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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試煉

    六界全書有記載,

    “……又有奇山,名喚風祁,位于人間云川以南五百里, 毗鄰上古時代與冥府接壤的噬魂之地息靈峽。兩處山中皆生異植,嗜吃活物, 妖艷無方, 其附近多藏金玉靈參, 珍寶奇多。

    玉霄元歷十萬兩千七百年春,妖界一舉吞并精, 怪兩族近一半疆域,實力空前繁盛, 遂大肆毀壞結界, 屠戮人間。青靈帝女葉盼春為護百城人命, 力竭而死。后神界派中壇元帥帶兵下界,與其交軍于息靈峽東,斬殺少君,清退妖族。

    后冥府查證, 妖族少君亡魂并未入輪回, 下落不明。

    玉霄元歷十萬四千六百年一十二年冬,南極長生大帝遺失六斗轉命燈, 至今未找回。”

    因此, 葉挽秋接受試煉的地點就在風祁山, 使命是帶回七十年前被妖族盜走的六斗轉命燈。

    聽到太乙這么說,哪吒首先想到的便是:“妖族蟄伏千年盜取轉命燈,是為了他們的少君?”

    之所以會如此猜測, 是因為當年擊殺妖族少君燎淵的正是哪吒。而他也記得,燎淵尸身所在之地就是風祁山。

    只是當年因為戰局緊張, 他又一人獨對妖族精銳。所以在一□□入燎淵心臟要害,將其打落云端后,哪吒并未來得及親自確認燎淵是否已經徹底滅亡,也沒將此事作為戰功上報。

    后來還是妖界傳來消息,說少君燎淵被哪吒所殺,妖族勢必復仇。

    如今聽到六斗轉命燈出現在風祁山,且該地界人傀與妖族生靈活動逐漸頻繁,哪吒首先想到的就是當年神器失竊與少君燎淵的關系。

    太乙微微頷首答道:“所以這次天帝指派你作為仙箬那丫頭的監審官。一是因為按照歷來規矩,凡試煉者,皆須指派一高位神靈做其督查,以確保試煉公正,不得弄虛作假,如有意外發生也可作證。”

    “二是因為南極長生大帝日前傳信提醒。既然轉命燈已經泄露氣息被找到,那就說明使用者即將達成逆轉生死之終果,所以風祁山附近隱有妖靈聚集之勢。天帝與長生大帝擔憂,取不回六斗轉命燈事小,人間即將遭難事大,所以來找我商議,都覺得此番由你去做仙箬的監審官最好。”

    “你不可插手幫助或阻撓她的試煉,只管同行旁觀即可。但若妖族真的在此期間突然發難,有你在,相信也翻不起什么浪來。”

    “弟子明白。”

    哪吒說完,很快起身告別師尊回到神界軍營天帥府,又召來幾位將軍交代他需得下界幾日。

    “風祁山有妖靈活動痕跡,也是青靈帝女此番試煉的地方,本座會作為監審官同行。你們留在這里,讓全軍隨時待命。若有風祁山有異動,遵本座軍令,即刻下界。”

    “末將領命。”

    一切準備就緒后,哪吒離開神界來到人間百花深外,沿著遍地繁花來到重時宮門口。

    今日守著宮門的是一只名叫狙如的妖獸,還有幾個名喚木客的精怪。

    他們正聚在花叢里嘰嘰喳喳討論著什么,完全沒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哪吒走過去,伸手正欲撥開面前花葉繁茂到攔路的紅山茶,忽然聽見其中一個木客驚叫著:“什么?!負責監察帝女姐姐試煉的居然是三太子?!”

    “天哪天哪,哎喲——”另一個木客精怪當即苦著臉叫喚起來,“怎的是三太子啊?我聽說,三太子在九重天訓練天兵時可就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毫無人性。別管你之前是什么身份,只要入了軍營,那就是半點情面也別想講……”

    說著他還打了個抖。旁邊和他長得差不多模樣的木客則補充:“要不三太子怎么能帶著神界兵將常勝于各方戰場。可是……帝女姐姐這次試煉,怎么會是三太子監察啊?”

    “對呀,他是天軍元帥,不應該整日里忙得不行嗎?”狙如也覺得好奇,同時動了動鼻子,頓時感覺祖傳基因覺醒,渾身毛都炸起來,“這是哪里來的蓮花香……”

    他還沒說完,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道冰玉相擊般的清冷少年音:“是忙。但這點空閑還是能抽出來。”

    哪吒從那團艷紅山茶花背后走出來,看著面前幾個跟觸電了一樣,齊刷刷跪在自己面前行禮的妖獸精怪,好像剛才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只問:“帝女在么?”

    “回,回回回三太子……帝女結界……結姐……姐,應該馬上就好。”狙如努力捋順著自己很是不聽使喚的舌頭,“請,請跟我來。”

    他邁開步子,同手同腳地朝前走著,將哪吒帶到了重時宮正殿。

    此時,葉挽秋正和青川君邊說著話邊走出來,周圍還跟著其他幾個孩子。

    驀然看見臺階之下的哪吒,她愣了愣,好像沒想到對方會提前來,旋即又笑著朝他福身道:“三太子來得好早。”

    “交代完他們以后,左右我也無事,就先過來。”哪吒說著,朝青川君抬手行一道簡禮,“見過青川君。”

    他點點頭,又擔憂地拉住葉挽秋的手:“萬事小心為上,其他都是次要。”

    “知道了爺爺。”葉挽秋笑著安慰,“你都嘮叨一萬遍了,我記得呢。”

    “去吧。”

    “帝女姐姐早點回來啊。”周圍的小妖怪們可憐巴巴望著她。

    “顧好自己。”葉望夏伸手為她整理一下滑落出來的一縷碎發,“我們在家等你。”

    “阿姐肯定沒問題的。”葉留冬拉著她的手,嘴上說著放心,手上卻完全不肯松開。

    “好了好了,我走了,等我好消息。”她抽出手來,按在葉留冬頭上揉了揉,揮手同家人告別。

    路上,葉挽秋主動朝哪吒問:“風祁山中出現六斗轉命燈的氣息,是不是意味著妖族想要集結兵力,在此入侵人間以做蓄力,然后直攻神界復仇?”

    哪吒側眸看向她,聽到她繼續說:“不然只是一個試煉而已,天帝沒道理會讓三太子來親自監督。怎么想都應該還有其他重要原因。”

    她倒看得通透。

    于是哪吒也沒隱瞞,直接將太乙告訴他的話也原本告訴了葉挽秋,并補充:“帝女只管專心完成試煉,妖族若真來也無妨。”

    真來也無妨。

    能用這樣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如此近乎狂橫的話,倒還真符合他中壇元帥的個性,怕是整個九重天也找不出這般的二三個來。

    葉挽秋這么想著,原本還有些提起的心也不自覺放下許多,順便隨口開玩笑道:“那就先感謝三太子辛苦下界來幫我保駕護航了。”

    話音落下片刻,她沒聽到哪吒有任何回答。這才想起,以哪吒這樣邊界感和戒心都極強的個性,想來是不喜歡別人同他這樣越界開玩笑的。

    于是,她又改口解釋道:“我剛剛只是隨口亂說。我知道三太子此番下界是奉天帝之命前來防范妖族,跟我沒關……”

    “謝禮呢?”仍舊是平靜淡然的語氣,卻是順著葉挽秋方才的玩笑格外自然地接下去,也打斷了她沒解釋完的話。

    “?”

    葉挽秋略微訝異地轉頭看著他,沒從那張過分昳麗的漂亮臉孔上瞧出多少明顯神色來,便也附和著假裝皺下眉尖,卻又忍不住笑著答:“這還沒開始呢,三太子怎么先問起謝禮的事了?”

    “得先知道謝禮是什么,才能掂量這番感謝到底誠意如何。”哪吒淡淡道。

    “可我剛才出門得著急,沒帶什么東西呀。”

    “你可以先欠著。”

    “三太子是在教唆我賒賬嗎?”

    葉挽秋故作驚訝地眨眨眼,笑容明艷,清黑杏眼狡黠靈動:“那我這樣算行賄監審官幫我作弊嗎?你不會轉頭去天帝面前告我一狀吧?”

    “那要看你給的是什么了。”哪吒仍舊面色不改。

    “看來我得送上個最讓三太子稱心如意,求之不得的稀罕寶物,才能讓你舍不得把這寶物交上去。”葉挽秋思考須臾,虛心求教道,“那請問三太子,你現在最需要又還沒得到的東西是什么?我試試看能不能上九天下黃泉,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給你找來。”

    這便是根本不可能的玩笑話了。

    畢竟以他天軍統帥的極盛聲名與地位,還有師從太乙天尊又有幾位古神在神界的勢力,想要什么得不到。

    所以葉挽秋說完也沒當回事,只低頭左右看著云端之下的山川城鎮變化,好奇他們現在已經到哪里了。

    目光偏移間,她偶然看到哪吒剛好轉過頭,不動聲色地收回望向自己這邊的視線,然后聽到他說:“那就算你先欠著。”

    能這樣句句回應她的隨口調侃。葉挽秋了然地笑起來:“看來三太子今日心情不錯。”

    有嗎?

    哪吒自己沒這么覺得。

    他回想起晨間,太乙將他叫去,告訴他這次被天帝指派去人間,擔任葉挽秋晉神試煉監審官的神是他。

    哪吒也沒多問什么,只略微詫異一瞬便答應下來。

    這下換做太乙愣住了。

    他將涌到嘴邊的勸告與解釋都暫且咽下去,目光意味深長地看著哪吒:“你向來最不喜在不必要的事上浪費時間,這次答應得倒爽快。看來是今日心情不錯?”

    原本太乙還覺得,至少要等自己說完這次派他去風祁山,其實更多是為了防范妖族趁機肆虐的實情以后,他才會點頭同意。

    聽到師父這么說,哪吒好像也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答應得很快這件事,漆黑鳳眼略不自然地眨了眨,解釋道:“她幫過我好幾次,又是青川君的繼承人。且師父與青川君向來甚為交好,我答應也是應該的。”

    這番回答可謂滴水不漏。

    太乙笑著,心里起了逗逗自己徒弟的心思,便故意說道:“那便好。左右仙箬已經能出百花深了,往后你們倆遇見的機會便是只多不少,多熟悉熟悉也好。”

    按照他對哪吒的了解,每次這種時候,哪吒總會面無表情回一句“沒必要”,“算了”之類提前劃清界限的話。

    但這次,少年只是安靜坐著,什么也沒說。

    他那時候在想,早知道是自己去做她此次試煉的監審官,就不用多此一舉寫封信過去祝愿她一切順利了。

    反正整個過程他都會親自看到的。

    而之所以會那樣做,只是因為……

    哪吒回憶一下當時他自己的想法,發現找不到什么很清晰客氣的緣由。

    只是在得知消息的時候,就緊跟著想到了,然后就寫了信讓人送過去而已。

    又過了快兩炷香的功夫,他們終于來到風祁山下的一處小鎮上。

    考慮到這是在人間城鎮試煉,以尋找六斗轉運燈為目標,最好也將自己化作與普通凡人無異的低調裝束。

    于是葉挽秋運起靈力,隱去眉間紅蓮印與自身靈識氣息,為自己換上一身雪白色的寬袖紗衣,發系霧白絲帶的素凈裝扮。

    再看向哪吒時,他也已經掩去神明本相,化作一個身穿束袖紅衣的清美少年。混天綾收條精致紅繩,將他滿頭的垂長黑發扎束而起,色彩濃艷惹眼,流動如霞。

    乾坤圈縮小成一只正金圓鐲套在他手腕上,將神族氣息嚴實鎖住,連帶著那縷標志性的蓮花香氣也消散不見。

    就是這張臉……

    葉挽秋打量著他,感覺就算抹去了臉上神紋,這張臉也實在很難和低調兩個字扯上半毛錢關系。

    哪吒注意到她的視線,也看懂了她欲言又止含在嘴里沒說出口的調侃,倒是沒有習慣性直接無視,反而很快回之以“五十步和一百步,誰也別說誰”的淡淡眼神。

    葉挽秋微微睜圓眼睛。

    今天東海底下的水晶龍宮是又被誰攪塌了,還順便把龍王砸成個半身不遂了嗎?

    他心情這么好?

    早知道她出門前該到處打聽下八卦的。

    “走吧。”哪吒沒再看她。

    “好。”

    也許是因為靠近大山的緣故。雖然今日艷陽高照,萬里無云,但這座鎮子卻始終被淹沒在山體的龐大陰影里,半點也見不到外面的陽光。

    走進去時,葉挽秋發現這里有些冷清,也有點說不上來的奇怪。街道上只能看見牽著牛羊的老人,追逐打鬧的幾個孩童,許多攤鋪都關閉著沒有開業。

    放眼望去,竟然沒見到任何青壯年,這就是讓葉挽秋覺得奇怪的地方。不知道這些孩子的父母都去哪里了?

    她到處打量著周圍的建筑,希望能趕緊找到這里的地仙祠,將當地的情況都打聽清楚。

    這是神冥兩界慣用,以及爺爺青川君教她的辦事方法——去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先找地仙弄清楚基本情況。

    然而讓她意外的是,他們在鎮上繞了許久也沒找到有地仙祠。

    按照凡間修建廟宇皆有風水方位講究的習俗,葉挽秋來到本該是最合適修建地仙祠的地方,卻只看到了一座建得頗為氣派的新廟。

    只是打眼望去,這廟宇建得著實奇怪。

    雖然也是按照一般神廟規格修建,但門廊屋頂所畫圖騰皆與常見的祥瑞靈紋毫無關系,反而顯得格外狂亂扭曲。立柱上雕刻著的也不是祥云或靈獸,而是一些混沌的氣流,半遮半掩著表情癲狂的人,妖,或者鬼怪。

    高高的屋檐下懸著塊丈余長的牌匾,寫著“季祖公廟”。

    “這是什么廟?”葉挽秋抬頭看著那牌匾,眉心輕皺,“季祖公是哪路……”她看著廟外的陰森雕飾,實在說不出神仙這個詞。

    “這應該是當地某個大家給自己祖先建的陰廟,用來庇佑鎮民以及后世子孫。不過一般而言,陰廟不應該建在這種地方。”哪吒說著,目光在那些詭異的雕飾上停留片刻,“可能里面還有些別的東西。”

    “那我們進去看看。”

    穿過無人看守的大門,他們來到廟宇內部。

    里面極為空曠,也沒有其他路,遍地無光的黑暗里只有一道畫滿人群朝拜妖靈的怪誕壁畫。兩旁立著一排兩人合抱那么粗的高大立柱,在暗淡模糊的視野里,猶如一群沉默僵直的鬼影。

    葉挽秋還想走近過去,將那些畫面看得更清晰。眼前的墻壁忽然泛出層層波瀾,伴隨著隱隱約約的人聲,似乎有什么東西即將從里面出來。

    她后退一步,下意識側身想要拉著哪吒朝旁邊躲起來。

    卻沒想到,他也同時朝葉挽秋伸手想拉開她。于是兩個人毫無防備地,以一種扳手腕的姿勢互相抓住了對方的手。

    只可惜情況不允許,否則就沖這突如其來的默契與兄弟般的友好姿勢,她真覺得這要不當場拜個把子簡直說不過去。

    熟悉到心悸的柔和安寧感,在接觸到少女柔軟肌膚的瞬間淹沒過來。哪吒顯然也愣住了,手臂隨之僵硬一瞬,但只是極短的眨眼間。

    然后,他半點猶豫也沒有就保持著這個奇怪的握手方式,將葉挽秋扯進了一旁的黑暗里。

    回過神來后,她發現自己正背靠著石柱,視線平抬,極近之處便是少年規整緊扣著的衣領,以及線條清晰的喉結。

    松開手的時候,一冷一熱兩種溫度的指尖無意間相互碰擦而過,帶來的細微癢意像是有花朵綻開吻在手指上,弄亂了她原本平穩的心跳。

    而哪吒則迅速收回手,略微拉開和對方的距離。他似乎是想說什么,但又咽回去,喉結滑動的動作格外明顯。

    從壁畫里走出來許多人,逐漸站滿了整個空曠大廳。

    葉挽秋和哪吒背對背站著,仔細看了看出來的人,發現絕大多數都是穿著粗布短衫的普通百姓。他們圍聚在四周,面色各異。有的看起來似乎松了一口氣,有的則滿臉悲憫,憂心忡忡。

    中間站著的幾個明顯來自富裕大家,衣著也相對考究華麗得多。

    為首的男人大約四十來歲,伸手示意大家安靜。跟在他身邊的家丁則目露兇光,惡狠狠瞪著旁邊還躲在母親身后啜泣不已的少女,呵斥她不許再哭,好好聽季當家說的話。

    “不然小心下一個被送去結神婚的就是你。”家丁這么低聲冒出一句,頓時將那少女嚇得臉色慘白,咬著自己沾滿淚水的衣袖不肯再出聲。

    什么“神婚”?

    葉挽秋心里疑惑著,聽到那當家的開始說話,聲音卻透著種無端的虛弱,好似隨時會一口氣吊不上來似的:“今日神婚已成,謝謝各位父老鄉親前來送親。有了這場神婚,咱們又能有幾年安生日子可以過,也能去山上開金采玉,維持生計了。”

    聽完這句話后,葉挽秋先是愕然,同時也隱約猜到什么,心里極為不舒服。

    而哪吒則好像一下子回想起了什么最讓他厭惡的東西,眉峰驟壓間,眼神頓時變得沉冷至極。

    神婚,安生日子,維持生計。

    如果他沒猜錯,這里正在發生的事,也許和幾千年前的陳塘關一模一樣。

    眼見這群人逐漸離開,葉挽秋率先走出來。

    她看著那壁畫中央的妖怪已經將眼睛重新閉上,便也學著剛才那位季當家的動作,依次按下壁畫上的幾處地方。

    果然,妖怪的眼睛再次睜開,壁畫開始再次波瀾起來,慢慢變做一個旋渦模樣的通道。像極了妖怪張大的嘴,隨時準備吞噬前來自投羅網的人。

    他們走進去,見到里面已經又是另一層空間。

    而原本應該出現在外面的地仙祠,卻赫然矗立在眼前的遍地荒蕪之中,被一堆枯樹干草與隱約可見散落其中的白骨包圍著。

    也許是剛舉行過神婚的緣故,這里到處都能看見人間成婚時才會用上的爆竹、鮮花,尚且干凈的老舊囍字剪紙鋪了滿地。更多的則輕易能看出來是許久之前撒上去的,已經快和泥土化作一體的腐爛深紅。

    囍字剪紙從地仙祠門口,一直蜿蜒蔓延到葉挽秋他們所站在的地面上,猩紅如一條血化作的河流。在如此天光渾濁,死寂荒涼的地方流淌著,觸目驚心的可怕。

    “地仙祠怎么會在這里面?”葉挽秋覺得不可思議,跟著哪吒一起朝里面走進去。

    兩人微微抬起的手中,一邊金環嗡鳴,一邊紙偶飛舞。

    “這是妖族的破境術,能將人或物從原來的空間里隔絕開。”哪吒解釋。

    “有這種法術在這里將地仙傳信阻絕,那想必妖族已經在這里活動很久了。怪不得我們都是在六斗轉命燈氣息泄露后才發現這里不對勁。”沒有了地仙的及時通報,神界和百花深都很難發現這里的異常。

    說著,葉挽秋又說:“我先去找這里有沒有他們剛才說的那個女孩。”

    “我去找地仙。”哪吒回應。

    他來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探查與阻止妖族暴.亂,找到地仙問清楚情況只能說是他和葉挽秋都會做的事。

    若妖族沒有什么太大動作,那接下來的其他就得全靠她自己了。

    不過同時,哪吒心里也很清楚。這么些年過去,原本駐守在此的地仙大概是早就找不到了。

    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在尋找一周也沒有發現地仙蹤跡后,哪吒倒也只覺得意料之中。

    眼前的祠堂已經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坐在神位之上的不再是寶相莊嚴的地仙,而是半面人臉半面妖相,眼冒綠光,手骨殘缺,嘴角掛著陰森笑意的妖靈。周圍還簇擁著一群同樣面目怪異的鬼怪。

    哪吒仔細看了看這塑像,認出其雕刻的是一種名為變婆的妖靈,是由人死后的尸體所化來。但這神態,似乎和普通變婆有些不太一樣。

    因為一般而言,變婆只會在鉆出棺材的短短幾天時間內還保有神智。然后很快就會邊做癡癡呆呆的長毛怪物,最后甚至化作熊或老虎之類的野獸。

    可眼前這座變婆像卻看上去神志清醒,甚至飽含陰郁怨氣。

    哪吒打量著它,走近一步。變婆像驟然傳來一聲輕響,是脖子那個地方。

    察覺到情況有變,哪吒迅速退到一旁暗處等待。

    伴隨著點在供桌上的香油燈終于燃盡熄滅,半妖面半人面的變婆開始不斷扭曲著脖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死黑色的眼睛里慢慢浮出兩團陰冷綠光。原本整個由石頭做的身軀忽然變得柔軟起來,手腳并用地從神臺上爬下來,姿勢詭異如一只龐大而殘疾的蜘蛛。

    緊接著活過來的,是周圍朝拜著她的眾多木偶鬼怪。

    它們身上穿著迎親紅裝,手里提著貼有大紅喜字的紅燈籠。團團青色鬼火在籠中亮起,不斷在里面上下浮動著,青紅交織的光影晃動波瀾。

    它們臉上涂滿慘白細粉,掛著畫上去僵死的恐怖微笑,沒有眼皮的眼珠黑漆漆地望著前方。嘴唇深紅發黑,笑起來時直直咧開到鬢角,喉嚨里發出的每一道聲音都像是有幾十個男童女童在齊聲尖叫:

    “神明接親,生人勿近。”

    第三十二章、神婚

    葉挽秋在花轎里找到那個身穿大紅喜服的少女時, 她正被鐵鏈捆著手腳,嘴里塞著紅布,滿臉淚水又驚恐地拼命掙扎著。

    她運起靈力。白金光輝凝做薄刃, 幾下便輕易挑斷那些沉重鐐銬。

    接著,她取出少女嘴里堵塞著的紅布, 安慰道:“沒事了, 跟我走。我救你出去。”

    少女驚魂未定地死死抓著她手臂, 整個人腿軟得根本站不起來,全靠葉挽秋扶著她才能勉強起身。

    她睜大眼睛, 眼神渙散而茫然地望著面前這個忽然出現的白衣美人,嘴唇顫抖:“救……救我?你是……你是誰?”

    話音剛落, 少女忽然看到面前出現的東西, 頓時尖叫著抱緊葉挽秋, 口中語不成調地反復呢喃:“它們來了……它們來了!快跑,你快離開這里!”

    葉挽秋回頭,看見兩排身穿紅裝的木偶鬼怪正朝花轎跳著靠近過來。

    它們手里提著紅紙青燭的燈籠,躍動的光影讓木偶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更加恐怖。沒有眼白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們, 臉上笑容陰冷。開裂過度的僵死弧度像是用刀將嘴角割開形成的, 嘴里發出無數個孩童扭曲在一起的凄厲尖叫。

    隊伍末端,隱約還跟著什么。像人, 但又有著極其強烈的非人異類感。

    “神明接親, 生人勿近。”

    “生人勿進!”

    這是什么東西?

    看著不像妖或魔, 怨氣和死氣都這么重,倒更像是鬼怪一類的。

    葉挽秋連忙揮出靈力抵擋,同時喚來一群紙偶讓它們守在少女身邊:“你躲回花轎里去。”

    說完, 她迅速放下轎簾,周身白金光輝繚繞。

    無數花鳥紙偶輕盈飛舞而出, 密集繞護在她身邊,靈活游竄著打亂了面前鬼怪的隊伍,限制住它們反抗掙扎的動作。

    雪袖輕掃間,木偶手中燈籠的青色燭火一一熄滅。它們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開始沒頭沒腦地亂沖亂撞。葉挽秋手中凝起靈力,動作干凈利落地削斷了木偶的頭顱。

    剩下的木偶則繼續摸瞎著朝花轎撲去,尖叫著要取抓轎子里的少女。

    凝固著撕裂般詭異笑容的臉一張張擁擠在花轎外,七八只手掀起轎簾想要往里鉆,被葉挽秋留下的紙偶不斷攻擊著退出去,卻也始終不肯離開。道道搖晃鬼影漂浮在簾子外,孩童此起彼伏的叫聲聽起來陰凄可怕。

    少女縮在轎子里不斷哭喊著救命,被一只忽然從旁邊窗簾外伸進來的慘白手臂掐住喉嚨,硬生生想要將她朝外拖。

    她痛苦地扭過頭,幾乎和那張眼珠漆黑,笑臉血紅的鬼臉鼻尖碰鼻尖地貼上,差點嚇得昏死過去。

    這時,一道霞紅靈綢忽然從外面游進來,拴住那木偶鬼怪的脖頸輕輕一收。面目恐怖的頭顱頓時應聲斷落下去,手臂也被紅綢繞著扯斷成幾節。

    少女捂住脖頸,雙眼發黑地朝后躲避,滿臉眼淚,狼狽至極。

    她看到外面似乎起了層火光,緊接著所有扭曲怪笑的鬼影都消失不見。空氣里散開一層淡淡的,像是夏日清荷但又如霜雪冰冷的蓮香氣息。

    轎簾再次被輕輕掀開。她驚恐萬分地抬起頭,一聲慘叫被緊繃過度的情緒卡在喉嚨里出不來,臉色煞白。

    花轎外站著并不是什么可怕的鬼怪,而是一個紅衣烏發,玉面朱唇的絕艷少年。

    他很快打量少女一遍:“有受傷么?”

    少女直愣愣地望著他,一時間連搖頭都忘記,也做不出任何反應,顯然還沒從剛才的驚嚇里回過神。但看上去身上應該是沒有傷口。

    “待在里面,安全了再出來。”哪吒說完,放下轎簾,回頭看著周圍地上滿是被葉挽秋解決掉的木偶鬼怪殘骸。

    最后還剩那只變婆依舊活著,被無數紙偶涌上前,死死壓制住全部動作,覆蓋在那畸變的扭曲身軀上,像是被緩慢埋進了一座潔白無瑕的墳墓。

    眼見那變婆還在吼叫著試圖掙扎,葉挽秋喚出雪焰準備一刀了結對方,卻在剛將雪焰拔出鞘半寸時便又改變主意。

    隨著雪焰迅速收回鞘內,淡紅光輝短暫閃過,卻仍然引得紫焰尖槍感應并共鳴一瞬。同樣色澤的神光主動繚繞在哪吒手中,被他很快握滅回去。

    他看著葉挽秋翻轉手腕,用刀身敲斷變婆幾處關節,令它無法動彈,只能被紙偶禁錮在原地。

    裹著刀鞘的劍鋒直指變婆的喉嚨,葉挽秋垂著眼睛注視著它:“你并非什么修煉多年的大妖,能使用破境術將地仙祠藏起來,又奪其位要求以凡人少女做新娘,想必不會是你自己單獨就能做到的。說,背后幫著你的主使是誰?”

    變婆瞪著眼睛看著她,這才明白她剛剛原本可以輕易殺了自己,卻又忽然半途收手的原因。

    見這妖怪還嘴硬不肯回答,葉挽秋毫不猶豫便調轉雪焰打在它胸口處。清晰的骨骼破裂聲傳來,淡紅神光從刀鞘精細花紋上燃燒起來,眼看就要蔓延到它身上將它整個點燃。

    發現死到臨頭,妖怪終于松了口,慌亂而恐懼地大喊起來:“是山主讓我接親的!他每隔幾年就會讓季家人找來一個不同命數的凡人女子,讓我在此接親,接去做什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為他接親,然后我就能自由了,我就能解脫了!”

    “解脫?”葉挽秋皺起眉,仍舊神色警惕地看著它,“你的意思是,你也是被迫的?”

