帶爬鬼哭狼嚎地掙扎起來, 積極跟上月亮的步伐,后面是金燦燦的光芒在一路追著火燒屁股。
葉挽秋瞧著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不由得肅然起敬。
看來這年頭星星也不好做啊,運氣好還能和天幕上的流云打聲招呼, 幫忙將自己遮住一陣來打個盹。運氣不好就得自己硬扛著站崗一整夜熬過去。
“仙箬!”身后傳來蔚黎的呼喚聲。
她回頭, 看到對方剛從制膳房里掙扎出來,手里捧著一盤形狀奇特的苕絲糖遞到她面前, 滿臉期待:“記得你喜歡吃這個, 所以現趕著剛學的, 嘗嘗看?”
哪吒看著那團“很明顯一定有哪里非常不對勁的怪東西”欲言又止,連目光都凝重一瞬,正欲開口阻止, 葉挽秋已經拿起一塊來了。
她嘗了一口。
……怎么說呢,味道非常抽象, 不是能用語言來形容的那種。
如果硬要描述的話,那大概就是本來活在陽間的生靈,卻突然吃到了來自地獄的不該吃的東西。好像整個靈魂都被污染,跳進銀河也洗不掉那種可怕的味道。
明明在拿起來之前,葉挽秋還覺得,既然原料都是很好吃的東西,那放在一起攪和攪和以后,再難吃也難吃不到哪里去。
結果證明是她涉世未深,大意了。
也不知道這一口下去要是她沒繃住,靈魂直接脫離而出掉進冥府里去,和黑白無常來個六目相對,那一時間到底誰會更慌張。
終于咽下去的那一剎那,她感覺一切都開始離她遠去,眼前已經逐漸出現走馬燈了。
“……仙箬?!”有誰在叫她,聽語氣很急切的樣子。
原來自己這短短三百年生命里有這么多快樂美好的瞬間,真是不虛此生。
但是為什么走馬燈的最后那個畫面是哪吒一邊給她梳頭,一邊冷笑著問她,往后余生是不是想要其他人給她梳頭的詭異場景啊?
你這花有大問題吧,精神狀態一看就很需要……
“去看醫仙——!”葉挽秋拼盡全力喊出這么一句,總算把那口悶在胸口的氣給順了出去,接著便從那口劇毒的苕絲糖中回過魂來,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竟然已經躺在了榻上。
蔚黎正在一旁滿臉心有余悸,看上去連面色都白了幾分:“還好還好你沒事,不然青川君和小紅蓮非得宰了我。”
說著,她又有點震撼于葉挽秋剛剛掙扎著喊出的那句話:“都快暈過去了還能知道要去看醫仙自救,很好,很有求生意志!”
“我不是說我要去……”她正下意識解釋著,忽然又住嘴,是哪吒端了杯清茶過來給她。
她先是一僵,連同望著對方的眼神都跟著虛散幾秒。接著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剛才并沒有把那句腦子不清醒時想的胡話給說出來,繼而松口氣,接過那杯茶。
“還好么?”哪吒看著她剛才那一瞬間連臉色都變了的樣子,“我還是把醫仙叫過來吧。”
她差點被嗆到,連忙放了茶杯伸手拉住對方:“不用不用,我沒事,真的沒事!”
見她態度堅持,哪吒抿下唇,又坐回她身邊,然后轉頭看著蔚黎,表情難得有點復雜:“你到底在里面放了什么?”
蔚黎大為委屈:“我都是按照食神教我的辦法來做的啊!”
哪吒和葉挽秋默契對視一眼,神情中充滿了不信任。
“對了,爺爺呢?”葉挽秋又問。
“啊,他和阿辰有事商量。”蔚黎避開她的視線,只眉尖緊皺著盯著那盤莫可名狀的東西,“不應該啊。”
見她似乎大受打擊,葉挽秋又于心不忍,試圖安慰:“呃,其實也沒有那么難吃,只是我剛剛沒做好準備,所以……”
不過這個安慰看起來完全沒奏效,甚至讓蔚黎嘆息得更惆悵了。
她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別的好話,于是輕輕拉了拉哪吒的手,示意他也說點什么來挽回局面。
哪吒捏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便敷衍安慰道:“其實也不是一無是處。”
“對啊對啊,古神不要灰心,多加練習一定會好的。”
葉挽秋拍拍蔚黎的肩膀,接著便聽到哪吒繼續說:“如果將其拿到戰場上去,做個直取敵軍領袖首級的獨門暗器,倒是相當合適。”
葉挽秋:“……”
如果不會說安慰人的話其實可以不用說的。
蔚黎顯然也被打擊到了,一臉憂愁悲戚:“你這花怎么這么毒的嘴?想你小時候我可沒少抱你哄你。如今長大了就一點也不知道照顧老神的脆弱心靈,真是叫神傷心!”
哪吒不為所動,語氣淡淡道:“你只要看到好看的都喜歡又摸又抱。”
蔚黎一聽便斂了方才的虛假傷心姿態,理直氣壯道:“那又怎么了?這漫漫神生如此空虛寂寞,沒點美色來調劑可怎么過得去。還是說小紅蓮你看到我又摸又抱其他漂亮小仙童,所以吃醋了?”
哪吒沒理她,只拉著葉挽秋起身,然后才道:“知道你空虛寂寞了,我這就去告訴夙辰古神。”
蔚黎:“……你到底是那紅蓮花變來的還是黑蓮花啊?!”
質問完,她又轉頭苦著臉看向葉挽秋:“我真擔心你將來要真跟他在一塊,遲早會被他這張嘴給氣死。”
葉挽秋頓一下,還沒來得及回答什么。哪吒已經側過臉,眼神不冷不熱地掃她一遍,聲音冰涼:“她不一樣,用不著古神操心。”
蔚黎:“……個小蓮花崽子還兩副面孔。”
葉挽秋跟著他走出偏殿,看到夙辰,明煌和青川君三個正聚在觀星臺上低聲交談著什么。
聽完青川君的敘述,明煌若有所思:“這么說,可以確定玉陰娘娘的身份就是當初丟失的那個東西了?”
“我問過墨琰,他說玉陰娘娘出現的時間也不過八九百年,與懸息當年在乾元山搞出的那攤子事在時間上基本吻合。”青川君看上去格外頭痛,“畢竟那東西當年也是一對死物,只不過后來……”
說到這里,他嘆口氣,滿面憂愁:“也是因為當初用凈念蓮火試過卻沒辦法消除,所以才封印在那對東西里。誰曾想被懸息給順手偷走了,遺失下界造成如今大禍。”
“若真是這樣,那可就麻煩了。”明煌嘖一聲,“當年即使用了凈念蓮火也沒法消除的東西,如今又借古玉修成人形,怕是更加不懼凈念蓮火了。難道……要用業火?”
“那可不行!”
青川君慌忙道:“業火是三太子蓮花身的本命源火之一。他如今這個狀態本就殘缺不全,是萬萬不能用那火的。”
明煌又何嘗不知這點。因此短暫思考后,他轉看向一言不發的夙辰:“兄長如何看?我們要親自下界去收服那玉靈嗎?”
夙辰垂眸望著手中那枚斷做兩截又遍染毒紋的玉佩,指尖在“戚妜”二字上輕輕點了點,旋即搖頭:“不。我們插不了手。這是三太子和仙箬的宿命,必須由他們親自去解決。這也是當初女媧始祖與他們的約定,否則就不會有如今的三太子和仙箬了。”
“可是,若那玉靈真不懼凈念蓮火,該要如何是好?”青川君眉頭緊皺。
司夜之神沉吟片刻,忽然道:“玉雪麒麟。”
“你是說……”
“靈珠子的執念不就在他身上嗎?”夙辰頷首道,“也許他會成為徹底解決這件事的關鍵。”
說著,他側頭看了看一旁銀光閃耀的星象輪轉圖:“也該到星位歸一的時候了。”
青川君默然片刻,轉頭看著不遠處的葉挽秋和哪吒。
兩人姿態親近,站在一起的模樣一如當年,分毫未變。
許是剛才多嘗了幾顆冰酒云果的緣故,葉挽秋逐漸感覺有些微醺上頭的熱,于是下意識想找點什么清涼的東西來降溫。
“要找什么?”哪吒注意到她到處看了幾眼的樣子。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下:“吃了幾顆冰酒云果,現在有點熱。”
他垂眸看了看她正捏轉著玉杯的動作,伸手輕輕握住她的:“這樣好一點么?”
少年手指修長,從指根到腕間,手骨輪廓凜硬明晰。蓮花身的冰涼體溫像是一汪清泉,讓葉挽秋在恍惚間忍不住反手將哪吒握得更緊。
臉頰騰著團熱氣,她轉頭貼在他肩膀處降下溫,涌入鼻尖的清冽蓮香讓人逐漸回醒不少。
淺醺朦朧間,她忽然回想起那個夢。夢中自己也是這樣毫不設防地依靠在一個白衣少年肩頭,安寧得好像已經等待了這一刻很久很久。
三日后,墨琰遵照計劃先離開百花深回到九昭山,繼續留在鬼太歲和玉陰娘娘身邊傳遞消息。
根據墨琰的說法,鬼太歲與玉陰娘娘息息相關,似有共生之聯。要想逼出后者,就必須先解決鬼太歲。
“但據我揣測,鬼太歲的存在時間應該是比玉陰娘娘要久不少的。”
墨琰在信中寫道:“‘深山有太歲,以靈為食,吸納壽長’。鬼太歲的壽數都是他吞噬了其他生靈掠奪而來。九昭山中所有活著的生靈,不管是能動的還是不能動的,都已經被他吃空了。所以近百年來,他一直在不斷朝外擴張。”
“鬼太歲喜陰懼陽,更畏火。其真身所在之處應該是九昭山某處,我并未親眼見過。因其被玉陰娘娘控制,若無容器,真身無法化形便不能動的緣故。只有玉陰娘娘知道他的具體藏身地。”
“他會將自己的真身切下來喂給其他生靈,尤其是人,以此控制他們的行為與思想,也將他帶去不同的地方。”
“一旦吃下鬼太歲真身,就會被他寄生,終日被困幻覺中。先是行為瘋癲,然后同樣出現喜陰畏熱之癥,最后化作‘人樹’或‘人花’。其味芳香異常,引眾人或禽獸分食,繼而廣為傳播。”
“且‘人樹’與‘人花’皆是晝伏夜出。一旦太陽落山,它們便會大批出動,抓捕生靈作為食物。鬼太歲會優先吞吃作為食物的人或動物,以補充自身壽數。若遇‘人樹’‘人花’在白晝里被分食嚴重,導致殘缺時,也會被鬼太歲一并吞吃。”
“‘人樹’與‘人花’剛成型時,若是在白日里便會原地不動。其血被太歲肉污染,少量食用會產生愉悅情緒,令人感到飄飄欲仙。因此九昭山附近各地,都有不少人會刻意飼養并食用這種剛被污染的血。”
“但十日以后,‘人樹’‘人花’就不會再有任何流動的血。且食血之人亦會被同化,只是慢于直接食肉。”
“夏至將至,乃是鬼太歲一年之內最虛弱之時。為固其自身陰氣,他近日多派手下活躍于長河縣追捕生靈。三太子若想一舉將其清理干凈,可選在夏至日,定能事半功倍。”
看完這封信,青川君略略推算下:“夏至……也就在兩天后了。你們要那時候動身嗎?”
哪吒還未回答,葉挽秋倒是注意到另一件事:“既然吃了鬼太歲真身的人都會被寄生,甚至是畸變。那如果我們就這么把鬼太歲殺了,那些人會怎么樣?”
這確實是個問題。
好的設想自然是全部自然恢復。但也不能排除一旦鬼太歲本體消亡,所有被寄生的人也會跟著死去的可能。至于墨琰,他魂魄特殊,即使吃了太歲肉也沒有被寄生,不會有任何影響。
于是考慮片刻后,哪吒回答:“我們提前一天,去長河鎮上找個被寄生的人試試看,能用什么辦法拔除太歲肉造成的影響。”
“好。”
他們定好明日傍晚出發。
消息一出,百花深上下的小妖怪們又是接連唉聲嘆氣。
臨行前,小陶很舍不得地抱住她撒嬌道:“自從帝女姐姐三百歲生日以后,在家的日子越發少了,總是在外忙碌不停。”
“好了好了,這不還有二姐和爺爺陪著你們嗎?”她摸摸女孩的頭,“對了。要是你改日看到留冬,記得幫我帶個話,讓他好好照顧自己,別不開心了。”
“知道了姐姐。”
挨個告別一眾格外黏人的毛絨團子后,葉挽秋總算能抽身離開。
靈珠子站在一旁安靜看著他們,臉上笑容清淺溫柔:“主神有這么多真心愛護你的家人,實在再好不過了。”
他好像真的很愛說這句話。
葉挽秋點點頭,沒說什么。倒是旁邊的小熊妖非常憨厚耿直地接上一句:“嘿嘿嘿,我們家一向如此,你想加入我們嗎?”
話音剛落,他便被哪吒一記眼刀嚇得縮成圓圓一團,忙不迭地滾到青川君身后去躲好。
須發全白的老神仙沒有多說什么,只看著她擔憂叮囑:“萬事顧全自己為先。”
“知道了爺爺,我們走了。”
他們一道離開百花深朝南行去千里有余,總算在晌午過后到了長河縣。
剛進城不久,街口傳來的嘈雜騷動便引起了葉挽秋一行人的注意。
只見一群拿著棍棒,身形五大三粗的男人們,正追著面前那個一瘸一拐的少年叫罵不止。其中一人猛地一撲將他按倒在地,緊接著便是拳腳相加,尖銳辱罵。
聽言語,似乎那少年是從什么地方偷跑出來的。
“老子花錢買你這個開花種,可不是讓你到處跑的!”為首那人邊說邊啐一口,一腳踩在少年頭上,“要不是為了你的血,老子現在就打死你!”
說完,他似乎還是不夠解氣,又揮舞著棍棒朝少年脊背上猛打兩下。
眼見那少年已經被打得只有出的氣沒幾口進的氣,馬上就要不行了。葉挽秋連忙走過去,將那些人攔下:“住手!你們再這樣下去會打死他的。”
為首那人見有多管閑事的插手,正欲發作,卻又在看清對方長相后勉強克制一下,皺著眉頭滿臉不高興道:“這是老子花錢買的,干你屁事!哪兒來的小姑娘,乖的不學竟學人逞英雄?趕緊滾開!”
“叫誰滾開。”哪吒走上來,站在葉挽秋身前。清黑鳳眼中寒光冷徹,只一眼便叫對面所有人都集體噤聲,甚至不自覺地朝后縮了縮,渾身都緊繃起來。
好像面前站著并不是個容色昳艷的美麗少年,而是什么兇神惡煞的可怕鬼怪。
見他們暫時老實下來,哪吒又低頭看了看地上那個傷痕累累的少年,目光敏銳捕捉到他破爛衣袖下那截手臂肌膚的異常。密密麻麻的凸起并非經絡或血管,反而像是植物的根系。
聯想到墨琰來信中關于“人樹”和“人花”的描寫,如果沒猜錯,這個少年應該是吃過太歲肉的。
葉挽秋顯然也注意到了,于是和他迅速而默契地交換一個眼神,轉而朝那群人道:“既然你剛才說這個人是你們買下的,那我現在便朝你們將他買走。”
“買走?”那人狐疑一瞬,旋即了然,“原來你們也是來收開花種的吧?這小子可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的。”
“開花種?”靈珠子微微皺眉。
“怎的?剛入行?”男人指著那少年咧嘴,“再過兩日這小子就能開花了,到時候他的血可能賣個好價。”
原來如此,墨琰信中的“飼養”竟是這個意思。
因被太歲肉污染過的血,有著和罌粟.籽般類似的功效,對這些被鬼太歲寄生的人不斷抽血售賣,倒成了這里的一樁骯臟生意。
意識到這里,葉挽秋瞬間變了臉色。而哪吒則眉峰一壓,艷麗面孔上一片肅冷銳利:“他留下,你們立刻離開!”
聞言,那幾個人先是一愣,接著反應過來,怒罵道:“你敢跟我們明搶?!”
