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第四十一章、承諾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神界回到百花深的。

    再次醒來時, 掃晴娘說已經是七天之后。

    其間,她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片廣袤無垠的蓮海。紅翠交疊接天而來,清香漫漫美不勝收。

    一個身穿紅衣, 眼帶鮮紅蓮紋的金瞳少年正端坐在中央那朵巨大的蓮花上,靜靜望著她。

    見她悠悠轉醒過來, 似乎是在望著周圍的蓮海發呆, 他輕聲開口:“你醉了好幾銥椛日, 總算快醒了。”

    她回頭,眼神還有些不甚清明, 像兩顆沾了霧氣的深茶色琥珀,潮濕而柔亮。

    思緒延遲兩秒后, 葉挽秋終于認出對方:“三太子?你怎么……”怎么忽然做這種夢?

    雖然她已經習慣了時不時會在夢里見到對方, 但那都是與陳塘關有關的記憶, 從來沒有見過這片蓮海。

    她坐起身,這才發現自己原來也睡在一朵蓮花里。腳踝傳來些微癢意,是有花朵蕊須輕柔擦過,像是在撫摸什么。

    葉挽秋收回腳, 左右看了看, 意識逐漸清晰起來:“這是哪里?”為什么給她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她來過這里嗎?

    坐在紅蓮中央的少年沒有回答,只再次開口:“醒了便好, 恭喜晉神成功。”

    他為什么說得好像第一天知道自己晉神成功?

    葉挽秋疑惑地轉頭看著對方。只一眼便冷汗淋漓。

    “你……不是三太子。”

    雖然眼前這個少年的確和哪吒長得有七八分相似, 乍一看簡直像得驚人, 甚至能夠以假亂真。但他們的確不一樣,更不是同一個人。

    最明顯的區別就是,哪吒眉心間的是朱砂痣, 而眼前少年的眉心間……是一朵與她完全一樣的紅蓮印。

    面對葉挽秋的驚愕,紅衣少年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只說:“掃晴娘來叫你了。宿醉剛過,你好好休息。”

    “等一下……”

    她伸手想要去抓住對方,卻只觸碰到他消失前的虛影。指尖綻開的熟悉悸動感,讓她瞬間回想起碰到哪吒時的感受,以及當初她在建木樹下看到那顆燦爛寶珠時也是如此。

    再次醒來時,窗外一片春光明媚。花精們生長出的細嫩枝條打著卷兒垂下來,被陽光照得如同琉璃絲般透亮。

    沒過片刻,掃晴娘們果然來叫她:“帝女姐姐醒了?你醉了整整七日,怎么叫都叫不醒,留冬和二姐可擔心了。”

    它們將木施上的衣裙取下來,葉挽秋換好衣服,滿心疑惑地望著鏡子。

    剛才那個過于短促的夢境,她懷疑只是自己睡太久所以產生的幻覺,不然怎么會夢到這么奇怪的場景……還有人?

    仙神之夢都是過往心魘或未來征兆。

    可她從來沒見過那么一個人,不明白為什么會夢到對方。

    而且那張臉……他和哪吒有什么關系嗎?

    她想不明白,又問:“爺爺呢?”

    “爺爺在書房。”掃晴娘邊為房間里的各個花瓶里換上新開的雪片蓮,邊回答,“那日回來以后,爺爺正在興頭上,自己又取了兩壇太乙天尊送的酒喝,也是醉了好幾日,但醒得倒是比帝女姐姐快多了。”

    “我這酒量哪兒能和爺爺比。”葉挽秋揉了揉還有些發暈的頭。面對紙偶嘰里呱啦的詢問,她隨手指向一枚華勝道:“就它吧。”

    梳妝完畢,幾只紙偶累得趴在她頭上直喘氣。

    葉挽秋摸摸它們,讓它們趴穩一點,然后出門去書房找青川君。

    見她終于醒來,青川君笑著遞給她一杯清神茶:“三太子還說已經給你喝了解醉湯,怎么還是醉成這個樣子。”

    “不該覺得那棲鳳喝起來沒什么酒味就喝那么多的。”她捧著茶杯無奈道。

    “也怪我,忘了跟你說,神宴仙酒都是如此。若不是你喝了解醉湯,你怕是還要醉上個把月才能醒。”

    說到這個,葉挽秋停下喝茶的動作,努力回想了許久那日她離開七音金闕宮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記得后來的確見到了哪吒,好像還去了什么樹林……月老?!

    葉挽秋僵硬一瞬,想不起來為什么自己會看見月老,正茫然的時候,聽到青川君說:“天帝陛下說了,明日就是你上神界去修復六斗轉命燈的日子。在這之前,你先跟我一起去鏡湖見見師尊,也親自告訴她你晉神成功的事。”

    她回過神,點頭應道:“好。”

    鏡湖水面中央,女媧神像千百年如一日地矗立在湖心小島上。葉挽秋跟著青川君以大禮行拜,告知了自己近日試煉通過獲封主神之位的事。

    再次抬頭時,一枚帶著淡淡馨香的半透明紅楓忽然飄落過她的額頭,像是有一只手輕輕摸過她。

    葉挽秋接住它,看到那楓葉灼目似火焰凝結,乍看之下又像一朵盛開的蓮花,簡直好看極了。

    她還沒來得及驚訝,緊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整個百花深都在剎那間下起了火楓聚成的紅色大雨,洋洋灑灑,鋪天蓋地,如萬蝶振翅齊飛的盛大美麗。

    潔白的大地之母眼睫半垂,溫柔寧靜地望著她。

    葉挽秋驀地意識到什么,旋即轉身朝女媧像再次行禮道:“謝女媧始祖。”

    紅楓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

    他們回到重時宮,一眾妖怪們還在驚奇這場突如其來的異象。有貪嘴的妖怪還抓起幾枚楓葉塞進嘴里嘗了嘗,沒什么味道,但是讓妖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直哼哼。

    于是不一會兒的時間,遍地楓葉里就躺了一大堆色彩斑斕的毛絨團子,紛紛甩著尾巴滾來滾去地曬太陽。

    葉望夏站在樹蔭下看著那漫天紅楓。景煜則站在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專注看著她。

    見葉挽秋和青川君回來,葉望夏走過去,伸手替她將頭上的楓葉摘下來:“可徹底醒酒了?前幾日我來看你好幾次,總是叫不醒,讓我擔心得很。”

    葉挽秋不好意思地笑著道:“往后再也不喝了。”

    “對了,聽爺爺說你明日便要上神界去修復六斗轉命燈。”她面露擔憂,“除了爺爺以外,咱們家里也沒別人能上神界去陪你,偏偏爺爺又是最走不開的那個……唉,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才能回來。”

    她說著,嘆口氣,又道:“東西我已經一早就給你收好了,都是你用慣的。還有幾件我給你新做的衣裳也一并給你放進去了。你等會兒打開乾坤袋看看還差什么,我好快點再給你補上。”

    “二姐做事我最放心了,不會有問題的。”

    事實證明,葉望夏就差把整個百花深塞進乾坤袋里讓她帶走了。

    尤其里面還滿滿當當塞著一大包燈花婆婆做的點心,葉望夏做的花茶,還有其他吃喝玩意兒,簡直不可思議。

    “二姐,我是去神界修燈,不是去流放,這些不用帶的。”她有點哭笑不得。

    葉望夏卻一定要她帶上:“都是你最喜歡吃的,帶著吧。這次上神界,你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能帶著就都帶上。”

    “好,我聽二姐的話。”

    她說著,將那些茶點都放回去,伸手抱了抱對方:“我不在的時候,家里就都交給二姐你和爺爺了。”

    “放心吧,你也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就立刻傳信回來。”

    青川君也說:“我已經和太乙老頭打好招呼了,你去神界以后就暫且住在他的乾虛宮里,那兒什么都方便,我也放心。”

    “多謝爺爺。”

    晚膳時,一提到葉挽秋要離家一陣獨自去神界,大家都很舍不得。

    葉留冬最著急,說什么都要和她一起去:“我從來沒有和阿姐分開過,這次我也一定要陪著阿姐!”

    “胡鬧。”青川君拍一下他的腦門,“就憑你的修為,最多撐到三重天就原形畢露,根本無法在神界長留。好好待在家里,幫你二姐管著其他妖。”

    小狐貍皺著眉,滿臉委屈,失望得連飯都吃不下,最愛的燒雞也不啃了,直到葉挽秋哄了他好久才勉強不那么固執。

    “那阿姐要好好顧著自己,有誰敢欺負你,一定要告訴我。”

    “放心吧,沒人敢的。就算真有,那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別瞎想了。”

    “那……那阿姐記得每天都要想我。”

    葉挽秋失笑地捏捏他的臉:“知道了小撒嬌精。”

    “阿姐就會取笑我……”

    翌日,她帶上乾坤袋和雪焰,遵照天帝之命來到神界南天門,遇到了正好等在這里的哪吒。

    他身邊還跟著一個長相很是秀氣可愛的小仙童,穿著身黑白相間的鶴紋短袍,一副機靈十足的模樣。

    她走過去,抬下手示意小仙童免禮,接著對哪吒笑道:“三太子這是在等人?”

    “等你。”他簡潔道。

    旁邊的小仙童左右望了望,發現哪吒和葉挽秋都只戴了一只耳飾,而且是很默契的一左一右,頓時感覺有些驚奇。

    “是爺爺拜托太乙天尊讓你來的?”

    “不算。”

    哪吒回答:“師父是跟我提過這事,不過我本來也決定要來接你。”他邊說邊看了看身邊的小仙童,“這是鶴童,原在師父身邊一直隨侍。你在神界這段時間,他會跟著你。”

    “太華主神若有任何吩咐,盡管告訴小仙。”鶴童朝她作揖,伶俐道,“天尊囑咐過,太華主神初上神界來住,怕是不習慣,一定得處處照顧好。”

    “走吧。師父幾日前便已經派人將你的居殿布置出來,你去看看還缺什么。”

    “多謝天尊,三太子。”

    兩人走在路上,周圍仙靈一如既往地遠遠望見便恭敬避讓。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葉挽秋在和有幾個膽大的仙子無意間對視上時,發現他們望著自己的眼神里充滿了呼之欲出的八卦神色。

    怪了。

    她要上界來修燈是仙盡皆知的事,怎么他們看起來好像在期待什么奇怪劇情的樣子?

    她還在詫異,忽然聽到哪吒問:“那日你喝醉酒回去,后來還好么?”

    “籠統睡了六七日,昨天總算徹底清醒過來。”葉挽秋有點無奈地回答,“還好南極長生大帝寬厚,不計較我喝醉睡著多躲了幾天懶。所以今日便立即趕上來。”

    “不礙事。”哪吒平淡道,“修復神燈要的東西我都找得差不多了,大約還差最后一兩樣就好。”

    他找得找不多了?

    葉挽秋轉頭看著他,滿臉愕然:“我爺爺還麻煩你幫我做這個?”

    沒想到她會這么想,哪吒也跟著愣一下:“不是。”

    “那是為什么?”她更驚奇了,睜圓的琉璃杏眼里盛著一泓天光化作的燦爛水色,又清又亮,明澈勾人。

    他不自覺看了葉挽秋良久,又先垂下眼睫眨了眨,別開視線:“我說過,此事不會讓你一人擔責。所以我也已經向天帝稟報過,讓你砸燈救人的是我,要修復神燈,我也理應一起。”

    聽到這里,葉挽秋算是明白為什么剛才那些仙靈滿臉八卦地看著她了。明明是她該做的,這幾天卻是哪吒在忙,任誰看了都會感覺不可思議。

    雖然知道哪吒一向是決定了要參與的事就會負責到底,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真的不是我爺爺讓你幫忙的?”

    “真的不是。”哪吒耐心重復,目光輕輕掃過她,接著補充,“我自愿這么做的。”

    葉挽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笑著坦誠說:“其實三太子肯在天帝面前為我出言維護,已經是仁至義盡。如今還肯費神費力幫我一起修復神燈。難怪神界百萬兵將都對三太子這般心悅誠服。”

    畢竟如此尊高位重且肯盡心為他人考慮的上峰實在難得,當然得認準了就不松手。

    但哪吒聽完她的話并沒有高興,只沉默須臾,繼而不準痕跡地轉移了話題。

    兩人一路說話間,終于來到乾虛宮門口。太乙天尊正在正殿等著他們。

    見到葉挽秋來,太乙格外高興,招呼他們倆過去一同說了半晌話,又親自帶她去乾虛宮四處看了看。

    上次來時,因為急著想找個借口拖住哪吒別讓他那么快下界,葉挽秋都沒注意到這神宮中的處處精妙美景。

    尤其是給她安排暫居的毓華殿,里面更是裝布得極為雅致貴氣。

    寒云香木做的立柱撐起一片寬敞明亮的內景。木柱上刻滿云紋,多嵌含香寶珠,與各處擺放的清素靈植一起散發出獨特的幽幽清香,浮滿屋內。

    遍繡花葉的素采色鮫紗垂束在窗前,風起紗涌,輕如云絮。天池水晶做成剔透珠簾垂在內屋門口,波光粼粼似一席流動漣漪,華光溢彩,美不勝收。

    葉挽秋再次謝過太乙的費心安排,抬頭看到桌上放著的苕絲糖,有點驚訝:“天尊也喜歡吃這個?”

    太乙停頓住,視線也跟著朦朧一瞬,然后又很快恢復原狀,溫和道:“知道你喜歡吃,所以我讓人一早準備了。”說完,他又看看哪吒,“我記得哪吒小時候也很喜歡吃這個。”

    是嗎?

    葉挽秋望向哪吒,調侃道:“沒想到咱倆口味還挺一致。”

    哪吒眨眨眼,薄紅唇角勾著抹輕淡笑意:“其實幼時陳塘關沒有這個東西。是我后來隨師父出去歷練時偶然嘗到,就一直有些念念不忘,感覺好像很熟悉似的。”

    “你也這么覺得?”葉挽秋驚奇道,“我小時候第一次吃到這東西也是覺得好熟悉,所以一直很喜歡。”

    太乙靜靜聽著他倆的話,視線輕微閃爍下垂,似是在無聲嘆息著什么。

    接著,他又說:“我等會兒回一趟乾元山,帶仙箬去南極長生大帝那里的事就交給你了。”

    哪吒點頭答應:“好。”

    收拾好乾坤袋里一大堆東西,葉挽秋便帶上鶴童跟著哪吒來到了神霄玉府,南極長生大帝所居的地方。

    煉器閣位于神府北面,毗鄰天河,高筑九層,每一層都看放著不同的仙家法器。而修復六斗轉命燈所在的地方是最高那層,里面放著神界八大神鼎之一的九元化氣鼎。

    葉挽秋照著南極長生大帝給的方法,翻開玉簡,將重鑄神燈所需要的天材地寶一一對照過去:“九日金,玄黃魂石,五行天玉髓,兩儀云母……”

    “都在這兒了。”哪吒朝一旁的儲靈盞望了望,“應該還差最后兩樣,可調和一切相生或相克的靈力融匯在一起的衡元心實,以及與九日金對應的曜月遺華。”

    將六斗轉命燈的碎片與這些天材地寶,按照一定順序投入九元化氣鼎中。再以六丁真火與鳳凰涅槃之火分別鍛造三十日,即可重鑄神燈。

    “我記得曜月遺華,其實就是星辰歸終以后留下的星骸石。”葉挽秋回憶著古書上的內容,“但與普通星骸石不一樣的是,它們經歷過萬年的月光照耀,是極有靈性的寶物,只在神界每百天一次的滿月時分才會現身,很難抓到。”

    “我問過蔚黎古神和夙辰古神。曜月遺華行動自如,變化萬千。萬年之前,南極長生大帝鑄造六斗轉命燈時,就是請了他們幫忙才終于尋到這樣寶物。如今他們手里也沒有這東西了,只能讓我們天海里碰運氣看看。”

    哪吒說著,又想起來:“不過今晚便是滿月。”

    葉挽秋眼睛一亮:“那我們今晚就去天海試試看,最好一次就成功。不然的話,就得又等一百天才能有下一次見到曜月遺華的機會了。”

    相比起她在時間上的擔憂,哪吒看起來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一百天而已。若真沒找到,我再陪你等一百天就是。”

    如此自然又讓人安心的承諾,讓葉挽秋聽到時便不由自主愣住,心中似有云雀掠湖而過,撩起一陣不受控制的細細顫動。

    其實一百天只是彈指一揮罷了,但她從未離家這么久過。若真要在神界停留這么些時日,她免不了會格外掛心家中情況,擔憂若是人間禍亂又起,百花深只有爺爺坐鎮,不一定能應對得來。

    而哪吒是天軍統帥,整日繁忙。要是也被耽擱這一百天,其麻煩程度可想而知。

    但他還是主動許諾會和她一起。

    這讓她頓時感覺心下安慰了許多。

    “至于衡元心實,得去下界尋找。”哪吒繼續說,“我已經讓韶嵐去人間三危山查看,如有即將成熟的衡元心實,我們也好立刻下界去取。”

    所以說,他是真的基本都安排好了。

    葉挽秋心中觸動之余,又學著話本里俠士對恩人的感謝對哪吒感激道:“三太子思慮周全,費心勞力助神燈修復,此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將來若三太子有任何需要,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萬死不辭!”

    “我不會讓你去刀山火海的。”他說,“還是換個吧。”

    葉挽秋還真就順著他的話想了想,然后誠實說:“這我一下子可想不出來了。就看三太子你想要什么?”

    哪吒聞言,翻動玉簡的手輕微凝住,繼而抬眼看著她。漆黑鳳眼中暈著層薄薄清光掩住視線,讓人瞧不清他到底是何作想。

    片刻后,他又垂下視線,面上依舊神色涼淡,一如開口說話的聲音:“暫時算了。先欠著吧。”

    差不多的對話,葉挽秋記得他們在去風祁山時也發生過,頓時讓她有種熟悉而微妙的預感:“總感覺我會不知不覺間欠你很多東西。”

    哪吒重新看向她,沒有說話。

    很莫名的,葉挽秋被他剛剛那一眼看得有些心虛,于是邊收拾玉簡邊隨口開玩笑道:“這要是哪天被突然清算總賬可就太危險了。看來我得多祈禱祈禱三太子貴人多忘事,慢慢忘了我這幾筆債才行。”

    “放心,我會全部好好記著的。”哪吒淺淺笑著接過她的話回答,順手將六斗轉命燈的碎片投入九元化氣鼎中,又取出一早收集來的六丁真火將其點燃。

    滾燙的純金熱浪瞬間激濺開,讓葉挽秋下意識閉上眼睛退開幾步。緊接著圍繞在她身邊的是一層艷麗紅影,是哪吒的混天綾,將周圍的熱浪與她隔開。

    他自己則就這么站在鼎前,隨手捻滅落在指尖上的火星,然后回頭打量她一番:“還好么?”

    葉挽秋點點頭,裹著混天綾湊上前,想看看有沒有自己能做的。

    神火在鼎內越燒越旺。她照著玉簡所記載的順序,捧過玄黃魂石準備朝里丟,伸手時先用混天綾在自己手上纏幾圈。

    哪吒看著她恨不得把自己包成個粽子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笑下,取過她手里的玄黃魂石:“這火雖是文火,但也威力非凡。你放著,我來就行。”

    她看了看里面沸騰不已的六丁神火,又看了看哪吒,總感覺他對文火的定義有大問題。

    不過很快她又意識到,此“文火”的“文”應該指的是天干中代表火的“丙”與“丁”。而“丙”為武,“丁”為文。

    因此六丁神火算為文火。

    “早知道我該把爺爺之前送我那匹天蠶冰絲給帶上來了。”就是不知道那玩意兒能不能頂得住六丁神火。

    “這不是有混天綾給你么?”哪吒挑著雙漂亮鳳眼注視著她。

    葉挽秋眨下眼,立刻拿出在家哄各個小妖怪的看家本事,無比嫻熟道:“三太子所言甚是。區區天蠶冰絲哪比得上這件先天神器。”

    兩個人就這么氣氛輕快地聊著天,門口鶴童則憋得辛苦。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不斷在葉挽秋和哪吒之間來回偷瞄,內心一萬個“我搞到了神界大新聞”,面上還不得不努力維持乖巧童子的設定。

    可是……真的好想去找月老八卦。鶴童雙眼發直,如是想。

    直到最后一塊玄黃魂石也被丟進九元化氣鼎內,哪吒轉頭對她說:“差不多了,我們先回去,晚上去天海看能不能找到曜月遺華。”

    “好。”葉挽秋答應,又問,“我們天海邊見?”

    “我先回一趟軍營,過后來接你。”哪吒說。

    “行。就這么說定了。”

    第四十二章、星跳

    一群彩云般鮮艷輕盈的侍女從屋外飄進來, 捧了桌上用過的晚膳,換上新鮮水靈的仙果與清茶,又將剛摘的扶光花放在瓶中, 安靜無聲地退下。

    葉挽秋倚在院中的香云木美人榻上,手里把玩著一枝藕荷色的妃霞海棠, 繽紛落英沾染衣裙。天池中有游魚來回擺尾, 時不時張嘴吃一口漂浮在水面上的落花。

    她瞧了覺得有趣, 也摘下手中海棠花拋進池水中,看那一群靈魚爭相來搶食。

    喂完那枝花, 她又閑散地看了一陣書,最后把鶴童叫過來一塊閑聊解悶。

    剛開始, 鶴童還謹守著自己的侍從身份, 態度言語都很小心。后來他很快發現, 葉挽秋其實和蔚黎古神一樣,都是格外隨和又好相與的性子,于是便逐漸大膽,抖了不少天界八卦出來。

    比如, 天音仙子與玄玉神君本是一對出名的冤家, 卻在兩百年前一同下界歷劫歸來后,從此戒了斗嘴, 老遠看到對方就繞道走。

    “連見到都不想?”葉挽秋想了想, “這是因為下界歷劫的時候結了更深的仇?”

    鶴童搖頭:“非也非也。是因為下界歷劫的時候, 他倆這對斗了幾百年的冤家居然陰差陽錯地成了親。而且愛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慘絕人寰。是以重回神界之后,他倆想起來這段凡塵經歷便尷尬不已。”

    葉挽秋:“啊?”

    死對頭秒變夫妻, 這什么人間狗血話本百試不爽的經典劇情?

    鶴童又說:“還有四百年前,因為月老喝醉了酒, 在鴛鴦譜上亂點那百花仙子和青龍孟章神君的兒子。可惜這倆有緣無分,最后也是以合離結束。”

    葉挽秋:“啊?”

    不過,對于月老喝醉酒就愛亂點鴛鴦譜這件事,她倒是聽蔚黎說過,頓時嘖嘖道:“月老喝醉了真是什么紅線都敢牽啊。”

    “也不一定。”鶴童搖頭晃腦道,“他就不敢給三太子亂牽紅線。畢竟只是喝醉了,不是發瘋不要命了。”

    好犀利的評價。

    葉挽秋深以為然,并由衷贊嘆道:“你這消息這么靈通,不去做神界探子實在太屈才了。”

    “主神過獎了,不敢不敢。”鶴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兩個人對著那盤仙果繼續邊吃邊聊,直到銀月當空,素霜漫天。

    期間,葉挽秋忽然想起:“怎么這次來沒見到太乙天尊的神使和她妹妹?”

    鶴童回答:“天尊說了,主神上神界來,閑雜人等都得離開。而且過兩日是云蜃族族長生辰,聞樂神使就帶著她妹妹回家去了,過幾天神使才會獨自回來。”

    原來如此。

    她點點頭,吃完手里的仙果正準備起身,忽然看見侍女正帶著哪吒走進來。

    “聊什么這么高興?”他看著葉挽秋心情很不錯的樣子問。

    鶴童急忙起身行禮,滿臉心虛地目光亂瞟。葉挽秋則單手支著臉,看著他笑盈盈道:“在討論要是哪天月老喝多了,一時興致盎然地給你牽了樁婚事,三太子會怎么辦?”

    鶴童:“……”這是可以說的嗎?

    不過聽完她的話,哪吒倒也沒生氣,只垂著眼睫淡淡道:“他若是還想活著在神界做他的月老,他就不敢這么做。”

    “有氣魄。”葉挽秋朝他拍拍手,收斂了調侃之色起身討論正事,“咱們這就出發去天海?”

    “走吧。”

    再一次來到這片神界邊境的天之海,依舊無天無地,浩蕩得沒有邊境。滿目幽藍星光閃動璀璨,滿月高懸銀輝爛漫。

    “這里霧濃,方向隨時都會變化,你跟緊我。”哪吒對她說。

    葉挽秋點點頭,緊走幾步來到他身邊,被混天綾熟稔又親熱地主動纏住手腕。

    她誒一聲,正準備去解開,卻見哪吒轉下手腕,將另一端繞在自己手上,似乎并不反感混天綾這次的自作主張,反而道:“就這樣吧。”

    她愣下,猜測這大概是因為天海里危機重重,所以兩個人能綁在一起就最好綁在一起,于是也就不再去管它。

    而鶴童則聽從吩咐站在岸邊等候,目光如炬地盯著兩人被紅綾牽在一起的手。

    她回頭朝鶴童交代幾句,然后和哪吒并肩走在入天海。無數星子漂浮著與他們擦肩而過,投下淺藍的陰影彌漫在霧氣里,將整個天海映照得瑩瑩發亮。

    夜晚是星辰起床的時候,有的星星格外貪睡,還賴在云霧里不肯起來,被其他同伴又拖又拽著強行上崗。困倦之下,它們會一個不留神就從半空中掉下來繼續呼呼大睡。

    葉挽秋小心避讓著,卻還是被幾顆星星砸了頭。倒是不痛,就是原本烏黑垂長的發絲立刻染上一大片星光的亮銀色。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也蹭上了那些宛如被磨碎的鉆石般閃爍的光輝,看起來很漂亮,也很難清洗。

    “看來一會兒還得去趟銀河了。”她無奈道。

    “銀河離這里有些遠,找完曜月遺華后我帶你過去。”哪吒說。

    “好。”

    他們來到天海最靠近月亮所在的地方,過于耀眼的月光讓葉挽秋有點睜不開眼。正側頭避讓時,她忽然瞥見不遠處的星廊上有顆格外明亮的不規則星辰一閃而過,速度奇快。

    葉挽秋記得與不同星辰相比,曜月遺華最直觀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它們的奇形怪狀,于是連忙拉了拉混天綾讓哪吒回頭:“在那邊!”

    兩人同時動身去追,沒有意識到彼此間的步調動作簡直是出奇的默契相配,就像是已經相互熟悉了許久才會有那樣。

    眼見那顆曜月遺華越飛越遠,葉挽秋揮手召出無數紙偶匆匆追趕上去。白色紙偶沉浮在無盡灰藍渾厚的霧海里,躍動如一群緊盯目標不斷追逐的飛魚,好幾次都差點追上卻又錯失良機。

    哪吒見狀,立刻道:“把它朝我們的方向趕過來。”

    “好。”

    白金靈力揮灑收放,紙偶們立刻拉開包圍圈,匯聚如變化萬千的白色大網朝那顆曜月遺華包圍而去。多重夾擊下逼得它無法破局,只得連連后退。

    葉挽秋見此機會,躍上星廊一路追上去,動作輕如鴻雁。眼看離靈石已經很近了,她看準時機凌空躍起試圖抓到它。

    天海是神界里唯一不能使用騰云術的地方,除了日月星辰,任何越過星廊的生靈都會掉入天海之下,從此陷入永無盡頭的墜落中。

    然而曜月遺華豈是這么好抓到的。葉挽秋小心控制著自己不要躍出星廊的保護范圍,幾次三番差點摸到那顆靈石,卻又都被它從指縫中堪堪溜走。

    這時,天海中云霧驟起。濃厚的煙云凝聚成極具壓迫感的□□,朝他們氣勢洶洶地碾壓過來。

    葉挽秋一時不察,腳底踏了個空,眼看就要跌下星廊被無盡煙海吞沒進去。再次逃脫的曜月遺華則漂浮在云端直蹦跶,好像在嘲笑她又抓了個空。

    “仙箬!”哪吒立刻收緊混天綾,將她從搖搖欲墜的深淵邊緣拉回來。

    葉挽秋感覺自己身體一輕,緊接著便撞入一個滿是蓮花香的懷抱里,被哪吒單手抱起來迅速退回星廊里。

    周圍滿是幽藍發亮的冰冷霧氣在洶涌圍繞,無數銀色的星子如雨點般跳躍不定,灑落道道光芒濺開在他們身上,遍染星輝。天之海寂靜無聲地沸騰在他們頭頂與周圍,世界仿佛都被隔絕在外,只剩下眼前依舊色彩鮮艷而真實的對方。

    葉挽秋隔著霧氣望著哪吒,總覺得他低頭看著自己,鳳眼中烏黑瞳仁輕微放大的模樣,很像一只受到了某種刺激的貓。

    不過他很快便調整好這種下意識的情緒流露,開口說話的聲音在流霧中隱約有些緊繃:“我先把天海的霧潮驅散開,你來抓它。”

    “好。”

    煙海翻涌不定,紅綾游動如赤龍入水,無限延伸著繞旋在他們周圍,隨著哪吒揮卷的動作而掃開萬層赤霞,綻出無數金紋灼艷的火蓮花呼嘯四散。

    云海逐漸被卷動著形成一個湍急的渦流,將萬千星辰都包裹進去轉個不停,也將曜月遺華從天幕中拖下來拋進旋渦里。

    葉挽秋聽著耳邊那些隱隱約約的星星尖叫,總覺得它們應該是罵得挺臟的。

    她運起靈力指揮紙偶們跟隨上去,趁著那顆曜月遺華被拋出旋渦外時猛地撲上去,死死禁錮住它再也無法逃脫。

    她抬起手,接住被紙偶們押送入手的那顆靈石,狠狠捏了捏它:“剛剛你是嘲笑我了對吧?現在怎么得意不起來了?來來來,再跳一個給我看看。”

    話音剛落,曜月遺華發出一陣吱哇亂叫。失去了混天綾控制的云海再度失控般瘋狂涌來,宛如一頭發瘋的龐然巨獸。

    岸邊鶴童看見了,頓時心急如焚,慌忙化作一只胖乎乎的小白鶴飛向星廊:“三太子!太華主神!”