    “我只要接來下一個,就好了,就解脫了……接來下一個……下一個……”變婆胡亂不清地喊著。

    葉挽秋略微思索須臾,從它破碎的言語中猜測道:“你被山主困在這里,只要給她接來下一個新娘,你就能解脫?”

    她指著地上泥土里層層疊疊的腐爛剪紙:“你看看這地上,滿是這些東西。想必被接去獻給山主的凡人女子早就不止一個了,可你一直都在這里,你被他騙了,難道你沒發現嗎?”

    說完,葉挽秋又隱約泛出幾絲同情,猜測也許是變婆根本無法法抗那個所謂的山主,所以才不得不為他接去一個又一個的新娘。

    她嘆口氣,正準備詢問那個山主到底是誰又所在何處,卻聽見變婆回答一句:“我沒有……我沒有接到其他女子,我睜眼在這里就已經是這樣了……我沒有接到。”

    沒見過其他女子?

    葉挽秋愣了愣,又低頭看著地上的紅紙,旁邊的大紅花轎,一時間有點沒反應過來:“你什么意思?”

    “變婆不止一個。”哪吒提醒,臉上表情不太好看,顯然是想到了什么格外不好的事。

    她看著哪吒安靜片刻,回想起變婆這種妖靈的由來,于是緩緩轉頭重新看著面前的怪物:“你生前是誰?”

    這個問題似乎讓變婆愣住了。它呆在原地,半晌發不出聲音,只知道重復:“接親給山主,我就能解脫了。”

    葉挽秋收回雪焰,伸手揮開那幾只覆蓋在變婆臉上的紙偶,仔細端詳著她尚未妖化的半張臉。

    旁邊則傳來一個包含顫抖的柔軟女聲:“阿萱?”

    她回頭,看到那穿著婚服的少女不知何時已經走出花轎,滿臉害怕又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只被紙偶死死壓制著的怪物:“阿萱,是你嗎?”

    “你認識她?”哪吒問。

    “阿萱——!”少女哭喊著跑過去想要抱住對方,被葉挽秋眼疾手快地拽回來。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變婆那半張人臉似乎有所動容,眼中既是茫然,也是悲哀。而另外半張妖面則更加兇神惡煞,恨不得將眼前少女活剝生吞的猙獰。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擠在一張臉上,看起來怪異又扭曲。

    “阿萱姐姐!你是阿萱姐姐!”少女一把抓住葉挽秋的手跪下來,不斷磕著頭,“她是我年幼時期就在一起的好友,三年前被選中做了神婚新娘,換得鎮上一段時間的太平生活。我以為她早就死了,沒想到……沒想到……”

    她邊說邊看向變婆那半張熟悉的臉,當下淚水漣漣,又緊跟著磕頭哀求道:“求仙子……求兩位上仙救救我的朋友,救救她吧,求求兩位上仙!”

    聽了她的話,葉挽秋頓時明白過來。

    原來每隔幾年,這里就會選擇一名特定命數的妙齡少女去獻給山主結神婚。

    也許是拿走了需要的東西,也許是做了別的什么。這些少女在婚禮以后又會被殺死,尸體化作變婆復活,成為接引下一個神婚新娘的妖怪。也只有在找來下一個新娘以后,上一個變婆才能得到解脫。

    想明白這點后,葉挽秋頓覺怒火中燒。而哪吒則略微晃神幾秒,耳邊隱約又回響起幾千年前陳塘關海祭時,那些高喊著“用奴隸的血肉來換全城風調雨順有什么不可以”的刺耳話語。

    他眨眨眼,很快抹掉那些不合時宜的回憶。

    再次抬起視線時,哪吒看向葉挽秋,能明顯察覺出來她被這番真相惹怒到。

    但她還是很好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先安撫著少女將她拉起來,然后告訴對方:“你阿萱姐姐已經化作變婆妖身,那就意味著她作為凡人的肉身已經死去。如今留在這副身軀里的,也只是她一直未散的執念殘魂而已。我……確實救不活她。”

    少女痛哭出聲,仍舊不死心地抓著她的手:“那她魂魄殘缺,若是入了地府,是不是也沒有辦法重新轉生成人了?”

    葉挽秋抿住嘴唇考慮片刻,旋即做出決定,準備朝哪吒說出她想要帶著阿萱去冥府的打算。這勢必會耽誤試煉的進程與時間,但葉挽秋覺得這都不重要。

    她不可能看著一個原本無辜的魂靈,被困在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卻沒想到,在和她目光相接的瞬間,哪吒似乎就已經知道了她的打算,并主動開口:“我會讓黑白無常過來一趟,請他們幫忙找到這個女子的殘魂,重新融合穩定以后再入輪回。”

    葉挽秋驚訝地看向他,正疑惑他為何會在試煉中幫自己,又聽到他補充:“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默默看著對方良久,忽然回想起在之前那些夢里,在哪吒過去的回憶中,陳塘關也曾經發生過無數件幾乎一模一樣的事。

    也許正是這種過于殘忍的相似,讓他愿意主動幫忙。

    不是以插手試煉的方式,而是以他的個人意愿。

    “多謝三太子。”葉挽秋抬手行禮道。

    “三太子……你是,你是哪吒三太子?”少女呆呆重復著,又想要跪下來感謝,卻被混天綾輕輕擦過膝下示意不用。

    她淚眼朦朧地抬頭,聽到哪吒說:“我們想知道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多少,能都說出來么?”

    少女用力點點頭,說自己本名方茹,是這小鎮上一家玉器師父的長女,家里還有一對弟弟妹妹。被選中做神婚新娘是兩天前的事,她在驚恐之余也嘗試過逃跑,但都失敗了。

    “他們說……如果我不做新娘,那山主就會發怒,大家就都沒有安生日子可以過了。我……我不想讓鎮子有事,可我……可我也不想做什么神婚新娘……”

    “他們?是指這個季祖公廟里的人嗎?”葉挽秋問。既然地仙祠被藏在這座廟里,那所謂山主的事怕是和建立這座廟的人也脫不了干系。

    “是他們這樣逼迫你?”

    “不止。”方茹抓緊衣袖,眼神空洞,“所有人都這么說。只要有一個新娘送出去,山主就會賜予全鎮人安寧,大家就能繼續安居樂業下去……這樣的犧牲是為了所有人,也包括我的家人。”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哪吒一直看著她。朦朧間,方茹的模樣,似乎和曾經那個沒能被他救下的陳塘關少女逐漸重疊在了一起。

    那個聽了他的話去女媧廟里躲避海妖,卻被城內其他人聞訊趕去,親手拖出去活活打死,只為平息海妖憤怒而換取平安的少女。

    那個被他護佑著幾經轉世,如今成為他行宮知客的少女。

    “山主是誰?”他冷冷問。聲音不大,卻繃著令人膽寒的怒意,聽起來格外有壓迫力。

    方茹似乎嚇了一跳,然后回答:“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聽爹娘說,山主是這風祁山的神主。只有得到神主允許,大家才能進山采藥,拾柴,尋找玉石做生意。我們這里的人,都是靠著風祁山的一切才能生活。”

    “所以當這個所謂的山主提出要少女做新娘時,大家也不敢反抗。”葉挽秋厭惡地顰起眉頭,“這個陋習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很久之前就有了,之前大約二十年舉行一次。”方茹怯怯道,“只是最近幾十年也不知道怎么了,間隔時間變得越來越短,大家都很害怕。可季家主說,為了全鎮百姓的安寧生活,我們只能滿足山主的要求。”

    由來已久的傳統。近幾十年突然開始變得頻繁。

    葉挽秋想起一千多年前被殺死在此的妖族少君燎淵,以及七十年前忽然失蹤的六斗轉命燈,當即意識到這其中緣由。

    由于六斗轉命燈屬于神族法器,妖靈難以驅使。而凡人的魂靈是由始祖神女媧所造,也是六界之內最特殊的。

    于是為了用轉命燈復活他們的少君燎淵,妖族以全鎮人的安寧作為威脅,索要這些有著特定命格的少女,并拿她們去做轉命燈的燈油。

    再結合六斗轉命燈氣息暴露這點來看,這位妖族少君怕是已經復活在即。

    “季家為什么要建這座廟?”哪吒又問,“他們和山主是什么關系?”

    “他們是鎮上的大家族,掌管著鎮上全部的玉石生意,又富又貴。我爹也為季家做了一輩子的玉器活。所以一直以來,鎮上但凡有什么重要的事,都會請他們主持公道。建這座廟的原因……我不太清楚,只聽我爹說一開始是為了供奉季家先祖。后來,這里也成了季家向山主上香祈福的地方。”

    “那你們鎮上的其他人有見過山主嗎?”葉挽秋問。

    方茹搖搖頭:“只有季家家主能有面見山主的資格。我們……大家其實想要的就只是好好過日子而已……”

    說著,她忍不住又哭泣出聲,然后表情驚慌地抬起頭:“三太子,上仙。雖然這次你們救了我,但……婚禮被毀,若是山主發怒降下懲罰,還傷害到其他人,那我……”

    “這不是可以把你送去做祭品的理由。”

    葉挽秋打斷她的話,態度堅定:“沒有人可以為了保住自己生活的安寧,而理所應當要求無辜之人為其不斷犧牲性命。不交出新娘就要降下懲罰,那說明這個所謂山主就是個貪婪嗜血,殘暴不仁的怪物,是造成所有傷害與錯誤的源頭。你是受害者,不應該有任何自責。”

    她的話讓方茹眼神短暫明亮一瞬,但又旋即空洞起來:“可我不想看到鎮子而因此出事……我不想我父母也……”

    “不是‘因此’。”

    葉挽秋既是糾正,也是勸導:“這個鎮子會發生這些事,百姓的生活會朝不保夕,始終沒有真正放心的那天,是因為有那個山主的存在。他才是唯一根源,與你沒有任何關系。也只有徹底解決了這個根源,你們才能真正好起來。”

    哪吒微微側過頭,安靜看著她,點墨鳳眼里神情專注。

    這話與她曾經在哪吒夢里,對他一字一句認真執著地說“造成陳塘關所有災難的是東海,不是因為他想要反抗”的時候是如此相似。

    “所以你別擔心。”葉挽秋安慰著明顯還面帶憂郁的方茹,“我一會兒先送你回家,然后再去季家問清楚,那個所謂的山主到底在哪里。”

    說完,她又轉向哪吒,意料之外地和他目光相撞。

    哪吒愣一下,再想轉頭已經太遲,但還是眨眨眼睛,將注意力從葉挽秋身上移開,平靜道:“我叫冥府的人過來,你們先走。”

    葉挽秋點點頭,扶著還朝阿萱依依不舍望著的少女朝他們來時的方向走去。

    沒走幾步后,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對了三太子!我們天黑以后在哪里見面?城門口?”

    “不用,你繼續去完成試煉。”哪吒專心于將阿萱的殘魂從已經妖化的怪物身軀里分離出來,頭也不抬地回答,“我知道怎么找你。”

    啊?

    知道怎么找她?

    葉挽秋一時間有點不知道該怎么理解這句話,總感覺哪里怪怪的。

    但她也沒細想太多,只回應道:“那我們先走了。”

    她帶著少女離開這層被隱藏起來的空間,又從后門偷偷溜出季祖公廟,一路往家里走。

    路上,方茹始終心有愧疚,對于自己被救的事又感激又擔憂,一直唉聲嘆氣。

    葉挽秋理解她作為從小就在這座鎮子長大,已經對山主的欺壓折磨習以為常,卻又沒有能力反抗。善良的天性讓她一直牽掛著鎮民與家人,甚至連自己活著都覺得是一件也許會對不起誰的壞事。

    于是她反復安慰方茹許久:“不要覺得自己活下來是不對的。你還有父母和弟弟妹妹,他們看到你能好好回去一定會很開心的。”

    然而事實好像與她想的不太一樣。

    當她們來到方茹家的時候,葉挽秋發現,面對自己女兒的平安回來,兩位父母一開始的確又驚又喜。但很快,他們似乎又想起什么,相互望了望,滿臉緊張地將方茹拉進屋里。

    “路上可有人看到你嗎?”方母握著她的手問。

    只一個問題,葉挽秋就立刻明白過來。他們是在害怕自己女兒幸存的事被發現,一旦山主發怒,他們一家人都會成為其他百姓攻擊的對象。

    “別擔心,這個山主的事,我會去查清楚,然后好好處理干凈。”葉挽秋說著,將一串傳音鈴遞給了方茹。

    “我馬上去一趟季家,打聽清楚這個山主的底細。這是我家的法器,若遇到任何危險就搖響它,我會盡快趕來幫你們。”

    “多謝上仙!”

    第三十三章、保護

    離開方茹家時, 日頭已經開始西斜,可風祁山的陰影卻始終牢牢籠罩著鎮上的一切。

    葉挽秋按照方父所指的路來到了季家門口。

    這里果然和方茹他們所說一樣,看起來就格外富貴, 光瞧著這朱紅嵌綠的精致門楣便可知家境不凡。粉刷潔白的高聳院墻更是關不住內里的滿園春色,半樹煙柳從墻頭探出, 垂下青冷似霧的影子。

    雖還不算盛春, 天氣還有些薄薄的涼, 但那柳樹卻已經生得極茂。沉甸甸的樹蔭攏做一團,乍一看像是吊著個人在那兒, 動也不動地盯著這門口來往的人瞧。

    如此突出的一座莊園矗立在周圍大片平凡不起眼的房屋間,怎么看都覺得格外不和諧。

    但讓葉挽秋在意的并不是這表面的奢華。

    而是她僅僅只是站在這門口, 便已經能感覺到里面游蕩彌漫的陰森妖氣, 難怪院內柳木茂盛。

    她凝神捻算片刻, 走上前去敲了敲門。

    很快,里面探出個戴著黑布帽子的小廝。看著年紀輕輕卻生得一臉病氣,眼圈下青紫痕跡明顯,面色蠟黃得不正常, 顯然也是個被怨氣纏身已久的人。

    瞧見葉挽秋的模樣, 他眼中頓時涌出一陣驚艷,繼而滴溜溜打量了她幾圈, 臉上堆出一捧甜膩又恭敬的笑:“不知是哪位官家小姐來此, 有失遠迎。”

    她笑下, 開門見山道:“我瞧著貴府妖氣怨煞盤結,可是惹了什么不該惹的東西?”

    小廝一聽,當即撇下嘴去, 臉上笑容跟變法術似地迅速消失不見,轉而垮著一張臉不耐煩地揮手:“我們家好著呢, 姑子你去別處碰碰運氣要錢吧。”

    說著他就要關上大門,卻又聽見葉挽秋不慌不忙問:“那敢問小哥,你晚上在這兒可睡得好嗎?半夜有沒有東西捂你口鼻,掐你脖子,拉你手腳?”

    他驚恐回頭,脖子上露出一截爪子模樣的烏青,然后又被他迅速拉起衣領遮住。

    “你……你怎么知道?”小廝又將門推開一些,表情謹慎地望了望周圍,壓低聲音問,“姑娘看著氣度不凡,可是名山下來的修道高人?”

    得虧她看了不少人間話本,知道這小廝剛剛喊的叫花姑子是罵人話。這會兒倒是又改口夸她氣度不凡了。

    葉挽秋眨眨眼,想也沒想就附和著瞎扯道:“正是。我師從凌虛山,今日路過此地,看見貴府內妖煞集結,便好意前來詢問可否需要幫助?我是奉師父之命下山巡游降妖,不為錢財寶物,也不拿酬謝,小哥盡可放心。”

    聽到她這么說,小廝先是眼前一亮,繼而有點猶豫,似乎是覺得這樣天上掉餡餅的事來得太過詭異。

    不過考慮幾秒后,他還是點頭道:“請姑娘稍等片刻,我去傳話給我家老爺。”

    沒過多久,他又回來開門,客客氣氣地將葉挽秋請到了會客廳里。

    和外面看起來一樣,這座季家莊園里面也修建得極為寬敞奢華。到處馨花玉質,柳槐成蔭,園景設計精巧別致,各處奇石流泉讓人應接不暇。

    但又全都籠罩著一層常人無法看見的陰霾妖異。

    風吹浮云,光影聚散時,那些繁茂無比的槐樹柳樹下還會隱約現出幾個朦朧不清的鬼影,全都直勾勾盯著走廊上那些來回忙碌的家仆。

    陰氣與妖氣共同侵襲,讓這里的每個人都看起來是一副萎靡之相。蒼白,陰郁,眼窩發青,滿臉疲憊。

    也難怪,畢竟有這么多怨靈棲身在庭院樹下。這莊園怕是入夜了比白天還熱鬧。

    真不知道這季家到底干了些什么,怎么能有這么多怨靈在此纏留不走。

    “在這兒做工,薪酬給得很豐厚嗎?”葉挽秋看著那些棲滿鬼魂的柳樹。

    “啊?”小廝不解。

    “不然就這樣一處陰邪匯聚之地,一般人發覺不對勁不是應該早就跑了嗎?”

    小廝啞口無言片刻,只能硬著頭皮誠心道:“姑娘慧眼識真相,咱們這地兒……確實不太.安生。”

    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了會客廳。

    里面坐著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衣著光鮮華麗,身形卻極瘦,皮膚白得泛出濃濃的病癆氣,眼圈發黑得厲害。細看之下,葉挽秋認出這人正是之前在季祖公廟里,被一旁家丁稱為家主的人。

    他坐在一張雕花油潤的太師椅上,看著像是具奄奄一息的活尸,被生生埋在這座錦繡金玉堆做的窟窿里,慢慢吸干陽氣,蠶食壽命。

    見葉挽秋進來,他很快起身迎接,開口便是一口油滑腔調:“聽小廝說,姑娘是凌虛山修道之人,途經此地見妖邪作祟所以出手相助。季某在此多謝了。”

    “家主不必多禮。”葉挽秋淡淡敷衍著,旋即非常利落地將他如今園中妖氣橫生,怨魂遍地的實情捅破出來。

    “柳樹槐樹都是陰木,可聚陰氣供妖氣凝聚。家主園中遍種這兩種樹木,看起來不像是不知道它們的特性,倒像是明知道但又不得不為之。”

    接著,葉挽秋又將自己方才在門口凝神捻算出的未來運勢,全都一口氣全說了出來。重點強調季家如今已經被消耗得氣運將盡,后裔凋零,隨時會落得個家破人亡的凄涼結局,聽得家主的臉色越發狼狽難看。

    其實她在這方面的修行還遠不如青川君,但測個七七八八出來震住凡人還是綽綽有余。

    看著他臉上幾經變化的神情,她知曉自己這是說中對方心坎了,時機也差不多已經成熟,于是循循善誘道:“家主可是被什么厲害的妖物給纏上了?”

    良久,對方長嘆一氣,苦澀道:“姑娘果真料事如神。”

    接著,他將家里遇到的事全都仔細說了一遍,講得冗長又悲戚,讓人乍一聽很容易被他的情緒帶著走。

    但葉挽秋聽著,總感覺他隱瞞了許多東西。比如,他整番話其實只說了季家先祖是在風祁山采玉時遇到了妖怪然后從此被纏上,請了無數高人也無濟于事,這才落得如今這副模樣。

    對于為什么院內會有怨鬼棲息,家中財富如何積累至此,他卻分毫不提。哪怕葉挽秋中途追問,他也只是含糊其辭搪塞過去,接著又將話題轉移回自己一家被妖怪迫害得多么凄慘上。

    “那請問這妖怪現在棲身何處?”葉挽秋打斷他的喋喋不休。

    “就在風祁山西面,一處靠近息靈峽的洞府內。”家主回答。

    “多謝。”

    見她就要起身離開,家主連忙緊跟上去,哭喪著一張病氣濃重的臉,無比悲慘道:“姑娘,既然你有信心能降服那妖魔,可否也幫我清理家中那些不干凈的東西。這樣也能讓我們全家上下過上清凈日子。若是能成,季某必有重謝!”

    葉挽秋轉頭看著窗外那些連綿成蔭的柳木與槐樹。半透明的鬼影漂浮在樹蔭下,滿臉死氣地盯著這間屋子。

    “家主。凡事講究因果輪回,報應不爽。這句話你不會沒有聽說過吧?”她注視著他。

    聽到這句話后,家主整張臉都明顯抽搐一下,險些掛不住那些過度堆砌的凄慘表情,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更深地陷進眼窩里。

    葉挽秋沒有點破對方,只真心勸告道:“若想要擺脫他們,家主不妨回想一下,到底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才會把他們招來。”

    說完,她轉身離開了季家。

    見她徹底離開,家主立刻換了張臉,將剛才所有逼真的可憐情緒都抹去,陰沉著嗓子喊道:“來人。”

    幾個家丁從門外走進來:“老爺。”

    “這人來者不善。立刻帶幾個人傀去廟里看看,別讓神婚儀式被破壞了。”

    “是。那……要我們去把那個女道士除掉嗎?”

    “用不著。”家主冷笑,“我給她指的路可寬敞著呢,她能自己走到地府去。”

    出了季家大門,葉挽秋立刻找人打聽清楚了去往風祁山與息靈峽交界處的路。

    聽到她要去那地方,不少人都勸她放棄這個念頭,還說那是妖魔盤踞的地方,去了必死無疑。

    她笑下,謝過指路的人,沒有解釋太多便立刻動身趕去。

    來到風祁山里,無處不在的陰冷感更明顯了。蒼白濕漉的霧氣從山林深處緩緩蔓延而來,那樣慘白且冰冷的色彩,在視線里不斷蠕動著擴大,將周圍的所有事物都抹去輪廓,吞掉形體。

    厚厚一層腐爛的枯枝落葉鋪在腳下,到處橫倒著巨大的殘破樹桿,長滿深綠的黏濕苔蘚與無名野花。空氣中滿是過于豐沛的水汽,冰冷的潮潤包圍著她。

    偶爾有幾聲怪叫傳來,葉挽秋定睛一看,發現是有食肉靈植在啃吃一只死去的兔子。

    霧氣彌漫中,許多飛蟲鳥禽類的精怪正躲藏在樹蔭里,各個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她。

    葉挽秋抬手釋開靈力,腕間重明翎羽光華大起,化作一對火紅色的重明幻翼自身后緩緩張開,神光激蕩周圍濁霧。那些精怪們一瞧見這對標志性羽翼,立刻轉頭就跑。

    幻翼托著她凌空俯視整座風祁山,逐漸西斜的太陽落在她肩膀上。

    順著太陽落向天幕的方向,她看到了風祁山邊境妖氣最為聚集之處,那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她收斂雙翼,悄無聲息降落在山林里。

    隔著面前一片朦朧濕霧與樹蔭,葉挽秋看到那洞口處守著一只鬿雀和一頭梟獍。

    兩妖正百無聊賴地坐著,面前躺著一頭已經被撕裂得血肉模糊的麋鹿尸體。缺失的腿和頭顱被他們拿在手里,有一口沒一口地啃。

    “聽說季家又選來了凡人做燈油,虎妖和他身邊的倀鬼都去等著從那變婆手里接人了。”鬿雀說著,朝地上呸出一嘴鹿毛,滿臉嫌棄,“畜生就是畜生,又難吃又麻煩。還得是那皮光肉滑的人吃起來才是上佳滋味。”

    “接到了新的燈油罐子,虎妖身邊又得多一個倀鬼了。那變婆還真以為自己找來了替死鬼,就能得到解脫了?”梟獍陰惻惻地笑著,眼神像是在回味什么似地瞇起來,語調惡毒,“只是委屈了咱們,有了燈油罐子就不能隨便下山找幾口像樣的吃食。哎,什么時候才能暢快地吃一場肉呢?”

    正說著,一條雞冠蛇從樹林里游竄回來,慌里慌張道:“壞事了,那燈油罐子跑了,虎妖他們沒接到人!”

    “跑了?!”鬿雀愣一愣,正準備回洞通報,卻被梟獍按住。

    他咧嘴一笑,丟開手里剛被吸干腦髓的鹿頭,臉上還沾著沒有干涸的血跡:“跑了正好。沒收到新的燈油罐子,咱們就能有理由下山去吃頓好的。等吃飽了再回來通報給白骨妖也不遲。”

    三妖簡短商量幾句,很快達成共識準備下山。

    然而一轉頭,下山路上卻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清麗無暇的潔白身影,正獨自攔在他們面前。

    “你是誰?敢這么來我們地盤,不怕死嗎?”鬿雀呲著牙警告性地問。

    “攔路人。”姿容明艷的少女回答,語調輕快,笑起來時越發顯得明眸善睞,顧盼生輝,“至于怕不怕死,那得看是誰會死了。我的話只有一句,沒有妖可以從我這里下山。”

    “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丫頭!”

    鬿雀怒吼著沖上去,被葉挽秋輕易側身躲過。隨風浮起的白袖看似輕飄如云,掃過他面門時卻帶著凌厲勁風,在他偏頭欲躲的瞬間便切下他一只耳朵。迸開的妖血被靈力隔絕在外,不染白衣。

    見旁邊雞冠蛇準備趁機游進樹林里,她抬手召出雪焰緊追上去。刀身寒光一閃間,那雞冠蛇先前還在活動,緊接著便身首分離,斷做血淋淋的兩條掉落在地。

    她踩著樹枝躍回路面,挽手一道劍花將雪焰收立在背后,剛斬殺了雞冠蛇的刀刃看著仍舊冷光湛然。

    “任何妖,休想下山。”她定定看著面前的梟獍與鬿雀,再次重復。

    梟獍全身緊繃地望著她,開始呼喚洞內同伴。一時間,大大小小數十只妖獸接連現身,眨眼功夫便將葉挽秋密不透風地包圍起來。

    “給我殺了她,剝皮割肉分了吃!”梟獍怪叫著沖上前。

    白金靈力猛然爆發而出,緊著是萬千紙偶飛舞盤旋,傾灑如一場干凈輕盈的白雪保護在葉挽秋身邊。

    她沉下心神,一人穿行在群妖中間,身法靈活,靈力強橫,竟然絲毫不落下風。

    雪焰在她手里像是活過來那樣,化作一道凜冽寒芒。刀身繚繞著燃燒的紅蓮花,劈開面前那頭狼妖時半點也不費力,只有勢如破竹的凌厲。

    眼看這群妖靈就要被斬殺殆盡,一道腥烈罡風忽然從洞中涌出,吹散了四周的紙偶。隨之出現的是一個生得半面骷髏,半面美人面的白骨妖怪。

    她捏住其中一只尚未來得及逃離的紙偶,白骨森森的手指掐碎了它,白金靈力從它身軀里散溢而出。

    她驚訝一瞬,旋即將目光定格在葉挽秋身上,只能一半的妖艷紅唇詭異地翹起:“好特別的靈力氣息。能讓死物擁有生命的渾厚創生之力,我可只在有關始祖神女媧的傳說里才聽到過。小姑娘,你是哪里來的?”