而哪吒沒打算和他們廢話,只眉心朱砂和眼角的火蓮神紋若隱若現。手掌虛抬間,幾數簇火焰從他們手上的棍棒上突兀燃而起,瞬間便竄做一團,嚇得那幾人連忙丟開,驚叫著后退練練。
焰花漂浮著,被他收回掌心間握滅,只留幾星輕薄塵土掉落。
“你……你……”幾人大驚失色地指著他,“你是妖怪!妖怪!”
哪吒眼皮都懶得抬下,倒是葉挽秋聽到這里,頓時不悅地走上前懟道:“叫誰妖怪呢?買賣活人抽血售賣,難道不是你們更像妖怪嗎?!”
他側頭看著對方,原本漠然的視線落在葉挽秋身上時總是會不自覺轉暖,充滿專注。
“何況妖尚有好壞,知恩圖報心地善良者更是不在少數,可比你們為一己私欲殘害同類好得多。”
說完,她指著地上那少年,又問:“他是你們從哪兒買來的?給他吃的太歲年肉又是從何而來?”
知道眼前所站并非常人,那幾個男人很快便哆嗦著交代了個干凈。
原來買賣這些被太歲肉污染,但又還沒徹底畸變成“人樹”和“人花”的開花種是一直以來的黃金生意。他們會從各種花販子手上去收這樣的“好貨”。
至于太歲肉從何而來,他們也不清楚,只知道這些開花種都是靠吃“人樹”的肉來感染畸變。
“那‘人樹’又是從何而來?”靈珠子問。
“外面……山里,到處都是。白天它們只會一動不動,到了晚上就會活過來。”對方戰戰兢兢回答。
打發走這群人后,他們將少年帶到了附近一處空廟中。葉挽秋試著用神力給他環節被鬼太歲寄生的情況,然而收效甚微。
見狀,哪吒先是以靈識試探了一遍少年的身體情況,然后喚來自己的神使:“韶嵐。”
黑衣清麗的女子很快出現在他身邊,恭敬下跪:“元帥有何吩咐?”
“去神界找本座師父拿清髓丹過來。再去軍營叫蕭其明,讓他立刻帶兵下界來見本座。”
“遵命。”
“三太子所言的清髓丹,可能化解這太歲之毒?”靈珠子問。
“總得試試。”
“但照這樣下去,這個人怕是撐不到韶嵐從神界回來了。”葉挽秋看著他手臂上正不斷冒出的肉芽,眉心緊顰。
“那就暫且封起來吧。”他說。
“什么?”
話音剛落,玉雪麒麟眼中的神態陡然改變,恢復為璆鳴親自主導。
一雙淡銀色的眸子冷亮如冰,縷縷寒氣從他手中漫溢而出,將少年渾身凝滿蒼白霜花凍結住,也瞬間遏制住他身上原本正不斷惡化的畸變。
葉挽秋驚訝地看著他,又伸手戳了戳那個被凍住的少年,然后誠心夸贊到:“好厲害。”
旁邊哪吒發出一聲極冷的氣音,聽著比面前這團冰還要刺骨。
她下意識牽住對方的手緊緊握住,迅速調轉話題:“接下來我們就等韶嵐回來了對嗎?”
哪吒側眸看了看她,應一聲。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韶嵐還沒回來,墨琰先來了。
他帶著一身傷狼狽出現的模樣,著實把葉挽秋嚇了一跳,連忙用神力為其穩住傷勢:“你被玉陰娘娘他們發現了?”
墨琰困難地抽氣著,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又從懷中拿出完好無損的天目靈石:“總算……不負承諾。”
接著,他緩了緩才繼續道:“鬼太歲發現我拿走了天目,明日各位上山,必得多加小心。”
話音剛落,隨著太陽逐漸消失在群山背后,森林中開始出現接連不斷的怪聲。
哪吒抬頭,隨意地朝外看了看,發現是那些藏匿在陰影里的“人樹”與“人花”,此刻全都活過來了。
第五十七章、軟肋
將最后一個嘶吼著不斷掙扎的“人花”制服時, 夜色已經完全退去,天空開始亮起來了。
盛夏的瑰麗陽光逐漸從厚重云層背后綻放而出,穿透森林濃霧的一瞬間, 灑下滿眼鎏金燦爛,肆意蓬勃。
經過隨后趕來的蕭其明等人一夜尋找, 鎮上大多數被關押起來準備抽血售賣的人都被集中到了這里。
服下清髓丹后不久, 那個被葉挽秋他們從鎮民手上救下來的少年便開始悠悠轉醒。
按照他的說法, 在被鬼太歲寄生時,他曾經模糊看到過一些斷斷續續的畫面, 不確定那是否就是鬼太歲真身所在之處。
為了印證這點,韶嵐他們又分別詢問了其他幾個因畸變程度較輕而恢復得比較快的人, 得到的回答都差不多一樣。確實有不斷重復出現的一個地方, 只是具體描述各有不同。
對于這點, 靈珠子倒是看上去并不驚訝:“狡兔也有三窟。鬼太歲盤踞在九昭山中幾百上千年,自知本體是命門弱點且無法移動,當然不可能輕易泄露自己的藏匿之地。但他畢竟需要這些人給他不斷尋來食物,尤其是在最近這段時間, 所以他們所看到的地方未必就全是假的。”
“那這么說來, 這幾個地方應該都有可能?”葉挽秋猜測,接著又轉向哪吒, “今日已是夏至, 鬼太歲最虛弱之時。不如我們照著這幾個地方分路去找, 總有一處能找到他。”
哪吒聽完點點頭,想都沒想就決定:“我們一起。”說著,他又轉向韶嵐和蕭其明, “你們兩個過來。”
就著這幾處地點,他很快將各自的任務分配好:“南營留一半兵力下來看守長河鎮, 找出這里還有沒有其他吃過太歲肉的人,能救的都將他們治好。”
“末將明白。只是,森林里還有許多徹底畸變成的‘人樹’和‘人花’,元帥預備如何處置他們?”蕭其明問,“屬下方才有嘗試過,清髓丹對他們已經不管用了,那種狀態根本就是救不回來的活死人。”
哪吒沉思須臾,很快決斷道:“叫黑白無常過來勾魂帶走,送入枉死城或者輪回,讓冥府自己看著辦。”
既然已經無法挽救,那能讓他們早些解脫也好。免得始終被困在這副身體里。如同行尸走肉,沒日沒夜的備受折磨。
葉挽秋這么想著,又聽到哪吒繼續吩咐:“南營剩下的兵力由蕭其明和韶嵐分別帶著,去這幾個地方搜查,如有任何發現,隨時上報。”
“中壇三秦軍封鎖整座九昭山。任何生靈膽敢強行阻攔,不必上報,格殺勿論。”
“屬下遵命!”
話音剛落,眾多天兵神將齊齊跟隨在哪吒身后,化作無數光矛,攜雷霆萬鈞之勢直逼九昭山而去。灼目神光自少年腳下那對耀金火輪中不斷呼嘯開,輕易撕開天幕蓋過太陽,焚清蒼穹中的所有云彩。
眼見中壇三秦軍已經將整座山都密不透風地包圍起來,葉挽秋他們也隨之進入到山中霧氣最濃的地方。
剛一落地,她便發現周圍荒蕪得極為詭異。
放眼望去,這座山里的所有樹木都是枯死的。毫無生機的軀干以一種非常詭異的姿態扭曲著,漫山遍野竟然一點綠意都不見,陰森凄冷撲面而來。
到處怪霧彌漫,里面漂浮著無數微小的,如同火焰焚燒過后殘留的灰燼,看上去渾濁又骯臟。霧氣匯聚著將陽光模糊成蒼白一團,連空氣都陰冷不少。
地面失去草葉覆蓋,只有散發著濃烈土腥味的遍地石頭與厚重淤泥。
緊接著,哪吒便發現那些潮濕的東西并不全是泥土,而是種光滑粘稠,如同半凝固的腐爛肉質一樣的古怪東西。湊近了還能聞到一股難聞的腥腐氣味。
看來這山中縈繞不散的惡臭就是這些東西散發出來的。
他眉心微顰著端詳片刻,指尖竄出一朵火焰靠近那些微微蠕動著的肉,發現這東西似乎非常畏火。甚至火苗還沒碰到,它很快便融做一團黑水,滲透入土消失了。
“這是什么?”葉挽秋看著那些到處生長著的黑色爛肉,表情不太好。細密的灰燼漂浮著,彌漫出淡淡的霉變與爛泥味。她用手扇了扇,總感覺這些東西吸進去會有問題。
“應該是鬼太歲的一部分。”哪吒捻著指尖,熄滅了那星火焰。
“看來我們找對地方了?”靈珠子將目光投向不遠處黑影幢幢的詭異森林。
“不一定。其他地方也許同樣有這東西。”哪吒起身帶路,“走吧。”
來到那片漆黑死寂的枯萎森林中,葉挽秋發現這里的光線比外面更差了。明明頭頂沒有任何樹蔭遮蔽,陽光卻格外難以穿透進來,好像被什么東西給擋住了似的。空氣中的灰燼已經密集到接近下雪的地步。
恍惚間,葉挽秋忽然聽到有人叫了她一聲,聲音嘶啞難聽,又尖又冷:“神女閣下又回來了?”
這是……
她猛地回頭,眼前除了灰燼亂飄,滿眼濁氣,什么都沒有。
“仙箬。”哪吒叫她一聲,視線警惕地望向她所看的方向,“怎么了?”
“我剛剛聽到有誰在叫我。”
只是,用的不是主神或帝女這類熟悉的稱呼。
而是她夢里那個。
想到這里,她忽然冒出一點冷汗,同時又覺得不可思議,是自己出現幻覺了嗎?
見她面色遲疑著一直盯著剛才他們走過的地方,像是在緊張什么,哪吒主動走過去將四處都略略探查一番,回頭朝她道:“沒人。”
“那可能是我聽錯了吧。”葉挽秋松口氣,睫毛上的灰燼隨著眨眼的動作飄落下來,被她伸手撫開。
他們繼續往前,這些漂浮的東西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多。成團成團地匯聚著,落在那里就在哪里生根繁殖,像是失控的肉瘤。
其中一團聚集得最為顯眼,廓落也格外奇怪,看起來很像人,卻又渾身都是不斷生長分裂的肉紅色孢子,像是某種融化的血肉正在不斷蠕動。
靈珠子走過去看了看,發現這些血肉狀的東西似乎是在啃食著什么,挪開的紅肉下露出一截剛被剝離出來的慘白骨頭。
他愣一下,抬起頭看向森林更深處,發現這種活著的血肉群還有不少。鬼氣森森的濃霧背后傳來令人牙酸的咯吱聲,聽起來像是某種動物正在撕咬磨牙。
聞此動靜,葉挽秋連忙喚出雪焰。
哪吒則伸手握住混天綾揚開。紅綾一展便攪動起林中霧氣不斷退散,露出遍地瘋長的血肉孢子與那頭蹲在枯樹上,不斷啄食著倒掛腐尸的怪物。
也是這時候,葉挽秋才看清,原來所謂扭曲的枯樹黑影與古怪氣味,是因為這里到處都懸掛著被真菌孢子寄生的尸體。
人類的,走獸的,禽鳥的。
有的已經只剩骨架,有的已經風干。還有明顯是剛被捕獵上來的,全是深紅發黑的一大片,爛臭不堪,惡心至極。
而那頭吃著尸肉的怪物。它沒有皮膚,渾身都呈現出一種被剝皮后的恐怖血紅,掛滿發灰的粘液,背上長著水晶蘭模樣的白色花。
察覺到有外人入侵,這體型龐大的禿鷲妖立刻發出一陣怪叫,呼朋引伴前來迎敵。
霎時間,無數禿鷲妖靈與人面豺從枯樹林深處紛紛出現。它們看起來全都是猙獰血紅的一團,沒有皮膚,背生白花。人的器官,走獸的身形,鳥類與植物的特征全都擠在一起,模樣畸形得像是用一堆不同種類的生靈拆碎了,再胡亂拼湊成的結果。
“好惡心。”葉挽秋伸手捂住口鼻,眉尖緊皺。總感覺這群怪物的實質殺傷力先不提,就沖這個長相和氣味都已經是五感污染,讓她隱約開始感到頭暈。
“既然有這么多守在這里的妖靈,那山谷里面應該就是鬼太歲的藏身地。”靈珠子說著,眼睫輕微闔了闔,將主導權還給璆鳴。
蒼白寒冰與金紅神火一起呼嘯開,紙偶飛舞如雪包抄圍剿。
葉挽秋揮開雪焰,一刀劈開迎面朝自己撲來的人面豺,轉頭驚訝看到,所有觸碰到它的紙偶竟然都被它身上蠕動的血肉吞噬了進去。
吸收了紙偶身上能夠賦予生命的靈力后,那幾個妖靈也隨即發現了葉挽秋的不尋常之處,開始紛紛朝她圍攻過來。
她當即收回紙偶,雪焰揮開道道赤金光輝,將所有意圖接近她的妖靈都輕易斬斷脖頸。
刀光之下,遍地殘骸。
說來也怪,那些原本生長在妖靈背上含苞待放的水晶蘭,在寄主死亡后紛紛盛放開來,擴散出無數煙灰般的花粉,嗆得葉挽秋忍不住咳嗽幾聲。
隨著盛開的水晶蘭越來越多,她開始感覺到有些不對勁,思緒昏沉,視物模糊。
發現她狀態不對,哪吒直接一槍洞穿面前那只禿鷲的心口要害,火焰升騰著吞沒對方。
“仙箬!”他扶穩對方,身上的熟悉蓮花香讓葉挽秋感覺稍微清醒了些,“你怎么了?”
“那些花,有問題……”
她話未說完,周圍那些散落的妖靈尸體突然開始不斷融化成一團團肉泥,自發聚集在一起。
它們沿途吞噬過地面上那些繁衍活躍的血肉孢子,很快壯大成猩紅密集的一團,而且還在朝外蔓延瘋長著。最后終于融合成一個極度龐大而扭曲的四不像,渾身長滿骨刺、眼睛、甚至是破碎的人臉,發出的吼叫令整個山谷震動不已。
花粉的擴散同樣影響到了璆鳴。他忍耐著將面前被寒冰凝結住的妖靈一掌震碎開,喘.息連連,額頭上冒出細密汗珠:“這些花粉是有毒的……”
“三……”葉挽秋剛想對哪吒說點什么,忽然驚恐發現,此時正握著自己手的人已經不是哪吒。
而是一個沒有皮膚,滿臉猙獰的血人。
冰冷粘稠的血肉正蠕動著爬上她的手臂,像是一條條深紅色的毒蛇。
她尖叫一聲甩開對方,舉起雪焰指向它正欲下手,卻聽到哪吒的聲音:“仙箬,是我!”
竟是那個恐怖血人發出的。
葉挽秋呆愣地看著對方,猛然意識到,這些花粉會讓人陷入真假難辨的幻覺中。不分敵我,不明是非。
但怪異的是,她雖然身處幻覺中,卻又能清晰認識到自己已經中招。
是因為中毒程度還不深的緣故嗎?
她想著,很快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喑啞陰森,似遠似近:“神女閣下又回來了?”
她循聲回過頭,看到森林中不知何時濃霧又起。一群看不清臉孔的鬼魅正站在霧氣中,朝她殷切呼喚:“神女閣下回來了?”
“神女閣下。”
“回來了?”
“回來吧。”
這些人……這些聲音,到底是誰?
葉挽秋瞪大眼睛看著他們,渾身都控制不住地戰栗起來,嘴唇幾經開合,下意識喊出自己最信任的人:“哪吒?!”
可她看不見對方,五感已經完全被幻術操控,身體不聽使喚,只剩一顆心還是清醒的。
血肉與腐尸融合成的怪物朝他們撲過來,無數水晶蘭盛開在它身上,擴散出一陣又一陣的花粉。
蓮花化身而來的少年根本不受幻術影響。
他單手摟住葉挽秋,將她小心護在懷里帶離原地。臂間混天綾飄揚延伸著,捆住同樣身中幻術,甚至已經開始有些分不清敵我的璆鳴迅速逃離開。
然而被幻術影響太深的兩人卻不知是看到了何種場景,一直在拼命掙扎著試圖抵抗。
混亂間,葉挽秋感覺自己似乎用雪焰割傷了什么,心口猛地一跳,隨之抽緊起來。她驚懼地看著周圍密密麻麻的鬼影,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只能試探著喊,連聲音都在發抖:“哪吒?是你嗎?我……剛剛是不是……”
是不是弄傷了他?
