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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傷別離·四

    “師兄!”

    趁泊雪給沈扶玉說話空, 溫沨予猛地擺脫了泊雪的禁錮,他動作快得近乎看不見:“快走!”

    溫沨予的卷軸展開,沈扶玉和其余人盡數被其傳送離開。

    眼前靈光一晃, 沈扶玉的內丹近乎炸開, 他直愣愣吐出一口鮮血來。

    清月劍被震碎了。

    是泊雪震碎了清月劍。

    “師兄!”

    “沈扶玉!”

    姜應幾人緊忙湊上來, 往他嘴里倒了一些靈丹, 才勉強壓制住他受的反噬。沈扶玉雙腿發軟, 眼前跳動著光怪陸離的光線,鳳凰扶著他, 他幾乎整個人都靠在了鳳凰的懷里。

    鳳凰干脆把他抱在了懷里, 姜應在一旁聊勝于無地給他輸著靈力。

    難得地,危樓沒有跟他們爭吵。沈扶玉迷蒙中睜開眼看了看,危樓似乎并不在這里。

    溫沨予將他們送到了一處不知名的山崖旁,不知過了多久,沈扶玉的視線才漸漸地清晰了起來,他靠在鳳凰的懷里,呼吸還有些微弱。

    此時他們正躲在一處山林里, 遠遠可以聽見水流聲。

    沈扶玉環視周圍一圈, 沒有看見危樓的身影。他受傷時看的那一圈,并沒有看錯。

    “師兄……”其他人盡數緊張地看著沈扶玉。

    草烏說話還是很慢, 他道:“池程余……死了?”

    他連落淚都很慢。

    沈扶玉沒理會他們的話語, 他又吃了些丹藥, 回了些力氣,慢慢靠自己站起了身子。

    “我出去一趟。”

    沈扶玉說。

    危樓坐在山崖邊, 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落下去。

    今夜天氣很好, 明月皎潔,群星閃爍, 晚風習習。

    “仙君。”危樓沒回頭,卻聽出了沈扶玉的腳步聲。

    沈扶玉慢慢走到了危樓身邊,他坐下,危樓不知在想什么,沒有像以往那樣把外衣脫下來給他墊著。

    “就算絳月劍恢復,”沈扶玉看著遠處的黑暗,緩聲道,“也沒法解封。絳月劍解封需要很多很多的殺意,但是我當時就是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殺意,才將殺意和絳月劍一并封死了。”

    沈扶玉也沒法解封絳月劍。

    危樓沒回答他這個問題,他扭過頭,突然笑了一下:“仙君。”

    沈扶玉的鼻頭一酸,眼眶微微泛紅。

    危樓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睛,笑道:“仙君,你知道嗎?你生得真的很好看。”

    “本尊第一次見你,就想,這六界,居然還有生得如此標致的人物。”

    比三月的桃花還好看,叫他一眼便念念不忘。

    沈扶玉緩緩攥緊了危樓的衣袖,眼淚瞬間流了出來。

    “仙君,本尊真的好愛你。”危樓認真道。

    好喜歡沈扶玉。

    喜歡到看他一眼就會開心一整天。

    喜歡到為他放了滿天的孔明燈、滿河的河燈。

    喜歡到為他賄賂莫須有的神明。

    喜歡到把他的名字寫了一遍又一遍。

    喜歡到去學了他喜歡的糖水。

    還有好多好多,危樓總覺得自己做了很多傻事,傻到他半夜想起來都會笑。有時他會想,會不會沈扶玉想起來也會覺得好笑?——其實怎么樣都好,他只想搏沈扶玉一笑。

    “別說了……”沈扶玉無數次聽過危樓說這句話,唯獨這次叫他心臟抽疼。

    “本尊聽鳳凰和姜應說,你年少時的抱負是天下第一,也是得道成仙,”危樓感慨一聲,“本尊當年也想一統六界。”

    怪不得他會喜歡沈扶玉。

    也或許,沈扶玉那年朝烈獄之隙揮出的那道劍意,就注定了日后危樓對他的所有愛意。

    “仙君,”危樓看著他,像是釋懷般笑了一聲,“其實本尊一直都知道,你最愛的是蒼生,不是本尊。”

    “但是本尊不一樣。”

    “普天之下,蕓蕓眾生之中,本尊至始至終只愛過你一人。”

    桃花雨下,驀然回首,沈扶玉的發絲都在閃著光。

    一眼交付終生。

    “仙君,本尊想永遠和你在一起,”危樓輕輕親了一下他的發頂,“就像劍修和他的劍一樣。”

    危樓雖然老是吃醋沈扶玉喜歡蒼生勝于自己,但是仔細想想,他喜歡就是那個在人群中閃閃發光的沈扶玉,那個會憐憫眾生的沈扶玉。

    “請你以后一直閃閃發光下去吧,本尊希望你能實現你的抱負——即便是犧牲本尊。”

    沈扶玉攥著危樓的衣衫,嘴唇都在抖動。

    “仙君,你不要哭啦,”危樓把他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就這樣抱著他,“你哭得本尊心好疼。”

    危樓把他的臉捧起來,笑了一聲,眼中似乎有淚水閃爍:“仙君,你知道嗎?本尊在知道這顆心臟是絳月劍碎片時,反倒輕松了幾分。”

    “時至今日,本尊依舊沒有原諒刺向你的那一劍。每每看見你,本尊總是情不自禁地會自責、會難受、會覺得虧欠你好多好多。本尊給你的愛里摻了悔恨與自責,這樣不好。本尊希望本尊給你的,一直都是最純粹的愛而今好了,本尊賠你一命,本尊又可以光明正大、平平等等地愛你了。”

    沈扶玉流了很多淚,淚眼模糊間他看不見危樓的模樣,他不停地搖著頭,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扶玉。”

    危樓很少叫沈扶玉名字,僅有的幾次都是在床笫之間。

    唯獨這一次,危樓認真地開口:“不要哭。”

    “本尊給你的不是心臟,也不是性命,是本尊的愛。”

    “沈扶玉,我愛你。”

    “以后你的每一道劍息、每一處劍光、每一聲劍鳴,都是我在說愛你。”

    “別說了。”沈扶玉捂住了危樓的嘴,眼淚劃過臉頰,在下巴處匯合,一滴一滴地落了下去。

    危樓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哄他開心。

    沈扶玉的手又緩緩移開了危樓的嘴唇,落到了對方的肩膀,吻上危樓嘴唇的時候,沈扶玉才意識到,原來親吻是表達愛最直接的方式。

    怪不得危樓總是時不時親他。

    怪不得上一輩子危樓情緒爆發時會說出“你從來沒有主動親吻過本尊”。

    沈扶玉不懂得接吻的技巧,又抽噎得厲害,牙齒嗑在危樓的嘴唇上,破了皮,兩人的口腔處瞬間彌漫起了血腥味。

    “怎么兩輩子了還沒學會親吻。”危樓似乎是笑了一聲,他把沈扶玉往自己懷里又抱了抱,調整了一下姿勢,轉而主動親吻起了沈扶玉。

    淚水交織間,沈扶玉幾乎要喘不過氣。他胸腔因為喘不上氣疼得厲害,卻沒有松開。

    最后還是危樓先松開的。

    無聲地對視了許久,危樓笑了一聲,把沈扶玉的眼淚抹去了。

    他無聲地抱著沈扶玉,看著對面的山頭。

    沈扶玉也沒有說話,他的心情漸漸平復,眼淚也不再流了,同危樓一起看著對面的山峰。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坐著。

    好像是眨眼間,天便漸漸地白了。

    “不要過來了吧。”危樓跟他打著商量。

    沈扶玉沒說話,肩膀微微顫抖。

    危樓把沈扶玉松開。危樓愛黏著沈扶玉,常常都是沈扶玉先離開,危樓一邊依依不舍一邊詢問他什么時候回來,末了再不情不愿地說一句“再見”。

    這一次,他先轉了身,沒有給沈扶玉說再見。

    擁抱一夜的溫度隨著時間漸漸冷卻,沈扶玉靜靜地坐在原地,恍惚間,他像是聽見了危樓跑來的聲音。

    沈扶玉鼻尖一酸,扭頭看去,只有一道殘影笑盈盈地看著他。

    “你真的對本尊很冷淡,本尊并未招惹過你,你提的要求本尊也答應了。本尊答應了你不攻打人界,你卻并未對本尊笑,本尊都不計較你言而無信。還是說你對旁人都這樣?”

    “你話也很少,本尊想跟你說話。”

    “本尊聽說寫一千遍名字,你就會出現。”

    “那本尊就一直寫,總有一個一千遍,你會出現。”

    “本尊許愿,可以再愛沈扶玉一萬年。”

    “因為,本尊遇見你、愛上你,是本尊最開心的事情。即便你不愛本尊,本尊還是很開心。本尊以往從來沒有那么開心過,本尊還想那么開心,還想愛你一萬年。”

    “那本尊就自己建個節日。今日是八月十四,那便改做扶玉日吧!”

    “習俗就是,在這一天,所有人都要喜歡沈扶玉,都要對沈扶玉好,不要讓他干活,也不能讓他難過生氣。”

    “仙君!”

    “我要摘一朵開在陽光里的桃花送給你!”

    沈扶玉想給他笑一下,可山林倏地狂風大作,驚得那道殘影便化作點點星光飄向遠處。

    他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沈扶玉扶著地面,緩緩站起了身子,跌跌撞撞地朝山林里奔去。

    山林間的風愈發大了些,參雜著些許狂躁的魔氣。

    沈扶玉眼前被淚水糊得模糊一片,跑動間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是能聽見,上一世的危樓問:“仙君,你要不要同本尊成親?”

    而后是幾月前,在他還沒有恢復記憶時,危樓信誓旦旦說:“本相前些日子做了個夢,夢見咱倆成親了。”

    還有前些日子,危樓說:“屆時,本尊就去求你師尊,先定三書六禮。過大禮的時候,就找魔疆的魔將魔相來,這是魔族最有身份的人了,本尊要給你下十里紅妝,全是罕見的天才地寶。待這次回去,本尊就命人打造轎子,方便迎親的時候用。”

    如此想來,前世今生,夙愿未了。

    沈扶玉趕在最后一刻看見了危樓。

    危樓也瞧見了他。

    危樓的胸膛破了一顆大口子,一顆鮮紅的心臟跳動著,漸漸從那道口子里移出來。

    “危樓!”沈扶玉哭著喊了一聲,聲音凄厲,滿是遺憾與難過。

    危樓張了張嘴,似乎是想喊他“仙君”,也可能是“心尖兒”,或者是“扶玉”。

    可終究,他什么聲音也沒發出來,緩緩閉上了眼睛。

    沈扶玉的手指被燙得一疼,隨即是什么碎裂的聲音。

    是危樓的心尖血。

    在他死亡的那一瞬間,一并消散了。

    危樓的身體緩緩朝沈扶玉的方向跪去,沈扶玉伸出手扶住了他。

    他跑得急,前身朝前俯去。

    遠遠望去,兩人互相鞠躬,竟像是完成了前世未成的夫妻對拜。

    滾燙的眼淚掉落在地時,危樓的身體散做一陣輕柔的風,輕輕拂過沈扶玉的面容,帶去了他面上的淚水,悠悠地飄揚去了天邊。

    第122章 傷別離·五

    “師兄……”

    在一旁看了許久的清霄派幾人走上前來, 不忍地看著沈扶玉。

    猛地,沈扶玉的手上傳來一陣溫熱,沈扶玉下意識看去, 卻是姜應。

    姜應說:“沈扶玉, 你還有我。”

    就像當年沈扶玉給姜應說的般, 姜應又重復給他說了這么一句:“你還有我。”

    沈扶玉抽了抽鼻尖, 他哭得很, 雙眼和鼻尖都是紅通通的。

    鳳凰似乎是想安慰他一下,又不知該如何說, 只好又沉默了下來。

    “是呀, 哥哥,”沈千水湊了上來,“你還有我們。”

    “對啊師兄,你還有我們呢!”其余人吵著喊著。

    大家的臉上并不輕松,但盡量表現得可靠一些,好方便沈扶玉放心。

    沈扶玉身體本就因為清月劍被震碎而受了重傷,眼下深受打擊, 走路都有些腿腳發軟, 東倒西歪的模樣叫鳳凰看不下去,他走去過扶住了沈扶玉。

    危樓的心臟化作了絳月劍的劍尖。

    沈扶玉怔怔地看著地上的劍尖, 許久, 他閉上了眼睛。

    他不能讓危樓枉死。

    他必須得振作起來。

    沈扶玉的身體顫動了許久, 緩緩蹲下了身,拿起了劍尖。

    劍尖還滾燙著。

    他怔怔地看著劍尖, 良久, 才從儲物手鏈里將那三片絳月劍的碎片拿出來。

    四片碎片湊到了一起,很快泛起了明亮的紅色劍光, 一如出世般那般明亮。

    碎片劇烈地震動了,很快,齊齊升入空中,一塊接一塊地接在了一起。

    劍光流光溢彩,與此同時,劍氣掀動狂風大作,山林搖曳得厲害,樹干幾乎都要被吹歪。

    “這居然是沒有解封的嗎?”云錦書不可思議。

    “是,”姜應滾了滾喉結,應道,“畢竟是三大靈火鍛煉出的天下第一劍。”

    他們談論了兩句話的時間,絳月劍上的裂縫已經漸漸褪去。

    合四為一的一瞬間,絳月劍猛地爆發出一道氣勢洶洶的劍氣。

    “沈扶玉!”

    鳳凰一驚,沖過去把沈扶玉抱在了懷里。

    那道劍氣穿透鳳凰的背部,從他的胸膛中消散。

    事發突然,沈扶玉原本就一片亂的腦子更加反應不過來了,他喃喃地喊道:“哥哥?”

    聲音小心翼翼。

    不止他,其他人也看愣了。

    鳳凰緩了一陣才反應過來什么,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出的大洞,又抬起頭,口中的鮮血讓他的話語聽得不甚分明:“孤……沒事……別怕,沈扶玉……”

    語畢,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道:“孤這次,保護好你了。”

    鳳凰說完這句話,才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氣般,緩緩倒在了地上。

    “哥?”沈扶玉睫毛嘴唇抖了抖,想上前碰碰他去,結果鳳凰直接化作了一團劇烈的火焰。

    絳月劍位于火焰中間,漸漸將那團火焰吞噬殆盡。

    火勢漸漸小去,直至一點火星也沒有了。

    絳月劍一動不動。

    沈扶玉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好像一場夢。

    一場好可怕的噩夢。

    沈扶玉緩緩睜開了眼睛,神情恍惚,有些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的錯覺。

    “師兄,你醒了?”雪煙蹲在他身邊,用一張荷葉盛了些清水,輕聲道,“喝口水罷。”

    沈扶玉轉了轉頭。

    雪煙雙眼紅腫,明顯是哭過。

    姜應、祝君安、云錦書、沈千水和草烏圍在他身邊,似乎是在等他醒來。

    “危樓呢?”沈扶玉輕聲問。

    雪煙慢慢低下了頭,手抖了抖,沒法回答他。

    “我哥呢?”沈扶玉又看向姜應。

    姜應沉默地看著他。

    “程余呢?”沈扶玉再問。

    還是沒有人能回答他。

    “還有師尊……”沈扶玉嗓音抖了抖,靈丹處的疼痛提醒著他那一切不是惡夢,他閉了閉眼,眼角滑過一滴眼淚。

    一片安靜過后,沈扶玉像是想到了什么,掙扎著坐了起來,他喃喃道:“還有沨予……我要去救沨予。”

    “師兄,你冷靜一下。”云錦書淚眼婆娑地按住他。

    “我們先回清霄派。”姜應走上前去,他將自己的眼淚擦干,認真地看著沈扶玉。

    沈扶玉看著他,兩行眼淚順著眼眶流下:“回清霄派做什么?沒有清霄派了!師尊、靈鹿還有外門的所有師弟師妹都沒有了!”