    “我不朝死尸自報家門的。”葉挽秋回答,臉上笑容靈俏燦爛,“只爛了一半的也不行。”

    白骨妖臉色一變,甩開手中殘損的紙偶徑直朝她撲來。

    幽青妖力與白金靈力對抗到一起,霎時震開層層強風,將周圍樹林一排排削斷沖碎開。整座風祁山西面像是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的翡翠水潭,滿山綠樹搖晃不已,雀鳥驚飛。

    對峙間,無數紙偶在葉挽秋的操控下凝聚做一只展翅飛翔的重明鳥,氣勢洶洶朝白骨妖俯沖下去。

    見勢不妙,白骨妖連忙收手躲避,卻還是被困進了紙偶化作的白色牢籠里。

    葉挽秋抓住機會用雪焰朝她胸口刺去。蓮花與光輝同時爆發開,將扔想負隅頑抗的白骨妖震飛跌落在地,最后掙扎幾下便再也不動了。

    要想真正滅殺妖族,就必須毀掉他們的妖骨。

    于是葉挽秋飛回地面,一步步朝她走去,準備徹底了結對方。卻沒想到,那妖怪竟然還沒死透,只是重傷以后裝死等待時機想要反擊。

    即使葉挽秋的反應速度已經很快,但還是被白骨妖抓破了身上衣服。原本規整系好的云絲腰帶瞬間松散開,腰間的傳音鈴也滾落出去,掉下山崖。

    她橫過雪焰護在心口前,攔住了白骨妖意圖一舉想要洞穿她心臟的尖利骨爪。面前的白骨妖猙獰的臉龐,骷髏眼里亮起鬼火,美人面因為憤怒而扭曲得格外可怕。

    這時,那白骨妖好像在她身后看到了什么。半邊還有皮肉的臉龐忽然一僵,緊接著眼睛里便露出了清晰到深刻的極度恐懼,甚至直接收手就跑。

    葉挽秋沒有回頭,也沒有任何猶豫,徑直將雪焰朝她拋擲過去。鋒利長刀一舉洞穿白骨妖的胸口,刺斷胸骨,將她瞬間釘死在一顆參天大樹上。

    紙偶們飛舞著將雪焰從樹上拔出來,乖巧遞回葉挽秋手上。

    她摸了摸光潔依舊的刀身,回過頭,意料之中看到了正站在自己身后不遠處的哪吒。

    “不是說監審官不能插手試煉嗎?”她笑著朝對方揮揮手。

    “我沒動手。”哪吒走過來。

    他看了看地上那些橫七豎八的妖靈尸首,然后又看向葉挽秋。原本淡然的眼神微微凝住一瞬,然后又不動聲色地移開。

    腰帶與外袍被白骨妖抓破后,她身上的衣服一下子變得有些凌亂。松散的衣領下微微露出一截細細的肩帶,鎖骨明晰,膚白細膩如冰雪。霧一樣半透明的白色紗衣半遮半掩著,只輕輕掃一眼便是格外活色生香。

    葉挽秋沒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狼狽,只收了雪焰道:“這妖怪看到三太子都嚇破膽了,哪還用得著動手。”

    哪吒沒接話,只順手將混天綾從自己身上取下來,遞給她:“這里就是季家家主說的地方么?”然后便走向那處洞口。

    他沒直說她衣服亂了的事,開口提起的也是別的。所以當葉挽秋拿過混天綾時,還有點奇怪為什么。

    但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她頓時明白過來,于是立即整理好衣服。混天綾像是有自我意識那樣主動繞上她的手臂化作紗帛,接著又纏在她纖細腰間當做束腰,漫開清晰的蓮香味。

    她跟著哪吒走進洞府,兩人在里面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六斗轉命燈的蹤跡。

    “看來那位季家家主是特意讓我來這里,原本打算把我送給這些妖怪當晚膳的。”葉挽秋說著,忽然意識到不對,“糟了!”

    “怎么了?”哪吒看著她。

    “剛才我聽到雞冠蛇妖來報信,方茹從季祖公廟不見的事他們已經知道了。如果這里不是妖族的大本營,那怕是會有其他妖怪聽了消息去鎮上抓她!”

    說完,兩人立刻離山趕回鎮上。

    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等他們趕到方茹家時,看到的只有遍地狼藉,房屋內空無一人。

    葉挽秋到處找不到人,下意識想要去摸腰間的另一對傳音鈴,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剛才和白骨妖的打斗中,傳音鈴已經被弄丟了。

    她不死心地繼續找了幾遍,又出門來到鄰居家,詢問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怎么方茹家的人一個都不見了。

    鄰居老人皺了皺眉,滿臉漠然的厭惡:“方茹從神婚儀式里逃走,還想和全家一起偷偷溜出鎮去。山主發現后,派來使者將他們全家抓住,帶去城門口燒死示眾。”

    “你說什么?!他們被燒死了?”葉挽秋愣在原地,整個腦海空白一片,緊接著涌上心頭的便是強烈的怒火。

    她沒有再和對方多說什么,而是直接和哪吒又趕去了城門口。

    此時刑場上的火焰才剛剛熄滅下去,所有人都圍在那幾具焦黑的尸體旁邊,面色畏懼,竊竊私語。

    葉挽秋穿過人群來到最前面,看著面前這一幕,頓時如同被兜頭淋了一身冰水那樣渾身發冷,連指尖都因為憤怒而控制不住地輕微顫抖著。睜大的清黑杏眼中再無半點平日里的瀲滟眸光,幽亮銳利得驚人。

    過于相似的場景同樣也沖擊著哪吒的記憶。

    被妖魔欺壓,無力反抗的城民。

    被選做祭品拿去交換的無辜生命。

    明明已經逃離卻又被抓回來,最后在同族人面前被殘忍殺死的少女。

    這里簡直就是另一個陳塘關。

    他顰起眉峰,不斷克制著心中升騰蔓延的激烈怒意,腕間金環清凌凌地嗡鳴旋轉著,掌心神火燃起又熄滅。

    眼看忽然出現兩個與周圍鎮民反應截然不同,容相氣質皆是不染凡俗的陌生面孔,守在刑場邊的幾個人傀立刻警覺起來。

    他們走上刑臺,居高臨下地呵斥葉挽秋他們立刻離開,否則就將他們也一塊綁著燒死。

    她抓住哪吒剛抬起的手,聲音緊繃著怒火道:“這是我的試煉,三太子還是交給我吧。”

    說完,葉挽秋足尖點地飛躍上刑臺,雪白紙偶鋪天蓋地而出,很快將其中幾個人傀生擒在地。

    雪焰帶著燃燒的蓮花虛影出鞘在手,刀尖直抵為首那個人傀的咽喉。

    她厲聲質問:“是那個山主派你們來的?他在哪兒?!”

    人傀冷笑著看著她:“你又是誰請來的幫手?方茹一家?他們還真是膽子不小,居然敢違抗山主,也不怕連累鎮上其他人,真是該遭報應。”

    葉挽秋憤怒地調轉雪焰,用刀身猛地打在他臉上,刀背割開一道冒著妖氣的傷痕:“山主在哪兒?不說我就殺了你!”

    人傀低頭在肩膀上蹭一把傷口。這是個普通人才會有的習慣性動作,但他已經不是凡人,被割傷皮膚也不會有鮮血流出。葉挽秋懷疑他才剛被妖氣浸染成人傀不久。

    “神婚儀式可以用來交換這個鎮子上的人想要的安寧生活。有人破壞了規矩,就得付出代價。”他說著,朝周圍人群大喊,“趕走他們,否則山主也會懲罰其他人!”

    眾人猶豫幾秒后,紛紛聚攏上來,叫喊著,哄鬧著。還有一些人直接跑上刑臺,準備將葉挽秋粗暴地拖拽下來。

    然而還沒等有誰真正碰到她,哪吒已經先一步站在她身前,一把握住那人伸出來的手將他反推回去幾步。

    金紅火苗從他指尖燃燒起來,化作一片薄薄焰光包圍在他們四周,猛地亮一瞬嚇退所有意圖上前的人,然后又逐漸熄滅下去。

    葉挽秋驚訝地抬頭看著哪吒。

    少年本是秾艷的側臉,在掌心火光映照中顯得格外清冷,一如他開口說話的聲音,又冰又冽:

    “不準碰她。”

    第三十四章、交心

    發現這兩個鎮外來的陌生人都不是等閑之輩后, 剛剛還被煽動著叫囂要將葉挽秋和哪吒趕出去的人群一下子變得格外安靜。

    “全都離開這里。”哪吒再次開口,墨黑鳳眼里是一片冰涼冷硬的凌厲。

    人傀還想怒罵什么,被葉挽秋用紙偶封住嘴巴。

    眾人躊躇片刻后, 開始慢慢散去。

    他轉頭睨視著地上動彈不得的人傀,聲音極冷:“你說的山主, 其實就是已經死了的妖族少君燎淵, 還有他盤踞在此的部下?”

    紙偶松開人傀。他沒回答, 只瞪著眼睛看著哪吒。

    “燎淵就是本座殺的。”哪吒講得直白,“現在給你兩個選擇, 要么主動交代妖族的藏身之處,要么本座動手讓你張嘴說出來。但如果是本座自己動手, 那等你說完以后, 當初本座怎么殺的燎淵就會怎么殺了你。”

    他說著, 手中火苗跳躍著擴大,隱隱映亮人傀眼中掩飾不住的驚恐。

    葉挽秋拉了拉他的衣袖,聲音很輕,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三太子, 還是我自己來吧。謝謝你。”

    說完, 她走向人傀。

    意識到情況不對的人傀開始奮力掙扎,大喊大叫著自己是山主的使者, 敢傷害他的人都會被山主懲罰報復。

    “若真是這樣, 你可就非死不可了。”葉挽秋伸手喚出無數花鳥飛舞的紙偶, 看著他的眼神里浮現著清晰恨意,“我倒要看看,你的山主是不是真的會為了救你而出來。你可千萬祈禱他一定要現身, 不然受罪的就是你了。”

    言罷,她剛要揮手放出紙偶, 那人傀先一步嚇破膽,連連哀求說自己愿意交代。

    “那是一處妖瘴聚集的地方,就在風祁山……”人傀說到一半,脖頸上的紫色花紋忽然活動起來,瞬間長出無數尖刺洞穿他的咽喉,切斷了他還沒說完的話。

    葉挽秋驚一瞬,連忙想要救回對方卻已經來不及。

    哪吒蹲身.下來看了看那些尖刺,認出:“這是妖族的禁秘術,只要涉及往外透露某件事就會立刻發作,殺人滅口。”邊說邊轉頭掃視一遍其他人傀,“他們身上也有,都沒有用了。”

    一聽到自己沒有用這個評價,另外幾個人傀立刻開始磕頭求饒。

    紙偶與火焰蓮花同時吞沒了他們。

    哪吒收回手,看著她:“接下來你要怎么做?”

    葉挽秋看著旁邊幾具焦黑恐怖的尸體,默默許久,最后說:“我想先把他們一家帶出鎮去,好好安葬。”

    否則這座鎮上根本沒有人會愿意,也不敢為方茹一家收尸。他們生前經歷了這么多痛苦,死后不應該這樣沒有體面地被隨意拋棄在這種地方。

    方茹提起過她喜歡天氣晴朗的日子。葉挽秋就將他們一家安葬在能夠看見每天日出景象的山頭上。

    安頓好一切后,她獨自坐在山崖邊,眺望著不遠處的風祁山和它腳下的城鎮有些發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哪吒走到她身后靜靜看了片刻,坐下來:“你是在想方茹的事么?”

    葉挽秋沉默一會兒,回答:“我走之前給了她傳音鈴,告訴她如果有什么危險,我會盡快趕回去幫她。可我沒做到。”

    “但這不是你的錯。”哪吒說完,垂眸思考幾秒,又補充,“傷害他們一家的是妖族,你不能把什么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

    她眉尖微顰:“我知道,但是……”

    這話好熟悉。

    葉挽秋回想須臾,清澈杏眼忽然睜大了望著他:“等會兒,這是我之前對你說的……”

    而且是在那些與陳塘關有關的夢里。

    她一下子意識到,原來在那些夢境里,兩人真的是意識相通的。

    “為什么會這樣?”葉挽秋第一次感覺到驚恐。但同時她也覺得有些奇怪,按理說出現這種離譜又詭異且關系自身的情況,哪吒不應該還這么平靜。

    于是她反應過來:“三太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已經度過了那段抓狂的時期。

    哪吒默認著看了看她。葉挽秋不怎么抱希望地又問:“沒找到原因是嗎?”

    見他略微點頭著嗯一聲,葉挽秋伸手摸摸自己眉心間的紅蓮印,思索半晌,開始主動朝他說自己小時候的各種事。不過因為她這三百年來都沒怎么出過百花深,所以說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哪吒已經在過去祈愿里早就看到過的。

    對上他像是不解的安靜眼神,葉挽秋抿抿唇解釋:“我是覺得,既然我知道了你小時候的事,那我也得告訴你我的事,這樣會比較好。”

    但其實他早就知道了。

    哪吒垂下視線,想起過去三百年間的無數祈愿。

    十天一見,三百年整,那是相當繁雜又漫長的一段段記憶。可當葉挽秋說到它們時,哪吒發現自己居然能很迅速地找出相對應的那段回憶起來。

    “……然后我就想著,要不找點什么……”

    葉挽秋絮絮說著,自己都有點想不起小時候那些過于瑣碎又單調的細節,可哪吒卻很自然地開口替她接了下去:“要不找點你最喜歡的苕絲糖。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有這個糖就能很快好起來。”

    氣氛短暫地凝固一瞬。

    葉挽秋滿臉茫然地抬起頭。

    身旁少年坐在遍地暮光中,從眼神到表情都是淡漠的,那張艷華灼麗的臉孔明明不是第一次見,可她卻覺得自己好像才剛認識對方:“三太子怎么知道?”

    她回想起哪吒在百花深剛醒來那天,她還不知道他沒有味覺所以不愛吃什么東西。但那時候,他的確是讓掃晴娘將她最喜歡的幾樣菜又放回了她面前。

    她一直以為只是巧合。

    這次,哪吒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望著面前越來越孱弱的落日余暉靜默片刻,擱在膝頭的手微微握住又放開,似乎是考慮好了什么。

    然后,他過偏頭,同樣注視著對方回答:“因為一直以來,你送給我的那些祈愿里,每一絲都有一段你的記憶。從你小時候開始。”

    葉挽秋呆愣幾秒,意料之中地瞪大眼睛看著他,甚至有點不知所措。

    其實哪吒沒打算將這件事說出來的。

    一是因為麻煩。畢竟這件事太特殊,說出來以后很可能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牽扯與關聯。

    二是因為這件事關系到他的命脈弱點,所以不愿示人。

    但現在,他忽然挺想知道葉挽秋會有什么反應。

    如果是要從此切斷這樣的祈愿聯系,那也挺好的。終究而言,變數不穩是兵家最忌諱的情況之一。尤其這件事并非可以由他全部控制,所以早斷早放下也好。

    哪吒這么想著,絲毫沒意識到,他這樣拿著自己最隱秘的弱點,去試探葉挽秋一念之間那個選擇的行為,表面看起來有多冷靜,骨子里其實就有多偏激。

    他看著對方,面上半點不顯任何多余神情,依舊是一片淡漠而專注的平靜,只耐心等待著她的反應。

    甚至某種程度上,他還有點期待葉挽秋從此以后不再對他許下任何祈愿。

    越是難以斬斷的聯系,越是容易后患無窮,這是他在陳塘關以曾經的血肉之軀作為代價而學到的東西。所以他從來都是態度決絕,先劃清界限的那一個。

    但在這件事上,也不知道為什么,哪吒感覺自己無法像之前那樣清晰明確地做出決定,索性還不如將這個選擇權拋給葉挽秋。

    片刻后,葉挽秋終于消化完了這句字數不多,但信息量巨大的話,然后緩緩點頭道:“那我們這算是扯平了?”

    哪吒愣一下,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

    但無法否認的是,在她說出這句話的瞬間,胸口深處有個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地方,忽然不自控地松懈開,柔軟得像是一個幻覺。

    她接著又淺淺笑下,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而且我覺得,夢境相通這件事,搞不好哪天又會發生,也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能解決。要不我回頭勤快點,多送點祈愿給三太子,就當是我提前賠給你。”

    “你就只是這樣想?”

    “也有點遺憾別的。”

    “什么?”

    葉挽秋伸手勾開被暮風吹到眼前的發帶,隨口回答:“遺憾只是扯平,不然我還能趁機打聽打聽三太子的其他事。”

    一句玩笑話而已。

    哪吒卻停頓幾秒,移開視線問:“你想知道什么?”

    她微微眨下眼,一時半會兒還真沒想好要問什么,目光無意間落在他單獨只戴左耳的耳飾上。金色的圓環大氣洗練,與本身膚色的冷白形成極強反差。

    她忽然有點好奇地問:“三太子為什么只戴一只耳環?”

    “小時候就這樣。”哪吒回答,“陳塘關舊時處于苗疆,蜀地結合之處,與聚居在外的少數民族常有接觸。城內百姓與王朝稱呼這些少數民族為僰人,他們當中的許多男子就會這樣戴。”

    “可三太子并不是僰人?”

    “的確不是。不過在其他人看來大概也沒什么區別。”

    葉挽秋思索片刻,回想起在那些夢里的過往,于是很快懂得了他的意思。

    作為堅持要反抗東海龍族的異類,哪吒在陳塘關民眾的眼里也是如僰人般怪異,不可理喻,絕非善類,是需要被驅逐的存在。

    知道別人是如何看他以后,他非但不想低頭,反而干脆戴上象征自己就是異類的耳環。簡直是十足十的叛逆個性,也是年幼時的孩子氣心態驅使。

    至于為什么現在也如此,也許只是單純習慣了。

    也許是因為這種格格不入直銥椛到他以蓮花化身,脫離凡塵入了神界后也沒有得到多大改變。許多仙靈仍然是對他又畏又怕,且厭惡他這不管誰都親近不了,更別談什么情面往來,又向來恣意慣了的個性作風。

    不過葉挽秋猜測可能兩者都有。

    “謝謝三太子。”她忽然說。哪吒偏過頭,視線籠罩著她。

    “我知道你肯定不愛跟別人說這些的,會跟我說這么多,還順著我的話接,也是因為知道我在為了方茹一家的事而難以接受。”她說著,轉過身子正面對他,眼神清澈而坦然,“真的很謝謝你。”

    見她如此真誠直白地感謝,哪吒安靜一會兒,反倒把目光移開了,只淡淡道:“沒事就好。不過經此一事,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

    “你已經發現,作為使命要去保護的凡人與人間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很多時候,也許是被迫,也許是天性使然,他們對自己人的殘忍程度其實絲毫不比妖魔心軟。”

    “你會有動搖么?”他問。

    葉挽秋認真考慮半晌,然后堅定搖頭:“不會。”

    “就像三太子你說的,凡人并非十全十美,會發生這樣的事其實是意料之中。而且別說是凡人,就算是仙神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也時常免不了有自己的私心。何況,既然享了仙神之名,就必須同時擔起保護世人的責任,這是我從小就有的信念,并不會這么輕易就動搖。”

    少女說這番話時,臉上每一分神情都是純粹而坦誠的。哪吒安靜望著她,眼神微不可查地閃動一下,原本的清冷融做薄薄柔和。

    大約是因為她在這次試煉中所經歷的事,與哪吒自己曾經在陳塘關的過往太過相似的緣故,他對葉挽秋所做所想的關注程度尤其高。

    哪吒發現,雖然她的個性看似和自己截然不同。但在面臨著相似的事時,他們兩個的想法與理念卻又表現出格外驚人的一致,好像兩人在骨子里就有著某些不易察覺的共性。

    這種仿佛找到同類的微妙觸動感讓哪吒有些意外,也不自覺想詢問更多。

    “只是。”她說著,又忍不住嘆口氣,“這些道理我雖然都明白,類似的事也聽過無數次。但真正親眼看見凡人相互殘殺只為自己活命還是第一次,也的確會覺得很難過。”

    “人之常情而已。”哪吒不帶情緒地評價道,態度冷靜到有些漠然的地步。

    想來也是,他是名震六界的天宮戰神,幾千年在戰場上縱橫來往,什么樣的殘忍丑惡沒有見過。

    但他仍然堅定不移繼續著自己的職責。

    “三太子,你有過動搖的時候嗎?”葉挽秋忽然問。

    哪吒沒有否認:“很小的時候有過。”

    他說很小,那就大約也是和葉挽秋現在一樣,第一次親眼看見人為了活下去,能對同類殘忍到什么地步的時候。而更悲哀的是,這種事在當年的陳塘關似乎很平常。

    “那你……是怎么想通,又堅持走到如今的?”

    哪吒沉默須臾,沒有直接解釋,而是忽然起身對她說:“走吧。”

    “去哪兒?”葉挽秋沒明白。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想通的么?”哪吒看著她,“今日是民間工匠祭祀太上老君的日子,有個地方,你去看了就知道。”

    葉挽秋眼睛一亮,接著又有點猶豫:“可是試煉還沒結束,按照規矩,不是不能隨意離開試煉之地嗎?”

    哪吒極淺地笑下,明明是語氣不變的話,聽起來卻格外傲然:“既然天帝和長生大帝選擇將這場試煉交給我監審,那他們也該早就想到,合不合規矩自然一切由我說了算。”

    畢竟他自己就從來不是會乖乖遵守規矩的類型。

    葉挽秋望著暮色余燼里的少年,微微怔愣片刻后,又掛起一個明艷活潑的笑:“好。我們去哪兒?”

    “跟我來。”

    他們離開風祁山,沿著黃河往北沒多久,來到一座正在舉辦熱鬧慶典的城鎮。

    此時天色向晚,夜色籠罩下的大地顯得格外深沉而遼遠,幾顆疏星與銀亮細彎的月亮懸掛在深藍如絲絨的天空上。

    空地里聚集著大片來往忙碌的人群,場地中央搭著一座雙層花棚,五方掛上不同色彩的旗幟。棚上鋪滿了新鮮采摘的柳枝,掛著煙花鞭炮與起貨。中間還立著一根六米多高的老桿,將整個花棚拉長到三丈有余,看起來極為喜慶且氣派。

    旁邊放著一座正在轟鳴冒煙的熔爐,大風閘推送著生鐵化作一爐子金紅滾燙的鐵汁不斷翻滾。廣場外有剛結束了一天忙活的鎮民正不斷涌來,紛紛駐足觀賞即將開始的祭神表演。

    人群嘈雜喧鬧,葉挽秋和哪吒走在中間,不住打量著這里的一切,滿臉好奇。

    路過那臺正在燃燒的熔爐時,她忍不住湊近哪吒問:“為什么還要融鐵?這是要準備做什么?”

    “這是為了打鐵花,工匠祭神的活動之一,祈求全年平安,興意興隆。”

    哪吒解釋:“在凡間,花棚一體象征一元,棚設兩層意為兩儀,四方為四象。”

    “那……上下兩層錯開的八個角,就是指八卦?插在周圍的五色旗……是代指五行?因為五行生萬物?”葉挽秋嘗試猜測。

    “是這樣。”

    她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緊接著便聽見旁邊帶著頭巾,腰系紅布,光著膀子的老師傅忽然中氣十足地高喊一句:“開爐起禮——!”

    人群一下子沸騰開,都在激動期待著第一片鐵花的到來。

    隨著已經被融做鐵水的汩汩金紅被倒入打花者手中的柳木棒,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帶花棚下,用右手的下棒運起巧勁猛地擊打出去。

    炙熱滾燙的鐵水被瞬間拋打至幾丈高的半空,化作撕裂夜空的萬千星火,怦然綻放。

    無數赤金發亮的火光穿過花棚,點燃棚上的煙花爆竹,掀起再一波更高更燦爛的光焰海洋在空中瞬間迸濺開。

    鐵火花如燃燒的流星瀑布不斷墜落,灑滿大地,天空中有各色煙花團團盛開。斑斕光海彼此交織呼應,鋪天蓋地墜落下來,好像抖散了一整個銀河的星辰落向凡間,將黑夜點亮如白晝絢麗。

    這是真正的火樹銀花不夜天。

    葉挽秋被眼前這這一幕幕震撼住,片刻間竟然有些說不出話。

    她看著那些手持柳木盛有鐵水的打花者,來往反復地穿行在火流星雨中。一片接一片,一捧接一捧。

    冷卻后的鐵花落在身上依舊滾燙無比,隨時有被燒傷身體的危險,落在地上的時候像是下了一場急促又密集的黃金雨。

    但他們依舊毫不退縮,在周圍人群的陣陣叫好歡呼中,打出一簇更比一簇高的耀眼鐵花,引燃上層更多的煙花升空。整片空地都被這片震撼到極致,也危險到極致的美麗照亮。

    眼見現場氣氛已經被鐵花與煙火迅速推至最高點,舞龍表演者們立刻上場,為整場祈福活動更增色彩。打花者們也趁此機會輪換了一批,將開場的那幾個人換下去休息,涂點膏藥。

    葉挽秋拉著哪吒穿過熱鬧人群,來到那幾個下場的打花者身邊,看見他身上新新舊舊的傷疤,不忍心地問:“你打鐵花受了這些傷,怎么上去之前也不穿件衣服擋一下?”

    那年輕男人回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笑:“織布不易,棉花更是價貴。我媳婦給我做件衣服很辛苦,每次都得熬上幾個大通宵才行。要是打一場鐵花就給燒壞了,那我可舍不得,還不如不穿了,就這么上。”

    葉挽秋一愣,聽到他繼續不太在意地說:“傷嘛,咱們學打鐵花的人,剛開始總會有許多的。涂點山里采的草藥,養幾天就好了。等我打鐵花的手藝能像我師父那么嫻熟,就不會再被燙到了。”

    旁邊幾個少年也嘻嘻哈哈附和著,說不能就這么把娘親做的衣服弄壞了,大家都是這么光著上身就去打花的。

    還有一個似乎格外靦腆,見到有陌生的漂亮少女過來,頓時臊得滿臉通紅,連忙拿起外套將自己遮住。還沒來得及處理的燙傷被粗布一蓋一扯,疼得他齜牙咧嘴。

    旁邊的同伴見他這幅沒出息的樣子,紛紛笑著調侃他這是害羞成小姑娘了。

    葉挽秋微微笑下,摸出一瓶百花深帶出來的靈藥遞給他:“這是我家醫堂做的藥,涂在身上很快就能好,你們都試試。”

    少年猶豫一會兒,烏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臉色更紅地接過來,吶吶道:“多謝小姐。”

    “為什么要做打鐵花這么危險的活兒?”她問。

    “家里沒錢,農田又被前兩年一場山洪沖毀了。”旁邊的少年回答,“打鐵花能賺家用,逢年過節有表演,師父會多給我們一些,這樣我就能付我姐姐的藥錢了。”

    其他幾個人競相點頭,說的都是差不多的原因,聽得讓人心酸,可他們臉上卻帶著滿足的笑容。

    “我現在能養得起家,就很好了。”他們說。

    “我……”握著藥瓶的少年停頓片刻,鼓起勇氣說,“我聽說打鐵花就是給天上神明看,讓他們能聽到我們心愿的。”

    “那你的心愿是什么?”葉挽秋問。

    少年咬住嘴唇,第一次抬頭直視著她眼睛,鄭重回答了她的問題。

    這時,慶典已經進行到最熱烈的時候。幾個剛休息不久的年輕打花者又被小師弟叫去,準備打最后一場鐵花算作隆重收尾。

    葉挽秋站在原地,看著不斷升起的漫天金花,回想著那少年剛才說的三個愿望,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哪吒為什么要帶她來這里。

    少年說:“我有三愿。”

    鐵花如金泉噴發沖上天空,散開滿眼灼灼燦爛,像是神明賜下的祝福保佑著這里的每一個人。

    “一愿國泰民安,再無戰亂,不會再有人和我一樣因為戰爭而失去父兄。”

    也許凡塵就是一片黑夜,但這世上總有許多人的心,就如同這鐵花一樣光明熱烈,溫暖美麗。仙神下界庇護凡間,也是為了庇護這些難能可貴的,獨屬于人心中最純粹善良的一面。

    “二愿風調雨順,人人得以有糧可吃,有屋可棲,有衣蔽體。”

    看著眼前的燦爛火雨,葉挽秋忽然在心里涌起一股沖動。

    她想要和周圍歡聲笑語的人群一起,沖進那片光與火的海洋里。去真正切身體會他們作為血肉之軀的凡人,在塵世間所體會到的所有愉快、痛苦、希望、絕望,以及永恒不變的,為了明天而用力生活下去的堅韌勇氣。

    這才是人間最大的魅力。

    看著那些滾燙火雨紛繁墜落,周圍人都在笑著躲避。而葉挽秋卻仰起頭站在原地,任由暴雨般的光焰朝自己密密麻麻籠罩下來。

    一道薄艷鮮紅的緋紗不知從何處延伸而來,輕輕垂蓋在她身上,將所有火光與她隔絕開,只留滿眼盛大的燦爛給她。

    很熟悉的蓮花香氣,還有這很熟悉的紅綾。

    葉挽秋愣神兩秒,驀然回過頭,伸手輕輕掀起這蓋頭似的軟鍛,在遍地金雨中看到了正站在她身后不遠處的哪吒。

    最后一捧鐵花也墜落下來,化作星芒萬千明滅在兩人周圍。一時間,恍若天地倒錯,星空延伸到他們腳下閃爍發光。

    少年隔著層層光與焰的幕簾,和她視線相接,鳳眼沉靜清黑,一身紅衣站在那里恰是仙神降世,庇佑眾生。

    “三愿……我與我愛的人,能長相廝守,白首到老。”

    第三十五章、反擊

    回到風祁山下小鎮的時候, 已經是夜色垂濃時分。

    葉挽秋站在城門口,抬頭望著面前燭燈點點的小鎮,聽到哪吒問:“接下來打算怎么做?”