哪吒伸手,很快用神力抹掉手臂上那條不深不淺的傷口,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那樣,執著地想要去牽住對方:“我沒事。”
可葉挽秋聽不到他說的話,只能看見無數鬼影又哭又笑地朝她圍攏過來,叫她神女閣下,叫她該回家了。手中雪焰感應到她情緒的不安而嗡鳴陣陣,神光暴起,隨時準備切碎任何敢靠近她的生靈。
這樣下去不行……
她恍惚著思考,自己這樣會成為哪吒的拖累,甚至說不定還會誤傷他第二次。必須先離開這里,想辦法化解掉那些花粉帶來的致.幻.性毒素。
想到這里,她努力克制住想要用雪焰斬斷面前鬼影脖頸的沖動,頭也不回地朝森林深處跑去。
“仙箬!”哪吒正想跟上去,身后那頭龐大的血肉怪物已經先一步追來。
它嘶吼著朝他發起攻擊,被哪吒速度極快地躲過,只淺淺削斷了他一縷長發。再欲往前時,它卻被驟然升騰而起的火焰阻攔住,頓時爆發出一陣痛苦而慘烈的哀嚎。
少年自漫天繚亂蓮火中抬起頭,被焰尾描過的眼眸里是一片殺意淋漓的金黃,戾氣橫生,開口時的聲音冷硬到兇狠:“找死!”
乾坤圈帶著刺眼的金光被擲出,重重打在那怪物的頭上,將它震退到幾米開外,迸開團團血漿飛濺開。兩側張開的蓮花刃輕易割下它多出來的幾顆畸形頭顱,鋒利湛然,不染污穢。
鮮紅靈綢隨之游弋而出,死死纏鎖在怪物身上,將它束縛住動彈不得。它吼叫著試圖像吞噬那些紙偶一樣,也將這條難以掙脫的紅綾吞噬掉。
然而哪吒卻立刻抽手一收,沸騰火焰瞬間沿著混天綾發瘋般地燒向它。
妖怪慘叫著掙扎,周身不斷冒出黑煙試圖抵抗這種要命的灼燒,卻被那火焰生生撕開所有保護,灼穿全身血肉。無數金紅燦爛的蓮花扎根在怪物的骨肉里,爭相盛開,烈烈灼灼,灑下團團火焰將它變作一個扭曲的火球。
凄厲可怕的咆哮聲不斷響徹山間,慘烈到連石頭都能滲出血來。
葉挽秋被這陣聲音震得整個顫抖一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了山谷深處。
面前是一個陰森幽暗的洞穴,周圍爬滿爛肉般的真菌黏合體。不斷有冷風從身后吹來,試圖將她朝里面推去。
許多水晶蘭的花粉隨著氣流沾在她身上,汲取著她的靈力不斷生長,開花,纏繞得她滿身都是。
天幕上有許多流星般的光輝在不斷墜落,那是被哪吒召下界來的中壇三秦軍前鋒,正奉命清剿周圍殘余妖孽。
也許很快他們就會到這里,也許哪吒也會……
葉挽秋這么想著,依舊清晰的思緒讓她有些迷茫。為什么即使水晶蘭越開越多,花粉已經濃烈到讓她的五感與身軀都被幻術完全把控,可她的意識卻根本不受影響?
是因為哪吒送她的護心靈玉嗎?
這種清醒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被迫走向那個山洞的感覺很可怕。身體像是被傀儡絲綁架住的木偶,只知道向前,靈魂卻在拼命抗拒。
那黝黑無光的洞口,像是某種怪物張大的嘴巴,正等待著將她完全吞沒進去。任憑她如何試圖停下也無濟于事,胸腔里的心跳激烈到不正常,眉心紅蓮印鮮如血色。
終于,在她即將踏進洞口的剎那,眉心一陣尖銳刺痛阻止了她。
所有幻術帶來的控制在這一刻都突然消散開,她冷汗淋漓地后退。身上開滿的水晶蘭似乎被看不見的火焰灼燒過,紛紛萎縮凋零成縷縷黑煙。
一聲模糊的痛苦呻.吟從山洞深處傳來。
葉挽秋急促地喘出幾口氣,正欲回頭去找哪吒,忽然看到璆鳴也正朝這里走過來。
面無表情,眼神死板僵硬,和她方才的樣子一模一樣,顯然是還被幻術牢牢控制著。
“璆鳴,別再往前了!”葉挽秋想要拉住對方阻止他,可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反而被他一道寒冰封禁鎖在原地。
“璆鳴!靈珠子——!”她喊著,看著他在聽到后一個名字后驀地僵硬了一瞬,身軀輕微顫抖著停下來,艱難回頭看著她。
淡銀色的眼睛里涌現出熟悉的神情,似乎是掙扎得很痛苦。她看點一線希望,連忙焦急大喊:“靈珠子,你不能進去,快回來!”
可他似乎控制不住已經目前的璆鳴,反復張了張嘴,眉尖緊皺著顫聲道:“你離開這里,去找他。”
找誰?
葉挽秋還沒來得及詢問,忽然有陣陣陰冷笑聲從洞里傳來,瘆人得牙酸。
還有極為黏稠的液體在不斷沸騰的聲音,非常細微。夾雜在那些詭異的笑聲里,很容易就被忽視掉,聽起來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戰栗感。
緊接著,無數黑色爛泥般的血肉從山洞深處瘋狂涌出,卷住靈珠子的手腳,將他直接吞沒進去,讓然后又朝她包圍過來。
這是……
鬼太歲的本體?!
“靈珠子!”葉挽秋再也顧不得其他,白金光輝自周身猛然亮起,震開那些鎖住她的寒冰。
被凍僵的手格外麻木,甚至有些拿不穩雪焰。她勉強凝起靈力,一道劍氣將那團即將撲到面前的鬼太歲真身洞穿過去。
這團東西看起來實在太過詭異,完全是一團沒有固定形狀的黑色膠質,卻又帶著血肉的猙獰外觀。它們活性極強,從洞穴中噴涌出來后便立刻攀附在四周。
僅短短幾秒內,整個地面都爬滿了那些不斷蠕動侵蝕著的黑色黏液,朝葉挽秋寸寸逼近。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一片融化的怪物包圍著,密密麻麻的肉須從漆黑血肉中瘋狂生長出來,想要將她也吞進去,就像吞噬靈珠子那樣。
不管將那些肉須砍斷多少次,它們都會迅速重生出來。紙偶們接二連三地撲上去反而被抓住,瞬間抽干身上的靈力。
獨特的生機氣息引得鬼太歲變得更加瘋狂,窸窸窣窣的低語聲從山洞深處傳來:“能吃飽的……永生的東西……生命……”
可他很快就發現,在失去幻術控制的情況下,自己最多只能和葉挽秋僵持著,根本無法將她吃掉。
雪焰帶著滾燙神光破開層層包圍,刺進面前的血肉中。葉挽秋聽到了靈珠子的痛苦呻.吟.聲,刀尖滲出一點鮮明的紅。
她愣一下,連忙收手:“靈珠子?”
短暫的分心與擔心傷害到同伴的猶豫,讓鬼太歲終于找到了偷襲機會。
蟲潮般的肉須立刻卷爬上來,束縛住葉挽秋的四肢。長滿尖牙的口器咬住她的脖頸,霎時鮮血淋漓。她被那團黑色血肉不斷朝里按進去,一口一口吞咽而下。
在即將被徹底包裹進去的前一刻,葉挽秋看到云端忽然燃燒而起的火光,不知是絕望還是希望地喊了一聲:“哪吒!”
黑暗徹底淹沒了她。
紫焰尖槍帶著大片金紅神光直刺而下,呼嘯開的滾燙溫度將鬼太歲逼得立刻收縮起來,迅速逃回洞穴深處。
黑色的肉膜蠕動生長,試圖將洞口封死,卻被乾坤圈瞬間撞破開。至剛至烈的神力是妖邪的天命克星。肆意橫掃間,一陣含混不清的慘痛嚎叫聲立刻從洞中傳來,充滿怨毒。
踏焰而來的少年神身后跟著神軍浩蕩,眉眼間的神情冷到極點,金色殺神瞳中滿是無法無天的怒火與強烈恨意。
他伸手收回紫焰尖槍,朝前鋒軍下令道:“找到這處洞穴的所有出入口全部封鎖。九昭山內,所有被鬼太歲寄生控制的妖靈全部就地處決,沒有本座的軍令任何一個都不許放過!”
作為鬼太歲與玉陰娘娘的老巢,九昭山早已被他們占據千年,里面所有活著的生靈都是他們的手下。
蕭其明聽著,明白哪吒這是要將整做大山從此化作無魂之地,徹底移平的意思,回應時的態度有些恭敬到畏懼:“遵命!”
說完,哪吒獨自走進山洞里。他跟隨著自己與葉挽秋之間的感應聯系,在一片混亂如迷宮般的洞穴群中很快便找到了鬼太歲盤踞的地方。
龐大而沒有固定形狀的黑色血肉團,蔓延生長在這里的每一個角落,因為有生命而不斷蠕動扭曲著,看著簡直頭皮發麻的作嘔。
火焰從哪吒手中躥騰而起,瞬間映亮整個山洞。
“神界的……中壇元帥。”鬼太歲發出一陣竊竊低語般的模糊聲音,斷斷續續,很難聽清,“親自來,真是……受寵若驚。”
沒有任何廢話與商量,團團火焰蓮花從哪吒腳下陡然升起,將鬼太歲的真身逼退直角落蜷縮。
少年望著面前的怪物,面如桃花的臉孔上神情冷硬,黃金眼瞳中一片殺伐尖銳,在光影中明亮得令人發怵:“把她交出來!”
鬼太歲蠕動著,又像哭又像笑地開口:“中壇元帥,真是稀奇……六界聞名的殺神,也會有這般在意的人嗎?”
那語氣,像是嗅到血腥味的豺狼,抓住敵人的致命軟肋死咬不放。
“你沒有權利和本座討價還價。”哪吒直截了當地警告對方,“今日之內,九昭山就再也不會存在了。你也一樣。”
聞言,鬼太歲似乎停滯了一瞬間,黑色的肉塊窸窸窣窣收斂在一起,似乎已經感覺到了外界的天兵壓境之勢。
“是啊是啊……中壇元帥想要殺我,完全是易如反掌的事。那還等什么呢?”他陰惻惻地冷笑著,“還是說,你其實也清楚……只要她還在我手上,你就不應該隨便動我。不然……用這火燒到她身上了,你會很難過的吧……”
說完,那堆黏稠的漆黑慢慢聚集在一起,凝做一個詭異的扭曲人形,骷髏般深陷的空洞眼窩望著哪吒:“不如這樣……中壇元帥,你幫我殺一個人,我就把她和麒麟一起還給你。”
哪吒沒有接話,金色殺神瞳直勾勾盯著對方:“上一個敢和本座談條件的妖靈,到現在還在冥府地獄最深處受刑,永不超生。你也想試試么?”
鬼太歲的臉孔微微扭曲一下,悻悻干笑著:“別這么嚇人……我是真心想尋求幫助。這樣……她好好的,你也不用擔心……”
“只要中壇元帥肯出手……幫我除掉玉陰娘娘,我就把他們……完好無損歸還給你。”
這個要求有些出人意料。
按照墨琰的消息,他們應該關聯不淺才對。
“理由。”哪吒冷聲問。
“難道你不想救她了嗎?”
“本座在問你的理由。”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血肉融合聲,鬼太歲再次變做一團難以形容的古怪形狀,聲音嘶啞斷續:“一千年前,我在九昭山遇到她……本以為她是個能吃的玩意兒,沒想到她竟然是一縷怨執。我與她斗爭許久,兩敗俱傷……她奪走了我的妖骨,令我無法化形離開此處……受困千年為她所用。”
“若是此番,中壇元帥能幫我除掉她……我一定,將你的同伴完好奉還……”
聽完他的話,哪吒不置可否,只繼續問:“玉陰娘娘在哪兒?”
鬼太歲明白他這是答應了,當即大喜過望,悶笑聲嘶啞又刺耳:“九昭山分陰陽兩面。陽面便是我們所在的這個地方……陰面便是玉陰娘娘構建出的藏身之所,里面還關押著她所有的手下……用來為她尋找一個雙陽年,驚蟄丑時出生的……少年將軍。”
“過了這個山谷……會看到一條河。沿著河流走到盡頭有一道瀑布,需要讓瀑布逆流才能既不驚動她……又能平安去到陰面。”
“我有開啟瀑布的鑰匙,可以幫中壇元帥過去。不過……”
他說著,沒有輪廓的黑色膠質臉孔上突兀地扭出一個驚悚怪笑:“還得請中壇元帥把這周圍的神軍都撤離才好。九重天兵臨洞外……我可不敢有什么動作……萬一元帥反悔……”
“說完了么?”哪吒打斷他以退為進,喋喋不休的話語,“撤走神軍,除掉玉陰娘娘,這就是你的條件。”
“以及,中壇元帥您和您的手下絕對不能傷害我。”鬼太歲最后道。
哪吒靜靜看他許久,修長手指沿著乾坤圈上的蓮花紋刮蹭一下,最后還真就答應道:“可以。”
聽到這句承諾,鬼太歲頓時放聲大笑起來,整個山洞里都回蕩著那詭異凄冷的聲音:“中壇元帥,你還真是在乎極了她。”
哪吒沒有理會他的調侃,只道:“鑰匙交出來。”
蠕動的黑色膠質肉塊化作一只畸形的手,將一顆蜻蜓眼模樣的寶石遞給他:“那就……多謝中壇元帥。”
他拿過寶石看了看,轉身離開山洞來到外面:“蕭其明,韶嵐。”
被叫了名字的兩人立刻心領神會跟上去,隨著哪吒一起來到一面河流盡頭的瀑布面前。
蜻蜓眼懸浮在半空中,散發著耀眼青藍冷光,將周圍的水汽都扭曲成一個巨大旋渦。光芒帶起原本垂直朝下的瀑布開始慢慢逆流,直到露出面前的幽深通道。
“除了保護城鎮的南營軍,其他天兵先暫且撤離回上界。”哪吒說。
“元帥?”蕭其明先是一愣,繼而很快明白過來,“太華主神可是在那妖靈手上?要不……”
“本座答應了鬼太歲撤走天軍,除掉玉陰娘娘。且不管是本座還是你們,都不能傷害他。”
“什么?!”