    聞言,姜應眼里也浮現了一層淚光。雪煙和祝君安受不住背過了身去,哭得肩膀都在抖動。

    “沈扶玉,”姜應的眼淚也流了下來,他按著沈扶玉的肩膀,認真道,“有清霄派。我們還在,清霄派還在。”

    沈扶玉嗚咽了一聲,雙目猩紅,因為哭泣,他說話時牙關都在抖動:“可是程余不在了。”

    他那么好動的一個人,被硬生生砍去了四肢。

    應月從姜應的衣袖中鉆了出來,編成小人,去給沈扶玉擦眼淚。嗚嗚公主不要哭了,看得它也好想哭。

    沈扶玉將它拿在了手里,還給了姜應。

    “師兄,”云錦書抹了下眼淚,抽噎著道,“我們去清霄派。上一世,禁書里,溯洄從之陣法旁邊有屠靈陣法。”

    他說完,眼中閃過一絲恨意:“我們殺了泊雪。”

    沈扶玉眸光微動,看向姜應。

    姜應給他點了點了頭:“走罷。”

    沈扶玉嘴唇抖了抖,啞聲道:“……好。”

    去尋屠靈陣法,殺了泊雪。

    絳月劍似有所感,輕輕抖動了一下。

    清霄派山腳還有之前云錦書畫的陣法,鳳凰不在,仙船太慢,要想快些回去清霄派,只能靠云錦書斗轉星移的陣法了。

    畫好陣法后,云錦書把大家喊了過來。

    姜應扶住了草烏。

    “斗轉星移!”

    云錦書發動陣法,金黃色的陣法光芒一閃,幾人落在了清霄派的山門前。

    直直面對著下山的階梯。

    然而,準備進門,轉身的一瞬間,幾人均是愣在了原地。

    溫沨予的身體被一根粗壯的魔枝貫穿了,他垂著頭,頭發被鮮血黏成一綹一綹的,掛在面前,沈扶玉看不清他的模樣。他用來觀測天地萬象的手指傷痕累累,每一根手指都扭曲了,想來是斷了。他向來喜歡的白色道袍也沾染上了血跡。

    另一旁的靈石上,正反復播放著他生前被折磨至此的場景。

    滿身傷痕面無血色的溫沨予被綁在魔根上,泊雪坐在他對面,這會兒溫沨予的十指還是無傷的狀態。

    泊雪托著腮,一邊扇著羽扇,一邊問道:“溫沨予,告訴我你師兄的生辰八字。”

    溫沨予沒有說話,他抬了抬眸,看向泊雪,可是目光卻好像透過時光,放在了靈石前的沈扶玉身上。

    他這個向來溫柔善良的小師弟說:“你癡心妄想。”

    沈扶玉難以自持地往前走了走,他想摸摸他小師弟的臉,卻只摸到一塊冰冷的靈石。

    “好!”魔尊笑了笑,給旁邊的魔侍使了個眼神,那個小魔立刻下去拿了刑具上來。

    泊雪走向溫沨予,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溫沨予,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給我你師兄姐的生辰八字,如果你覺得過于背信棄義的話,只給我你大師兄的也可以。”

    溫沨予抬頭看了看他,突然笑了起來,他一向以溫聲細語待人,尚未展露過如此狂笑的姿態,笑到他干裂的嘴唇流出了鮮血,疲勞的眼眶流出了眼淚。

    泊雪氣定神閑地等他笑完。

    “我自幼被父母拋棄,”溫沨予止住了笑,卻沒有止住眼眶里的眼淚和嘴唇上的鮮血,依舊汩汩地流著,“好些年前的冬天,我才六歲的時候,好冷的冬天,冷到我要凍死了。”

    “我的大師兄就是從大雪中出現的。他未撐一傘,卻幫我擋住了所有的風雪。他把我抱在懷里,問我要不要跟他走。”

    “我說我沒有名字,他便給我取了一個名字。”

    溫沨予深吸了一口氣,把嘴唇的鮮血盡數舔去,他字字清晰道:“他于天地之間,救我性命,賜我姓名,教我識萬字,通萬理,他帶我修行,領我玩鬧。”

    “他給了我一個家!”溫沨予咬著牙,目光炯炯地看著泊雪。

    “你讓我告訴你大師兄的生辰八字?”溫沨予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大聲地笑出了聲,他的笑聲像是破敗的風箱,難聽又瘆人。

    倏地,他止住了笑,隨即轉化成一聲凄厲的慘叫。

    是那小魔拿來了刑具,泊雪殘忍至極,竟是給溫沨予上了拶子。

    沈扶玉聽著他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上。他徒勞無功地扒著靈石,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

    他聽著一聲又一聲清脆的聲音,像是什么被用力掰斷,十聲后,他聽見溫沨予虛弱卻欣喜的聲音:“全斷了。我贏了。”

    “哈!”溫沨予人不人、鬼不鬼地笑了一下,隨即口中吐出一口鮮血來,落在了他的衣襟上,“我贏了!我贏了!我沒有對不起我的大師兄!”

    沈扶玉崩潰地喊道:“別說了!”

    溫沨予自然是聽不到他的說話的,靈石中的溫沨予倒吸了一口氣,許是疼的。

    “我自然是比不過我大師兄的,”溫沨予垂了垂眸,又清清淡淡地笑了,“可是聽到大家喊我‘小扶玉’的時候,我真的好開心呀。”

    沈扶玉靠著靈石緩緩滑坐了下去,他一聲又一聲地懇求著:“別說了、別說了……”

    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剛剛見到溫沨予的時候,那個時候溫沨予還是個衣不蔽體的乞兒,在冬天的護城河旁,躲在雪堆里取暖。沈扶玉見他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便走了過去。

    他從里面撥蘿卜一般把溫沨予撥了出來,溫沨予凍得渾身發抖,沈扶玉開了法陣,避免風雪落進來。溫沨予還是抖得狠,沈扶玉索性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懷里。

    他當時只是想順手救個小孩,大不了把他送到善堂去。不曾想是給自己找了條小尾巴。

    溫沨予跟池程余和沈千水都不一樣,這小孩從撿到時就特別粘人,也不跟別人說話,就一直跌跌撞撞地跟在沈扶玉身后。看不見沈扶玉便掉淚。

    剛來清霄派時沒有沈扶玉陪著連飯都不敢吃。

    沈扶玉照顧了他很久很久。

    以至于有段時間姜應常常打趣沈扶玉,說溫沨予不該喊沈扶玉“大師兄”,喊“娘親”才是。

    “沨予……”沈扶玉艱澀地喊了這么一聲,風聲嗚嗚地呼嘯而過,像是展開卷軸產生的聲音。

    “我大師兄是……”溫沨予被夾斷了十指后便疼暈了過去,泊雪又派人用冷水潑醒了他,醒來后的溫沨予斷斷續續道,“千年難遇的劍修奇才,他絕對,不會輸的。”

    沈扶玉頭腦嗡嗡作響,清霄派其他的人已經反應過來了,看著眼前這副景象,紛紛喊道:“小師弟!”

    靈石里的溫沨予終于惹怒了泊雪,泊雪身上魔氣暴漲,魔枝拔地而起,自上而下貫穿了溫沨予的身體。

    沈扶玉聲嘶力竭卻徒勞無功地喊道:“不!”

    靈石的景象再度變化,重新映起了溫沨予被殺死的始末。

    沈扶玉不忍再看,淚眼模糊地想去把溫沨予的尸身解救下來。

    可他剛碰到溫沨予浸滿鮮血的衣袍,溫沨予的尸身里便掉落出來一張卷軸。

    沈扶玉愣了一下,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拿了過來。

    上面很快浮現了字:

    師兄。這是一段只有你能看見的字。

    師兄,泊雪就是玄十三。當年泊雪得到了玄劍,玄十三身為劍靈很忠誠劍主泊雪。但是不知為何,玄十三倏地發狂殺了泊雪,并將自己變成泊雪模樣,奪了他的面容和身份。

    泊雪很危險,師兄切要謹慎、小心。

    最后,這是在我垂危之際用所有的命數查出來的內容,用最后的靈力留下的文字。當師兄看到這句話時,不要為我哭泣,好嗎?我猜在我臨死之際,想到的定然全是師兄往昔沖我微笑的模樣。

    沈扶玉緩緩合上了卷軸,一瞬間,卷軸散做一道靈力消弭于天地之間。

    “沨予……”沈扶玉抬頭望著已經閉上眼睛的溫沨予,眼淚懸于眼眶中久久不敢落下。

    “屠靈法陣……”云錦書已經哭得看不清眼前的路了,但還是咬牙撐起了身子,“師兄,我們去尋屠靈法陣。”

    姜應扶起來沈扶玉,沈扶玉睫毛顫了顫,伸出手背擦干凈了眼淚,聲音沙啞卻堅定:“走。”

    他是大師兄,他不能就這么沉溺于悲傷之中。

    他得振作起來。

    似乎是沈扶玉攥得手越來越緊,姜應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沈扶玉偏頭看了他一眼,咬牙朝藏書閣走去。

    藏書閣已經被燒成了一片黑爛的廢墟,只剩了個骨架子在那岌岌可危地撐著。

    沈扶玉走進去,便被還未消散的煙霧嗆了一下。身后的幾人也被嗆得厲害。好在禁書收于地下暗室內,大火沒有波及到。

    云錦書畢竟上一世在這兒待了很久,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那本禁書。

    “這是……”沈千水一愣,“須以極正極邪極陽極陰四物,以極靈之物作為陣眼……這不就是溯洄從之的陣法?”

    “很像,但是不一樣,”云錦書認真看了一下,“溯洄從之還要用魔尊心尖血作為陣引,但是屠靈陣法不需要這個。且,溯洄從之講究四物相互牽制,力量均衡平等,但屠靈法陣需要其中一物的力量遠遠超于其余三物,以便用作攻擊。”

    “所以還是要先找到那四物,是嗎?”沈扶玉有些疲倦地開口。

    “是。”

    說得輕巧,但這會兒時間緊迫,上哪兒去尋這些事物?

    他們沉思了一會兒,卻是草烏先開得口。

    “我有。”

    所有人下意識看向了草烏,沈扶玉立馬走過去,和草烏開了心有靈犀的陣法。

    “師兄,”草烏道,“那條毒蛇,你還記得嗎?”

    極陰。

    沈扶玉下意識看向了他手上的的那個銀蛇手鐲,蛇眼在只燃著一把靈火的地下室不知真假地閃了閃。

    “那我這兒還有,”雪煙從他的話語中想到了什么,“我的編鐘,鍛煉時吸收了很多正午陽光,算是極陽吧。”

    “應月是陰鬼蘆,魔族之物,算是極邪之物。”姜應也道。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應月從姜應的衣袖中探出了頭。

    公主!我來幫你啦!

    眼下也不是舍不舍得靈器的時候了,沈扶玉閉了閉眸,道:“陣眼便還是絳月劍。”

    他說完,心臟一疼。舍去絳月劍,他與危樓最后的聯系也沒有了。

    那便還差極正之物。

    幾人正在沉思中,地面倏地劇烈晃動了一下,隨即強烈地震動起來,沈扶玉和姜應對視一眼,心底暗道不妙,沈扶玉果斷喝道:“快出去!”

    幾人相互保護著出了地面。

    “沈仙君,”泊雪笑盈盈地看著他,“真是讓本尊好找呀。”

    沈扶玉沉沉地看著他。

    “本尊猜你肯定會來給你的小師弟收尸,專門把他放在了清霄派的門口,是不是很了解你?”泊雪看著他的眼睛。

    沈扶玉絳月劍被封,清月劍被震碎,內傷太重,眼下是幾人中修為最差的了。

    見泊雪對沈扶玉針對的意向太明顯,幾人不約而同地擋在了沈扶玉的面前。

    泊雪對他們視若無睹,依舊笑著看著沈扶玉:“沈仙君,我們走罷。”

    一種奇怪的異香襲來,沈扶玉意識到時已經聞了一下,他眼前一黑,當即暈了過去。

    第123章 傷別離·六

    許久, 一片漆黑的朦朧中,沈扶玉尚不確定自己是否清醒,耳旁卻傳來了劇烈的爭吵聲。

    “你叫本將幫助你時可沒說會殺了沈扶玉!”

    “本尊答應了你許你給他找六十個男人, 并未答應你不殺他。”

    沈扶玉睫毛顫了顫。

    好熟悉的聲音……

    一位是泊雪, 另一位是……

    “他都死了本將還找六十個男人做什么?給他出殯還是陪葬?”

    “還不如三十個男人呢!”

    三十個男人。

    沈扶玉的意識漸漸回了籠, 是紅線啊。

    眼前光線跳動得厲害, 一片光怪陸離, 沈扶玉緩緩睜開了眼睛。

    泊雪倒是及時注意了他:“沈仙君,你醒了?”

    沈扶玉左右看了看, 才發現自己被隔在一處結界內, 他被綁在了審問犯人的架子上,粗糙的麻繩緊緊勒著他的身體,白色的衣袍滿是灰塵,發絲凌亂,嘴角、脖頸還是手上都有干卻的血跡。

    昏厥前的記憶緩緩浮現出來,他開了開口,聲音沙啞:“你想做什么?”

    泊雪看看紅線, 又看看沈扶玉, 笑了一聲:“我想要你的絳月劍。”

    “沈扶玉,你能不能解封啊?”

    沈扶玉不知他想要絳月劍做什么, 只是抬著眼眸看著他, 漆黑的眼珠一動不動。

    “這樣吧, ”泊雪一把拉過紅線,給沈扶玉道, “咱倆對打, 你贏了,本尊便把你放走。輸了, 本尊便殺了紅線,如何?”

    沈扶玉沒回答他,只是轉眼看向紅線。

    許久,他輕聲問紅線:“你為何反水了?”

    你們魔族不是實力為尊嗎,不是誰強便追隨誰的嗎?

    紅線沒回答他,只是說了句毫不相干的話:“小劍仙,你怎得如此消瘦了?”

    他頓了頓,又道:“本將就說要給你找三十個男人吧,這樣死了一個還有二十九個呢!就不用為那一個難受了。”

    沈扶玉聽得出來紅線在刻意哄他開心,可他實在難以笑出來。

    紅線也就沒再說話。

    “就不要在魔族前面上演煽情的戲碼了吧?”泊雪打斷了他們。

    語畢,他轉眼看向沈扶玉,手一抬,沈扶玉身上的麻繩盡數脫落,失去力道的沈扶玉狼狽地跌在了地上。

    “起來呀,沈仙君,”泊雪彎腰,用一根手指挑著沈扶玉的下巴,逼他抬頭,說話間,大拇指輕輕摩挲著他已經消瘦得硌手的下巴,“就算輸了也沒事吧?當年百人圍堵你時你后來也贏了啊。”

    語畢,他眼里閃著惡意的光:“要不要本尊提醒你,當年輸得有多慘啊?”

    有多慘?

    沈扶玉輕咳了一聲。

    他意識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以至于聽見泊雪這一聲,幾乎是瞬間就想起來百年前的事情。

    “錚”地一聲。

    清月劍脫手而去,沈扶玉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

    他愣了,對方也愣了。

    “我贏了……沈扶玉?”對方還有些不可思議。

    沈扶玉也不是輸不起的人,他應了一聲,旋即召回清月劍,坦坦蕩蕩道:“是,你贏了。”

    對方聞言,眼睛越來越亮,恨不得昭告天下似的:“我贏了沈扶玉!大家看見沒,我贏了!”