    眼見那云海瘋了一樣撲過來,哪吒立刻拉過葉挽秋攬進懷里,保護著她迅速撤離出去。

    半途望見本想來幫忙,卻反而被卷入云流中不得脫身的鶴童,哪吒又拋出混天綾卷住鶴童的腳將他一并拉出來。

    鶴童嗚嗚哀叫著,一時迷迷糊糊被甩上岸趴在地面,整個腦袋暈頭轉向,看什么都是星星亂蹦。

    而葉挽秋則被哪吒穩穩抱在懷里,只是身上被濺了不少星輝,看起來整個人都在發光一樣。

    “還好么?”哪吒看著她,臉上也被星輝染出幾道銀亮痕跡,扎束著的漆黑頭發也被染白了一半。

    葉挽秋點點頭,想伸手替他擦下,卻又想起這樣根本弄不干凈,于是只能收回手。

    他大約也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什么樣,視線輕輕擦過她垂下去的指尖,說:“讓鶴童先把曜月遺華帶回神霄玉府,我們去銀河。”

    那邊鶴童剛爬起來,還有點暈暈乎乎地甩下頭。

    聽到哪吒的話,他連忙跑過來,接過那顆曜月遺華。被紙偶們手拉手構建成的籠子困在里面,它還不死心,試圖撞開一條口子朝外沖。

    鶴童眼角抽搐:“它好兇啊。”

    葉挽秋正想安慰他沒事,這靈石出不來。哪吒卻直接抬起手,指尖竄出一朵赤金火蓮。火焰化作的花瓣分散著飛入紙偶籠子里,燒得它哇哇大哭。

    葉挽秋見狀猶豫一瞬,眼神飛快掃過哪吒,勉強把那句“還是你比較兇”給咽了回去。

    他們一道離開天海去往銀河。

    它誕生自天地初開之時,從天穹深處發源而來。寬闊的河面一望無垠,長如銀蛇般圍繞著整個神界,在虛空中永恒不斷地流淌,組成它的每一滴水都是剔透發亮的光點。河水碰到云團涌出一道浪尖,拋灑下無數光點猶如煙花盛開,萬螢齊舞。

    其壯闊美麗甚極,只有將世間所有最珍貴閃爍的寶石都匯聚在一起,倒進那白銀融化成的河水里,才能比擬出這銀河千萬分之一的光輝燦爛。

    這是葉挽秋第一次來到銀河。雖然已經聽青歌描述過,但還是被眼前這一幕震驚得說不出話。

    它是由無數種色彩融匯在一起的。漂浮在其中的每一顆光粒幾乎都是不同的顏色,只是相近的顏色之間差別非常細微。所以在人間觀星時,人們會因為天氣,季節等等因素而看到不同顏色的銀河。

    她提起裙擺試探著走進那片光河里,看著流淌而過的潔白光點很快將鞋面上沾染的星輝清洗干凈,露出原本的珍珠與刺繡色彩。

    看著她新奇地望著更遠處銀河的模樣,哪吒走過去,站在銀河齊膝深的地方朝她轉身:“過來吧,繼續往前走也沒事。”

    她笑著說好,立刻朝他跑去。兩人一起走到直到銀河從腰間流淌而過才停下,遠處有團簇盛開的浪花,寂靜而燦爛地爆發著。

    葉挽秋彎腰在那片熒光海里捧起一手碎芒揮開,無數閃亮的光點頓時跳躍著潑灑開,像是一瞬間誕生又凋零的無數個宇宙。

    這里也太適合打水仗了。

    她這么想著,忽然轉頭看向哪吒。

    他將頭上蓮花發冠摘下來交給混天綾捧著,忽然聽到葉挽秋叫了他一聲:“三太子?”

    哪吒毫無防備地轉頭,被對方用熒光河水潑了滿身,頓時一愣。

    流淌銀河里的水不是真正的水,澆在身上的感覺也很奇特,像是被某種冰涼光滑的玉珠輕輕滾過,帶走他身上被星輝染出的銀色。

    有細小的光粒沾上他輕微顫動的濃密睫毛,眨下眼睛便抖落幾顆,像是有發光的眼淚掉落。

    但那雙清黑漂亮的凌厲眼睛里,并沒有任何與眼淚有關的情緒,仿佛兩泓寒霧繚彌的深潭,不映銀河也不映光點,只專注而安靜地望著她。

    見哪吒似乎很陌生這個行為,葉挽秋于是停下來問:“你沒有玩過打水仗?”

    哪吒搖頭:“沒有。”

    也是,就他從小在陳塘關那樣的成長環境,根本沒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玩。

    想到這里,葉挽秋停下來,準備跟他仔細解釋這種在人間,尤其是在小孩子們之間非常受歡迎的娛樂活動,卻猝不及防被對方反手用銀河水潑到身上。

    葉挽秋連忙拉起袖子想要擋住卻沒來得及,耳邊聽到哪吒繼續說:“但我看別人玩過。”

    語氣輕快而隱約帶著笑意。

    葉挽秋當即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立刻潑水反擊:“既然如此,你就別怪我了!等會你就會知道什么叫殘忍!”

    說完,她彎腰用手捧起銀河水毫不猶豫地朝哪吒潑過去。河面頓時展開朵朵銀花,轉瞬即逝。

    她從小和無數妖怪們打水仗到大,自覺就算不是水仗至尊也算是一代圣手,怎么都不可能輸給哪吒這個只有理論經驗的新手。

    然而除了一開始,她的確把哪吒壓制得頗為狼狽以外,后面局勢就漸漸開始僵持起來。

    他學得很快,身法又太靈敏得讓人牙癢癢。葉挽秋十次襲擊有八次都是落空的,還搞得自己反被潑了一身都是。

    她咬牙,該死的勝負欲根本收不住,心里盤算著既然明的不行,那就來點暗的。

    于是再一次被潑中后,葉挽秋沒有立刻回擊,而是用袖子捂住臉誒一聲,假裝被水進了眼睛。

    哪吒不疑有他,也迅速停手走過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想讓她把手放下來:“我看看。”

    下一秒,葉挽秋飛快抬起另一只手將水潑向他。

    這種類似近距離偷襲的行為,讓哪吒完全是憑借本能直接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反剪在她身后制住所有動作。

    如果換做是別人,這時候哪吒已經伸手掐住對方的脖子,踢中她的膝蓋迫使她朝自己跪下來。

    但在接觸到葉挽秋手腕肌膚的那刻間,驟然蔓延開的輕盈安寧感,讓他很快克制住了這種常年習武作戰形成的本能,只下意識收緊手臂將她拉入到懷里。

    他低下頭,驟然而來的近距離距離面對面,讓葉挽秋被那張過于秾麗驚艷的臉弄得晃了神。

    手中一松,無數熒光傾瀉而下,紛紛濺開在她身后,像是一千次悄悄藏起來的心跳。

    一時間,所有的伶牙俐齒巧舌如簧都被葉挽秋忘光了。

    那雙睜圓的杏眼直愣愣地看著他。明明是清黑的色彩,卻明亮如裝下了一整個銀河的光輝,只是望一望就讓人忍不住想要陷落進去。

    很莫名的,哪吒又想起自己在槐山初見她時,那個來自于他胸腔深處的空寂哀鳴,一直在不斷提醒他:

    [找到了。]

    [分離的,丟失的。]

    [終于找到了。]

    那是來自他這具蓮花身的自發意愿,迫切需要她的靈識與祈愿作為養料,就和渴望陽光與水源的植物一樣沒有區別,都是違背他自我理性的扭曲念頭。

    他早就知道了,但也一直控制得很好,不露任何痕跡。

    至少……在她闖入那個陰魂不散纏著他幾千年的陳塘關噩夢里,將它徹底打碎從此不再出現之前,哪吒一直是這么覺得的。

    而在那之后。

    在此時,此刻,他還能說這種無比眷戀對方的情緒,是與他自身意志毫不相關的嗎?

    哪吒望著她的眼睛,似乎想對她說什么,但又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最后只能重新抿住淡紅嘴唇,喉嚨輕微滑動一下,咽回那些沒有聲音的話。

    而長久的對視后,是葉挽秋先移開視線,輕輕后退著從他身前退開幾步:“好了好了。看在你是第一次玩的份兒,我這次讓著你,算你贏了。”

    哪吒沒有回答,只看著她退開的動作慢慢松開手,指尖從她手心輕微滑過。

    冰涼細微的癢意,讓葉挽秋想起被花朵掃過掌心的感受,下意識握緊手,心跳異常凌亂。

    氣氛頓時安靜得格外微妙。她莫名不太敢抬頭看對方,于是想假裝低頭看看自己頭發上的星輝洗干凈沒有。

    然而銀河里流淌著的滿是跳躍的光點,根本映不出她的模樣。

    她尷尬地僵硬一瞬,打算潦草清洗下就算完。抬手去摘發簪的時候,她碰到另一只冰涼的手。

    葉挽秋詫異抬頭,一團云被混天綾卷著送到她面前。

    哪吒拿著那支剛摘下的發簪,沒再看她的眼睛,只注視著她隨之散下的一縷長發:“坐吧。你頭發上沒弄干凈。”

    “你幫我弄?”她意識到對方沒有直接說出口的意思,表情不可思議。畢竟從小到大幫她洗過頭發的,除了掃晴娘們,也就只有青川君和葉望夏。

    “我只是覺得你看不見自己后面的頭發,我幫你洗會方便些。”他淡淡解釋,卻沒再有進一步動作,似乎是在等著對方允許。

    “那就謝謝三太子了。”

    她很快將自己頭上的珠飾發釵摘下來。發絲縷縷散落著,勾到其他花釵上纏繞住。她也不以為意,只隨便摸索著解了解便想要硬取下來。

    大抵是看不過這過于隨意的辦法,哪吒嘆口氣:“我來吧。”

    葉挽秋依言停手,感受著他一點一點將那些纏在發釵上的青絲解開,動作輕柔,比她自己細致多了。

    全部解開后,哪吒開始用銀河水將她長發上被星輝染成銀白的地方清洗干凈,露出發色原本的烏黑。

    “說起來,三太子有幫別人洗過頭發嗎?”總感覺那是個很難想象的畫面。

    但旋即,葉挽秋又意識到,他現在不就在幫自己洗頭發來著。

    “小時候給母親洗過幾次。”哪吒回答。

    “這樣啊。”她點點頭,打趣道,“我看三太子這么自然,還以為相互洗頭發是神界軍營的兄弟友好傳統。”

    哪吒:“……”

    他閉了閉眼睛,無聲嘆氣,再次重復:“我不給別人洗頭發。”

    葉挽秋眨眨眼,被他這句話說得有點愣。

    銀河水從發頂滾落而下,冰涼的觸感從鬢角一直滑到下頜,弄得她有點癢癢的。她下意識想偏頭在肩膀上蹭一蹭,卻正好蹭到哪吒伸過來的手。

    他整個人僵硬一瞬,懸空的手停在原處好一會兒才收回來,輕輕握了握。

    直到最后一抹星輝也融入銀河中很快消失不見,哪吒握著她的一小縷發絲靜靜垂眸看了許久,似乎是在猶豫什么。

    察覺對方沒了動作,葉挽秋動了動,試探性地問:“好了嗎?”

    她偏頭的時候,原本乖巧睡在哪吒手里的長發便立刻搖晃起來,像是隨時會振翅飛去的蝴蝶。

    剎那間,哪吒心念微動,本能想要抓住點什么挽留下來。他手上凝起神力,將那細細一縷長發只裁下一小截發尾藏在手里。

    “好了。”他垂著手,面色如常地回答。

    葉挽秋很快喚出紙偶將珠釵重新簪回發間,同時站起身朝哪吒道:“該你了。”

    他略帶疑惑地看向她,聽到她說:“幫你洗頭發。”

    哪吒眨眨眼睛,沒有反對。

    他生得高,即使坐在云團上也讓葉挽秋抬著手有些費力。于是她拍拍哪吒的肩膀,示意:“你下來,矮一些。”

    哪吒依言低下頭,看著她頗為熟練的動作,忽然問:“你給別人洗過頭發么?”

    “有啊。”她坦誠回答,“小時候留冬不愛洗澡,掃晴娘們拿他沒辦法,就是我把他拎去洗干凈的。”

    “洗澡?”哪吒涼涼重復。

    “對啊。”葉挽秋繼續道,“你不知道他那時候,明明年紀不大,掙扎起來有多大勁。我和幾個掃晴娘加一起都差點沒按住他,最后還是我把他扒光了再……”

    “知道了。”哪吒不冷不熱地打斷她的話,似乎是沒興趣聽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葉挽秋頓一下,能感覺到他是有些不高興,但又覺得奇怪,這不是他先問的嗎?

    她閉上嘴,繼續幫對方將發絲上的星輝洗干凈,時不時偷偷瞄一眼哪吒的臉色。

    天生姝色的少年,即使只這樣面無表情地望著銀河,也是足以令人賞心悅目的極致艷麗。

    嗯。

    看來人間話本果然沒說錯。

    美人的心思就是海底針,一般人根本把握不住。

    第四十三章、關心

    再一次醒來時, 窗外仍舊天色昏沉,濃稠而靜謐的深藍色如同罩子似地籠罩在每一寸視野里。無數站崗一夜的星子們已經開始打著瞌睡,慢慢悠悠聚集到滿月身邊, 等著再過幾刻便能回扶桑樹或者天海睡覺去。

    這已經是葉挽秋第四次醒過來,整夜睡得迷迷糊糊, 好像和沒休息一樣。

    離家前她忘記自己這認床的毛病, 如今倒是只能在這兒一宿宿地熬著。

    也不知道再過兩日會不會好些。她亂七八糟地想著, 翻個身繼續試圖睡覺。

    等賴到曜日浮空時分,便是她每天需要去神霄玉府看顧火候, 以神力輔化幾種天材地寶與神燈碎片慢慢煉化相熔的時候。

    倒不用每日十二個時辰一刻不離地盯著,但也的確是個精細又困難的活兒。

    過去專職負責看顧九元化氣鼎的仙靈們, 每一個都需要上百年的歷練才能勉強掌握其中關竅, 否則很容易傷及自身。而葉挽秋初來乍到, 此前并未修習過煉器之術,南極長生大帝一直有些擔心。

    因此每逢哪吒因為軍中事務忙不過來,不能來陪葉挽秋的時候,南極長生大帝總會讓自己的神使來幫下忙。

    但后來才發現完全沒必要。

    她不管是自身靈力還是悟性都堪稱天資極佳, 學得很快, 才幾經點撥便能做得非常漂亮。

    于是南極長生大帝放下心,還對她贊不絕口道:“不愧是青川君的繼承人。之前就聽他說過, 你從小便是他最放心的孩子, 果真了不得。”

    “謝長生大帝夸贊。”

    她和鶴童兩個留在煉器閣第九層, 仔細看顧著那團燃燒的六丁神火。

    發現她似乎臉色疲憊,鶴童關切問:“主神可是乏了?昨夜沒休息好?”

    葉挽秋揉了揉有點隱痛的額角,擺擺手道:“不礙事。我只是有些認床, 夜里睡不太.安生,過幾日習慣了就好。”

    鶴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午膳時分告退離開了一陣。

    再一次的夜幕降臨,她剛從天璣宮和蔚黎閑談用膳完回來沒多久,哪吒忽然來了。

    她停下梳頭的動作,重新用一支紅楓晶玉簪子將頭發略略挽束一下,走出門去。

    “三太子怎么來了?”她有點驚訝。

    哪吒將手里的錦盒遞給她:“這是剛從明煌古神那里要來的歸靈安神香,助眠寧心最是好用。你這幾日點來試試看。”

    她不明所以地接過來,好奇問:“三太子怎么忽然想起送我這個?”說完,她又回頭望著鶴童,“是這小毛頭跟你說的吧?白天在神霄玉府的時候,他問過我是不是睡不好。”

    鶴童撓撓頭,笑容可愛。而哪吒也沒否認,只解釋:“是我交代他,你若有什么事就來找我。”

    她略顯驚奇地眨下眼睛,旋即意識到應該是太乙天尊暫時不在的緣故,于是笑著感謝道:“多謝三太子。”

    她將歸靈安神香交給鶴童拿回寢殿去,和哪吒在庭院里單獨說了會兒話。

    神燈修復所需天材地寶還只剩一樣至關重要,可調和一切靈力的衡元心實。只是韶嵐那邊還沒什么消息,這讓葉挽秋有點擔心。

    “衡元心實是三危山極其罕見的圣物,千年開花,萬年結成。也不知道最近有沒有快成熟的果子。”

    若是這燈沒辦法一次就修好,她想想總覺得心有愧疚。

    哪吒看出她的顧慮,開口道:“我還沒有收到韶嵐的消息,如果有的話,會立刻告訴你。不過也別太擔心,就算近日不能修好也并非你之過。只是時候不到,衡元心實尚未成熟的緣故,沒有誰會責怪你。”

    “我明白。”葉挽秋點點頭,目光看著不遠處的玉夜蘭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哪吒望她片刻,知道她自幼起,若遇行事未成便總免不了會時常心有掛念,于是驀地轉了話題道:“明日我要去乾元山見師父。你想和我一起么?”

    “我也去乾元山?”她有點沒反應過來。

    “神燈修復只是剛開始,不用日日去盯著。”他說,“空閑的時候,換個地方散散心也好。”

    葉挽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憂慮情緒已經被對方看出來,一時不由得心中微動,笑著答應道:“那就這么說定了。”

    “明日我來找你。”

    “好。”

    告別哪吒后,她回到房間,準備看會兒書便睡。

    臨歇下時,她看到床邊的安神香,于是又指揮紙偶們去把它點上。淡淡的清幽芳香逐漸擴散開,她難得在家以外的地方一夜安眠。

    翌日,哪吒如約來找她。兩人先是一起去了趟神霄玉府,確認九元化氣鼎內一切正常,然后便動身去往乾元山所在。

    才剛下云頭,過于豐沛的陽光便讓葉挽秋不自覺地瞇了瞇眼。一圈琥珀色的光圈映照在眼底,連睫毛上都是細碎的閃亮。

    她看到天空之下俯臥著的連綿群山,層疊錯落如青墨點描而成,黛色嫵媚,濃淡合宜。日光流轉若金蛇盤踞于山脈之上,頜下藏一顆璀璨寶珠,正是金光洞所在,被仙力結界隔絕在凡人五感之外。

    她跟著哪吒穿過那道結界踏入乾元仙境內。太乙天尊的行宮就坐落在重山之上,瑞祥仙氣濃烈,是以吸引了許多靈鶴仙獸聚居附近。

    聽哪吒說,這段時間跟在她身邊的鶴童原本也是這里的一只靈鶴。因為天性乖巧粘人,被點化后又肯勤學苦練,十分地尊師重道,所以引得太乙天尊歡喜,于是帶上神界做了他的隨身童子之一。

    包括那聞樂神使,也是因著差不多的機緣才拜入天尊座下。

    “聞樂?”葉挽秋有點驚奇。

    哪吒應一聲,解釋:“她是云蜃族五公主,算是他們族中這幾千年來天資最好的一個。九百年前,她為救母而入灝淵,探驪龍,取驪珠,差點死在驪龍口中,被正好云游經過的師父順手救下。”

    “傷勢恢復后,她便尋來金光洞一心報恩,盡心盡力看顧著這里兩百年。師父念她心純性善,天資聰穎,于是收做神使。”

    葉挽秋恍然大悟點下頭,又隨口道:“不過她小妹聞音倒是跟她一點不像。”

    哪吒淡淡接話道:“物極必反,優劣平衡罷了。”

    這話說得忒毒,都快趕上當日在碧寰靈曜寶殿上懟那元羅仙君的時候了。

    由此可見,聞音作為一眾敢明目張膽朝哪吒示好的仙靈里,唯一沒被紫焰尖槍挑下云頭去過的那個。其中恐怕有十二成原因都是她姐姐聞樂的兩分薄面,以及每次都能對自家小妹的出格行為及時阻止。

    正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了行宮門口。

    剛踏進大門,迎面而來一陣帶著清新草木香氣的涼風吹在臉上,帶來不遠處的鐘鈴陣陣。葉挽秋恍惚半秒,被一種沒有緣由的微妙熟悉感猛地擊中,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就好像,她曾經這樣踏進過這里許多次似的。

    但她很確定自己是第一次來這里。

    “怎么了?”哪吒見她忽然停下來,問。

    她有些發呆地站了一會兒,視線落在虛處,忽然說:“我想去周圍看看。”

    哪吒注視她片刻,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什么才忽然這么說,但還是答應道:“那我跟你一起。”

    她茫然地安靜須臾,像是終于回過神,又搖頭道:“還是算了。你找太乙天尊是有正事,先去見天尊要緊。”

    話雖如此,她卻明顯揣著心事,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哪吒注意到她的情緒,一邊同太乙說話,一邊時不時轉過視線看著她。

    這不自覺的關注動作被太乙看在眼里,笑著調侃:“怎么了這是?方才仙箬進來時,我瞧著就感覺她好像不大高興,是你惹著人家了?”

    后面那句話是對哪吒說的。

    他還沒回答,葉挽秋愣一下,連忙解釋:“不是,天尊誤會了。只是我剛進行宮的時候,莫名感覺這里很熟悉,好像……”她顰下眉尖,清澈雙眸中似有薄霧彌散,視線朦朧,“我也不太好說那是什么感覺,可能是太久沒回家了吧。”

    畢竟拋開行宮本身陳設不談。這里同樣身處重山之間,處處都是浮嵐暖翠,碧水含煙的勝春佳景,確實很容易讓她想起百花深。

    雖然她直覺自己并不是因為這些相似才會對這里感覺到熟悉的。

    倒是太乙在聽完她的話后,莫名沉默幾秒,接著淡淡笑道:“這兒和百花深確實相似,一會兒讓哪吒帶你去看看。正好他也許多年沒回來過了,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這兒的路。”

    知道太乙這是點念他長久不歸的事,哪吒也沒辯解,只答:“所以今日想起來,就正好回來看看。”

    太乙喝著茶嗯一聲,故作嘆息道:“天軍統帥可忙,也只有遇到搞不明白的麻煩事才會想起來找我這個師父。”

    “還有三太子搞不明白的事?”葉挽秋一聽也覺得格外好奇。

    太乙則笑起來,放下茶杯:“是啊。之前有那么一個人,可是讓我這個好徒弟百思不得其解,心心念念琢磨了好幾百年。他來見我最勤快的時候,每次都是為了那個人的事,可從頭到尾就是沒把那人弄明白一點。”

    這熟悉而經典的話本展開劇情,葉挽秋想都沒想就憑借著豐富的閱讀經驗猜測:“不會還是個姑娘吧?”

    “還真就是個姑娘。”太乙看著她點點頭。

    “是誰呀?”她睜大眼睛,滿臉好奇。

    哪吒欲言又止地轉頭望著葉挽秋片刻,最終閉了閉眼睛,開口打斷:“師父。”

    太乙哈哈大笑著,捋捋胡須算是跳過這個話題,轉而問:“說吧,你這次來是又遇到了什么?”

    哪吒很簡短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兩日前,神界收到百花深傳來的消息,衡越之地的首山神君叛離天規,私開山界藏匿妖魔。天帝已經下令,要將其削去仙骨仙籍,收押上界聽候審判。

    “我已讓蕭其明和連忠宮點兵集結,隨時準備下界。不過,考慮到首山神君算是師父過去頗有幾分交情的舊識之一,也曾經幫過我,所以這次特來問師父,可要立刻傳信過去勸他投降,別再浪費時間。”

    哪吒平靜道:“若我讓蕭其明他們動手,抽仙骨,斷仙根是免不了的。他能有幾分完整模樣去見天帝我不會保證。”

    太乙默默幾秒,知道以哪吒的個性,向來是有仇必報,有恩必還。而了結以后彼此再見面,便又是毫無交情的陌客。

    之所以這次肯在動兵下界之前,來問問他要不要勸服對方,就是為了還當年首山神君曾幫過他一次的人情。

    否則有這會兒來找他商量的功夫,衡越之地早就已經被南營八蠻軍和北營五狄軍踏平了。

    想到這里,太乙嘆口氣:“我知道他是因為五十年前,自己唯一的孩子觸犯天規,被貶為凡人,如今又衰老過世而心懷怨恨。也罷……我先寫封信讓羽靈帶去。如果他聽不進去勸,我也沒辦法了,你該怎么做就怎么做。”

    “哪吒明白。”

    “對了,龍骨石的事有下落了嗎?”

    “我派了天玄星君去下界尋找,目前他正在不周山一帶探聽消息。”

    “也好。”

    見太乙開始提筆寫信,哪吒便帶著葉挽秋從行宮里出來。

    兩人走在乾元山間沒多久,來到一間格外漂亮雅致的庭院前,這是哪吒小時候修行時住的地方。滿打滿算起來,其實比他在陳塘關住的時候還要長。

    推門走進去,庭院里一如既往的干凈整潔,檜柏環繞,油青茂密。

    房間是被人精心保護過的,里面依舊還保持著哪吒當初離開時的樣子。后院有一棵枯樹,生得極為高大,細瘦的樹枝像一團稀疏黑云籠罩在整個房屋頂上。

    聽哪吒說,那是一棵楓樹,是一個山中精靈送他的生辰禮。常年紅葉繁茂,零落不絕,像是用霞光澆灌生長而成,一眼望去簡直漂亮極了。

    哪吒一直很小心地照顧著這棵樹。因為那是除了太乙以外,第一次有人送他生辰禮。

    “不過后來,等我解決完東海的事回來以后,這樹就莫名其妙死了,我也沒再見過那個精靈。”他說。

    他說的東海之事,應該是他剛剛蓮花化身回來的時候。

    葉挽秋靜靜看著他的側臉一息,開口問:“三太子可是很喜歡這棵樹?”

    哪吒猶豫著沒有回答,似乎是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他在幼年時第一次見到這滿樹紅楓時,胸口中便立刻被一陣似有若無的微妙熟悉感擊中。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說。

    只是時光荏苒而過幾千年后,當他再次看到這棵早已枯死的參天大樹,還是能回想起當年第一次抬頭看到這滿樹楓紅時的震撼。

    這番沉默落在葉挽秋眼里,還以為他是觸景傷情所以才沒有說話。于是她眨眨眼睛,湊近對方:“那三太子把眼睛閉起來。”

    哪吒垂下視線,有點不解地看著她,聽到她再次要求:“閉上眼睛。”

    他依言闔上眼睫。葉挽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確認他是真的看不見了以后才放心轉身。

    白金靈力自她指尖流瀉而出,化作道道波紋擴散,不斷融入枯樹已經焦黑的表皮。屬于鮮活樹木的生機從根部開始重新涌入上來,令僵死的樹干重新變得堅韌,并迅速蔓延至巨樹的每一寸枝條。

    一朵濃艷的楓紅從枝頭吐露而出,像是從烏云下綻放開的一抹霞光。

    緊接著是第二朵,第三朵。無窮無盡,灼灼烈烈。片刻間便長滿了整片天空。

    做完這一切后,葉挽秋終于收回手,看向哪吒說:“好了,現在睜眼吧。”

    哪吒睜開眼,頓時愣在原地。

    死而復生的紅楓樹一如他幼年記憶里那樣,遮天蔽日,光彩耀目,滿天都是火焰般的樹葉在緩緩飄落,絢爛至極。

    而葉挽秋站在他面前朝他笑著,一身席地衣裙是世界上僅有的潔白。

    “還好我救死扶傷還算擅長。”她看了看這漫天的紅楓若霞,伸手接住幾片樹葉捏在手里轉了轉,“現在它又回來了,開心一點。”

    有紅葉落在她盤束精致的發髻上,鮮濃艷麗,和她發間的楓葉釵飾幾乎一模一樣。

    哪吒伸手取下那片停在她頭上的紅楓,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謝謝你。”

    “是我該謝謝你才對。不然就我一個人,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將修復神燈要的材寶收集到一半。”她坦誠回答。

    而哪吒則在聽完這番話后,臉色微微變化,似乎并沒有因為這樣誠摯的感謝而高興。

    他們在這里逗留了許久,漫天楓葉如一個緋紅而漫長的夢境籠罩下來。直到太陽滑落到群山脊背邊緣,天邊有同樣色彩的晚霞逐漸鋪陳開,光芒照進這片深紅里將一切喚醒。

    該是時候回神界了。

    葉挽秋隨哪吒一起去朝太乙辭別,隨后再次回到九重天上。臨走時,太乙和哪吒說好,他會在乾元山等一天,若后日還是沒有收到首山神君的回信或是對方不愿意就此投降,那就只能讓哪吒下令掃平衡越之地了。

    “后日一早,我會回神界來告訴你消息的。”太乙說。

    “弟子遵命。”

    一天后,太乙和韶嵐的消息同時傳來——首山神君違背天規拒絕悔過。三危山心脈之處的衡融心實已經成熟,但摘取并非易事。

    天材地寶所在之處,附近必有兇獸棲居。要想摘到這枚神果,必須盡快才行。

    于是葉挽秋想都沒想就決定:“那我即刻下界去把它取回來。”

    “三危山是兇獸獓因的棲息地,還有其他許多妖靈精怪在,要想取得衡融心實不會那么容易。”哪吒說著,朝韶嵐道,“你跟仙箬一起下界。”

    “遵命。”

    他們在南天門前分別。

    浩蕩神軍直壓衡越之地而去,葉挽秋和韶嵐則一路下界,去往西北方向的三危山尋找衡融心實。

    這里是人間西北方的荒漠之地,入目皆是一片崎嶇嶙峋的巖黃,也是只有被陽光炙烤風沙侵襲數十萬年才會形成的貧瘠模樣。

    葉挽秋看著云端下那幾乎沒有盡頭的荒地,不由得懷疑:“這里真的會有長著衡融心實的神樹嗎?”

    韶嵐回答:“主神莫擔心,屬下已經探查過了。神樹生長在三危山心脈之處,那里靠近魔域與妖界的交界地,日夜混淆,有唯一的水源作為滋養,是妖靈精怪與仙獸的棲居之所。”

    說話間,她們已經來到三危山的中心之地邊緣,天色越發昏暗模糊,大地逐漸變為深青到接近漆黑的顏色。

    借著周圍渾濁不堪的灰色天光,葉挽秋遠遠望見一條泛著幽冷銀光的河流,正不斷從青黑如鐵的崇山峻嶺中流淌而來。周圍層疊山峰環抱封閉,神樹的輪廓隱匿在山崖邊,被影子遮掩得朦朦朧朧。

    她們飛下云端降落山間,沿著暗河一路往上,穿過層層瘴霧。

    衡融神樹就在眼前,綴熟枝頭的神果彩光熠熠,看著幾乎是唾手可得。

    然而就在韶嵐即將靠近過去伸手采摘時,葉挽秋卻敏銳察覺到異常,頓時柳眉輕皺,手中喚出紙偶。

    那細長毒蛇猛躥而出的瞬間,被紙偶化作的道道鋒利刀刃切成幾段掉落下來。迸開的黑色毒血被紙偶們盡數攔下,將雪白身軀灼燒出許多空洞。

    韶嵐驚愣瞬間,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一道尖銳可怕的咆哮聲忽然從身后頂上的山峰處傳來,隨之散發開的還有陰冷強橫的妖氣。

    葉挽秋回頭,看到山峰上正站著頭巨大的白牛。它頭生四角,毛密如蓑,猩紅雙眼惡狠狠地瞪著她們,開口吼叫的聲音悶響如雷鳴:“哪里來的小仙,竟敢打衡融心實的主意!”