    “我白天去過季家。”她說, “他們家簡直就是個吃人的金玉窟窿,遍地怨鬼, 氣運孱微。如果我沒猜錯, 他們家修建季祖公廟, 根本不是為了什么紀念祖先,而是為了給妖族收集人間香火信仰。”

    “而且他們家的財富能積累到如此地步, 必定與妖族脫不了干系。若是想要問出燎淵尸身所在,恐怕還是只能去問那位季家家主才行。”

    哪吒聽完, 眼中神情波瀾一瞬,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讓他厭惡的東西, 眉尖皺了皺,薄朱嘴唇緊抿著。

    “怎么了?”葉挽秋不解地問。

    “沒事。”他很快抹掉剛才的淡淡情緒變化,又問,“只不過在去季家之前, 你有沒有想好, 若是那人始終不肯開口說真話,你要怎么撬開他的嘴?”

    葉挽秋一時間沒能立刻回答上來, 只能眉心微皺地沉默著。

    哪吒對她這樣猶豫不決的反應毫不意外。

    畢竟她才剛出百花深接觸人間不久, 雖有一顆赤子之心, 真誠善良。但在面對這種巧偽趨利,奸詐殘忍的卑劣之人時,她本性里的心慈與柔和反而會成為一種阻礙。

    不過哪吒也沒打算開口建議她什么。

    他直覺葉挽秋自己會找出合適的辦法, 而且也挺想知道她究竟會怎么做。

    果然,在凝神思慮許久后, 葉挽秋忽然抬起頭,明媚杏眸中眼神堅定:“我們去季祖公廟。”

    明白她已經這是作出決定,哪吒便半點也沒多問其他,只略微點頭同意道:“好。”

    再次來到這座不知吞吃了多少年輕女孩的妖族廟宇,葉挽秋不由得回想起方茹的臉,心中原本平復下去的怒火再次升起。

    她抬手喚出雪焰緊握在手,照面一道凌厲劍氣橫掃過去,將那厚實森嚴的大門劈開成兩半。

    白金靈力托著無數花鳥紙偶擴散游旋,將周圍雕刻著妖怪面相的立柱全都擊碎得七七八八。原本看似莊嚴的廟檐被打碎,散做一地金貴閃耀的狼藉。

    守廟人聞聲出來瞧見這一切,頓時呆若木雞,好半天才回過神,連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大……大膽!你,你是哪兒來的?竟然敢破壞季家神廟?!”

    “是我干的,怎么了?”葉挽秋眼睫輕垂著側視對方,“這妖廟對那個所謂的山主很重要吧?你有空在這兒跟我多費口舌,還不如立刻讓季家家主過來見我。要是再不跑快點,等他們來了,就只能收拾這一地的破爛渣滓了。”

    那人大驚失色,但又見這兩人本事非凡,自然不敢獨自上前阻攔,于是連忙轉身就跑向季家去找救兵。

    沒過多久,又有幾人提著燈朝這里結伴走來。

    哪吒敏銳回頭,發現他們都是白天在城門口刑場上見過一面的鎮民。有幾個尚且青稚的少年少女,也有與方茹父母年紀相當的中年人。

    看見葉挽秋在破壞這間廟,他們先是滿臉震驚,繼而神情激動地跪地感謝。

    原來他們都曾經被季家和妖族聯合壓迫,強行搶去了家中親人獻去做神婚新娘,卻又自知無法反抗,這才不得不忍氣吞聲至今。

    其中有個女孩更是一邊哭一邊哀求:“下午傳來神婚儀式失敗的消息,季家又派了好多人在鎮上搜尋,抓了我姐姐去頂替。求求兩位上仙,救救我姐姐,救救她吧!”

    葉挽秋想了想,立刻意識到那是在她剛從季家莊園出來,被騙去息靈峽附近滅殺那一洞妖怪時發生的事。

    “這人還真是算計得靈光。”她冷冷道。

    但眼下沒有找到燎淵的藏身所在,只能先毀掉這座廟,斷絕他們的香火來源。失去凡人信仰保護,所修非正道的妖將會極大地受到人間氣運影響,到時候他們就不得不現身出來。

    因此只要能活捉到一個妖,哪怕季家家主不肯開口,她也能問出藏身地。只是這中間還有一定時間間隔,再加上他們已經又擄走了一個少女,得加快動作才行。

    想到這里,葉挽秋揮釋靈力,耀眼光輝乍然亮起,瞬間將整個季祖公廟的正面墻壁全部推碎在地。

    其他鎮民見狀,也紛紛開始相近辦法幫忙一起砸毀廟宇,為自己慘死的親人報仇。

    高懸在上的妖面石像被紙偶們推倒下來,被雪焰帶著金紅光華一刀砍斷脖頸,震碎石身。燈籠從廊檐掉落下來,點燃周圍的草木化作熊熊大火。

    哪吒站在門欄外,看著葉挽秋正將那些擺滿香爐的供桌與石臺上的妖鬼像,一口氣全部掀翻,斬斷,砸爛。

    火焰跳躍著繚繞在她身邊,照亮了她眼中的怒氣,以及毀掉石像時的決絕神情,也將她此時的模樣直接烙刻在了哪吒眼里。

    他好像一下子看到了當初在陳塘關龍王廟里,不顧眾人反對,毅然砸碎了龍王神像的自己。

    那時候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哪吒望著葉挽秋,墨黑鳳眼里的神情專注到極點。

    那時候在龍王廟里,近乎發泄似地摧毀著周圍所有一切時,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一朵蓮火從他手中升騰起來散向四周,瞬間吞并了周圍所有石像,點燃了四方懸掛的絲綢帷幕,蔓延向那些畫滿鬼怪的可怕壁畫。

    葉挽秋回頭,滿臉詫異地看著他,聽到他開口:“我幫你。”

    她愣一愣,不確定哪吒是不是真的在對自己說話。因為他剛才的聲音實在太輕,聽起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或者是在對著某個她看不見的幻覺講話。

    但這里只有他們兩個。

    “怎么忽然……我是說,這樣沒有破壞規矩嗎?”葉挽秋眨眨眼。

    “不為什么,高興。”哪吒笑下,臉上難得展露出與他外表極為相符的鮮活少年氣,被火光映照得張揚又恣意,像極了他小時候的銳氣凌人,“何況,有沒有破壞規矩是我說了算。”

    說完,他抬起手,腕間金環化回乾坤圈飛旋而出,很快毀掉了這間供香正殿的幾根支撐立柱,穿透頭頂森嚴壓抑的殿頂。

    有素清月光從被打破的地方微微照亮進來,指引著葉挽秋看向殿宇中僅剩的一座高大妖像,將它滿身金玉珠寶照亮。

    雪焰帶著白金光輝直直刺穿妖像頭顱,兩顆夜明珠做成的眼睛頓時被擊碎成遍地灰屑,飄零到剛剛趕到的季家家主面前。

    他看著已經被毀得不成樣子的正殿,頓時暴跳如雷,一張慘白病態的臉猙獰得尤為可怕:“居然敢……居然敢破壞神廟,給我抓住他們!”

    話音剛落,眾多家丁與人傀便齊齊吼叫著沖了上來。

    葉挽秋伸手虛攔一下哪吒,躍空踩上面前一個家丁的頭頂,將他直接踢暈在地。

    她一身雪色衣裙旋綻如花,袖風帶出無數紙偶飛撲過去,將所有血肉之軀的凡人都壓制在地上無法動彈。

    見狀,幾個人傀立刻聯手朝她包抄過去。

    然而葉挽秋的速度比他們快得多。少女腳步點轉間,那些人傀只覺眼前一片白影翩躚繚亂,幾番嘗試下來,連她的袖角也沒碰到就被靈力擊中要害,最后全都倒在地上。

    季家家主見勢不妙,立刻將剛才跑來通風報信的守廟人一把推出去抵擋,自己則慌不擇路地朝門外跑去。

    葉挽秋看見后,立刻取下頭上發簪,力度精準地朝家主逃走的方向扔去。鋒利簪尖貼著他的脖頸擦出一道血痕,穩穩刺進他面前的石柱里,嚇得他腿一軟便當即跌坐在地。

    此時,整座季祖公廟已經被燒光得只剩最后那尊滿身金玉的妖怪像,雪焰貫穿著它的頭顱。

    葉挽秋和哪吒從里面走出來,看著地上拼命求饒的男人。

    她冷著嗓音開口:“山主在哪兒?你們今天抓走的那個女孩是不是給他了?”

    他遲疑著,一雙深陷在眼窩里的渾濁眼睛陰惻惻地轉了轉,正想開口,卻被哪吒打斷:“這廟已經毀了。”

    “你如果說真話,把妖族少君供出來,讓我們殺了他。從此鎮上太平,你還能在現世報下茍延殘喘幾天。但如果你抵死不說,也用不著我動手。等妖族來到這里看見廟被毀,你覺得他們會最先殺了誰來泄憤?”

    “況且他們找上你,無非只是需要一個人來替他們跑腿辦事而已。你能用,別人自然也可以。辦事不成的東西,有何不可替代?”

    一番精練無比的話,直接將利害關系給他挑得明明白白。葉挽秋若有所思地琢磨著,感覺自己學到了。

    男人聽完則頓時汗如雨下,渾身發抖地交代了個干凈:“傍晚時分,山主派了手下來接走那女娃。他們就棲身在山中瘴氣最重的一處洞府處,我去過好多次,只要沿著鎮北那條河一路往上去便能看到。那里……那里有一道平常人根本接近不了的屏障,里面全是……妖。”

    “就這些?”哪吒問。

    “小人不敢欺瞞上仙,求上仙保佑。”他抖著身體顫巍巍回答。

    哪吒沒回答,只轉頭和葉挽秋對視著交換一個眼神。

    她心領神會,很快運起靈力收回雪焰。龐大的妖身像當即轟然一聲,四分五裂開。濃烈的妖氣從中漫溢而出,掩月遮星。風祁山上隨之傳來陣陣怪叫,聽得人毛骨悚然,寒意陣陣。

    “沒有了香火信仰做維持,妖族在人間停留不了多久,他們應該很快就會下山來這里。”

    葉挽秋說著,望向哪吒:“我這就去去風祁山找燎淵和六斗轉命燈,還請三太子留在這里保護他們。”

    “你要自己上去?”哪吒看著她,眉峰微顰,“燎淵和他最得力的手下都在上面,你自己去太冒險了。而且我走的時候交代過,蕭其明他們幾個很快就會帶兵下界,這里交給他們足夠了。”

    可她卻搖搖頭:“這是我的試煉,我必須自己去。而且三太子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我一定得把六斗轉命燈找回來。”

    哪吒沉默注視她片刻,略略嘆口氣:“自己小心。”

    她點點頭,正準備伸手去解身上當腰帶用的混天綾,卻聽見他說:“留著,情況不對隨時叫我。”

    葉挽秋訝異地頓了頓,猶豫片刻后,最終點頭感謝道:“多謝三太子。”

    重明幻翼自她背后緩緩張開,帶著她很快來到風祁山上。

    此時,整座大山都被強烈到失控的妖霧與瘴氣籠罩著。團聚的黑氣在月光下不斷波瀾擴散,像是一頭尚未成型的龐大怪物,正在用自己融化的身軀去吞噬周圍一切生靈。

    有自身靈力與重明幻翼的保護,葉挽秋并沒有被這些妖氣侵擾到。但如果不將這些障礙清掃開,她也根本無法找到洞府所在。

    光靠紙偶能驅散開的霧氣太有限。她沉思須臾,低頭看著腰間的混天綾,旋即將它解下來。

    “但愿你也能和食香鬼一樣把我認成三太子,然后聽話點。”葉挽秋念叨著,牽起混天綾揮手揚開。

    鮮紅靈綢飄逸輕盈,輕若無物。入云如紅龍潛海,輕易便掀攪出萬丈驚濤翻滾于天幕之上。緋色神光映照漫天,連銀河都被蒙上層霞彩。

    真奇怪。

    葉挽秋看著腳下很快被清散開的妖霧封鎖,心中隱隱浮起一陣空虛的鼓動感。明明她是第一次用混天綾,可她卻總有種極為似曾相識的幻覺。

    就像她每次碰到哪吒時會感覺到的一樣。

    難道說,其實一直以來讓她覺得熟悉的都是混天綾?

    葉挽秋閉上眼睛,搖搖頭,告誡自己現在不能分神想別的事。找回六斗轉命燈才是最要緊的任務。

    她飛身下去,混天綾游弋著繞回臂間,一掃便從面前群妖集結的陣勢里清出條干凈大道。紙偶飛舞著繚繞在她身邊,將還想上前阻攔的妖靈輕易禁錮在原地。

    瀑布之后,便是妖族少君躲藏的地方。

    飛流直下的湍急水流被靈力牽制著強行變了方向,逆流而上,露出背后的環形洞口。

    里面是由妖力構建起來的另一層空間,放眼望去,倒是與古書所寫的“濁霧靡靡,幽森連綿,陰冷奇詭”一模一樣。

    葉挽秋剛踏森林邊境,一雙雙猩紅眼珠便從冷霧背后亮起。

    她手一伸,喚來雪焰在握,道道金紅光輝亮如閃電劈開面前團聚不散的陰暗。妖血團團迸濺開,隨著劍氣橫掃之處潑灑在地,零星染上她一身白衣,艷如紅梅綴雪。

    削斷了眼前最后一只山魈的頭顱,葉挽秋抬手擦一把臉上不慎沾染到的血跡,直逼森林心脈深處。

    守在燎淵尸身旁的是他一直以來的貼身護衛,絜鉤。旁邊陣法里還困著一個少女,正式今日下午剛被抓來做燈油的那個。

    察覺有人闖入,他警惕回頭。

    只見那是一位妙齡女子,面容清麗姣艷,長發烏黑。一身雪紗沾紅帶血,手里提著把寒光凜冽的唐刀,臂間紅綾獵獵飛舞,踏著遍地妖尸,直沖燎淵石棺上燃燒著的六斗轉命燈而來。

    絜鉤立刻抽刀攔截,兩人瞬間交戰在一起。

    對峙間,絜鉤瞥見那條頗為眼熟的紅綾,頓時大驚失色,奮力掙開質問:“你是誰?!怎么會有混天綾在身上?”

    “六斗轉命燈交出來就告訴你。”葉挽秋說著,喚出無數紙偶撲向轉命燈。

    絜鉤怒吼一聲,集結在外的妖族守衛立刻沖進來,拼命阻攔紙偶靠近。更多的則圍攻向葉挽秋,招招式式皆是沖著她命門要害之處殺去。

    他們實在數量太多,即使葉挽秋已經極為小心,也還是被絜鉤從身后揮出的冷光刺中。

    還好她及時躲避,刀尖沒能刺穿后背,只是在肩胛骨與手臂處留下一處不深不淺的傷口。

    鮮紅血液順著衣袖與手臂蔓延到掌心,沾上雪焰的刀柄,淡淡流過刀身上的半面蓮花。靈器似乎感應到主人負傷,頓時怒放出無盡光華,一時間火焰沸騰,紅蓮盛開。

    雪焰怒動著,刺目神光震天而起,將周圍還不急逃走的妖靈全部焚毀了個干凈,只留無盡紙偶翩翩回繞,忠心護主。

    絜鉤被這股強橫凌厲的力量逼退至石棺面前,滿臉驚懼,詫異,難以置信,全都擰做一處,連聲問:“你是那中壇元帥什么人?!”

    “青靈帝女葉挽秋。”她皺眉審視著對方,聲音清脆堅定,“我是來取回六斗轉命燈的,誰敢攔著都是找死,比如你。”

    說著,她疾步追至絜鉤面前。雪焰揮斬,焰花激濺。對方手里的兵器直接被強大的沖擊力折成兩段,兩人都被震得有些手臂發麻。

    葉挽秋低頭掃一眼雪焰,本能意識到它這是因為自己受傷而發怒了。

    絜鉤見狀,直接顯出真身試圖垂死掙扎。葉挽秋也并不怠慢,白金靈力注入雪焰,強硬應敵。

    這時,六斗轉命燈的光輝陡然增強數倍,石棺內隱隱傳來活動之聲。

    葉挽秋心頭一驚,轉頭看向那片燈光大盛,聽到絜鉤高喊著妖族少君燎淵名字:“少主復蘇在即,第一個先拿你血祭!”

    “那就試試看。”她沉聲道,“看是你的少主先復活,還是你先血祭給我的雪焰。”

    說完,她用靈力將絜鉤震退開,抽回雪焰拋向半空,旋身躍空踢向刀柄。下落時,重明銥椛幻翼自她背后陡然張開,助她雙手穩穩抓住絜鉤朝前丟去,被無數紙偶瞬間淹沒。

    空翻落地的瞬間,雪焰旋轉著飛向光芒燦爛的六斗轉命燈,將它徑直撞開掉落下去,被葉挽秋閃身接在手里。

    被陣法困住的人類少女也隨之解脫出來,不省人事地倒在一旁。

    絜鉤從紙偶中掙脫出來時,葉挽秋已經重新將雪焰握住,并看準時機,幾招之內就利落無比地削斷了絜鉤的脖頸,震碎他全身妖骨。

    然而下一刻,石棺卻轟然爆開。

    一頭狀如九尾狐,卻生有虎爪,長有九首的龐大怪物從里面跳出來。

    葉挽秋一愣,認出這是兇獸蠪侄,燎淵的真身,但沒想到他竟然還是復活了。

    只是……看起來有點奇怪。

    她邊躲閃著邊很快意識到,這大概是因為復活陣法在最后一刻被打破,造成燎淵本該悉數歸位的魂魄也散亂開。也讓他徹底變作了一頭沒有理智,只知殺戮的兇獸。

    還在她與這兇獸纏斗的時候,洞外一老鼠精連滾帶爬跑進來,抬起鼻青臉腫的頭尖聲呼救道:“不好了護法大人……誒?”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遍地妖尸,忍不住打個哆嗦,又看見那頭復活的蠪侄,連忙大喊:“少主!少主不好了,神界突然派兵下凡來,把我們所有離山進到鎮上的弟兄們都屠了個干凈。那紅蓮殺神馬上就要追上來了,我們……”

    老鼠精話還沒說完,就被失去理智的燎淵一口咬下頭顱嚼碎了吐開,森森白牙上沾血帶肉,九雙沒有眼仁的可怕眼睛正怨恨無比地盯著葉挽秋:“李哪吒,我要你償命來——!”

    葉挽秋張了張嘴,心情卻意外地挺平靜,大概是已經習慣所有沒眼睛的生靈都會把她認成哪吒這件事。

    雪焰脫手而出,化作一道赤金鋒芒砍斷他的兩個頭,引得燎淵一陣發瘋般的痛嚎,震得山體動蕩,巖石脫落。

    她護著六斗轉命燈九躲避開,身后陰影驟然壓來。葉挽秋連忙躲開,周圍石壁崩塌一片,眼看就要砸到那名還在昏迷中,生死未卜的少女。

    她想都沒想就閃身過去,將少女和轉命燈同時護在身下。

    沉重尖利的石頭不斷砸在背上,讓葉挽秋當時便劇痛難忍。燎淵卻又趁機撲上來,揚起獸爪,張開尖牙遍布的嘴就要朝她咬去。

    葉挽秋艱難轉身,喚來紙偶準備抵擋,忽見眼前金芒一閃,蓮香飄散。

    紫焰尖槍穩穩橫檔在燎淵爪下,乾坤圈套在他中間那個頭的嘴上不斷收緊,逼得他只能發出沉悶的怒吼聲。

    紅衣銀甲的少年神自云端踏焰而來,面如桃花的臉上盡是一片冰冷肅殺之意:“還真活過來了。”

    “也好。”哪吒說著,伸手召回紫焰尖槍,火焰紅蓮自身后怒放而出,鳳眼深金。

    “那便再完整地殺你一次。”

    第三十六章、選擇

    風祁山徹底變為妖霧與神火廝殺的戰場。

    葉挽秋留下紙偶護好那名少女, 抱著六斗轉命燈來到哪吒身邊。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哪吒已經先一步頭也不回地說道:“你的試煉目標是拿到六斗轉命燈,已經成功。而燎淵是我當初落下的禍患才造成今日局面, 我必須自己解決。”

    葉挽秋:“……”被走了她本打算走的路,現在她無路可走。

    況且他說必須, 那就等于這妖族少君基本已經半截身子進冥府了, 哪怕是天帝親自來了也撈不起來, 更攔不住他要殺燎淵的心思。

    “山下有不少百姓受傷,你帶著她先下山去。”哪吒說著, 視線瞥見她身上白衣破損染血的樣子,眉峰皺了皺, “你的傷……”

    “這點小傷不礙事。那三太子……”她打量著對面完全沒有占上風跡象的燎淵, 又把涌到嘴邊的“多加小心”咽回去。

    這句話還是留給燎淵好了, 他看起來更需要。

    惹了這尊天宮戰神不痛快,他的下場估計沒眼看。

    “那我們在鎮上等三太子回來。”

    “好。”

    葉挽秋伸手一揮,花鳥紙偶團聚如云,將那少女小心翼翼托起來。她們一路穿過山中彌漫肆意的妖霧, 總算平安回到鎮上。

    見到自己姐姐得救, 先前在季祖公廟前那個女孩連忙從人群里跑出來,一把抓住姐姐的手泣不成聲:“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她的壽元被吸入六斗轉命燈內, 必須盡快取出來。”否則就真成燈油了。

    但當葉挽秋將目光重新落在那盞神燈上時, 又委實犯了愁。這是南極長生大帝的法器, 莫說妖魔和凡人,就算在九天之上,能使喚得動的仙神也沒幾個。

    她看著地上臉色慘白毫無生機的少女, 和她圍在周邊痛哭不已的家人,頭一次感覺到心慌意亂。

    六斗轉命燈還在燃燒著。照這樣下去, 就算沒有燎淵在陣法外吸收她的壽元,最多再有一刻鐘,這女孩的壽元就會徹底化作燈油。

    然而若要去神界請南極長生大帝下凡來解此局面,時間上又完全來不及。

    畢竟神仙與冥府神靈雖有凡人香火供奉,可以繞過建木結界,自由來往與各界之間。但所費時間上會比直接通過建木樹要長,而距離此處最近的建木主脈則在五百里外的百川。

    且就算找到主脈,再穿過九層先天結界往上,也才只是到達南天門。

    因此不管是哪種方法,就算是腳程最快的神仙也不可能只花兩刻鐘,何況去了還得重新下界來。

    一時間,葉挽秋想不到可以解決的辦法,只能先用自身靈力穩住女孩的肉身,讓她不至于在失去壽元過久以后便直接腐化。

    白金靈力融入女孩灰白發青的身軀,很快便令她的外表重新恢復紅潤,看起來只是睡著般安靜。女孩的家人們見狀,連忙跪地磕頭朝葉挽秋連聲感謝。

    “快起來。”她急忙扶起他們,臉色不安地解釋,“她還沒被救回來,得把壽元從這六斗轉命燈里取出來才行。”

    說話間,那燈光已經又暗淡兩分下去。

    這時,風祁山內陡然爆發神火震天,赤金光輝撕裂深空,化作一朵虛幻紅蓮怒放而開。

    緊接著升起的是九龍神火罩的刺目亮光。明明只是祭出而已,還未徹底喚醒,便已騰起隨時將要焚盡世間一切的滔天威勢。

    九條口含至純至凈三昧真火的金龍從罩內飛舞而出,將頭頂夜空頓時化作無盡火海沸騰翻滾。光焰強橫侵襲,吞沒所有星月銀河。

    它們低吟著圍繞半空那朵火焰紅蓮游巡,忠心蟄守在焰流中心的哪吒身邊。金芒煌煌猶如太陽臨空,熠華燦爛不可直望。

    待他抬手下令,九條金龍便齊齊沖下云端,將那被紫焰尖□□穿在地上,已然一副半死不活模樣的燎淵瞬間吞沒進去。

    金火烈烈的九龍神火罩隨之鎮壓而下,即刻便將它整個深身軀焚做絲絲青煙消散開,只刻意留下一顆焦黑得面目全非的頭顱還在地上。

    “好多年沒見元帥動用過這座神界殺器了。”連忠宮望著天空喃喃道。

    “妖族盤踞在此這么多年,恐怕造下的殺孽早已不計其數。”蕭其明作為跟隨哪吒最久也最得力的部下,很容易便能看出,“元帥這是生氣了。”

    所以明明可以直接打死,他卻非要用九龍神火罩來將這妖族少君挫骨揚灰,魂飛魄散。

    收回神火罩后,哪吒回到鎮上,深金鳳眼里還清晰亮著沒褪干凈的尖銳戾氣,冷聲開口:“連忠宮。”

    “末將在。”連忠宮行軍禮下跪,低頭回應。

    “你即刻帶兵出發,叫上韶嵐一起,把燎淵的頭扔回妖域去告訴妖皇,他若再敢把手伸到人間,本座就屠他滿門同族來償。若敢來試探,本座就踏平他的九煞圣宮!”

    “末將遵命。”

    連忠宮與麾下北營五狄軍很快領命離去。

    葉挽秋快步上前,將那少女與六斗轉命燈的事簡短說了一遍,滿臉擔憂:“她的壽元被封鎖在燈里,我沒辦法取出來,只能暫時穩住她的肉身不腐。而且這里離神界又太遠……三太子,你有辦法救她嗎?”

    哪吒沉默片刻,伸手將六斗轉命燈接在手里,目光從躍動的燈芯來到昏迷少女的臉上。

    周圍人群見他沒有立刻搖頭否認,便滿懷希望地請求哪吒能出手救救這個女娃,而她的家人更是跪地磕頭哀求著。

    “三太子?”葉挽秋見他好一會兒沒說話,便知道這件事不是這么容易的。

    最終,哪吒開口回答,語氣平淡:“要想取出來也沒那么難。把這燈砸了就是。”

    此話一出,周圍不明真相的凡人全都滿臉茫然。而眾多天兵神將則是集體倒吸冷氣,瞪大眼睛望著他們的元帥,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葉挽秋聽完也是愣住:“就,就這樣?”