    他是別派的人,只是想出個任務,偷懶磨滑間發覺任務要完不成了,恰好遇見沈扶玉,便起了同對方比試的念頭。

    屆時回派便說同沈扶玉比試中被對方所傷,故而遲了時辰。

    反正沈扶玉天才劍修的名號在前,他師尊說不定還要為他能和沈扶玉切磋而感到慶幸。

    誰料他居然贏了。

    見他贏,圍觀的人也愣了。

    沈扶玉輸了?

    戰無不勝的沈扶玉居然輸了?

    他們先是齊齊震驚,過后,兩兩三三個便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沈扶玉輸了?”

    “嗨呀你沒聽說嗎?他封劍了!”

    “居然真封了?”

    “好像是怕自己的力量傷到百姓所以封了吧。你沒看見他拿的是清月劍嗎?”

    “也是哈,他素來用絳月劍的。”

    沈扶玉并不想聽別人議論自己,轉身便要離開。

    他的前路被人擋住。

    沈扶玉抬頭看了看:“閣下是?”

    “水云閣劉安華,也想同你比試一番!”對方自報家門。

    沈扶玉頓了頓,他修為被封一半不假,但身為劍修,還不至于不敢迎戰。

    “清霄派沈扶玉,請教閣下高招。”

    那天的太陽很毒,烤得臉疼。

    沈扶玉下意識想抬劍刺去,卻被對方看出了身位,對方一劍挑在清月劍上,清月劍再度飛手而去。

    “哈哈!”對方激動不已,朝四面八方歡呼道,“我贏了!我贏了!我贏了沈扶玉!”

    沈扶玉垂了垂眸,剛召來清月劍,面前又落了一個人。

    對方比前兩人都自信,直接道:“喂,沈扶玉!敢不敢同我來比試一番!”

    沈扶玉第三次應戰。

    他輸的次數越來越多,圍觀的人越來越少,因為同他比試的人越來越多。

    沈扶玉代表的是年輕一輩中最出色的、一騎絕塵般的劍修。

    他好似天邊的月亮,叫人只有仰望的份。

    所有的修士都壓在他的光輝之下,成了無法出頭的黑暗。

    而如今,月亮低沉,月光黯淡。

    所有人都想打敗他,所有人都可以打敗他。

    打敗沈扶玉,好似是什么榮耀的事情。

    好似這樣就證明了他們一般。

    烈日當頭,對面的人卻一個個好似打了雞血一般,亢奮得臉都紅了。他們扯著嗓子喊:“我贏了沈扶玉!”

    “什么天之驕子,什么纖阿劍仙,不過如此!”

    “沈扶玉,我也要同你比一次!”

    沈扶玉攥著清月劍,清月劍微微散發著柔和的光,似乎是在安慰他。

    然而沒用,他還是一遍又一遍地被挑飛劍,一遍又一遍地被震下臺去。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迎戰的人越來越多,靈力消耗得越來越快,能贏他的人也越來越多。

    數百人好似圍成了一堵堅不可摧的圍墻,將他沈扶玉牢牢禁錮在里面。

    壓抑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居然為了別人封劍,自毀前程,太蠢了。”誰說了這么一句。

    “也不一定有人領情哈哈哈。”

    “你懂什么,這才是君子之范嘛。依我看,仙師的稱呼是配不上我們光明坦蕩的纖阿劍仙的,還得是喊‘沈仙君’哈哈!”

    接二連三的勝利大大鼓舞了他們的士氣,興奮與激動漸漸模糊了他們的理智,激發了原本的本性,以至于有一人說,百般個戲謔嘲弄聲逐漸開始響起。

    一群人占據了優勢,好似就成了什么正義偉大的光輝事跡。對面孤身一人,那必然是可以戲弄的對象,或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沈仙君這個稱呼的誕生之初,其實是充滿了惡意的。

    沈扶玉握著清月劍,發絲都被汗水打濕了。

    三天三夜,都不曾有一刻休息過。

    后來他垂著頭,沒再有人關心過他是什么樣的神情。他孤零零地站在喧囂的人群中,好似成了那片人群中的陰影。

    如今泊雪提起這件事,沈扶玉神色全然不變。

    “真叫人傷心呀,沈仙君。”泊雪刻意加重了“沈仙君”三字的語氣,擺明了在故意踩他的痛點。

    泊雪也不惱,直接放了沈扶玉。

    “來吧,沈仙君,”泊雪把清月劍的碎片丟給他,“比試一下,紅線的命可還在你手上呢。他可是除了危樓,整個魔域最愛你的人了呢。”

    沈扶玉手抖了抖,看著碎成好幾片的清月劍,眼眶微紅。

    他的清月……

    六歲時第一個接納他,少年時他意氣風發不常用清月,清月也只是安靜地跟著他,二十歲又帶他重返第一劍修之位……

    他緩緩蹲下身,想把清月劍拼起來,忽覺一股恐怖的魔氣來到了面前。

    他抬頭,正好被濺了滿臉的血。

    泊雪的手還沒伸回去,紅線半截身子都沒了,只剩了最后一口氣。

    沈扶玉看著紅線的眼睛,愣住了。

    迷茫、疑惑、驚訝、悲傷等等情緒在他腦中混亂成一鍋粥,叫他反應不過來。

    紅線替他擋了泊雪的致命一擊。

    可是為什么?

    紅線不是常說魔族自私,只以自己為主嗎……

    為什么?

    紅線笑了一聲,聲音很輕:“小劍仙,雖然本將常說魔族濫情,要給你找三十個男人疼你。”

    “但是,偶爾一次,也叫本將親自愛你一次吧。”

    他說完這句話,便斷了聲息,閉上眼睛,朝前倒去。

    沈扶玉伸手想扶住他。

    他的身體一瞬間化作一縷魔氣,散于了天地之間。

    魔族生于魔氣,最終也將散于魔氣。

    沈扶玉本就重傷,一愣神,直愣愣地就跌坐在了地上,他緩緩攥緊了手,身體都有些發抖。

    不遠處的絳月劍微微顫動了一下。

    他的身上披了一件衣服。

    “本尊聽聞你愛干凈,這身衣服太臟了,穿這身吧,”泊雪頓了頓,笑道,“這是危樓登上魔尊之位時穿的衣服呢,想來你也沒見過吧。他若是活著,肯定會跟你炫耀吧?”

    泊雪俯身,認真地給他穿上這件衣服。

    這是一身極其華麗的黑色華服,金線繡著的花樣暗光流動,一看就價格不菲。

    “……你拿去吧,”沈扶玉攥了攥衣服,沙啞著聲音開口,“不要再殺人了。”

    他真的……要受不住了。

    不要再殺人了。

    想要絳月劍就去拿去吧。

    “本尊不要死劍,”泊雪一邊給他把這件華服穿上一邊笑著開口,“本尊想要沒有封住的絳月劍。可惜這把劍只有你能解。”

    沈扶玉滾了滾喉結,聲音艱澀:“我解不了……”

    “便是如此,也不夠你的殺意嗎?”泊雪歪了歪頭,問他。

    沈扶玉終于明白泊雪是想要做什么了,一股巨大的怒火燒得他胸腔疼,泊雪從來沒有想過要殺自己,他是想要自己眼睜睜看著旁人為他接二連三地赴死,以此來激發自己的殺意。

    “你已經是天下第一了你還想怎么樣?”沈扶玉紅著眼問他。

    泊雪搖了搖頭,笑了一聲,神似癲狂:“不夠。我要六界第一,要這六界再也無一人敢欺辱我。包括神界和冥界,所有人、所有畜牲,所有的一切,都要看我的眼色!”

    欺辱。

    電光火石之間,沈扶玉的腦中轟然一聲,清明至極,他看著泊雪,問道:“究竟是要看你玄十三的眼色,還是要看泊雪的眼色?”

    泊雪倏地安靜了下來,他看著沈扶玉,只字不發,一雙眼睛好似平靜的海面,卻隱藏著無數暗濤洶涌。

    “泊雪是個低等魔族,在魔族這種弱肉強食的地方肯定很難過吧。想來被人欺辱也是家常便飯,但是他很幸運,得了一把有劍靈的劍,”沈扶玉道,“劍靈忠為魂,不會傷害劍主的。”

    “我猜,你們的日子定然特別難過,泊雪或許說過‘好像做天下第一,便不用被人欺凌了’之類的話罷。你們自然是做不到的。”

    “但是異劍靈可以做到。所以你劍走偏鋒,殺了泊雪,做了異劍靈,用了他的模樣與身份,有朝一日你成為了六界第一,也算是‘泊雪’成了六界第一。”

    他說完,力氣用了不少,嗓子也干,又咳了幾聲,嗓子眼一陣發腥甜,想吐血。

    “啪、啪、啪”

    泊雪安靜了很久,才緩緩拍了三下手,落在這方寂靜的黑暗中,好似平地三聲驚雷。

    “很聰明嘛,你猜得不錯,”泊雪笑了笑,走到沈扶玉的面前,蹲下身看著他,聲音輕飄飄的,“該怎么獎勵你呢?”

    “不如本尊也告訴你一個關于你的劍靈的秘密,如何?”

    沈扶玉心底倏地涌上一股極其不妙的預感來,他警惕地看著泊雪。

    泊雪露出一個惡意的笑容:“沈仙君,其實劍靈和劍主的聯系很奇妙的,你認不出來劍靈,天機不可泄露,劍靈也不能主動同你說。不過當時你的劍出世太混亂,劍靈丟了,以至于你們見面誰也沒認出來誰。但是呢,你潛意識做過的某件事,其實已經給足了暗示。”

    沈扶玉不知泊雪為何倏地說起這件事了,只是感覺,接下來泊雪要說的話,絕對異常恐怖。

    “比方說——”泊雪刻意拉長了聲音,待了幾秒,才俯下身,湊到沈扶玉的耳邊,悄悄話似的。

    “你親自取得名。”

    “‘余’和‘予’都有‘我的’的意思吧?”

    第124章 傷別離·七

    沈扶玉無意識地后退了幾步。

    一瞬間, 過往的一切都有跡可循起來:他六歲時清月和絳月出世,而溫沨予和池程余正好也比他小了六歲,總是執著于看他解封絳月劍的池程余, 十八歲他封劍后就未再生長過的池程余, 總是喜歡粘著他的溫沨予, 對他的保護欲總是過于強烈的溫沨予, 總是吵架的兩人, 爭的“小扶玉”的稱號……

    前世,他身死后宛如人間蒸發的兩人。

    原是因為在劍主死亡的一瞬間, 劍靈也消散了。

    沈扶玉怔了許久, 他看看旁邊碎了的清月劍,又看看還封著的絳月劍,眼前浮現的卻是慘死于木箱中的池程余與被魔枝貫穿身子的溫沨予。

    他咬著唇,肩膀忍不住發起抖。

    仔細想想,這兩人挨著自己時,也是隨著絳月劍和清月劍的方位站的。

    絳月劍背于左,池程余便習慣在他左邊嘰嘰喳喳。

    清月劍背于右, 溫沨予便習慣在他右邊溫聲細語。

    沈扶玉后槽牙咬緊, 氣血翻涌,他拼命壓制, 嘴角還是滲出了鮮紅的血液。

    百般情緒匯集在一起, 宛如一把巨錘將他錘得眼前發黑, 他攥緊了手,眼淚已經流干了, 什么也流不出來, 只是雙目猩紅,失神地看著遠處許久。

    “不過你也不用太自責, 因為一開始他倆也沒有認出你來嘛。應該是你們恢復前世記憶時,他倆才意識到了。”泊雪假惺惺地安慰他。

    “你究竟……”沈扶玉再傻也能看出來泊雪是在刻意折磨自己,他抬頭看看泊雪,“想做什么?絳月劍就在旁邊,你想要它,拿去便是。何須傷害那么多性命?”

    “本尊說過了,”泊雪笑盈盈地看著他,“本尊不想要封住的絳月劍,本尊要解封了的。”

    “絳月劍無法解封!”沈扶玉聲音沙啞,若是絳月劍能解封,他也不會任由泊雪如此胡亂作為。

    要解封絳月劍,需要很多很多沈扶玉的殺意。

    沈扶玉一愣。

    他后知后覺,縱然自己知道泊雪殺了那么多人就是在估計激怒自己,要自己更多的殺意,他竟然還是一步一步走上了他設定好的道路。

    如此大費周章,究竟所為何事?

    “你究竟要絳月劍做什么?”沈扶玉一瞬間冷靜了下來,眸光微沉。

    泊雪看向沈扶玉的眼中帶了些許贊許:“好聰明呀,纖阿劍仙。”

    沈扶玉沉沉地看著他。

    “不告訴你。”泊雪一挑眉,悠哉悠哉地走到絳月劍面前,一把拿起劍,細細端量了片刻。

    倏地,他猛地把絳月擲了出去。

    絳月劍猛地深入地底,震開魔氣四溢,這一劍好似劈開了什么般,眼前的景象都隨之一花,變成了另外的模樣。

    是清霄派山下,與桃花鎮連接的那片桃林。

    好多的人。

    沈扶玉一愣,姜應幾人在,桃花鎮的鎮民也在。

    沈扶玉覺得這畫面有些許的眼熟。

    桃林、火……

    知寰師尊生前算出的慘烈情景倏地浮現在了腦海中,沈扶玉瞳孔一縮,近乎是嘶啞著聲音開口:“快走!”

    結果他們卻好像完全看不見沈扶玉、也聽不見沈扶玉的聲音般,只是警惕地看著泊雪的分身。

    “泊雪。”

    沈扶玉不在,姜應便成了隊里的主心骨,他看起來還算鎮定,警惕防備地看著草烏。

    沈扶玉想跑過去,結果卻被一張不知名的結界給硬生生攔住了。他手心一疼,才發現這個結界燙得很。擺明了是要故意攔住他。

    沈扶玉轉臉看向泊雪:“泊雪!住手!”

    泊雪完全不搭理他,只是給姜應道:“好久不見,各位仙師。還有桃花鎮的鎮民。”

    姜應幾人亮出靈器,站到了鎮民們的前面。

    沈扶玉握緊了拳頭,心臟跳得很快,又驚又怕,緊張地看著面前的百姓與師弟師妹們。

    不妙的感覺宛如懸在頭頂上方的一把利劍,叫他冷汗直冒。

    “哭得這么慘啊?”泊雪淡淡地掃了眼后面的鎮民,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感謝本尊叫你們想起來前世的事情了吧?”

    “想起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逼死沈仙君的啦?”

    他一說,倒有人反應了過來:“是你!”

    “那日告訴我們沈仙君要和危樓成親的,就是你!”

    泊雪大大方方地一點頭:“是呀,正是本尊。就是本尊一步步引導你們的,如何?就連那些‘沈仙君助紂為虐’的話,也是本尊傳的。不過你們不會要把一切錯誤怪罪到本尊的身上吧?若是你們意志堅定,當真尊敬他,怎么會讓本尊有可乘之機呢?”

    他開口很快,一下子就把旁人的話全堵住了。

    鎮民們面色慘白,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喏,”泊雪張開手,掌心浮現出沈扶玉尚未醒來時的模樣,“你們的沈仙君。”

    他給他們看的是還未醒來的沈扶玉,白色的衣袍又臟又亂,領口大張,露出的白色肌膚上還帶著鮮紅刺目的血跡。烏黑的頭發披散著,臉色慘白,眼眶紅腫,還有哭過的淚痕。他躺在地上,看不出來胸膛有沒有起伏。

    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暈過去了。

    更像是……

    “師兄!”