    “兇獸獓因。”她認出對方身份,毫不相讓道,“這神樹之實無名無主,各憑本事拿到。如今我要定了,你若敢跟我搶,就別怪我不客氣。”

    “荒唐,我昨晚開始便等在這里。先到先得就應該是我的!就憑你個小丫頭還想搶我的東西,就是找死!”

    “那就試試看。”葉挽秋說完,腕間手繩光芒閃動,背后憑空生出一對火紅雙翼。韶嵐收握短劍,站在她身邊,充滿戒備地看著這頭忽然出現的妖獸。

    “火羽重明鳥?”獓因愣下,冷笑道,“原來是那青靈玉微長陽帝君家的妖族叛徒,怪不得敢這么囂張。”

    說罷,他怒吼一聲,頓時引得山間震動不已,無數妖靈精怪紛紛冒出頭來將她們團團包圍住。

    葉挽秋握緊雪焰,刀身上半面蓮花金紅光芒繚繞,恍若燃燒。

    第四十四章、稚吻

    妖物集結之下, 霧氣驟然凝聚。空氣一下子變得更冷了,像是繃緊的弦,危險蓄勢待發。

    感覺到外敵入侵, 許多被霧氣侵蝕包裹的高大樹木開始逐漸變得扭曲。它們脫離了原本僵直的形體,變成了許多形態不一, 身軀枯瘦佝僂的巨大精怪。

    幽綠的光瀾如同不斷流動的血液般游竄在它們的軀體上, 睜開的雙眼中全是濃郁到隨時會滴落出來的凜冽猩紅。

    眼見周圍幢幢怪影逼近, 葉挽秋絲毫沒有放緩速度,雪白紙偶飛舞著繞護而出。

    她緊跑幾步蓄力一跳。重明幻翼托舉著她縱身躍過對方頭頂的瞬間, 手中白金靈力操控著紙偶立刻拼接化形成兩條綢帶,死死拴住其中一頭迎面而來的怪物脖頸用力收絞緊。

    落地的瞬間, 一顆被強大外力利落擰斷的怪物頭顱也隨之滾落出去, 掉在一旁凋零成了灰燼。

    對付這種靈智并不高的精怪, 最快速的辦法就是斬首。

    葉挽秋一邊躲避著那些怪物的攻擊,一邊迅捷輕快地飛繞在半空中,看準時機便立刻動手。

    她手中雪焰從心而動,游刃有余地一連斬殺了大半對手, 直直逼近到獓因面前。劍鋒寒芒如星, 隨時準備取下對方首級。漫天紙偶飛舞如暴風雪,循著雪焰的劍氣一同碾壓而來。

    一道令人牙酸的銳響從空氣里爆發出來。

    雪焰刺到了什么東西, 被攔停在獓因面前。神力與妖力的對抗沖擊出強大的波瀾, 將周圍一切事物的影子都撕裂了攪和在一起, 化作黑色的渦流旋轉在獓因身邊,和白色的紙偶風暴正面撞擊在一起。天地變得更加昏暗了。

    透過一黑一白兩股力量廝殺開的破碎光影,葉挽秋看到獓因的形體正在不斷扭曲著發生變化。他從一頭龐大無比的野獸化形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渾身皮膚如同涂滿白堊那樣慘白,爬滿著青黑猙獰的筋絡, 雙眼深紅血腥,殺心畢露。

    幾乎是在銥椛獓因動手反擊的瞬間,葉挽秋立刻身法靈活地躲避過去。凌厲罡風從她身邊擦過,被收攏的重明幻翼穩穩擋下。

    兩人纏斗至半空中,一招一式都直取對方命門而去。明暗光輝激烈交錯沖撞,漫天黑云皆被攪動如失控海潮,翻騰不已。

    韶嵐滅殺完眼前幾只精怪,抬頭望見獓因已經被葉挽秋牽制得無法抽身,于是思慮幾秒后便立刻朝神樹飛去,想要快速搶下那顆衡融心實結束爭斗。

    云上獓因垂目一瞥,望見韶嵐的動作,立刻想要掙開對峙下去阻攔。

    葉挽秋見狀,眉心紅蓮印越發鮮紅熒熒,手中神力驟然增長,將無數紙偶化作一座牢籠困住對方。雪焰自手中輕盈調轉,被她緊握著劈向面前暴怒不已的兇獸,動作又快又狠。

    眼見那凌厲寒光照面而來,獓因掙脫不過,只能盡力躲閃。頭上四角被瞬間削斷一半,霎時血流如注,將他半邊石頭般慘白的身軀都染做詭異黑紅。

    紙偶翩翩飛舞,護回身邊。她正欲上前結果這妖獸,忽聞一陣細微且密集的嗡鳴聲正從那神樹生長的山淵之下靠近過來。

    葉挽秋心道不好,連忙揮袖拂去眼前翻騰的黑云,一眼便看見那群從山淵之下蜂擁而來的毒鳥,欽原。

    “糟了。”她指揮紙偶急急撲向正在神樹邊緣摘取衡融心實的韶嵐,竭力將她護住。

    欽原之毒,陰烈無比,所過之處百草枯萎,群獸退散。

    即使有紙偶保護,韶嵐也在摘取神果后被其中幾只欽原蟄中肩膀和手臂,頓時劇痛難忍,慘叫出聲。

    “韶嵐!”葉挽秋飛身躍下云頭。

    無數紙偶密如隆冬盛雪般朝欽原鳥群覆蓋過去,周身白金靈力如花旋繞,隔開所有試圖接近她的毒鳥。

    雪焰橫掃揮劈間,萬千血點瞬間爆開。零星幾點沾染上葉挽秋的衣袖,頓時將那層云絲紡做的紗衣灼出一個個小焦黑的窟窿。

    她迅速來到韶嵐身邊,手中光暈流轉構成一道屏障,阻擋下外面發瘋的毒鳥群。

    “韶嵐,你怎么樣?”

    她回頭看向地上正滿臉痛苦的女子,正焦心該如何騰出手來替她祛毒療傷時,聽到她艱難喊一句:“主神小心!”

    正轉頭時,掙脫了紙偶束縛的獓因已經重新化作白牛原形猛沖過來。強大的妖力沖擊讓屏障瞬間被擊碎。

    葉挽秋身形不穩連忙退開,同時伸手召集紙偶抬起韶嵐退至自己身后。

    漫天欽原毒鳥囂張嗡叫著再次席卷而來,被忠心護主的紙偶們死死攔住。

    黑白廝殺間,有許多紙偶被毒鳥尾針洞穿身體,化作普通白紙掉落地上,飛散如煙。也有許多欽原鳥被紙偶割開脖頸,擰斷頭顱慘死在地。

    獓因趁亂朝葉挽秋襲擊過去,被她反應極快地揮刀擋下。妖氣化刃撞上雪焰冷亮刀身,半面灼灼讓燃燒的蓮花映亮兇獸血紅的妖瞳,讓他不由得一愣:“這是……?”

    葉挽秋不知道他在愣什么,但立刻抓住時機發力將他擊開至幾丈開外。

    好不容易重新穩住身體,獓因全身緊繃著朝面前的白衣少女惡狠狠呲牙,沒想到這人這么難纏。

    長久的僵持后,欽原鳥群見突破這層紙偶護陣已是無望,旋即將注意力轉移到一旁的韶嵐身上。

    葉挽秋覺察出它們的目的,連忙轉身去阻攔,卻被獓因趁機從身后偷襲。泛著黑氣的尖爪將她頸間抓出一道猙獰血痕,頓時嫣紅流瀉。

    若非她躲閃及時,怕是要被這獓因一招致命。

    她伸手捂住傷口隨手簡單止住血,見那兇獸獰笑著伸出舌尖舔掉爪上血跡,立刻又朝她撲過來。

    沾了主人血氣的雪焰瞬間陷入暴動,赤金光華烈烈燃燒。獓因見了那火光,神情凝固一瞬,立刻退至欽原鳥群之后,渾身冒著陰冷妖氣彌漫開,試圖封鎖葉挽秋的視線。

    刀鋒穿過一層又一層妖氣,割開一副又一副欽原毒鳥的身軀,濺得遍地是血,尸骸堆積。

    在漫天遮掩黑霧中,葉挽秋難免有疏漏,導致偶爾有一兩只毒鳥能僥幸躲過攻擊,繞至她身后想要攻擊,卻被重明幻翼悉數擋下。

    它們相互掩護著,前赴后繼地朝葉挽秋撲去,終于尋得機會將她刺傷。

    毒素入體的瞬間,像是被燒紅鐵針扎進血肉殘忍攪動,剮割骨頭。驟然而來的劇痛讓葉挽秋頓時冷汗直冒,溢到喉嚨的痛苦哼叫被她生生咬碎了咽下去。

    再次抬頭時,眼前黑暗一片,妖風逼近。

    葉挽秋憑本能抬起雪焰擋住獓因的攻擊。

    一聲脆響后,暴動中的雪焰反揮過去刺瞎他的一只眼睛,又砍斷他的左臂。

    獓因慘叫著急忙退開,抬頭望著面前重新站起的白衣少女,兇煞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懼。

    然而他換骨天劫將至,這枚衡融心實對他無比重要,不能放手。

    于是獓因再次嘶吼著放出妖霧,試圖繼續用群攻偷襲的方式,與欽原毒鳥一起將葉挽秋徹底擊潰在地。

    然而這一次,妖霧并沒有將天光封鎖住,反而見蒼穹中迅速有大片金紅蔓延而來。

    尾繡日月的紗綾無限延伸著,從云端垂落而下,如一道驟然拉開的緋艷瀑布將周圍的無盡妖霧與葉挽秋隔開。溫暖柔軟的紅綾遮蓋在她身上,像是披上一件新娘的嫁衣。

    下一秒,湛金圓環帶著極重的力道破空而至,精準打在獓因的咽喉處,將他瞬間擊飛出去。兩團火光緊隨其后,圍繞在葉挽秋身邊,呼嘯著點燃整片火海沸騰開,將僅剩的欽原鳥群也燒死近絕。

    葉挽秋眨眨眼,認出它們是哪吒腳下那對耀金火輪。

    直到最后一只毒鳥也被紙偶和火焰合力撕碎后,它們又迅速結伴著飛回半空,穩穩托在少年腳下。

    火焰驅逐著周圍扭曲的妖霧,瘋狂吞噬著地面密密麻麻的妖獸尸體,將地面化作一片裸.露的石頭。

    等到獓因再次起身時,一柄尖利冰涼的紫焰尖槍已經抵上了他的喉嚨。

    彼時他已是身受重傷,沒有多少力氣可以反抗,只能滿臉驚恐地望著面前這個忽然出現的紅衣少年神。

    沒有給他任何開口說話的機會,哪吒手腕一轉,鋒利槍.尖直刺入獓因的胸口洞穿心臟。乾坤圈繞旋而歸,將他還凝固著清晰恐懼表情的頭顱砸了個粉碎,又干干凈凈地回到哪吒手上。

    確認這兇獸已死后,他收回紫焰尖槍,轉身來到葉挽秋身旁伸手扶穩在懷里。

    見她滿身狼狽,白衣破損血跡斑斑,哪吒皺緊眉尖,聲音明顯緊繃著:“你受傷了,我帶你回神界。”

    “還有韶嵐。”她抓著哪吒的手,轉頭看到被蕭其明抱起來的少女,發現她已經陷入毒素帶來的昏迷中。

    她讓蕭其明將韶嵐放在地上,立刻運起靈力為她祛毒療傷。

    慢慢地,韶嵐原本發青的臉色開始明顯好轉,緊緊蜷握的手也松懈開,指尖都是掐出來的血紅。

    她艱難睜開眼,看到哪吒和葉挽秋,還想起身說點什么,被哪吒抬手按回去:“你有傷,不必起來。”

    韶嵐緩緩點頭,攤開掌心,將衡融心實從懷里取出來,顫抖著遞過去:“神果安然無恙。”

    “你先休息一下,我們很快就回神界了。”葉挽秋對她說,“你中了欽原的毒,程度不淺。需要喝藥清毒,再好生調養幾日才能復原。”

    “謝主神掛心。”

    也許是因為消耗有些多的緣故,葉挽秋略微有點頭暈,但只揉了揉額角又問:“三太子怎么來了?”

    哪吒看了看她手中那把沾著血跡的雪焰,回答:“紫焰尖槍忽有異動,我擔心是你有危險,所以便找過來。”

    說著,他扶起她:“我帶你回去。”

    他們很快離開三危山返回神界。

    途中,葉挽秋感覺頭暈越發嚴重,甚至到了南天門前時已經有些站不穩了。她費力思索,回想起自己也中了欽原鳥的毒,只是被及時簡單治療過。

    這會兒怕是已經有點壓不住它的毒性。

    眼見她身形忽然一晃,哪吒連忙伸手將她抱住:“仙箬?”

    葉挽秋眉心緊顰,眼神虛散著難以給出回應,只緊緊抓著對方的手。

    哪吒再低頭看她身上的傷時,忽然瞥見她背上竟然也有好幾處被欽原毒鳥蟄出來的傷口,已經黑紅得可怕。隱隱的青色從衣領之下蔓延到脖頸,蠶食著本該白皙的肌膚。

    他愣神半秒,心中頓時抽緊到悶窒,然后立刻將葉挽秋橫抱起來,朝蕭其明丟一句:“去找醫仙!”

    蕭其明下意識應一聲,連忙扶著韶嵐想要追上去,卻眨眼間便已經看不到哪吒的身影了。

    那邊善醫閣內,幾個仙侍正在忙著將新收集來的各種靈藥捧回去放好。門口忽然一陣神光曜曜,將正躺在榻上閉目休憩的醫仙驚得瞬間清醒過來。

    還沒等他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一陣帶著血腥氣的冰冷蓮香已經闖進殿里,激得他渾身一哆嗦。

    他眨眨眼睛,這才看清面前站著的是誰,頓時目瞪口呆,連忙從榻上跌下來:“三……三太子?小仙見過……”

    “不必了。”哪吒直接打斷他行禮的動作,將葉挽秋小心翼翼放在榻上,頭也不抬地冷聲道,“仙箬中了欽原鳥的毒,立刻替她祛毒療傷。”

    一聽這話,醫仙馬上回頭招呼仙侍取來解毒丹藥,同時運起靈力點入葉挽秋眉心間,探尋中毒深淺。

    片刻后,他收回手,忍不住滿臉古怪:“怎么回事……”

    “什么?”哪吒側頭詢問,臉上表情很不好,眉眼間盡是掩飾不住的尖銳焦躁與擔憂。

    “回三太子的話。太華主神確實中了欽原鳥之毒,不過還好三太子為主神救治及時,這毒已經被限制在了后背傷口附近,并未侵入心脈。”

    哪吒被他這話弄得有點莫名其妙:“本座沒有救治過。”

    不過這確實提醒了他。

    因為自己身是紅蓮,根本不會有任何中毒或被蠱幻所迷的擔憂。所以哪吒對祛毒療傷一類的法術向來沒怎么花心思研習過,更談不上熟悉。

    而以往若是遇到身邊人有類似的情況,哪吒倒也能冷靜應對,先給對方簡單穩住傷勢,再尋他人為其救治。

    但換做葉挽秋,他竟方寸大亂得什么都沒顧上,更不敢自己輕易亂動,怕讓她毒性擴散得更嚴重,于是便抱著她直接闖進善醫閣來。

    這下輪到醫仙傻眼了:“啊?可是,小仙確實在太華主神身上感覺到了和三太子一樣的神力氣息……”

    這就很奇怪了。

    哪吒看著葉挽秋臉色蒼白,眉尖顰蹙似乎很痛苦的模樣,額上紅蓮印鮮艷到接近妖異的不正常。一時間,他也沒空去想更多,只說:“既然毒性未入心脈,得立刻拔除。”

    畢竟毒不是蠱,并非活物。一旦擴散那便是擴散了,無法像尸神蠱一樣可以被完全轉移到他身上,只能被徹底化解消除才能好。否則也不必如此麻煩。

    醫仙滿臉猶豫地望向葉挽秋,片刻沒說出任何話來,好像在顧慮什么。

    見他沒有任何動作也不做聲,哪吒本就緊繃著的情緒頓時變得更差,漆黑鳳眼中充滿咄咄逼人的銳利怒意,語氣冷硬:“愣著做什么?”

    醫仙這才回神,連忙惶恐跪地答道:“如今太華主神體內有克制欽原劇毒的神力在,小仙不敢隨便用藥,怕是會弄巧成拙。”

    “那要怎么做?”

    “既然這股壓制毒性的神力是來自于三太子……”他說到這里,又想起哪吒剛剛說他沒有為葉挽秋救治過,一時間有點糊涂,但還是繼續道,“恐怕還得讓三太子耗費神力幫太華主神祛除體內劇毒,小仙再以丹藥輔助穩固本元,方可徹底恢復。”

    說完,他抬手示意。幾名仙侍立刻心領神會上前,想要將葉挽秋扶去內殿,卻見哪吒已經重新將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女輕輕抱起來:“帶路。”

    醫仙忙不迭走上前將他們帶到內殿,幫著將葉挽秋安置在那張養心暖玉床上,然后告訴了哪吒該怎么做,接著便立刻退下去準備清毒固元的丹藥。

    臨走前,哪吒又提醒:“一會兒蕭其明會帶著韶嵐過來。她身上的毒已經被仙箬解得差不多了。你記得替本座看看她的情況。”

    “請三太子放心。”

    醫仙行禮告退,將內殿大門重新合上。哪吒坐在葉挽秋面前,凝起神力緩緩匯入她心口處。

    兩股本該不同的神力碰撞在一起,卻意外地融合得極為順利,共同驅趕著那些積累在傷口附近,死死咬住周圍血肉不肯松口的劇毒。

    霎時間,一種熟悉而過量到令人沉溺的安寧感也迅速反饋回哪吒的靈識中,拉著他不斷掉進這片幾乎沒有底線的漩渦里,溫柔地淹沒著他。

    而他只是短暫僵硬一瞬,便清醒地放任了這種明明無形卻又極度親密的侵襲,自愿被它徹底包裹進去。

    過分相融的神力糾纏如緊緊交織的絲線,虛系在哪吒的指尖一動不動,緩慢而深刻地浸透著兩人本該獨立的感官。

    這種感受很奇特,如同一對正在不斷相互吞食的陰陽魚。彼此都交付出去一半,也得到了對方的一半。

    最開始,哪吒感覺到的是她手指上的溫度。原本應該是柔軟,溫暖的,卻因為妖毒入體而變得有些不正常的微涼,像是沾濕了雨水的花朵,鮮活而脆弱。

    緊接著蔓延進來的是她因為昏迷而不自覺放緩的呼吸,似有若無,規律而緩慢地掃弄在他鼻尖前。

    好像兩個人不是隔著一段距離面對而坐,而是緊緊靠近在一起,親昵到抬頭就能吻到她安靜斂合著的鴉黑眼睫,在嘴唇上留下清晰的刺癢感。

    最后是來自背上被欽原鳥蟄出的幾個深深傷口,毒.液與神力不斷對抗帶來尖銳的痛苦,也正在延伸到哪吒背上相同的地方。

    直到妖毒終于被一點點消解祛除干凈,背上原本極為強烈的痛楚正在飛快平復。哪吒輕輕松口氣,然而一切并沒有就此結束。

    她正在經歷的一切似乎也成為了他正在經歷的。

    過于交.纏的感官,讓哪吒很困難才能分清哪些是葉挽秋的感受,哪些是他自己的。

    但似乎分清了也沒有用。

    因為它們全都扭曲融合在一起,化作一種格外熬人的豐盛,不斷蠶食著他的靈識與心神,將冰冷沉寂的蓮花身撥亂出不受控制的波瀾。

    原本纏融的神力開始變得貪婪。屬于蓮花身那想要吞吃她靈識以獲得最終滿足的本能,再次被勾出來,并通過兩人此時相通的感官而侵入到葉挽秋的意識里。

    她顫抖一下,幾乎是神志不清地睜開眼睛,往日清澈的黑色杏眼此刻全是一片混亂到狂躁的欲.念。

    這種陌生的情緒像是一面鏡子,清晰映照著哪吒此刻的真實感受。

    他正在經歷的一切,此刻也成為了她正在經歷的。

    好痛苦。

    好空洞。

    有什么不見了。

    有什么丟失了。

    找回來,填進去。

    一切脆弱的平靜都碎裂在那聲同時回蕩在兩人胸腔深處的心跳。

    哪吒想要抽回自己的靈識,切斷這種互噬般可怕的神力相融,卻沒來得及。反而被葉挽秋忽然湊近上來按住。

    他克制著抬起頭,視線驟然望進葉挽秋的眼睛,發現她看起來根本是處于一種精神恍惚的狀態,連目光都是渙散的。

    她的一切舉動都只是受到兩人感官互通的影響,在本能尋求著能夠撫平那種要命的渴望與空洞感的東西。

    而比起他因為已經被烈癥折磨幾千年,所以已經習慣了克制,葉挽秋顯然不知道該怎么應對這種無處緩解的痛苦。

    “仙箬……”

    哪吒剛開口,還沒說出任何有意義的話,一陣尖銳的疼痛忽然從嘴唇上傳來,是葉挽秋低頭咬了他。

    溫暖柔軟的唇瓣相貼下,是雪白齒尖抵上來毫不留情地撕咬,試圖從他這里得到可以滿足的東西。

    廝磨之間,少年原本只生得一層薄紅的嘴唇被咬得格外艷麗猙獰,渾身都緊繃得不像話。

    她卻越發得寸進尺地將整個重量都壓在哪吒懷里,想要將他徹底困住不能動,像是一只死死抓住獵物的獰貓。

    推搡間,套在哪吒手腕的乾坤圈無意間碰撞在暖玉上,發出一道極其清越的響聲。

    葉挽秋被這動靜弄得愣一下,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唇邊連著絲一閃而過的水光,旋即又再次低下頭。

    過于混亂的神志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沒覺得哪吒這幅樣子有哪里不對。

    或者說從一開始就都不對。

    明明葉挽秋才是失去判斷力的那個,然而甘愿放任事態發展到這一步的卻是哪吒自己。

    因為從她湊近過來那一刻起,哪吒就沒想過要躲避或拒絕,對于她近乎兇狠的咬弄也只是接受與回應。

    向來是六界恣意張狂慣了的少年,此刻卻主動收斂起所有的鋒芒銳氣,任由對方將他按在這方寸之間又咬又吻。

    直到兩人糾纏在一起的靈識徹底分開,葉挽秋忽然停下來,糊里糊涂地望著身.下的人,顯然還沒徹底清醒:“三……太子?”

    哪吒微微喘.息著咽一下,氣息凌亂地抬起手,卻不是推開對方的動作,反而放在她后腦處讓她重新吻向自己,另一只手摟住她的腰緊扣在懷,輕易翻過身。

    天旋地轉間,兩人一下子交換了位置。

    葉挽秋被一雙冰涼嘴唇堵住發不出聲音,呼吸間全是哪吒身上那種莫名濃烈起來的蓮花香,像是被淹沒進一整片盛放的花海里,根本喘不上氣。

    混沌的神智讓她反應不過來地伸出手,不知道是想抓住還是推開點什么,卻被他一把扣在掌心之下動彈不得。

    混天綾浮動著自上而下覆蓋住他們,帶起殿內燭火搖晃,紅影波瀾,活色生香。

    第四十五章、特例

    她醒來時正是清晨, 朝霞剛起之時。淡金曦光被鮫紗過濾得暗淡又柔和,恍惚還以為是在百花深的傍晚時分。

    接著葉挽秋又意識到自己這是在乾虛宮,不由得有些困惑。

    她不是剛和哪吒他們從三危山回來嗎?

    什么時候已經躺在毓華殿里, 身上衣服也被換過了,還有……

    她坐起來, 試著舒展一下肩背, 這才發現之前被欽原鳥蜇傷的地方已經完全不痛了, 應該是被仔細醫治過。

    此時整座宮殿內一片靜悄悄的,葉挽秋只著件淺云色單薄寢衣下床, 習慣性喚了紙偶為自己梳理頭發,換上衣裙, 推門走出去。

    鶴童正守在門邊打瞌睡, 驟然聽見開門的動靜, 立刻跳起來,看著她時茫然一瞬,然后高興行禮道:“太華主神醒了?!太好了!昨兒個三太子來看您,天尊還說不必擔心, 您很快就會好, 果然沒錯。”

    “是天尊救了我?”葉挽秋問。

    鶴童想了想,回答:“送您回來的是三太子, 那時候您身上的毒已經解了。三太子很擔心您, 每天都過來看好幾次呢。”

    葉挽秋聽完有點驚訝:“我這是睡了幾天了?”

    “今日是第四天。”

    沒想到這欽原鳥的毒性這么強。她有點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又問:“太乙天尊在嗎?”

    “在的。主神隨我來。”

    她跟著鶴童來到乾虛宮觀清臺。太乙正打坐著閉目養神,身旁一欄之隔便是金霞漫卷的浩瀚云海。

    聽到葉挽秋來,太乙驀地睜開眼, 笑著朝她道:“可算是醒了。怎么樣,還有還有哪兒不舒服嗎?”

    她坐在太乙對面, 禮貌道:“謝天尊關心,我已經沒事了。這幾天多虧天尊照顧。”

    “那便好。”太乙松口氣,臉上表情溫和,同時不知是認真還是調侃道,“我倒是沒費力照顧什么,替你解毒的是哪吒,醫仙也給了固元清毒的丹藥。他還是不放心,一日三趟地過來,見你始終不醒就著急得不行。”

    葉挽秋喝茶的動作一頓,抬頭問:“三太子這兩日很得空?”

    “他就是不得空,也會想辦法過來的。”太乙揚下眉毛。

    “那我一會兒過去找找三太子,也好當面感謝他。”

    正說著,門口仙童進來通傳,說是哪吒來了。

    太乙笑著示意讓他進來,然后揭開茶杯喝一口,眼神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面前的明艷少女:“我說什么來著。你沒醒,他就不厭其煩地過來,以往可沒見過什么事能讓他這么勤快。”

    他話音剛落,哪吒正好從殿外走進來。

    見葉挽秋已經安然無恙坐在太乙面前,他先是微微愣下,原本清冷沉郁的神色不自覺柔和許多。

    他走過去坐在桌邊,目光瞥見她不小心掛在鬢發邊的流蘇墜飾,于是伸手替她取下來,問:“剛醒?感覺還好么?”

    葉挽秋有點詫異他如此自然的舉動,但也沒說什么,只笑著回答:“都好全了。多謝三太子救我。如今修復神燈的材寶已經收齊,過會兒我就去神霄玉府看看火。”

    “這兩日我都去過了,不必這么著急。”哪吒隨口略過這個不怎么重要的話題,又問,“你剛醒,醫仙有來過么?”

    “沒有。”

    聽她這么回答,哪吒轉頭吩咐:“鶴童。”

    “在。”

    “去把醫仙叫過來。”

    “遵命。”

    葉挽秋試著摸了摸自己肩膀:“我真沒什么事了,不必去麻煩醫仙。”

    “還是讓醫仙過來吧。”太乙主動插話道,“不過來仔細看看,總是不放心啊。”

    聽出師父這是在調侃自己,哪吒垂下眼睫沒說話。

    倒是葉挽秋忽然想起:“韶嵐怎么樣了?我那天就記得我們好像是到了南天門,后來就完全沒印象了。韶嵐神使可恢復了?”

    她一句不記得后面的事,讓哪吒頓時愣在原地半晌,最后還是太乙幫著回答:“你替她解毒及時,她醒得比你還快些,早就沒事了。”

    “那就好。”

    說完,她注意到哪吒不知怎么回事,臉色忽然變得非常難看,不由得問:“你怎么了?”

    他沉默片刻,將手里虛端起來的茶杯又放回去。一雙漆黑鳳眼望著她,映出窗外天光一線,細微而明亮,像是難以自持下終于冒出頭的莫名情緒。

    “你真的不記得后來我帶你去善醫閣的事?”

    葉挽秋仔細想了想,搖頭,也跟著有點緊張起來:“后來是發生什么了嗎?”

    太乙回想起那日哪吒將葉挽秋抱回來時,他的狀態確實很不對勁,還一連在她身邊守了整整兩天一夜,直到因為軍中事宜而不得不暫時離開。

    然而在聽完她的話后,哪吒卻抿著嘴唇沒再解釋什么,視線明滅下去,轉開臉敷衍道:“沒事。只是后來你醒過一次,我以為你那時候神志是清醒的。”

    他說的這些,葉挽秋一點印象也沒有。

    空氣一下子沉悶得有些尷尬。

    雖然哪吒沒說什么,臉上表情也沒多少變化,但就是能讓人感覺到他此刻其實格外失望。太乙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正欲開口,鶴童已經把醫仙請過來了。

    在等待醫仙確認葉挽秋已經傷勢痊愈后,哪吒很快也借口離開了乾虛宮。

    看著他逐漸消失的背影,葉挽秋有點擔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乙無奈地嘆口氣:“這就只有他自己肯說才行了。”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除了在神霄玉府看護鳳凰火,對六斗轉命燈進行最后的煉化修補以外,葉挽秋就再也沒見過哪吒。

    考慮到他身為天軍統帥本就很忙,見不到也是正常。但讓她沒想到的是,每當她打算問起那日去善醫閣時到底發生了什么,哪吒就會僵硬一瞬,然后輕描淡寫地將這個話題略過去。

    看起來是完全不想說。

    葉挽秋沒辦法,只好半開玩笑地勸告:“要是我真在腦子不清醒的時候答應過什么,你倒是現在說出來讓我想想,說不定我還是會答應呢?”

    他站在九元化氣鼎對面,紅色的鳳凰火熱烈沸騰在兩人之間,葉挽秋隔著火光看他。

    少年烏清眼瞳里閃爍著火光灑開的大片細碎華彩,只抬眸望她一眼便足以動人心神。

    葉挽秋微微怔下,莫名被這一眼看得有些緊張,接著便聽到他說:“到時候再說吧。”

    “到什么時候?”她沒懂對方的意思。

    “你那時候神志不清,自然做什么都不算數。何況,我也沒有趁人之危的癖好。”他語氣淡淡,視線落在葉挽秋身上時像是帶著鉤子,隱藏在那層薄薄的焰光赤影之下,燎燎灼灼,等著對方心甘情愿地咬上去。

    葉挽秋呆愣地看著他片刻,然后回過神錯開視線,心虛地自我檢討。

    居然這么嚴肅的嗎?

    她到底糊里糊涂答應了什么啊?

    想到這里,葉挽秋忍不住再次抬頭看向對方,這才注意到:“三太子換耳環了?”

    之前他一直都只戴一枚沒有任何裝飾,造型洗練大氣的金色圓環耳飾。今日這只也差不多,不過似乎多了些蓮花還是什么的部分,細看之下還有點像……火焰?楓葉?