韶嵐和蕭其明聽完,皆是滿臉震驚,但又直覺自家上峰絕非只是這般任由威脅之輩,于是很快行禮道:“聽憑元帥差遣。”
少年抬起手,喚出華光溢彩的太子令拋給蕭其明,金色鳳眼中涌出一層尖銳鋒芒:“傳本座軍令,以此信物速去冥府,借調十大陰帥攜陰兵上界鎮壓鬼太歲,清理九昭山。”
“他不是不想被天兵圍著么?”哪吒冷笑,語氣輕巧冰涼得令人膽寒,“那就讓冥府陰差來料理他好了。左右幽冥陰兵可不算是本座直系手下,他們會怎么做,本座懶得管,你們也不必插手。只有兩樣……”
他側頭看著蕭其明,一字一句交代:“鬼太歲的魂魄得留著由本座先行發落。不管冥府用什么辦法,仙箬必須毫發無損地回來。”說完,他微微思索下,面無表情補充,“玉雪麒麟也在他手上,一并救回來。”
“末將遵命。”
第五十八章、業火
她沒能抓到那點希望般的火光, 已經先一步被鬼太歲吞噬下去,陷入一片無邊無際,沒有盡頭的黑暗里。
那感覺就像是被活過來的夢魘整個吃掉了。
她的時間靜止下來, 思想凝固著,呼吸也停頓, 整個人不斷下墜。
一開始, 葉挽秋還試圖掙扎。然而被太歲毒液侵蝕的身體恢復得非常緩慢, 一時間根本提不起什么掙扎的力氣,反而逐漸昏昏欲睡。
直到一陣朦朧的吟唱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念誦著古奧晦澀的語言,卻帶著刻骨的熟悉。
她猛然驚醒, 后背與掌心都沁出冷汗。
映入眼簾的第一件事物不再是沒有邊際的黑暗, 而是漫天薄霧。蒼穹深藍暗沉, 萬物如同被浸入海底。
無數人影手捧紅蓮花燈走在兩旁,光影晃動,載歌載舞,歡鬧喜悅, 相互擁抱著慶祝。
“紅蓮已經蘇醒了。”有人在興奮低語。
“業火將會再次燃起。”有人在開懷大笑。
“我們會贏得最終的勝利。”有人在喜極而泣。
可她不知道這些人在高興什么, 也不知道這里是哪里,只被推搡著一起往前走, 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任何熟悉的面孔或東西。
除了……
一幅畫。
她看到許多人正在共同完成一副巨大的畫。
那是個端坐在燃燒蓮花中央的翩翩少年, 骨相清傲, 眉目姝華絕艷,鳳眼輕闔不露悲喜,注視著世間萬物的模樣都只像是在看著流逝的塵埃。
不管是什么人或物, 都不能在那雙透明的眼睛里留下任何痕跡。
畫師們忙碌著,用磨成粉的朱砂涂滿少年身上的紅衣與周身的蓮花。用泛著珠光的黑礦石碎末來鋪滿他的長發。用白銀碾碎來裝飾他身上的銀甲。用黃金搗做的細粉來小心描繪他的雙眼, 勾出火焰燦爛的金邊。
做完這一切后,他們又安靜無聲地退開。
葉挽秋卻滿臉驚異地抬頭:“為什么不繼續畫了?”
明明還沒有畫完。
少年身上的紅綢還是無色的,他眉心的蓮花印是透明的,胸口也空白了一塊,整幅畫還沒有真正完成,甚至殘缺得非常怪異。
可畫師們卻說:“我們已經無法畫更多。”
“為什么?”
“因為他現在就是這樣的。”
現在?
葉挽秋聽得不是很明白,但又不希望這幅畫一直缺憾下去,于是問:“我想把他畫完可以嗎?”
畫師們相互看了看,又定定望了她許久,最后說:“是你的話,當然就可以。”
說完,他們將手里所有用珍貴寶石調磨成的顏料都放到了葉挽秋身邊,然后慢慢后退,直到所有人都變得透明,消失。
葉挽秋坐在地上,用手指蘸起那些鮮紅如血的朱砂,一點一點為少年涂上沒有色彩的地方。她身上穿著的衣衫也是鮮紅色,臂間紗帛垂長飄逸,幾乎和地上的畫像本身融為一體。
她涂抹的動作非常細致,指尖沾著不同的斑斕色彩,一寸一寸,一厘一厘,慢慢將少年神缺失的部分全都認真填滿。
只剩胸口那塊空缺,她無法用這些顏料進行填補。
不管是朱砂,還是礦石,還是黃金白銀,都沒有辦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
她一時間有些茫然,表情愣愣地望著那處不染纖塵的絕對空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用什么才能補上這些缺失?
用什么才能讓整幅畫變得完滿?
葉挽秋坐在原地出神了好一陣,低頭看著自己沾滿顏料的雙手,十指都已經被磨破了皮。嫣紅的血珠滲透出來,將所有殘留在指尖的寶石粉末都染成不詳的紅。
她試探著用沾有自己鮮血的手指,去觸摸少年空白的心臟。
淡淡的血色殘留在他胸口處,朱砂與黃金的碎屑紛紛掉落,無法留下。
原來如此。
葉挽秋終于明白過來。
他真正缺失的東西是什么。
她起身走到那片無色之地,蜷縮著躺下去,成為了少年失而復得的心臟。
畫像終于完整了。
可這時,又有人在不遠處呼喚她:“我們不能留在這里。”
葉挽秋回頭,看到靈珠子不知什么時候正站在一旁,神情冷峻:“這是鬼太歲用過往記憶制造出的幻境,他想困住我們。”
她睜大眼睛:“那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為什么他們會在同一段記憶同一個幻境里?
經歷不同,過往不同,并非就勢的兩個人,看到的幻境不應該也不相同嗎?
靈珠子沒有回答,只走進來拉起她:“我們得想辦法脫離出去。”
說著,他回過頭,神情認真地對她說:“三太子還在外面等你。”
聽到這個名號,葉挽秋原本混散的意識驟然清醒不少。
她主動踏出那片剛被填滿的空白,跟著靈珠子往前走,心中卻莫名涌出一陣悵然若失,耳邊有淡淡嘆息在微弱回響。
她似有所感地回頭望去,看到那本該端坐蓮臺高高在上,垂眸睥睨著眾生萬象也不動悲喜,蓮花化身不染凡塵的少年神明,此刻竟落下一滴淚來。
葉挽秋驀然心頭一窒,脫口而出喚道:“哪吒?”
天光在這一剎那徹底破碎開,化作漫天淚水般密集滴落下來,黑暗再次侵襲。遙遠的地方被挑露出一線亮白鋒芒。
那是鬼太歲的魂魄被強行抽離出體外,整個身軀徹底融做一灘爛肉,山洞轟隆著開始不斷崩塌。
韶嵐望著滿目塵埃的山洞口,正著急著想進去找人,總算看見哪吒抱著昏迷不醒的葉挽秋走出來。身后跟著同樣扶著玉雪麒麟走出來的蕭其明。
一見到他,鬼太歲便止不住地想往后面躲,整個魂魄皺縮成渾濁不堪的一團,被黑無常面無表情地一扯勾魂索便扔到前面去。
“三太子,這妖靈的魂魄已經被抓到了。”他躬身行禮道,“冥主知道他動了不該動的人,三太子必定不會輕饒他。但還請最后留他一口氣,好讓冥府能依規處置。”
其實若換做其他人被鬼太歲弄傷,這話完全是不必說的。冥主知道,哪吒生氣歸生氣,總會留幾分余地給他們好做事。
但偏偏這妖靈下手的是葉挽秋。
這就完全不是一個性質了。
白無常在一旁謹慎地看著哪吒,心里盤算著,若是他不答應那可如何是好。
果然,哪吒并未回答,只一團火將鬼太歲的魂魄燒得慘叫連天,接著又冷聲下令道:“押回神界,不準他死了。等本座回來再發落。”
說完,他將葉挽秋交給韶嵐,伸手摸了摸她有些冰涼的臉孔:“照顧好她。”
“元帥可是要去九昭山陰面?”韶嵐問。
“所以這里的事就交給你們了。”哪吒轉頭看向瀑布所在的方向,“務必將這里徹底清理干凈。”
“屬下明白。”
話音剛落,哪吒已經消失在一片神光中,來到了瀑布岸邊。
通道里很黑,無光的環境里只有神火能勉強將周圍照亮。等到徹底走過這條隱藏在瀑布背后的通道后,哪吒看到眼前出現了一片樹林。
這里漫山遍野都生長著這種樹皮潔白,高大茂盛的樹木。它們沒有樹冠,新雪般的枝丫上長滿含苞欲放的花朵,每一朵顏色都不盡相同,卻又十分接近。看起來很像天空上的霞光,但霞光沒有這么奇特的色彩。
地上鋪滿零落枯萎的花瓣,淡黃松軟的厚厚一層,直通山頂上的寬大宮殿。
哪吒走到宮殿門前,看到門楣上寫著幾個他并不認識的陌生古老字詞。可緊接著他又像是本能般地認出,那其實寫的是“流錦云宮”。
這個念頭冒出得很突兀。他顰起眉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來的想法,明明之前從未見過這個地方。
宮殿的大門虛掩著,他走上去,腕間乾坤圈微微閃動,化作原本大小落入手中,金光凜冽的戒備。
緊接著,大門忽然自己打開了。
哪吒驀地停住腳步,看清前來迎接的是一個乖巧可愛的年輕女人。金色殺神瞳將對方打量一遍,眼中神情銳利得仿佛那女子的軀殼是完全透明的,能夠直接看穿她的本源與靈魂。
是個木偶做成的傀儡。
女子看了哪吒一會兒,然后便對著他盈盈行禮。本該是脆甜悅耳的聲音,聽起來卻毫無生氣,甚至因為過于死板而有些恐怖:“紅蓮回來了。”
說著,她打開大門,迎接哪吒進去。
院子里還有其他木偶傀儡。他們有的捧著花瓶與銀盤,有的抱著花束與畫卷,還有的則在動作緩慢地修剪著庭院里的花朵。
見到哪吒走進來,這些木偶全都停下動作,齊刷刷扭頭看著他。一張張相似的臉上掛著完全一致的笑容弧度,看起來尤為詭異。
甚至當他們張開嘴,說出的話也是一樣的:“紅蓮回來了。”
“紅蓮回來了。”
“玉陰娘娘在哪兒?”哪吒問。
開門的木偶少女僵硬轉身,保持著那種讓人不安的笑容道:“請隨我來。”
他們穿過庭院,走過廊橋,最終來到宮殿另一端的樹林里。
踏出屋檐時,大片日華驟然傾瀉而出。落暮余暉將遍地干花染做黃金般的明亮,連雪白樹身上都披掛著薄薄一層金光。滿樹花苞靜靜生長,濃艷欲滴。
紅衣紅裙的少女正坐在樹下懸掛的秋千上,足尖點著地面借力,整個人悠悠搖晃著,口中哼著輕盈的調子,頭也不回地問:“鬼太歲死了,是不是?我感覺到了。”
那聲音竟與葉挽秋一模一樣。
“娘娘,是紅蓮回來了。”木偶傀儡回答。
聞言,少女停下蕩秋千的動作,回頭看向他們。烏清剔透的杏眼明媚動人,天生含笑,卻眼神冷清。
雖然早就已經知道,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當真正看到這樣一副與葉挽秋完全沒有任何區別的容貌時,哪吒還是不受控制地怔愣在原地。
而面前的玉陰娘娘看起來也同樣充滿驚訝。
她緩緩站起身,踩著遍地落花走向哪吒,似乎是完全不敢相信那樣地久久凝望著他。熟悉無比的眼睛里,裝著的是被驚攪而起的一泓秋水,充滿動蕩不安的欣喜、希望、驚詫、終于得見天光的疲憊與解脫。
“你回來了……”她開口,聲音甚至有點小心翼翼,像是害怕驚碎一個脆弱的夢那樣,“你真的回來了……”
巨大的喜悅淹沒了她。
少女踩著遍地鎏金光輝朝他奔來的模樣,帶著不加掩飾的熱烈與鮮活。如同一整個世界都在歡快盛開,帶著所有最純粹的深愛與期待,輕盈無比地奔他而來,伸手想要擁抱住他。
可哪吒卻后退幾步開。
這個反應完全超出了兩人的預料。
玉陰娘娘似乎沒想到他會拒絕自己。
哪吒則同樣沒想到,自己的下意識舉動居然只是避讓開,而不是直接掐住她的脖頸逼她停下來。
“你怎么了?”她問,一抬頭,一句話,一動作,一神態,都像極了葉挽秋。
“靈珠子?”她這樣叫哪吒,滿眼都是受傷后的脆弱,“你為什么不理我?”
哪吒收回思緒,不冷不熱地看著對方:“本座不是什么靈珠子,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她突然變得異常激動起來,“你就是靈珠子!我知道!我等你了那么久,從千禧城破那一天,從太若靈族被毀那一天。那么久的時間!是我親眼看著你魂魄恢復,親眼看著你輪回轉世,親眼看著你在東海應劫舍去肉身,重回涅火紅蓮本體。我怎么會認錯你!你不要裝作不記得我……”
說完,她自己似乎都愣住了,臉色陡然蒼白下來,嘴唇囁嚅著重復:“不記得我?你不記得我?”
“本座不認識你。”哪吒皺起眉尖冷冷道。
世界好像在這一刻安靜下來。
明明面前的少女看上去并沒有任何改變,可哪吒卻分明感覺,似乎有什么東西從她身體里陡然碎裂開。千萬塊碎片從內而外地將她割得血肉模糊,涌出的眼淚是流出的血,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她破碎哀嚎的靈魂。
“你不認識我……?”她語調僵硬地,毫無起伏地說道。
可她又還是完好無損地站在他面前,只目光呆然地看著他,漸漸開始渾身都顫抖起來。好像下一秒,她的形體就會整個分崩離析,化作一堆血淋淋的殘骸。
“你在乾元山見過我。”玉陰娘娘輕聲開口,試圖喚醒對方的記憶,“那時我總愛坐在云臺邊發呆,你年紀還小,見了我總會問我是不是你師父新收的徒弟……”
哪吒聽完,眼中難得露出一片無法掩飾的驚愕。
因為他想起來了,確實有這么一回事。只是那時候,他記得那人一直戴著面紗,從來不曾露過真容。
“我說我在等一個對我非常重要的人,可是他不記得我了……”說到這里,玉陰娘娘忽然停住,整個人變得非常麻木又漠然,“是啊,我早該想到的。他們都這么說過,可我還是不死心。”
“你生辰的時候,我還送過你一棵楓樹作為禮物……”
“你到底是誰?”哪吒打斷她,直覺她說的都不是真的,畢竟從時間上來講就根本無法對上,但又不能理解為什么她竟然會知道這些。
既然墨琰說她是一縷怨執,那她的本體究竟是誰?
“我是誰?”
她抬起頭看著他,那表情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我是戚妜。”
又是這個名字。
每次聽到的時候,都會讓哪吒有種無法自控的驚悸感,眉心朱砂痣隱約刺痛。
“你想起來了嗎?我是……”她邊說邊試圖靠近對方,脖頸間卻忽然一涼,緊接著蔓延開的是強烈的刺痛。
紫焰尖槍正橫亙在她頸間,下一秒就會叫她人頭落地的兇悍。
“本座不管你原本是誰,也不管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這些事的。”哪吒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眼中半分柔軟之情也無,“既然是你造出了冰蠶蠱和景煜,偷走龍骨石以至犁州城大亂,又與鬼太歲相互勾結,殘害生靈,盤踞在此上千年。”
“那你就必須為此做出償還。”
他一字一句道:“至于你身為怨執,你的本體到底是何真實來歷,又是怎么得知這些消息,本座會親自從你口中挖出來。”
玉陰娘娘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看著他,緩慢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頸上淌落的粘稠鮮血,喃喃道:“你半點也不信我,還要……殺了我?”
“本座只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哪吒不為所動,神情冷肅的模樣看起來格外令人畏懼,“還有你這張臉,為什么會和仙箬一樣,到底是從何處偷走她的樣貌。樁樁件件,到時候本座都會全部審清楚。”
“偷走她的樣貌?”玉陰娘娘怔愣半秒后,像是明白了什么,頓時一改方才的脆弱難過,表情變得格外猙獰,“她是誰?你口中的仙箬是誰?!你半點不肯相信我,也是因為她的緣故嗎?!她是你什么人?你怎么可以為了她對我這樣?!”
“本座說過了,從未認識你。”哪吒冷聲駁斥道,“至于你所說的靈珠子,本座倒是見過。他也的確在找一個叫做戚妜的人。你若是別白費力氣掙扎,本座可以帶你出去見他。”
說完這話,哪吒自己也有點意外。
他向來不是會與敵人多話的人,這次竟然會開口提醒對方,大約也是因為……她和葉挽秋實在長得太過相似的緣故。
可玉陰娘娘卻搖搖頭,眼淚混合著血水一起從眼眶里滴落下來,滿臉瀕臨崩潰的痛苦,甚至是恨意:“你在騙我。明明你就是靈珠子,你卻說還有別人。你想怎么樣?讓我跟你出去,然后把我抓去神界關起來再殺了我嗎?!”