    “沈仙君!”

    泊雪的場景一放出來,底下的人紛紛驚呼。

    姜應還算冷靜,咬牙道:“你想做什么?”

    若是沈扶玉死亡,泊雪不會這么悠哉悠哉地同他們周旋。泊雪擺明了是想講條件。

    講條件,就有回旋的余地。

    “不要殺他們,”沈扶玉回過了神,勉強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泊雪,“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傷害他們。”

    不要殺他們,不要再殺了。

    他承受不住,他真的……

    不能看著自己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死亡。

    “本尊沒想殺他們呀,”泊雪笑盈盈地看著沈扶玉,虛偽地嘆了口氣,“小劍仙,你不要露出這般可憐的神情,本尊都要心疼了。”

    沈扶玉心臟跳得厲害。

    那邊,泊雪的分身轉過了頭,撐著臉看向下面的人。

    “你們還在期待沈仙君解封絳月劍來救你們是不是?可惜,絳月劍解封需要很多殺意,沈仙君沒有告訴你們吧,他十八歲時,為了不讓自己的殺意勝過理智,傷害你們,連同殺意——或許叫心魔比較好?心魔和絳月劍一并封死了。”

    泊雪笑道:“解封絳月劍,本就是一件悖論。木已成舟,本尊勝局已定。”

    “本尊,要血洗六界。”泊雪一字一頓道。

    “二師兄……”云錦書下意識看向姜應,似乎是在朝他求證泊雪所言的真實性。

    姜應緩緩開口:“心魔……怪不得。劍修隨著越來越多的殺生,會越來越嗜殺。這種殺意一旦控制不住,就會形成心魔,進而失控,淪為魔修,無差別殺人。”

    憑借沈扶玉當時的力量,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設想。

    怪不得……

    可是失控的劍修畢竟是少數,沈扶玉究竟是為何會篤定自己一定會失控?他在禁地到底發生了什么?是不是跟那個屠殺沈家莊的魔修有關?

    疑問一個接一個冒出來,但姜應眼下實在沒空去回答這個問題。

    “所以,只是要殺意就能解封是嗎?”

    一片絕望的哀嘆中,一個人倏地試探著問道:“那么,殺夠足夠的人,是不是就能湊齊足夠的殺意,絳月劍……是不是就能解封了?”

    聞言,沈扶玉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他臉色蒼白,理智全無,對著那邊的人喊道:“不是!不行!不許!”

    外面的人自然是聽不到他的呼聲的。

    外面也安靜了起來,下意識看向說出這話的人來。

    杜靈俠還沒想到會被這么多人看,他抖了抖身子,磕磕絆絆道:“就是、就是一個猜測……”

    他說完,所有人都跟著沉默了起來。

    “試一試。”云錦書也反應了過來,他扭頭看向絳月劍,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

    “云仙師,”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我來吧。”

    云錦書下意識看過去。

    “你有修為,能幫大家,我一把年紀了,”這個老頭拄著拐一頓一頓地走來,“還有肺疾,死我一個,也無所謂啦。”

    “您是?”云錦書下意識問道。

    “沈仙君,”老頭笑著拄著拐,慢悠悠地往絳月劍的方向走去,“七夕時,買了我所有的酒呢!”

    “聽聞沈仙君不愛飲酒,真是麻煩他啦。就當我報答他吧。”

    沈扶玉看著那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向絳月劍,提高了聲音喊道:“不要去,不要去!”

    他自然是在做無用功。

    那老頭很快走到了絳月劍前。

    絳月劍被泊雪插在了桃花林前,血紅的劍身黯淡無光,但見過的人都知道,這把劍有著多么可怕的力量,會爆發出多大的劍光。

    由六界三大靈火鍛造而成的天下第一劍。

    讓沈仙君一劍成名的絳月劍。

    老頭是后來才知道原來買他酒的那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沈仙君,他給自己的買酒錢叫他多茍延殘喘了這幾個月。

    也該到時候了。

    老頭想,便當是報答沈仙君了。

    菩薩啊,顯顯靈吧。讓沈仙君這般心善的人,再多活一些時日吧。

    沈仙君愛蒼生,蒼生也愛沈仙君。

    老頭深吸了一口氣,拐杖一扔,義無反顧地將脖頸撞在了絳月劍的劍身上。

    沈扶玉眼都紅了:“不要!”

    絳月劍感受到了血氣,劍光閃了閃,它好像聽見了沈扶玉凄厲的呼聲,劍光一亮,劍身倏地燃起氣勢洶洶的火焰,很快便將老頭的尸體吞噬殆盡。

    火更大了些。

    “有用!”雪煙一驚。

    可是絳月劍的封印似乎只是松動了些許,并沒有徹底解開。

    泊雪幽幽地提醒他們:“要解開絳月劍的封印,只靠那個老頭可不行哦。”

    其余人警惕地看了泊雪一眼。

    “沈仙君待我們極好……”有人想跳火,“上一世我們也確實對不起他。”

    “真的要跳嗎?那就死了呀……”

    “可是活著也會被那個魔頭弄死吧,不如賭一賭沈仙君?”

    “沈仙君真的還活著嗎?”

    “一定要跳嗎?”

    “我,我,”死亡的恐懼叫杜靈俠連連后退了幾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一咬牙,直愣愣沖進了火里,“我也要成為救沈仙君的英雄!”

    火光吞噬了他,火勢更甚。

    “誰愛跳誰跳,反正我不跳。”嚇得一個乞丐連忙朝反方向跑去,可他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他站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

    他轉過了身,淚流滿臉:“可是除了沈仙君,沒有人會救我了。”

    他一閉眼,跑步間有幾分慨然赴死的大義凜然感。

    沈扶玉幾乎要昏厥過去,他拍了拍結界,想要沖出去,聲音絕望沙啞:“不要!不要跳了!停下來!”

    結界把他們隔絕成了兩個世間,外面的人完全聽不見沈扶玉歇斯底里的喊聲。

    王心慈一咬牙,主動站了出來,她道:“大家!”

    她提高了聲音,擲地有聲道:“這魔頭覺得我們自私自利,忘恩負義,低劣弱小,他燃起這把火,就是要看我們第二世再次背棄沈仙君!”

    “我們沒有妖魔鬼族的力量與修為,但是我們有骨氣!”王心慈眼神明亮堅定,“錚錚鐵骨,寧折不彎!我們不強大,但我們依舊頂天立地!”

    “他以為他這樣可以摧毀我們,他是癡心妄想!”

    王心慈說完,轉而朝火海奔去。

    自她之后,鎮民們也相繼一個接一個地朝火海跳去。

    沈扶玉不停地拍打著結界,他的雙手的掌心都鮮血淋漓,卻渾然不覺,他像是一個被人勾去了魂魄的木偶,麻木又僵硬地盯著絳月所在的地方,絳月劍發出的火焰好燙,好似燙穿了結界,燒得他的眼睛生疼。

    “不要、不要、不要……”

    沈扶玉像是一頭困獸般發出痛苦又無力的嗚咽,他跌落在地上,他竟分不清是心臟的痛隨著血液流入了四肢百骸,還是身體的痛苦一路擠壓了心臟,他嘔出了一口血,鮮紅的血液吐了前襟。

    火勢越來越大,很快便蔓延到了姜應等人的面前。

    火光映出了他們堅定又柔和的身影。

    “再給你打一次配合吧,我的天下第一小公主。”姜應笑了笑,跳到了火焰面前,像是在給沈扶玉說話似的。

    草烏撤去了陣法,行動自如,他走到了火焰前,沒說話,但是眉眼柔和。

    “大師兄!”云錦書眼眸明亮,看著中間的絳月劍,見劍如面,“桃林燒壞啦,你再變一次桃花出來吧!”

    “大師兄,”雪煙笑道,“遇見你真好,下輩子我還要跟你做同門。”

    “師兄,”祝君安眼眸柔和,“我這次會勇敢一些。”

    “哥哥!”沈千水更活潑一些,“謝謝你呀。我喜歡千水這個名字,也喜歡沈這個姓。”

    他們頓了頓,手拉住了手。

    姜應垂了垂眸,輕聲道:“同舟共濟,生死相依。”

    火光旁,清霄派山腳下的巨石依舊巍然不動地立在那里,上面“敢為天下先”的字樣閃閃發著光。

    一瞬間,他們福至心靈,起身齊齊躍入火海中。

    敢為天下先!

    他們直愣愣的下墜的身體像是一根銀針般刺入沈扶玉的頭頂,沈扶玉眼前一黑,目眥欲裂,崩潰喊道:“不要!”

    他為人稱贊的冷靜與溫柔好似隨著那幾個身影一并跳入火中,被燒了個徹底。他動了動唇,火舌又大了些,火光跳映在他的臉上,沈扶玉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他猛地栽倒在了地上,束發的玉冠隨之掉落,他的頭發狼狽地披散開了。

    沈扶玉抽噎了幾下,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了出來,又緩緩地匯成了一條水流,落入了地里。

    一時間,百般情緒,只化作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啊啊啊!”

    心臟傳來的疼痛教他難以忍受,他跪在地上,只能可憐地弓起背,將自己蜷縮起來。他的十指扣在地上,全身都在發抖,什么都沒有了,他的師門、他的師弟師妹、他的師尊、他的長老、他的愛人、他的朋友、他的哥哥……這個偌大的世界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就像年幼時整個村子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他又變得孤獨起來。

    他孤獨著來,曾熱鬧一陣,又將孤獨著離去。

    “啊啊啊——”沈扶玉的指尖被粗糲的石子滲入,但他已經感知不到疼痛了,他明明已經及冠多年,此刻卻像是一頭失去了庇佑的幼獸一般可憐地喊叫道,“救命啊……”

    不要跳、不要跳、不要跳。

    沈扶玉急火攻心,又是吐出了一口血來,血液迸濺得到處都是,恍惚間他感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醒來后還在仙船上,池程余和溫沨予在吵架,偶爾討論草烏和烏龜誰更快一些,雪煙、祝君安和沈千水在討論哪根發簪好看,姜應還在拿著扇子故意尋危樓和鳳凰的開心。

    沈扶玉嗚咽了一聲,痛苦地看著絳月的方向,他喊道:“危樓……”

    救救我吧。

    誰都好。

    “姜應……草烏……錦書……程余……”

    救救我吧,求求你們了。

    “雪煙……君安……千水……沨予……”

    救救我吧,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沈扶玉跪在地上,抱住了頭,他的衣襟上已經滿是鮮血與淚水,狼狽得再不復往日風光霽月的模樣。

    “別丟下我……”沈扶玉喃喃道。

    他想起昔時那魔修血屠沈家莊的事情了,彼時他躲在巨石后面,正如此時他被擋在泊雪的結界里面一樣。

    “哈!”沈扶玉大笑了一聲,一偏頭、一閉眼,眼淚又甩出去幾顆。沒了發冠,烏黑如瀑的長發散落下來,有幾絲凌亂地粘在臉上。

    原來幼時的獨活,他從未釋懷過。他從未原諒過自己幼時的無能與懦弱。

    不知過了多久。

    沈扶玉的脖子像是折斷了一般,費力地吊著腦袋,轉向了一旁泊雪所在的地方。他抬了抬眸,那雙叫無數人為之傾倒的眼睛因為哭泣溢滿了紅血絲,毫無生氣又陰冷地盯著泊雪,看起來尤為可怖。他的嘴角還殘留著鮮紅的血液,被他伸出舌尖舔了進去,而后他瞇了瞇眼睛,似乎是在品味這血的味道。

    “我要殺了你。”沈扶玉平淡地說道,聲音輕輕的,鬼似的呢喃。

    絳月激動得顫抖了起來,它的劍身劇烈地戰栗著,與它同出一脈的清月劍的碎片也跟著抖動起來。

    沈扶玉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發絲凌亂,內里的衣衫雜亂不堪,外罩一件漆黑的衣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泊雪。

    “我要殺了你。”

    沈扶玉伸直了胳膊,手心張開,劍息陣陣,他的衣袍不停鼓動,衣衫落發起飛,他吐出兩個字:“劍來。”

    火光好似漩渦一般朝著位于中心的絳月劍轉去,又被它盡數吞噬。晚霞般的劍光以絳月劍為中心一寸一寸地朝四面八方亮起,劍氣洶涌澎湃。

    直至晚霞鋪滿整片蒼穹,絳月劍劍身一震,帶起的劍意震得天地山崩地裂。

    天下第一劍,絳月劍。

    時隔百年,再度面世。

    第125章 傷別離·八

    血紅劍光將天光漸漸吞噬, 沈扶玉身上靈氣四溢。

    沈扶玉掃了眼地上的清月劍碎片,張開另一只手,清月劍劇烈抖動, 倏地, 這些個碎片猛地拼接在一起, 刺目的清輝綿延萬里。

    血紅色的劍光與雪白色的劍光涌動交織, 以沈扶玉為中心, 天地間像是被分割成了這兩個顏色。

    沉寂了百年的劍氣與靈氣好似出籠的野獸般肆虐,形成一股無聲的恐怖氣壓, 牢牢壓了下來。

    清月劍劃出一道雪白的光痕, 率先回到沈扶玉的手里。劍風好似狂風大作。

    絳月劍從空中勢如破竹地飛了下來,插入地里,震起萬般碎石,它身上倏地燃起一大簇火光,烈火繞著沈扶玉化成一圈火墻。

    烈火熊熊,一聲鳳啼刺破天際。

    火光漸漸形成鳳凰的模樣,絳月劍解封, 鳳凰本體涅槃之火再度復燃, 死于絳月劍劍下的鳳凰展翅浴火重生。

    燃著火的翅膀展開時遮天蔽日,正午的天一瞬間變成了黑暗, 空氣中的溫度都高了不少。

    鳳凰飛于沈扶玉的身后, 妖氣帶起沈扶玉衣袍翻飛。

    泊雪表情不變, 似乎笑容更深了些。他召來魔劍,不緊不慢道:“沈仙君, 受教了。”

    鳳凰的重生似乎并沒有叫沈扶玉有何激動, 他心如止水,只是淡漠地握緊了手里的雙劍, 足尖輕點,毫不留情地去刺向泊雪。

    他身影很快,起劍時好似在舞劍。泊雪轉了劍,刺向沈扶玉,沈扶玉很快化作一抹殘影離開。

    原來如此。

    泊雪扭身,魔劍正正好抵擋出刺來的絳月劍。

    泊雪被他的劍氣震得后退了一步,他穩住身形,朝沈扶玉刺去。

    “師兄!”絳月劍上劍光一閃,熟悉的聲音重新響起。

    劍在劍靈在。

    池程余手中以自己的劍靈力量生成了一把鋒利的長劍,提劍幫沈扶玉擋住了這一劍,絳月劍解封后,他也不再是少年模樣,而今是個要比沈扶玉都高的青年了。

    池程余眼睛亮亮的:“師兄,我回來啦!”

    “師兄!”清月劍也一閃,溫沨予現身,召來卷軸,護在沈扶玉的面前。

    泊雪一一看過他們三人,眼中不知閃過什么情緒,他笑了一聲,道:“好,好。”

    沈扶玉淡淡地看了池程余和溫沨予兩人一眼,轉身繼續朝泊雪攻去。

    泊雪身上的魔氣又濃郁了一些,他似乎還很輕松,繼續跟沈扶玉打起來。

    “世人都猜沈仙君的劍招是因為過于花里胡哨,很容易被人半道截住,才不斷追求速度的,”泊雪一邊同他打斗,一邊慢悠悠道,“如今一看,分明是因為過于快,才要‘花’。花的多,旁人攻擊你時就會不停慢你一步,攻擊成你殘留的身影。”

    “劍中神舞,舞中絕劍。”

    “沈仙君天才劍修的名號果然名不虛傳。”

    沈扶玉被他戳中了本命劍招,也不急,繼續同他纏斗在一起。

    他倆你來我往間,沈扶玉居然落了幾分下風。

    “這樣不行,”池程余還是咋咋呼呼的,“絳月和清月的力量來源是月亮,這大白天的咋辦啊。”

    泊雪似笑非笑地看著沈扶玉:“是嘛,沈仙君?”