    她沒看清,因為哪吒偏了偏頭,耳飾被遮住了一部分。

    “很襯你。”她真心夸贊道。

    哪吒則停頓半秒,意味不明地看向對方,目光落在她同樣只戴著一邊的紅楓耳墜上,薄朱色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說話。

    時光轉眼彈指一過,月末時分,六斗轉命燈終于修復成功,葉挽秋也到了該下界回家的時候。

    送她回去的人是哪吒,兩人一直走到重時宮外才分別。

    “三太子不進來坐坐歇下嗎?”她問。

    哪吒搖搖頭:“軍中還有事,龍骨石的下落也還在追查中,我得先回去了。”

    她這才知道對方居然是暫時放下這么多事來送她回家的,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點頭道: “多謝三太子送我回來。那,回頭見?”

    “好。”

    這一幕被守門的幾只精怪看到,頓時震驚不已。

    直到確認那團金紅燦爛的光輝已經完全消失在建木樹之上后,他們才敢齊刷刷跑出來圍著葉挽秋又親又抱:“帝女姐姐回來了!”

    “帝女姐姐,你這次離開了好久啊,我們都很想你,你終于回來了!”

    “快快快,快去通知爺爺和二姐他們!”

    一群妖怪團子七嘴八舌地嘰喳著,每一個都努力拱來拱去想要被摸摸毛。

    “摸摸我,快摸摸我!”

    一直咬著葉挽秋衣袖的妖獸幼崽——梁渠松開嘴里的衣袖,猛地一跳抱住她的手腕,把自己軟軟的肚皮主動送上去,被抓幾下就舒服得喵喵叫:“嗚嗚嗚,帝女姐姐去了神界好久。淳兒他們天天都在念叨,姐姐是不是在天上找了個漂亮姐夫就把我們都忘了。”

    這話一出來,其他妖獸們也抖著耳朵一陣咕嚕咕嚕地哀鳴,把葉挽秋蹭得東倒西歪。

    她哭笑不得地捏捏手邊那對毛茸茸的小熊耳朵:“我上哪兒去給你們找什么漂亮姐夫?”

    說完,她抱起團成一團順勢滾進自己懷里的貍貓妖站起來:“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已經回來了嗎?走吧,咱們回家去。”

    時隔兩個月她終于歸家,最高興的就要數葉留冬。

    小狐貍黏人得一直賴在葉挽秋身邊不肯撒手,直到夜間該回去歇息了才十分不情愿地分開。接著,他又立刻說等葉挽秋回來休息好了,要和她一起出去玩,把修復神燈耽擱的時間都補回來。

    小陶在旁邊一聽就拆穿道:“我看你這就是想趁機離家玩兒去。”

    葉留冬轉頭朝她森森呲牙,嚇得小陶立刻縮到葉望夏和青銥椛川君身后。

    “這次去神界這么久,沒出什么事吧?”青川君問。

    葉挽秋笑著搖搖頭,沒有說出自己因尋找衡融心實而中毒的事,只道:“都很順利。”

    “那就好。你先好好休息。”

    聽爺爺這么說了,一眾原本對神界生活充滿好奇的妖靈們也只得暫且按下心情,乖乖各自回房去睡覺。

    不過該來的還是會來。

    所以當早膳時分,一群妖靈滿臉神秘地將她團團圍住時,葉挽秋也已經習以為常,只說:“說吧,想知道什么?”

    “帝女姐姐在神界有沒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

    “聽爺爺說,神燈修復需要好多尋找起來十分繁瑣的天材地寶。大家都以為姐姐你這次至少要過了夏,入了秋天才會回來。”

    “對呀對呀,留冬知道的時候可給急壞了,還自己偷跑去建木樹下想闖到神界去找你。結果被二姐發現,直接一爪子都薅回來了。”

    提到這個,葉挽秋倒是回答:“我沒費什么勁。需要的天材地寶都已經讓三太子找齊得差不多了,自然回來得快。”

    空氣凝固一秒。

    一群剛才還閑散著坐沒坐相,只顧八卦的妖們像是被施了什么血脈法術,突然全都坐得板正起來。

    “三……三太子幫姐姐的?”其中一只小熊妖迷瞪瞪地搞不清楚情況,“為什么?這件事不是和三太子沒關系嗎?”

    確實。

    她昨晚還特意問過青川君,是不是他讓哪吒幫忙找那些東西的。

    沒想到青川君和她一樣驚訝,完全是毫不知情,半晌后才面色變化幾遍道:“看來你這番在神界,他可沒少費心。”

    葉挽秋回想起他在三危山救了自己又替她解毒的事,以及……

    “你那時候神志不清,自然做什么都不算數。何況,我也沒有趁人之危的癖好。”哪吒說過的話再次浮現而出。

    她第一萬次糾結,哪吒說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回家半月后,一封來自神界的信忽然送到了葉挽秋手上。

    信是蔚黎寫的,說是幾日前明煌同太乙天尊下棋輸了,總算哄得他把珍藏幾千年的天生香全拿出來讓隨便挑。

    可惜她不清楚葉挽秋喜歡什么樣的香,沒法讓神使直接送來,就讓她來一趟羲靈宮,選幾支中意的拿走。

    青川君一瞧,頓時理解地點點頭:“怪不得前幾日人間天氣總是陰沉沉的,原來是明煌古神下棋輸了心情不好。他慣愛燃香,尤其是這六界難得的天生香,這下輸了全拿出來送人可得心疼死。”

    “那我還是不去了吧,我也沒有特別愛香。”葉挽秋想了想,覺得奪人所愛實在不太好。

    青川君眉頭一揚:“讓你去拿就別客氣。明煌向來嗜香如命,他這十幾萬年珍藏的香比我的酒還多得多。對了,順便給我捎兩盒帝休無憂香回來。”

    這種生長在少室山上的神樹,黃華黑實,服之不怒。取其樹脂做香,可寧心靜神,心境愉快。

    葉挽秋答應著,用過早膳后便離家去了神界。

    過了南天門,她正愁著自己之前在神界也少去走動,每次都是幾位古神來找她閑聊嘮嗑。且羲靈宮作為太陽本命神宮,每日方位皆會隨著時刻而不斷變動,尋常仙靈基本是找不到的。

    一時間,她猶豫著該找誰問路,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喚她:“見過初鴻太華主神。”

    她回頭,看到蕭其明正站在不遠處朝她抬手行禮,笑著:“蕭將軍,你怎么在這兒?”

    “元帥讓我下界辦事,今日正好回來復命。主神可是上界來尋誰嗎?”

    “你知道羲靈宮如何去嗎?”

    “知道,這會兒羲靈宮的方位離這兒有點遠。主神這兩個時辰從東天門上來其實會更方便。”

    說著,蕭其明想了想:“左右現在也還不晚,我先帶主神過去吧。”

    葉挽秋搖頭:“你去向三太子復命是正事,更要緊。還是我先隨你去復完命以后,你再給我帶路吧。”

    “多謝主神。”

    “是我該謝你才對。”

    兩人走在虹霧繚繞的大道上,一起朝三鳳宮去。

    期間,葉挽秋本想隨口問問他這次下界是所為何事,但又意識到這是軍中事務,旁人不便打聽。于是,她便改口問起其余四營的統領是怎么被哪吒選做將領的。

    原來以為只會得到什么“天帝之命”一類的簡單回答。

    卻沒想到,蕭其明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我追隨元帥的時間早些。忠宮他們幾個差不多是同時加入,被元帥挨個打服的。”

    葉挽秋:“啊?”

    她的意思是……啊?

    “忠宮他們是從一眾天兵神將里,被層層選拔出來的佼佼者,自然是實力不俗,早年又心氣極高。且以往雖聞元帥威名,但未見其人,所以剛見到……就有點不服管教。”

    這話說得很是含蓄委婉,讓人不禁浮想聯翩。

    尤其葉挽秋還聽過蔚黎傳授給她的許多神界八卦,于是稍微思考一下就大概猜到:“因為長相?”

    蕭其明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臉色看起來很無奈的樣子。

    這倒也可以理解。

    就好像他們心里有一個追隨著兇相威嚴的猛男大將軍的夢想,結果發現這手握神界兵權的頂頭上司,竟是個極為貌美秀麗的少年。

    多年幻想破滅帶來的心靈震撼確實很嚴重,怎么著也得試試對方到底是不是真有這傳聞里翻天覆地的本事。

    “那蕭將軍你一開始沒有這種感覺嗎?”葉挽秋覺得很好奇。

    “沒來得及。”蕭其明回答,面前正是三鳳宮外的金紅門樓。

    雌雄雙獸認出來者,俯身消失,門口仙侍恭敬行禮,退身進去通傳。

    見四下無人之際,他才坦誠補充回答:“那時我奉天帝之命去三重天清剿魔族敵軍,戰況并不好。后來元帥親帶天兵下界,只一己之力便斬殺老魔尊首級,又祭九龍神火罩逼退魔界全軍,我自然明白元帥盛名絕無玄虛。”

    換句話說,也是被打服的。

    只不過挨打的不是蕭其明自己而已。

    這么看起來,他還真是四營首領里最幸運那個。

    葉挽秋笑著正想繼續說點什么,忽然聞到一陣熟悉的冷冽蓮香。轉頭間,她果然看見哪吒從正殿走出來。

    見這兩人一起來,哪吒微微愣下,眼神落向葉挽秋。

    她主動解釋:“我是來等蕭將軍的,他復命完以后就跟他一起走。”

    聞言,哪吒頓了頓,臉上倒是沒什么表情變化,只淡淡問:“你等他一起,要去哪兒?”

    葉挽秋眨眨眼,能感覺到他態度里的微妙不悅感,但沒覺出根源在哪兒,反而笑著看向蕭其明:“都說三太子和太乙天尊一樣極為愛護自己人,這可是怕我把蕭將軍拐去賣了?”

    蕭其明抬頭看著哪吒,能感覺自家元帥有點不高興,但難得沒能立刻反應過來是為了什么。

    還在他下意識琢磨的時候,忽然聽到哪吒不冷不熱地叫他一句:“蕭其明。”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命令口吻。

    蕭其明半分猶豫沒有,立即抱拳回應:“末將在南天門處遇到初鴻太華主神,答應為主神帶路去羲靈宮。主神得知末將有復命要事在身,特意同行等待。”

    如此緊湊的一喚一答。

    明明哪吒只是叫了他名字,也沒說要他做什么。可蕭其明的回應卻精準迅速得和與生俱來的本能反應沒有區別,滿是毫無保留的忠誠。

    這場景看得葉挽秋一陣發愣,難以想象整個神界軍營在哪吒手里是什么恐怖的服從度。

    “你要去羲靈宮?”哪吒有點疑惑。

    “蔚黎古神寫信讓我去選幾支香,說是明煌古神和太乙天尊下棋輸了,讓我去隨便挑。恰好爺爺又點名要帝休無憂香帶回去。”葉挽秋解釋,“結果我上來了才想起,自己根本不認路,還好遇到了蕭將軍。”

    他明白過來,沒怎么考慮便道:“等下我送你過去,蕭其明得回軍營。”說著,他又讓侍女來將葉挽秋請到客殿稍作休息。

    客殿寬敞雅致,正對著三鳳宮外的漫漫蓮海。葉挽秋坐在椅邊看著那根本望不見盡頭的蓮花發呆,片刻后,忽然想起自己封神禮醉酒醒來前做的那個夢。

    那夢里,也有這么一片無邊無際的蓮花海,看起來和這里很像。

    可自己根本沒來過這里啊。

    她疑惑著,聽到身后有人靠近的聲音,回頭看到哪吒果然站在門口,肩頭被屋外天光描出一圈冷銀色的亮邊。

    “我們走吧。”

    “好。”

    她起身走向對方,順便問:“三太子也是去羲靈宮挑香?”

    不然他沒道理會特意換了蕭其明,自己帶她跑一趟。但他本身就是蓮花,額外點香似乎太過多余?

    哪吒停頓兩秒,沒有否認也沒承認,只平靜說:“去看看。”

    他們來到羲靈宮。蔚黎瞧見了,頓時格外欣喜:“仙箬!小紅蓮也來了?”

    明煌眨眨眼睛,一臉驚異:“你今日怎么得空過來?”

    “聽聞明煌古神自愿分出多年藏香,特來看看有無珍稀之選。”哪吒坐在他對面,身旁唯有一個空位。

    葉挽秋沒得挑,就直接坐在他身邊了。

    他聽完覺得更奇怪了,笑著道:“天生香是難得,但也不是用完就再也沒有了,最多只是尋找與制作頗為麻煩而已。何況再稀奇的香,與三太子這六界獨一的紅蓮之身比起來也只是凡俗罷了,你真會好奇這個?”

    蔚黎聞了聞手里的彼岸幽境,又微微湊近哪吒嗅一下,嚴肅而客觀道:“確實還是小紅蓮你本身的味道比較好聞。”

    哪吒:“……”

    他看蔚黎一眼,坐遠些,好像遇到了流氓的良家少男。

    蔚黎笑得格外不正經,還把葉挽秋也拉進來:“不信你讓銥椛仙箬說說,到底是明煌收藏的這些天生香好聞,還是小紅蓮本身的味道好聞。”

    如此生猛的問題,問得葉挽秋直汗顏。

    好在她頭腦向來靈活,僅僅只是遲疑一瞬,便面不改色地端出個誰都不得罪的回答:“只要是香的我都喜歡。而且我也很花心,今天愛這個,明天愛那個,多多益善。”

    哪吒側過頭,淡淡看著她,沒有說話。

    明煌則笑著搖頭:“天帝果然沒說錯,這丫頭一張嘴真是伶俐漂亮。”

    “對了。”他又問,“青川君有點名讓你帶哪樣回去嗎?還是帝休無憂?”

    葉挽秋點點頭,見他將兩盒提前仔細裝好的天生香遞過來,感嘆:“這么多年了,青川君也沒用膩這一種。”

    “仙箬喜歡哪樣?”蔚黎好奇問。

    “不著急,慢慢挑便是。”明煌說著,伸手取了幾種放到她面前,“這品天云水澤香味清淡。風袖盈的味道冷冽些。桃夭落是花香,來自冥府度朔山那棵上古桃樹。至于這凌波婉君么……”

    他笑起來,深金色的眼睛里帶著幾分調侃:“你聞聞看?”

    葉挽秋疑惑地湊近聞了聞:“蓮花?”

    但和哪吒身上那種清冽又鋒利的味道很不一樣,這味凌波婉君的氣味要溫柔纏膩許多,不帶任何侵略性。

    蔚黎眼角抽搐,一臉“你果然是變態吧”的表情看過去。

    明煌則微笑回應:“我還有一味香,和扶桑花甚是相似,不如嫂嫂也品聞一下?”

    蔚黎:“我不和變態說話。”

    葉挽秋欲言又止地看看他們,又轉向哪吒。他好像接受還好,大約是已經習慣了。

    “好了,不逗你們了。這品凌波婉君是我許久之前調出的四季香之一。”明煌邊說邊命人將另外三封也拿出來。

    葉挽秋看了看,春為“韶華綠濃”,秋為“落楓挽霞”,冬為“月露寒香”。

    蔚黎拿起那封落楓挽霞,笑著道:“這香的名字倒是和仙箬甚是相配。”

    她打開聞一聞,頗為驚奇:“聞著也很像,又甜又溫暖的感覺。”

    一番挑選后,葉挽秋最終選了兩封花香味。明煌看向哪吒:“三太子呢?”

    他垂眸看了看那封落楓挽霞,伸手點了點:“它。”

    “就這一樣?”

    “別的沒什么興趣。”

    明煌挑下眉峰,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片刻,喚人來將這兩封落楓挽霞送去三鳳宮。

    這時,蔚黎忽然想起:“對了小紅蓮,你這幾日是不是可以離軍休息下?”

    他應一聲:“最近軍中事務相對少些。”

    “那三太子可要去哪兒游玩嗎?”葉挽秋問。

    哪吒搖搖頭:“龍骨石下落不明。蕭其明和天玄星在不周山附近有找到一些線索,我這幾天下界去看看。”

    “我能一起嗎?”葉挽秋說,“龍骨石的事,爺爺也一直煩惱著,若能早日解決是再好不過了。”

    “好。”哪吒完全沒怎么考慮便直接答應下來。

    這般反常的配合態度,讓明煌端茶的動作頓一頓,轉而和蔚黎默契交換一個眼神,笑著沒說什么。

    “那我們什么時候出發?”

    “我得先去趟軍營。”

    葉挽秋點點頭,心里對神界軍營其實還挺好奇的。她記得不管是六界全書還是其他古籍,對于神界軍營所在都沒有明確描寫,只知道在九重天上這一點。

    想到這里,她好奇追問一句:“話說神界軍營到底在哪兒?”

    哪吒注視她片刻:“你想去看看么?”

    “可以嗎?”

    這地方聽起來就不是一般仙靈能去的樣子。

    “走吧。”

    “真答應?!”蔚黎加入進來,“神界重地啊神界重地,連我都沒去過。小紅蓮,你也太偏心了!”

    她這句偏心弄得葉挽秋有點愣,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而明煌只是很愉快地笑著,好像感覺這香送出去能看到如此場景,真是賺大發了。

    “你沒說過想去。”哪吒平靜回答。

    “那我要是現在說呢?”

    “一起走吧。”

    蔚黎警惕地看著他:“你今天怎么這么好說話?”

    哪吒沒回應,只垂著眼睫道:“趁我沒改變主意。”

    他這么一說,蔚黎立刻拉起葉挽秋:“走,這可是千年難遇的機會,一起去神界軍營瞧瞧。”

    第四十六章、二合一

    天海彼岸, 就是神界軍營所在。

    而在來到這里之前,葉挽秋沒想過神界居然還有這種地方。

    浩渺蒼莽的天之海,將神界的一切溫暖與色彩鮮明都隔絕開, 只留下一片清寂神境。

    這里是星辰歸終的地方。天地初開,萬物誕生伊始, 第一顆隕落的星辰降落在此處, 化作天海之畔的一塊銀灰色礁石。

    爾后百萬年過去, 無數星辰誕生又隕落。數不清的星骸石堆積在天海邊,沉積成一片片宛如水晶脊骨般的礁石群, 也累積出了一座座龐大崎嶇的銀灰色山脈,盤踞如許多頭纏繞交錯的銀龍。

    尖銳山峰威嚴聳立, 頂處覆蓋著亙古不融的冰雪。來自天海的薄霧終年繚繞不散, 裙擺般堆積在山體腰間。頭頂是掛滿繁星的灰藍天空, 還有永不消散的燦爛極光。

    干凈,與世隔絕,孤靜到冷酷。

    這便是葉挽秋對這片地方的第一印象。

    蔚黎則更精準:“小紅蓮,你是按照你自己的個性來選的這地方嗎?”

    “只是清靜罷了。”哪吒回答。

    葉挽秋則更關注另一件事:“神界所有天兵神將都在這里?”

    他搖頭:“各個天門附近也有許多鎮守天軍。會常年駐守在這里的, 都是會跟我一起下界征戰的。”

    也就是說, 不只有平常被他調動最多的五營神軍了。

    她看著兩山之間最為寬廣的一處空地,周圍點著許多長明燈。不少兵將正聚集在那里, 似乎是在相互切磋比試。

    看起來很有意思的樣子。

    蔚黎也注意到這點, 于是趁著哪吒在天帥府召集幾位守天神將商議要事時, 拉上葉挽秋很快來到那片試煉場。

    見到她們來,諸位武將紛紛抱拳行禮。有幾個明顯看著資歷尚淺的則有些跟不上節奏,還站在原地望著葉挽秋發呆, 直到被旁邊的同伴伸手拍一下頭才回神。

    蔚黎輕快地擺擺手:“不用管我們,你們練你們的, 我和仙箬看著就行。”

    說著,她又朝那幾個還忍不住抬頭望過來的年輕神將了然笑笑:“新來的?”

    “讓古神見笑了。他們幾個都是月前才飛升入神界的。”一旁的將士解釋,同時使個眼色讓他們趕緊把頭低下去,接著又行禮告退。

    蔚黎感慨地搭住葉挽秋的手,打量著她:“真是美色惑人啊。”

    葉挽秋點點頭:“就像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由此可見,神界眾軍皆死心塌地追隨三太子,必定是有這層道理在的。”

    蔚黎睜大眼睛,一臉思路打開的表情,好像頓悟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周圍陸續有其他將士聚集過來,緊接著出現的是北營將領連忠宮與東營將領張基清。

    他們看見葉挽秋和蔚黎,先是一愣,接著便行禮問安,面色陡然凝重起來:“敢問蔚黎古神,外面可是出什么事了?”

    “沒有,你們放心。”蔚黎回答,“只是小紅蓮今日心情挺好,答應帶我們進來看看。”

    說著,她瞧一眼旁邊很快列陣整齊的軍隊:“這是在例行練兵嗎?”

    “回古神的話。”張基清解釋,“近日從下界新飛升了一批天兵上來。按照慣例,在把他們分配到不同將領手下之前,都會有一場比武試煉以及每位將領的親自挑選。不過剛才蕭兄和武秀都被元帥留下來交代任務,所以就換我和連兄先過來。”

    “那我們就等著一會兒開開眼界。”蔚黎笑道。

    “古神說笑了。”

    連忠宮將她們帶到觀武臺視野最好的地方,然后告退去與其他同伴匯合。

    葉挽秋滿臉好奇地望著面前的試煉場,很快從中發現有個青年的實力格外脫穎而出。

    與他交手的都是同一批飛升上來的天兵,但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一把雪亮長刀在他手里舞如白虹破空,招式干凈利落,精準凌厲。

    她專注地看了對方一陣,聽到蔚黎評價:“還真有點蕭其明當年的風范。說不定這后生會被選去南營。”

    話音剛落,那青年已經擊敗了自己的第八個對手。而這一個是已經加入西營快百年的初階天兵。

    對僅僅只是才飛升的新人來說,這簡直是份了不得的亮眼成績。

    葉挽秋正跟著周圍人一起朝他鼓掌祝賀,忽然聽到蕭其明和劉武秀朝她們問安的聲音。

    哪吒走過來站在她身邊,順著她所看的方向望去,顯然也注意到了那個青年。

    蔚黎回頭笑著招手:“蕭將軍,我看這個新人頗有幾分你當年的風范,過來看看?”

    葉挽秋也點頭朝哪吒稱贊道:“他刀法不錯,性子格外沉得住氣。尤其剛才最后一戰,其實光看戰斗技巧而言,他是不如西營那個天兵的,但勝在耐心和耐力都很好。”

    說著,她轉頭再次看向試煉場上的青年,隱約聽到周圍同伴在叫他的名字。但聲音很快被天海之風吹散開,聽不真切到底是什么,

    于是她隨口追問:“他叫什么名字來著?”

    蕭其明看了看那人,正欲回答。

    原本安靜觀戰的哪吒卻忽然主動接過話頭,浸墨般的烏黑鳳眼不露情緒地看著她:“問這個做什么?”

    葉挽秋倒也回答得坦誠:“就是覺得他挺不錯的,所以想打聽下。”

    “喲?挺不錯是哪個不錯?”蔚黎還在看熱鬧不嫌事大。

    “都挺不錯的。”葉挽秋看著那眉目俊逸的青年客觀評價道,“長相不錯,武技也挺亮眼。”

    哪吒聽完別開臉,抿下嘴唇,沒說話。

    沒得自家統帥許可,蕭其明也不敢再接這個話題,只在一旁等了片刻,請示道:“元帥,那我和武秀就先去試一試這批新來的天兵。”

    “不必了。”哪吒說著,轉身走向試煉場,“本座今日正好得空。”

    “你要親自去?”蔚黎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脫口而出,“就他們這點戰斗力,加起來還不夠讓你挪半步的,能有什么調.教.體驗?”

    “什么體驗?”葉挽秋有時候真恨自己這過于優秀的抓重點能力。

    蔚黎:“哈哈哈。”

    看到這次來的人竟然是哪吒,周圍軍將們頓時不約而同安靜下來。整個廣闊場地寂靜得幾乎是落雪可聞。每個人的目光都落在哪吒身上,或驚訝,或迷茫。

    張基清最先回神,走上前抱拳行禮:“元帥有何吩咐?”

    “這一批新上來的天兵都在這里了么?”

    “回元帥,都已經在了。”

    哪吒點下頭,視線仔細打量過那些正盯著他發愣的新人:“中營最近有一兩個空缺,本座過來看看。”

    張基清茫然抬頭,懷疑自己聽錯了:“元帥您要親自挑?”

    “有問題么?”

    “屬下不敢,就是覺得這種小事實在……”

    “那就開始吧。”

    聽到這次是哪吒親自試選,早已正式加入的眾天兵們全都滿臉恍惚,同時又十分慶幸自己當年剛飛升上界的時候沒遇到這種事。

    倒是連忠宮直覺這件事沒這么簡單:“中營是元帥座下直屬神軍,缺人的時候雖然很少但也不是第一次。怎么元帥這次忽然想要親自過來選?”

    “誰知道呢。”張基清搖搖頭,又有點幸災樂禍,“不過上次元帥親自來選的時候都已經是好幾千年前的事了,這次可有得看了。”

    連忠宮默不作聲思考片刻,忽然轉頭望向觀武臺的方向。

    葉挽秋站在臺邊,看著一眾新天兵們相互望了望,似乎誰也不想當這第一個炮灰。

    唯獨那個青年在定定望了哪吒許久后,主動走上前,行軍禮道:“末將拙才,還請元帥賜教。”

    說罷便拉開架勢,擺出迎戰姿態。

    她有點驚訝:“這人還真有膽量。”

    蔚黎頷首又搖頭:“但是選了個最不應該的對手。”

    一旁蕭其明深以為然。

    試煉場上,率先出手的是那青年。

    哪吒沒用紫焰尖槍也沒喚乾坤圈,手中神光化作一把冷芒凜冽的斬妖劍,輕輕一挑便化開了對方直取咽喉的攻擊。

    這還是葉挽秋第一次見到哪吒用劍,而且用得極好。

    一招一式皆是凌厲颯爽,不管對方如何進攻,都無法讓他有任何離開原地的微小步伐移動。戰斗節奏從一開始就被他掌控在手里,對方的每一次襲擊都是他的允許與審視,充滿了從容不迫的傲慢與壓迫感。

    見直面較量絕無可能,青年陡然改變招式,被哪吒先一步橫劍擋下。

    刀尖撞在劍面上,迸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兩股力量相撞,震起周圍空地層層疊疊的雪花,宛如漣漪擴散開。

    紅蓮化身的少年戰神,只是抬眼凝視便帶著讓人骨僵的絕對威勢。

    這是所有生靈在遇到無法理解也無法戰勝的恐懼時,下意識都會有的一種本能反應。

    只是短短恍然一瞬間,青年便已經被挑開手中武器,胸口護心鏡被哪吒抬掌擊中,力道不輕不重,整個人卻直接飛出去掉進雪地里。

    “蕭其明。”哪吒收手喚道。

    觀武臺上的武將立刻消失在原地,恭敬跪在他身邊:“元帥。”

    “他還不錯,確實和你的風格類似。”哪吒評價道,又說,“收到你陣營下吧。”

    “謝元帥。”

    末了,哪吒側頭看著剛起身朝他同樣行軍禮的青年,問:“你叫什么名字?”

    “末將嚴真,謝元帥贊賞。”

    看著這意料之中的結果,蔚黎偏頭看向葉挽秋:“什么想法?”

    “就沖他敢主動站在三太子面前這點,他就已經贏了其他人了。”葉挽秋誠實回答。

    平心而論,這個青年的確是頗有天賦的。

    但放眼六界之內,若將獨一無二四個字寫作人形,那便只能是哪吒。

    “你這話可別讓小紅蓮聽到。”她笑。

    葉挽秋正詫異她這句意有所指的話,忽然見到哪吒朝觀武臺這邊抬起頭,目光專注地望著她。

    雖然知道不可能,但他這個舉動還是讓葉挽秋莫名想起家里的小妖怪們。每次修習法術取得進步時,他們都一定會這樣仰著頭,期待能得到她的熱情夸贊作為鼓勵。

    當然,從客觀事實來講,這種情況絕不可能出現哪吒身上。所以他大概只是隨意朝這里看了看而已。

    蔚黎同樣注意到這點,立即心領神會地調侃:“看來是夏天到了呀。”

    所以蓮花都開了。

    旁邊的西營統領劉武秀算了算,確實人間已是盛夏時節,于是非常耿直地問:“古神是要去人間看看夏景?”

    “哈哈哈,我不是這個意思。”蔚黎笑著搖頭,目光瞄了瞄葉挽秋,伸手拉起她,“走吧,咱們趕緊下去,別讓人等急了。”

    他們走下觀武臺。

    連忠宮順著自家元帥過于自然望過去的方向瞧了瞧,視線正好落在葉挽秋身上。

    一時間,他腦海里從盤古開天辟地一路推演到今天太陽究竟從哪邊升起,最終得出:“我好像悟了。”

    張基清:“快,愿聞其詳。”

    蕭其明:“你們別太明目張膽。”

    剛走過來的劉武秀:“我是不是錯過了什么?”

    其余新天兵則滿臉憂愁,思考著一會兒挨個被選去試煉的時候,到底該不該一開始就投降。

    好在哪吒并沒有這個繼續的打算,只簡單幾句將接下來的試煉交給其他各營的將領,又轉頭朝葉挽秋道:“我們走吧,韶嵐已經在南天門了。”

    “好。”

    他們在天海之畔和蔚黎道別,接著便帶著韶嵐一起動身去往人間不周山。

    葉挽秋之前在某本古籍里看見過這地方許多次。

    最著名的應該就是上古紀年,不周山曾被共工撞斷。一時間,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日月星辰都亂了位置。

    雖說后來女媧始祖以五色石補天,挽救了這場危機。

    但作為曾經的天柱,不周山以及其周圍至今仍是六界最為界限混淆的地方。各族在此混雜而居,又時常發生妖魔橫行肆虐的禍亂,都讓此地成為人間最致命的缺口。

    直到幾千年前,哪吒蓮花化身歸來,報東海之仇后接著又連接降服九十六洞妖魔——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在不周山附近——如此才算是徹底劃清了妖魔界與人間的界限。

    但這種界限的保持并非天然,而是因為妖魔們實在怵了這位天宮戰神,所以不敢再像之前那樣肆意妄為。不周山這一帶的天生運勢并沒有被改變,仍舊是六界混淆之地。

    不過提到這個,葉挽秋又想起另一件事:“我聽爺爺說過,不周山靠近曾經棲居著諸懷一族,現在他們還在嗎?”

    作為妖界頗為有頭有臉的一類妖獸,諸懷之禍算是不周山當初很讓人頭痛的麻煩之一。尤其歷來被派到這里來的地仙,幾乎都成了他們的獵物。因此不周山一帶,至今仍然沒有任何地仙鎮守。

    “不在了。”哪吒回答。

    “三太子清理了他們?”