“是。”哪吒毫不避諱地承認,“你做了什么事,就得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本座來這里就是為了解決九昭山之禍。既然鬼太歲已死,那接下來就是你。”
一番沒有任何溫情可言的話,終于將她徹底壓垮。
玉陰娘娘搖晃著連連后退,幾乎是接近崩潰那樣地痛哭。絕望到像是要將身軀里所有還存在的一切都融化成眼淚,艱難撕扯著不斷流淌出來,直到渾身顫栗,連喘氣都困難。
接著,她忽然抬起頭,充滿血紅的眼睛看起來是那么可怕,沙啞的聲音像是怨毒的詛咒:“既然如此……那你就和我一起去死吧!”
金紅與赤霞兩種相似又不同的光輝猛然沖撞在一起,震落遍地殘花飛濺開。尚未成熟的霞光從樹上大片零落,將整個山谷染做一片流淌的萬紫千紅。
混天綾飄逸旋繞,靈活束住她的雙手。可她卻盯著這條紅綢愣了愣,臉上倏地扯開一個不知是何意味的冷笑:“不知這么多年,你用著這靈器可還順手嗎?”
說完,她翻手捻出一道光印,竟從那紅綢束縛中輕易掙脫出來。
哪吒微愣一瞬,本想收回混天綾,卻見她抓住綢尾猛然一揚。紅綾裹著赤霞光輝,驟然調轉方向朝哪吒席卷而來,但又在剛觸碰到他周身神力后便驟然無力地飄落下去。
見此情景,玉陰娘娘的情緒頓時變得越發失控,紅紋纏繞著手臂叢生,神情像是即將入魔的癲狂:“連你也背叛我!”
她扔開混天綾,手中霞光濃烈到近乎妖異,化作萬千血線朝哪吒蜂擁而去。神火呼嘯著撕開所有攻擊,乾坤圈帶著一抹金芒擊中玉陰娘娘的肩膀,將她整個人撞得搖晃不已,險些從樹頂墜落,嫣紅血絲溢出嘴角。
而幾乎是在乾坤圈打中她的瞬間,哪吒只覺眉心忽然傳來一陣強烈刺痛,甚至連眼前都跟著模糊一瞬。
為什么會這樣?
他咬牙忍下那陣頭痛欲裂的痛苦,看著戚妜捂著肩膀踉蹌后退開,手中紫焰尖□□破面前層層血線阻礙,直取對方咽喉命門而去。
然而同樣的情況再次出現。
只要他動手傷害對方,那種難以忍受的劇痛就一定會立刻發作,拖延他的動作。幾番僵持下,玉陰娘娘已經是身負重傷。
哪吒亦面色蒼白,被那鉆心蝕骨的劇痛折磨得站立不穩,眉心朱砂痣艷如血沁。好像有一根滾燙的針穿透進他靈識內撕攪灼燒,連身體都被這種痛楚壓制到麻木,掌心滲出冷汗。
這種從未有過的反常,讓哪吒第一時間便想起了魂印——一種罕見的古老法術。據說對一個生靈使用魂印,要么是為了鎮住他魂魄里的某些東西。要么就是為了束縛這個魂魄,讓他決不能做什么事。
可自己身是蓮花,怎么會有魂印能存在于他身上。
正想著,玉陰娘娘已經搖晃著再次站起來,一身紅衣被烈焰灼燒得破損不少,渾身是血。周身霞光化作萬千血線游走浮動,色彩卻已經黯淡不少下去。
“你的本源是太若靈族的人。”哪吒回想著她方才說過的話,同樣艱難起身,“那靈珠子也是了。”
可太若靈族早已在上古之戰中便徹底消亡,他們兩個既是執念化身,為何又會在近千年左右忽然出現?
會有太若靈族的遺民能存活如此久嗎?
沒等哪吒問出這個問題,玉陰娘娘已經猛然打斷了她,滿臉都是徹底崩潰后,一心只想與對方同歸于盡的絕望與怨恨:“已經和你無關了……既然你早已不記得這些……”
說到這句話時,她再次顫抖一下,連聲音都被那些殘忍鋒利的字眼割碎開:“你的命,本就是用一個賭約換來的。既然一切都改變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那你就陪我死在這里!”
說完,漫天血色霞光自她身邊盛放而出,將所有囚禁在九昭山陰面的無數妖魔精怪通通釋放出來。
以燃燒自身存在而為代價的靈力不斷強橫侵襲,將整個空間化作一片血紅汪洋,甚至影響到了九昭山陽面的天空。
蕭其明抬頭,看著那抹自瀑布頂上越來越擴大的詭異霞光,頓時心下不安:“不好,元帥還在里面。”
韶嵐正想提議一起進去,忽然感覺懷里的葉挽秋似乎是感應到什么,臉色慘白地皺起眉,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主神?”她連忙小心翼翼地抱穩對方,試著叫醒葉挽秋,“主神,你怎么樣了?”
白無常緊跟著上前來為她仔細查看一番:“她中了鬼太歲的毒,還好程度不深,試試這個。” 說著,他從寬袖里摸出一瓶藥,“這是孟婆之前做的,應該管用。”
韶嵐趕緊將藥丸喂她吃下,又以神力輔助為她暫且壓住毒性。
半刻鐘后,葉挽秋終于逐漸回醒過來,眼神渙散著喚一句:“哪吒?”
“主神,你醒了?”她松口氣,但臉上神色并未輕松多少,“元帥已經去找玉陰娘娘,至今還沒回來。您先隨黑白無常去冥府暫且休息,我們得立刻進九昭山陰面去。”
“等等。”葉挽秋拉住她的手,努力撐起身體,鼻尖上掛著層晶瑩薄汗。
“我跟你們一起去。”她說。
“主神,您現在傷勢未愈,還是……”
“我要跟你們一起去。”
葉挽秋罕見地格外堅持,眼神緊緊盯著那片越來越濃烈的赤色霞光:“我必須……去見到那個玉陰娘娘,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若是您有什么閃失,我們沒辦法朝元帥……”
韶嵐的話未說完,被葉挽秋驟然打斷:“我已經決定了,現在就走。”
她怔一瞬,回頭和蕭其明交換個眼神,嘆氣道:“我們一定全力護好主神安全。”說著,她又轉向白無常,“那靈珠子就先交給你照料著。”
“放心吧。”
白無常點點頭:“老黑會帶著陰兵和各位一起過去。就算那玉陰娘娘有翻天的本事,這次也逃不了。”
如此商定好后,一眾人很快集結起來。由蕭其明和黑無常領頭,韶嵐陪著葉挽秋緊隨其后,接著是無數天兵神將與冥府陰兵共同跟隨。浩蕩大軍很快穿過瀑布之下的通道,來到九昭山陰面。
剛踏出洞口,撲面而來的便是一片灼目發亮的血色。
狂烈到毫無拘束的火海翻滾在頭頂,將傾軋而下的霞光片片撕扯開。漫天蓮花帶著金紅尾焰洋洋灑灑,看似輕薄到透明的一片片,卻能將周圍無數妖魔灼燒得慘叫連天。
一旦被這些燃燒的蓮花碰到,任憑他們如何掙扎也無濟于事,直至整個身軀都灰飛煙滅才會停下。
“這是?”葉挽秋認出這種火焰,絕非一般神火,心頭頓時抽緊到悶窒,“業火……?”
“哪吒?!”
她慌忙抬頭四處尋找,終于在天空中看到那個熟悉的少年身影。
他足下踏著焰花繚亂的風火輪,槍尖所指之處尸骸遍地,身后盛開著巨大的紅蓮真身。花瓣千層環繞,紅如血鑄,周身焰流璀耀,帶著能將整個天地都燒做飛灰的絕對威勢。
一雙金黃凜冽的眼瞳里,完全是空白的漠然,任憑再多妖魔精怪在業火中慟哭求饒也不為所動。
這神情讓葉挽秋恍然間想起那個夢——被火焰摧毀的世界。從蓮花中誕生的少年。
他有著世間最為風華絕艷的容色,也有著世間最最冷漠無情的眼睛。
順著哪吒的視線朝下看去,葉挽秋看到在業火的中央,有一個被乾坤圈困住的少女,正尖叫著朝他哭喊呼喚。
以罪為食的先天神火燃燒在她身上。
她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每個部分都在巨大的痛苦所啃食、被割裂、甚至是把她剁碎成極細的粉末。
而她卻連失去意識的權利都沒有,只能被迫完全清醒地感受到這個過程,睜大的眼睛里不斷涌出血來。似乎所有眼淚都已經被業火燒干,只有血還勉強殘存著,試圖熄滅這世間最無情的火焰。
她有著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此刻卻因為無法忍受的痛苦而扭曲得不成樣子,讓人只看一眼便覺得觸目驚心的殘忍。
葉挽秋不自覺地后退一步,幾乎是立刻便認出對方:“玉陰娘娘。”
話音剛落,半空中的少年神似乎也因為某種看不見的極端折磨而徹底支撐不住,整個人從云端直直墜落下來。
葉挽秋慌忙飛上去將他小心翼翼接住,這才發現哪吒的情況已經糟糕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為以一己之力阻攔所有妖魔而動用紅蓮業火,加上焚燒玉陰娘娘所帶來的莫名反噬,讓他此刻已經失去所有意識,甚至連維持人形都有些做不到。無數金紅蓮花瓣從他身上散溢開,透明化從指尖開始不斷蠶食軀體。
顧不得自己身上殘毒未消,葉挽秋慌忙將自身神力源源不斷地過渡給哪吒,總算令他穩固住形體,不再繼續透明化與消散。
“韶嵐……”她開口喚道,聲音因為消耗過多而格外虛弱,臉色慘白得半點血色也無,“隨我一起將哪吒帶回神界去。”
“遵命。”
“蕭將軍,黑無常,這里交給你們了。”
“主神請放心。”
她們帶著哪吒走出九昭山陰面,正好碰到剛醒過來便往這邊趕的靈珠子。白無常緊跟上來,見到這一幕,頓時嚇得差點咬住舌頭:“這?三太子是怎么了?”
“他動用了業火,情況很不好。”葉挽秋說完,又看向靈珠子,“你要找的人也許就在里面。”
他側眸定定看了她許久,眼中既有欲語還休,也是安靜釋然,最后只抬手行禮道:“多謝太華主神。祝愿主神與三太子從此長樂無憂,順安遂意。”
葉挽秋愣一下。
不知道為什么,他此時的模樣和語氣,聽起來很像是在訣別。
但眼下哪吒的情況最為要緊,她沒有時間去想更多,只朝他略略點下頭后便轉身離開了。
她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神界乾虛宮,這才發太乙天尊與幾位古神,甚至連青川君都在。
葉挽秋瞬間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把拉住青川君,緊繃許久的聲音終于決堤出一陣哭腔:“爺爺……你救救他。哪吒用了紅蓮業火,現在怎么都醒不過來,該怎么辦啊爺爺?!”
聽到紅蓮業火四個字,所有人皆是神情驟變,蔚黎更是驚慌得面色全白,忙不迭與夙辰一起將哪吒抱到內殿安置好。
五位仙神聯手穩住哪吒將散未散的靈識,彼此看了看,最終又將目光投向葉挽秋。
“怎么了?”她問。
“我們能做的不多。要徹底救好三太子,還得在你。”夙辰看著她說。
“在我?”葉挽秋不解地重復,接著便追問,“要我怎么做?”
太乙與青川君相互看了看,最終達成一致意見后解釋:“我其實很早之前就告誡過哪吒許多次,不能動用紅蓮業火。因為這不僅僅是他這蓮花身的伴生神火,更是因為……”
“他如今這蓮花身并不是完整的。一旦用了業火,便必定也會重創自身,甚至丟掉性命。”
“蓮花身……不完整?”葉挽秋睜大眼睛,回想起那個夢。
自己在為缺失色彩的少年神像添補顏色,卻怎么也填不滿他那一顆心。
唯有將自己放進去,他才算是圓滿了。
想到這里,她心中一陣急促鼓動,已然猜到了什么。
“他缺失的東西……在我這里,是嗎?”葉挽秋問。
太乙點點頭:“而你缺失的東西,也在他身上。”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葉挽秋張了張嘴,忽然像是意識到什么,開口輕聲問到:“爺爺,天尊,還有三位古神。你們是不是早就知道,一定會有這么一天?”
太乙微微頷首,算是承認了這點。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青川君,眼前忽然閃過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玉陰娘娘和我到底是什么關系?”
青川君沉默了片刻回答,聽上去有種說不出的沉重與疲憊:“她是你在很久之前,被不得已而分離出去的一部分。原本和靈珠子一起被封存在一對玉佩里。但一千年前,懸息潛入乾元山偷走了它們。從此兩支靈玉便分散著掉入人間互不相見,直到今天。”
分離出去?
一部分?
“玉陰娘娘并非自然誕生的生靈。她只是一縷無法消散的怨執,因無魂無魄,不被冥府記錄,所以一直游蕩在天地間上千年。”墨琰的話再次響起在耳邊,所說的時間竟與青川君剛才說的對上了。
也就是說,她其實就是靈珠子在找的戚妜?
玉陰娘娘的來源本體……其實就是她?
葉挽秋呆愣在原地,思緒里完全是一片空白,還有太多的詢問已經涌入嘴邊,卻在目光觸及到哪吒仍未醒來的模樣后,又艱難咽回去,只問:“爺爺,我要怎么做?”
青川君嘆息著回答:“需要將他交換給你的那樣東西取出來,暫且放回他身上。”
“那好。”
完全沒有詢問一旦取出來自己會怎么樣,葉挽秋直接點頭同意道:“煩請天尊,各位古神,還有爺爺,幫我將那東西取出來還給哪吒,讓他能馬上好轉起來。”
太乙天尊安靜注視她許久,淡淡笑著道:“放心,有我們幾個在,你們都會沒事的。”
她再次點下頭,走過去,和哪吒面對著盤腿而坐。
數道神光徐徐蔓延開,將兩人層疊包圍住。
這些光輝猶如萬千起伏的螢火,在濃重粘稠的黑暗中撥開一絲寂靜的明亮,也讓哪吒混沌不堪的意識終于能夠得到一絲喘.息。
他試圖睜開眼睛,但身體不聽使喚。業火正在啃食他不完整的身軀,胸腔里的本源靈珠則在拼命試圖將他修復如初。
持續不休的毀滅與新生令他痛苦不堪,直到有一團柔和的金紅光輝驟然蔓延開。
仿佛枯木逢春,殘玉回滿。無數年前丟失的那顆心又跳動著回到面前,捧出大片燦爛盛開的花朵,生機勃勃。
在一切光與影與花的盡頭,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身紅衣,輕盈窈窕。
“仙箬?”哪吒認出那個背影。
對方回頭,朝他笑著伸手:“紅蓮,你回來了。”
說完,有著和葉挽秋同樣容貌的少女又眨眨眼,仍舊笑著說:“或者,我也可以叫你,靈珠子。”
她伸手牽住哪吒,指了指他們的腳底。
濃重的黑暗一點點褪去,無數被埋沒已久的記憶終于浮現而出,重新回到他腦海里。
“我等你很久了。”她說。
“你也等了我很久。很快,你就會想起一切了。”
第五十九章、初見
當世界剛從那片包裹著它的母體混沌中誕生時, 各界并非如同后來那樣彼此分離,涇渭分明,而是像許多塊將化未化的冰雪一樣, 彼此之間略有交疊地擠在一起。
各族生靈們因此也很容易就能從一方領界走到另一方土地上。族群間大大小小的越界沖突時有發生,但唯有太若靈族的疆域極少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那時候, 太若靈族是萬族之首, 是世界中心, 是一切歡樂與吉祥的誕生之地。
他們的都城名號千禧,凡是曾有幸能一瞥它曾經風采的生靈們都會說:“那是一座完滿無缺之城。苦難只會出現在戲劇與樂舞中, 淚水只會因喜悅而流”。
這就是千禧之城。
曾經的千喜之城。
……
盡管距離樂舞開場還有一段時間,但為了確保不會錯過任何一點精彩表演, 戚妜還是很早就和女伴們一起出發了。
臨走時, 她對著銅鏡梳理好頭發, 戴上前兩天新得的那條蓮花眉心墜,轉頭朝向母親斕彩保證,自己一定會在日落晚霞出現前趕回來,不會耽擱每日鋪就晚霞的重要時刻。
說完, 少女歡快地跑出門去, 一身紅衣紅裙舒展如鮮艷的楓葉乘風飄遠。細白手腕間的金色腕鈴叮當作響,灑下一路清脆音符。
祭祀樂舞的表演地點理所應當在千禧城內, 距離戚妜家所在的棲霞山并不太遠。
這并非她第一次來到千禧城。但每次, 她都會被這座用金玉靈寶與各種奇花異草所精心裝點著的繁華都城驚艷到。
不過今天, 她有更期待的事。
所以在經過那些泛著銀輝的水晶亭橋,跑過兩旁開滿花朵且流淌著精細日光的天石臺階,聽到耳邊傳來歌伶們那優美動聽的歌聲時, 她都沒有像往常那樣停下來駐足觀賞,只將注意力集中在了不遠處最熱鬧的場所, 祭祀樂舞的表演地。
這是百年一次的盛大慶典,所有生靈都在翹首以盼,期待著下一個百年的平安吉祥。尤其在如今太若靈族與其他族群戰事不斷的情況下,這樣的慶典顯得尤為重要,也象征著普通生靈們的祈愿。
眼看著朝那里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有兩個同伴開始著急了,催促著大家快點朝前跑:“不然我們就找不到一個適合欣賞的好位置了。我已經等了好久了!”