    “池程余你瘋了吧這話你都說!”溫沨予急得如熱鍋螞蟻。

    池程余∶“……”

    他不就小小著急了一下嘛。

    “你就知道給師兄惹禍!”溫沨予氣不過,又扭過頭去罵他。

    池程余面紅耳赤:“我也是著急!”

    沈扶玉沒什么表情,他的修為解封了,他自己卻像是封住了般,整個人的身上都彌漫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感,像是數九寒天落下的冰雪。

    他像是一條凍住的溪流,再不復素日溫柔涓涓的模樣。

    溫沨予下意識地看向了他:“師兄……”

    怎么怪怪的?

    鳳凰看了他們一眼,倏地化作幾十倍大的鳳凰原型來,他熄了自己身上的火焰,天地間一瞬間陷入一片黑暗中。

    “是要月亮,”池程余還是討厭跟他搶大師兄的人,“你擋這個做什么?”

    鳳凰也煩他:“隔絕日光也有用。你看他是不是力量大了些?蠢貨。”

    正如鳳凰所說,沈扶玉雙劍的威力又添了不少。

    “沈仙君,”阿戶的聲音從鳳凰的羽毛里傳來,“我來助你!”

    鳳凰:“?”

    他一驚∶“你怎么在這兒?”

    阿戶,準確來說是月精石在說話:“妖主殿下,您忘了,之前沈仙君把我交給您,后來我跟著您一起被絳月劍吸入劍里了。”

    阿戶的魂體在月精石里太久了,又經過絳月劍里三把靈火的淬煉,幾乎要和月精石融為一體。

    月精石可以短暫地作為月亮一用。

    說完,月精石便飛去了鳳凰身下,月光一閃,竟化作一輪明月懸于空中。

    阿戶和鳳凰配合下,居然真的造了一個黑夜出來。

    有了月精石的加持,清月劍和絳月劍的劍氣當真上了好幾個臺階。

    沈扶玉的身影越發叫人眼花繚亂起來。

    泊雪同他纏斗了一番,察覺出來,他看向沈扶玉,若有所思:“無情道?”

    沈扶玉面若冷霜,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繼續朝泊雪攻擊,擺明了是要泊雪的命。

    泊雪大笑一聲,魔劍與絳月劍相抵,兩人靠得極近,泊雪反問他:“憐憫成性的沈仙君,居然入了無情道嗎?”

    沈扶玉掃了他一眼,沒回答,只是震開他,繼續朝他心窩攻去。

    泊雪不緊不慢抽劍擋下這一擊,他預判了一下沈扶玉的身影,直直朝那處揮出一道魔氣。

    沈扶玉被他逼得停了一下。

    泊雪手揮了一下,當即出現了律言、香鈴、南鴛北鴦四人的身影。

    “小仙君!”香鈴眼前一亮,她還沒說出話,卻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頸一般,面色漲紅,看起來十分痛苦。

    律言和南鴛北鴦也是出現了她的情況。

    紫色的魔氣源源不斷地朝泊雪身上送去,沈扶玉提劍再次刺向泊雪。

    泊雪吸取他們力量的速度很快,幾乎是眨眼間,四人身上的魔力盡數被他吸去,身形透明,幾乎要消失。

    泊雪的力量又上了一層,見沈扶玉攻來,他也不著急,轉而提劍朝沈扶玉心窩刺去。

    絳月劍刺入泊雪身體,泊雪必然大傷,但還會有一口氣在。

    魔劍若是刺入沈扶玉心中,沈扶玉便會如前世一般魂飛魄散!

    沈扶玉側身收劍躲開魔劍。

    泊雪想乘勝追擊,魔劍卻劇烈抖動一下,直接脫手而去。

    一只手接住了魔劍。

    亮紅色的眼眸眼中充滿了傲氣與恨意:“你算什么東西,本尊面前也敢稱尊?”

    是危樓。

    絳月劍里有催生他的烈獄之火。

    泊雪前有沈扶玉,后有危樓,上方還有個鳳凰,見狀,他冷笑一聲:“好得很。”

    危樓迫不及待先看了眼沈扶玉,沈扶玉面色平靜,并沒有看他。

    危樓一愣,沈扶玉,好像有些不對勁。

    但眼下的情況也容不得他想什么,他轉了下魔劍,朝泊雪攻去。

    泊雪和他倆戰到一起。

    他三修為都高,打得昏天暗地地,粘著在一起,連彼此的身影都看不清晰,一時分不出來勝負。

    “師兄!”絳月劍里傳來云錦書的聲音。

    “沈扶玉,開同舟!”姜應也道。

    危樓:“?”不是,怎么他們都跑這劍里去了。

    沈扶玉立于上空,甩了一下劍,一個靈力縱橫交錯的陣法瞬間在泊雪上方形成了,他將泊雪牢牢困在了最里面。

    同舟,無論施法者在何處,只要團結一心,同是施法,就可以形成。

    沈扶玉和池程余、溫沨予在外,姜應等人在內,沈扶玉轉了一下劍,足尖一踩,一劍刺穿了泊雪的肩膀。

    泊雪大笑一聲,震開了他。

    沈扶玉還有傷在身,危樓的魔氣也沒有好完全,而泊雪剛吸了四位魔將的魔氣,即使被沈扶玉打了這一劍,依舊隱約占著上風。

    這樣下去不行。

    危樓看向沈扶玉:“得想個辦法叫他停一下。”

    沈扶玉應了一聲,但是沒有看他。

    危樓頓了頓,再次看向沈扶玉。

    太奇怪了。

    沈扶玉怎么……

    危樓心底隱約有一種極其不妙的感覺,他覺得沈扶玉很陌生,雖然沈扶玉還是原來的那個沈扶玉,但是冥冥中還是有哪里不一樣了。

    他常把沈扶玉惹生氣,已經習慣了沈扶玉不理他。

    只是這一次,沈扶玉不搭理他,實在奇怪。

    這種安靜叫危樓心底發慌。

    沈扶玉身上在打斗中添了很多傷口,鮮血在空中零零散散地落下來,雨似的。他毫不在乎,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繼續提劍朝泊雪攻去。

    “得想個辦法叫泊雪停一下。”危樓猜測是不是兩人離得遠的緣故,就尋了個機會,靠近給沈扶玉說了這句話。

    沈扶玉還是沒理他。

    危樓怔愣地看了沈扶玉一眼。

    他不知道在自己死去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么,但是他覺得,沈扶玉不明亮了。

    他的仙君,就像是陽光下枝頭開得最好的桃花似的,亮晶晶的。而今卻是變得灰撲撲了。

    危樓沉了臉,繼續朝泊雪攻去。

    無論如何,肯定是泊雪干的混賬事。

    泊雪似乎看出了危樓的心中所想,輕笑一聲:“沈仙君可是災星啊,本尊只是叫他認清了這件事情而已。”

    危樓愣一下,旋即反應過來:“那個算命的,是你!”

    泊雪挑眉。

    “沈扶玉,”危樓來不及罵他,轉頭看向沈扶玉,“你別信他的!”

    沈扶玉好像聽不見似的。

    糟糕的是,他們膠著太久,阿戶已經有些撐不住了,月光越來越淡。

    眼下還是黃昏,月亮還沒升起來。

    沈扶玉的劍氣明顯弱了一些。

    泊雪似乎是想說什么,倏地身形一僵。

    他的身體中隱約泛起一陣陰氣森森的紅光,像是有什么附身的人正在剝離。

    沈扶玉眸光一凌,趁泊雪頓了這一下,一劍打在他的身上,將泊雪抽到了一旁。

    徐三嬌徹底從泊雪身上抽離出來。

    當時,泊雪為了提高自己的力量,強行將鬼界的鬼魂吸去陰氣,徐三嬌作為鬼王自然不能逃脫。

    但徐三嬌利用他吸取的陰氣在他身體里保全自身,蟄伏許久,就待時機成熟,重新出世。

    鳳凰撤了翅膀,飛向他們。

    泊雪被他四個圍了個正好。

    至此∶沈扶玉坐鎮東方,極正;危樓坐鎮西方,極邪;鳳凰坐鎮南方,極陽;徐三嬌坐鎮北方,極陰。極靈之物月精石懸于上方。

    屠靈陣法已成。

    第126章 傷別離·九

    屠靈陣法, 四物中要有一物的力量遠超于其余三物,用作攻擊。

    危樓、鳳凰和徐三嬌三人力量差不多,沈扶玉幾乎用盡了全身的靈力, 勉強比他們強了一些。

    反觀泊雪, 雖已身處于屠靈陣法之中, 卻依舊悠然閑適, 他不急不緩地走到沈扶玉面前, 化開了自己的心尖血。

    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到陣法之中。

    沈扶玉眸光一動,腦中豁然清明。

    泊雪要他解封絳月劍, 并不是要絳月劍, 而是要他解放力量,和勢均力敵的危樓鳳凰和徐三嬌三人形成溯洄從之陣法!

    泊雪不想做天下第一,他真的目的是……時間回溯!

    沈扶玉咬了咬牙,試圖將身上的靈力再強大一些,但泊雪卻是搭上了他的肩膀,輕輕靠近了他:“沈仙君,出生時天有異象, 被旁人當做了是祥瑞之兆, 不料六歲時克死了全村人。”

    “你十八歲封劍、上一世主動死于危樓劍下,與命運對抗這么多次, 終究是……難違天命。”

    “眼下, 你又要把他們所有人, 再度克死啦。”

    沈扶玉瞳孔微縮。

    十八歲。

    烏云在頭頂形成一片壓抑的黑色,隔絕了天光, 天開始刮起了風。

    沈扶玉左右睡不著, 他一閉上眼,就是那小孩可憐巴巴給羊上墳的模樣。

    沈扶玉干脆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還是沖動了,想著快點完成任務,所以犧牲了羊。沈扶玉攥緊了身上的薄被,目光沉沉。

    這些日子,他明顯殺氣重了些。

    他在殺戮中得到了難以言說的興奮與滿足感。他曾問過知塵師尊,但知塵師尊只是告訴他,劍修有這種感覺是很正常的。

    只要保持理智與心念就好。

    但沈扶玉還是忐忑不安,他害怕心魔,害怕走火入魔,他比任何人都怕。六歲時屠他滿莊的便是一個走火入魔的劍修,沈扶玉打心底害怕和厭煩成為他那樣的人。

    思索間,沈扶玉一抬頭,居然走到了關押那名魔修的禁地前。

    他轉身正要離去,又頓住了腳步,踟躕了起來。

    那魔修不知為何殺不死,他雖恢復了理智,但殺意和惡意仍在。

    沈扶玉抬頭看著禁地,鬼使神差地,他緩緩將弟子靈玉牌放在了禁地前的陣法前。

    陣法錄入了他的信息,想來很快便會通知師尊。

    沈扶玉小心翼翼地走進了禁地,他只是想知道對方是怎么變成魔修的。

    禁地安安靜靜的,一時間只能聽見沈扶玉的腳步聲。走過去,無數個復雜陣法禁錮著一個人影。

    沈扶玉看見他,緩緩攥緊了手。

    無論過去多久,看見這個人,他還是會感受到滔天的恨意。

    絳月劍激動得嗡嗡作響,清月劍閃著光,怕沈扶玉沖動。

    聽見腳步聲,對方緩緩抬起了頭。

    很明顯,這魔修在這兒過得很不好,他頭發亂糟糟的,眼底烏青,眼球混濁,身上衣服也很破。

    “你……”對方不認識沈扶玉。

    沈扶玉走到他面前站定,問:“你是如何走火入魔的?”

    對方看了他一眼,風輕云淡道:“殺人殺多了。”

    隨意得好似今日吃了什么飯一般。

    沈扶玉沒由來覺得很惡心。

    他不要成為這樣的人。

    “沈……扶……玉……”

    對方趁他思索間,眼尖地看到了他弟子腰牌上的名字,咂巴著嘴琢磨了一陣,想起來了:“哦,是你啊。”

    “千年難遇的災星。”

    沈扶玉一愣:“什么?”

    魔修一見他愣了,頓時明白了他不知道這件事,魔修因常年被關押的怨氣終于有了傾瀉口,他眼中閃著惡意,報復般地開口:“怎么?你師尊沒告訴你嗎?你的命格出奇地硬,出生時天降異象。年幼時六親緣淺,長大后,你身邊的人沒一個好下場。一日不除,為禍人間。世間將有無數人因你而死。”

    沈扶玉腦中轟然一聲,下意識道:“你胡說!”

    他出生時,久旱三年的村子倏地下去第一場大雨。若真是他出生時引起,久旱逢甘霖,分明是吉兆,怎么可能會如對方所言!

    “你都克死了一整個村子的人,還不信呢?”對方幽幽道,“你不信可以去問你師尊咯。你師尊中肯定會有通曉命理之人吧?”

    “我……”沈扶玉一時啞言,心慌意亂得厲害。

    理智上他不該輕信對方所言,但沈家莊被屠的慘景浮現在眼前,叫他心底打了個突。

    “聽聞你很厲害,”魔修偶爾也聽巡邏的弟子談過幾句,“修真界前所未有的天才劍修。”

    魔修笑了一聲:“不知你走火入魔會是什么樣的情景,想來比我還恐怖吧?”

    “畢竟,你那一身可怕的力量,既有救世之能,也有滅世之力。”

    這句話叫“災星”的身份有了很強的說服力,沈扶玉臉色慘白,連連后退:“你胡說,我不信。”

    “隨你,”魔修信誓旦旦,“你去問你師尊便知了。”

    沈扶玉咬牙重復一聲:“我不信!”

    他怎么會是災星呢?

    他救過那么多人,他怎么會害人?

    “扶玉,快走吧。”

    “是你們把辛辛殺死了。”

    父母的遺言與那小孩的泣音一起在腦海中響起,沈扶玉咬緊了牙關,心里亂得厲害,他轉身朝外面跑去。

    壓抑了許久的云層響起接二連三的雷聲,瓢潑大雨劈頭蓋臉地淋下來,沈扶玉也忘記撐開避雨的陣法,就這樣一路跑著去了清霄派主峰。

    “大師兄!”

    路上有弟子同他打招呼,他也沒回。

    沈扶玉慌不擇路,他的心跳得又急又快,手直發抖,他連禮都沒行,直接推開了主殿的門。

    知塵和知寰正在議事。

    “扶玉?”見他過來,知塵有些意外,“怎得這樣過來了?可是發生了什么事?”

    “師尊……”沈扶玉抬頭看著他,聲音細聽有些發抖,“我是‘災星’?”

    知塵想要扶他的手一頓,知寰也猛地抬起了頭。

    見狀,沈扶玉眼眶微紅,但他不死心,他還是想要尋一個確切的答案:“是嗎,師尊?”

    “不是,”知塵轉而問,“扶玉,不要這樣想。這話是誰同你說的?”