    “嗯。”

    “不是說諸懷領袖曾發下毒誓,會踏平人間報復神界嗎?”

    “所以我殺了他們全部。”哪吒平靜解釋。

    葉挽秋睜圓眼睛,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話來。

    結合之前在拓蒼城外,他以燒死蠱雕為威懾,逼退建木結界背后一眾妖魔的事跡來看。既然諸懷一族仍有造亂之心,且發下毒誓立志報復。

    那就干脆滅清全族,永絕后患。

    這確實是哪吒的作風。

    怪不得不周山周圍雖仍舊時有大小騷亂,但相對而言還算安靜。有了諸懷做前車之鑒,誰再想妄生事端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條命。

    這么想著,她忽然又想到東海龍族。

    要不是他們的確有著統管海靈,興云降雨這些影響人間的仙職,怕是也會同諸懷一族那樣消失得整整齊齊。

    又過片刻之后,他們終于來到不周山下一處最為繁華的城鎮。

    與僰道城丘陵遍布,山川青翠的風貌相差極大。這里處處高山深谷,冰川連綿。雪山與沙漠與草原交相輝映,城鎮則集中在河流沿岸。

    因時值立夏過后不久,雪山融水順著高聳山脈潺潺而下,草原綠意遍布,牲畜成群。

    葉挽秋看著那些色彩鮮艷的磚石房屋,感覺甚是新奇。

    韶嵐見此,主動對她解釋道:“這里是人間西域的犁州城,游牧民族大多聚居在此。如今初夏,正是賞花的好時候。”

    “真的?”她一下子來了興趣,“那我們要去城里找嗎?”

    哪吒回答:“這里沒有地仙,得去找消息靈通的其他生靈。”

    說完,他注意到葉挽秋一直在忍不住望著云端之下那些充滿異域風情的美麗城鎮:“你想下去看看么?”

    她收回視線:“還是先找龍骨石的線索要緊。三太子剛剛說消息靈通的生靈,是指什么?”

    “這里有一處久居在此的妖族部落,我過去認識他們的首領,可以去問問。”哪吒說著,目光瞥到她剛剛又朝天空之下看一眼的好奇小動作,于是說,“等問完他們以后,我陪你來這座城里。”

    “真的?”葉挽秋驚喜轉頭,清澈杏眼里陡然一亮,“我剛剛看到那邊有個很漂亮的塔,還有好多人聚在那里,看起來很好玩……”

    緊接著,她又感覺這樣會顯得自己玩心太重,于是心虛地轉移視線,迅速調整好語氣:“謝謝三太子。”

    哪吒看著她笑了笑,被葉挽秋眼尖地捕捉到:“我看到你嘲笑我了。”

    “不是。”他下意識糾正。韶嵐驚訝地看著他。

    “那是什么?”

    其實是因為看到她高興和試圖挽回形象的樣子,覺得很可愛。以及……原來一個人的情緒真的會被另一個人牽動。

    見哪吒沒回答,葉挽秋故作大度地揮揮手:“哎,笑吧笑吧。只怪我三百年才出家門,什么都沒見過,惹人笑話也是正常。而且我這么心胸寬廣的人,是不會介意這種小事的。”

    說完,她瞧著哪吒因為帶著淡淡笑意而格外鮮活漂亮的側臉,又補充一句,打趣道:“何況能哄美人一笑,我見甚喜,也算沒吃虧。”

    這熟悉的調侃風格讓哪吒愣一下:“蔚黎古神教你的?”

    葉挽秋也是沒想到。一聽到揶揄他美色的話就立刻反應是不是蔚黎教的,可見這位扶桑之女在哪吒心里的形象簡直有多不正經。

    她忍不住笑出來:“不是。我是真心這么覺得。”

    試問誰會不喜歡美人朝自己笑?

    尤其是這艷冠六界的高傲美人,能博之一笑實在很賺。

    但哪吒卻想著她方才那句“我心甚喜”,一時間心神俱動,忍不住再次轉頭看向她,想要說點什么,卻被對方搶了先:“對了,三太子剛才說有一個妖族部落的首領過去與你認識?還有這種事?”

    他收回視線:“當年在此收服朱厭時遇到的,是一支棲居在荒漠腹地的九頭虺。”

    說話間,他們已經飛過云端之下的青碧草原,迎面而來是寸草不生的荒漠與披金載霞的高聳雪山。

    葉挽秋思考著他剛才的話。她記得古書上記,所謂“虺”者,毒蛇也。九頭虺是毒蛇之王,喜食人魂魄以補其心。

    這樣的兇獸怎么會活著和哪吒認識?

    她正感到不解,旋即被荒漠深處那片忽然出現的巨大洞窟群所吸引。那猙獰怪異的模樣,像是無數巨獸糾纏在一起的骸骨,被風沙與時間蛀蝕出無數空洞,看起來無比龐大、復雜、扭曲、肆意。

    甚至越是靠近,葉挽秋就覺得這些洞口很像被挖去了眼珠的空洞眼眶。幾千幾萬雙這樣可怕的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讓人渾身不舒服。

    來到這座百眼蛇窟的大門前,守門妖兵立刻響尾集結,攔在兩人面前:“來者何人,竟敢擅闖九虺靈地?!”

    韶嵐見狀,立刻毫不相讓地擋在一眾妖兵面前,伸手按在腰間短劍上,厲聲呵斥:“放肆!神界中壇元帥與初鴻太華主神來此,也是你們敢攔的!”

    聽此名號,周圍妖兵們立刻面色大驚,紛紛收了武器恭敬道:“不知中壇元帥駕臨,未能遠迎,恐有怠慢,還請三太子恕罪。”

    見他們乖乖擺正態度,韶嵐這才退讓到一邊,滿臉警戒地盯著他們。如有任何妖兵敢造次,她就會立刻抽刀砍斷他們的脖頸。

    “無妨。本座今日來是有事要問,你們首領在么?”哪吒問。

    “回三太子,首領今日正在蛇宮中,請二位大神隨我來。”

    說著,面前的一眾妖兵開始帶路,看得葉挽秋一愣一愣的。

    九頭虺族的大本營,就這樣敞開大門將他們恭恭敬敬地請進去了?

    她轉頭看著哪吒正想問點什么,忽然意識到,可能是因為敢對他不客氣的都已經死了吧。

    越想越有道理的樣子。

    于是她暫時咽下心里的疑問,正準備跟上去,忽然聽到哪吒輕聲對她說:“進去以后,你記得待在我身邊,哪里也不要去。”

    葉挽秋點點頭,主動朝他靠近過去,垂下的手和他不小心碰到,能感覺到他立刻僵硬一瞬。

    她以為是自己離得太近,于是剛準備挪開兩步,卻感覺手上忽然一涼。

    是哪吒主動牽住她的手,掌心相貼,充滿曖昧的克制。

    他低聲道:“走吧。”

    一踏進九頭虺的地界,人間的氣息就被徹底隔絕在了石門之外,只留濃厚的陰冷妖氣還在。

    這里的洞窟多不勝數,且彼此互通,宛如噬人的迷宮。死去的先祖將他們的魂魄凝聚成永不熄滅的幽青燭火,掛在每一個洞窟上注視著如今的九虺靈地。

    葉挽秋被哪吒牽著手,跟著帶頭的妖兵來到一扇刻滿兇煞蛇紋的大門前。韶嵐則跟在他們身后。

    她注意到,在那面詭異的萬蛇朝圣圖頂端,竟然雕刻著一朵燃燒的蓮花。

    短暫的驚訝還未過去,妖兵將他們請到蛇宮正殿便退守到旁邊。火焰化作的蓮花盛開在這座妖族宮殿的每一盞燈座頂端,被眾蛇仰望。

    甚至連那張王座背后都是同樣的精細雕刻。

    葉挽秋在一片陰影中看到了九頭虺族的現任領袖,一頭已經修煉了快兩千年的雄虺,白發青膚,豎瞳妖異。

    他在陰影里走路的姿勢很奇怪,整個上半身沒有任何動作,像是鬼魅那樣直接漂浮而來。

    等他走到有光的地方時,葉挽秋才看清,原來他從腰部開始也和那些妖兵一樣,都是巨大而粗壯的蛇身,所以在黑暗里行動時看起來會格外怪異。

    “九虺首領宗瑹,敬拜中壇元帥。未能親率全族出城迎接,是為不敬之罪,還望元帥海涵。”

    “免禮。”

    他應一句“是”,再次抬頭時忽然看到葉挽秋,纖細的豎瞳頓時收縮一下,眸光閃動。

    葉挽秋認得這種神情,家里蛇族的妖獸們在遇到什么極為感興趣的東西時,就會有這樣的反應。

    宗瑹看著她,深色的嘴唇慢慢抿開一個笑:“如此艷如桃李,清若冰雪。姑娘可是姑射神人入世?”

    哪吒眉心微顰,語氣沉涼:“這位是神界的初鴻太華主神葉挽秋,青靈玉微長陽帝君之后。該有如何規矩,不需要本座教你。”

    他眨眨眼,似乎格外驚訝,接著迅速換上同樣禮貌的神情行禮道:“小王不識,一時失言沖撞。還請太華主神見諒。”

    “算了。”葉挽秋沒打算計較。

    “謝主神。”

    說著,宗瑹轉頭朝妖兵道,“立刻設宴。今日我們迎來貴客,得遵禮相待。”

    “不必了。”哪吒淡淡道,“本座今日來只是想問問不周山附近的情況。”

    “三太子請說。”

    “日前本座部下南營將軍與天玄星君,在不周山附近發現有人傀和龍骨石的氣息,你們可有同樣注意到什么不尋常的事?”

    “龍骨石?”宗瑹看起來有點茫然。

    “就是當年東海龍王第三子敖丙死后所化。”葉挽秋解釋,“原本被三太子鎮壓在銀光洞下,但最近有人將它偷出來。若是等它重現人間,必定引起大亂。”

    “原來如此。”宗瑹沉吟片刻,回答,“最近這一帶還算太平,沒什么奇怪的。不過龍骨石如此巨大又兇性深重的東西,若是到了靠近我們九虺靈地所在,必定會被發現。也許是被人傀弄到其他地方去了,小王這就派兵出去四處尋找看看。”

    “不周山附近界限混淆,各族雜亂而居。要想將龍骨石不知不覺送進來絕非易事,也許其他族群會有發現。”哪吒說。

    “小王明白。”宗瑹應答著,又有點想不通,“不過小王有一疑問,這些人傀既然知道這地帶不安生,為什么還要將龍骨石千里迢迢送到這里來?”

    他這話倒是提醒了葉挽秋。

    她看著哪吒:“對啊,冒這么大風險弄到這里來是為了什么?”

    哪吒思慮片刻,微微搖頭道:“此地有人傀出沒也是本座最近收到的消息,還不能肯定龍骨石就真的也在這里。”

    但如果真的是,那原因也許也和不周山本身的特殊性有關。

    于是他又說:“這里是曾經的天柱所在,靈氣混沌,對于龍骨石復蘇是個絕佳的修養之地。”

    “明白,小王會即刻派兵去周邊以及山中搜尋。只是……”

    宗瑹頓了頓,有點無奈地說道:“最近百來年,我們和雪山妖族弄得有些不愉快。而要想上不周山,必定繞不開雪山妖族。所以這事恐怕……還得勞煩三太子與小王共同去一趟,雪妖才肯松口讓我們上山。”

    哪吒抬起眼睫,定定看他片刻,開口道:“可以。”

    說完,他走上前,烏黑鳳眸里薄光清銳,冷冰冰地帶著一種天然的壓迫感:“但是僅此一次,算做還你這次為本座搜尋消息的功勞。”

    “你們一族是如何從西域邊境不得不遷移到如今這里,又為什么必須遵守不得踏入西域城半步的禁令,你的祖輩應該已經告訴過你很多次。”

    “至于與雪妖族的恩怨,那是你們兩族之間的事,本座沒有興趣。往后你若再想借本座之勢與它們相互爭奪以致擾亂人間,本座會把你們都清剿干凈。”

    他聲音很輕,說話的語調實在太過平靜,并無半分威懾時該有的肅怒感。可葉挽秋卻看見宗瑹明顯僵住了身形,豎瞳因驟然的驚駭情緒而收斂得更為尖細。

    片刻后,宗瑹重新回過神,極是尊敬地朝哪吒行大禮道:“小王謹遵中壇元帥之令,絕不會違背先祖承諾。”

    這番場景讓葉挽秋覺得十分驚訝又不解。

    原本她以為九頭虺族肯如此恭敬地將他們請進來,又一口答應愿意幫忙尋找龍骨石下落,是因為哪吒對他們一族有恩,所以才肯慷慨出力。

    畢竟只要不是亂造殺孽的妖魔,哪吒也不會動他們。

    但現在看起來好像不是這樣。

    尤其這宗瑹的算盤打得如此巧妙又隱蔽。若非哪吒當面點破,她還沒能立刻察覺出宗瑹原來也想要借哪吒的名頭去仗勢威懾雪妖,以為其族謀取利益的私心。

    由此能看出,九頭虺族與哪吒之間的關系絕非表面這么客氣平靜。

    她正若有所思間,看到哪吒轉頭對她們說:“韶嵐,你帶著仙箬先去城里。本座從雪山回來再尋你們。”

    “三太子?”韶嵐有點愣。

    “你要一個人去?”葉挽秋同樣驚訝,“可是……”

    “放心。我很快就回來。”哪吒看著她,“我先陪你們出去。”

    他們在九虺靈地之外暫時分別。哪吒和宗瑹去往雪山深處,韶嵐則和葉挽秋去往近百里外的西域犁州城,順便尋找有沒有人傀出現在這里的蹤跡。

    然而在不周山附近這片本就族群混雜的地方,想要打聽幾個人傀的下落,其困難無異于大海撈針。

    她們在城內來回探查半日也沒找到什么線索,最后挑了家酒肆稍作歇息,窗外便是連綿雪山與熱熱鬧鬧的犁州成。

    也是在真正靜下來看著這座陌生的異域之城時,葉挽秋才發現,它比在自己在天上看到的還要漂亮許多。

    這里不似僰道城,臨近晌午時分,天空明凈得一絲云也不見,只有滿目澄凈至極的瓦藍。

    陽光潑照如發光的金色流水,細細密密地澆遍整座城鎮,映得街上川流不息的車馬行人皆如金衣加身,光彩照人。抱著都塔爾琴的老人自顧自地彈唱民謠,穿街而過,身后跟著一群嬉戲跳舞的孩子。

    它鮮明,熱烈,色彩斑斕,生機勃勃。是一顆被冰川雪嶺,荒漠戈壁與翠色草原環繞其中的瑰麗明珠。

    看了一會兒后,葉挽秋收回視線,對剛坐下的韶嵐說:“說起來,韶嵐神使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對嗎?”

    “回主神的話,確實不是。先前九頭虺族首領宗瑹繼位時,我曾隨三太子來過這里。”

    “首領繼位?”

    “從元帥肅清不周山界限開始,直到今日已經過去數千年。九頭虺族一共更迭過四次首領,每一次都會恭請三太子下界參與見證。”

    “是神界要求的?”葉挽秋疑惑猜測,旋即又否認,“應該不會。神界怎么會在意九頭虺族的首領更換。”

    韶嵐搖搖頭:“這是九頭虺族這幾千年來的傳統了。”

    “為什么?”她徹底被勾起好奇心,“三太子是怎么和九頭虺族認識的?”

    還有哪吒所說的祖輩禁令又是什么?

    韶嵐想了想,很快便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全部說了出來:“數千年前,三太子剛報得東海之仇,便奉命去清剿人間各處妖魔之禍。九頭虺族是當年追隨諸懷的眾多妖魔之一,性情陰狠兇殘,在不周山一帶也是臭名昭著的惡患。”

    “后來,諸懷全族覆滅,九頭虺族也被三太子帶兵擊殺到死傷殆盡,只剩最后不到三成妖靈還活著,也已經沒有多少還手之力。”

    “那場戰役一共持續了近兩百天。”

    九頭虺族原本棲息在不周山附近的荒淵之中,離如今的西域城極是接近,又有天然的迷陣屏障作為保護固守許久,讓神界損失了不少戰力。

    然而哪吒是蓮花化身而來,根本不受任何迷陣或幻術影。九頭虺族賴以生存的最后防線,對他來說簡直形同虛設。

    他只有一個人,面對的是潛藏在荒淵中的九頭虺族大部分兵力,卻將他們擊殺得潰不成軍。

    萬千天兵壓境圍堵,看著那整個荒淵被一種磅礴凌厲的金紅攪作一團。星辰日月也被混天綾從天幕上掃下來,墜入無盡深淵里。

    這里沒有光,唯一的光源就是哪吒手里的金紅蓮火。然而那種火焰很快就蔓延到了荒淵的每一個角落,燒盡了所有膽敢朝他反抗的靈魂。

    少年深金色的殺神瞳映出荒淵之下的慘景,燦爛冰冷猶如承載著通往地獄的烈火之路。

    這一戰將九頭虺族的所有脾氣與膽量都粉碎了個徹底。也讓這個紅綢繞身,手持尖槍的絕美少年,就成了他們最深的噩夢。

    為求族群一線活路,九頭虺族時任領袖宗鳩主動開城門投降,請求神界不要趕盡殺絕。

    韶嵐不太清楚宗鳩當時到底是怎么和哪吒說的。

    但聽蕭其明的意思,當初宗鳩肯主動投降放棄任何抵抗,并交出族中圣物九虺魂珠以作奉獻,也從未如諸懷那般立誓報復,可見誠意很足。

    且加之不周山附近永遠時有動蕩,又無地仙鎮守。諸懷與其余四十六洞魔王一死,若有九頭虺這個實力強橫的地頭蛇在,讓他們去管著周邊散妖也是方便。

    所以哪吒同意暫且放過他們,要求是他們全族必須撤離荒淵改遷沙漠腹地,不得靠近人間西域城。且他們必須作為神界的耳目在此管理大小妖族,維持周邊安寧。

    “而聽方才宗瑹所言,九虺族與雪妖近百年來頗為不睦。這雪妖族怕也是個不好惹的,所以他才想到借此機會讓三太子和他一道出面,算是借神界之威打壓雪妖勢力,維護他們對周邊妖族的掌管地位。”葉挽秋明白過來。

    “不過對三太子而言,雪妖也好,九頭虺也好,哪一方太過強盛都會對不周山附近的安危有影響,反而這樣彼此實力相當得以相互制衡才是最穩定的。”她繼續分析,“所以,他雖然同意宗瑹請求,但也點破他的目的加以警告。”

    “主神所言極是。”韶嵐點頭。

    “可是,既然三太子曾經差點將九頭虺族斬殺干凈,那為什么他們還會把火蓮花當做圖騰裝點在宮中,而且都是很顯眼的位置?”葉挽秋又問。

    畢竟這差點滅族的血海深仇可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她猜想這是不是另一種記住這筆仇恨的方式,讓如今的九頭虺族只要一看見這象征著哪吒的火焰蓮花便會加深這種記恨,以便激勵自身,來日終會報仇雪恨。

    這個想法很合理。然而韶嵐給出的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回答。

    韶嵐說:“因為九頭虺族是一個極端慕強的族群。他們過去敗在諸懷手中,因此便心甘情愿地跟隨著諸懷為禍一方。而后被三太子鎮壓到差點滅族,主動獻出族中圣物以投降。”

    “他們認為,誰持有圣物九虺魂珠,誰就是他們的真正領袖。所以如今的九頭虺,并不在意神界如何,只誠心順服于三太子一個。也是因為如此,他們每次有新首領繼位時,都會請三太子過去見證。”

    葉挽秋聽完,感覺自己滿腦子都是:“啊?”

    所以他們將火焰蓮花雕刻得到處都是,并非為了記恨,而是真心崇拜?

    這……是她眼界太窄了,想不出原來竟是這么魔幻的理由。

    韶嵐聳聳肩:“妖界眾生大多如此。”

    這話倒是沒錯,不然百花深也不會養著這么多不同族群的妖獸卻安然無恙。因為他們都是忠心順服于青川君的。

    只不過,像九頭虺這么轟轟烈烈,狂熱慕強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她還真是第一次見。

    喝完茶水,她們又在酒肆用了會兒餐點,韶嵐起身下樓去付錢。

    葉挽秋獨自坐在窗邊看著外面的景致,忽然走來一個身穿深藍斗篷的俊秀青年。

    他有一雙深灰色的眼睛,像是陰雨天氣里團聚漂浮的大團濁云。眼神雖然看似隨和,卻又含著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暗沉陰郁。

    葉挽秋愣下,不知道這個陌生人忽然到她面前來做什么,只聽到他開口:“我找了你半日,你倒在這兒悠閑吃茶。”

    “你找我?”她沒聽懂,本能皺著眉尖戒備起來。

    “你違背我的計劃,殺了巫祭之子,真以為就這么容易能逃脫了?”青年繼續說,“現在祭主夫人正在到處派人找你。把令牌交出來,我可以幫你暫時逃出城去。”

    他在說什么?

    葉挽秋滿臉茫然。

    也許是看出她神情里的不對勁,青年伸出來索要令牌的手略略一頓。那雙濃云般色澤的狹長眼睛將她仔細打量一遍,繼而極為驚愕地閃爍一瞬,像是看到了什么讓他極為驚駭的東西。

    緊接著,他似乎意識到什么,立刻倒吸口涼氣,轉身準備離開。

    “站住。”葉挽秋起身開口,“你是什么人?”

    青年沒有回答,只徑直沖下樓去,速度奇快不似凡人。等葉挽秋躍窗飛下落穩在地時,已經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她正四處尋找,忽然見到街頭一群身穿古怪服飾,頭戴獸骨裝飾的男子正滿面怒容地朝這邊走來。

    一見到她,他們立刻蜂擁而上,將葉挽秋團團包圍起來,抽刀相對:“妖孽!是你害死了我們的少主,把她抓回去!”

    話音剛落,葉挽秋還未動手,一道短劍忽然破空而來,飛旋著撞開所有指向葉挽秋的長刀。

    韶嵐自人群之外沖進來,收回短劍握銥椛在手里,擋在眾人面前,神情凌厲呵斥道:“誰敢在初鴻太華主神面前造次,都退下!”

    一聽到這極高的神位,周圍人都不由得愣住,紛紛猶豫著還要不要繼續。

    其中一人充滿懷疑地問:“她是太華主神?那你又是誰?”

    “中壇元帥神使韶嵐。”她冷冷回答,“誰若敢再上前一步,別怪我不客氣。”

    “中壇元帥?!”眾人臉上又是一番驚疑不定。領頭的男人更加不相信:“中壇元帥的神使,怎么會和別的神一道出現?定是你胡言亂語,與這妖孽狼狽為奸!”

    眼見他們吵嚷著就要動手,葉挽秋終于從剛才那青年的話里回過神,抬手一彈。無數花鳥紙偶如雪片輕盈飛出,將眾人當即禁錮在原地無法掙脫,只能怒視著她。

    葉挽秋收回手,隨意攏了攏衣袖:“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那妖怪還有同伙,剛才也是把我認錯然后逃走,我這才追出來。聽那同伙的意思,他們這會兒正計劃著要出城,你們可別白費了力氣。”

    領頭那人雖然被定住身體,但卻仍舊怒氣沖沖喊道:“你憑什么讓我們相信你的話!少主已死,族中人多看到是你所為,眾目睽睽,還想狡辯!”

    “既然如此,你們可認得這是什么?”說完,葉挽秋揮出一道赤金光輝,腕間羽繩化作一只火紅燦艷的火羽金睛重明鳥展翅翱翔。

    神鳥生得雙目卻四瞳,神態威嚴,光華萬丈,引得周圍行人紛紛駐足,朝護佑人間的神鳥頂禮膜拜。

    那人難以置信地望著面前這一切,嘴唇開合半天,終于意識到:“竟是……青靈玉微長陽帝君本相……”

    “這回沒認錯了,正是我家祖君。”葉挽秋淡淡道,伸手解了紙偶對他們的禁錮。

    一眾人這才明白過來,連忙收起兵器跪地謝罪道:“小人有眼無珠,冒犯太華主神,罪該萬死。”

    “起來吧。”葉挽秋擺下手,“我初晉神不久,離家的日子也不多,你們不認得我也是正常。說說看,你家少主和那妖怪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正欲開口,韶嵐忽然注意到有人靠近,立刻行禮道:“三太子。”

    哪吒這番是斂了自身神族氣息過來,看見如此場景,頓時微微皺下眉頭:“韶嵐。”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神使立刻心領神會:“回三太子,這些人是巫祭門來的,說是有個長得與太華主神一模一樣的妖怪殺死了他們的少主。”

    還有這種事?

    哪吒下意識回頭看了看葉挽秋:“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又看到周圍那么多人,于是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

    他們很快離開街上,來到一處碧藍湖水邊的涼亭里,又請來了巫祭門的祭主夫人。

    葉挽秋仔細一瞧,發現這位掌門人是一位中年女人。和其他族人一樣,她的裝扮也甚是奇特,臉上點畫著巧妙黑色圖紋,胸前還掛著一枚玉質長鏈,上面雕刻的……像是一只麒麟?

    她眨眨眼。

    麒麟和巫祭之人,倒是個挺出乎意料的搭配。

    在了解了事情原委后,祭主夫人先是朝葉挽秋叩拜致歉,接著便將那妖怪與自己兒子的事都說了出來。

    原來這少主名喚祈赫,是祭主夫人所生唯一的孩子。他天生根骨奇佳,巫祭之術學來得心應手,從小被寄予厚望,可謂順風順水。

    又逢這少年正值雙十妙光陰,生得一副好皮囊,生性風流不羈。日常學習之余,祈赫對成為將來家主的使命一直不甚感興趣,只愛到處游玩賞色——山光之色,美人之色,珍饈之色——在這犁州城內可謂處處留情。

    祭主夫人對此頭痛不已,又難以管教自己這個浪.蕩成性的兒子,于是就想給他定下一門親事來斷了他拈花惹草的念頭。

    可是,讓祭主夫人沒想到的是,祈赫有一日竟然主動朝她說起自己想娶一個姑娘。

    她沒見過那位姑娘,只在祈赫房中見到了他日夜不休為其作的無數幅畫。

    那畫中少女穿著一襲紅衣,生得絕世姿容,恍如仙神。明媚勾人的眼睛如秋水瀲滟,看人自帶三分笑,宜嗔宜怒,顧盼生輝,笑起來更是靈俏惑人。

    祭主夫人問起她的名字。祈赫答:“阿婳。”

    那副癡迷至極的模樣,從未在這個多情輕佻的少年身上出現過。

    此后,他經常出去尋那個名叫阿婳的女子,還時不時夜不歸宿。種種出格之舉讓祭主夫人非常不滿,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被什么妖邪迷了心智才會如此癲狂。

    再后來,祈赫終于答應將阿婳帶回來,且堅持要和她成婚。哪怕祭主夫人一眼便看出那女子是個鬼怪,祈赫也絲毫不為所動。

    “我以為將他關起來好好冷靜一段時間便能過去,就像以前那樣。誰知道……”祭主夫人說著,眼中又悲又恨。

    “原來如此。”葉挽秋沉吟著,又道,“那妖怪能化作我的模樣必定不是偶然。再加上我方才在酒肆遇見那個人,他說過他本沒打算殺祈赫,是那妖怪擅作主張。”

    說著,她忽然又想起:“對了,那人還說了什么令牌。你知道他在說什么嗎?”

    祭主夫人悲痛道:“那是我們巫祭門的通神令牌。祈赫從我這里偷去以后,也沒在他尸身上找到,怕是也讓那妖怪拿走了。”

    “這個令牌是做什么的?”哪吒問。

    “我們一族受北境玉雪麒麟庇佑,保護城鎮不受妖邪侵擾。這個令牌就是能夠去往北玄神山,打開神山結界的通行令牌。”

    “這么說,他們其實是想要偷令牌去往北玄神山?”葉挽秋推測。

    哪吒思索著,直覺這只有等抓到那個害死祈赫的妖怪才能知道。

    于是他說:“我們今晚留在城里。”

    “好。”

    第四十七章、沉迷

    當太陽徹底沉沒入群山背后時, 犁州城的傳統祭禮節日便正式開始了。

    此時天空中還殘留著一尾火焰般燃燒的暮光,將云層燎繪成滾燙的金紅,逐漸蔓延向疏星漸露的東方, 最后褪色成帶著點橘紅調的煙紫籠罩下來。

    犁州城內到處燈火通明,夜市繁華。街上滿是穿著繁重禮服, 帶著奇特祭禮面具的熱鬧隊伍浩蕩走過。裝滿各類夏日鮮花的牛車緩緩跟隨, 在沿途灑落遍地色彩斑斕的芬芳。

    葉挽秋第一次見這樣新奇的異域場景, 和之前生辰時在僰道城見到的完全不同。

    她好奇地站在街邊駐足觀望了好一會兒,接著又被集市空地的歡慶舞蹈吸引住, 連招呼都忘記打便順著人潮跑過去觀望。

    這邊哪吒剛將她盯了兩眼的蜜餞奶糕付錢買下,轉頭就不見她人影, 頓時有點愣, 又連忙去找。

    好在不管葉挽秋在哪兒, 他總能輕易感覺到,也根本沒費什么力氣便在人群中找到了她。韶嵐緊跟在哪吒身邊,也一起走過去。

    “來這里做什么?”哪吒將糕點遞給葉挽秋,疑惑地看了看周圍。

    她則非常坦誠地回答:“看熱鬧啊。”

    樂師們坐在高臺上, 急促而清脆的旋律不斷從琴弦和搖晃的手鼓中綻放而出, 伴隨著木笛的聲音,瞬息之間便開滿各處。

    舞娘們踩著這歡快的節奏熱情起舞, 個個嬌艷美麗, 倩影一轉便是一朵妖嬈嫵媚的花, 熱烈地鋪滿整個舞臺。

    臺下觀眾們只覺滿眼霓裳擺動,秀紗飄揚。

    裙羅曼舞撩撥人心,纖足輕步金鈴清脆, 細腰裊裊柔如折柳。

    哪吒站在葉挽秋身邊面無表情,顯然對這一切都沒什么興趣, 只偶爾提醒她手里的奶糕要趁熱吃,涼了會有腥味。

    她連忙將剩下的糕點都塞進嘴里吃完,視線一眨不眨,滿眼明亮地盯著臺上望了半晌,忽然開悟般地說道:“我好像理解人間皇帝那種‘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快樂了。這確實快樂極了。”

    哪吒:“……”

    他垂著眼睫低頭掃她一眼,正欲說什么,視線余光瞥見一團紅艷艷,帶著濃烈脂粉與花蜜香氣的東西忽然拋向自己。

    常年領兵上戰場的少年神,即使是放松狀態下,對周圍的一切也帶著習慣性的戒備。

    因此哪吒想都沒想就抓住那團紗綢揚開,再反手繞在緊跟著靠近過來的人脖頸上,一把掐住對方迫使他跪下來。

    葉挽秋眨眨眼睛,看著地上那個一臉懵逼,又痛又懼著不斷開口求饒的舞娘:“三……呃,她應該只是想和你跳個舞。”

    或者說她們。

    因為此刻哪吒身后還呆站著幾個同樣跑下臺來的舞娘。

    原本她們也是準備下來,拉著這個漂亮得實在太過搶眼的紅衣美人跳一段,戲弄他一下,就像每次她們跳舞時都會與臺下觀眾有的互動一樣。

    結果沒想到啊……

    不過看起來同樣沒想到的還有哪吒。

    他在看清被自己掐住的人是誰后,顯然也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松開對方。

    葉挽秋扶起還驚魂未定的少女,笑著道:“不好意思。這位公子是我朋友,他有點不太習慣有人忽然接近他。”說完,她看了看哪吒,又一本正經補充,“他比較害羞。”

    哪吒淡淡看她一眼,沒說話。

    聽到公子兩個字,周圍一群人的臉色頓時變化得非常精彩紛呈。

    只有其中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小的舞娘開心拍手道:“哈!我猜對了!果然是男孩子!”