一想到可能會像上次那樣只能可憐巴巴地守在外面,除了周圍人的背影什么都看不到,戚妜跟她們一樣著急,但也更能沉住氣一些。
不多時,她眼尖地發現了一個尚未被占領的好地方,旋即招呼女伴們一起過去。
落座后不久,祭祀樂舞就開始了。
大家都屏氣凝神張望著那中央的無數技師與舞姬們,看著他們整齊圍繞在祭火周圍,站在繪有紅蓮圖紋的祭臺上,用一支支精彩絕倫的舞蹈與弦樂,將無數過往的恢弘歷史展現在眾生面前。
戚妜喜歡這種樂舞表演。
它們中大多包含著極為濃烈的情感與瑰麗壯闊的故事,都是不曾出現在她真實生命中的,卻也恰恰因此而顯得格外令人向往。
尤其是那些不計代價的,哪怕用盡一切生命的光與熱都一定要與所愛之人相遇廝守的愛情傳說,在同行女伴們之中更是永遠都會掀起心瀾的絕佳話題。
因此在樂舞即將進入尾聲時,戚妜意料之中地聽到了身旁一位女伴的真摯感慨聲,甚至還夾雜著清晰的低微啜泣:“能夠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真是太好了,這就是幸福最好的樣子。”
其他女伴們紛紛紅著眼眶表示贊同,然后開始說起自己曾聽過的其他傳說,大多都來自于她們母親的講述。
見戚妜沒有說話,一旁的女孩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她:“你怎么不說話呀,戚妜?”
戚妜這才回過神,笑著回答:“不是的,我只是看得太入神了。”
而且也莫名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斕彩。
印象中,母親好像就從來都不曾會為這種看起來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有任何觸動,更不會給自己講述這種故事。
每次戚妜興沖沖地和她分享自己從女伴們那里聽來的各類傳說時,斕彩多數時候都只會淡淡一笑,偶爾也會評價道:“若真是這樣一段需要某一方或者雙方都作出巨大犧牲的緣分,那和將來的相守比起來,這些執著追逐的過程都應該被稱為賜福才對。”
戚妜不明白她的話。
彼此相愛卻被無數外力強硬阻撓的感受是多痛苦的折磨啊,為什么母親還要稱它們為賜福呢?
她再追問,斕彩卻閉口不言了,只微笑著摸摸她的頭,再不著痕跡地將話題略過去。
這種沉默讓戚妜感到好奇。
正想著,身旁女伴們的話題已經從樂舞本身發散到了她們周圍親眷的身上——比如誰家的女兒又和誰家的哥哥成了婚。但兩個新人間似乎并沒有多少感情,只是單純地服從家族安排,用來鞏固家族往日的地位與榮光。
這種事似乎很常見。
凡是出生在頗有聲望但又不算足夠顯赫的家族后裔們,大多都面臨著這樣的命運。也許正因為如此,不少人才會格外熱衷于那些遙遠到不切實際的真情傳說。
這時,一開始說話的女孩再次嘆了口氣,視線假裝不經意地落在戚妜身上,半是艷羨半是失落地開口道:“要是我也能做斕彩上主的女兒就好了。既不用擔心將來的婚事,又能擁有無盡的壽命和漂亮得多的容貌,誰見了都會喜歡的。”
她的話似乎戳到了其他女孩們心里的痛處,大家一時之間都沒有再說話,只三三兩兩用或渴望或嫉妒的視線望著戚妜。
和這位血脈尊崇的神之女不同,她們都只是些低階的仙靈。雖然和普通族群比起來,這類生靈也有著相對漫長的壽命與強大許多的法力,可那也只是短時間的。
她們終將會在時間無情地洗刷下變得日益衰老,孱弱。
而到了那時,戚妜卻將仍然保持著現在的少女模樣。那雙清澈靈動的雙眼永遠不會被光陰腐蝕出任何痕跡,臉上的笑容也將一直明艷熱烈若天邊霞光,美麗非常。
“可那樣的話,我也會很難過的。”戚妜低聲說,“我不想和朋友們分開。”
“是呀。”另一個女孩回答,語氣里有種隱晦的尖銳感,聽起來有點刺人,“這么看起來,我們這些死得快的,好像也是一種解脫了。”
戚妜沒搭話。她知道每次提到這個話題時,對方總是會不自覺地流露出這種態度的。但在其他時候,她確實是一個還不賴的伙伴。
察覺到氣氛的微妙僵硬,另外的女孩們趕緊打圓場,笑嘻嘻地提議一會兒再去千禧城里挑選些喜歡的小玩意兒買回家,還小心翼翼地詢問戚妜是否愿意一起去。
雖然知道她不是愛記仇的性子,也向來不會計較這種玩伴間的偶爾無禮,但女孩們還是有點擔憂。因此,在看到她仍舊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笑著答應后,大家才真正松了口氣。
她們一起結伴離開慶典,有說有笑地朝千禧城的其他地方走去。
這時,來自西方天空的光輝陡然黯淡下去,連帶著云層也開始變得渾濁又陰暗。
原本恒常閃爍在天際線邊的彩虹長橋也正逐漸變得稀薄直至消失。好像有什么龐然巨獸正在西方蘇醒,張開大口將周圍所有的光輝與祥和都吞吃進去,只剩一片蠻荒般令人心悸的陰影。
魔族正在和我們開戰。
戚妜想著,目光盯著那團不斷翻涌擴散的壓抑烏云。
很快,周圍越來越多的生靈也開始充滿焦慮地竊竊私語,訴說的內容也基本與戚妜的設想一致。畢竟西境自古以來便是妖魔盤踞的巢穴,而他們也是最早開始有與太若靈族敵對跡象的族群之一。
如今,幾乎所有曾經臣服于太若靈族的族群都開始集結起來,想要打破以往的規則,準備野心勃勃地重新劃分他們各自在這世界的領地。
苦難只會出現在戲劇與樂舞中,淚水只會因喜悅而流的完滿之地,千禧城——已經是一個過去的傳說了,江河日下才是它如今的寫照。
一時間,祭典所帶來的歡樂氣氛立刻削減了不少。大多數人都在張望著那團不斷入侵進來的森冷魔氣。
這種事早已不是第一天發生,所有人對此都已經習慣了,也從一開始的驚慌失措變為如今勉強稱得上是平靜的反應。
果不其然,在幾刻鐘后,那團氣勢兇烈的魔氣便開始逐漸消退,彌散,最后消失不見。太陽西落的余暉與云端的彩虹長橋再次顯現出來。
戚妜看著那團燦爛至極的金色光輝,剛松下神,旋即又立刻拍了下自己的額頭:“糟了!要到晚霞出現的時間了!我再不回去,阿母會生氣的。”
說完,她迅速和女伴們告別,沿著來時的路飛快朝棲霞山返回去,總算趕在太陽落在群山之巔以前來到了朝暮林。
“阿母——!”她幾步跑過去,嗓音和她腕間金鈴一般清脆動人。
她抬頭看了看頭頂無數含苞欲放的花朵:“今日的晚霞是什么顏色的?”
斕彩收回等待著那些霞光盛開的目光,轉看向她的明艷臉龐,嘴角淺淺抿出一個笑:“戚妜喜歡什么顏色呢?”
“紅色!”她想都沒想就立刻回答,語調歡快,“最好能像阿母正在繡的那條混天綾一樣鮮紅漂亮,那才是最美的!”
“那就一起來等等看會不會是你喜歡的顏色吧。”斕彩頷首笑著,抬手替她將被風吹亂的烏發別回耳后。
指尖在觸及到那枚晃晃悠悠的精致蓮花眉心墜時,她略一停滯,但很快又若無其事地將手收了回去。
沒過多久,那些生長在樹枝上的大團花苞全都緩緩綻開來,露出內里流動的濃艷色彩。它們有的是天青色,有的是灰藍色,還有的則是類似湖水綠的迷人色彩。
戚妜贊嘆地看著那些不斷流轉在花朵中央的光芒。雖然不是她鐘愛的紅,可這樣的顏色無疑也是非常美麗的。
此刻,它們交匯成一片花海盛開,綻放在這樹皮潔白的朝暮林中。站在樹下看著它們的時候,就像看著一片流動在白云上青碧無垠的海洋,溫柔夢幻地籠罩著她們。
“來吧,我們得把晚霞帶到天空去了。”斕彩說著,將放置在樹下的蓄光壺捧起來,以神力為引,將花朵中央的色彩全都汲取出來。
當最后一絲光輝被裝進蓄光壺以后,花朵也就隨之凋謝了。但是第二天清晨,在太陽升起以前,新的花朵又會再次孕育出來,那決定了朝霞的色彩。
戚妜跟著斕彩一起,動作嫻熟地汲取著其他花朵的光輝,很快便將那一片青碧海洋都裝進了兩只蓄光壺里。
期間,她不小心讓光輝沾上了衣袖的一角,明亮的霞光立刻侵蝕了她原本衣物上的紅色。
她誒了一聲,有點苦惱地皺起眉尖,卻又不敢伸手去擦,那樣只會越來越糟。
“沒事。一會兒去銀河里洗干凈就好了,殘留太久才會清理不掉的。”斕彩安慰著,旋即喚來一對蒼鶴,將她們帶至銀河源頭。
穿過層層繚彌的云霧,往上再飛上好一陣,眼前便是一層半透明的波紋結界。
只有誕生于自然中的神靈才能穿過這層結界,每日為天空裝點色彩,掌控日升月落,布劃星辰。為世間萬物指明方向,也記錄光陰流逝。
就著落日的鋒芒末梢,斕彩將壺里的光色仔細倒入銀河中,看著那些青碧通透的霞輝立刻順著銀河蔓延開,宛如一匹被迎風揚開的巨大翠色紗幔,眨眼間便布滿整個天空。
剩余的光輝則會被她拿來稍作修飾,讓晚霞看起來更加濃淡合宜又層次分明,放眼望去簡直美不勝收。
等到做完這一切后,戚妜才彎下腰,小心翼翼用銀河的星芒洗凈衣袖上的最后一抹青翠,看著它遠遠追隨自己的同伴而去,在天幕上留下一道遲來的霞影。
日落以后,暮色漸收,接下來是夜晚來臨的時刻。
最先涌流而出的青色晚霞已經開始逐漸褪色,一輪散發著清亮銀輝的明月正高高懸掛在天空上。
斕彩看著這一切,像是非常心滿意足又充滿遺憾地輕聲念著:“真美啊。”
戚妜一直聽不出她到底是在說那些即將消亡的晚霞,還是剛剛升起的月亮。
不多時,另一個身影便逐漸從這片廣袤空寂的天海之端緩緩走了出來,遠遠和她們交換了一個點頭算是例行問候。
戚妜認得對方,那是和斕彩一樣誕生于自然的司夜之神,夙辰。
他穿著一身潔凈無瑕的銀紋白衣,烏黑如夜色的長發被一根銀簪束起,從容色到身姿都和月亮一樣清貴俊美,琳瑯無雙。
只是和斕彩屬于太若靈族不同,這位夜神選擇的支持對象是新神族,也是如今和太若靈族僵持不下得最棘手的族群。
因此,戚妜幾乎就沒有見斕彩有和他交談過,每次都只是相互禮節性地點點頭就算完,除了今天。
她看到斕彩站了起來,以為她是要命令蒼鶴帶她們離開,卻沒想到斕彩竟然從蒼鶴背上走下來,踏足在那一片凈澈星光月海之中,沿著銀河的流淌方向朝夙辰走去。
“阿母?!”戚妜愣了愣,連忙跳下來,濺起一圈水花般的星輝點點綻開在腳邊。
她想要跟上去,卻看到斕彩轉頭朝自己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不用。于是她只好等在原地,有些緊張地看著斕彩朝那位白衣翩翩的夜神走去,手掌不自覺抓上蒼鶴的羽翼。
他們應該是非常簡短地交談了什么。
沒一會兒后,斕彩便行禮告退回來了,手里握著一縷明月的光芒,看起來如冰一般沁骨涼徹。
離開銀河源頭后,戚妜這才放心大膽地朝斕彩問到:“阿母是向他要了月光?可是用來做什么呢?”
“繡在混天綾上。”斕彩回答,“太陽的光輝已經繡上去了,就差月與星辰的了。”
“他居然答應了啊。”戚妜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明明太若靈族與新神族的關系如今正勢不兩立。
說著,她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那縷月光,果然入手是一片格外沁人的冰涼。
這時,她忽然注意到斕彩的衣袍邊緣也有一圈細碎閃亮的星月光暈,應該是剛才停留在銀河里的時候不小心染上的。
“要回去洗掉嗎?”戚妜問。
她記得斕彩很喜歡這件衣裳,卻和任何朝霞晚霞都不同,反而是一片明月般的潔白。
“不,不……沒關系的。”斕彩低頭看著那圈光輝,臉上依舊淡淡笑著,看起來絲毫沒有心愛之物被弄臟后的煩惱。
戚妜點點頭,不再多說什么。
回到棲霞山時,她習慣性地伸手牽住斕彩的手跳下地面,卻詫異地發現,那只握過冰涼月光的手掌心,此刻正在微微發著熱。
她不解地抬起頭,借著月光的照耀,看到阿母臉上依舊是和以前一樣的寧靜從容。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她跟隨著斕彩每天用從朝暮林里汲取來的光輝,在天空中染就不同色彩的朝霞,晚霞。送走一個又一個日升月落,也聽著千禧城里越來越多的關于戰事的前線情況。
其中傳得最沸沸揚揚的便是幾天前,在與魔族的那場驚險戰役中,魔族大軍終于被一舉擊潰的好消息。
“我聽說了,是火行軍吧?他們一向是我們太若靈族最可靠,最堅不可摧的護世五行軍了。”說這話的人是戚妜的女伴之一,熙柔,她的父親和兄長都加入了五行軍。
“是呀是呀,我還從沒見過火行軍有打敗仗的時候……唉,真想見見那位舉世無雙的統領上主,肯定特別威風。”
“可是……”另一個出身占卜世家的女孩有點怯怯地開口道,“我聽父親說,火行軍的老統領之前被新神族擊殺了。現在這個,好像是老統領的一個后人?很年輕,比咱們年紀都小呢,似乎還是個姑娘……”
“姑娘?!還有姑娘加入五行軍,居然是最厲害的火行?”
“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當然了,我也只是聽說的。”
“這就奇怪了,我怎么從沒聽過老統領膝下有這么一個女兒?他們家最小的女兒妙華并非本宗出身,只是旁系,而且一百年前就已經嫁出去了呀?”
“誒,這么說我就想起來了,才不是什么姑娘呢!他是老統領最小的兒子,只是因為容貌長得太漂亮,所以老是被其他人誤認成女兒身罷了。”
“可一個人認錯能被稱作是意外,那么多人認錯也太奇怪了吧?我猜她應該就是個姑娘,還是個英姿颯爽的女將軍!”