    沈扶玉篤定道:“師尊,您騙我。”

    知塵看著他的眼睛。

    沈扶玉的一滴眼淚順著眼眶滑落:“師尊,您在騙我。”

    許久,知塵嘆了口氣,走過去摸了摸沈扶玉頭:“什么災星不災星的,為師從未信過這個,扶玉也不要信。”

    沈扶玉眼眶濕紅,像只疼得緊的兔子,卻咬著牙,只流了那一滴淚。

    “所有親近我的人都會離我而去,我會害死無數人,”沈扶玉猛地擦掉眼淚,“是嗎,師尊?”

    “沈扶玉!”知塵難得嚴肅起來,他喝道,“不要相信這些虛妄之言!”

    他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知寰,嘴唇微抖:“師尊,我想知道。”

    知寰沉默許久,才道:“扶玉,命理之事不能全然相信,算出來的結果也只是起到一種趨利避害的結果。”

    沈扶玉怔怔地看著他。

    一瞬間,他覺得這個世界都變得陌生起來。

    最陌生的,還是他自己。

    我是災星。

    我會害了所有人。

    是這個意思嗎?

    沈扶玉眼眶一熱,轉身跑入了雨幕之中。

    雨淋得很大,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平整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他的心好像被破開了一個大洞,外面的冷風冷雨一同席卷過來,冷得他止不住發抖。

    雨水落入眼睛里,又混著溫熱的淚水流出來。

    我怎么會是災星呢?

    他明明那么努力地去救人、救災,他喜歡蒼生,蒼生也喜歡他。

    他怎么會是災星呢?

    沈扶玉在雨中跑了很久,雨很大,他看不清前面的路,也分不清自己而今身在何處。

    天邊一聲又一聲地悶雷在耳邊響起,震得他心發慌,他環顧天地四周一圈,倏地就崩潰了。

    “我不是——”

    沈扶玉站在斷崖旁,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懸空,他的眼淚一滴一滴落進了不知名的深處。

    十八歲的暴雨隨著泊雪的一句話再次浮現,沈扶玉鼻息間好似都能聞到潮濕的雨腥味。

    他一時心慌意亂,眼前卻是萬物流轉,在泊雪戲謔的目光中,他的靈魂好似跌進了一條湍急的漩渦之中。

    待到一切漸漸平息后,沈扶玉來到了一處村莊中。

    月色如水,村莊上空裊裊升起著黑煙,村莊中隱約傳來哭泣聲與哀嚎聲。沈扶玉一愣,身后出了一身的冷汗。

    太熟悉了。

    這是無數次叫他午夜驚醒的噩夢。

    這是……

    沈家莊被屠的那一夜。

    他下意識想跑過去,又停住了腳步。

    如果自己就會死在這個夜晚,就不會發生后來一系列的事情了吧。

    沈扶玉垂下了眼眸,頭發在臉上打下一片陰影。他放下了手,想尋個地方自己坐著。

    可惜這邊也沒什么地方可以坐,地上和樹上到處是燃著的火光,沈扶玉隱去了身形,兀自尋了個地方。

    他其實當年沒怎么見過沈家莊的慘狀,他從后門跑出去,走的都是偏僻的小路,除了偶爾可以聽見人們越來越弱的哭泣、慘呼聲外,什么聽不見,也很少能看見什么。

    所以他這一路走過來,才發現,橫尸遍野、血流成河,居然不是夸大。

    時隔一百余年,沈扶玉已經認不清這些人都是誰家的誰了,只是依稀覺得這些已經永遠閉上眼睛、沾滿鮮血的臉龐很熟悉。

    沈家莊彌漫著一股殺戮之后的寂靜感。

    沈扶玉感受了一下,那魔修不在,應該是殺完了村子里的人,去追六歲的沈扶玉去了。

    沈扶玉顯了身形,他還沒分清這是何處,角落里倏地聽見一聲痛呼聲。

    常年救人的本能叫他下意識尋了過去。

    是個女人,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數不勝數,看起來是受了很多折磨。

    她背對著沈扶玉,身體因為疼痛蜷縮了起來。

    沈扶玉走過去,出于尊重,他沒有查看女人其他身體的地方,只是幫她號了號脈。

    受傷過重,失血過多,無力回天。

    沈扶玉正要將手撤回來,一只沾滿鮮血的手就費勁地蓋到了他的手上。

    對方氣若游絲:“扶玉啊……”

    沈扶玉瞳孔緊縮,僵硬地扭過頭去,記憶里的面容一瞬間變得清晰起來。

    “娘……”

    第127章 步蟾宮·一

    “扶玉啊……”沈孟氏費勁地抬起手, 想去摸摸他的臉。

    沈扶玉身體一僵,手足無措,但還是主動握住了沈孟氏的手, 叫她的掌心貼住自己的臉。

    “怎么長得這么大啦……”沈孟氏挪了挪指腹, 幫他擦去臉上的淚水。

    沈扶玉低下頭, 不知道要說什么。若是以前的他, 必然會鼻尖一酸, 豆大的淚水一顆一顆砸在沈孟氏的懷里,他的委屈會有傾瀉點, 他會把沈孟氏的手握得很緊, 會想給他娘說,他是災星,他害死了你們,又會想給她說,他封劍之后,百余人都來笑話他、逼他跟他們對決,他還想說, 他打不過泊雪, 好多人都因為他死了。

    但是更多可能是,千萬句話會在開口的一瞬間, 凝成一句:“阿娘, 我好想你們。”

    可是眼下沈扶玉什么情緒都沒有, 他默不作聲地守在沈孟氏的旁邊,靜靜地看著她。

    “你……”沈孟氏頭很暈, 以為這是自己死前的幻覺。

    好可惜啊, 她的孩子長得那般好看,又聰明伶俐, 她卻無法看見他長大的模樣。

    沈扶玉握著她的手握得很緊,緊得有些疼了,沈孟氏才后知后覺這似乎不是假象,她有些不可思議,卻因為過度虛弱說不出話來:“你……”

    沈扶玉想給她渡點靈力過去,才發現沈孟氏不是修士,他手中也沒有靈藥,自然是救不了她的。

    “阿娘,時空錯亂了,我從以后的日子里過來的。”沈扶玉看出了她的疑惑,給她解釋了一句。

    沈孟氏露出了些許笑容:“原是如此。”

    “上天眷顧……”沈孟氏輕輕碰了一下他的眼睛,“你長大啦。”

    那她就放心了。

    沈孟氏眼前越來越模糊,她好像快要死了,她想抱抱她的扶玉,可是又想看看她長大后扶玉的臉,要是還是個小孩子就好了,她就能把他抱在懷里,還能看著他的臉了……

    她真的好舍不得。

    “阿娘……”沈扶玉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只是茫然地喊了一聲“阿娘”。

    他是真的入了無情道,這般情況下,他的心境依舊是波瀾不驚,他知道他娘很快就會死去,他沒有靈藥,他娘也沒有靈氣,任何道路都通向了一個終點——死亡。

    即便他有那么強的力量,他依舊什么也做不了。

    “扶玉,”沈孟氏聽見了他的呼喊,一瞬間,她感覺自己面前的不是長大成人的沈扶玉,而是那個不到她膝蓋高的小孩,她輕聲哄道,“不要哭,不要怕,扶玉,好好長大,你活著,爹娘就活著……”

    這是他們用命換來的孩子。

    沒有什么比知道沈扶玉以后會平安長大更好的了,如此,她也能安然瞑目了。

    沈扶玉攥著沈孟氏的手,他看著對方的頭輕輕歪了一下,由此斷掉了氣息。他跪在地上,時隔百余年,他居然感受不到年幼時娘親去世的悲痛。

    他只是怔怔地看著沈孟氏尚未涼去的尸身,過了好久,他才將她抱起,放在了他爹尸身的旁邊。

    他看了他們一會兒,本想叫他們入土為安,可是不久后清霄派的人就會前來,他們會更好地處理好他爹和他娘的尸身。

    許久,他也只是撩起衣擺,俯身磕了三個頭。

    他的手臂撐在地上,不知為何手臂發軟,險些沒有站起來身子。

    可是他終究要站起來。

    命中注定。

    沈扶玉理智地想,他的命是他的爹娘換回來的,他不能這么輕易死了。

    至少。

    至少要活到這時。

    至少要活到他娘臨死前看到他長大成人的這時。

    沈扶玉搖搖晃晃站起了身子,循著那魔修遺留的魔氣飛了過去。

    還是熟悉的深山。

    沈扶玉落到山林里,他修為比魔修高很多,他可以隱去氣息,那魔修自然不會察覺到什么。

    魔修站在山洞前的巨石前,倏地拊掌大笑:“好,好,不愧是靈童。”

    魔修不再對沈扶玉感興趣了,轉而細細地打量著面前的陰陽石,似乎是在琢磨怎么把陰陽石取走。

    魔修取出了自己的劍,很明顯是要擊碎了再取。

    沈扶玉踩了一下一旁的樹枝,借著力道飛于空中,喝道:“絳月、清月!劍出!”

    陰陽石聽到他的召喚,猛地一震,緩緩升入了空中。

    沈扶玉伸出了手,過于肥大的黑袍翻涌著,他看不清下面魔修和兒時自己的身影。

    熟悉的靈力與劍氣從陰陽石中蛇一般緩緩繞上沈扶玉的手心,沈扶玉靜靜地看著陰陽石,陰陽石開始散發紅、白兩種靈光。

    猛地,陰陽石斷裂成兩半。

    月光的照耀下,這兩半巨石各自化成一把鋒利修長的靈劍。

    沈扶玉一掌推開清月劍,叫他去保護兒時的自己。

    另一只手握住絳月劍,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這魔修,手中長劍一轉,魔修還未反應過來,滔天巨浪般的劍氣就將那魔修震飛了出去。

    方圓百里,不見其身影。

    沈扶玉不愿看見兒時的自己,他背過身去,將絳月劍也丟到了他的面前,道∶“這是你的劍。白色的叫清月,紅色的叫絳月。拿好它倆。”

    話說完,沈扶玉當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另一邊,被震開的魔修遇見了另一個人。

    泊雪將他從巖石上扒下來,道:“清霄派來人抓你了。”

    魔修心一緊:“什么?”

    可是自己并不認識他,魔修警惕地問:“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不重要,”泊雪一笑,靠近了他,諄諄善誘,“重要的是,方才那個孩子,是個命數極硬的災星。”

    “我可以用魔力保你不死,但是有個條件。”

    魔修握住了手中的劍:“什么條件?”

    “我要你把他是災星的事情,告訴他。”泊雪道。

    “就這樣?”魔修沒想到會這般簡單。

    泊雪道:“就這樣。”

    “好。”魔修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了

    泊雪滿意地一笑:“他叫,沈扶玉。”

    既然陰差陽錯來到了過去,那他自然要給十八歲的沈扶玉一件大禮了。

    不然,沈扶玉若是十八歲不封劍,順利飛升后,他的計劃全都化作一場空了。

    ……

    沈扶玉有些累,不是身體累,是精神上的累。他沒再管那邊小沈扶玉的事情,轉而自己走去了一處荒無人煙的地里。

    這是處荒野,空曠得很。

    沈扶玉站在前面發呆。

    不出所料,他是在和泊雪抗衡之時,被時間回溯的陣法陰差陽錯弄回這里了。

    他心里清楚,他這會兒應該要找到回去的法子,殺了泊雪。

    可是。

    若真是災星的命格,他會和所有人一起死在泊雪的陣法里。

    太痛苦,太難受。

    沈扶玉不想再看見那種場景了。

    他不想和這世間的任何人再牽扯上任何關系,他好累。

    他在這兒站了很久,倏地察覺旁邊多了一個小孩。

    沈扶玉回頭望去,對方低著頭,他看不清對方的臉,穿得破爛,看樣子是個小叫花子。

    沈扶玉主動走了過去,問道:“你迷路了?”

    小孩怯生生地搖了搖頭。

    沈扶玉察覺出來對方有些害怕自己,索性尋了個地方坐下,不去主動看小孩。

    小孩還是局促不安。

    沈扶玉憑空變了只樹葉,隔空取水,遞給了那小孩:“喝吧。”

    小孩猶豫了一下,伸出兩只小手接了過來,很乖很知禮:“謝謝你。”

    沈扶玉感受到那小孩靠著自己坐了下來。小小的一團,沒什么威脅力,跟只剛出生的幼貓似的,小心地蜷縮著。

    沈扶玉又給他變了點小米酥:“吃吧。”

    小孩還是雙手接過去的,聲音明顯一些受寵若驚:“謝謝你。”

    沈扶玉沒說話。

    吃飽喝足之后,這小孩的膽子明顯大了幾分,他嘗試著靠近了沈扶玉一些,軟糯糯的聲音沒話找話說:“你是不是經常幫助別人呀?”

    沈扶玉應了一聲。

    “那……”小孩問他,“這些傷也是救人受的嗎?”

    沈扶玉心臟微疼,沉默一下,道:“算是吧。”

    不料對方卻道:“好厲害!”

    “我也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沈扶玉覺得奇怪:“為何?”

    哪有人上趕著受傷去的?

    “我也想幫助別人,也想救很多很多人,做個好厲害好厲害的大英雄,就像你一樣!”

    原是如此。

    沈扶玉了然了,小孩嘛,總有些英雄夢,可惜他主動注定要讓這小孩失望了,他道:“我不是英雄。”

    “許多人因為救我而死了,我連累了他們,我是一個災星,不是什么英雄。”

    “啊……”小孩眨了眨眼,“那你救過他們嗎?”

    沈扶玉應了一聲。

    “那我覺得,你就是英雄。”

    小孩子的想法,果真叫人無法理解。沈扶玉平靜地想,準備著過一會兒便將這小孩送回去。

    “你救了我,你就是我的英雄,”小孩說,“如果以后你遇到危險,我也會去救你,即便那樣會讓我陷入危險。”

    “不是你連累了我,是我選擇了你。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擺脫危險,然后再來救我。”

    “因為你是一個英雄,是我的英雄。”

    沈扶玉怔怔地聽著他的話,真奇怪,分明是稚子戲言而已,他居然……

    “我要走了。”沈扶玉攥了攥手,站起身來,他要回去,救人。

    小孩也跟著他站了起來:“我想去找你。”

    須臾,這小孩又苦惱地頓了頓:“可是我不認識方向啊?”

    “我好笨,對不起。”

    沈扶玉沉默了一下,難得也遇見一個同自己一般不識方向的小孩。

    良久,他給那小孩說:“不認識方向,也沒什么的。”

    “因為不分東西南北,所以往哪走都是向前。”

    “你只要一直向前,就可以找到我。”

    就像過往他給無數人說的那樣。

    “哦……”小孩歪了歪頭,稀里糊涂地,但還是點了點頭,認真道,“好的,那我們約好了哦。”

    沈扶玉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等等!

    他走出去數里,倏地想起那小孩說的“你救過我”。

    他何曾救過他,他來到這兒,唯一救過的就是……

    沈扶玉錯愕回身,正好看見小孩費勁踮著腳尖,給他招了招手。

    稚嫩的聲音透過風聲傳來:

    “我叫沈扶玉!謝謝你成為我的英雄!”

    “我以后會去找你的!我們約好了哦!”