    “就這樣。”哪吒神情不改,眼神深深地看著她,“只是這樣一來,你的晉神試煉大概就只能被宣判為失敗了。因為天帝給你的使命是必須將六斗轉命燈完好無損帶回去。”

    而一旦此寶受損,那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便皆是白費,也斷了晉神的機會。

    葉挽秋轉頭看著那昏睡不醒的少女,眼前忽然浮現出方茹全家慘死的模樣,頓時心頭一顫。

    在經歷過已經答應會保護方茹一家,卻又沒趕得及回來兌現承諾以后,她無法再眼睜睜看著另一個無辜女孩喪命。

    既然有選擇,那就應該去做。

    于是,她很快下定決心,不帶任何猶豫點頭道:“那就砸了它救人。”

    一眾神將頓時將震驚又敬佩的眼神轉移到她身上。

    而哪吒卻笑起來,似乎早就猜到她會這么做,清黑鳳眼中有不加掩飾的欣賞:“既如此,我便幫你。”

    說著,他松開手,讓六斗轉命燈浮于空中,手里祭起乾坤圈準備將它砸碎,卻被葉挽秋忽然伸手攔住。

    “多謝三太子。但這是我做出的選擇,還是讓我自己來吧。”葉挽秋看著他,明媚杏眼里眼神堅定。

    見這兩位都想做那個動手毀燈的人,諸位神將一時有些不解且心情復雜,進而相互懵逼地左右看了看。

    倒是旁邊的蕭其明早就察覺出,其實從一開始,哪吒想問的就只是葉挽秋的一個態度而已。

    因為他本就打算自己砸燈救人。

    如果葉挽秋不愿意放棄晉神機會,那他就獨自承擔下來,也算看清他們根本不是同路人,從此也不必再有往來。

    如果葉挽秋和他做出一樣的選擇,那他就替她擔下這個毀壞神界寶物的罪名。

    左右以他天帥領袖的尊高身份,這燈就算不是為了救人,而是意外折在他手里,也沒誰敢說半句不好聽的。

    就像往日,他因有敵膽敢觸犯自己底線,就直接先斬后奏。甚至在軍情文書也懶得提,只在想起來時才會補上兩句輕描淡寫的解釋。

    這種類似的事簡直多了去了,也沒見天帝介意過什么,依舊無比重用。

    所以真要是哪吒砸碎了這燈,讓南極長生大帝本神知道了,也最多感嘆一句,到底是不長眼睛和腿的死物,所以才倒霉碎在三太子手里而已。

    不過葉挽秋大概不太清楚,哪吒在神界的行事風格向來有多傲氣不馴。

    也或者她聽說過,但是沒有很清晰直觀的概念,且不希望用自己的選擇去牽連對方,所以堅持要自己動手。

    她拿過神燈,對著夜空中南斗六星與南極長生大帝所在方位拜了三拜,隨即起身喚出雪焰。

    鋒利唐刀帶著赤金神輝直沖而去,將六斗轉命燈瞬間打碎得七零八落。

    一團金色光暈從中浮現而出,被她用靈力牽引著回到那個昏迷少女的眉心間,很快融入進去消失不見。

    不出片刻,少女便悠悠轉醒過來,眼神朦朧地望著周圍:“……爹娘?妹妹?”見她終于醒來,焦急等待的家人頓時喜極而泣,彼此抱著哭作一團。

    末了,他們想要扶起少女給救命恩人磕頭感謝,被葉挽秋連忙婉拒,并囑咐他們趕緊將女孩帶回家修養。

    做完這一切后,她轉身想要去收撿六斗轉命燈散落滿地的碎片,卻見眾多天兵神將們已經在幫她尋找了。

    沒一會兒功夫,所有碎片都被找了回來。

    “多謝各位。”她用手帕小心包裹起來收好,接著朝哪吒說,“雖然這次妖族動亂已經差不多結束,但鎮上還有些人被妖怪所傷。我想今夜先留下來,救治好這些受傷的人以后再回神界復命。”

    哪吒考慮幾秒,沒有反對,轉而道:“蕭其明。”

    “末將在。”

    “你帶著南營八蠻軍跟本座留下來,嚴查附近還有沒有流竄的妖靈,其他人先回神界軍營。”

    “遵命。”

    葉挽秋有點驚訝,沒想到連搜尋漏網妖靈這種收尾善后的小事,哪吒也要留下來親自督查。

    他這天軍統帥當得也實在太忙了。

    她心里默默想著,忽而聽到哪吒叫她:“走吧。”

    “好。”

    鎮上被妖族所傷的民眾不少,葉挽秋挨個救治過去的時候還不覺疲累。等到再次抬頭時,窗外已是天將破曉,霞暈薄薄。

    打了一晚上架,又耗費靈力救了這許多人,葉挽秋也是再次坐下來時才后知后覺格外倦乏。

    她正倚在涼亭的美人靠上昏昏欲睡,目光模糊間,只見那遠在天邊的霞光似乎正飄舞著逐漸靠近。

    緋紅燦艷的一抹,煞是好看。往近了還逐漸收做一個身長玉立,猶帶蓮香的紅……影?

    葉挽秋被這縷沁冷襲人的蓮香氣弄得頓時清醒過來,發現果然是哪吒正站在她面前,于是揉揉眼睛坐直身體:“要準備回神界了嗎?”

    哪吒看著她眉眼間明顯到完全掩飾不住的勞累神色,改口道:“蕭其明還沒回來,再等等。”

    她點點頭,眼皮又沉沉地想要合上,接著意識到不對:“是出什么事了嗎?蕭將軍怎么耽擱了?”

    其實他已經回來了。

    不過哪吒沒解釋,只說:“風祁山內妖族盤踞多年,需要徹查得仔細些。”

    “也是。”她揉著有些脹痛的額角,順手摸了摸發髻,忽然感覺少了什么東西。這才想起,那支發簪被她當時在廟外阻攔季家家主時扔出去,忘記收回來了。

    哪吒注意到她的動作,拿出那支替她收起的發簪:“你在找這個么?”

    她看一眼,頗為驚訝:“怎么在三太子你這兒?”

    “妖廟被毀,我看見便順手收了。”他垂著視線眨了眨眼,將發簪遞過去。

    “多謝三太子。”葉挽秋拿過來,憑感覺朝發間隨手簪回去。看到哪吒欲言又止的眼神,她立刻意識到:“我戴歪了?”

    她邊說邊重新取下來,試圖尋找個能反光的東西當鏡子照下,可惜周圍全是樹。

    要不還是先收起來吧。

    葉挽秋正想著,忽然感覺手里一空,是哪吒拿了發簪抬手替她戴上。

    她睜大眼睛,看著哪吒臉上依舊神情沉靜,好像剛才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或許他只是順手幫個忙而已,葉挽秋抿抿唇,不自覺腦補著。

    畢竟是在軍營里待習慣了的天界武神,可能在他眼里,給還算熟悉又不排斥的女子戴發簪,就像給兄弟戴頭花一樣沒啥大不了。

    不過想象一下哪吒給他座下幾員大將戴頭花的樣子……好可怕。

    比他自己戴頭花還可怕。

    啊……也不一定。

    哪吒沒察覺到她在設想些什么詭異的東西,只輕輕握了握剛才為她戴發簪的手,面色平靜地隨口問:“昨夜你救治那些人的時候,有碰到受傷特別嚴重的么?”

    “還好,沒有受傷到救不過來的。”葉挽秋回答著,又想起來另一件事,語氣不悅道,“倒是那位季家家主,趁著沒人了,趕緊捧一堆金玉珠寶來求我,想要去除自己身上的妖氣積毒。”

    “你拒絕了。”這不是疑問句。哪吒知道她不是那種毫無底線的善良。

    果然,葉挽秋緊跟著點頭承認道:“對。他同妖族勾結,害死了那么多人,欺壓鎮上百姓,還想求我救他?我沒叫老白老黑過來給他直接活活嚇死了帶過去都是我心軟。”

    她越說越生氣,連原本濃重的睡意都逐漸清醒不少:“還說什么渾話想讓我原諒他。我又不是受害者,我有什么資格原諒他?等他就要現世報臨頭,馬上死了下冥府去給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求原諒吧。”

    哪吒聽完淺淺笑下,目光望向對方時,和她看過來的視線正好碰上,讓他略微愣了愣。

    此時太陽正慢慢升過云頭爬向天空,照出的光線穿過亭外樹蔭掠過兩人之間,像是無數只蝴蝶簌簌飛過,安靜無聲的燦爛。

    葉挽秋瞇下眼睛等著光芒過去,看到哪吒不動聲色地別開視線,也沒多想,只被不遠處飄來的陣陣面香吸引:“好香啊。”

    “要吃點么?”

    “好。”

    她要了一碗清鮮面,吃到過半時,蕭其明帶著兩名副將回來通報情況。

    見到哪吒原來是來這里陪葉挽秋吃飯,兩個副將瞪大眼睛互望一眼,然后不約而同抬頭看了看太陽升起的方向。

    “怎么了?”葉挽秋注意到他們的動作,也跟著抬頭瞧一眼天空,“你們在看什么?”

    兩人迅速收回視線:“呃……沒事。讓帝女閣下見笑了。”

    那邊蕭其明已經將風祁山搜尋的結果通報完,哪吒點下頭:“可以了。回去以后在派一個地仙過來這里接手任職。”

    “遵命。”

    見他們已經搜查結束,葉挽秋也開口:“我很快吃完就跟你們一起走。”

    “不著急。”哪吒淡淡道,“回程而已,不差這一時半刻。”

    話雖如此,但讓別人等久了也不好。所以葉挽秋還是快速吃完剩下的面,正準備起身付錢時,聽到哪吒說:“我剛才付過了,走吧。”

    再次來到神界,這里依舊如上次見到那般處處是金碧熒煌,瓊樓玉宇,滿眼華貴不可言。尤其是去往碧寰靈曜寶殿的路上,周圍景致更是仙雅精美。

    葉挽秋跟在哪吒身旁,走過幾條水晶橋,路過幾處金光天階,終于在前方高處看到了那片浮于金霞云海上,專供天帝處理政務所建的宮殿。

    路上她偶爾左右瞧瞧,發現凡是迎面而來的仙靈都避讓得非常恭敬又客氣。等他們走過以后,又十有八九都會回頭觀望片刻,繼而滿臉……悲憫或同情?

    葉挽秋格外茫然,又和另一個行禮避讓的女仙對視上,確認并不是自己出現錯覺,他們就是在充滿同情地看著自己。

    好像他們要去的并不是碧寰靈曜寶殿,而是斬仙涯。

    還在她倍感疑惑的時候,后方傳來一道急呼:“總領使——!總領使尊上!”

    她尋聲回頭,看到來者是位穿著深綠官服的星君,正快步急走過來,朝哪吒恭敬行禮道:“盧昌見過總領使尊上。”

    一聽這個名字,葉挽秋便反應過來,眼前這位仙人原來是天機星君,屬于三十六天罡星一員。

    而哪吒則是天帝冊封的三十六員第一總領使。

    “天機星君,有事么?”哪吒問。

    “是關于之前總領使交給我們去查的一件事,小神已經略有眉目,所以特來匯報給總領使。”盧昌回答。

    哪吒沉思少頃,回頭對葉挽秋說:“你等我片刻。”

    她點點頭,和蕭其明他們幾個站在原地等候。幾名捧花天女從旁路過,她再次在她們臉上看到了那種奇怪的同情神色。

    好奇之下,葉挽秋對蕭其明開口問:“蕭將軍,我有個問題想問。”

    “帝女閣下請說。”

    “你有沒有注意到,自從我們進了南天門以后,每個看見我們……看見我的仙靈,好像都很悲憫我的樣子?”

    葉挽秋疑惑抬頭:“我看起來很像一副天生倒霉相嗎?”

    蕭其明愣下,搖頭回答:“帝女說笑了。您是青靈玉微長陽帝君的繼承人,自然是天賜福相才對。”

    “那是我長得太悲催?”不然為什么他們要這么看自己?

    “不會。”蕭其明回想一下,很坦誠道,“帝女天姿姝色,即使放眼整個九重天也尋不到幾個能與帝女容顏相比擬的仙靈。”

    這話聽得讓人開心,但葉挽秋還是很有自知之明:“到底是比不過三太子的。”

    蕭其明猶豫了一下,沒有反對。

    沒有反對。

    他沒有反對!他認同了!

    葉挽秋睜大眼睛看著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所謂“蓮三太子,男生女相,以艷色殺人平六界”的輕佻流言,果真是誠不欺人。

    居然連自己的手下都不放過。

    “帝女閣下不必擔心。旁人會那樣看您,只是因為……”蕭其明頓了頓,“因為您是元帥帶著回來的而已。”

    葉挽秋一時間沒能參透這句話里的玄機,琢磨幾秒后問:“什么意思?”

    “以往被元帥親自帶回來的,都是犯了神界禁規或是罪大惡極的生靈。”

    “……這樣啊。”

    怪不得所有仙見了她都一臉同情,這是真以為他們馬上就要去斬仙涯了。

    想到這里,她又隨口問:“三太子以前沒有當過監審官嗎?”

    蕭其明搖頭:“沒有。軍中事務本就繁忙,元帥回絕幾次后,天帝便沒再提起過類似的事。”說著,他又糾正,“除了您這次。”

    “我聽說是因為太乙天尊開了口?”青川君是這么說的。估計在那之前,太乙天尊還和青川君也商量過了。

    “正是。”

    她并不意外:“六界之內,能叫得動三太子去讓他做不算十分愿意的事的,估計也只有太乙天尊了。而且這次又涉及妖族可能會大舉入侵人間,三太子會答應也是情理之中。”

    蕭其明躊躇著,正想繼續說點什么,忽然看到天機星君已經行禮告退,于是便將用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哪吒走過來看著她:“我們走吧。”

    “好。”

    他們一起登上面前虹霞流溢的玉梯,來到碧寰靈曜寶殿外。

    進去之前,葉挽秋聽到哪吒忽然說:“進去的時候閉下眼睛。”

    第三十七章、偏護

    如果說, 葉挽秋剛才還沒聽懂哪吒那句讓她閉上眼睛的提醒到底是為了什么,那在面前大門敞開的一瞬間,她便知曉了。

    只見這偌大殿內, 穹頂掛滿八角琉璃燈,中間裝著團日輝凝做的仙燭, 專照著剛進大殿來的人。

    耀目光輝四下綻放, 泰山壓頂般濃烈, 逼得人眼珠酸軟,兩眼昏花, 不得不低頭。

    怪不得哪吒要讓她進來的時候閉眼,原來是經驗之談。

    好在走進去后, 那陣光輝便不如剛才強烈了, 葉挽秋也能重新睜開眼睛。這時候她才發現, 這殿內幾乎將九重天上有頭有臉的神仙全都聚集了,連太乙天尊和三位古神也在。

    作為自上古時代便已存在,且與女媧始祖聯手打下太若靈族,創立如今新神界的先天神靈, 太乙天尊與幾位古神自是尊高位重。

    除卻平日里私下小聚, 這幾位基本不會有如此齊聚一堂的時候,更別說只是為了等著見證某位仙靈晉神這樣的芝麻小事。

    葉挽秋走過中央那條光亮無比的天玉大道時, 有隱約聽到幾個神仙在悄聲討論, 這大概都是因為青川君的緣故。

    一個道:“能讓三太子點頭下界去當個監審官的, 這可是古往今來第一個。”

    另一個也道:“到底是女媧始祖的親傳弟子,人間之主青川君。就這排場,不管這位帝女閣下有沒有晉神成功, 那到了神界都是位金貴無比的主兒。”

    還有一個跟著插嘴進來:“不是因為六斗轉命燈被盜,妖族有入侵人間的危險, 所以三太子才下界的嗎?”

    最先說話那個搖搖頭,點破說:“是有這個原因,但也不至于能讓三太子全程陪著。你可還記得兩千年前,玄武執明神君長女下凡歷劫,天帝原本想指派三太子做監審官?結果人家三太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當面回絕了,搞得玄武執明神君甚是尷尬。”

    “可我怎么聽說,想要三太子去做監審官的,其實不是天帝和玄武執明神君本神,而是那位神君之女啊?”

    “都一樣都一樣,見怪不怪,差不多一個意思吧……”

    這可完全不是一個意思啊。

    葉挽秋聽得心有遺憾,只可惜此刻時機不對,不能倒回去詳細聽聽這九重天的各種花邊八卦。簡直就跟看話本看到正精彩之處,結果發現忽然沒了那么遺憾。

    見到葉挽秋平安回來,青川君松口氣,心神暢快地點點頭。而太乙天尊則凝神細望著她,瞧見她眉間那枚鮮艷欲滴的紅蓮印,原本沉靜的眼神倏地一顫,似有萬千復雜感慨徘徊流露。

    完全不像是初見好友孫輩,更像是見到了闊別多年的某位舊識,滿是欣慰與希冀。

    再看旁邊三位古神,臉上神情也差不多都是如此,只有夙辰表現得淺淡些。蔚黎甚至還態度熟稔地朝她笑著微微揮下手,好像見到自家小妹那么親切。

    葉挽秋一開始以為她是在朝哪吒打招呼,然后覺得不太對,她看著的好像是自己,頓時有些茫然,但還是跟著笑笑。

    “那是蔚黎古神,先天神樹扶桑之靈。”哪吒輕聲解釋。

    她記得,扶桑之樹天生地養,棲日載月,比如今溝通六界的建木神樹還要年歲悠久,神通廣大得多。

    沒想到蔚黎古神本尊原來這般隨和,對剛見面的小輩仙靈也肯如此熱情。

    正想著,他們已經來到天帝寶座之下的禁步階前。葉挽秋行正禮,哪吒行軍禮,一同朝天帝問安。

    “起來吧。”天帝開口。

    葉挽秋抬頭望去,只見這位九天之主生得寶相莊嚴,俊逸不凡,神眸明燦銳利,不怒自威,卻又含著垂世兼愛的仁慈之情。

    “青靈帝女葉挽秋,試煉已成,特來敬拜天帝。”

    “葉挽秋。”天帝喚了一聲她的名字,笑著朝青川君道,“紅葉落風挽,丹色濃于秋。青川君這掌上明珠果然是人如其名,明艷勝楓。”

    “謝天帝稱贊。”

    “風祁山一切可還好嗎?”天帝問。

    “回稟天帝,妖族少君燎淵已死,群妖敗退,山周百姓平安無虞。”哪吒回答。

    “那就好。帝女可有尋回六斗轉命燈?”

    “確已經尋回,只是……”

    葉挽秋垂著視線,將包裹著神燈碎片的綢帕拿出來。

    打開的瞬間,滿殿神仙皆是一驚,齊聲倒吸冷氣的聲音聽著簡直出奇地一致。站得遠些的仙靈們更是忍不住開始低聲交談,說既然轉命燈碎,怕是這番試煉要被宣判失敗。

    青川君一瞧便知道試煉中定然是出事了,只是不知葉挽秋此刻是否有傷在身,心中憂慮再起。幾位古神與太乙相互看了看,若有所思。

    倒是有些本就不喜青川君高來高去作風的仙靈,瞧見此景后不由得面露輕蔑喜色,紛紛輕著嗓子尖酸調侃:“這神物能碎裂至此,怕是有意為之。不知這青靈帝女是如何與南極長生大帝有了如此深的嫌隙?”

    哪吒聽到這話,側頭睨了對方一眼,墨色鳳眼中眸光凌厲。兩個仙靈立刻變了臉色,低頭噤聲。

    “這是怎么回事?”天帝皺起眉頭。旁邊的南極長生大帝亦面色凝重,等著葉挽秋給個說法:“此物并非凡俗,可是被誰刻意打碎成這樣的?”

    “是我打碎的。”葉挽秋和哪吒同時開口。

    見此情景,滿殿神仙的臉色再次波瀾壯闊了一番。

    葉挽秋驚訝地看著他,沒想到他居然敢在至高寶殿上,當著滿天神靈與天帝的面直接把罪名攬過去。

    她一時間搞不懂哪吒到底怎么想的,但也沒有時間去琢磨那么多,只上前半步道:“天帝明鑒,此寶物確實是我親手打碎,與三太子不相關。”

    哪吒深深看她一眼,面不改色解釋:“并非不相關。出這個主意打碎神燈的人正是我,否則帝女也不會搶著動手。”

    他這番話便是點明了,砸燈這件事,他是有心有意且有所行動,只是被葉挽秋搶了先。乍一聽上去,罪魁禍首就是他,卻又真實得讓葉挽秋一下子找不到話來反駁。

    最重要的是,這說明燈碎是故意,并非無心之失。

    眾位仙家品出這層意思后,更是滿臉驚疑,好奇之心兜不住地往外冒。

    倒是南極長生大帝好像已經接受了這個悲催的現實,只得滿臉無奈地看向一旁的太乙天尊,表情非常頭痛。

    太乙天尊滿是歉意地朝他點下頭。蔚黎古神也跟著露出一個“節哀順變”的悲傷表情。

    這邊天帝聽懂了他的意思,不得不也將話頭轉向了他:“中壇元帥,你為何非要毀了這盞燈不可?”

    “妖族奪燈是為復活其少君燎淵,因無法自然發揮神燈之力,遂殺凡人以壽元做油,點燈助燎淵復活。”

    哪吒三言兩語解釋道:“帝女孤身前往風祁山內妖族巢穴,奪燈救人,打斷了燎淵的復活儀式。但因最后一個凡人的壽元已經被封鎖入燈內,找到時只剩兩刻鐘時辰可救,所以我只能選擇砸燈救人。”

    聞此緣由,南極長生大帝頓時明白過來,反倒欣慰頷首,問:“那人可活過來了嗎?”

    “是。那個女孩已經受過救治回家,修養幾天便可恢復如初。”葉挽秋回答。

    “那便好。”

    “既是為了情急救人,此舉也可理解,實屬無奈。”天帝也隨之松了神色。

    但一旁位立階下的元羅仙君卻忽然上前行禮道:“天帝陛下,雖說毀燈是為救人才做出的舉動。但青靈帝女此番試煉的唯一目的,便是完好無損地帶回六斗轉命燈。如今已然失敗,這也是不爭事實。”

    “若陛下因此而破例允準青靈帝女晉神,那天規法度恐遭動搖。往后人人皆可自稱是為救命而無法遵旨完成試煉,這令天帝威嚴何在?”

    葉挽秋知道一定會有這樣的質疑存在,正欲開口解釋,卻聽哪吒忽然冷冷重復道:“天規法度?”

    他邊說邊轉過視線,眼尾紅紋迤邐,含著泓清冷銳利的神情:“看來元羅仙君這幾百年的刑法與九世轉生的贖罪歷劫倒是沒有白受,竟能當即想起還有天規法度存在。”

    這話一出,大殿眾神又是一番面色各異,但大多都是幸災樂禍的嘲笑。

    有新飛升的仙靈不明其中關竅,于是低聲朝旁邊仙友詢問:“這是怎么了?”

    “咳,你是不知道這位元羅仙君的‘光輝歷史’。”

    仙友忍笑解釋:“九百年前,這位仙君擅離職守,下界與一妖女廝混茍合,觸怒天帝。原本這也不是特別了不得的大事,可這妖女騙取神君令牌,尾隨上神界放出了曾經被關在天牢里的四十二員妖魔,引得神界人間皆是大亂。”

    “三太子奉命出征,殺了這四十二妖魔以及那擅闖神界的妖女。雖然那妖女當時已經身懷六甲,三太子也半點沒留情,直接便送她們母子去冥府團聚了。”

    “后來,這位違背天規的神君在人間一處地方被抓到,押上神界受雷刑百年。天帝將他貶下界經歷九世輪回,做盡了人間最苦命的幾類生靈來贖罪,這才重新回歸不過百年,心里對三太子和青川君那是恨得緊吶。”

    “這跟青川君有什么關系?”他不解。

    “青川君乃人間之主,本就幫著三太子找到了他藏身之處,又憐惜凡間因他受累,因此進言譴責。天帝于是便將元羅仙君連降兩級,還撤了他能料理神界罪獄的權利,可不是讓他格外記恨嘛?”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得咬著這位帝女不放了。”

    眾仙唏噓一番,聽得元羅仙君隱隱含恨道:“就是因為知道了天規法度不可動搖,所以今日才進言懇請天帝陛下三思。切勿放開了這晉神大事的口子,免得日后多惹禍事,有何不對?”

    這下葉挽秋徹底確定了。對方應該是和哪吒有著什么大過天,深過海的冤仇,所以才敢這么不要命的咄咄逼人。

    不過要她說,都是做神仙的,還是要多效仿下東海龍王的堅韌精神才好。

    瞧瞧人家,就算當初差點被哪吒屠了滿族,把老家掀個底朝天,心理陰影強烈到已經刻進血脈里代代相傳,且迅速傳染四海的地步。又被精衛用小石子砸得那水晶宮隔三差五就得修補,人家也一樣堅強無比地活著。

    不過這位元羅仙君顯然不懂這“笑口常開,青春常在”的道理,依舊堅持既然六斗轉命燈碎,那便是試煉失敗,不應該破例得以允準晉神的觀點。

    “是么?”哪吒嗤笑一聲,眉眼間都是那種不加克制便隨意展露出的鋒銳戾氣,“若真是這樣,當初天帝陛下就不該念在元羅仙君的昔日貢獻而網開一面。若是撕開這條口子,那往后眾位仙神皆可憑借自身以前貢獻而胡作非為了。”

    “若要糾正,不如先從元羅仙君你開始。”

    在無數戰場縱橫得勝慣了的少年戰神,繞是漫不經心說著這些,也帶著逼人的威勢。

    元羅仙君臉色越發難看:“三太子,你是九重天的三太子,更是為天帝陛下領兵的臣子,最是該心存絕對的順服。可你說這些話,是在質疑陛下當初的圣斷?”

    哪吒斂著眼神,不入他話里呼之欲出的陷阱,只平靜道:“我確是素日帶兵帶慣了,上的是各方戰場,殺的是各界生靈,也不在意所謂殺孽難贖的那套說法,更沒存一副如元羅仙君那般想要以身度惡妖的慈悲心腸。”

    “所以我也理解不了仙君明知那惡妖在為禍人間,卻甘愿下凡與其廝混糾纏的高尚之舉,只覺道德敗壞。”

    這番話說得字字尖銳嘲諷,直扎元羅仙君要害而去,可謂誅心至極。

    南極長生大帝在一旁聽得發笑,低聲朝太乙天尊問:“你這好徒兒,什么時候生了張這么毒的嘴?”

    太乙天尊則微笑著頗為滿意道:“一直如此,只是平時里不愛說話罷了。遇到叫得煩人的,總得教訓兩句。”

    “我是武神,只認定做了什么樣的事,就得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哪吒繼續說著,嗓音如冬泉般清寒冷冽:“早知元羅仙君如此在意天規法度,我就該按法規直接送你去冥府與她們母子團聚。”

    這話實在驚世駭俗,元羅仙君聽得又驚又愣:“你……你說什么……”

    葉挽秋也抬起頭,聽到他面不改色道:“沒聽明白么?”

    哪吒第一次真正將視線投向對方,面如好女的秾麗臉孔上神情淡淡,口中說出的卻是:“我是說,我當初該直接殺了你。”

    話音剛落,眾仙皆是面如土色,整個碧寰靈曜寶殿簡直靜得落羽可聞。元羅仙君更是呆在原地,雙眼瞪大了望著他,臉色蒼白。

    這就夠了。

    哪吒收回視線,知道他不會再開口說什么,也不敢再說什么。

    見此情景,南極長生大帝沉吟片刻,最終還是說:“三太子身上的戾氣著實過重了些。畢竟這事決斷全在天帝,元羅仙君不管說什么其實都影響不了的。”

    太乙天尊倒是依舊淡然:“他有分寸,我放心。”

    蔚黎古神也點頭:“小紅蓮只是不想再跟他廢話了而已。”

    但要說哪吒心里有沒有真動這個念頭,她覺得是有的。

    而且是非常冷靜地在這么想。

    “好了,都歇歇吧,這兒可不是給你們吵架的地方。”天帝輕描淡寫略過去,又對葉挽秋道,“本帝有問題要問你,你只需如實回答即可。”

    “是。”

    “你在選擇毀燈救人的時候,可有想過會有此刻?”

    “是。三太子作為監審官,已經出言告誡過了。”她回答。

    “那你當真一點猶豫也無?”