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著這位不知面目的新任統領。戚妜聽來聽去,感覺已經快被繞暈了。好像這個人一會兒是個女孩,一會兒又是個男孩。
不過說到火行軍老統領的孩子,她似乎也見過一兩個,至于年紀最小的那個……
戚妜回憶片刻,一時間還真想不起是男是女了。
好在女孩子們的話題總是換得很快。不多時,她們便已經將討論對象轉移到了別的東西上。
這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斜,園林外的日頭也終于柔和了不少下去。
戚妜回到家中時,侍仆們正在細心打掃著宮殿里的一切。見到她回來,所有人都紛紛停下手里的動作,跪拜行禮。
“阿母呢?”她環視一圈,問。
“上主還在繡房。”
聞言,戚妜并無意外地點點頭,只眨眨眼又道:“我要去朝暮林,幫我把我的口琴拿出來吧。”
“是。”
很快,拿上那支心愛的玄木口琴后,戚妜朝侍仆們簡單交代了幾句便步子輕快地往朝暮林跑去。
這是她除了千禧城以外,最喜歡去的地方,只要沒有人打擾,她可以坐在樹上吹一整天的木口琴。
朝暮林極大,幾乎從棲霞山一直延伸到太若靈族領地的極西之境,與魔族界域接壤。
但是因為存在著天然禁制的緣故,這片伴生于斕彩而來的神木之森向來不歡迎外族來客。凡是膽敢侵入的異類,無一例外都會成為這些神木們的養料。
白天的時候,它們的花朵色彩與陽光類似。到了夜里,又會散發出螢火般的點點微光,遠遠看去就像天上群星倒映在地上的影子那樣。
戚妜爬到樹上,坐在樹影與陽光中,找了個舒適的姿勢躺靠著,開始吹奏手里的木口琴。
一首一首,一曲一曲。清婉悠揚的樂曲隨著風飄出去很遠的地方。整個朝暮林里除了她的口琴聲,就只有風吹樹海的溫柔沙沙聲,愜意得她想短暫地躺在樹上休憩一小會兒。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異常的動靜忽然鉆進她的聽覺。
那是腳步聲,但聽起來與其說是在走,倒更像是在艱難挪動,隨之而來的還有金器敲擊在石頭上的聲音,與幾近斷絕的微弱喘.息聲。
戚妜皺起眉尖,坐直身體朝聲音的來源看去。
一個渾身染血的人驀地栽倒在遍地金黃落花中,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她愣一下,連忙貓起身子蹲在樹上觀察了一會兒,確認對方真的不動以后再悄無聲息地跳下地,充滿戒備地朝對方靠攏過去。
然而當她小心謹慎地將地上的人翻過來時,她卻緊跟著便呆了呆。
那是一張極為年輕且風華昳麗的臉孔。
即使看起來已經毫無生氣,還帶著幾道傷口與發暗的凝固血跡,滿頭黑色長發也散亂著,也絲毫損傷不了那種極具沖擊力的驚艷感,還帶著幾分凌厲逼人的英氣。
戚妜看著面前這個突然出現又身受重傷的人,還沒緩過神來,頭頂忽然傳來了一聲尖利刺耳的鷹嘯聲。
一只渾身雪白的海東青正從半空中俯沖而下,目露兇光地朝她襲擊而來。
第六十章、贈禮
他夢見自己又一次狼狽不堪地站在營帳前。
掛滿傷痕的銀甲與白色天衣被血水染紅, 斑駁的血漬新舊重疊,面前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剛被尋回來的尸體,大部分都是他認得的, 是同為火行軍的將士。
甚至,還有他的親生父兄。
那張本該熟悉萬分的面孔因為死亡而變得可怖。僵冷的血肉聳拉在骨架上, 失去光彩的渾濁眼睛大睜著瞪視他, 干裂的紫黑色嘴唇張開著, 好像在無聲地吶喊著什么。
他從父親眼里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了,只能看到頭頂那片同樣混沌陰暗的天空。漆黑如墓地般壓在頭頂, 也壓在他們因為失去主帥而焦惶不安的心里,沉重到讓人喘不過氣。
此時正是他們與魔族交戰的間歇時刻, 沒有任何多余的時間可以留給他們用作悼念。
他聽到周圍幾個雖有負傷但仍然戰意未消的將領們, 正在急切商討該臨時選擇誰來頂替主帥的位置, 以迎接隨時可能到來的魔族反撲。
在他們心中,若單論智謀與武藝,這位老統領的兒子無疑是最合適的。可他太過年輕,恐怕難以在這樣的危急時刻承擔起指揮全局甚至反敗為勝的重任。
他沉默地聽著, 忽然注意到一縷黯淡的紅色, 從父親至死仍然蜷握著的手指縫隙中透露出來。
他心中略微動了動,伸手將它拉扯出來, 展開在眼前。
那是來自火行軍軍旗上的圖騰, 一朵鮮艷怒放的紅蓮, 火焰般肆意燃燒在殘破不堪的布料上。
也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父親仍不愿意屈服,更不愿意看到那朵象征著整個火行軍意志與太若靈族的紅蓮花被魔族撕碎, 只能被迫凋零于沾滿血污的塵土中,被肆意踐踏, 所以才會用盡最后一點力氣來護住它。
那些凝固在蓮花上的血跡早已干涸,任憑他怎么觸碰也找不到半點昔日父親掌心中的溫度。那雙牽過抱過他無數次的手如今留下的也只有冰冷,如同戰場上敵人揮舞過來的刀劍般鋒利,直直刺入他的心口,留下一道將會永遠疼痛淌血的傷痕。
這時候,他聽到了一陣錚然欲裂的號角聲從遠處傳來,那是敵軍出動的標志。緊接著,不斷升騰而起的濃重魔氣迅速聚集成一道屏障,一個活著的致命深淵。
他們從群山背后籠罩而來,將山脊線壓碎,吞沒掉一切可視之物。凡是被煙霧沾染到的植物與河流,全都在頃刻間便化作一堆烏黑腐臭的殘骸,連空氣里都是那種濃烈的陰寒氣息。
“少主。”他聽到有人這么叫自己,沙啞的嗓音中有難以掩飾的絕望,“我們得再次撤退了。”
是這樣嗎?
他回頭,看到身后遙遠處的天際線邊,不知何時忽然泛出一絲艷色如玫瑰般的霞光。
那是太若靈族所在的方向,每日朝霞與晚霞誕生的地方,還有無數同族們賴以生存的家園。
他們已經不能再后退了。
“少主……”又一個人叫了他一聲,隱隱帶著哀求。
毫無遲疑地將視線從那絲光輝中收抽回來,他將手里繪有紅蓮帶著血的布縷扎在臂間,抬起來的面孔上,并無半點因目睹至親戰死而流露出的悲痛,清黑如墨的眼瞳中滿是令人詫異的冷靜沉著:“所有將領聽令,即刻向朝暮林分散退行。”
“少主的意思是……”
“魔族的這種攻勢,只有當他們全部集結起來的時候才能發動。而朝暮林是異族生靈難以深入的禁制之地,他們若是想要在我們退行至朝暮林之前截殺我們,勢必也會分散追趕。但這里是我們所熟悉的領地,所以我們必須在他們追上來之前,占據所有的地形制勝點。”
“末將明白了……少主是想以退為餌,分散他們的兵力奪取主動權,然后再讓我們以地形優勢進行逐個擊破。可是,魔族向來狡猾無比,他們若是追擊上來卻并不上鉤……”
“他們會用魔氣制造出前鋒攻勢提前掃清障礙,我們難道就不會用同樣的辦法么?”
副將一愣,只聽到對方接著開口,聲音少年人獨有的清冽如冰,可態度卻是與他年齡所毫不相符的沉穩:“等到魔族追上來進入我們的領地范圍以后,便立刻借助朝暮林的靈氣屏障切斷他們與外界本族的一切聯系,截斷所有退路,逼他們分散開。”
“可即使如此,他們的兵力也比我們龐大許多,少主……”
“先集全力殺了他們的將領。”
他平靜地說:“一個不留。剩下的散兵料理起來會容易得多。”
話已至此,接下來的戰況該如何引導把控已經非常清晰了。
幾名副將深深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且面容姝艷如絕色女子般的少將軍,好像一下子看到了許多年前,曾經英氣勃發的老統領的影子,頓時心下安然:“謹遵少主之命!”
那場戰役持續了多久,他已經有點記不清了。因為緊接著還有下一場,下一場,再下一場……直到魔族軍隊被慘烈無比地消耗近半,再也不敢輕易踏足這片總是被籠罩在美麗霞光中的神木之森,而其余同屬五行軍的援軍部隊也終于從其他戰場趕來。
曠日持久的廝殺與戰爭讓天空總是處于一種渾濁壓抑的狀態,日月星辰似乎都已經將這片充滿死亡的墳場遺忘。
他們開始逐漸分不清白天黑夜,眼前只有無數破碎與亟待擊殺的敵族,疲倦與兇性交替著牢牢把控住他們的感官。
甚至有些時候,他們都覺得自己與那些倒地死去的尸身沒什么區別,或者還有點略微地羨慕它們。
只有在每日的清晨和傍晚,新生的霞光會準時從朝暮林中誕生,帶來每次都不一樣的色彩。
那些美麗光輝淡淡浮現在天空中,將紅蓮軍旗微微映亮,又很快便如嬌羞少女般再尋不見。他輕輕撫摸著海東青潔白的羽翼,內心難得獲得短暫的寧靜。
當霞光第一百次在朝暮林出現又消失的時候,他們與魔族在極西之境最艱難的一場戰役開始了。
魔族少君帶領著無數精兵親自迎戰,與五行軍在朝暮林邊僵持著彼此消耗。
兩軍對壘廝殺,拼命沖鋒,看上去全都勇猛無比,似乎一時間難分勝負。
可只有深諳戰局的領袖才知道,那只不過是將士精神里的戰斗本能在抵死支撐而已。哪一方若是先露出些許敗跡,那很快便會潰敗如山倒,直至全軍覆沒。
而對于一支已經緊繃到接近極限的軍隊來說,殺死他們的統領無疑是最好最快速地擊潰他們的辦法。
魔族少君很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在與那位太若靈族的火行軍新統領交戰的時候,他也拼盡全力想要置對方于死地。
那個看起來還僅僅只是個少年的年輕將領,一身白衣銀甲孑然而立的模樣,已然成為魔族最大的噩夢與阻礙。
少君清楚到幾乎有點恐懼地知道,在對方那副驚艷無雙的漂亮皮相下,包裹著的是一個兇煞又狡詐的惡鬼。只要讓他察覺到一點破綻,他就會像狼一樣死死咬住獵物不放,直到獵物流干最后一滴血。
和其他手持刀劍或重器的兵將不同,他只執一柄紅纓槍,看起來和他本身一樣,有些過分細弱。可那柄長.槍在他手中卻極為靈活又堅韌,每次都如破海蛟龍般將周圍所以意圖靠近的魔族生靈都擊殺成齏粉,也洞穿了魔族少君的心臟。
明明還差一點,他就可以殺掉這個銥椛魔族最大的絆腳石,明明還差一點……
他不甘心地掙扎著,卻只能感受到血液與魔力都在源源不斷地抽離他的身體,連帶著將周圍戰場上的刀劍碰撞與號角和嘶喊聲都在逐漸遠去。
他咳出大口有些發黑的血液,朦朦朧朧看到那道剛才與自己以命相搏的白影也已經傷痕累累,僅靠紅纓槍的支撐才沒有倒下。
于是,他又顫抖著咧嘴一笑,已經被削去了半面皮肉的臉孔看起來極為詭異且令人作嘔:“你也……到極限了吧,靈珠子……你也……活不下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會在……在冥府深處等你,也算……值得了……”
說完,他便徹底安靜下去,不動了,只剩一雙黯淡空洞的眼睛仍然死死瞪著面前的少年,很快又被盤旋在半空中的神鳥海東青啄出胸腔里的那顆石頭心臟,一邊高聲鳴叫著一邊扔向戰場,宣告著魔族少君的死亡。
靈珠子艱難喘.息著,想要調動起身體里僅剩的一點靈力來治愈自己身上的致命傷,可他幾乎已經感覺不到那些微若游絲的靈力。
對方說得沒錯,他也已經到極限了,距離死亡也就只有冥府那道將開未開的大門的距離而已。
歸來的海東青察覺到主人的異樣,焦急地撲騰著翅膀繞著靈珠子轉圈,一聲一聲凄厲無比地叫喚著。
殘剩的意識仍然在支撐著他往前走,可已經辨不清方向與視野的狀態又讓他根本沒有發現自己正在跌跌撞撞向朝暮林的深處走去。
隱約間,靈珠子似乎看到了父親和幾個兄長的身影,還聽到了母親還在世時曾許多次抱著他輕輕哼唱過的古老曲調。
混合著風聲與樹葉沙沙聲的熟悉調子,眼前時不時隨之出現的父母至親的模樣,都在引導著靈珠子竭盡毅力地撐著一口氣繼續往前,往前,來到那聲音的源頭。
紅纓槍刺進地面巖石,震起一層金黃落葉如漣漪般擴散開,成了靈珠子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依靠。
在那道綿綿不絕的口琴聲忽然停下來的時候,他也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一頭栽倒在地上,視線里最后出現的是一道鮮紅的俏麗身影。
像是霞光。
那抹陪伴著他一天天熬過這場慘烈戰役的天之彩,此刻似乎正從樹梢上輕盈無比地飄落下來,緩緩籠罩住他,隨之而來的是無盡安靜。
時間在朝霞與余暉的不斷交替中緩緩流過。
這已經是戚妜將這個少年從朝暮林里帶回來的第三天了,他看起來仍然沒有要蘇醒的意思,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昏睡,眉尖還總是緊皺著,仿佛即使在夢中也正承受著莫大的壓力。
在第一次為靈珠子檢查完傷勢后,斕彩就說過:“他能從戰場上活著離開,已經是奇跡。”
戚妜聽著這話,再看向床榻上那一直闔目昏迷的少年,心里略微有點難過。
朝暮林的另一頭就是與魔族接壤的戰場,她曾在朝霞誕生的時候,偷偷乘著蒼鶴去遠遠望過一眼。那地獄般慘烈恐怖的場景如同最可怕的噩夢,一直在她腦海深處揮之不去。
很難想象這個看起來如此秀弱的少年是怎么從那些尸山血海里掙脫出來,又是以何種毅力支撐著用重傷之軀走過大半個朝暮林,來到那日她吹奏木口琴的地方。
他看起來年紀不大,最多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臉色因傷病未愈而顯得有些過分蒼白,也讓那種眉眼間渾然天成的銳利英氣被削弱不少。如果不看身型骨相與頸間明顯的喉結線條,實在很難不將他誤認成一個颯爽絕艷的女子。
那條扎在他臂間的布條太過破朽,戚妜在替他取下來的時候,仔細辨認了半天也只能隱約猜出那應該是一朵紅蓮花,只是在沾滿新舊重疊的血跡與損傷后早已變得不全了。
這是又一個他來自戰場的證明。
紅蓮向來是太若靈族的至高圖騰,永遠飄揚在五行軍的軍旗之上,代表了能焚盡世間一切罪孽的業火,也象征著那朵被視作全族圣物的涅火紅蓮花。
能不被朝暮林所排斥,且身帶紅蓮圖紋的布條。戚妜再次看了看少年的樣貌,莫名想到了幾天前曾聽女伴們說起過的那位火行軍的新統領。
她端起水盞向少年走去,原本守在床頭的海東青立刻轉過頭來警惕地盯著她。
這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至少它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對著她又啄又抓。
大概也是這幾天的觀察讓它發現,眼前這個少女對自己的主人并無惡意,只是真心想照顧他。
不過對于家里的其他侍仆,這只神鳥就沒那么好的脾氣了。
這三天里,多的不說,被它護主抓傷過的仆從至少都有十來個。
于是,戚妜只能將除了每日與斕彩鋪就朝霞晚霞以外的大部分時間都拿去照顧他。每次不熟練地喂藥都會把她弄得手忙腳亂,有兩次還差點把藥汁全灑在對方身上。
用小小的銀勺盛了點水,戚妜小心翼翼地用水珠滋潤著少年有些干裂泛白的嘴唇,還時不時用手巾替他將多余的水漬擦拭干凈。
做完這一切后,她轉頭看到那只海東青還在一動不動地盯著床上的少年看,于是微微抿開一個笑,不知是在對它還是在對少年說:“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
靜坐片刻后,她起身離開房間,關上門,沒有看到少年因為她腕間金鈴發出的輕微響聲而略略顫動的眼睫,似是要醒。
……
今日的朝霞是紅色。濃郁燦爛得仿佛世間所有鮮紅的花朵都被融化在了這些初生的光輝里,也是戚妜最喜歡的顏色。
和斕彩一起在銀河源頭鋪就完今日的朝霞時,天幕上的最后一顆銀星也跟著月亮一起逐漸消失不見。
還在她專心致志地看著那些順著銀河里不斷擴散的霞光時,她忽然聽到身旁的阿母輕輕說了一句:“真美啊。”
她仰起臉,卻看到阿母正微微垂著眼睫,視線好似漫不經心地追隨著那片逐漸稀薄近無的星辰月輝。
比起霞光,她似乎一直都更喜歡月亮。
回到棲霞山后,戚妜坐在宮內庭院的一棵古樹下,膝上攤開著一本《萬古志》慢慢翻閱著。沒過多久,她就被里面那些晦澀艱深的內容給弄得昏昏欲睡。
閉上眼睛將自己靠在身后的古樹上,戚妜摸出懷里的木口琴放在嘴邊,輕吐一氣,清婉悠揚的調子立刻響了起來。
她就這么閉著眼睛自娛自樂地吹了一會兒,忽然聽到閣樓上傳來了那只海東青的鳴叫聲。
戚妜一愣,下意識覺得是某個侍仆不小心闖進了那個白衣少年所在的房間,于是連忙停下吹走,提起紅裙噔噔跑上樓。
卻沒想到,在推開門后,她一眼便和那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的少年四目相對。
霎時,她似乎有點明白為什么斕彩總是會對著夜色贊嘆。
因為當她在望進少年那雙凌厲漂亮的眼瞳中時,分明也看到了一片烏沉夜幕與冷亮寒星。
而那一刻,她腦海里油然而生的第一個念頭也是,真美啊。
少年看著周圍這完全陌生的環境,以及忽然出現面前的明艷少女,蒼白臉孔上微微浮現出的一絲怔愣很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警惕與防備:“你是什么人?為什么我會在這里?”