    從來沒有什么黑衣人,他引以為傲、立作榜樣的,至始至終都是他的自己。

    人生恍恍百余年,他一直追求的、想認識的、想成為的,從來都是他自己。

    好像有什么屏障剎那間化作無數碎片,被擋住的喜怒哀樂再次涌入沈扶玉的心里。萬人殉劍的痛苦與無力、身邊人死而復生的慶幸與驚喜、再次見到娘親的懷念與悲傷……

    還有他自己。

    沈扶玉嘴唇一抖,眼淚奪眶而出。

    他捂著心口,緩緩蜷縮住了身子。

    在他最狼狽不堪的年歲,成了他年幼時期的英雄。

    小扶玉一直踮著腳尖往這邊看,似乎是在糾結要怎么走。這時的小扶玉尚且不知以后之事,但沈扶玉知道。他知道自己以后會走很長的路,他會遇見很多人,他會與很多人產生聯系,他會為很多人歡笑哭泣。他會春風得意,也會淪為笑柄。

    沈扶玉回過了身子,迎面的風很大,眼淚打濕了胸襟。

    他朝再憶往昔事,我為我,淚滿襟。

    沈扶玉閉上了眼睛,頭也不回地朝前跑去。

    那年,十八歲的他穿過暴雨,一劍沖破頭頂云霄。

    而今,他穿過十八歲的暴雨,一腳踏破時空困境。

    沈扶玉睜開眼睛,看著泊雪。

    正如十八歲的沈扶玉站在清霄派主殿前,義無反顧地舉著劍。

    舊日今時的聲音重合。

    “我偏要——不、從、天、命!”

    第128章 步蟾宮·二

    泊雪眼神一凌, 一道魔氣打過去,但還是被沈扶玉震開了禁錮。

    泊雪臉上的戲謔消失殆盡,面色徹底陰沉了下來:“我絕不會輸。”

    美這個字, 和什么優點加在一起都是所向披靡的存在:高貴的出身、超凡的能力、恐怖的財力, 唯有單拎出來的時候, 是最輕賤的, 是最一文不值的東西。尤其是在魔族, 在這個以出生時魔氣決定基本能力強度的族群。越靠近中央魔域,魔氣越純粹, 能力越強, 越有錢,越多人追隨。

    而泊雪,血統低賤,便是原罪。

    玄十三誕世的時候,沒想到自己的主人居然是這么個廢物。泊雪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撿到了一個有劍靈的劍,他又驚又喜,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渾身上下都是低賤的, 唯有這個名字, 是君上賞賜的,是唯一名貴的東西。既然如此, 那便給你我的名字吧。”

    “從此以后, 你便叫泊雪吧。”

    玄十三和泊雪就此換了名。

    但是準確而言, 也沒換,因為玄十三不太在乎這個, 他看泊雪喜歡這個名字, 就還是“泊雪”“泊雪”地喊他,泊雪雖然不說, 但每次被喊都會很開心。

    泊雪是個低等魔族,甚至是低等魔族里的低等魔族,他常常干粗活,有時還要被一些能力強的魔族欺負。

    玄十三有時看不慣,就會出手幫他一把。

    每每這時,泊雪便會不好意思道:“謝謝你,玄十三。”

    泊雪有時也會給玄十三道:“若是你的劍主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很厲害的人就好了,這樣你也不會跟著我受欺負,也會變得很厲害了。”

    玄十三想了想,如果泊雪所說的“受欺負”是指被其他魔族頤指氣使干這干那,沒事的時候在被人莫名其妙打一頓的話,那玄十三確實不想再受這個氣。

    玄十三給泊雪說完,泊雪又憂愁地嘆了口氣。

    玄十三常常會想,泊雪不像是個魔族,他若是個人,興許日子會好過許多。

    玄十三不覺得泊雪馴服了自己,他對泊雪的忠誠度并沒有那么高。尤其是看見過池程余和溫沨予之后,再回想這段時光,他更這么覺得。在泊雪被欺負時,他并不會像池程余和溫沨予那般不計一切后果地去保護泊雪。相反,他有時巴不得泊雪多挨點打,好讓旁人不會注意到自己。

    一日,泊雪搖搖晃晃地回了他們居住的小山洞里。

    玄十三看了他一眼,不出所料,泊雪是又被打了。

    “要我給你報仇嗎?”玄十三問。

    泊雪搖了搖頭,他坐在地上,慢吞吞醫治著自己身上的傷,許久,他喃喃道:“若我也是天下第一就好了。”

    玄十三看了他一眼,問:“你想做天下第一?”

    “嗯。”泊雪靦腆地笑了笑,“很好笑是吧,不過若是天下第一,這六界便再無人能欺負我了。”

    泊雪托腮,又頓了頓,道:“這世間誰不想做天下第一呢?”

    所以才這般難。

    他還是過好眼下的日子好了。

    玄十三畢竟是劍靈,忠于劍主是他的本能,但泊雪這愿望實在太難為人了些,他成日里苦思冥想也沒想到要如何做才能讓泊雪當這個天下第一。

    且不說他們魔族近日新上任了一位新魔尊,殺得中央魔域的尸體摞起來有城墻高,就連給泊雪賜名的舊魔尊也被他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就算是修真界,似乎也有個很厲害的劍修在冒頭。

    按近得來說,這幾個長日欺負泊雪的魔族他們也打不過。

    嘖。

    玄十三覺得他的劍主當真是麻煩,要么不許愿,要么一許就許個大的。

    真是瘋了。

    但是劍主的話他還是會聽的,玄十三苦思冥想了幾日,實在找不到法子了,便去問了其他的魔族。

    “劍靈怎么增長實力?”那魔族一愣,他看了眼玄十三,好笑道,“你不會妄想自己的劍會生出劍靈吧?”

    玄十三和泊雪并未將玄十三是劍靈的事情告知旁人,旁人只當魔族又誕生了一個和泊雪一樣弱的魔族。

    “你不會不知道吧?”玄十三沒耐心地反問他。

    那魔族當即不愿意了,他道:“你看不起誰呢?我自然知道。你想要劍靈變厲害,直接讓劍靈弒主唄,那就成異劍靈了。”

    玄十三:“……”他當然知道這個法子。

    不過見眼前的人也沒什么有用的法子,干脆沒再跟他過多糾纏,轉身離開了。

    他又去問了其余的魔族,所有人的同一答案都是“異劍靈”。

    玄十三面無表情地想,他到底是有多想不開才會違反自己的本性去弒主。

    玄十三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這個主人懦弱、無能,又生了個好看的皮囊,在這個弱肉強食的魔域,天生就是給人欺負的命。他常看泊雪傷痕累累,他們戲弄泊雪,就像是戲弄一只生得好看的鳥似的。漸漸地,兩人都快把這飽受欺凌的日子過習慣了。

    直到有一晚,魔尊危樓練習時,地動山搖,把沉睡的玄十三震醒了。

    他才發現另一個靈臺上,泊雪并不在。

    大晚上的,不會又有人把他抓去當出氣筒了吧?

    他走出去山洞,便看見泊雪坐在山崖前發呆,玄十三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百無聊賴地尋了個地方坐著,同他一起從黑夜坐到了白天。

    天光亮起時,泊雪一回身,愣住了:“你……”

    “做什么?”玄十三問他。

    泊雪搖了搖頭,只道:“我要出去一趟。”

    玄十三微微頷首,也沒過問。

    幾日后,泊雪鼻青臉腫地回來了。他像個在外干苦活后滿載而歸的父親,拿著一塊劍佩,炫耀似的給玄十三道:“送你的!”

    玄十三看了看,有些意外,那玉佩說不上是多好的質量,但也絕對不是泊雪能夠得到的東西。

    再看泊雪的一身慘樣,就知道泊雪定然又是給人取笑去了。

    當個逗樂的玩物,換了一個并不高檔的玉佩。

    玄十三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掛在了劍上,平平無奇的玄鐵劍頓時有了些許光彩。

    泊雪看起來很滿意,一直笑著看著那把鐵劍。

    玄十三看了泊雪一會兒,又偏過頭去看著鐵劍。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緩緩攥緊了手。

    他想,泊雪就這么個愿望了。

    說是要動手,結果玄十三礙于本能,遲遲下不了手,以至于泊雪也發現了異常:“玄十三,你怎么了?”

    玄十三說:“在想要你做天下第一的事情。”

    泊雪有些意外:“你還在想啊?我只是隨口一說而已。這般天方夜譚的事情,罷了。”

    有些事情本就是一生下來就注定好了的。

    玄十三沒說話。

    真正出手的時候還是在一個夜晚,玄十三回來沒看見泊雪,泊雪也沒帶他的劍。

    玄十三知道他肯定又叫那些性情惡劣的魔逮去欺負了,他拿起了那把劍,主動去尋泊雪了。

    他趕去時,泊雪被那群魔族圍在中間,有人嬉笑著拽起他的頭發,叫他學狗爬。

    玄十三怒火中燒,欺負,可以,羞辱,不行。

    泊雪看見了玄十三,給他搖了搖頭,叫他不要惹是生非,不然會有更嚴重的欺凌。

    玄十三想,不會了。

    不會再有欺凌了。

    他抽出劍,不要命似的和那群魔族廝殺在一起。

    就像無數的劍靈一樣,義無反顧地擋在了劍主的身前。

    泊雪一時愣住了,似乎沒想到玄十三居然這般兇殘。

    就連那些魔族,一時也被他震懾到了,玄十三明顯不敵他們,身上滿是傷口,但卻像只不知疼痛的瘋狗般繼續攻擊著他們。

    臨了,居然真叫他把這些人全殺死了。

    他渾身是血,胸腔劇烈起伏著,就像是一只在地獄里殺出來的惡鬼般可怖。

    泊雪不怕他,反倒走到他身前,擔憂地問:“玄十三,你怎么……呃。”

    他未問出的話掐死在了嗓子眼里,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玄十三,嘴角緩緩流出了鮮血。

    玄十三能感受到從劍上源源不斷傳來的力量,恍惚間,他竟覺得這些力量是泊雪身上的活氣。

    “是嗎,連你也……”泊雪苦笑了一聲,連他的劍靈也嫌棄他。

    玄十三一怔,想跟他解釋一下,但泊雪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

    泊雪的血濺滿了那只玉佩,玄十三抽出劍,泊雪化作一縷魔氣,悠悠地消散了。

    一瞬間,玄十三獲得了無上的力量。但他并不開心,他想,別的劍靈弒主時也會有這樣的情緒嗎?

    他不知道,他只是按照自己的計劃,化作了泊雪的模樣,變了泊雪的聲音,裝作泊雪的神情,將過往欺負他的魔族盡數殺死,一路殺到中央魔域。

    他本想殺了危樓,將他取而代之,但他發現危樓的實力有些過于強大了,他是可以殺了危樓,只是殺了危樓后,他也必然會元氣大傷,那其余天下第一的競爭者就要凌駕于自己之上了。

    于是玄十□□而求其次,尋了個中央魔相的位置。

    這一刻起,玄十三徹底成為了泊雪,此后再無人喊過他玄十三,也再無人欺負過泊雪。

    但玄十三想要的至始至終都是天下第一,他想了想,最佳的辦法還是坐收漁翁之利,于是他勸說一心變強的危樓去一同六界,屆時人間那位天才劍修必然會跟他廝殺在一起。

    可他百般算計,硬是沒想到危樓居然愛上了沈扶玉。

    愛情叫人無堅不摧,也叫人破綻百出。

    玄十三幾乎要把臉笑爛了,當真是天都在助他。

    在他跟著危樓去清霄派跟沈扶玉打斗時,玄十三看見了沈扶玉和他的那兩個師弟。

    什么師弟,同為劍靈,玄十三一眼就看出來池程余和溫沨予是沈扶玉的劍靈。只是不知為何那倆劍靈不知道自己是劍靈,沈扶玉更是不知道。

    被扔出清霄派前,他往回看了一眼。

    陽光給沈扶玉鍍了一層柔和的金光,他的那兩個劍靈一人抱著他的一邊胳膊,吵得面紅耳赤,他無奈又溫柔地笑著看他倆吵。

    分明是這般溫暖和諧的一幕,泊雪卻覺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玄十三覺得沈扶玉和泊雪很像,生得極美、性格溫柔,但也不那么像,泊雪性子懦弱,但他從未在沈扶玉身上瞧見過這種特征,想來也是,沈扶玉是天才劍修,意氣風發,所有人都喜歡他,旁人不舍得欺辱他,也不會允許其他人欺辱他。

    玄十三只看了那一眼,便改變了自己的計劃。

    自己無論爬到多高,也不是泊雪。

    他要泊雪做天下第一,他要泊雪回來。

    時間回溯,時間回溯的那四物便是沈扶玉、危樓、鬼王和鳳凰,他身為劍靈,屬于有靈之物,可以當作陣眼。而他的血可以當作陣引。他殺了所有魔族,吸取了所有魔族的魔氣,時間回溯后,整個魔族只會剩下泊雪一個魔。妖界、人界和鬼界,不會對泊雪造成什么威脅。

    只要時間回溯陣法成功……

    “我絕不能輸!”玄十三能感受到沈扶玉磅礴的了靈力正在一次又一次地沖擊著自己的壓制,他發了狠,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已經到這一步了,就差最后一點,他決不能輸!

    他賭上了那么多,他決不能輸!

    沈扶玉被他陡升的力量壓制得吐了口血,兩人對抗間,沈扶玉的發絲一陣又一陣地飛舞著,他咬了咬牙。

    危樓三人的力量漸漸消失。

    “師兄!”絳月劍里,雪煙等人的聲音傳來。

    “心尖兒!”危樓喊道。

    “沈扶玉!”鳳凰也喊。

    難得地,徐三嬌也喊他:“沈仙君。”

    沈扶玉丹田傳來陣陣火燎燎的疼痛,他咬緊了后槽牙,手指發顫。

    絳月劍再陰邪也是他的劍,他不會傷害蒼生,只要他沒輸,一切都有逆轉的可能。

    他不會輸。

    沈扶玉手持雙劍,直指泊雪,絳月劍解封,一并回來的不止有他的殺意,還有他的……

    絳月劍和清月劍倏地爆發出刺眼的光芒,危樓三人齊齊被震飛出去。

    我要做——天下第一!

    劍光明亮間,沈扶玉的眼睛比一切都要明亮,一瞬間,他好似又回到了烈獄之隙,勇敢、堅定、胸懷大志。

    正如知塵所言——少年意氣,永遠不受年齡的禁錮,只要你想、你勇敢,你就永遠在最好的年齡。

    那會兒他十八,他什么都敢做,他什么都敢賭。

    絳月劍解封,他的少年意氣一并隨著回來了。

    沈扶玉身上的傷口流出鮮紅的血液,疼得他身體抽搐,但他沒管,他轉了一下劍,仰頭自信豪爽地笑了一聲,咽下嘴里涌上來的鮮血,身上靈力爆發出刺目的光。

    玄十三瞳孔緊縮。

    “還有一招。”

    劍氣掀起萬里長風,發絲與衣袍狂舞,露出了沈扶玉昳麗的面容,染上的鮮血好似在他眉間開出了花。

    絳月劍和清月劍的劍光越來越亮,二者相交,編織成一束絢麗廣闊的光景。

    他有兩把劍,有兩道本命劍招。

    但雙劍合一,還有第三招——

    “扶搖直上,風禾盡起!”

    玄十三一驚,已經完全壓制不住沈扶玉的劍氣了,巨大磅礴的劍氣將他整個人都掀飛出去,絳月劍和清月劍分別在他胸腔前與后背處,直直貫穿!

    輸了……

    玄十三吐出一口血,先跪在了地上。

    絳月劍和清月劍從他身體出貫穿出去,一左一右插在他的身邊,似乎是在幫沈扶玉看著他。

    死亡的感覺居然是這樣的。

    玄十三身體晃了一下,面朝地倒了下去。

    泊雪當年被自己殺死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嗎?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又想起初遇,泊雪靦腆又驚喜道:“我渾身上下都是低賤的,唯有這個名字,是君上賞賜的,是唯一名貴的東西。既然如此,那便給你我的名字吧。”

    玄十三一直不明白,他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時候被泊雪馴服的。沈扶玉那兩把劍,溫沨予馴服于他的正直善良,池程余馴服于他的武力高強。

    那他呢?