    “挽秋覺得,那時候根本沒有時間可以用來猶豫。人命關天,只想著既然能救,那就砸了救人。”

    “可你的確沒能完成本帝天令。”

    “挽秋慚愧。”

    她朝天帝恭敬作揖行禮,然后繼續道:“但挽秋問心無愧。”

    “爺爺教導我,既享仙神之位,受人香火贊頌,便必須得承受其神位之重,傾盡全力護佑蒼生。所以就算再重來一千次,再失去這番晉神機會一千次,我也依舊會這么做。只是毀燈一事,我自知愧對南極長生大帝與天帝所托,若有任何懲罰,我甘愿承受。”

    天帝看著她,似乎是想看到她心底深處去:“你倒是對這些名利高位之事毫不在意。”

    “陛下謬贊。平心而論,我自認為并沒有這么淡泊明志,不然也不會如此看中這次晉神試煉。”

    葉挽秋并不掩飾,反而大大方方道:“所以,我其實是在乎的。身為爺爺的孫女,繼承他教導給我的信念,我并不想給他丟臉,因此一直對晉神之事多加籌備,希望能讓自己的實力得到證明與認可,讓爺爺能覺得臉上有光。”

    “但比起這些,我有更在乎,更不容許放棄的底線,所以我能冒險放棄前一樣。”

    “何況,為救蒼生,舍身忘利。這是我心中神仙該有的模樣,我也必須這么做。”

    青川君聽著她一番不卑不亢,率真從容的話,不由得神情動容。

    而天帝亦是暢快大笑起來,極為開懷道:“好一顆剔透玲瓏心,一張伶俐善言口啊。青川君果真教養有方,本帝十分歡喜。”

    “讓陛下見笑了。”

    “速取本帝神印來。”天帝微微抬手。

    “遵令。”

    仙侍捧著九天玄微圣印回來,跪呈而上。

    天帝提筆在冊封文書上書寫數句,執印蓋壓,旋即宣昭:“青靈帝女葉挽秋,試煉已成。即日起,晉為我神界天神。賜封號,初鴻太華主神,令尓鎮守人間,維持天道秩序,不得有誤。”

    葉挽秋不可思議地抬起頭。

    她以為自己此番是獲封一道神女之名,卻沒想到是僅次于帝君之位的主神。

    眾仙忙不迭齊聲道賀之時,也有不少同她一樣的驚訝面孔,似乎覺得這太過夸張。

    倒是蔚黎古神在聽到這個封號后,忍不住神色悲切一瞬:“女媧始祖當年給這孩子定下的封號,沉寂這么久,今日算是真正用上了。”

    夙辰安慰地捏下她的手:“如今封號既成,她和三太子都該逐漸回醒過來了。”

    “什么時候開始?”明煌追問。青川君也同樣面色切切地望過來。

    “很快。”夙辰略略掐指算著,狹長明眸望著不遠處笑容明媚燦爛的葉挽秋,腦海里卻浮現出另一個鮮紅靈動的身影。

    “很快就會來。”他再次重復。

    葉挽秋在領受天帝之命后,又說道:“謝天帝陛下器重,挽秋定不辱命。至于六斗轉命燈破碎一事,雖然已得到長生大帝與天帝的諒解,但心里仍覺愧疚。還請南極長生大帝與天帝賜教,該如何修復神燈,挽秋必定全力以赴做到。”

    天帝贊許地點點頭:“你既有此心,那就讓準你先歸家一趟好好休整幾日。修復神燈的事,本帝會傳你上界來。”

    “遵命。”

    回到百花深,一眾望眼欲穿的妖怪們早已等在建木樹下眼巴巴望著。

    眼見那熟悉光華漫天潑灑又收束消散,妖怪們全都興奮地沖上去圍住剛站穩的葉挽秋與青川君:“帝女姐姐!爺爺!你們總算回來了!”

    “怎么樣?怎么樣?帝女姐姐試煉還順利嗎?”

    “得了什么封號?快說來聽聽!”

    “帝女姐姐,你身上好重的蓮花味……”

    “姐姐沒有受傷吧?”

    葉留冬最性急,幾條雪白的狐貍尾巴搖晃著卷起前面幾只化形都還不太利索的小妖怪放到一旁,自個兒則鉆到葉挽秋身邊摟了摟她:“阿姐,你怎么好似清減了幾分,臉色也不太好?可是試煉受苦了,有沒有受傷?”

    她摸了摸周圍一群乖巧可愛的毛茸茸,手感極好,忍不住又摸了摸:“沒事,我沒受傷。”

    還好她上神界之前施法恢復了自己往日的帝女裝扮,遮住了背上的傷口。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不打算說出來讓大家擔心。

    而在聽說她晉神成功,獲封主神尊位后,妖怪們全都高興得樂開花。一堆團子齊齊祝賀并趁機撒嬌賣乖想要討得幾日閑暇,去外面的人間城鎮吃好吃的,找好玩的。

    青川君正高興得不行,當即便答應所有能出百花深的妖怪們都可結伴出去玩幾天,下一次的功法抽查也取消。

    一群妖怪們雀躍得好似得了天底下最最快樂的獎賞。

    葉留冬也興沖沖道:“阿姐,我們也出去吧?上次你生辰沒能好好陪你,這次我一定全稱陪你到底,誰也別想來打擾!”

    “好啊。”她笑著答應,“正好我也想僰道城的涼糕和苕絲糖了。”

    “那等阿姐休息好了我們就去。”

    葉望夏也為她高興,還說:“燈花婆婆一早就預備好了一大桌子仙箬愛吃的菜式,這會兒回去正好。”

    景煜像是影子那樣忠誠跟隨在葉望夏身后三步之處,朝她露出一個微笑,難得開口道:“恭喜初鴻太華主神。”

    “這封號太長,免了免了,往日怎么叫,今后還怎么叫。”葉挽秋說著,伸手抱住青川君撒嬌道,“我喜歡帝女這個稱呼。比起主神,我還是更喜歡做爺爺的孫女。”

    青川君笑著摸摸她的頭:“走,我們回家去。”

    “回家咯!”

    第三十八章、真相

    在百花深, 一直有條不成文的習俗。那就是晚膳時分永遠是八卦時分。

    只不過以往都是葉挽秋聽別人談八卦,這次是自己變成了被八卦的中心。

    而一切的開頭只是因為青川君在中途隨口提了句:“也多虧三太子在碧寰靈矅寶殿上那樣維護你,咱們才能這么快結束便回家來。”

    此話一出, 諸妖都瞪大眼睛,手中但凡握了點什么, 全都噼里啪啦掉在桌上。

    葉挽秋咬著荷露糕, 慢條斯理喝湯, 心里知道這頓八卦是逃不過去了。

    于是一頓晚膳硬是拖到了天黑許久后才堪堪吃完。

    回到房間,她對著鏡子脫下衣裳, 用靈力為自己治療已經早就結痂的背后傷口。

    雪焰立在窗欞下,劍柄的紅蓮刻印像是睜開的眼睛, 在鏡子里靜靜看著她背上那道猙獰傷痕是如何被靈力逐漸抹去, 露出原本白皙瑩潤的肌膚。

    沒日沒夜折騰了這兩天, 葉挽秋著實感覺非常疲累,于是打算去靈泉里泡個澡放松一下。

    坐在落花遍地的岸邊,她半困半醒得有些睜不開眼,周圍水霧繚彌的溫暖讓人更加昏昏欲睡。

    掃晴娘們幫她梳好長發, 飛進飛出地忙碌布置, 又叫來花精幫忙熏染衣物,臨走時提醒:“帝女姐姐可別在這兒睡著了, 一會兒我們來叫你。”

    葉挽秋迷迷糊糊地點下頭, 眼皮努力試著睜開卻始終沉得不行, 最終還是睡過去,半晌后才被掃晴娘們叫醒回房。

    接下來的幾天,隨著她獲封初鴻太華主神的事逐漸傳遍六界, 一向清凈的百花深忽然變得熱鬧非凡。三天兩頭便有不少仙靈結伴而來,上門道賀。

    大小妖獸們沒見過如此陣仗, 每日抱著那些沉甸甸的賀禮跑來跑去,都快把爪子累斷。負責守門的孟槐與憑霄雀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天天盯著這絡繹不絕的訪客,生怕放了心懷不軌之人進來。

    閑暇時間,他們就靠在鳳凰樹下,相互探討今日那些來往繁多的仙靈又把這玄木門檻踏矮了幾厘。

    最后傳來的是天帝口諭,請眾位仙家于七日后上九重天參加宴席,專為慶賀葉挽秋晉神而辦。封神禮結束后,葉挽秋需應傳上界,修復六斗轉命燈。

    這個消息著實讓眾人驚了一瞬。

    “難道不是所有仙靈飛升后都會這樣?那上一次晉神后,天帝設宴邀眾仙慶賀的是誰?”小陶年歲不大,對這些事完全是一竅不通。

    “是三太子。”杉魅是只有著快五百年道行的妖怪,知道的事也多得多,“幾千年前,三太子蓮花化身歸來,報了東海之仇,又接連降服盤踞人間各處的九十六洞妖魔。可以說是徹底劃清了妖魔界與人間的界限。晉神之后,天帝便親自設宴邀請眾仙上界一同祝賀,也將領兵職權從此交給了三太子。”

    “再往后,可就沒有誰能得享這等殊榮了。”

    一聽到這單殺九十六洞妖魔的恐怖戰績,妖獸們齊齊打了個寒戰,紛紛低頭扒飯試圖壓驚。

    葉留冬則滿臉驕傲:“這說明天帝慧眼識珠,知曉我阿姐是這幾千年來最最出挑的那個。”

    葉挽秋伸手輕輕彈下他額頭,杏眼半垂:“我只是沾了爺爺的光罷了,這么說話也不怕閃著舌頭。”

    小狐貍抱住她的手臂眉開眼笑,細細數著等會兒要去人間哪些地方玩個痛快。

    原本葉留冬的計劃是從僰道城出發,先去看三江匯流之地,然后再沿著江水一路往下去往人間渝州城。

    但葉挽秋還有修復神燈的任務在,又擔心妖靈們全都撒歡兒出去,家里沒個照應。于是原本安排了好幾天的行程,她只在外面的僰道城內逗留了兩日便返回家里。

    回來之前,她對葉留冬說:“我知道你想出來逛逛,要不我先回去,你在外面多玩幾天,我替你去給爺爺說。”

    他卻悶悶不樂地搖頭:“我只想和阿姐一起出去。外面的景致就算再好,沒有阿姐在,也實在無趣得很。既然阿姐要回家,那我也陪你一起回家,我們總在一起。”

    “好。”葉挽秋摸摸他的頭,“回家給你做燒雞吃。”

    他先是高興一瞬,繼而又把頭別開:“阿姐別總把我當小孩,我已經長大了!”

    “是是是,我的大男子漢,陪我去多買幾樣糕點回家吧。”

    “都聽阿姐的。”

    他們在落日時分回了家,正是百花深一天之內最漂亮的時候。

    整座重時宮漂浮在黃金色的濃云流靄之上,連頭頂飄落的繁花也像是涂了蜜那樣瑩瑩發光。晚風吹過時,整個百花深便陷入一場盛大的金雨香海里,斑斕至極的夢幻。

    葉挽秋走上臺階,隨手拍掉落在頭發上的花瓣。裙擺飄逸著擦過兩旁的密集草葉,抖落一地琉璃珠子般閃爍的露水灑在身后路面上。

    她將手中糕點分給暫時還無法離開百花深的小妖怪們,問出爺爺此時正在書房里,于是便轉而去找他。

    剛走進去,她便發現青川君臉色不太好,于是坐在對面:“怎么了?爺爺這表情,可是遇到什么煩心事了?”

    “倒也沒怎么。”青川君喝著酒回答,“之前和三太子一起到處尋找有關玉陰娘娘的事,天機星君已經有點眉目了。”

    葉挽秋想起前幾天上神界那次,他們快到碧寰靈曜寶殿之前,天機星君確實急匆匆來找了哪吒一趟。

    “如何?有找到嗎?”葉挽秋連忙問。

    青川君搖搖頭,緊接著說:“天機星君傳來消息,銀光洞龍骨石附近有人傀出現。他派手下抓到其中一個,審問之后得知,這些人傀也是來尋找一位少年將軍。結果沒兩天后,龍骨石就不見了,恐怕也和玉陰娘娘有關。”

    龍骨石?

    葉挽秋愣一下:“就是東海那個?”

    他點點頭。

    葉挽秋記得,那龍骨石是數千年前,被哪吒所殺的東海龍王第三子,敖丙所化。

    原本龍尸入海就該腐化為塵。可龍王卻在哪吒自刎身死后,想盡辦法不斷護養自己孩子的尸身,想要將其精魂從地府搶回,再復活肉身。

    卻沒想到,短短數天后,原本被他親眼看著自盡于城門之上的李家三太子竟以紅蓮之軀復生歸來。不僅一槍挑毀了龍王廟,還用無盡烈焰劈開海面,徑直尋到海底龍宮來徹底清算血債。

    在整個東海都快被那滾燙的金紅烈火燒干之前,龍王不得已,只能叩首答應將海水連夜東退一萬里,且永世不再侵入陳塘關半步。

    可那具尸骨未僵的龍尸卻被遺落下來,被哪吒重新鎮壓于銀光洞下,又歷經數千年不生不死,積怨成障,兇煞異常。

    后來太乙天尊命人在那地方修了座銀光洞道觀,以香火信仰神力進一步封住洞口,數千年來倒是也還算相安無事。

    “爺爺已經去銀光洞看過了?真的沒了?”她問。

    青川君喝著酒,看起來很是頭痛:“我剛將此事告訴給三太子。龍骨石消失,這下怕是有大麻煩。尤其銀光洞中,有三太子當年設下的神力法陣。按理說,龍骨石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絕不可能自己逃出來。而六界之內,能破三太子神力封鎖的人簡直寥寥無幾。”

    “若此事真與那玉陰娘娘有關,她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而且這也間接證明,這位玉陰娘娘要找的少年將軍應該就是哪吒。

    “所以,三太子當初為什么只是將龍骨石鎮壓,而不是徹底毀掉呢?”葉挽秋總感覺有點奇怪。

    明明以哪吒當時已經蓮花化身的本事,毀掉龍骨石簡直就是易如反掌。且按照他與東海的仇怨來看,他根本沒理由會留下這禍孽。

    “這個中緣由,就只能去問三太子本尊才知道了。”青川君嘆息著,然后又說,“對了,封神禮后,你便要去神界修復六斗轉命燈,記得好好照顧著自己。”

    說完,他又有點郁悶:“可惜家里除了我,也沒個人能跟你一起上神界去。”

    畢竟九天之境,靈氣至純至凈,對妖魔而言是天性相克。

    “沒事的爺爺,我記得了。”她回答,心里還在想著龍骨石的事。

    不知道當年東海之禍,到底是發生了什么?

    夜里,二更天時分。

    葉挽秋再次發現自己來到了東海邊,陳塘關。

    天氣依舊陰沉得讓人壓抑,烏云渦動低垂,幾乎要和最遠處的青灰色海面連在一起。渾濁的海天交界線,讓整片天空看起來就像是正在從最遠處開始不斷塌陷。

    到處灰光陰霾,長風獵獵。

    她很快在海岸邊一塊礁石上看到了哪吒。是再熟悉不過的紅衣烏發,身長玉立,卻讓她心口不由得抽跳一下。

    按理來說,她在夢里看到的都應該是孩童模樣的對方才對,可是……

    少年回頭,眉間朱砂靡艷,神情是鋒芒暫斂的清冷疏離。見到來者是她后,他臉上神情又淺淺柔軟幾分下來。

    這是她熟悉的那個人。

    葉挽秋將將放下心,還在琢磨為何這次見到的是對方平日里的模樣,忽然聽到他說:“能過來陪我坐會兒么?”

    她依言走過去,在他身邊安靜坐下。一身白衣在這片死氣沉沉的灰黑色夢境里,顯得格外干凈無暇,垂長的披帛與裙擺被腳下洶涌海水沾濕。

    “龍骨石失蹤的事,青川君有告訴你么?”

    “有。爺爺還在考慮到底要從哪里開始找。我大概明日會出去一趟,找銀光洞地仙問問清楚。”

    哪吒微微頷首,說:“如果有什么事,立刻告訴我。”說完,他頓了頓,語氣愈發冷淡,“這件事本就是我當初留下的,我會親自收拾。”

    他一提到這個,葉挽秋就想起青川君說的,當初是哪吒將龍骨石鎮壓在銀光洞這件事。

    好奇心驅使下,她開口問:“敖丙死后化作龍骨石,三太子為何只是將他鎮壓,而非徹底毀掉?”

    哪吒回答:“我是殺了他。但他的尸身被龍王找回,用龍珠和無數海祭所得的凡人精魂不斷養護,令其雖死不腐,且保留殺戮本能。”

    “我若將龍骨石直接毀掉,那些凡人也會跟著永不超生。所以我只是將他鎮壓……”

    說到這里時,哪吒莫名沉默片刻,點漆鳳眸里油然而生出一股清晰的恨意,然后才接著道:“我將他鎮壓,然后去請師父想個法子將那些人魂分離出來。”

    “所以太乙天尊才命人在銀光洞附近修了座道觀。”葉挽秋恍然大悟,“這不僅是為了封住銀光洞洞口,也是為了集香火信仰的神力來救回那些被拿去海祭的人的魂魄,讓他們能轉世重生。”

    這分明沒什么問題,可她又從哪吒臉上神情里意識到不對:“三太子為何看起來這樣煩憂?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事了。”

    這句話正中他心中最痛恨之處。

    哪吒深吸口氣,閉上眼睛,沒有立刻回答。

    葉挽秋看他這樣反應,便敏銳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問到了他不想提起的地方,于是正打算轉移話題。

    他卻忽然睜開眼睛回答:“因為我那時本應該用凈念蓮火試一次,可我沒有。”

    葉挽秋睜大眼睛,瞬間回想起在槐山初遇之時,哪吒使用凈念蓮火救回那百來個人類亡魂,卻讓自己重傷,差點陷入靈識崩潰境地的事。

    “可若是你用了,那你自己恐怕……也會性命不保的。”

    確實如此。

    但如今龍骨石在僅僅只剩最后幾個魂魄還沒分離出來的時候,突然下落不明,讓哪吒更后悔當初沒有選擇冒險嘗試一次。

    哪怕那是要拿他自己的性命去冒險。

    葉挽秋看著他半晌,心情有些復雜難言。

    印象里,哪吒很少會這么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緒。

    發生了什么事,他就會直接手段強硬地解決干凈,幾乎不會讓旁人察覺出他心里到底是何感想。

    這次如此不一樣,難道是因為和當年的東海事件有關嗎?

    她越想越覺得有可能,繼續安慰之余,也努力試著轉移話題:“說起來,那日走得急,還沒來得及感謝三太子在碧寰靈矅寶殿上幫我說話,又處處維護。否則,天帝應該也不會這般輕易便允準。”

    “只不過……”葉挽秋遲疑一會兒,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問。

    哪吒沒有看她,目光只落在面前這片陰暗狂暴的海面上:“想說什么直說便是。”

    “不管是試煉中,還是神界爭論,三太子肯那樣幫我,到底是為什么?”

    這個問題從哪吒在碧寰靈矅寶殿,當著眾神的面直接搶認下毀燈罪名的時候,就一直縈繞在葉挽秋心里。

    由于過去那些兩人意識互通的夢境,她知道些許當年陳塘關發生過的事,能理解哪吒在試煉時因為見到類似的事而感到忍無可忍,所以幾次想要插手。

    但她想不明白為什么在神界的時候,他會那樣維護自己。明明作為監審官,他根本不需要把自己牽扯進那團麻煩里。

    哪吒聽完這個問題,眼神閃爍一下,轉頭看著她很久。一時間,整個夢境里只有海浪沖打岸邊的嘩啦聲,嘈雜而單調。

    “你和我當初遇到的事,做出的選擇都很像。”他終于開口,聲音很輕,也很平淡,海浪將他僅有的情緒色彩都淹沒進去了。

    “所以我不想看到你也遇到和我那時同樣的事。”

    “什么事?”葉挽秋謹慎詢問。

    哪吒再度沉默,目光依舊望著她。葉挽秋本能覺得這種注視似乎是在尋找什么——同類,共鳴,過去的自己,沒有緣由的深刻聯系,或者還有別的什么。

    他眸色深黑,中央只亮一點微光,照不清那些過于深厚復雜的情緒。但她愿意等著,等到他愿意說出來。

    半晌后,哪吒眨眨眼睛,忽然起身。

    面前的東海也莫名開始躁動起來,濁浪排空,濃云侵襲,暴雨鋪天蓋地而下。整個陳塘關在雨水中被沖刷得更暗了,暗得隨時會被這片暴怒的海洋與大雨吞噬進去。

    葉挽秋警覺站起,聽到哪吒叫她:“走吧,去看看。”

    “看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當初發生了什么事么?”

    他抬頭望著身后城門緊閉的陳塘關:“這就是。”

    葉挽秋順著他的目光朝海崖之上眺望,果然看到了年幼的哪吒。

    他孤身站在城墻之上,一身白衣染著大片鮮血,黑發散亂著,手里握著混天綾,地上拖曳著一頭已經被破皮抽筋的青龍。雨水將龍血沖漫得到處都是,沾濕了他靛藍的褲腳,污跡斑斑。

    萬里巨浪從東海深處涌出,激濺云天,托出無數龍宮海卒氣勢洶洶,壓境而來。

    已化為青龍原身的龍王敖廣正盤踞在黑云里,龐大身軀猶如山脈起伏連綿。龍鳴怒音穿云裂天,震得人肝膽俱碎,吼叫著要人將他的愛子還回來。

    暴雨中,哪吒踏上城墻,將手中的青龍尸身扔回海里,迎著漫天巨雷與風暴大喊:“妖龍,你要的還給你!今日你敢犯陳塘關,我連你一起扒皮抽筋,殺了扔海里去!”

    龍王大怒,頓時風暴更甚,磅礴海嘯霎時涌來,將陳塘關化為一座孤島。

    而哪吒已經縱身飛入云層,紅綾一展便是翻云遮天的本事,將那滿城暴雨掀攪著潑回天上,反朝龍王淹去。

    他身法極快,一襲白衣在黑云中清如白燕縱橫。黑云被混天綾攪動著無法成型,露出背后金光燦爛的太陽。

    龍王見無法以云牢困住他,索性親身上陣。一人一龍在云中纏斗許久,哪吒半邊臉孔上多出幾道血痕,而龍王則被生生扒掉半身鱗片,越發怒不可遏。

    哪吒擦一把滑到下頜的血水。手中乾坤圈戰意凜然,嗡鳴陣陣,幾欲脫手而去,直取龍王眉心弱點之處。

    可云端之下,無數海妖兵卒已經攻破陳塘關大門,沖進城里殺得遍地尸骸,血流成河。

    哪吒低頭望見這場景,頓時渾身一僵。

    龍王則趁機甩尾一道罡風,將哪吒震退出數米開外,緊咬的口中滲出幾縷鮮血。

    他滿懷恨意地大笑著:“李哪吒,你看看你保護的那些人,已經就快死光了!你們所有人都得給我兒殉葬!”

    沒有任何猶豫,哪吒迅速抽身出去飛下云端。乾坤圈化作一道金光閃現,瞬間擊殺街上那些海妖。

    他本就負傷,將這無數海妖擊退后更是傷勢加重,一身白衣幾乎被血染透,卻也絲毫不肯讓步地擋在滿城百姓前。

    海潮翻涌著隨時都要倒灌進城內,整個陳塘關一片死傷慘重,哭嚎連天。

    龍王伏在云頭,居高臨下俯視著這座已經是囊中之物的城鎮,吼聲響亮如滾雷,巨大龍眼死死盯著地上的哪吒,目露兇光,貪婪殘暴:“我再給你們最后一次機會。”

    他說的是你們,不是你。

    “陳塘關的人給我聽著,誰能殺了李哪吒為我兒報仇,我就放過誰!否則你們全都得給我進海里當餌料!”

    一番話讓葉挽秋心神俱震,下意識轉頭看著身旁的少年神。

    可他只面無表情望著這一切,眼中既無悲傷,也無痛苦,也無憎恨。全部情緒都只沉淀在漆黑眼底,麻木而空洞。

    葉挽秋望著他,忽然意識到,既然這場陳塘關舊怨是哪吒幾千年來一直都存在的心魘,那他當然也已經看過這些場景無數遍。

    他看著自己死在這里無數遍。

    她忽然顫抖一下。

    耳旁忽然傳來一聲咒罵:“懸息大人說得對,都是這個殺星給我們惹來的禍端!”

    懸息?

    葉挽秋驟然回想起,試煉之前,他們曾在拓蒼城抓到一名使用尸神蠱殘害地仙的妖怪。她交代過,自己的尸神蠱是從懸息那里偷來。

    且青川君也說過,懸息與當年東海之變有著莫大關系:“那件事,三太子和太乙都不太愿意提起。我也不好多說,只知道,東海龍族突然發難,索要人牲無度,其本意并非在那些凡人祭品,而是三太子本身。”

    “東海就是要逼得他自盡,才能得到他的靈珠。而懸息在其中更是下了不少功夫,當初就是他將靈珠有關的消息透露給東海,并提議讓他們從逼迫陳塘關獻祭更多人牲開始,一步一步逼得三太子走上絕境……”

    而絕境便是此刻龍王的發難,滿城百姓充滿恐懼又厭惡地集體討伐。

    所謂眾叛親離四個字,用最活生生,血淋淋的筆法殘忍寫出來,便是眼前這般光景。

    有刀劍出鞘的聲音,拉破空氣,尖銳至極。

    緊接著是刀尖捅入身軀,血花驟然迸開的聲音。

    哪吒睜大眼睛回過頭,看到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正朝他吼叫著,說他是殺星,是災禍,是他造成了如今這一切。

    他手里拿著不知從哪里抽出來的長刀,刺進了哪吒的后背。

    那一瞬間,好像有什么東西從他眼里徹底碎去,讓他連反抗都忘記,更聽不清龍王在天空中大笑著說了什么。

    也許是對其他人說的。

    因為他們紛紛開始撿起地上的石頭,樹枝,朝他接連不斷地砸過來。

    也有始終不忍心,不愿意向哪吒動手,卻又無力阻止這一切的人。

    他們只能背過身去,掩面而泣。

    也許還有對李靖說的。

    因為李靖在看著他的某一刻,臉色忽然變了,變得蒼白至極,手握刀劍連連后退,掙扎之色溢于言表。

    “爹爹。”

    哪吒叫他,滿身狼狽,血跡斑斑地站在原處,死氣沉沉的黑眼睛直直望著他:“你也要殺了我么?”

    “李靖!”

    龍王也叫他,兇神惡煞,殺氣騰騰:“你若肯動手大義滅親,我今日就放過你這陳塘關的人。否則,我必將這整座城鎮夷為平地!”

    猶豫似乎有一瞬間,也似乎有一百年那么長。

    哪吒看著李靖最終還是抖著手抽出腰間佩劍,冷寒劍尖直指向他,口中不斷囁嚅著:“是孽禍……是孽禍……”

    “爹爹,你是在說我么?還是在說天上的龍?”哪吒仍舊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好像在看著什么最后的,搖搖欲墜的希望。

    群情激憤叫喊下,李靖腳步虛浮地走到他面前,手中寶劍舉了又舉,卻始終無法落下,只得頹坐在地,哀嚎不已。

    見他終究是對自己顧著父子情份下不了手,哪吒眼中也泛出點點淚光。

    他拖著一身傷走到李靖面前,蹲下.身來,想要扶起他,聲音第一次帶上明顯沙啞:“爹爹,我……”

    “孽禍啊,你為何要生在我家?”李靖低聲道。

    哪吒伸出的手頓時僵住。

    “龍王是這陳塘關的天。你是神仙降下的劫。我們這些凡人能怎么樣?我……”他搖著頭,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看著他,里面恨也有,無奈也有,痛苦也有,后悔也有。

    唯獨沒有任何父子之間的心慈與疼惜。

    “你說想救我們,如今卻弄成這樣。我若殺你,便是冒犯仙神,我如何擔待得起?!”

    原來這才是他下不了手的原因。原來這才是……

    哪吒猛地起身,慘白著臉色后退幾步,聽到他朝自己哀求:“神仙,就當我求求你,為了我們這里所有人。你……你回那天上去吧!”

    周圍人見狀,也紛紛跪地哀求著讓他放過陳塘關,回那天上去別再來了。

    至此,哪吒終于明白過來。

    他看著李靖,看著龍王,看著陳塘關周圍跪拜著他的民眾,心中不知想到什么,竟大笑出聲,像是徹底瘋魔了。

    片刻后,他撿起地上寶劍橫于頸間,臉上再無半分柔軟神情,只有決絕的冷酷:“哪吒不知,原來我在這世間本就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卻一直心存虛妄掛念。”

    “既如此,那這身被凡塵牽絆塑造的血肉也不必留著,全數還給你們罷了!”