    葉挽秋朝她投去一個年少有為的鼓勵眼神,然后拉著明顯臉色冷八度的哪吒很快離開了現場,順便朝韶嵐招了招手示意一起。

    她跟上去,卻并沒有與兩人同行,只靜靜追隨在他們幾步之遙的身后,時不時觀望著周圍的人群。

    等來到相對沒那么多人的街道上后,葉挽秋松開哪吒的手,整了整衣袖道:“其實那姑娘朝你過來的時候我倒是看見了,不過沒來得及提醒三太子。”

    更沒想到他會反應這么……熟能生巧。

    念及此處,葉挽秋忽然腦海里冒出一個很怪的念頭:“話說,三太子在以往追捕各方罪靈時,會遇到被抓到的罪靈試圖用盡手段讓自己脫罪嗎?”

    哪吒沒理解到她這過于跳躍的話題思維,但還是回答:“有。”

    “會有特意沖你來的嗎?”她轉頭看著他,眼神里是按捺不住的笑意和好奇。

    他咽下那句“有”,墨色鳳眼專注望她片刻,聲音清冷:“你想具體問什么?”

    葉挽秋燦爛一笑,指了指他們剛剛來時的方向,半開玩笑半認真道:“比如類似方才那種的。”

    好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色.誘之計。

    韶嵐秒懂,站在身后看得直冒冷汗。

    不過葉挽秋也就是這會兒一時興起,所以隨口問問而已,根本沒期待哪吒會回答這種不正經的問題。

    因此說完后,她又馬上將注意力轉到街邊各種商鋪上,一眼望過去全是稀奇古怪的首飾與祭祀用具。

    路過一家賣糖葫蘆的店鋪,她興致勃勃地跑過買了兩串,將其中一串遞給韶嵐。

    回頭時,她忽然聽到哪吒回答:“以前有。”

    她愣一下,旋即意識到他是在順著自己剛才的問題說,頓時有點驚訝:“什么意思?”

    “被殺的多了,就不敢再有了。”哪吒平靜道。

    葉挽秋張了張嘴,咬住糖葫蘆,心中不由得肅然起敬。

    如此干凈利落的手段,不愧是你三太子。

    再加上蓮花化身自帶對一切奇怪迷惑方式的絕對免疫,用引誘來脫罪這條基本可以說是完全行不通的。

    祈禱用歪路子來打動這位天軍統帥,還不如祈禱他突然失智來得現實。

    她點點頭,像在家里和葉留冬說笑時那樣伸手虛拍一下哪吒的手臂,語氣輕巧:“看來我是看不到英雄難過美人關那天了,可惜可惜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哪吒被她一句話弄得心神微動。

    視線偏轉間,他看到葉挽秋正吃著手里那串糖葫蘆。蜜糖半化著沾在她的嘴唇上,被舌尖輕輕舔去,玫瑰色唇瓣上留下一道淺淡的濕潤痕跡。

    他沉默注視著對方這樣不經意的動作,眼睫輕微抖動一下。投映在眼底的薄薄光暈也跟著晃動開,像是一瞬間的朦朧迷亂,繼而又很快重新聚攏成她的模樣。

    半月前,在善醫閣為她解毒療傷時的記憶再次鮮活無比地浮現出來。

    那時候,哪吒并非不知道她其實是在感官互通的情況下,受到了自己蓮花身的渴望影響,所以才會主動那么做。

    但即使知道了,他也沒有阻止。

    不知道怎么做,或者說不想那么做,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來不及分清,也許都有。

    總之,只要是她的話,都可以。

    甚至當葉挽秋向他吻上來,卻不是任何旖旎繾綣的姿態,反而將他嘴唇咬得紅痕斑斑的時候。哪吒也只是僵硬一瞬便任由她繼續下去,還極為生澀地試著回應對方。

    兩人的靈識與神力都糾纏得太過混亂,緊接著是重疊的呼吸與體溫,像是連魂魄都要融化在一起不斷墜落。

    從來沒覺得將自己的靈識抽離回來是一件這么困難的事。

    因為他偏愛葉挽秋那時的模樣——急切的,脆弱的,兇狠的,眷戀而纏綿的,完全離不開他,極端強烈的相互渴望與需要。

    就像他對葉挽秋也是如此。

    他清醒地沉迷其中,滿心都是自私到甚至有點病態的想法,冷靜得可怕地想要把她也拉進這個由她親手構造成的牢籠里。

    直到察覺出葉挽秋已經被逼到喘不過氣了,哪吒才抬起頭放過她。鳳眼漆黑如星星坍縮后留下的黑洞,專注到瘆人的地步。

    “仙箬。”他低聲喚她的小字,聲音不復平時那般清冷沉靜,微啞得讓人心癢難耐。

    葉挽秋目光迷散地看著他,根本不知道有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

    “再救我一次吧。”他吻了吻她眉心間的紅蓮印。

    就像從三百年前的某一天開始那樣。

    就像在那個禁錮了他幾千年的陳塘關噩夢里那樣。

    就像在人間槐山,見到他因動用凈念蓮火而幾乎靈識崩潰時那樣。

    就像她名字的寓意那樣。

    哪吒喘.息著低頭再次吻上她,感受著胸腔深處那種越是靠近對方,就會越來越清晰到接近刺痛的喜悅與空洞感。

    屬于蓮花身的本能就像是一頭饑餓的怪物,正在瘋狂渴望著想要搶奪她,吞噬她。將她拆解融化,活剝生吞,連皮帶肉甚至連魂魄也不放過地吞下去,以此來填滿那種持續了幾千年的空缺。

    他并不太熟練地吻著葉挽秋,間或輕聲呢喃著她的名字,期望著,甚至是引誘著她能主動走進來再救他一次。

    他們是同樣的人,是骨子里就很相似的存在。綁定在他們之間的這種聯系沒有緣由,卻從來都強烈而深刻,甚至近乎是扭曲的畸形。

    所以她不能置身事外。

    他想要他們變得更相似,想要她也沾染上這種沒有底線的本能渴望。

    多么一模一樣,天生一對。

    “三太子?”葉挽秋的聲音忽然傳來,打斷了他對于那個吻的回憶。

    面前拿著糖葫蘆的白衣少女對于他剛才在想什么完全一無所知,清透干凈的杏眼里滿是溫暖的關切:“你怎么了?想什么那么入神?”

    想什么?

    哪吒抬起眼簾,目光再次落在葉挽秋染著嫣色口脂與薄糖的嘴唇上,停留片刻,輕輕抿下唇瓣回答:“沒有。”

    “是嗎?”葉挽秋看著他的樣子,有點不太相信。

    韶嵐也謹慎地看著他,總感覺剛才自家上峰看葉挽秋的眼神很不對勁。

    她不好說那是什么,但就是能感覺到很明顯的不一樣。

    可當她再看時,哪吒又已經不動聲色地收斂了剛才那種本就不算多外露的情緒,只淡淡問:“你還想去哪兒?”

    葉挽秋被他一句話又轉移了注意力,朝周圍四處望了望:“那邊好像人很多,過去瞧瞧?”

    哪吒沒怎么考慮便回答:“走吧。”

    他們來到人群邊緣,發現原來大家是在圍觀一場皮影戲,大致講的是四百年前發生在犁州城內的一場妖族災亂。

    “……卻說在眾人絕望之際,忽然出現一位身穿白衣,面若桃花,神勇蓋世的少年郎。他手持紅纓槍,獨自一人與那群蝎子精纏斗數個日夜,直到將所有妖靈徹底降服才停下。可他自己也因身中蝎毒而生命垂危,無力回天。”

    邊說著,那幕布上的秀麗少年正搖搖晃晃著,手里再也拿不住紅纓槍,渾身一垮便就要栽倒在地。

    這時,一只生有龍首,鹿身,馬蹄,牛尾,渾身覆蓋龍鱗的奇異生物從幕簾之外跳躍進來。幾朵祥云跟著托浮在祂足下,看起來威風凜凜,威嚴吉祥。

    “麒麟?”葉挽秋認出那只異獸的身份,同時回想起祭主夫人身上佩戴著的玉佩,雕刻的紋樣就是麒麟。

    “正所謂,善惡有報,仁心之靈不該絕。北玄神山之主麒麟路經此地,見城中妖氣橫生,于是下凡來看,見到了只剩最后一口氣的英雄少年。”

    “麒麟心善,念少年是為護百姓而傷重近絕,于是帶走了少年的魂魄與他一同升天離去,從此重獲新生。”

    “犁州城內也再度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話音剛落,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聲。

    雖然對于從小生長在這里的人們來說,這個“白衣少年勇退蝎妖,麒麟現世救他長生”的故事已經是聽過無數遍,但他們仍然很喜歡。

    葉挽秋有點驚奇地朝旁邊一個青年問道:“那個少年叫什么名字?”

    青年詫異地看了看她,旋即明白過來:“姑娘是外地人吧?這個傳說流傳下來時并沒有保留那位英雄的名字,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我們都叫他麒麟神子。”

    原來如此。

    她點點頭,和哪吒一起離開了人群。

    夜深時,他們回到云頭上休息。據說是韶嵐找了云師屏翳來,用定云珠在犁州城外的森林上空趕工起了這座仙云樓閣。

    葉挽秋坐在觀景臺邊和哪吒一道下棋,連著幾盤都輸得沒眼看后,再也顧不得什么面子,開始像在家里和青川君下棋時那樣頻頻悔棋耍賴。

    哪吒看著她第六次將落定的棋子收回去,倒也不生氣,只是將目光從棋盤上挪到了葉挽秋臉上:“你都是這么跟人下棋的么?”

    葉挽秋僵硬一瞬,心虛地眨眨眼,然后很快扯開一個笑容道:“非也非也。跟二姐和留冬他們下棋可用不著。這是我輕易不外露的殺招,專門用來對付像三太子這樣精通棋技的高手。”

    一番話說得又好聽又漂亮,倒是讓人不好再介意什么。

    不過哪吒本來也沒介意,只執著棋子繼續看著她道:“看來青川君沒少碰見你這招。”

    被猜中了。

    她重新選了一處放下手里的黑棋,眉眼彎彎:“沒辦法。現在這里只有我們三個,韶嵐又不肯參與。三太子你沒得選,只能對著我了。”

    說著,她朝哪吒伸出食指晃了晃,學著那些人間話本里的霸道公子語錄,故作嘆息:“放棄掙扎吧,你避不開我了。”

    哪吒聽完卻笑起來,漂亮凌厲的臉廓在漫天星月銀輝中被暈染得柔和,眉眼間神情輕快:“我知道。”

    說完,他安靜片刻,又看著她補充:“我也沒想避開。”

    韶嵐聞言,整個人當即像是中了定身咒一樣愣在原地半晌,然后才緩緩回過神,好像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好可惜這里只有她一個,該讓蕭其明他們也聽聽這句話的,她默默想。

    葉挽秋也跟著錯愕一瞬,抬起頭時正好和哪吒目光相接,心頭很古怪地怦然一瞬,旋即有些慌張地挪開注意力:“該你了。”

    哪吒隨意掃一眼桌上棋盤,將棋子落在其中一處。

    兩人就這么下了半宿才去歇息。

    翌日,派出去四處尋找的巫祭族人終于傳來消息,說是找到那個殺死祈赫的妖怪了。

    準確的說,是找到了一張皮。

    一張血淋淋的人皮,還帶著濃郁的陰冷鬼氣。

    葉挽秋皺著眉尖打量那張人皮,發現其五官輪廓確實與自己一模一樣。并且整張臉皮并非是完整一塊,而是東拼西湊著銜接起來,又被精心雕琢修改過才有如此模樣。

    如此殘忍又詭異的手法,讓她第一時間便想起了畫皮鬼。

    而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祭主夫人利用那張人皮上殘留的陰氣,以巫術窺查出那鬼怪的下落。眾人在她的指引下,很快找到了正準備逃出城去的真正兇手。

    正是一頭恐怖猙獰,青面獠牙的畫皮鬼。

    沒了人皮的保護,這鬼怪在被抓回來的途中已經被陽光灼燒得渾身傷痕,一直哀叫連天,連站都站不穩。

    見到一旁對他怒目而視的祭主夫人,畫皮鬼只是顫抖一下,并未有多害怕。

    然而當他將視線轉移向高堂之上,看到一身白衣的葉挽秋坐在那里,頓時整個身體都僵硬住,臉色青灰得像是瞬間失去了所有生氣。

    片刻后,他掙脫身后幾人的扣押,跪行在地上朝葉挽秋靠近幾步,哐哐磕著頭:“娘娘!玉陰娘娘恕罪!小的不是故意要用您的模樣的,請娘娘放過我吧,我已經把您要的東西給他了!娘娘——!”

    又是這個稱呼。

    葉挽秋抿抿唇,已經都快習慣自己到處被人認錯這件事,不是哪吒就是玉陰娘娘。

    但這次,她并沒有開口否認,而是在和哪吒對視著交換一個眼神后,刻意冷著嗓子開口問:“你既說不是故意,那倒是講講看,你哪兒看來的這張臉?要是有半句隱瞞的話……”

    她說到這里突然卡住,沒想好該怎么威脅對方,才能讓自己聽起來更像那位傳說中的玉陰娘娘。

    倒是哪吒坐在她旁邊,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地接話道:“有半句隱瞞,就把你身上這身鬼皮扒下來。”

    畫皮鬼猛地一顫。

    “你不是喜歡披著別人的皮到處害人么?”哪吒繼續說,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語氣平靜,“那便將你全身皮都剝干凈,吊到太陽下去烤一百日。再丟到冥府去,日夜受扒皮抽筋刑罰做以償還。”

    一聽這話,畫皮鬼當即便慘叫著磕頭磕得更勤快了,像是恨不得把這石頭地面砸出個洞來,同時哆哆嗦嗦將自己知道的事都交代了個干凈:“是一幅畫!小的是從一幅畫上看到娘娘玉容,卻有眼無珠不認得娘娘是誰,這才心生歹念,找了幾個少女來做了副完全一樣的皮子穿在身上。小的知道錯了!娘娘……”

    “哪里來的畫?”葉挽秋打斷他的求饒。

    “在……北玄神山,小的……小的讓一個山中精靈給偷來的。說是那麒麟最珍愛的東西……”畫皮鬼哭著回答。

    不是玉陰娘娘嗎?

    怎么又跟北玄神山的麒麟扯上關系了?

    還最珍愛的東西?

    葉挽秋感覺自己快被繞暈,哪吒則眉心微顰著一言不發。

    倒是站在臺階下的祭主夫人在聽到這里后,終于忍不住,伸手怒指對方痛罵道:“麒麟仁心,護佑一方。你這卑劣鬼怪竟然偷他心愛之物,還害死我兒!”

    說完,她怒不可遏地大喊:“來人,給我把他扒皮剔骨剁碎了拿去養蟲海,魂魄丟到蠱爐里喂長生龍!”

    所謂長生龍,便是他們巫祭一族最古老的一種蠱蟲,算是鎮族之寶。被丟去喂長生龍,那便是徹底的灰飛煙滅。

    “慢著。”哪吒掀起眼睫看向祭主夫人,“本座還有話要問。”

    她這才回過神,連忙朝他行禮下跪道:“大神恕罪。”

    畫皮鬼滿臉驚恐地看著祭主夫人,又轉頭看著哪吒和葉挽秋,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令牌在哪兒?”哪吒問。

    “被……被墨琰拿走了。”他恐懼得聲音都在發抖,一個音顫巍巍拐成好幾個調。

    墨琰?

    葉挽秋回憶起那個在酒肆里將自己錯認成畫皮鬼的青年,猜測他應該就是墨琰。

    既然令牌到了他手上,那他下一步怕是就會直接去北玄神山了。

    “他拿令牌,去北玄神山做什么?”哪吒繼續問。

    畫皮鬼搖頭:“小的不知。他只是先將我認作成了玉陰娘娘,后發現小的只是披了人皮,所以便指使小的去偷取令牌。他來這里,好像……和什么龍的東西有關。”

    “龍骨石?!”葉挽秋驚訝。

    “對!就是龍骨石!”畫皮鬼連忙回答,“他是來奉娘娘之命藏龍骨石的,讓我給他偷令牌過去,說是能給我一身不用換的人皮。”

    說到這里,他越發激動起來,又是一陣磕頭辯白:“小的做的一切都是他指使的!是墨琰要小的奪取令牌給他的!”

    “那殺了祈赫也是他指使的?”葉挽秋一針見血地質問。

    畫皮鬼語塞一瞬,繼續哭得滿臉黃水淚:“娘娘,是他逼迫小的這么做的!”

    哪吒思考須臾,轉頭朝祭主夫人道:“他沒用了。你想怎么解決就怎么解決。”說完,他看向葉挽秋,“我們去北玄神山。”

    “好。”

    第四十八章、吃醋

    北玄神境, 地處不周山以東,荒漠之北。其山多覆雪,巖石皆玄色。內有天地靈氣聚集, 養一方妙華之地,護一眾天生精靈。

    不過和在云端上見到的不一樣, 葉挽秋也是在真正踏入這片仙霧繚繞的土地時, 才發現原來這里竟然與外界的盛夏之景完全不同。

    只見那蒼白雪線之下, 漫山遍野長滿了鮮紅楓樹。火紅燦艷的一層層,一片片, 連綿不絕,鮮艷欲滴。

    葉挽秋停留在云端朝下看時, 總覺得這滿眼極致的紅白對比色有種非常詭異的美麗。

    那些銀裝素裹的高聳山脈像是一條巨龍的脊骨, 光滑潔白。而周圍蔓延的楓樹海則是它脫落下來的無數血肉。

    而在這條山脈的心臟之處, 有一團柔和的仙光在雪霧中若隱若現,想來應該就是那北玄之主,玉雪麒麟的仙居所在。

    “說起來,三太子有聽說過這位神仙嗎?”葉挽秋問。因為她實在對北玄神山這個地方很陌生。

    哪吒略微搖搖頭:“沒有。這一帶我只來過一次, 那時候也還不是這樣, 更沒有這些楓樹林。”

    他說的只來過一次,那就應該是指數千年前, 他剛蓮花復生歸來, 一人蕩平不周山附近數十洞妖魔的時候。

    葉挽秋正想著, 沒注意到哪吒看著她的眼神,只聽到他又說:“一會兒見到玉雪麒麟以后,他要是問你什么問題, 我來回答。”

    “為什么?”她有點奇怪,“難道不是我長得和他畫像上的人一模一樣, 讓我去說話比較容易?”

    “就是因為長得像才不行。”哪吒皺起眉尖,聲音不自覺地冷下來,“他畫像上的人既有這副容貌,那他必定是和玉陰娘娘非常熟悉,甚至有著緊密聯系。”

    這話乍一聽很有道理,但葉挽秋緊接著又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可聽祭主夫人的意思,自三太子平定不周山一帶以后。麒麟后來成為這里鎮守一方的祥瑞之獸,抵御妖邪,護助百姓。”

    “玉陰娘娘看起來是為了找到她要的人而不擇手段,且也許和當年的懸息有某些關聯。按理說,這樣的兩個人似乎不應該有什么瓜葛才對。”

    “但他有那幅畫。”哪吒看著那處仙居所在,一雙鳳眼里透出種昭然若揭的尖銳,又冷又亮,恍如玄玉結霜,“你們沒見過,他所畫的就只能是玉陰娘娘。而他又如此愛重那幅畫,兩人不可能毫無聯系。”

    話雖如此,可那有著葉挽秋容貌的少女畫像是麒麟珍愛之物這話,只是畫皮鬼的一面之詞而已。

    韶嵐在一旁沉默聽著,直覺哪吒這次之所以會信畫皮鬼的話,其實是因為這件事牽扯到了葉挽秋的緣故。

    所以他才會一反常態,先一步對還未謀面且聲名尚可的玉雪麒麟充滿防備,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先質疑畫皮鬼所言真假。

    他們從云端降下楓樹林間。周圍落葉遍地如織絨錦毯,林中棲息著各類靈獸,此刻正好奇地打量著這三個陌生來客。

    守在仙居門口的是幾只鹿兒娘,見到哪吒他們來,連忙上前迎接詢問身份。在聽到韶嵐的回答后,她們先是齊齊呆愣住,接著便手忙腳亂地跪地行禮,哆嗦得連話都有點說不清。

    “北玄之主現下在這里么?”哪吒問。

    “回三太子的話,家主今早去了神山頂調息修行。”

    “把他叫回來,本座有話要問他。”

    鹿兒娘一驚,迅速回答:“遵命。還請兩位大神隨我進來稍歇片刻,我即刻去叫家主回來。”

    說完,她起身帶路,將他們帶到正殿里休息,然后立刻去往神山之頂尋找玉雪麒麟。

    葉挽秋坐在椅子上,端過身旁精靈們恭敬遞來的茶水,左右瞧了瞧這正殿里的裝潢,不由得問:“北玄之主可是很喜歡霞光?”

    因為這里到處都放著丹霞蘭,一種色彩緋艷的花朵。據說是生長在大地上,卻最接近天空霞光顏色的植物。

    一旁精靈回答:“主神猜測正是。五百年前,家主還在這北玄神山邊種下了這百里楓林,常年紅盛枝頭。”

    她點點頭,注意到周圍有精靈一直在時不時偷看她,滿臉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臉上有什么嗎?”她奇怪地問。

    精靈僵硬一下,笑著搖頭:“主神誤會了。我們這里幾百年如一日的安靜,今日驟然有貴客來訪,大家才會一時好奇。”

    葉挽秋聽完,沒再多說什么。但她能猜到也許是因為自己長得和那幅畫一模一樣的緣故。

    她喝口茶,放下杯盞,門外鹿兒娘已經陪著玉雪麒麟走了進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對方。

    青年一襲云紋雪衣,身形修長。滿頭墨黑長發以寶簪高束,面容清俊秀麗。乍一看只覺得他像是一團在月光下盛開的潔白曇花,纖塵不染,貴氣溫和。

    似乎是沒想到今日會有神界上層前來,玉雪麒麟定在原地看著哪吒好一會兒,然后又將視線轉向葉挽秋。

    剎那間,他像是呆住了。

    那雙淡銀色的眼睛,原本如流光淌過冰霜般的剔透晶瑩,干凈得不可思議。此刻卻變為了一片各種情感匯聚成的洶涌大海,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驚、喜悅、失而復得的悸動、以及從眼底最深處蔓延出的,沒有來有的濃烈悲哀。

    就好像,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畢生追尋的某個東西,卻也清晰意識到,有些事情早已被徹底改變。

    因為時間是活著的,是變化的。

    所以世間萬物也是如此,且總是如此。

    葉挽秋望著他也同樣有些發愣。

    不知怎么的,面前這位初次見面的玉雪麒麟總給她一種似有若無的熟悉感,尤其是眼神。

    對視得久了,她恍惚間有種一個名字正堵在心口處,卻怎么都叫不上來的失語感覺。

    就像……當初在槐山,她在鏡魔眼睛里見到那個幾乎和哪吒一模一樣的紅色少年身影時,也有同樣的觸動。

    空氣安靜得很詭異。

    鹿兒娘注意到哪吒皺起眉尖,明顯更加冷徹下來的臉色,連忙慌張又小聲地提醒著自家家主。

    玉雪麒麟這才勉強回過神,恭敬行正禮開口:“北玄之主靈珠子,見過中壇元帥,初鴻太華主神。不知兩位大神前來,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靈珠子?!

    靈珠子?

    靈珠子……

    她一時間心神俱震,不自覺把這個名字放在口中無聲念了好幾遍,卻又完全不記得自己曾有聽說過。只是在聽到他自報姓名的時候,心口處沒有來由地迸出一陣急促鼓點,像是被驟然撥動了什么。

    而且他的聲音,聽上去竟與哪吒的很有幾分相似,都是一樣的清冷如泉。

    “聽說你丟了一幅格外珍愛的畫。”哪吒沒叫他起來,只態度漠然地詢問,“可是這個么?”

    他說完,韶嵐將一早由畫皮鬼主動交出來的畫像遞過去。

    靈珠子接過來看了看,淡銀色的眼睛里眸光閃爍,伸手輕輕摸過畫像少女的臉,很坦誠便承認道:“是我的。”

    “這幅畫是我親筆所畫,已經遺失兩月有余,遍尋不得。如今,幸遇三太子幫我們尋回畫像,我們感激不盡。”他再次行禮道。

    這話說得有點奇怪。一會兒是“我”,一會兒是“我們”。

    葉挽秋想了想,猜測也許是因為這畫對他太過重要,丟失以后,所有人都在幫他找。因此才稱作是“我們”。

    “既是你畫的,那畫像上的人是誰?”哪吒又問。

    “回三太子,是我一位無比重要的故人。”

    “叫什么?”

    靈珠子沉默很久。他眼睫垂著,看不出什么神情顯露。面無表情的時候,那種格外清冷難近的神態和哪吒很像。

    良久后,他才回答,聲音很輕,帶著種格外明顯的珍惜:“戚妜。她叫戚妜。”

    葉挽秋驀地輕微顫抖一下。因為他剛才這句話聽起來,和哪吒放柔語氣說話的時候簡直快要一模一樣。

    這種莫名其妙的相似讓她覺得很詭異,同時下意識轉看向哪吒。

    他顯然也愣住了。

    但不是因為靈珠子的聲音。

    而是他說的那個名字。

    戚妜。

    他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便感覺到一種尖銳的刺痛從眉心朱砂痣傳來,讓他莫名有些心慌,情緒控制不住地開始煩躁。渾身不自在,臉色非常難看。

    葉挽秋不知道他怎么了,連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被哪吒反握住手捏在掌心里。本該是親密的動作,卻被他做得這般自然,像是已經牽手過無數回。

    她愣一下,感受著手上傳來的冰涼溫度,聽到哪吒繼續問:“這就是玉陰娘娘的名字?”

    “什么?”靈珠子錯愕幾秒,繼而否認,“請三太子恕罪,我們不認識玉陰娘娘,也沒有聽說過這個稱號。戚妜只是我故人的名字,畫也的確是我畫的。”

    又是這種自稱混雜的說話方式。

    “那你這位故人現在何處?”

    他再次沉默許久,淡銀色的眼睛中蒙上一層陰云天般的灰霾,然后又抬起視線看向葉挽秋,好似想要對她說些什么。

    那種沒來由的熟悉眼神讓她恍然一瞬,正欲開口詢問,忽然感覺手上傳來一陣輕輕的收緊感,阻止了她開口說話。

    見此情景,韶嵐主動走上前,虛擋在葉挽秋身前。

    “她已經不在了。”說這話時,靈珠子的聲音格外僵澀。攏著層薄薄微光的淡銀眼眸,如同盛著泓將化未化的雪水,隨時會滴落出來的濃郁悲哀。

    可他本身卻并沒有多少表情變化,所有情緒都顯得非常克制。

    “我與她是許久之前相識相伴。后來發生了一些事,我和她再也沒見上面。再后來,我又輾轉來到這里,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關于她的消息。”

    “那你找到了么?”

    靈珠子安靜片刻,淡淡笑下:“有也沒有吧。畢竟過去這么久,就算找到,她當然也已經不記得我了。”

    這句話和自己從小到大總是重復的那個夢一模一樣。

    葉挽秋只感覺心口一窒,莫名而來的悵然若失感促使她開口:“為什么?你不是說你等的是你很重要的人?為什么會不記得你?”

    話音剛落,她忽然感覺自己頓時一身冷汗。

    因為這句話也是自己夢里出現過無數次的,是那個看不清面容的紅衣小少年對她說的話。

    “世事如此。”靈珠子看著她。

    那種熟悉的目光籠罩下來時,總讓她感覺格外心悸,想要習慣性攏下衣袖掩飾過去,卻在剛試圖收回手時就被哪吒握得更緊。

    輕微的疼痛感從手骨傳來,葉挽秋被轉移了注意力,將目光從靈珠子挪到哪吒身上。

    她有點詫異他一直遲遲不肯松手的舉動,似乎兩人已經長在了一起,要想分開就只能活生生將交融的血肉斬斷才行。

    “看夠了么?”哪吒冷冷問。

    靈珠子略帶歉意地垂下眼睫,淡銀色的眸子像是含在眼中的一泓清淚。

    “犁州城出現畫皮鬼,以你所畫的畫像為外貌,害死了巫祭之子祈赫,偷走令牌。”哪吒說,“現在令牌在一個叫做墨琰的生靈手上,想必是來尋你或者這里的某樣東西,你最好提高警惕。”

    “多謝三太子提醒。”

    “若有抓到墨琰,務必留活口。本座有幾件調查已久的事需要審問他。”

    “三太子放心,我們定當竭盡全力。”

    說著,靈珠子又道:“既然令牌已經失竊,那想來對方應該很快就會來這里。三太子和……”他再次看著葉挽秋,“太華主神,要不暫且在寒舍留住幾日。若真抓到那個叫墨琰的生靈,也好立刻問清楚。”

    葉挽秋想了想,覺得是這個道理,正想開口,卻聽到哪吒冷淡回答道:“不必。”

    韶嵐心領神會地走上前,將一串神界傳音鈴交給了靈珠子:“若有任何消息,就用這個來聯系我。”

    他接在手里看了看,又和葉挽秋對視片刻,最終輕輕嘆口氣:“那我們送各位出去。”

    臨走到仙居門前,靈珠子忽然叫住葉挽秋,將一束丹霞蘭送給她:“這花和主神的名字很是相配,就當是我送給主神的禮物。”

    葉挽秋張了張嘴,準備拒絕,畢竟她是不會接受這樣毫無緣由的禮物的。

    但當她抬頭對上那雙淡銀色的眼睛時,那種熟悉的眼神卻讓她將已經涌到嘴邊的話,又莫名其妙咽了回去,不忍拒絕。

    好奇怪……

    為什么被他這么看著,總感覺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有些混亂地想著,竟然真就伸手接過來,點頭道:“多謝你。”

    哪吒看著她接花的動作,眉尖不悅地皺起,直接開口打斷靈珠子還沒說出來的話,從聲音到表情都是咄咄逼人的冷硬:“送完了就回去。有這等摘花閑聊的心思,不如轉到正事上,想想作為珍藏的畫像是如何失竊,有人搶奪令牌上山來是所圖何物。別到時候又丟了什么都不知道。”

    靈珠子看著他微笑一下,謙和道:“三太子提醒得是。”

    收回視線時,他看到葉挽秋頭發上沾著的細碎雪葉,于是自然而然伸出手,想要替她摘下來。

    然而眼前卻驀地金紅一閃,緊接著靈珠子手上傳來被神火灼燒的鉆心劇痛,連帶著那束丹霞蘭也被點燃著掉落在地,瞬間化為一團飛灰。

    他捂著手臂后退一步,疼得臉色蒼白,直冒冷汗。

    被神火灼燒的左手已經褪去人形外表,露出麒麟本體滿身覆蓋的銀白龍鱗,此刻也已經皺縮著脫落不少,翻出猩紅的皮肉,傷痕猙獰恐怖。

    “靈珠子?!”葉挽秋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連驚訝哪吒為什么忽然動手的時間都沒有,只趕忙上前想查看對方到底傷得怎么樣。

    可哪吒卻先一步扣住他因為劇痛而控制不住發抖的手,力氣大到連骨頭都在哀嚎。

    靈珠子咬牙忍耐著抬起頭,正對上面前少年神那雙漆黑鳳眼,里面盛著凌厲尖銳的怒氣,以及毫不掩飾的殺意四起。

    “再亂碰,燒的就不只是一只手了。”哪吒冷冷睥睨著對方,說出口的話緩慢清晰,帶著讓人膽寒的威懾。

    葉挽秋睜大眼睛看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只看著他又回頭,朝自己平靜得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地說道:“我們走吧。”

    她難以置信地愣一下,看了看靈珠子的傷,又看了看他:“他受傷了。”

    “死不了。”哪吒語氣淡漠,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啊?你還想讓他死?