話雖這么問,但靈珠子卻總覺得自己隱約見過對方。
她身上的紅衣,腕間的金鈴響動都讓他感到一種模糊的熟悉。
他皺著眉尖回憶著這種感覺,想起似乎是在自己前幾日偶爾意識昏沉的時候,他被對方小心抱在懷里一點點喂藥,還仔細替他擦拭額間冷汗,用水珠濕潤唇瓣……
可她是誰呢?靈珠子神情不改地望著對方。
戚妜回過神,很快笑起來:“我叫戚妜。這里是棲霞山,是我和阿母斕彩的住所。你是被我在朝暮林里遇到的,阿母說你受了好重的傷,花了很大力氣才把你治好呢。”
聽了她的話后,靈珠子有些恍然,這才想起那日自己確實因為擊殺了魔族少君而身負重傷,只是后來的事他都不太記得了。
想到這里,他眉間皺痕更深。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已經多久了,西境的戰事結束了嗎?
“怎么樣?你現在感覺還好嗎?”戚妜歪頭看著對方,脆甜的嗓音很快將他拉回現實。
靈珠子重新看向眼前的紅衣少女,神態不復剛才的戒備,而是柔和客氣許多,只音色依舊清冷:“已經好多了,多謝神女關懷。只是,能否讓我面見斕彩上主?”
“好呀,你等一下,我讓人去叫阿母過來……”
“我已受上主與神女悉心救治,實在不便勞煩上主親臨,還請準許由我過去請見。”
說著,他掀開身上的錦被,步子有些虛浮地站起來。
海東青注視著他顯然還未恢復的模樣,也不再同往常那樣站在靈珠子肩上,只乖乖停在一旁,金色尖喙銜住他一縷垂落的發梢。
“你確定嗎?”戚妜有點擔憂地看著對方,“可是你都沒好全呢,還是躺著多休息會兒比較好。而且阿母也向來都不會計較這些虛禮的。”
“不計較是因為上主寬宏大量,但救命之恩必當答謝,何況只是本就應該盡到的禮數。”靈珠子回答著,態度依舊是恭敬有禮的。
見他堅持,戚妜也就沒再多勸,只好心上前攙扶著對方,在他有些錯愕的神情中露出一個笑來:“那就走吧,我帶你去見我阿母。她看到你醒了,肯定也會高興的。”
少女的掌心中帶著種溫柔細膩的觸感,在碰到靈珠子因為傷勢未愈而顯得格外冰涼的手的剎那,讓他有些不自在地僵硬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條件反射地抽離開,但又很快克制住,只道一句:“多謝神女。”
此時,斕彩正在繡房里仔細織就著那條尚未完工的混天綾,聽到門口的侍仆傳話稱戚妜和那個已經醒來的少年想要見自己,她略微驚訝地眨下眼,旋即頷首道:“讓他們進來吧。”
“是。”
云針牽引著那縷凝自金紅霞光的絲線,被隨手別在剛剛繡出金烏輪廓的半面紗帛上。
斕彩端起一旁的茶盞輕輕揭開,低頭喝了一口,玉骨屏風背后的兩道人影很快便走了進來。
和一路上所見到的宮殿內其他地方所呈現出的大氣明亮不同,這間據戚妜說是斕彩最常待的繡房卻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相對顯得要素淡清寂得多的風格。
屏風上繡制著的是月涌星移圖,曲腳烏木的長桌上,幽幽散發著淡香的香爐是抱月銀蟾。頭頂懸浮著的是一圈與月相變化如出一轍的天燈,正散發著銀亮清澈的光芒。
就連那些盛開在房間里的花,也是同樣潔白無瑕的望舒蘭——一種只會沐浴盛開在月輝之下的美麗花朵。
這里的一切都太素凈了。
唯一的鮮亮之物就是那條繡架上尚未完工的金紋紅綾,一看就絕非凡物,靈氣滂湃而濃郁,也與戚妜身上的色彩很相似。
靈珠子收回視線,對著面前身著素裳的斕彩單膝跪地行了一道正禮:“曜家靈珠子,見過斕彩上主。此番多謝上主與神女救命之恩,靈珠子無以為報,但必定永世銘記于心,若上主有任何吩咐,靈珠子自當聽憑差遣,全力完成上主任何所囑。”
“原來是曜家的少將軍。”斕彩并不太意外地點點頭,抬手示意對方起身坐下。
數十萬年前,太若靈族的至高領袖曾為護世五行軍的五位統領的家族賜封榮號為“天,恒,曜,玄,熠”。
后來,這些榮號便成為了他們家族的代稱,與姓氏無關。而“曜”則是火行軍統領所在家族的榮號。
戚妜意識到這點后,睜大眼睛看著對方,頓時覺得之前女伴們所說的關于這位少將軍生得容色過人的傳聞實在是所言非虛。
“醒了就好,不過看少將軍的氣色應該還未徹底恢復,最好得再靜養些時日。”斕彩端詳他片刻后說,“至于報答的事,少將軍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救死扶傷本是應該的,何況,我也沒什么要囑托的。”
聽完她的話后,靈珠子并未露出任何松快的神情,只堅持道:“上主仁厚,但還請算做靈珠子欠您和神女一個無條件的人情。將來若是有任何需要我去做的囑托,不管何時何事,靈珠子必定達成。”
看出對方態度里的執著認真,斕彩便也不再明面推拒,轉而順著他的意溫和附議道:“既如此,那便這么算著吧。將來我若有事相求,再請少將軍幫忙。”
“多謝上主。”
他說完,面上神情略有遲疑,被戚妜很快注意到,于是便問:“你怎么了?”
靈珠子沉默片刻,問:“在我被救的這幾日里,請問上主和神女可有聽到與西境戰事有關的消息?”
“有的呀。”戚妜點點頭,“就在我從朝暮林里把你帶回來的第三天,千禧城里到處都在傳五行軍大勝魔族的消息。昨日他們便已經回到千禧城里了,到處都是迎接和慶祝的人,好熱鬧呢。”
聽到這個消息后,靈珠子才第一次真正露出些許放心的神情,旋即便再次起身行禮道:“承蒙上主與神女幾日來的救治,靈珠子感激不盡。如今既已好轉,按照軍規,我也該立即回歸火行軍去面見帝赦元尊。”
說著,他伸手召出一枚刻有繁復花紋的玉牌:“這是我們曜家本宗每人都有的密令牌,也是最高級別的信物。為證我所說來日必定報答上主與神女的承諾并非虛妄,今日我將此令牌贈與上主,也算做我今日不得不先行離開的請罪。”
“你要走?”
戚妜詫異地望著他:“可是你的傷還沒好全呢。而且西境戰事已經結束,我們也勝利了,你大可放心在這里先養傷再說呀。”
沒等靈珠子回答,斕彩已經先理解了對方的意思,于是伸手摸了摸戚妜的頭,解釋道:“我明白,雖說如此,可少將軍作為一軍將領,卻在外界看來至今仍下落不明也實在不妥。那么,我就收了這密令牌,也祝少將軍一路順風,平安歸家。”
“多謝上主。”
“戚妜,你去送一送少將軍吧。要想出朝暮林,沒人帶路可不行。”
說著,她轉頭和戚妜交換一個眼神,后者很快理解到她的意思,于是點頭應下來,起身接過靈珠子手里的密令牌,然后帶著他一起走出了宮殿。
此時正好是太陽徹底升起的時刻。天空澄凈瓦藍,整個朝暮林都被這種金燦滾燙的光芒照映得閃閃發亮。
他們走在滿地金黃落葉里,如同踩過一地實質化的陽光。清脆的沙沙聲和頭頂樹海隨風波瀾的聲音,以及戚妜腕間金鈴的脆響交織在一起,令人生出一種心靜的愜意感。
從宮殿出發一直穿過整片朝暮林,一路上兩人之間的交談基本都是戚妜在說,靈珠子則沉默地聽著,只偶爾遇到需要自己回答的時候才會開口。
同時,他也隱約有些微妙地覺得,比起斕彩的恬靜溫婉,似乎這位神女才是真正繼承了那些如同朝霞般熱烈明快特質的人。
再往前便是千禧城了,即使只是站在這里,也能看到那些讓人嘆為觀止的繁華景象。
歌伶們婉轉甜蜜的嗓音從城門后飄揚而來。
隱沒在云端的宮殿與樓閣如同顆顆散落的光彩寶石,被彩虹長橋錯落有致地連接在一起。
紅色的蓮花吉祥紋招展在飄揚的旗幟上。
戚妜停下來,將那枚握在手里許久的密令牌重新遞還給眼前這個即將分別的少年,語氣不復方才的活潑,而是帶上了點難以掩飾的低落:“這個還是還給你吧。”
靈珠子沒有接,只抬起一雙烏黑的眼睛靜靜看著她,聽到她接著道:“其實就像阿母說的,救死扶傷本是應該。何況,若不是有你們在西境戰場上抵御魔族入侵,大家過得也不會這么太平。”
“所以,這曜家的信物還是還給你吧。反正咱們都已經知道彼此的身份名字了,要是將來真有事相求,也不會找不到你的。誒,對了,還有這個……”
她說著,低頭在袖中取出一枚嶄新的平安結。鮮紅濃艷的色彩躍染其上,層次分明,流暉燦爛,看起來仿佛就是把一段綺麗朝霞握在了手里。
將平安結和密令牌一道再次遞過去,戚妜看著對方,臉上露出一個甜爽的笑來:“這是用今早的朝霞光做成的,算是給你凱旋而歸以及傷勢好轉的賀禮。昨日其他五行軍的人回來時,我看到千禧城里好多人都在迎接祝福他們。只可惜那時你還沒醒,所以只能錯過了。”
有點遺憾地嘆口氣后,她又緊接著眨眨眼睛補充道:“我阿母說,每一天的朝霞晚霞都是不一樣的,所以這個平安結也是獨一無二的,就……勉強當做給你補上的迎接祝福吧。”
看著那枚平安結和少女臉上同樣燦爛的笑,靈珠子愣一瞬,手指輕微勾動下,婉拒的話語在喉間打個轉,又不知怎地被咽了回去,只抬手將那枚平安結接過來,說:“那么,這信物也就當我贈與神女的回禮了。”
戚妜沒想到他會這么說,秀氣的眉梢揚了揚,半開玩笑似地說到:“你還挺固執。好吧,我就收著了。”
說完,她頓了頓,視線望向他們身側的千禧城門,在那些肆意盛放在立柱上的妖嬈蓮花圖騰上短暫停留片刻,將玉牌收回袖中,輕輕開口:“那,少將軍一路順風。”
“多謝神女護送。”他抬手行禮。
濃霞染就的平安結垂晃在眼前,和少女的衣裙重疊在一起,也像極了在西境戰場上的那許多個日夜里,每次為他短暫帶來心中寧靜的無數霞光。
“后會有期。”他聽到自己這么說。一句禮節性的話,卻帶著些許淡淡的真實希冀。
戚妜抿唇笑著,用手撥開被風吹到眼前的幾縷黑發,同樣重復:“后會有期。”
說完,她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一切如常。
戚妜只斷斷續續從幾個家里有父兄加入了五行軍的女伴們口中得知,作為火行軍統領的曜家似乎發生了一次間隔時間極短的家主變更。現在的曜家家主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年,也是老統領膝下唯一還活著的兒子。
“就是那個同樣加入了火行軍的小孩?不是說是個漂亮小姑娘嗎?”
“唉……都是誤傳啦,是個男孩子。之前在戰場上擊殺了魔族少君的就是他。”
“這么厲害呀?我可聽說那魔族少君是魔尊最得意的一個孩子,從小還是被當做未來繼承人養大的,這下他們可得意不起來了!”
“就是說呀。因為這位少將軍擊殺魔族少君有功,所以帝赦元尊才親自下令讓他承襲了老統領的尊位和一切職權。”
“難怪啊……”
戚妜聽到這里,眼前驀地浮現出白衣少年那張眉目精致俊逸的臉孔,不由得脫口而出:“靈珠子?”
“誒,原來戚妜你知道他的名字呀。”熙柔好奇地睜大眼睛看著她,接著繼續說道,“不過,聽我父親說,這位少將軍并不是跟其他五行軍的人一起回來的。所以大家一開始都以為他死了呢,為此曜家還向帝赦元尊推選了一位新家主。沒想到,還沒等圣尊下令呢,靈珠子就忽然回來了。”
“那原來那個本可以成為家主的人,豈不是要恨死這位少將軍了?”
“所以我父親說呀,西境的戰事已經結束了,可對這位曜家的新家主來說,更難應對的戰爭才剛開始。”
聽到這里,戚妜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腕間的金鈴,眉尖也微微皺起來,連之后女伴們討論和嬉鬧的話語都沒怎么聽進去。
不知道靈珠子回家這些時日怎么樣了?她莫名有些擔心。
等臨近傍晚時分,她回到家,準備戴上蓄光壺去采集新誕生的晚霞時,斕彩忽然叫住了她:“明晚日落布完晚霞后,我們得去一趟寰辰太清宮。”
“帝赦元尊的住所。”戚妜有點驚訝,“發生什么事了嗎?”
“那位少……不,現在應該叫曜家的新家主,火行軍的統帥了。”斕彩一邊靈活收繡著手里的太陽光絲,讓它們在混天綾上逐漸填充出一只栩栩如生的三足金烏紋樣,一邊說,“是他的慶賀晚宴,圣尊親自操辦的。”
“這樣啊。”
“順便一會兒和我去挑一件賀禮吧。”
“好的,阿母。”
戚妜邊應聲邊往外走去,來到已經長滿花苞的朝暮林里,等待著今晚的晚霞色彩。
看著那些花苞一點點逐漸盛開,露出凝聚在內的奪目金紅色,她忽然有點恍神。
真湊巧。
她想,今晚的晚霞顏色,和那天她送走靈珠子時的朝霞色彩好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