    “不要——!”

    葉挽秋驚叫出聲,忘記這只是夢境,只是回憶,無人會聽到她,更看不到她。

    可不知怎么的,在自盡之前,她又分明望見哪吒回頭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劍光橫閃間,鮮血迸做無數紅鳥從他頸間飛出。

    白衣染血的少年隨之倒在地上,夢境徹底定格在這一瞬間,天地俱靜。

    葉挽秋終于明白。

    正是因為體會過這般眾叛親離是什么滋味,所以在風祁山試煉時,哪吒會擋在那些想要對她動手的鎮民面前。

    正是因為知道,明明做的是正確的事,卻被自己保護和在意的人不斷傷害,也從不被人理解是什么感受。所以哪吒會在面見天帝時,極力將砸毀六斗轉命燈的罪責攬到自己身上。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經歷過,且那時沒有人為他這么做。

    他在葉挽秋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也不愿意讓她真的成為過去的自己,所以他做了那個保護者。

    可這一切實在太過慘烈。

    葉挽秋閉上眼睛不忍去看,開口說話的聲音都是發抖的:“他們口中的懸息……到底是誰?對你做了什么?”

    還有龍王想要逼哪吒自盡拿到的靈珠,又是什么?

    陳塘關當年的真相,到底是如何?

    哪吒輕聲回答:“你還記得風祁山下,季家為求榮華富貴,甘愿做幫兇而獻祭少女給妖族的事么?”

    “當然記得。”

    “這里過去發生的事也差不多。”

    在他說話間,夢境開始不斷消散重組。陳塘關重新回到看似風平浪靜的開始。

    “這個夢……還會重新開始是嗎?”葉挽秋問。

    哪吒點點頭。

    也就是說,等到下一次再進入這場夢時,所有一切又會重演。

    “陪我一起進去吧?”哪吒望著那扇已經在他夢里重復看見了無數次的門。

    “好。”

    葉挽秋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伸手拉住他的手。

    手指輕觸時,哪吒感到一陣直擊心底的驚顫。

    因為這是個過于親密的動作,陌生到讓他有些無措。

    而他本該立刻掙脫,卻沒能做到。

    或者說,他不想那么做。

    第三十九章、淪陷

    面前的城門開著, 里面和外面一樣死寂無聲。踏進去的一瞬間,滿目陰霾撲面而來。

    葉挽秋走在哪吒身邊,兩人一起走過了好幾條街, 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來到總兵府前,瞧見了這個熟悉無比的地方, 哪吒停住許久, 終于開口道:“我出生那日, 陳塘關來了兩個人。”

    “一個是我師傅。另一個便是懸息。”

    夢境隨著他所說的話開始發生變化。

    剛剛還鴉雀無聲的總兵府內,忽然開始變得格外熱鬧, 一個個模糊又朦朧的人影漂浮在庭院里來回忙碌,像是一群沒有面目的幽靈。

    他們竊竊私語著夫人懷胎三年零六月的異象, 以及剛剛生下的那個蓮花肉胎。被老爺拿劍劈開后, 頓時綻開滿屋沁人撲鼻的濃烈荷香。

    肉胎里蜷縮著一個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 全身肌膚都白凈極了,密發烏黑,眉間一點紅痣。似血珠,似朱砂, 瞧著簡直好看得不得了。

    有嘴甜的侍女笑著恭賀, 說夫人向來最喜蓮花,這生下的娃娃說不定也是天上某位尊神手里的蓮花化來, 是極好的祥瑞之兆。

    眾人一片又驚又奇, 也紛紛附和稱是。

    正說尊神, 天邊便飄來一只祥云伴身的蒼鶴。背上坐一位慈眉善目,松形鶴骨的老人,正是太乙天尊。

    李靖顯然認識對方, 當即就朝他拜了拜,連忙請太乙天尊進屋, 命人將那蓮花里的奶娃娃抱給天尊看。

    那是他剛出生的孩子,他卻嚇得抱一抱也不敢。

    太乙將娃娃接過來,很親昵地摟在手臂里,目光打量著他,指尖點一點他眉間朱砂痣,眼神中恍若有霧氣籠罩,讓人看不真切。

    不知怎么的,葉挽秋總覺得太乙天尊這個動作很眼熟。

    她想起來青川君也總愛這樣,遇到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便用手輕輕點一點她眉間的紅蓮印,然后笑起來。

    太乙也笑,給他取了名字叫哪吒,送他一環金光燦爛的法器名曰乾坤圈,戴在娃娃脖頸上。

    接著,他又伸手一招,取出一條緋艷流光的紅綢來:“還有這混天綾,也照著囑托送給你了。”

    說來也怪,混天綾剛蓋在哪吒身上,他便立刻醒過來了。烏黑清澈的眼睛望著這條無風自動的紅艷艷紗綢,像是發呆那樣地久久望著,張口便是:“霞光起了。”

    剛出生的孩子便會說話,周圍人皆是不可思議地驚嘆起來。

    而太乙則眨眨眼睛,像是有些詫異,繼而垂著視線望著他,輕言細語問:“你想去找霞光嗎?”

    哪吒不答,只仍舊望著混天綾呆愣少頃,接著轉頭看著他,似乎這才徹底醒過來。

    他低頭揪著混天綾玩了玩,又摸摸乾坤圈,眼中已經沒有剛才的愣神,只有純然天真的孩子氣:“你是誰?這些又是什么?”

    太乙松口氣,再度微笑起來。

    他告訴李靖,此子天生天賜,降世于陳塘關李家便是有一份薄緣,來這里也是為了改變陳塘關的氣運。不過他終究有自己的路要走,一切且等他長大成人再說。

    李靖恭敬彎腰抬手:“既如此,就請天尊將這小神仙收做徒弟吧。”

    太乙爽快答應,又逗了哪吒一會兒,承諾過幾日再來看他。等他再大一點,就將他接去乾元山修行。

    哪吒懵懂答應著。

    太乙又拿出一套織繡精細的白色天衣,說是送給他當衣裳穿著。

    哪吒瞧了瞧,搖頭拒絕:“不喜歡,不喜歡。”

    老神仙樂呵呵地笑:“還是個挑剔的小娃娃。說吧,你想要什么樣的?”

    哪吒抬手舉起混天綾,不假思索道:“紅的!霞光一樣的紅!”

    太乙聞言,凝神細望他片刻,還是展顏一笑:“那就紅的,也襯你。”

    說罷,他伸手一指,原本白凈的天衣立刻化作霞紅色,晃眼地明艷招搖。

    哪吒這下才笑了,自己便接過衣裳好好穿上,又脆生生道:“謝謝師父。”

    太乙走后又過半日,天色垂暮向晚。

    這樣的時光流逝在夢里不過短短一瞬,屋內的陽光便倏然改變了。光線如流水匆匆淌過,原本清亮的光色迅速沉淀為黃昏的微黃。

    門口小廝進來傳話說:“老爺,龍宮使者懸息大人來了。”

    李靖一驚,連忙道:“快快請進。”

    葉挽秋看到這里,感覺有些奇怪:“懸息是海族?”

    可她記得那綠眼嫗說過,懸息是住在妖界與舊墟接壤處的,即使是在妖靈口中也被稱為怪物。

    哪吒搖搖頭:“不是。他找上東海,成為龍宮使者,只是因為我在陳塘關。而東海正好可以是他能用的一把刀。”

    說話間,一個身穿藍黑華服的男人走了進來,兜帽之下是一張格外年輕俊秀的臉孔。眉眼精致,氣質陰郁。

    他明明站在暮光最盛之處,身姿挺拔,面帶笑意。可他整個人的氣質卻讓人無端想起了月夜下的黑色樹林,透著種難以名狀的壓抑。

    “聽聞李總兵喜得貴子,特來慶賀。”說罷,他讓人送上幾斛光潤柔粉的深海珍珠,以及一些玉化的珍貴紅珊瑚。

    “小小心意,可供夫人賞玩一笑。”懸息道。

    “大人太客氣了。”看得出李靖收得并不自在。

    “可否讓我見見這位貴公子?”懸息又問。

    “大人請隨我來。”

    走至后院,幾個侍女正在用夫人之前做好的老虎玩偶逗哪吒開心。但小娃娃好像對這些東西都不感興趣,只喜歡追逐著那條混天綾玩。

    見到有人來,侍女們紛紛退下。哪吒則回頭看著李靖和懸息:“爹爹,他是誰?”

    “這是龍宮使者,懸息大人。哪吒快快行禮拜見。”

    李靖這么說了,哪吒卻絲毫不聽,也不拿出任何恭敬的模樣,只挑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鳳眼看著他,不言不語。

    懸息亦站在原地望著他,好像面前這孩子是什么不能近身的鬼怪:“哪吒?”

    他瞇著眼睛微微思索:“驅邪除惡意為‘哪’,滅盡煞魔意為‘吒’,是個不得了的好名字。可是李總兵起的?”

    “非也非也,是這孩子的師父,太乙天尊賜下的名字。”

    “太乙天尊么……”懸息重復著,臉上掛著淡淡假笑,眼中格外陰沉。

    “那他額間紅痣從何而來?”

    “天生便有。”

    “這樣啊。”懸息第一次露出有點意外的神情。

    緊接著,他很快收斂神色端詳著哪吒,微微彎下腰,一縷雪白色的長發從肩頭滑落下來。深黑眼睛浸潤在兜帽的陰影里,看著格外嚇人。

    “不過說起來,李總兵這孩子,可是在今日丑時出生的?”懸息問。

    “大人猜測正是。”

    懸息安靜一瞬,驀地笑起來,眼睛卻依舊冷冰冰的:“萬年不遇的雙陽年,驚蟄丑時所生。這可是天賜將星的非凡命格。只不過……”

    “不過什么?”李靖追問。

    懸息直起身體,沒有回答。李靖意識到什么,旋即讓人來將哪吒帶走到別處去。

    待再也看不見那幾個侍女與哪吒后,懸息才轉頭看著他,解釋:“只不過,這孩子命刻一千七百殺戒,怕也是個天生殺星,兇戾之氣太重。遲早會給周圍人甚至整個陳塘關招來滅頂之災。”

    李靖大驚失色:“可……天尊方才說,這孩子是來改變陳塘關氣運……”

    說到這里,他立刻噤聲,臉色蒼白,似乎是知道自己失言說錯話了。

    懸息瞥他一眼,目光銳利,卻也不問責,只道:“改變氣運便一定是朝好的方向變化嗎?這孩子是天上降下的神仙,與你,與夫人,與陳塘關千千萬萬人都沒有聯系。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想,太乙天尊一定也這么說過吧?只是沒有我說得這般直白罷了。”

    “確實如此……”

    “你瞧瞧,這孩子你剛才就叫不動他。往后,你更管束不住。你是凡人,李總兵,怎么管得住那天上的神仙。這孩子可不是你的孩子,是天神托了你家原本三公子的肉身降臨世間罷了。你可別搞錯了身份。”

    李靖聽完,臉色已是難看至極。

    葉挽秋則聽出來了其中意思,反應過來:“他,他這分明是在告訴你……我是說,在告訴李靖,你根本不是他的孩子。甚至是說……”

    她有些說不下去。而哪吒則淡淡接下去道:“甚至是在說,就是我殺了他們原本的第三個孩子,又將他奪舍占身才出生于世間。”

    “所以,李靖從一開始就恨我。”

    甚至不只是李靖。

    隨著懸息登門總兵府,算出李家三子天賜殺相,會改變陳塘關氣運的消息被傳出去。原本驚嘆于哪吒身帶祥瑞之象出生的民眾,紛紛又都改了觀念,開始懷疑這孩子是來毀了陳塘關的。

    這種情緒一直潛伏著,滋生著,發酵著。而東海龍宮也不知怎么回事,開始逐年發難,索要人牲做祭的胃口越來越大,甚至時常出現海妖出水吞吃平民的事情。

    直到哪吒六歲那年從乾元山學藝歸來,在海邊打死了一個吃人的巡海夜叉,一切矛盾終于爆發。

    “我聽聞在那之前,其實東海和陳塘關之間這種用人牲換取風調雨順,出海謀生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發生?”

    “的確如此。”

    “那為什么東海會忽然發難,非要逼死陳塘關所有人不可?”葉挽秋說完,自己也意識到,“因為懸息?!”

    哪吒點點頭:“自古以來,四海之間便一直有個傳統。四龍王輪流坐鎮,持龍珠成為四海領袖,擔神界之職。但百年前,因為人間與妖魔界的界限一直不甚明晰,時常有動亂出現,神界隕落了不少仙靈。所以,天帝預備將這個原本由四龍王輪流擔任的神職徹底定下來。”

    “為了能在這次晉神試煉中獲取成功,四海龍王都開始想盡辦法提升修為。”

    “而最快的辦法,就是用凡人的魂魄。”葉挽秋明白過來,但又覺得不太對,“可為什么東海非得在三太子你出生以后才這樣大肆動手?”

    “因為懸息告訴龍王,還有比吞噬人類魂魄更快的辦法。”

    “是什么?”

    她問,腦海里卻回想起當初青川君說過的,東海發難并非意在人牲,而是沖著哪吒去的。

    果然,哪吒緊接著回答:“我的本源靈珠。只有我毀去肉身自盡以后,靈珠才會被得到。”

    葉挽秋怔在原地。

    夢境再次變化,這次定格在了懸息與一戶人家交談時的場景。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懸息做得不多,但是效果顯著,而且手法干凈,很是漂亮。”

    “在陳塘關,他以龍宮使者的身份,將隨時得以出海謀生的特權交給了其中幾戶人家。時常還有海妖為他們送來海中珍寶出城售賣,讓他們從普通百姓一躍成為家財萬貫的富裕之商。”

    “有了這樣的好處,他們自然不愿意看到現狀被打破,也尤為反對我想要推翻東海的舉動。”

    “而其他人見到這樣的美事,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也就同樣學著他們的做法。反對我,討好龍宮,以求飛黃騰達,攢夠錢財從此離開陳塘關。”

    “總而言之,誰阻礙我,恨我,誰就能有資格出海捕魚采珠。”

    “而那些因為失去親眷而同樣痛恨東海,不愿屈從的人,則會越來越貧窮,落魄。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聽從懸息和龍宮的命令。”

    哪吒看著正朝懸息跪地感謝的人。葉挽秋認出對方正是剛才那段回憶里,第一個拿刀刺向哪吒,怒吼他是殺星,是他害了陳塘關的人。

    他沒有責怪那些人任何,只淡淡道:“畢生活路被他人握在手里,城內百姓自然對他言聽計從。”

    葉挽秋看著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七年時間,我大半都在乾元山度過,隨師父去四方歷練。等再回來時,陳塘關的人幾乎都已經恨透了我。”

    “可三太子說了,東海只是懸息手里的一把刀。所以真正想要得到三太子本源靈珠的人,是懸息自己,對嗎?”葉挽秋問,“否則他怎么愿意為他人做嫁衣,平白無故助東海龍王登上神位?”

    “你猜到了。”哪吒看著她笑了笑,“他知曉我師父是太乙天尊,自然無法直接朝我下手。且靈珠只能是我自愿放棄肉身才能得到,所以他花幾年時間,在陳塘關布了這樣一個局。”

    “他到底是什么人?要三太子你的靈珠做什么?”她皺起眉尖。

    面前夢境再度如融水墨色,扭散著消失開。他們重新回到總兵府,哪吒曾經所住的屋子前。

    “一千年前,我和師父在三危山中擒獲懸息,將他從此關進神界天牢。”哪吒說,“但不管是浮秘鏡還是冥界孽鏡臺,都無法找出他的過往記憶與來歷。師父說懸息本就魂魄不全,找不出也是正常。”

    “魂魄不全?”

    “他的三魂七魄皆只有一半。”

    “只有一半還能保持神志?那另一半在哪兒?”

    哪吒搖頭:“沒有找到。所以他所能記得的就只有奪取我的本源靈珠這一件事,再怎么審訊也無從得知另一半有全部記憶的魂魄在何處。”

    “但他之前在妖界是住在舊墟附近……”葉挽秋沉吟幾秒,忽然想到,“玉陰娘娘?”

    “什么?”

    “用冰蠶蠱和景煜來尋找逢亂必出,平定天下的少年將軍,不就是玉陰娘娘嗎?”她說,“而且他們也不知道玉陰娘娘的身份,只知道要替她找到這么一個人。再加上龍骨石失蹤……所有事都是沖三太子你來的。也許,懸息的來歷也和玉陰娘娘有關。”

    不過說完,她又隱約覺得哪里不太對:“可是東海之禍時,三太子你才剛出生。懸息怎么就會指名道姓地找上你?玉陰娘娘也在找你……難道是為了給懸息報仇?”

    她說的這些,哪吒不是沒有想到過。但時隔太過久遠,且線索瑣碎,千頭萬緒,一時間根本無法查清。

    尤其回想起景煜當初剛從鎮妖樓中復蘇,見到葉挽秋的第一眼便立刻下跪,稱呼她為玉陰娘娘。

    因此若真說最讓哪吒意料之外也看不明白的,應該是葉挽秋的來歷才對。

    但他并沒有將這些說出來,只安靜看了她片刻后,忽然轉開話題:“陪我去別處看看吧。”

    “好。”

    他們來到總兵府花園里,這里的景象比其他地方都要清晰。哪吒望著一處涼亭,默然許久。

    “怎么了?”葉挽秋問。

    “我母親過去很喜歡在那兒乘涼,讀書。”

    她知曉這是觸及了他傷心事,于是想要讓他轉移注意力,便伸手指了指樹蔭之后那座瓦墻皆黑的屋子,看起來有點像是祠堂:“那,那邊是什么?”

    哪吒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僵住幾秒,帶著她走過去,將門打開。

    “進來吧。”他說。

    葉挽秋走進去,發現這正是之前夢境里,李靖用來關哪吒禁閉的那間屋子。

    里面空間很大,到處擺放著海中礁石做成的容器。它們體積不算大,看上去只能用來裝盛一些草藥或酒水,但她總感覺這里面放著的不會是這么平常的東西。

    于是她問:“這些是什么?”

    哪吒看著那些海石罐子,靜靜地說:“所有被東海吞吃過的凡人的眼珠。”

    “眼……什么?”葉挽秋沒明白。

    “海妖每吃掉一個人,就會挖出他的一只眼珠裝進這礁石做成的罐子里,讓人送到總兵府門口。目的是為了提醒我,這些人都是因為我才會死。”

    哪吒回答,聲音并不帶多少情緒,可那種至今未散的恨意卻依舊淺淡地流露出來。

    “李靖將這些裝著眼珠的罐子放在這間屋子里。每次我忤逆他的意愿,他就會讓我來這里跪上一天,讓這些被我害死的人親眼看著我懺悔。”

    他說著,又忽然笑起來:“不過他不知道。我來這里一次,就只會更恨東海一分,也不斷發誓,我總有一天會屠了東海龍族滿門。”

    葉挽秋望著他。

    她能感覺到,即使并沒有對李靖與東海有任何屈服。但這些人的死卻真實地背負在了哪吒身上,成為了整個夢境的核心,也成為了將他困在陳塘關里幾千年也走不出來的心魘。

    尤其在過往夢境里,她經常看見哪吒會對著那些再尋常不過的父子發呆,似乎是在羨慕著什么。

    甚至到了水淹陳塘關的最后關頭,哪吒也仍然望著李靖,喚他爹爹,好像在拿自己的性命去賭一把。

    直到他終于發現,原來所有人都背叛了他,也憎恨著他。他期待的東西,從始至終都只是自己心里構建出的幻影罷了。

    他終于被他保護著人們,還有被他的仇人,聯手逼死在城門之下。

    “三太子,你有怨過那些傷害你的人嗎?”葉挽秋問。

    哪吒還沒回答,便聽見她又繼續說:“也許有過,但也只是很短暫的一瞬。因為你更理解,他們無法反抗東海,更不敢反抗。所以在被懸息以利誘導以后,他們會為了謀生恨上你,你也可以原諒。”

    “就像三太子你之前說過的。為了活下去,人的天性會驅使他們不管對同類還是異類,都變得格外殘忍。”

    “但即使想通了,這個地方還是保存下來,留在你的夢境里。是因為……你覺得你當初確實沒有做到你想做的。”

    “你知道雖然你做了正確的事,但因為你那時力量不夠,無法一擊便將東海徹底打垮,所以你的反抗為他人招來了殺身之禍。你覺得這其實也算是你的過錯,并一直在為此自責。”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即使三太子你并不喜歡如今的神界,卻還是愿意服從神界的規定,愿意暫且收斂自我受制于天規之下,做了這手握兵權的中壇元帥。你需要神界的助力,需要這些和你同樣心系人間安定,六界和平的兵將們和你一起。”

    “畢竟陳塘關的事,你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了。”

    所以在聽到龍骨石失蹤以后,他會情緒波動得格外明顯。甚至后悔當初應該不惜代價,直接以凈念蓮火分離那些被龍王拿去養護敖丙尸身的凡人魂靈。

    “正是因為這樣的心病,才會讓三太子你一直被這些噩夢糾纏。也讓你在成神以后,對每一個在陳塘關無辜被害的凡人都格外關照。看著他們在轉世以后過上了平安幸福的生活,你才終于放心一些。”

    “而如今,風祁山下發生過的事,以及龍骨石的失蹤,讓你又想起了陳塘關。所以你又被困在這個夢里了。”

    “你也在。”哪吒注視著她。

    葉挽秋眨眨眼睛,糾正:“對。我也在這里,我陪你一起。”

    哪吒眨眨眼睛看著她,向來沉冷的眸子里泛出層層微亮柔色,像是被風拂亂的冬夜湖面。

    他有點驚訝自己此刻的鎮靜。

    對于葉挽秋這樣將他心里所有意識到的,以及沒有意識到的舊傷都直白點破的行為,他居然沒有一點反感。

    明明之前不管是蔚黎古神還是太乙,只要和他提到相關的事,他都會直接面色不善地跳過這個話題。

    而她緊接著說:“我知道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也知道這句話我在之前的夢里就已經說過。但我還是想告訴你,這些都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應該一直被困在這里。”

    她說完,看了看周圍那些石頭罐子,忽然伸手拿起一個,將它狠狠砸碎在地上。

    礁石瞬間碎裂開,里面卻什么都沒有。

    哪吒愣一下。

    蓮花之身沒有心跳,沒有體溫。

    可在她摔破這罐子的瞬間,他卻分明感覺那聲破碎的聲音似乎回蕩在他空洞的胸口里,重疊成第一聲心跳。

    “你看。”葉挽秋對他說,“都不見了。三太子你也可以從此從這個夢里醒過來,再也不必為它困擾了。”

    都不見了。

    都消失了。

    都過去了。

    哪吒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么。

    可鮮活得過于陌生的情感讓他反而僵硬在原地,連聲音都被攥住,也說不出話,只能看著她繼續將那些礁石罐子一個接一個摔在地上。

    她看起來是那么生氣,也那么心疼。神情決絕的模樣像極了她在風祁山下,砸毀季祖公廟時的樣子。

    無數石罐破裂清脆的聲音像是封凍已久的冰層正在寸寸裂開,有花朵不斷從冰下鉆破縫隙,肆意又熱烈地生長出來,最后又紛紛化作一種激烈而復雜的感情。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倒退回去。

    城門之下,被劍刎散的無數紅鳥在徘徊幾千年后,終于又回到脖頸間再次溫暖他,融回他冰涼無溫的身軀中,讓蓮花在火焰里重新長出血肉,喚回他以為自己已經早就已經失去的期待與愛的能力。

    “仙箬。”哪吒開口,第一次認真喊她。

    他以為自己會叫她的名字,但下意識喊出口的卻是她的小字。

    仙箬。

    三百年前,太乙曾笑著叫他過來,為青川君家的女兒選一個好名字:“這三字皆是草藥之名。”

    “丹取自丹參,可寧心除煩。”

    “仙取自威靈仙,可祛風鎮痛,消骨骾。”

    “箬是白芨別稱,箬蘭草,可去腐生肌。”

    所以這兩個小字的真正寓意是,拋卻過往煩憂與曾經滲透入骨,骾喉咳血的苦痛,從此重獲新生,未來一片美好。

    而哪吒為她選了后者,仙箬。

    太乙頗有興味地問:“為何覺得這個更好?”

    “既要祝愿重獲新生,那便是已經從過往所有苦難中得到解脫,此后不留舊傷,不余牽掛。”哪吒這樣回答。

    而她的確人如其名,是這天地間唯一能以靈識消除他蓮花化身烈癥的存在,又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保護了哪吒三百年。

    而現在,她正在拼盡全力破壞著這個噩夢的核心,想要將它劈開,摧毀,踏碎,把他從這個壓抑了幾千年的噩夢里救出去。

    看著葉挽秋一排接一排地砸碎著那些罐子,推倒周圍燭臺,用力掀翻那張刻有“思罪臺”字樣的沉重木桌,將那三個字毀得面目全非,又氣憤不過地再旁邊補上一句“思你爹個頭”。

    哪吒忽然笑起來。

    格外愉快,格外輕松,也格外驕傲。

    他知道自己沒有看錯,葉挽秋和他在骨子里就是有一部分很像。

    于是,哪吒很快走上前,和她一起砸碎著那些空蕩蕩的罐子,又轉身去伸手扯下那些寫著“靜跪思過,寧心反省”的竹簡,將它用力撕碎了丟在一邊。

    做完這一切后,葉挽秋看著哪吒,忽然伸手摘下自己左耳上的耳墜,一并扔進那堆狼藉里。

    看見哪吒不解的眼神,她堅定回答:“我記得三太子說過,陳塘關不喜僰人,視之為異類。而你也是他們眼里的異類,所以戴僰人習俗的單只耳飾。”

    “現在我們都是了。”

    哪吒面色一怔,聽到她繼續說:“燒了這些東西,往后你再也不會被這個夢困住了。”

    他凝神注視著葉挽秋,墨色眼瞳里像是鐫刻般清晰映照著她的模樣。

    片刻后,哪吒眼眸微彎,臉上浮起一抹清淺而驚艷的笑意,然后依言抬手。

    指尖竄出團團火焰,頃刻間便將遍地碎片,整個房間,整個夢境都徹底點燃,完全照亮。

    葉挽秋站在火光里看著他,臉上笑容明艷非常,身形則慢慢消散開:“那么,晚安。”

    火光吞沒了整個夢境。

    她消失的那瞬間,哪吒莫名有種想要挽留對方的沖動,不自覺朝她伸手,名字涌到唇邊。

    可一睜開眼,他卻獨自醒在三鳳宮的一片清凈月色里。

    銀白無暇的光芒,像是少女鐘愛的那一身白衣,溫柔安靜地籠罩著他。

    哪吒出神地望著那輪明月,忽然坐起身,將生辰那日葉挽秋送他的那枚藏魂晶拿出來,慢慢收緊手指,握在手心。

    濃烈的平和安寧感包圍住他。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絲毫抗拒,只坦然接受并放任自己沉溺進這份溫柔里。

    第四十章、紅線

    夜半時分忽然下了雨, 將屋外那一樹鳳凰花澆打得壓彎枝頭,零落遍地殘紅。

    濕漉艷紅的花朵落滿窗邊,葉挽秋開窗時正好伸手接住一朵。

    天陰霧厚, 掃晴娘們沒采到多少霞光,于是只將手里的光線淺淺暈染在那一身白衣的袖尾處, 挑出別出心裁的漸變色。

    她坐在銅鏡前, 眼睫微闔, 任由紙偶們幫她將長發梳盤整齊,聽見掃晴娘問:“帝女姐姐昨日剛從銀光洞回來, 今天早上怎么也不多睡會兒?”