    葉挽秋整個思緒都空白一瞬,臉上表情更驚愕了,好像第一次才認識對方似的。想要詢問的話反復升起到嘴邊,又被她咽下去。

    畢竟這里是北玄神境,在別人家門口說太多實在不太好。

    她這么考慮著,低頭從乾坤袋里翻了翻,取出一瓶青川君讓她隨身帶著的仙藥遞給靈珠子:“這個你先用著。如果傷勢沒什么好轉,你再告訴我。”

    韶嵐欲言又止地看著這一切,目光小心翼翼掃過自家元帥的臉,果然發現他情緒更差,眉眼間滿是煩躁的忍耐。

    躊躇片刻后,她大著膽子輕聲提醒:“主神,我們還有要事,得一起走了。”

    葉挽秋點點頭,又交代了靈珠子幾句,轉頭跟上哪吒一起離開了。

    回到仙云樓臺后,她明顯感覺到哪吒心里正憋著一股火。

    他本就生得身高腿長,走路一快,葉挽秋和韶嵐在后面小跑起來都跟不上,甚至一連叫了他十幾聲“三太子”也沒得到任何反應。

    她頓時也有些惱火,直接站定在原地脫口而出一句:“哪吒!”

    被叫了名字的少年神總算停下來,回頭不帶情緒地看著她。

    葉挽秋走上去,和他目光相接:“我知道你因為龍骨石和玉陰娘娘的事心情不太好,但你剛才又何必朝靈珠子動手?”

    “這就是你開口叫我的原因?覺得我是在無緣無故遷怒,傷了他讓你擔心了?”哪吒說話時的聲音極冷,目光籠罩在她身上時卻帶著過于強烈的專注感。

    和他對視得久了,會有種自己似乎被困在那雙漆黑無光的眼睛里的詭異錯覺。

    “我不是這個意思。”葉挽秋短暫錯開視線,有些頭皮發麻地解釋。

    “那你想說什么?”

    “我只是覺得,既然我們現在已經有線索了,找到龍骨石和玉陰娘娘只是遲早的事。你不用太過煩惱,也犯不著和一些不相關的人過不去。”

    哪吒聽完,冷笑下:“說到底,你還是在介意我對他動手的事。你就這么在意他?”

    “我跟他不過第一次見面,哪里就多在意他了?”她不解。

    “既如此,他傷與不傷有何值得讓你來找我質問的?”

    “我不是質問……”

    “你方才那樣的神情對我說話,還不算質問么?”

    大概率是錯覺,葉挽秋感覺自己竟然從哪吒這句不冷不熱的話里,出了類似委屈的情緒,好像自己把他薄待了似的。

    她張了張嘴,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聽到哪吒繼續說:“而且你與他初次見面。不管是出自何緣由他就直接伸手想碰你,我教訓他有什么不對?”

    “那也不用那么狠……”

    “有么?”哪吒不以為然,語氣里帶著種輕巧而不自知的殘忍,“管不住的東西就別留著。我沒把他的手砍下來已經是網開一面。”

    葉挽秋茫然一瞬,思緒里還打結著,沒徹底理清楚這句簡短又信息量巨大的話,嘴巴已經快過腦子地回一句:“你不也給我戴過發簪,洗過頭發嗎?”

    她這句話似乎成了某種催化劑,將哪吒原本一直竭力克制的怒火輕易引發出來。

    他看著葉挽秋,眼睛里壓抑到像是堆積著無數黑色的雪,共同封凍成無光的冰層,寒氣刺骨,一如他的語氣:“你拿我和他比?!在你心里就是這樣想的?”

    韶嵐尷尬地站在一旁不敢上前,更不知道該怎么勸勸兩邊。她雖然跟在哪吒身邊六千年有余,卻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

    因為沒人敢。

    惜命是生靈與生俱來的天性。

    尤其他是真的生得美,一張臉即使不帶表情看人的時候也是風華絕代的艷麗。又因在神界常年帶兵,一向殺伐決斷慣了,神情總是帶著幾分凌厲高傲的銳氣,生起氣來更是美得極有攻擊力,讓人絲毫不敢進犯。

    葉挽秋被他看得冷汗都快冒出來,趕緊補救:“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拿你跟他比。他跟我非親非故的,我干嘛拿他跟你比。”

    這句話似乎安撫到他。至少看起來,哪吒比剛才要冷靜,只是臉色依舊很差。薄紅嘴唇抿動一下,像是想要詢問什么卻沒說出口。

    他其實想問,那我呢?

    既然靈珠子與你非親非故,那我呢?

    而葉挽秋看著他,莫名想起了百花深里那些尚且年幼的妖靈們。

    “獨占”是所有生靈天性里最本能也最難以磨滅的特性。

    不管是人,妖,還是精怪與魔物。只要是活著的生靈,他們從生下來那一刻起所自發具備的就是這種強烈又極端的欲.望。

    他們會將某件事,某個東西,甚至是某個人當做是自己的唯一。

    就像看到母親擁抱或更偏愛別的孩子,也會讓他們產生真實的嫉恨一樣。許多小妖靈們在家里的時候,也經常為爭論葉挽秋和青川君究竟更喜歡他們哪一個而大打出手。

    這原本是很平常的事。

    畢竟關愛與分享都是需要通過后天學習和教導才能學會的,是一種反天性的行為,多教教就好了。

    但不知道為什么,哪吒此時的狀態——尤其是在聽到她最后那句“他跟我非親非故的,我干嘛拿他跟你比”的話時,一下子冷靜許多下來的怪異反應——都讓葉挽秋忍不住想起了這種不加掩飾,或者是無法掩飾的,類似孩子般的獨占欲。

    這和他以往總是習慣于將自己的情緒藏得滴水不漏,不讓人輕易看出來的天軍統帥作風很不一樣。

    倒是有點像她過去在兩人互通的夢境里才會見到的,那個生性執拗,還有著人類血肉與溫度,有著敏銳細膩的凡人感情的小少年。

    靈珠轉世而來的陳塘關李家幺子,天生一半神性,一半人性。

    只是在經歷過那場東海屠龍劫難后,后者那種過于鮮活的特性似乎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

    此刻卻仿佛又復蘇過來一般。

    但是這個覺醒的方向是不是不太對勁啊?

    這個聯想讓她有點不知所措,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在……或者是早就已經變化,甚至是隨時都要失控的樣子。

    于是她嘗試結束這個話題,不與對方爭執更多:“總之,現在龍骨石的線索找到了。去北玄神境提醒對方多加防范的事也做到了。接著就等靈珠子那邊傳消息過來,只要能抓到那個叫墨琰的生靈,一切就都會有結果。這些都是好事,三太子不必太過憂心,還是早點歇息吧。”

    說完,她轉身準備離開,卻聽到哪吒忽然開口叫她,激烈的情緒根本無法掩飾:“仙箬!”

    葉挽秋回頭看著他,滿眼的不可思議。

    她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用這么痛苦的方式喊出另一個人的名字。

    好像所有的折磨、不甘與某種無法言明的強烈渴望,都已經被壓抑到極致,甚至是接近自.殘的地步,連聲音都快沁出血來。

    “你……怎么了?”她被哪吒這種突如其來的狀態嚇到,滿臉不知所措。

    片刻后,她又穩定情緒,連忙走回去,輕輕拉住他的衣袖:“好了好了,我不提北玄神山的事了。那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下?或者……我陪你出去逛逛?”

    她有點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對方,只能用哄百花深的孩子們那套來勉強應對。

    卻沒想到,哪吒的重點在于:“你不走了么?”

    這話說得好像那種預感自己要被丟掉的小孩子。

    葉挽秋頓時心軟,熟練哄勸道:“不走了。我就在這兒陪到你心情好起來,陪到你厭煩為止,行不行?”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承諾了什么。

    哪吒看著她。

    那雙清澈明媚的眼睛里只有他的模樣,很漂亮。

    她說會一直陪著他的話,也很好聽。

    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承諾了什么。

    第四十九章、認輸

    她以為自己會在那個從小到大, 早已經歷過無數遍的夢里,等待那個辨認不清面容與身份的小少年來到,然后她就可以蘇醒過來。

    可當她睜開眼時, 卻驚訝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片淺櫻色的樹林里。那種柔嫩鮮亮的色彩,很像天色將暗時的燦爛霞光。

    葉挽秋茫然地眨眨眼, 緊接著便意識到, 根本不是什么很像, 那就是霞光。

    整個天空的傍晚光色都是由這片樹林染就而成的。

    她有些發呆地坐在原地,總感覺自己曾經來過這里, 而且還不止一次。

    油然而生的眷戀與熟悉感讓葉挽秋不知所措。直到有人從樹林深處走來,站定在她面前, 開口說話的聲音又清又冰, 很是好聽:“不是說要為我過生辰么?怎么一個人在這兒?”

    她循聲望去, 看到一個天衣潔白,身形修長挺拔的黑發少年正站在不遠處。他的面目在夢境里看上去完全是模糊一團,但除此之外的所有一切都讓她覺得極為親切,甚至是心生悸動。

    少年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伸手替她將落在頭頂的樹葉摘取下來。那上面凝固著與天空同色的瑰麗霞光。

    她看著有些迷糊:“朝晚霞還有這樣的嗎?”

    少年輕輕笑起來, 清風明月般的溫柔:“很久以前是這樣的。很久以前,每一天的霞光都是不同顏色的。”

    “并不只是紅色?”

    “并不只是紅色。”

    “那為什么后來變了?”

    “因為你最喜歡這個顏色。”

    “是嗎?”葉挽秋睜著一雙清澈純凈的烏黑杏眼看著他, 眼神仍舊茫然, “我不記得了。”

    “沒關系。有的事記不記得不重要。”少年安慰。過于縹緲的語氣讓她聽不出對方是在難過, 還是欣慰。

    沉默片刻后,少年又看著她問:“你現在過得快樂么?”

    葉挽秋點點頭,看到他模糊的面容動了動, 似乎是想掛起一個笑:“那便好。”

    他們在樹下彼此陪伴著坐了許久,有時候說話, 有時候安靜。但不管怎么樣,葉挽秋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莫名而充盈的安心感。

    她好像一直都在等這么一天。

    等著和這個少年一起坐在這片霞光升起的樹林里,就這么平淡又溫馨地依偎著。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會來打擾他們。連時間也安靜著,安靜著。

    萬物靜謐,萬世祥和。

    葉挽秋靠在他肩頭,感覺自己快睡著了,伸手攏了攏衣袖。這才發現,她身上穿著件艷紅如楓的衣裳,繡滿燃燒的金色蓮花。

    這時,少年低聲問她:“你不再怪我了么?”

    她抬起頭,和他離得很近,幾乎能感覺到對方溫暖清淺的呼吸,卻絲毫不覺得尷尬或反感,只眨眨眼睛反問:“我為什么要怪你?”

    少年笑起來,握住她的手:“那跟我講講你的家人們可以么?我想知道你后來的事。”

    后來的事?

    那不應該是以前的事嗎?

    葉挽秋有點不解,但還是認真回答了他的問題,將自己從小到大的事都細細數給他聽。

    在講到每十天就得去點香問候一次的習慣時,少年忽然問:“你后來見到他了嗎?”

    葉挽秋點點頭:“見到了呀。我們關系很好,他還幫過我救過我許多次。而且說來很巧,我們兩個是同一天同一刻生辰,都是驚蟄丑時。”

    他聽完沉默很久,慢慢嘆出一口氣,雖然臉孔模糊不清,但情緒卻流露得異常清晰。

    葉挽秋安靜一會兒,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你要哭了。”

    少年沒有回答,低頭將臉埋進她的手心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新的晚霞開始慢慢出現在天幕上。她恍然抬頭,這才驚訝地發現少年說的是真的。

    因為這次的霞光顏色連同周圍樹林的色彩都變了,變成了玉石般的青翠碧綠。

    葉挽秋感覺很新奇,站起來在樹林里望了許久,忽然想起:“你剛剛是不是說你今日生辰?”

    少年抬頭看著她。

    “生辰應該高高興興才對,我帶你去外面玩。”說完,她拉起白衣少年的手,一路輕快地穿過這層霞光森林。

    這里的樓臺亭榭,街坊市集,來往生靈的影子,都是極為晦暗不堪的朦朧,跟被水潑過的水墨畫似的,融化得一塌糊涂。

    他們穿行在重重疊疊的影子之間,路過一個又一個沒有面目的幽靈。大千世界,洪荒時流都在他們周圍如背景畫卷般寸寸展開。

    一只羽翼潔白的海東青從世界之外飛來,口中銜著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朝葉挽秋丟下來。

    她接到手里看了看,發現是一對造型精巧的玉佩。

    周圍流淌不定的畫面在此時跟著定格下來,化作無數朝他們鼓掌慶賀的模糊影子。

    葉挽秋看著他們,詫異又不解地朝少年問:“他們在高興什么?”

    “這是節慶的禮物。誰能在萬千蓮海里找到它,誰就能得到月下仙人的賜福。”

    說到這里時,他頓了頓,然后才繼續說道:“以玉為證,萬世同心。”

    她微微睜大眼睛看著對方,驟然意識到:“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以及最重要的:“你是誰?”

    少年沉默不言望著她。四處都是扭曲又喧囂的節日慶典場景,破碎朦朧的畫面流成一種詭異的色彩包圍著他們。

    葉挽秋不死心地又問一遍:“你是誰?”

    他忽然動了動,伸手拉起葉挽秋朝人群之外跑去,來到一處同樣看不清面目的祠廟門前。

    那祠廟仿佛活物,見了他們便張口就笑,聲音嘶啞難聽如一個遲暮之年的病態老人:“神女閣下又回來了。”

    神女閣下?

    葉挽秋看著面前這座鬼影般黝黑可怕的祠廟,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抗拒感讓她渾身難受,不知所措。

    少年卻似乎并不覺得一座祠廟竟然能口吐人言有何不對,只說:“我想請您像賜福其他眷侶那樣,也賜福于我們。”

    祠廟刺耳大笑著,可細聽之下又夾雜有女子陰冷的哭聲:“可是我早就說過很多遍了。她的命運,你的命運,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過去我曾這么說,現在我還是這么說。神女閣下……”

    似鬼影,似噩夢的祠廟開始不斷扭曲著,隨時會將他們吞下去那樣的可怕:“你一生的命運與情感都將和一個在驚蟄時分出生,馳騁于各方沙場,地位尊崇顯貴,威名赫赫傳于萬家,且名揚萬世的驍烈少年神聯系在一起。”

    葉挽秋呆愣在原地,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著。好像有什么沉寂已久東西,即將從胸腔里生長鉆破出來。

    “你們生來就像飛鳥與天空,游魚與流水般親密無間,不可分割。就算因為世事無常而一時走遠,你們也總能再次遇見。這所有的遇見對你們而言都不是偶然,是命運,是必然,是指引你們尋回缺失之物,重獲完滿無缺的至終結局。”

    她凝住心神許久,慢慢地,慢慢地轉身看著一旁的白衣少年:“你的生辰……是什么時候?”

    少年也同樣看著她:“驚蟄。”

    他說:“雙陽年,驚蟄時分。”

    她心中頓時轟然一震,涌動的感情卻沒能復現出本該有的記憶,只覺得眉心處一陣異常刺痛的滾燙。

    葉挽秋伸手捂在額前,跌撞著后退開。耳邊是祠廟蒼老詭異的大笑聲,不知名女人的哭泣聲,看不見來源的道歉聲,還有許多其他難以分辨的雜音共同亂做一團。

    而那座大笑到近乎癲狂的詭異祠廟,忽然扭曲著變作了一面鏡子。渾濁不堪的色彩波瀾在鏡面上,映照不出任何東西。

    有人影從周圍漂浮出來,吊著尖細難聽的嗓音對她說:“……這鏡子能照出來的,都是不可改變的命運。神女閣下可要看看嗎?”

    她循聲望去,只在鏡中看到了一片血與火的海洋。

    整個世界都在火焰里燃燒,顫抖,崩塌。江河蒸發,大地毀于一旦,天空被撕裂成碎屑掉落下來。到處是戰死的士兵,干涸的鮮血,殘破的肢體,比冥府的地獄還來得可怕。

    一個紅影站在無盡焰流中央,靜靜望著她,眼尾盛開著鮮紅妖異的蓮紋,眉心一朵赤色蓮花。

    那是她這一生中見過最為風華絕艷的容色,也有著一雙最最冷漠的金色眼睛。

    對視的瞬間,葉挽秋感覺自己的魂魄與身軀都被這道眼神凝固住,連呼吸都忘記。莫名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麻痹脊骨。

    “……你來這里見我,可是自愿的么?”紅影問她。

    葉挽秋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能愣愣看著他,聽到他繼續說:“這次可以換我和你做個交易,或者賭約。”

    “我要你成我的眼睛……從此替我入世去看遍人生百態……經歷所有的悲歡離合,品嘗所有的真心與負心。”

    “我要你在人間替我重活一回。”

    “但這還不夠,你得和他一樣……如此,我便答應你。”

    “答應我?”葉挽秋沒聽懂他的話,本想問答應什么,可話到嘴邊卻成了,“你為什么要答應我?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你的祈愿,就是對我的命令。”紅影定定望著她,“從很久之前就是這樣。”

    “所以無論如何,我總會答應你的。”

    她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聽見有人叫她:“仙箬。”

    她回頭,目光在無盡混沌中看到了哪吒的身影:“三太子?你怎么……”

    會在這里?

    這句話沒能說出口。

    因為她猛然反應過來,不管是當初在槐山鏡魔眼中見到的那個紅影,還是身后鏡子里那個對她說話的少年,其實都是哪吒。

    除了眉間朱砂痣與蓮花印不一樣以外。

    她被這個念頭擊中到心慌,頓時拼命掙扎著睜開眼清醒過來,眼神近乎呆滯地盯著窗欞,臉色蒼白得像是受到了什么極大的刺激。

    窗外天光大盛著,葉挽秋恍惚片刻,然后才逐漸恢復神志,起身坐起來。

    好奇怪……怎么會夢到這些東西……

    她揉按著額角,任由紙偶幫她仔細梳妝打扮好后走出房間,來到觀景臺邊坐下,卻又總是忍不住回想著那些夢境,一時走神著發了會兒呆。

    沒過多久,哪吒忽然來了。

    “沒睡好么?”他注意到她臉色并不算太好,神情略帶疲倦。

    葉挽秋望著他,再次想起夢中那些混亂又莫名的場景,不由得略微失神片刻,搖搖頭:“沒有。三太子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對方。

    哪吒看著她,烏黑鳳眼輕輕眨了眨,將一早準備好的東西遞過去:“這個給你。”

    葉挽秋接到手中打開一看,發現是朵造型格外精巧雅致的永生花。以碧虛幻玉整支雕琢而成,枝葉紋理細膩,花瓣光潤閃亮。

    指尖觸碰到尚在閉合的花苞,層疊瓣蕊緩緩盛開。內斂其中的金紅霞光頓時傾瀉著照亮她眼中,燦爛如倒映水中的太陽,輕易點燃清黑虹膜上萬道輝光。

    她記得這種類型的靈玉很是罕見,只在九重天邊的云海里能才取得極少許,會感應晝夜與季節而散發出不同光色。如今這色彩,應該是用霞光細細浸染過,才會有這般招搖惹眼的極致美麗。

    見她滿臉不可思議又不解的眼神,哪吒開口解釋:“前幾日不慎弄壞了你的花,算作賠償。”

    他說的是幾天前,靈珠子送給她那束丹霞蘭。

    在他用神火燒靈珠子手的時候,也一并被燃做了滿地飛灰。

    “三太子今日心情不錯啊。”葉挽秋眨眨眼。

    自從幾日前從北玄神山回來以后,哪吒的心情就一直莫名很差。好像是葉挽秋無意間拿他跟靈珠子做比較那件事,一直讓他格外耿耿于懷,直到葉挽秋想盡辦法哄了他好幾天才慢慢好轉。

    要不是在百花深從小到大哄了幾百年的小妖怪,早已身經百戰,她真覺得這事沒這么容易結束。

    原本性格執拗強勢的人生氣起來就非常難哄。

    再加上性格冷若冰霜的人生氣起來更是難哄。

    而像哪吒這種性格又倔強強勢又冷若冰霜的,那簡直是古往今來上下萬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最最最最難哄。

    尤其……可能是錯覺,但葉挽秋真的覺得,每次看到自己絞盡腦汁哄他高興又非常認真專注地看著他的時候,哪吒好像也挺愉快的。

    雖然很難從他臉上看出來這種情緒,但她就是能莫名感覺到,他喜歡這種占據她所有注意力的時候。

    還真是跟小孩子一模一樣。

    故意的吧這紅蓮花?

    于是為了試探自己的直覺準確與否,她決定冒險停止這種單方面的哄勸,轉而就那么獨自坐在一旁默默無聲陪他一起不高興,希望時間能解決一切。

    不知道是該算意料之中還是之外,在她突然沉默下來似乎心情欠佳后,哪吒居然真的反過來開始格外關注她,最終率先開口道:“你生氣了?”

    她想都沒想就順桿爬道:“生氣。因為怎么都哄不好你,所以生自己的氣。”

    說完,在哪吒意味不明的沉默里,葉挽秋乘勝追擊:“所以現在只有你不生氣了,我才會不生氣。”

    沉默良久后,少年終于嘆口氣,倒是難得主動服了次軟:“知道了。”

    這個回答還不夠明確,葉挽秋繼續確認:“知道了是什么意思?真的不再生氣了?”

    卻沒想到,哪吒重新抬眼看向她,神色平靜道:“你不就是知道我一定會朝你認輸才這么說的么?”

    她愣下:“怎么說得好像我是在威脅你似的。”而且她確實不知道,只是這么嘗試了一下而已,也沒怎么抱希望。

    畢竟那是哪吒,他咬死不肯點頭的事,天帝都叫不動。

    可也就是這么一個傲骨驕矜的少年神,卻坐在她身邊,仍舊語氣不變道:“你沒有拿自己威脅我么?”

    葉挽秋:“???”感覺被突然扣了一口鍋,但又好像確實如此。

    還沒等她有所辯解,哪吒已經別開視線,清艷沉靜的臉孔上并沒有多少表情顯露,只有漆黑鳳眼中積蓄些層捉摸不透的灰霾:“你當然可以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葉挽秋:“……”

    這說的是啥啥?又開始了嗎?

    她試探著去戳一戳對方的衣袖,被他順勢握住捏在手掌里,指尖有意無意掃過她的手心,帶來一陣微癢的悸動。

    像貓的尾巴。

    即使刻意不看你,但尾巴總是忍不住卷住你讓你去看他,好像這樣就能得到什么證明。

    不過不管怎么樣,只要他不再生氣就好。他想要握著就握著吧,就當給人家充當個臨時暖手袋。

    想到這里,她回過神,又有點不相信地笑著問:“不過,天軍統帥也有不慎失手的時候嗎?”

    哪吒看著她淡淡笑下,沒有解釋。

    因為他燒那花時確實不是失手,而是故意。真正的不慎之處是,靈珠子的反應速度比他預想的要快不少,所以才只是被燒毀了一層皮那么輕易。

    一想到這里,他眼中本就淡薄的光亮頓時晦暗幾分下去,莫名的尖銳冷意過于自然地流露出來。

    葉挽秋沒注意到他神情的變化,只在輕快道謝后,將那支永生花小心保存進乾坤袋里,然后說:“對了,昨日有件事忘記和三太子說。關于靈珠子……”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感覺自己在提到這個名字時,哪吒忽然掀起眼睫望過來的那一眼格外有殺傷力,濃重的壓迫感讓人頭皮發麻。

    她停頓一下,繼續硬著頭皮道:“三太子可還記得,我們一起在犁州城里看過的那場皮影戲?”

    被提醒后,哪吒很快回想起來:“你是說那個關于麒麟神子的傳說?”

    “對。”葉挽秋點點頭,“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靈……他的說話方式,很不正常。我剛開始還覺得,是不是他分不清‘我’和‘我們’的區別,所以才會不自覺混用。但我昨晚回來以后想了很久,總覺得這不太可能。”

    “所以你想到了那個傳說。”哪吒明白過來,“你覺得他不是分不清這兩個詞,而是他真的是在替另一個人說話?”

    “正是如此。”

    她應和著,旋即又微微顰起眉心:“而且我也在懷疑,墨琰既然是玉陰娘娘手下,奉命將龍骨石偷藏到這里,又借畫皮鬼之手盜取令牌上神山,是不是也和這件事有關?還有他說的那個叫‘戚妜’的故人……莫非,這真是玉陰娘娘的真實姓名?”

    可玉陰娘娘不是一直在不擇手段地尋找雙陽年,驚蟄丑時出生的少年將軍嗎?

    想到這里,葉挽秋忽然又想起昨晚的夢。

    那個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少年也是這個生辰數,還有那座會說話的恐怖祠廟的預言——“你一生的命運與情感都將和一個在驚蟄時分出生,馳騁于各方沙場,地位尊崇顯貴,威名赫赫傳于萬家,且名揚萬世的驍烈少年神聯系在一起。”

    她緩緩抬起視線看向面前的哪吒,后知后覺意識到,這個預言用來形容哪吒似乎也很是貼切。

    “怎么了?”哪吒同樣望著她。

    意識到自己剛才腦補了什么奇怪東西的葉挽秋連忙錯開視線,轉移話題道:“沒什么。剛剛說到哪兒了?”

    “玉陰娘娘派墨琰來找麒麟的目的。”哪吒簡單解釋,隨后又說,“既然目前對于玉陰娘娘的線索不夠,那就試著從麒麟身上找。就從你剛剛提到的那個傳說開始。”

    “這要怎么做?”

    “傳說里,那個少年不是因為殺死蝎子精,保護犁州城,所以才在臨死前被麒麟帶走么?”

    哪吒說:“犯下這等罪孽的生靈死后去往冥府,必定還未結束受刑。我們去冥府問問看,也正好打聽下他所謂的畫中故人到底是誰。”

    “好。”

    他們叫來韶嵐一起,很快離開仙云樓閣去往冥府,正好碰到押著一批新亡魂回來的黑白無常。

    火蓮花零落在滿是怨鬼毒蟲翻騰不已的忘川河面上,瞬間清掃出一條干凈寬闊的道路來。

    見到哪吒和葉挽秋來,黑白無常行禮道:“不知三太子和太華主神來此是有何要事吩咐?”

    哪吒三言兩語將事情原委說一遍,然后問:“當年擾亂犁州城的那個妖靈亡魂可還在么?”

    “回三太子的話,還在的。請隨我來。”

    說罷,黑白無常彼此看了看,默契交換一個眼神。由黑無常帶著這些亡魂繼續去往十殿閻羅所在之處,白無常則去尋找當年那個妖靈。

    葉挽秋本以為這需要等上一陣。

    畢竟冥府地獄里充斥著無數不得超生的罪魂,要想精確找到其中某一個并不算多特殊的存在,實在需要不少時間。

    于是她和哪吒先去了陰律司崔玨判官的府邸,想請他幫忙尋找有關“戚妜”和“靈珠子”的消息。

    然而在一番翻查后,崔玨滿臉無可奈何:“不是我說,三太子你們怎么老是能找到一些查無此人的名字。我都快懷疑這生死簿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們手上。”

    “生死簿是伴隨冥府一起誕生的先天神物,六界眾生之名皆記其上,為什么會有遺漏?”哪吒問。

    說到這個,崔玨嘆口氣:“按理說確實應該如此,除非姓名身份有誤。尤其我剛才在翻閱生死簿的時候就發現,北玄之主本名并非靈珠子,而是璆鳴。”

    聽到這里,韶嵐有點愣:“他撒了謊?”