    他到底是因為什么被泊雪馴服的?這個在無數個夜里困擾他、讓他思念泊雪的問題,終于在這一刻,在他生命的盡頭,有了答案。在泊雪把他名字賜給他的時候。

    泊雪常說他只是個低等魔族,但玄十三其實也只是一把普通的玄鐵劍罷了。

    第129章 步蟾宮·三

    沈扶玉全身的靈力都用盡了, 他像是一條被抽干的井,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玄十三死后,一點一點散做靈息消散。

    不遠處, 早就是強弩之末的危樓幾人已經昏倒在了地上, 躺得四仰八叉的, 看著已經死了。

    沈扶玉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方才的那一劍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與靈力, 想來不多時,他就會因為靈力枯竭而死去。

    前面多了很多人, 危樓、姜應、鳳凰、池程余、溫沨予、雪煙、祝君安、云錦書和沈千水, 還有他的兩把劍。

    沈扶玉離他們離得有些遠,咬咬牙,費勁最后一點力氣,緩緩地爬向了他們。

    他暈暈乎乎地,只看到了一紅一白兩抹劍光,他知道自己是走到了絳月劍和清月劍的身邊。

    沈扶玉太累了,一點也動不了了。

    他緩緩翻過了身, 仰面看著夜空。天已經黑了, 一輪明月正懸在空中,散發著柔和的白光。

    沈扶玉想起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是在被百人圍堵后, 他跑去一座莫名的山上, 那會兒他還不知道會遇見草烏, 他站在山林里,那天的雨下得很大, 冷得他只打顫。

    他看著山間樹林, 莫名地,眼淚就流下來了。

    他覺得很委屈, 他在想,自己的路是不是走錯了,是不是要選擇另一條路走才好。

    人的七情六欲太苦了,或許這才是無情道飛升仙人多的原因。

    他茫然不知所措,心里又有幾分不服氣,不知出何心理,他還是每日照舊去山下。有人對他避而遠之,有人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便是說書先生的話本,都變成了他百戰百輸的故事。

    人們戲喊他“沈仙君”。

    像是在嘲諷他為了不殺害別人封劍結果自己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般。

    沈扶玉全然不管,狀若無事地從人世間走過。

    有好事之徒,便會笑著問他:“沈仙君,今日又要應誰的戰啊?”

    沈扶玉沒理他。

    走過一家糖水鋪,有人喊道:“沈仙君!”

    沈扶玉頓住了腳步,想聽聽他還有什么嘲笑的話可說,結果對方只是驚喜地看著他:“真的是你呀,沈仙君!”

    沈扶玉遲疑了一下,沒再對方的神情中看到惡意。

    “沈仙君!”對方一邊擦著手一邊跑來,熱情十分,“沈仙君怎得有空來這邊啦?來來來,進來坐!”

    “不了,我……”沈扶玉推脫的話就被對方接二連三的邀請堵在了嗓子里。

    “進來吧進來吧!”

    對方笑盈盈地就把他拉進了鋪子里。

    “沈仙君吃什么啊?”對方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了勺子,似乎是想要給他打一碗糖水。

    “不了不了,”沈扶玉連忙擺手,“那個我還有事……”

    對方不由分說地給他盛了滿滿一碗,拉著他到了一個桌子前,道:“快嘗嘗吧,沈仙君!早就想報答你啦!”

    “我?”沈扶玉一愣,就被對方按到了凳子上。

    “是啊,”鋪主說,“前些年戰亂的時候,我快被那些官兵打死了,是您救的我啊。”

    沈扶玉在官兵手心救的人多了去了,一時也不知道鋪主是誰,只好尷尬地坐著。

    鋪主確實十分熱情,他轉而給鋪里正在吃糖水的人道:“各位、各位!沈仙君來啦,今日來吃糖水的,一律不要錢!就當我請大家的!”

    沈扶玉身體一僵,生怕又看見那種看好戲或者嘲諷的惡意目光,意外地,所有人都很驚喜:“沈仙君啊,居然真的是沈仙君!”

    “我方才就說過了,是沈仙君,他救過我,我能不知他生得什么樣子嗎?”

    “沈仙君!沈仙君!”

    “我就說沈仙君這個稱呼很好吧!比仙師好聽多了!特別適合我們沈仙君!”

    他們吵得亂成一鍋粥了,沈扶玉被他們被他們圍在中間,不知所措地站著。

    最終還是鋪主出面來解救的他。

    鋪主一邊擋著熱情如火的人群,一邊把沈扶玉拉去了后廚。關上門,他歉意道:“不好意思啊沈仙君,我方才也不是故意給你添麻煩的,我就是有點激動……”

    “無礙。”沈扶玉給他笑了笑。

    鋪主給沈扶玉在后廚找了個凳子和桌子,將那碗糖水放在桌子上,道:“那,沈仙君您在這里嘗嘗吧,我前面還有顧客,就不多招待了。有什么需要的地方,您再跟我說!”

    沈扶玉笑著給他點了點頭:“好。”

    鋪主離去后,沈扶玉才舀了口糖水喝。

    他沒嘗出來什么味道,便又舀了第二口,他覺得里面有一股又咸又熱的液體。

    許久,他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流出來的眼淚。

    真奇怪,當時被百人圍堵,他也只是哭了一下,而今對方不過給了他一碗糖水,他的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

    沈扶玉顫著手,哆哆嗦嗦地往嘴里塞糖水,糖水混著眼淚一并吃入肚子里,沈扶玉眼淚一顆一顆砸進糖水里,末了,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擦著眼淚,才能吃下去。

    咸澀的眼淚落入糖水中,被甜味化開,后來沈扶玉再沒吃過那樣的糖水。

    但是他又覺得,后來他吃過的每一碗糖水,其實都和這一碗差不多。

    沈扶玉吃過糖水,鋪主還在忙,他將一錠銀子放在空了的碗旁邊,擦干凈眼淚,無聲地離開了。

    天已經晴了,雨后的陽光呈現一種暖黃色,落入人間,鋪了層軟紗似的。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支離斑駁的影子,沈扶玉走過時,影子從他身上輕蹭著緩緩流淌過。他的身上亮起一點點的金光,又一點點地消散。

    他走到樹下,才看見一個小女孩正抬著頭看著樹上,咬著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扶玉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在樹上看見一只別在樹杈中的紙鳶。

    “哥哥,”小女孩眼巴巴看著他,“可以幫我一下拿一下紙鳶嗎?”

    沈扶玉應了一聲,輕松跳到樹上,取了紙鳶,遞給了她:“給。”

    “謝謝哥哥!”小女孩眼睛瞬間一亮,接過紙鳶,一邊跑一邊回頭:“哥哥再見!”

    沈扶玉笑著跟她擺了擺手。

    沈扶玉站在原地,抬頭去看樹的縫隙,他的眼睛方才哭得有點腫,這會兒陽光落在眼皮上,有點舒服。

    他飛到樹杈上,靠著樹干,閉眼小憩了一會兒。

    迷蒙中,他好像變成了一只無憂無慮的小貓,正躲在陽光下沉睡。

    ……

    那是一段只有沈扶玉自己的日子,他身邊誰也沒有,他方和鳳凰與姜應鬧了別扭,還沒來得及認識危樓和草烏等人。

    過得不算很好,但也還不錯。

    隨著眼睛緩緩闔上,沈扶玉能看見的世界越來越少,只剩一條模糊的縫隙時,他看見月亮正緩緩升了起來。

    清輝模糊地擴大,又細細碎碎地飄落下來,沈扶玉好似身處一方光怪陸離的奇怪境地中。

    他左右望望,感覺自己身邊像是起了大霧,也不算是大霧,因為霧中還閃著微弱的光。

    他聽到一種空靈的聲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沈扶玉。”

    沈扶玉一愣,下意識應答:“在。”

    那聲音又問:“你怎么來這里啦?”

    沈扶玉奇怪地反問:“我為何不能來?”

    “好罷。那你修仙這么多年,可曾悟出過什么東西?”

    沈扶玉一頓。

    一瞬間,他想起來很多事情,從他睜眼,看見不屬于人界的鳳凰開始,再到他從自己手中接過絳月劍和清月劍,背著兩把比自己還高的劍走過清霄派的山階,遇見姜應、奪取陰鬼蘆、和鳳凰重逢、屠蛟、群星抱月、封劍、遇見其他師弟師妹,遇見危樓……

    再到方才自己耗盡所有靈力屠殺玄十三。

    猛一回憶,他才發現,原來他已經走了那么長的路,和那么多人產生了牽絆。

    那個災星的說法,似乎也不準確。

    這道聲音問他有什么感悟,他其實感觸頗多,心里有很多很多話語,在開口的一瞬間,他的目光柔和下來,卻依舊堅定。

    他說:“敢為天下先。”

    他從來沒有屈服過命運,也從來沒有失去過勇氣。

    他一直,敢為天下先。

    濃霧散去,那道聲音的主人便露了出來。

    沈扶玉一怔,才發覺這人身著紅白相間的華服,兩個耳墜,一邊是精致的月亮,一邊是栩栩如生的桃花。他畫了很精致的妝容,姣好的面容便愈發雌雄莫辨起來,唯獨眼下點綴了一顆晶瑩的水晶,象征著他的憐憫之心。

    雙手邊各有一把劍,一把血紅,一把雪白,正散發著柔和的光。

    這是他。

    準確來說,這是他的神相。

    神相朝他伸出了手。

    沈扶玉下意識也伸手找去,他一步一步朝自己的神相走去,卻在碰到的一瞬間,神相化作桃花撲面而去。

    沈扶玉的面前出現了一道通天階梯。

    “繼續往前走罷。”

    那群已經遠去的桃花瓣如此說道,沈扶玉回首望去,才發現那些桃花正閃著光一片一片地落進人世間,似乎是在修補因戰亂而被摧殘過頭的六界。

    沈扶玉重新回過了頭,他再次看向好似無盡長的通天梯,一正色,眼神堅定,抬腳走去。

    ……

    危樓一睜眼,已經身處魔界議事殿的王座上了。

    他愣了一下,身后瞬間出了一身冷汗。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怎么還是魔尊?之前的一切,都是夢嗎?

    那沈扶玉……

    危樓瞳孔劇縮,他來不及思考,倉惶地跑下臺階,怎么會是夢呢?那么真實、那么具體,夢怎么會那么清晰的?

    他不敢想,總怕一睜眼又回到了冰冷冷的宮殿。

    靈臺之上是他熟悉的尸身。

    不要、不要、不要。

    危樓已經不知道要說什么了,滿腦子只有“不要”一個字。不要這樣對他,他不要回來。他跌跌撞撞地要跑出門去,門卻從外面被打開了

    紅線驚喜道:“尊上!金銀花樹開了,沈仙君飛升了!”

    危樓頓了一下,猛地推開紅線,朝外跑去。

    門外,整個魔界的金銀花樹都開了,金燦燦銀晃晃的一片,折射著光彩斑斕的光,素來昏暗的魔界難得有這么明亮閃爍的時候。

    遠處,身著華服的沈扶玉正一步一步登上深入云端的階梯。

    金銀花樹反射的光在他身下好似形成了一片閃著光的云層。

    他每一步都光彩奪目。

    云層身處響起一陣鳳鳴,鳳凰飛過燃著燈的神塔,一分為二,兩只鳳凰跟在沈扶玉身后,遙遙地送著他。

    鬼界,明霜女幾人稀奇地看著鬼界的天,鬼魂畏陽光,鬼界素來幽黑一片,難得有這么明亮的時候。

    明霜女伸出了手,道:“這光不傷人。”

    “是,”徐三嬌看著天,道,“沈仙君飛升了。”

    淑蘭問道:“沈仙君?你那只小狗的哥哥嗎?”

    徐三嬌應了一聲。

    “怪不得……”淑蘭感慨一聲,跟著她一起抬頭觀看。

    沈扶玉走上第一臺階,他看見一對夫妻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嬰兒藏在襁褓中,在娘親的懷里安靜地睡覺。

    一旁的男人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他的臉頰,輕聲道:“那就叫你,扶玉吧。”

    嬰兒被戳醒,正要哭嚎,察覺到了什么,偏頭看去,窗口落了只火紅色的鳥,見他看過來,那鳥撲扇著翅膀飛去了。

    結果又在夜晚飛了回來,鳥遲疑地喊道:“沈……扶玉?”

    待到他六歲后,沈扶玉滿身是傷,遇見了一個老頭,對方慈祥和藹地看著他:“扶玉,是嗎?”

    再后來,他抬頭,看見樹上的少年:“沈扶玉,你要不要同我做朋友?”

    他長大些,在雪地里撿了一個將要凍死的小孩,小孩醒過后,攥著他的衣擺,一步一句:“師兄。”

    “哥哥!”再過些年,他撿回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活蹦亂跳地,眼睛明亮。

    “沈扶玉。”夜色漆黑中,滿是藥味的少年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沈扶玉!你在同我比試一次!”他第三個撿到的小孩一開始總是不服氣地喊他的名字,到了后來,不知從哪天起,對方看見他便黏過來,圍著他不肯走:“師兄!大師兄!”

    有很多人喊他“師兄”和“大師兄”。

    當年外門入內門試煉的第一甲女弟子就會叉著腰明媚地喊:“大師兄!”

    自她之后內門第二個女弟子也會小聲溫柔地喊他:“大師兄。”

    他走過山下,背書背得一邊哭一邊往嘴里塞書頁的弟子也會連忙站起來,笑著喊:“大師兄!”

    但是從山上下去,很多人喊他“沈仙師”,后來他們喊他“纖阿劍仙”,漸漸地,不知為何“沈仙君”的稱呼又廣泛傳播了起來。

    他穿過茫茫人海,桃花撲面,他聽見一聲含著笑的“沈扶玉”,他望去,對方總是不正經,喊他“仙君”,喊他“心尖兒”,最親密的時候,他喊他“扶玉”,對方故意逗他時,便喊“娘子”。

    后來,對方在他的靈臺前跪了一萬年,聲聲泣血:“沈扶玉。”

    沈扶玉每走一臺階,便會記起一件事,遇見一個人,走到最頂端時,他才訝然,百余年,他竟遇見了這般多人。

    仙鶴啼叫一聲,落在了他的左右。

    鳳凰停在他的身后。

    鳳凰送行,仙鶴迎之。

    沈扶玉在最后一階臺階上站了很久,只要邁出一步,他的神相、仙號、廟宇等等就會出現。

    沈扶玉抬頭望了望天,倏地回過頭去。他的發絲卷起來又垂下。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他站在天上,朝下望,比在高山上看得還清楚。

    清楚得叫他可以看見每一個人的神情。

    他看見光芒落在每個人的眼睛里,他們的眼睛盡是亮亮的,他們在為他的飛升而開心,在期待他的神相和仙號。

    沈扶玉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他緩緩轉身,一腳踩進神界。

    長長的、好似沒有盡頭的樓梯陡然間化作無數金光落下。

    自從魔族屠村后便再無生機的沈家莊,倏地出現一座廟宇。

    上掛“風禾殿”,左右兩聯為“聽眾生請愿,鎮六界平安”。

    里面一座手執雙劍、卻男生女相,慈悲模樣的金身,便是廟宇所供奉的神仙了。

    神相出,仙號定。

    修真界飛升了第一位非無情道的仙人——

    心懷蒼生,傲上憫下,縱身陷囹圄,亦不失所志,心善淵,與善仁,時望所歸,敢為天下先——是矣,沈扶玉也。

    是歲八月十四,飛升,聽眾生請愿,鎮六界平安,仙號風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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