    “龍骨石失蹤,去了地仙那里也沒什么有用的消息。心里掛念著, 就有些睡不太著。”她嘆口氣。

    其實葉挽秋本打算在銀光洞附近多待一陣, 也好去各處問問尋找更多消息。但想起今晚便是天帝為她晉神所設宮宴, 只得連夜提前回來。

    早膳過后,她照例來汲古閣看書打發時間。

    腳底的云梯帶著她在這片幽深靜謐的書閣里漂浮好一陣,一本寫著上古舊卷太若靈族史的古籍忽然引起她的注意。

    她回想起之前從冥府回來時,哪吒告訴她, 與他同樣生辰數的兩個生靈都屬于早已消亡的太若靈族。

    于是葉挽秋心念微動, 伸手拿過那本古籍,來到窗邊坐下, 翻開。

    看了許久后, 她發現書中對于太若靈族的起源與繁榮都記載得極為清晰, 但涉及到中途崩落的過程卻記載得并不詳細。最后便是女媧始祖造人,并帶領一眾先天神靈自立門戶成為新神族,創立如今神界的記載。

    那大概是自開天辟地以來, 各個族群最團結的一次。

    古籍上記:“……自女媧始祖與太若靈族至高領袖——帝赦元尊那場百日之戰后,太若靈族便逐漸失去其最強依仗。業火不再燃, 妖魔兩族見此,開始先后脫離太若疆域。”

    好奇怪,這個最強依仗是什么?為什么沒寫出來?

    而且,業火?太若靈族還真有業火?

    她感覺很驚訝,更好奇這業火是從何而來。然而翻遍古籍也沒見有任何其他關于業火的描述了。

    正在她疑惑之時,葉留冬興高采烈從門外進來找她:“阿姐!我們去后山上找花吧?聽竹瀝和燈花婆婆他們說,今早后山開了千年難遇的花,我們也去瞧瞧。”

    說著,他注意到葉挽秋的耳墜:“阿姐,你的耳墜怎么弄丟了一只?”

    “沒有。”她回神,隨口解釋,“我今日就只戴了右邊。”

    “為什么?”葉留冬不解。

    “好看。”她眨眨眼,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走吧,不是要去看花嗎?”

    此時山中霧氣已經消散不少,路上落滿被昨夜風雨吹打下的無數繁花,看起來就像鋪了層層疊疊的錦毯一樣。

    他們在后山逛了半日又摘了許多花,剛一回來,葉挽秋聽到守門的憑霄雀說:“帝女姐姐,三太子來了。”

    難道是龍骨石有下落了?

    否則哪吒不會親自來。

    想到這里,葉挽秋連滿懷鮮花都來不及放下便匆匆趕回正殿,正好看見哪吒和青川君都在。

    “三太子是有龍骨石的消息了嗎?”她問。青川君笑了下,因為他一開始見到哪吒來,也是這么想,連問的問題都一模一樣。

    哪吒搖搖頭,注意到她今日和夢境里一樣,只戴了右耳的單邊耳飾。

    他先是微微一愣,繼而眼尾微彎,淺淡明亮的笑意在眸子里一閃而過,柔和神色鋪陳在向來清冷的眉眼間:“挑了份禮給你送來,算作祝賀晉神之喜。”

    葉挽秋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這才注意到桌上那些珍奇厚禮:“這些都是?”

    “這個才是我挑的。”哪吒將最面上那只千歲木做成的盒子拿起來遞給她。暗紅冷硬的木盒端在手里沉甸甸的,湊近了聞還有一股格外奇特的異香。

    “剩下這幾個是三位古神以及我師父送你的。”他繼續解釋,“他們倒是早就想好了要送你什么,只是找這些天材地寶耗費了些時日,所以才拖到了今天。正好我今日要來,他們就圖個方便,將這些禮也一并交給我帶來。”

    “我以為會是韶嵐神使過來送。”畢竟之前兩次都是這樣,而且送禮而已,沒必要他親自跑一趟。

    哪吒眨眨眼,面不改色道:“昨日我派她去幫我辦事,沒那么快回來,索性就自己過來了。”

    說著,他又將話題挑開:“打開看看,不喜歡我再換別的。”

    他能這么說,想來是今日心情不錯,沒被龍骨石的事一直影響。于是葉挽秋放下心,打開盒子時還隨口笑道:“這可是三太子親自送來的賀禮,誰敢挑剔?”

    打開金鎖,躺在千歲木盒里的是一枚晶瑩剔透如白雪琉璃色的華美靈器,約莫半個手掌那么大,精致得巧奪天工,形狀似蓮似焰。僅僅只是微光閃爍其上,也能呈現出如銀河流轉的璀璨流光。

    青川君看一眼,頓時驚訝道:“這是……護心靈玉?”

    “爺爺認得?”她好奇問。

    青川君點點頭:“這是女媧師尊當年尋找五色石補天時,偶然得到的一對天生寶玉,以天玄鼎煉化成型,是養護精魂的絕佳珍寶,亦可在遭受攻擊時保其主心脈不受絲毫損傷。不過……”

    他邊說邊抬頭看著哪吒:“我記得這寶物是師尊送給三太子的。”

    由于涅火紅蓮乃是至剛至烈之物,所以哪吒在以它化身后,很長時間內都難以保持本身神志清醒。所以女媧始祖才將此物送給他,助他穩固魂魄,養護本源靈珠。

    想到這里,青川君雖沒說破蓮花化身的癥結,但還是提醒:“這件寶物對三太子太過重要,還是請收回去吧。”

    葉挽秋聽完,雖然沒明白是怎么個重要法,但還是立刻將護心靈玉放回去還給對方:“既是對三太子無比重要的護身之物,那我決然不能收。”

    哪吒沒接,只說:“靈玉本是一對,這只是其中一半而已,沒什么不能收的。何況對我而言,護身保命之用實在多余,至于別的……”

    他邊說邊抬眸看向她幾秒,很快又清清淡淡地移開:“我有找到最好的。”

    他說這話時,臉上神情與平常看上去別無二致,仍舊沉靜到淡漠。

    是以葉挽秋也沒能察覺到什么,只聽到他那句“護身保命之用實在多余”,頓時心下感慨:

    能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如此自負到接近張狂的話,怕是整個九重天也就只有這么一位才敢。

    不過她還是有些猶豫,且直覺這東西過于貴重,用來當晉神賀禮實在太超過了。

    倒是青川君在思慮片刻后,轉而勸慰道:“既然三太子有此心意,那仙箬你就收著吧。”

    她不死心地望著哪吒,試圖用眼神讓對方改變主意收回去。

    但兩相對視之下,反而是葉挽秋先敗下陣來,最后認輸道:“那好吧,就當我先替三太子收著。等哪日你需要用了,我再……”

    “既送了你,那便往后都是屬于你的。”他語調平淡地打斷對方沒說完的話。

    她張了張嘴,一時間沒能接上話。

    青川君左右瞧瞧這兩個孩子,咳嗽幾聲,主動開口打破這種微妙的氣氛:“正好,讓我看看太乙老頭送了點什么。仙箬,你也過來。”

    裝飾金貴的玉盒被一個個打開,里面都是由六界罕見的珍寶鑄造成的禮物。

    其中有一套是新做成的衣裙,火紅燦爛,鮮烈灼灼,一針一線皆是華艷不可言。

    “這是蔚黎古神送你的禮服。”哪吒說,“金線是她從明煌古神那里要來的四季晨曦,銀線則是夙辰古神所贈,是過去百年每一次滿月時的光輝,紅紗是火燒云的霞光。”

    怪不得看起來幾乎和混天綾一模一樣。

    青川君默默看著那條繞在哪吒臂間的緋色靈綢,又看了看他眉間的朱砂痣,垂下視線無聲嘆口氣。

    “這是,蔚黎古神親手做的?”葉挽秋驚訝問。

    哪吒點一點頭:“那日在碧寰靈耀寶殿,她一見你便覺得這顏色應該最是襯你,所以想看看你今晚穿上的樣子。”

    青川君也微微笑著:“那就一會兒穿上,等晚宴結束后去拜見幾位古神,也多謝謝他們。”

    “好。”

    葉挽秋將衣裙放回去,目光瞥見一旁自己剛摘來的靈植鮮花,忽然心念一動。

    她伸手取出其中最為珍貴漂亮的那朵,色澤純白無暇,蕊心暗紫,宛如白蓮含珠。

    她用法術將花朵變作一枚封存在冰晶透玉里的精巧墜飾,轉而遞給哪吒:“燈花婆婆說,這是百花深千年才會開一次的九華威靈仙,似乎也是神界靈藥之一,功效非凡。不過三太子是蓮花化身,應該用不上它的療效,還是當個配飾送給你吧。”

    而威靈仙也是她小字仙箬的來由之一。

    至于九華威靈仙,因其貌美罕貴,在神界除了靈藥之用外,還有一別名喚“寄心花”。

    神界男女彼此互表心意時,都會想辦法尋求此花,以示誠意。

    當然關于這一點,葉挽秋完全是毫不知情,否則也不會這般坦然鎮定地將花遞給哪吒。

    青川君意識到這點,頓時深吸口氣,想要開口叫住對方。

    卻見哪吒在靜靜看她片刻后,并沒有準備開口解釋什么,反而伸手將它接過來,系在天帝賜給他用以調動神界天軍的太子令上。

    “大小正好。”葉挽秋笑起來。

    旁邊青川君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視線下移間,他忽然發現哪吒腰間系著一枚非常眼熟的精致平安玉扣。

    那是藏魂晶。

    他再度詫異地抬起頭看了看哪吒和自家孫女,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傍晚時分,他們準備動身去往神界。一眾妖靈們眼巴巴跟著送到建木樹下,葉留冬仍舊不死心地問:“阿姐真的不帶我一起去嗎?”

    “九重天界靈氣濃厚,我們去了只會半途現出原形。”青歌對此深有體會,“你就乖乖在家里陪我們一起等著吧。”

    葉留冬不高興地撇撇嘴,只能無可奈何地同意:“那阿姐早點回家,等不到你我不會睡覺的。”

    “知道啦。”葉挽秋摸摸他的頭,跟安慰小孩子沒什么兩樣。

    順著建木樹來到南天門前,守門天軍遠遠望見他們便迅速下跪行禮。

    約莫是因為今夜有神宮宴會的緣故,葉挽秋發現這里比起之前顯得更加光華燦爛。

    從南天門口到七音金闕宮之下的天階,漫漫流轉的仙霧皆是用彩虹碾碎了細細浸染過。燈籠那么大的星骸石懸浮在周圍林立的鎮天柱上,熠熠生輝。

    星官與天女們牽了銀河的光輝來裝點各處天宮,無數星辰的斑斕幻影就此覆蓋住整個神界。仙靈們穿行其中,每走一步都像是行走在無盡熒光星海里,美麗得似真似幻。處處祲威盛容,煌煌赫赫。

    還在她琢磨著這九重天不愧是六界第一光鮮艷麗圣地,不過還是自家百花深看著親切時,旁邊忽然傳來一道婉轉女音:“小紅蓮。”

    哪吒回頭,并不意外地看到正走在虹晶長橋上朝他揮手的蔚黎古神。

    葉挽秋同樣好奇望去,只見一抹松石色倩影穿過仙霧星海飄然而至,天生婉約嫵媚的臉龐上掛著盈盈笑意,只是看著就讓人心神怦然。

    “恭請蔚黎古神順安。”

    她依禮福身,抬頭時,又見夙辰和明煌也在,于是再準備行禮時卻被他們抬手叫住。

    “不必了。”夙辰溫和道,目光打量她一遍。

    只見少女頭戴金絲垂蘇仙冠,翠玉明珰點綴在如瀑青絲間,一身紅衣襲地輕盈,面容姣美,眉眼靈動。她只是站在那里,卻讓人一眼便覺得真是明勝秋楓,艷若赤霞。

    他笑著:“阿黎說得沒錯,這衣裳果然襯你。”

    葉挽秋莊重謝過幾位古神,尤其是蔚黎的贈禮心意。

    “我的眼光怎么會出錯。”蔚黎沖他眨眨眼,接著又展顏笑道,“方才我們幾個在天樞宮左等右等半天也沒見到小紅蓮你,還以為你又被軍中事務牽絆住。原來是送禮以后就沒回來,直接和仙箬青川君一道上來了。”

    “奇觀吶。”明煌也跟著調侃,“同樣是神宮夜宴,以往的宴請,三太子可是連面都懶得露。這次不僅肯賞臉參加,而且還是提前到場。壞了,我今日晨間是不是把太陽升起的方向搞反了?”

    “許是吧。”哪吒面色淡然接話道,“若真因太陽西升東落,引得六界方寸大亂。等天帝大怒查問起來,我也只好回答,這些責任都該是明煌古神一力承擔。”

    “哎……瞧瞧這花兒,好狠的心。”明煌嘖嘖幾聲,眼神又落到旁邊的葉挽秋身上,恰好和她的目光遇個正著。

    彼時她正在驚訝,雖然明煌和夙辰這兩位雙生古神長得非常相似,但穿衣喜好倒是完全顛倒了。

    明明夙辰是掌管黑夜的古神,卻和她平日一樣慣愛月色般清凈的銀白。而明煌作為從上古時期就已經存在的三足金烏太陽化身,卻格外鐘愛那些繡滿金紋的黑衣。

    這番驀地視線相遇,她愣下,正欲說什么,太乙天尊已經來了。身后跟著神使聞樂,以及云蜃族小公主聞音。

    回想起初上神界那次,青歌為拖住哪吒而想出損招,葉挽秋倒也十分理解對方一見自己便滿臉怒容,甚至抬手就指的生氣。

    “是你!”

    聞音瞪著她,被一旁的聞樂皺著眉尖伸手拍下去:“放肆!天宮威嚴之下,怎能對初鴻太華主神不敬。”

    “可是上次……”她還想爭辯,被自家姐姐嚴厲瞪一眼后便也忍著閉上嘴,只將滿腹委屈都化作盈在眼中的薄薄淚花,挨個行禮問安,末了還軟軟叫哪吒一句。

    葉挽秋瞧了瞧哪吒,他好像根本沒聽到,也沒反應,只低頭朝她道:“我們進去吧。”

    她點點頭,手腕上忽然搭來一只蔻丹晶潤的手,將她很是親切地拉近過去。

    “宴上仙箬和我坐一塊。”蔚黎沖哪吒眨眨眼,笑著拉起葉挽秋便率先走進面前的七音金闕宮。

    她尋了處最綿軟溫涼的云團坐下,照面前擺滿玄玉桌的珍奇佳肴掃一眼,端了盤最水靈的鮮果到葉挽秋面前:“這果子是神界大椿之樹所結,上佳靈品,口味清甜。你應該會喜歡,嘗嘗看。”

    見她遲疑,蔚黎好奇問:“怎么了?不愛吃這個?”

    “沒有。”她笑笑,坦誠道,“只是沒想到蔚黎古神原來這般平易近人,所以有點驚訝。”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她都要懷疑自己以前是不是和這位扶桑之女很熟悉。

    “哎,宮宴向來無趣寂寞,還是要有個人在旁邊一起說話的好。”蔚黎邊喝酒邊擺擺手。

    葉挽秋看向對面那片虹光環繞的云彩,所有所思:“可我看夙辰古神好像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這不,才剛一坐下,夙辰便從這漫天云彩里精準瞧見她們所在這兩朵。

    大約是好奇他在看什么,哪吒和明煌也同樣朝她們這方望過來,連帶著青川君和太乙也神色不解地抬眼瞧了瞧。

    一時間,這片輕飄飄的祥云倒是成了這大殿里目光最熱鬧之處。

    蔚黎聞言一僵,看向對面那雙神色不明的晦暗眸子,伸手扯過幾片云彩堆在旁邊當屏障,切切轉了話題道:“咳咳咳……不必理他,自個兒坐對面去又不會少塊肉。況且旁邊還有明煌和小紅蓮,大家坐在一塊多好,一個賽一個的漂亮。等咱們一會兒聊天累了,還能朝對面看著放松放松,欣賞美色解解乏。”

    如此驚世駭俗之發言,葉挽秋甘拜下風。

    正說著,宮門外又進來不少仙靈。

    葉挽秋打眼望去全都不認識,只能一邊吃仙果一邊聽蔚黎給她依次介紹,順便延伸出不少過往八卦。

    簡直跟聽天界話本似的,其精彩豐富程度那是人間墨客斷斷不能企及。

    葉挽秋越聽越來勁,忍不住跟在家里聽各個小妖怪嘮嗑似地常常追問“然后呢”,又時不時給蔚黎補一道杯中佳釀,怕她說得口干。

    不過半晌聽下來后,她發現:“怎么什么風花雪月的事到了三太子這里,都沒個像樣的下文做繼續了?”

    那種把舉止太過,行為放浪的直接挑下云頭去摔個半死不活,嚇蒙一眾仙的后續不算數。

    蔚黎也給她倒上酒,柳眉輕揚:“我以為你會先驚訝怎么男男女女都有。”

    確實很離譜。

    但是,回想起那位被哪吒擊殺在弱水岸邊的妖族大將的生猛事跡,又覺得這些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她繼續問:“一點有苗頭的也沒有嗎?”

    蔚黎微笑著看著她。

    葉挽秋明白了她的意思,充滿遺憾道:“唉,看來短時間內想要聽到三太子的八卦是不太可能了。”

    說著,她又看到下方一片云彩上的熟悉身影,淺淺泯一口杯子里的棲鳳酒:“也不知道這位云蜃族小公主再努力一下行不行。”

    和青川君慣愛喝的那些酒不同,這棲鳳嘗起來沒什么酒味,反而芳香撲鼻,似有花果凝入其中。她試著喝了兩口,也沒覺得有什么醉意,于是便放心大膽地和蔚黎碰杯對飲。

    “指望她不如指望自己。”蔚黎意味深長勸導道,“有道是,爹娘還是親生的好,情緣還是……”

    “別人的香。”葉挽秋張口就來,說完又覺得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對勁。

    蔚黎顯然也感覺到了,忍不住眼角抽搐:“我的好仙箬,這話你最好只是說說。”

    她低頭喝完杯子里的酒,眨眨眼睛,扯出一個尷尬又明麗的笑來。

    目光偏移間,她和哪吒隔著漫漫星海云流視線相撞。兩人皆是一愣,繼而默契地錯開視線,端杯飲酒。

    只是酒水入喉后,那些花果香便通通散去,滿口皆是寡淡無味。

    哪吒于是放下酒杯,注意力挪開沒多久又不自覺回到對面那片虹云上,聽到旁邊明煌有意無意提一句:“仙箬這酒量不錯啊,兩千年的棲鳳都能喝這么多。”

    哪吒嘆口氣,一針見血道:“她可能根本不知道這些。”

    “是嗎?”

    明煌一開始還不太相信,總覺得以青川君的酒量,他養出來的繼承人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

    然而天帝來后開宴沒多久,葉挽秋就開始逐漸感覺醉意上頭。她越看那些天女們轉圈跳舞,越覺得頭暈目眩,于是只能借故去殿外吹吹涼風,透氣清醒。

    蔚黎睜大眼睛,這才意識到:“你不會喝酒啊?”虧她倆剛才還喝了快一整壺棲鳳。

    “我陪你出去。”她扶住葉挽秋就要起身。

    葉挽秋微微搖下頭安慰道:“沒事,我去去就回,蔚黎古神你留在這里就好,不用擔心我。”

    “說什么呢,這棲鳳酒都快趕上阿辰那一醉十年的星輝釀了,你獨自出去可不行。”她說著,扶起葉挽秋向天帝暫且告退,離開了七音金闕宮。

    見葉挽秋越走步子越浮,再騰云去天樞宮怕是要又暈又吐。蔚黎只得將她先就近帶去旁邊的牽紅林,讓她先在此處歇著,自己去天樞宮取些解醉湯來。

    這里是月老樓閣背后的仙苑,蔚黎不放心她一人在這里,又喚來月老門下兩個小仙童幫忙照顧著她,這才急急離開。

    醉了酒就有些口渴,葉挽秋迷迷糊糊一會兒,喊道:“蔚黎古神?”

    旁邊小童連忙應道:“回太華主神,蔚黎古神給您取解醉湯去了,您現下可想要些別的?”

    “幫我拿點水過來吧。”

    “是。”

    兩個小童很快取了茶湯過來,給她倒在碗里,恭敬遞上。

    此時葉挽秋已經醉得看不清東西了,伸手接了幾次竟沒接到,索性擺擺手閉上眼睛,想要靠著身后這棵姻緣樹當榻椅緩一緩。

    沒過半刻,一勺清新怡人的解醉湯忽然被喂到她嘴邊。

    葉挽秋努力睜開眼睛,狹窄視野里只見一個朦朧的長發影子。她還以為是蔚黎,想也沒想便乖乖張嘴喝了。

    一碗湯下去,她稍微清醒點,忽然覺得這氣味不太對:“蔚黎古神,你怎么聞起來這么香?”

    而且香得太過熟悉。

    她發了會兒呆,一下子被這陣清雋冷冽的香氣弄得醒過來幾分,這才看清面前人的模樣:“三……三太子?”

    哪吒將空碗交給旁邊低頭等著的仙童,然后又轉看向她:“好些了?”

    葉挽秋喃喃應一聲,沒說其實是被他嚇了一跳所以才勉強轉而清醒:“蔚黎古神呢?”

    “她剛來送湯給你,被夙辰古神帶走了。”哪吒回答,又問,“還難受么?”

    她搖搖頭,想要站起來卻沒站穩。身形一晃間,哪吒伸手穩穩扶住她:“你還是再歇片刻比較好。”

    葉挽秋依言坐在姻緣樹根上。

    抬頭時,她看到身后這棵龐大的神樹上掛滿錯綜復雜的紅線,殷紅如云,垂下萬千絲絳飄搖不定。周圍密林的每一棵樹冠上也同樣纏滿紅線,看起來就像走入了一座紅線繞成的深邃迷宮,緋影幢幢。

    她正滿眼驚艷地看著周圍,忽而想起:“三太子怎么也出來了?”

    “你出來一直沒回去,青川君擔心你,所以我出來看看。”

    聽到是爺爺擔心,葉挽秋又想要起身:“那我還是先回去吧。”

    “都找到你了,也不差這片刻。”

    說得也是。

    她松了力氣又靠回去,伸手揉了揉還是有些脹痛的額角,隨口問:“三太子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哪吒沒回答,只抬手指了指她胸前的鳳血蓮花長命鎖。

    怪不得在風祁山那次,他這么篤定地說她獨自先走也沒事,他能找到她。

    葉挽秋摸了摸那枚長命鎖,冰涼光滑的觸感讓她稍微好受些。兩人就這么背靠著那棵紅線垂繞的姻緣樹,靜靜坐了片刻,身上的紅衣幾乎和那些無處不在的紅線融為一體。

    爾后,葉挽秋偏頭問:“就這樣出來,天帝會不會不高興?”

    哪吒神情淡淡,不以為意:“我向來這樣慣了,他沒什么不高興的。”

    “我是說我自己……”

    他反應過來,淺淺笑下:“你休息好了,我和你一起回去。”這樣就沒人會問什么。

    葉挽秋點點頭,接著左右看了看:“說起來,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月老的牽紅仙苑。”哪吒回答。

    “那我們這是跑別人家里去了?”她忽然坐起,睜大眼睛。

    “沒有。牽紅仙苑里的姻緣樹是女媧始祖所種,是神界的一部分,誰都可以來,和萬春園一樣。只是交給月老管理和看守。”

    他說的萬春園便是神界花園,生長在神界最美的那片云彩上。人間偶爾能看見的七彩祥光便是萬春園的倒影。

    “這里的姻緣線是只管人間嗎?”葉挽秋又問。

    “大部分是,也有其余幾界生靈的名字。”哪吒說。

    “名字?”她抬頭望了望,“哪里有名字?”

    “在那邊。”哪吒朝姻緣樹后,紅色最濃的那片樹蔭看去,收回視線時注意到她臉上的神情,“你想去看?”

    “有點好奇。”

    “那就走吧。”

    她站起來,還是有點腳步不穩,下意識伸手想要抓住點什么。哪吒扶穩她,帶著她走進那片紅影繚亂里。

    借著銀河投下的燦燦星光,葉挽秋看到這些結心樹上掛著許多寫有成對名字的婚牌,不由得驚奇道:“這些都是月老親筆寫上去的?”

    哪吒應一聲:“也有不少是他喝多了以后,一時興起就配上去。”

    “……這也能成?”

    “他能看中的,左右總有那么幾年緣分吧。”

    葉挽秋扯下嘴角:“那還不如不要。”

    “是么?”

    “糾纏這么彈指幾年又兩看相厭地分開,除了徒增煩惱也沒有別的用處,純粹添堵。”葉挽秋坦誠道,“我還是比較喜歡看別人在情緣里你追我趕。”

    哪吒:“這就是你喜歡看話本的原因?”

    被戳穿了。

    葉挽秋眨眨眼,朝他牽開一個明燦俏麗的笑顏,心里想的是,月老這神職這閱歷,不寫話本簡直浪費了。

    哪吒看著她微微怔下,面色如常地別開臉,聽到她忽然誒一聲:“我好像看到了蔚黎古神和夙辰古神一起的名字。”

    她邊說邊來到那棵秀美漂亮僅次于姻緣樹本體的仙樹下,歪頭想看看那張婚牌的全貌,伸手撥開快垂到眼前的紅絲絳。

    “別動——”

    這一撥不要緊,哪吒的話還沒說完,無數紅線如潑天玫瑰雨般紛紛揚揚灑落而下,將兩個人從頭到尾掛了滿身姻緣線。

    葉挽秋感覺這下自己酒勁已經醒了大半,滿臉茫然:“這是什么機關?”

    哪吒閉下眼睛,解釋:“紅線是有靈之物,碰到有生氣的生靈就會以為是來求姻緣的。”

    “我還以為是為了懲戒亂動紅線的人,就罰他當場墜入愛河。”

    哪吒:“……”

    末了,他又笑出來,挑著雙黑白分明的鳳眼瞧著她:“你這話別讓月老聽到。”

    她也笑著,撥開那些紅線朝外走,忽然感覺頭頂被什么東西扯了一下。

    回頭一看,一條鮮紅細線垂在眼前,一頭掛在她的金絲發冠頂,一頭掛在哪吒頭上的銀蓮花冠上。

    兩人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葉挽秋低頭想要去摘,卻摸不到頭頂紅線到底系在了哪里。最后還是哪吒實在看不下去她跟摸瞎似的動作,主動走過來替她解了那條紅線。

    這樣的距離和姿勢,幾乎像個擁抱一樣。

    葉挽秋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懷疑是不是仙酒把自己腦子泡壞了。

    從離他懷里只有幾寸的地方仰起臉,她抿抿嘴唇,禮尚往來地將另一端也從哪吒發冠上取下來。

    他卻在這方間隙驀地低下頭。

    葉挽秋毫無防備,直直撞進那一雙烏墨般清黑又映著碎亮星光的漂亮鳳眼里,頓時明白了什么叫艷色殺人。

    少年眼尾神紋緋紅如血,勾繞在過于白凈的昳麗臉孔上。本該是副惹眼到誘惑的極致容色,卻因骨子里透出來的孤清難近,生生收轉成可望不可即的清晰距離感。

    一時間,她喝過的棲鳳酒,看過的鐵花火雨,全都齊齊涌上來,將本就醉意朦朧的神智砸得七零八落。

    哪吒看著她,似是想開口說點什么,薄朱唇瓣微微翕動,卻見她手忙腳亂退開。

    好險,差點……

    一聲脆響從旁邊傳來。

    兩人默契轉頭,看到月老正目瞪口呆地站在對面。

    原本在宴上察覺紅線有異,月老便立刻十萬火急地沖出七音金闕宮,全程精神抖擻,健步如飛。

    沒想到啊,沒想到……

    葉挽秋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方才席間她還在感慨,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聽到有關哪吒的八卦。

    這下好像真要聽到了。

    下不去的酒勁還在腦海里不斷亂竄,她冷靜提議:“三太子,不如我們及時滅口。”

    可少年手握紅線,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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