    葉挽秋第一反應也是這個,但緊接著思考片刻后又覺得:“會不會是那個殺了蝎子精的少年叫這個名字?他不是一直在用‘我們’來替別人說話嗎?也許他代替說話的那個人就叫這個名字。”

    崔玨搖搖頭:“我找不到有關這個名字的生靈。而且他本有名字,卻平白無故為了別人放棄,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說得也是。

    可既然找不到與靈珠子與戚妜有關的消息,那想要搞清楚這件事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他們離開陰律司出來沒多久,白無常已經按照吩咐將他們要的妖靈魂魄帶來。

    見到是神族點名要找自己,那蝎子精頓時嚇得差點真正意義上的魂飛魄散。哪怕已經在冥府里受盡懲罰幾百年,也趕不上這一刻看到哪吒的絕望。

    “不是……不是說只在這里受刑償罪就可以了嗎?”他哆哆嗦嗦著看看向白無常。

    白衣長舌的冥府陰差睥睨著他,臉上是一貫的笑容陰沉:“我看是這幾百年給你的刑罰實在太輕,讓你還有力氣討價還價了。兩位大神問什么你就答什么,哪來這么多廢話。”

    他連忙磕頭稱是。

    然而就像在陰律司沒能找到那個叫戚妜的少女一樣,這個妖靈能提供出來的線索也很少。

    只是在末尾,他忽然抬起頭望著哪吒,表情畏懼地說一句:“我只記得,那個白衣少年,和三太子神您長得挺像的。”

    這話讓在場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緊接著葉挽秋便回想起,也許不只是長相。

    因為她第一次見到靈珠子的時候就感覺到,他的聲音、神態、偶爾的說話方式,都和哪吒很像。再加上他時常混亂的自我代稱。

    幾番思量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測浮現在葉挽秋腦海中。

    她伸手拉住哪吒的衣袖:“他們兩個……”

    “是一體雙魂。”哪吒也已經猜出來,“傳說中被麒麟帶走得到長生的白衣少年,其實就是和他融為一體了。”

    第五十章、新娘

    所謂一體雙魂, 也就是同一副身軀里棲居著兩個不同的靈魂,以保護失去肉身的魂魄不會馬上消散,或是被冥府發現帶走。

    但這只是緩兵之計。若是長此以往也仍舊不分離, 那兩個魂魄之間就會不斷相互影響,直到一方吞噬另一方, 甚至是產生更嚴重的后果。

    尤其從璆鳴已經開始自稱為靈珠子這點來看, 他的本體魂魄似乎已經開始逐漸被真正的靈珠子同化。

    不過, 這就牽扯出另一個讓葉挽秋想不通的問題:“為什么璆鳴沒有在這種同化一開始的時候,就直接將靈珠子的魂魄丟掉?他就算不知道一體雙魂的后果, 慢慢自己也會感覺到才對,不至于拖延到來不及。”

    “也許是因為他們之間有某種不得不共生的關系, 或者是達成了什么交易。”哪吒看向北玄神山所在的方向。

    那地方被無盡云海包圍著, 掩埋著, 本該隱約可見的柔和仙輝也被徹底掩蓋下去。

    葉挽秋被他這么一提醒,忽然意識到一個之前沒注意到的問題:“那如果是這樣的話,畫那些畫,且說自己有個故人名叫戚妜的人, 其實只是他們當中的某一個?”

    因為回想起來, 在談及有關戚妜和那些畫的時候,靈珠子一直用的都是“我”, 不是“我們”。這就說明, 他和璆鳴之間只有一個人認識戚妜, 并獨自畫下了那些畫。

    而從生死簿找不到靈珠子與戚妜的生平過往來看,大概率這個人是靈珠子。

    哪吒沉思片刻,像是意識到什么, 忽而眉峰緊顰:“我們立刻去北玄神山。”

    此時葉挽秋還有點沒反應過來為何如此著急,但還是很快跟上去, 問:“出什么事了?”

    “他如今一體雙魂,且已經被嚴重影響到丟棄自己本來的名字,自稱是靈珠子。那就說明,如今在他身軀里占據主導地位的魂魄,并非是他原本那個。”

    哪吒飛快回答:“若真是靈珠子畫下那些畫,又與玉陰娘娘認識。那墨琰不管此行去往北玄神山是為了什么,都極有可能會得手。”

    “因為靈珠子會幫他。”葉挽秋明白過來,但旋即又覺得似乎不太對,“可傳說里,靈珠子不是為了保護犁州城百姓,殺死蝎子精,以致自己力竭而死嗎?這樣的人感覺應該不會……”

    “傳說之言最不可盡信。他若真是純良無害,就不會在發現自己已經將璆鳴影響到自我認知混亂的時候,還一直棲居在他身上。”哪吒冷冷道。

    說話間,他們立即從動身去往北玄神山。路過犁州城時,卻發現整座城鎮不知何時竟被一團濃郁妖氣籠罩住。

    見此情景,哪吒果斷讓韶嵐獨自先去北玄神山,他和葉挽秋進城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見深青近黑的濃云濁霧團聚翻滾著,將整個城鎮封鎖得密不透風,空氣陰冷而沉重。

    混天綾乘風而動,翻卷著滑入哪吒手中,輕易一揮便灑開大片火焰呼嘯而出。無數燦爛蓮花盛開其上,將牢籠般的妖氣屏障生生撕裂開來。

    日光與火焰光輝共同灑下,將犁州城內一方大地照亮。

    隔著四處飛散的煙塵,葉挽秋看到城內到處都是被妖怪追逐得驚慌逃亡的人群。地上還躺著許多渾身長滿瘡斑,七竅流血而亡的尸體,模樣恐怖得觸目驚心。

    那樣子,像是中了什么毒,或者感染了某種兇烈的疫癥。

    而在仔細檢查過那些已經僵冷的尸體后,葉挽秋更加確定:“這些人都是得了疫病暴斃而亡。看來此次進到城里的,應該有能招瘟疫的妖獸。”

    哪吒握住乾坤圈,殺敵而歸的法器依舊金光湛然。他回頭看了看那些染病而亡的尸體,臉色不善道:“得盡快找到這些造成這些疫病的來源。”

    而得益于蓮花化身不會被瘟疫病痛影響的天生優勢,哪吒很快和葉挽秋商量好,由他去找出造成城內疫病肆虐的源頭,其他流竄妖邪則交給葉挽秋暫時應對。

    只是眼見城內妖怪數量實在太多,哪吒又有些放心不下,神情猶豫。

    倒是葉挽秋態度輕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有把握道:“放心吧,這里我會顧好。你要是不相信,咱們可以打個賭。看看是你先找到那個散播疫病的妖獸,還是我先把犁州城內的其他妖怪收拾干凈。”

    “輸了的人得無條件答應對方一件力所能力的事。”她滿臉認真。

    哪吒看著她,驀地吐出一氣,臉上笑容清淺:“這可是你說的。”

    “一言為定。”

    “萬事顧好自己。”

    “你也是。”

    他頷首應和,金火繚亂的風火輪自腳下浮空而出,托起他很快消失在原地。少年周身神輝灼灼,在滿目陰冷灰霾中破開一道赤金流光,引得周圍妖靈紛紛驚慌張望。

    滾燙焰流呼嘯著自半空蔓延開,掀起漫天耀目華彩,捧出一團兇煞蓮花。花瓣零落之處,將所有還未來得及逃走的妖怪都灼燒得皮開肉綻,骨肉全黑。

    混天綾在他手里成了殺敵不眨眼的利器。開路的同時,柔韌綢緞無限延伸,銳如薄艷的刃。一旦碰到冒著妖氣的活物就徑直橫切過去,瞬間便把它們削斷成血淋淋的幾段掉落下來,噴濺的妖血被蓮火瞬間蒸騰成虛無。

    葉挽秋瞧著他還順手幫自己加快了進度的舉動,頓時有一種“果然實力夠強就是任性”的感慨。

    收回視線后,她飛身來到附近最高處的九層鐘塔頂上。白金靈力揮灑間,無數紙偶飛舞如一場蒼白暴雪,鋪天蓋地朝犁州城四處飛去。

    遇到妖力低弱的,它們就一擁而上將對方撕碎開。

    遇到實力稍強的,它們就改變策略,不求殺死對方,只聯合起來將他們困住,等著葉挽秋過來了結他們。

    雪焰帶著金紅光焰顯現手中,跟隨她踏空而來,招招式式又準又狠,力求能以最快的速度鎮殺這些妖靈。

    這時,她忽然在街巷中看到了幾個略微眼熟的身影,不由得停下腳步:“是你們?”

    北玄神山的看門靈獸,還有巫祭一族的人。

    正和面前妖物苦苦纏斗的鹿兒娘見到葉挽秋,頓時像是見到救星一般的充滿希望,連忙跑過來跪下:“太華主神!”

    葉挽秋抬下手,示意她起來,問:“犁州城到底出了什么事,為何忽然出現這么多妖怪?你又怎么會在這里?”

    鹿兒娘很快回答:“回主神,神山今早出事了。原本的護山屏障消失,本該被隔絕在神山以北的妖邪大肆入侵。家主負傷未愈,我和其他同伴便趕緊下山來救人。”

    “好端端的,護山屏障怎么會消失?”葉挽秋疑惑。

    “這……”

    她話未說完,一頭長有龜尾,渾身青綠的龐然怪物忽然從旁邊的樹上銥椛跳下來。

    饒是葉挽秋已經動作極快地躲避開,也還是被一陣撲面而來的罡風掃到,步伐不穩地后退幾步。她右手豎起雪焰擋住對方直擊自己咽喉的利爪,纖薄堅硬的刀身微微傳來一陣震動。

    借著昏暗天光的照亮,她看到這怪物是一種名叫木仆的精怪,長居北境樹上,性兇而嗜食人。

    最重要的是,群居。

    她轉動眼珠掃視一遍周圍,果然在四處樹蔭中還看到了許多個一模一樣的精怪,正瞪著眼睛死死盯著她。

    他們應該是剛剛吃過什么。濃烈的腐爛苔蘚味與鮮血的味道,從面前這只木仆身上不斷散發出來,熏得葉挽秋直皺眉頭。

    雪焰帶著白金靈力陡然震開神光陣陣。木仆被逼后撤的同時,旁邊卻驀地竄出來一個人形妖靈,手中兵刃幾乎是貼著葉挽秋的后背劃過去,斬斷縷縷青絲飄落在地。

    “太華主神!”鹿兒娘驚叫著,被葉挽秋順手撈起來護在身后,披散的長發被削斷一層。

    她抬頭看向面前,只見這妖靈有一雙大得嚇人的眼睛,滿目灰白,只剩瞳仁一點漆黑。他張開口,鮮紅舌頭懸于長滿尖牙的口外,像是含著條紅蛇,上面還沾著黏液與許多像是腦漿般可怕的東西。

    他望著面前的葉挽秋和鹿兒娘,收起舌頭舔了舔,眼睛瞇起來:“我還沒吃過仙靈的腦子,今日正好試試。”

    鹿兒娘緊張地抓著葉挽秋的衣袖:“主神,這……這是什么東西啊?”

    “獏。”葉挽秋半點沒有緊張地回答道,“一種喜歡吃別人腦子的怪物。可能是自己沒有吧,所以只能以形補形,吃別人的來補。”

    感受到羞辱的兇妖怒吼著朝她撲上來,被她揮手一道靈力屏障擋下來。無數紙偶飛舞圍攻而上,兇狠無比地撕咬著獏的面部,生生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引得他慘叫連連。

    “你們快離開這里,去把城內受傷的人集中到安全的地方。”葉挽秋頭也不回地對鹿兒娘和巫祭一族的人說道,“等我這里結束了就過去給他們治傷。”

    “遵命。”

    說完,他們很快在紙偶的掩護下離開了原地。

    葉挽秋握緊雪焰一道劍氣橫掃,金紅光刃瞬間將面前的獏劈開成兩半。

    她沖上前,踩著獏還未徹底倒下的殘破身軀輕盈一躍。

    重明幻翼自身后張開,赤光縈繞,托著她飛入林蔭。一身白衣旋綻如從火海中飛出的素色靈鶴,手中兵刃凌厲揮舞,將一眾木仆精怪紛紛削斷頭顱,斬碎妖骨,化作一地毫無生機的殘骸。

    她一路從九層鐘塔殺出到城門口,刀下斬敵無數。身上即使有紙偶保護也難免濺上妖血的痕跡,連臉上都沾著不少青黑血點。

    將雪焰刺進面前那頭已經半死不活的妖怪胸口,斷其妖骨命門徹底結果他后,葉挽秋終于有空閑騰出手來擦一把臉上的血跡。

    這時,一團濃烈的黑色妖氣,夾雜著零星火光共同從城東一處地方冒出來。

    她抽出雪焰回過頭,看到滿目妖氣正從東面不斷盤旋擴散而出,猶如一團沒有實體又失控泛濫的怪物,正在將周圍的一切都吞沒碾碎。

    凡是被妖氣碰到的活物,不管是飛鳥還是蟲魚甚至是草木,全都開始迅速死亡,凋零,像是被什么東西瞬間腐蝕了全部生機。

    葉挽秋凝神打量片刻,很快發現一個龐大的身影正在那層濃稠灰暗中不斷掙扎著。

    緊接著是驟然亮起的耀眼神火,將那些失控侵襲的妖氣灼燒得劈啪作響。飄落的蓮花懸浮在千家萬戶之上,發出的金紅光焰收做罩子般籠罩下來,隔絕所有亂竄的黑煙。

    焰火繞身的少年神自黑氣最深處追擊而來,手上金環飛旋著沖向那頭正欲逃離的蜚獸。一聲尖銳脆響后,蜚獸的另一只頭角也斷裂開,整個巨大身軀跟著歪斜下去,壓斷一片枯樹林。

    緊隨而來的紫焰尖槍直接洞穿妖獸脊梁,將他釘死在原地。焰流自槍端跳躍燃起,沿著槍身紋路不斷向下,伴生著無數細小的金紅蓮花搖曳盛開,將蜚獸瞬間吞沒進一片火海里。

    本就重傷又飽受折磨的兇妖終于承受不住,爆發出一陣凄厲慘叫,伴隨著極其怨毒的咒罵:“不得好死……你們這些多管閑事的神仙,總有一天也會落得跟我一樣下場!”

    九龍神火罩自他手中不斷升起,擴大,直至將這疫病之源的妖獸完全吞沒進去。龐大妖身瞬間便崩潰成一團飛灰。

    葉挽秋這下算是明白,只要是真惹到哪吒生氣的,似乎都逃不過被拿去喂九龍神火罩的結局。

    之前那個妖族少君是這樣,如今這頭以疫病禍亂犁州城的蜚獸也是這樣。

    收回九龍神火罩后,哪吒握滅掌心中仍舊躁動跳躍的火苗,轉而回過頭。整座犁州城一片狼藉,他卻從中精確望向葉挽秋所在的方向。

    目光相接的瞬間,她先是心神微悸,然后猛然意識到——壞了,輸家竟是她自己!

    葉挽秋嘆口氣,抬手指揮紙偶將幾個還欲逃竄的妖靈全都抓回來,很快解決干凈。

    有風帶著清晰蓮香從身后吹來。她回頭看著剛站落回地面的哪吒,表情郁結:“我怎么就這么想不開,非要和你打賭呢?”

    “愿賭服輸。”哪吒開口,清冷鳳眼注視著她的時候總是格外專注,“贏的人能要求對方無條件答應一件力所能及的事,這是你自己說的。”

    “好吧好吧。”她嘆口氣,“我本來還想借此機會問問你,當初從三危山回來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但又好奇得很。”

    說著,她湊近對方,仍舊不死心地問:“你真的不打算直接告訴我嗎?”

    哪吒愣下,低頭時,眼前是對方驀地放大的臉孔,若有若無的溫熱呼吸掃在他下頜邊。

    不知怎么的,他很容易就想起那日在善醫閣為她療傷時,葉挽秋也是這樣忽然湊近過來,然后便意識不清地吻了他。

    只是那時候,她的眼神是一片迷茫與混沌。不似眼前,此刻,是完完整整,清晰專注地映照著他的。

    哪吒微微抿下嘴唇,眼中慣常維持的平靜終于不自覺松懈開,露出清晰而罕見的少年柔情來。讓人想起那些被薄霜覆蓋的花朵,一見到僅有的陽光,便徐徐綻放出內斂其中的驚艷芳華。

    葉挽秋被他這樣看得有些心慌,于是眨眨眼睛后退開:“算了算了,不說就不說吧。”

    眼下城內妖邪剛清干凈,還有許多受傷染病的人需要治療。

    她和哪吒來到鹿兒娘他們所在的巫祭一族宗廟,見到這里擠滿了人。

    許多巫祭族的族人正在用草藥與蠱蟲為傷者悉心治療,年紀小些的孩子們則努力跟在自家兄姐身后,為身體不便的人送上糖水和米餅。

    葉挽秋在這里一直忙碌到日落時分,終于將最后一個人身上感染的妖毒疫病也祛除干凈,這才終于能歇下。

    一下子消耗太多就容易困頓和頭疼。

    她獨自坐在宗廟庭院里的長椅上調息恢復。再次睜眼時,面前狼藉一片的城內已經有不少人家開始點亮燭火,升起炊煙。

    另一頭,哪吒剛朝鹿兒娘問清這次妖族禍亂的原因,忽然發現葉挽秋不見了。

    “仙箬?”他顧不上和鹿兒娘多說什么,很快順著兩人之間的微妙感應一路找過去,發現她正好好坐在長椅上,這才松口氣。

    “怎么到這里來了?”哪吒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混天綾親昵地流繞在她手上,將兩人松松地栓在一起,誰也沒想去動手讓它松開。

    “靈力耗費太多,有點頭疼。”她回答,揉著仍舊沒有任何緩解的額角輕輕嘶一聲,半開玩笑道,“三太子幫個忙?”

    “要什么?”

    “把我打暈過去吧。我估計這癥狀睡一覺就好了。”

    哪吒:“……”

    他看她思考片刻,輕輕拉一下系在她手腕上的紅綾:“躺下來。”

    “啊?”葉挽秋有點驚悚,“我只是隨口一說,不是真的想被打暈……誒!”

    她話還沒說完,被哪吒伸手摟住后頸按在他腿上側躺著,頓時更加驚慌失措:“不是……這做什么?”

    “幫你按一下。”他邊說邊握住她亂飛的雙手。混天綾從心而動,將她溫柔地裹住不能動。

    葉挽秋:“……”這什么兢兢業業忠心向主的絕世靈器!!!

    她掙脫不開,整個人只能像只蝸牛一樣努力試圖調整姿勢,卻又被哪吒伸手按下去,還仍舊不死心地在他身上動了動。

    斗爭間,她不知道自己是不小心按到了他什么地方。哪吒整個人都瞬間僵硬住,握在她肩膀上的手猛地一沉,將她徹底壓牢在他盤坐的腿上乖乖側躺好。

    “別亂動。頭不痛了么?”他的聲音聽上去沒什么情緒波動,只是不似平常那般清冷。

    葉挽秋被他衣袍上的蓮焰刺繡弄得側臉癢癢的,忍不住就著蹭了幾下,也算是認命了聽話躺好:“痛的。”

    少年冰涼的手指按在她額角和后頸上,一開始揉按的動作還是克制而生澀的,反而弄得葉挽秋有點想笑:“哈哈哈……好癢,你重一點吧。”

    哪吒微微試著加了兩分力氣,問:“這樣呢?”

    “還不錯。”

    于是他就照著這個力度慢慢替她揉按緩解。指尖觸摸在少女溫軟細膩的肌膚上,暖熱的體溫與熟悉的溫柔寧靜感也同樣不斷回饋給他,細細密密,愛不釋手。

    偶爾,他會狀似隨意卻緩慢地撫過葉晚秋露在衣領外的那截纖白脖頸,隔著柔軟的肌膚感知到她的心跳。長發下面有輪廓明顯的脊骨線條,一直沒入到衣衫深處。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指滑入進去幾分,克制在曖昧與冒犯的邊緣,挑出一縷被衣領磨亂的頭發。那上面也有她的體溫,就纏繞在他的指尖上。

    葉晚秋隨手伸過去摸了摸,只當是自己頭發亂了,所以哪吒順手幫她整理,也一點沒躲閃。

    如此安靜,如此容許。

    哪吒垂眸看著她,目光一寸寸撫摸過她的發絲,鬢角,眉尾,眼睫,然后是微微抿起來的嘴唇。

    她躺在自己腿上毫不反抗的樣子,很像收攏翅膀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讓人恍惚間會生出一種想要將她捕捉起來,永遠捧在手里的妄想。

    就像自己幼時,每到春夏季節,不管是在陳塘關,還是在他與太乙共同云游歷練的其他地方,孩子們總是很熱衷于去捕捉蝴蝶。

    人性對于一切美好事物的熱愛與獨占欲是天生的。

    純真又可怕。

    他那時候不明白,為什么這些孩子這么愛抓蝴蝶。

    但他現在懂了。

    “說起來,三太子怎么會這個?”葉晚秋有些好奇。

    哪吒回過神,低聲回答,目光落在她臉上,沉淀成一種深灰色的柔和:“以前娘親也有勞累了就頭疼的毛病。我就朝師父學了這個。后來她不舒服的時候,我就會替她按一下,讓她舒服些。”

    他生在人間短短七載,所學會和感受到的大部分溫情都來自于殷素知。

    葉挽秋想到這里,忽然心中一動,翻身看向哪吒。有發梢輕輕掃弄在自己臉上,撲鼻而來的蓮花香。她伸手去弄,卻意外和哪吒的手碰到一起。

    兩人都愣住。

    葉挽秋尷尬地眨眨眼睛想將手收回來,卻被對方忽然握住。

    少年的手指修長而干凈冰涼,指骨凜硬,從指尖處一點點捏住她揉進掌心里,充滿沉默而不加掩飾的珍惜。

    她整個人呆愣住,一時間想不出該做有任何反應。

    只有胸腔里的心跳正逐漸變得接近失控的激烈,敲打在她勉強維持著鎮定的軀殼上。爾后又不斷透過手指與肌骨,回響在哪吒原本空蕩一片的心口處,急促得像是要在那里開出無數熱烈的花朵。

    恍惚間,葉挽秋有種感覺,似乎這短短的片刻被拉長成一百萬個永恒的瞬間。她站在那雙清黑鳳眼化作的深淵邊緣,稍一動彈就會徹底陷落進去。

    就像……

    “你一生的命運與情感都將和一個在驚蟄時分出生,馳騁于各方沙場,地位尊崇顯貴,威名赫赫傳于萬家,且名揚萬世的驍烈少年神聯系在一起。”

    夢中的詭異預言再次浮現在腦海里。

    還有那個問她是否是自愿來見自己的紅影,看不見臉的白衣少年。

    她瞬間再次被這個夢擊中,幾乎是接近慌張地掙扎著站起來,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

    兩人分開的剎那,原本充盈到誘惑的安寧感瞬間大打折扣。

    哪吒握著混天綾看向她,漆黑眼睛專注到接近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好像看著硬生生從自己最脆弱血肉里分離出去的一部分。

    失去了心跳的胸腔里,那些好不容易被壓下去的空洞感,又開始尖叫著在他耳邊慫恿:“找回來……填進去……”

    “呃,我差不多好了,謝謝三太子。”葉挽秋被他看得渾身冷汗都冒出來,手腕和腰間還拴著混天綾,怎么弄都解不開。

    哪吒沒有說話,只輕輕一收,讓混天綾松開她。

    緋紅薄艷的紗綾立刻飄散開,柔柔一層蓋在她頭上,將整個視野都蒙上一層曖昧又朦朧的紅。

    “仙箬。”他開口喊她的小字,從神情到聲音都格外冷靜,只是視線一直沒從她臉上移開過,“你是真的不記得從三危山那日回來,我們發生了什么?”

    啊?

    葉挽秋掀紅紗的動作進行到一半,又將它放回去。她莫名覺得,這時候還是有點什么東西擋在兩個人中間比較好。

    雖然哪吒此時看上去和平常好像沒什么兩樣,但她就是感覺對方很不對勁,更不敢隨便回答記得或者不記得。

    良久到凝固的安靜之后,垂在她眼前的紅紗忽然波瀾一下。那是被系在另一頭的人驀地站起身來走向她。

    葉挽秋睜大眼睛,還沒來得及說點什么。哪吒已經隔著層輕薄近無的混天綾,低頭向她吻上來,濃烈的冷甜蓮花香瞬間侵占她的全部呼吸。

    鮮紅綾紗在他們之間隔出一道曖昧光影。

    她像一個蓋頭未掀的新娘,被鐘情于她許久的少年新郎擁入懷中,纏吻熱烈。

主站蜘蛛池模板: #NAME?|国产成人免费高清视频|牛牛=a级毛片在线播放|黄晓明蒋欣新剧《潜行者》|国产成人艳妇=a=a视频在线|91久久精品www人人做人人爽 | 大地免费资源|成人综合色区|无码综合天天久久综合网|男人猛躁女人网站|国产午夜福利小视频合集|国产女人与公拘交在线播放 | 国产白丝喷水娇喘视频|亚洲短视频在线观看|欧美全黄|久久夫妻视频|日韩高清无码免费|2020久久精品亚洲热综合一本 | 婷婷五月综合国产激情|亚洲自拍一区在线观看|日本做暖暖视频高清观看|国产高清一区二区三区综合四季|蜜桃=av影院|天美传媒一区二区 | 日本成人在线视频网站|аⅴ资源中文在线天堂|国产精品白浆无码流出免费看|成熟女人牲交片免费观看视频|欧美牲交VIDEOSSEXES|日韩在线无 | 国产清纯女高中生被c|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国产|国产一级内谢|91精品综合|制服丝袜长腿无码专区第一页|亚洲欧洲一区二区 | 九九影院最新理论片|#NAME?|国产精品=a久久久久|高清国产亚洲精品自在久久|xnxx在线观看|性高潮一级片 老汉=av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国产又大又黑又粗免费视频|黄大片日本一级在线=a|成年人黄色毛片|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国产精品91大屁股白浆一区二区 无码国产精品一区二区VR|欧美精品亚洲精品日韩专区v=a|欧美xxx久久|黄在线观看免费|国产草草草|7777kkk亚洲综合欧美网站 五月天色中色|蜜桃精品视频在线|日本特级=aⅴ一级毛片|二区三区4区5区6区人妻|成人毛片软件|#NAME? | 日日婷婷夜日日天干|精品一区二区观看|亚洲热热色|一区二区欧美国产|自拍一二区|毛片无限看 | 国产精品天干天干综合网|亚洲精品视频免费看|日本内射精品一区二区视频|亚洲日韩=aⅴ在线视频|美女1区2区3区|999久久 | 香蕉成人=av|九九视频这里有精品|美女黄频|99热播精品|日本亚洲欧美|免费=av高清 | 国产成人18黄网站免费观看|日韩国产一区二|亚洲天堂自拍偷拍|性做爰片免费视频毛片中文|天天精品视频免费|黄色毛片免费 | 久久亚洲=aV成人无码软件|91亚洲网|成人在线看片|成人做爰www网站视频|粉嫩=av一区二区三区高清|免费一级片91 | 丁香花在线影院观看在线播放|成人网页在线|日本一码二码三码在线|偷拍25位美女撒尿bbb片户外|十八禁韩国女主播vip秀362视频|色哺乳xxxxhd国产 | 家庭午夜影院|chinese老熟妇老女人hd|欧美成性色|中文字幕无码=a级毛片观看|日本在线观看中文字幕|久久国产精品偷导航 | 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99热软件|久久一区视频|午夜精品视频在线观看|亚洲福利午夜|麻豆精产国品一二三区别网站|国产乱子伦视频在线播放 | 黄色网址免费在线观看|蜜臀=av夜夜澡人人爽人人桃色|极品少妇XXXXⅩ另类|国产成人一区二区无码不卡在线|亚洲无线视频|九九久久精品国产=aV片国产 | 偷看农村女人做爰毛片色|亚洲成人=av在线播放|国内视频一区|国产三级黄色|久久色亚洲|91精选国产 | 岛国片在线播放97|欧美成人精品一级在线观看|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一区二区三区影院|国产=a久|成人一区久久 | 天天综合网天天综合色|#NAME?|无套内谢少妇毛片=a片软件|小12箩利洗澡无码视频网站|99久久免费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在线 | 亚洲精品视频网址|新91网|国产乱人伦偷精品视频色欲|猫咪=av官网|可以免费看的毛片|91国产视频在线 | 亚洲黄色成人=av|免费的国产视频|成人免费视频国产免费麻豆|67194久久|激情=av网站|国产精品一区二区=aV蜜芽 | 成人极品影院|久久综合亚洲色hezyo国|www.在线视频|奇米777四色精品综合影院|土壤污染状况调查|人人草人人插 | 国产清纯女高中生被c|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国产|国产一级内谢|91精品综合|制服丝袜长腿无码专区第一页|亚洲欧洲一区二区 | 热久久久久久|久久一级片|国产成人午夜高潮毛片|52色擼99热99re超碰|天堂在线一区|久久精品国产大片免费观看 | 亚洲=aV日韩=aV无码=aV|鲁死你=av资源站|另类中文字幕|中国68xxxxxxxxx69|永久免费=a级在线视频|久久婷婷色一区二区三区 | c=aopom成人免费公开视频|中文字幕欧美人妻精品一区|91九幺丨成人|日韩久久国产|三年片大全免费观看|久草在在线 | 激情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亚洲青青草|国产精品免费久久久久影视|日本亚洲欧洲免费无码|国产精品XXX大片免费观看|国产一级片网 | 国产亚洲综合日韩一区|亚洲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亚洲精品日本久久一区二区三区|国产91=av视频在线观看|97色在线观看|精品国产香蕉伊思人在线 | 青青草网|chinese国语videos国产|久草99|久久久久亚洲=aV色欲=aV|青青草最新网址|一个色综合色 | 国语精品对白露脸少妇网站|快好爽射给我视频|国产熟妇另类久久久久久|在线看免费视频|www久久九|亚洲综合欧美另类 | 久久撸视频|久久久久亚洲=aV无码专区喷水|国产成人无码精品久久二区三区|少妇扒开粉嫩小泬视频|欧洲黑大粗无码免费|亚洲成人=av | 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蜜臀|亚洲中文字幕无码一区在线|女同福利|国产一级视频在线观看|久久人妻公开中文字幕|#NAME? 午夜特片|中文久久久久|亚洲精品美女色诱在线播放|大地资源在线观看视频在线|99久久婷婷国产综合精品免费|豪放女大兵免费观看bd | 久久精品国产2020|在线国产99|中文字幕视频一区|精品免费久久久|欧美性XXXX丰满极品少妞|欧美精品1区2区 | 亚洲国产福利一区|免费无码午夜福利片69|99亚洲伊人久久精品影院红桃|日韩在线观看你懂的|在线观看99|91午夜国产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无遮挡无码永久在线观看视频|一个人在线观看免费视频www|欧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丰满|久久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午夜|色欲香天天天综合网站无码 | 老司机67194精品线观看|激情久久久|九九热视频在线播放|乱人伦人妻精品一区二区|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影视|日本高清不卡在线观看 | 天天干天天插伊人网|久久久久久一级片|粉嫩久久久久久久极品|人人插人人搞|五月丁香六月综合缴清无码|国产精华=aV午夜在线 | 女教师大荫蒂毛茸茸|无码免费中文字幕视频|CHINESE少妇激情|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麻豆长发|亚洲第一页夜|欧美三级网站在线观看 | 国产免费=ab|视频精品在线观看|国产小视频毛片|高潮好爽视频在线观看|欧美一区二区大片|三级黄片毛片 | 黄网免费看|成人毛片观看|人妻精品久久无码专区涩涩|一个人在线观看www高清视频|草裙社区精品视频三区|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金桔影视 | 亚洲=av禁18成人毛片一级在线|九九在线视频免费观看|饥渴少妇高潮正在播放|欧美成人精品高清视频在线观看|伊人久久大香线蕉综合色狠狠|黄色片一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