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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蝶戀花·十一

    “你來做什么?”

    鳳凰百年沒見過姜應(yīng)了, 猛一見險些沒認(rèn)出來,無他,姜應(yīng)實在太憔悴了:臉色蒼白, 眼皮微腫, 再不復(fù)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狡黠精明的模樣。

    “沈扶玉死了。”姜應(yīng)的嗓音有些啞。

    鳳凰的身體僵住了。

    姜應(yīng)的這句話險些叫他分不清心魔與現(xiàn)實, 他的心底倏地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與怒氣來, 他愣了許久, 才回過神,猛地拽住姜應(yīng)的衣領(lǐng), 沉聲道:“誰許你開這種玩笑的?”

    姜應(yīng)一動不動, 沒有任何反抗,只是平靜地看著鳳凰,再次道:“沈扶玉,死了。”

    鳳凰的胸膛猛地起伏了幾下,推開姜應(yīng):“滾!”

    撒謊。

    分明他前些日子去偷看沈扶玉的時候還好生著!他不過閉關(guān)修煉壓制心魔了幾日,怎么就死了!

    姜應(yīng)深吸了一口氣,道:“你知道的, 從他和魔尊在一起人間便有萬般風(fēng)言風(fēng)語, 這些日子他們實在罵得過分,魔尊便將那些人全殺了。”

    “按他的性子, 想來是跟魔尊吵了架, 回了清霄派。那魔尊不知為何發(fā)狂, 沈扶玉不敵他,也可能是為了保護(hù)他……”

    “滾!”鳳凰打斷他的話, 把桌子上的東西盡數(shù)掀翻在地, “孤讓你滾!”

    該說的都說了,姜應(yīng)深吸了一口氣, 靜靜地看了眼鳳凰,轉(zhuǎn)身離去。

    “殿下?”

    姜應(yīng)剛走,青鸞便走了進(jìn)來。

    “沈扶玉死了。”鳳凰看向青鸞,似乎是在告訴她,又像是在等她的答案。

    “殿下……”青鸞一頓,低下了頭,“節(jié)哀。”

    鳳凰眼前一黑,險些沒站住,他扶住桌子,面上難得有幾分倉惶:“孤不信,六歲那年說他死了他照樣活得好好的!”

    說不定是使得壞主意想讓自己回去找他呢?

    畢竟姜應(yīng)都回來了,肯定是姜應(yīng)出的主意。

    “殿下,”青鸞咬了咬牙,“沈仙君今日出殯,您出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鳳凰滾了滾喉結(jié),猛地推門而出,未到人間,便見漫天的紙錢,還有哭聲中傳來的聲聲“沈仙君”,像是洶涌的海面掀起滔天的巨浪,幾近將他席卷入海底。

    一瞬間,他的憤怒、他的恐懼、他的怨言盡數(shù)剝奪去,只余了滿地的荒蕪。他抬著脖子去看天上的紙錢,今日風(fēng)大,陽光不明朗,紙錢壓下來,陰沉沉得一片。

    他冷不丁地想起沈扶玉很久之前說的話:“鳳凰,這種天可能要下雨啦。”

    時間太久遠(yuǎn),鳳凰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想起自己回答的什么,因為他什么也沒回答,只是把沈扶玉叼進(jìn)了羽毛里。

    羽毛毛絨絨的,沈扶玉被逗得一直在笑。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鳳凰閉了閉目,回了妖族。

    “殿下?”

    青鸞看向鳳凰,后者異常平靜,看得青鸞心底隱約有幾分不好的感覺。

    鳳凰道:“孤本想殺了危樓,但是,沈扶玉既選擇跟他在一起,定然是喜歡的。他用命救下來的人,孤再殺了,倒讓他成了枉死。”

    他說完,停了很久。

    他一點一點看過這座宮殿的每一處,突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以致他轉(zhuǎn)身時倒有幾分輕松感。

    他拿出藏在書架底端的一把劍,在青鸞驚慌失措的一聲“殿下”中刺進(jìn)了自己的身體里。

    鮮紅的血從背部蜿蜒曲折到腳跟,鳳凰一聲不吭,生生剜出了自己的鳳凰骨。

    “我,不想當(dāng)妖主了。”

    他真的不想再當(dāng)妖主了。

    眼淚從青鸞的眼角緩緩流出:“殿下……”

    鳳凰骨已剜,鳳凰實力大減,再不配妖主之位。

    鳳凰似乎還有別的什么話想說,最終什么都沒有說,他勉強給青鸞笑了一下,什么也沒帶,就這么告辭了。

    哀莫大于心死。

    鳳凰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原來真正的難過,并沒有聲嘶力竭,只是有種說不出的疲倦,疲倦到他連身后的傷也不想管,只想找個地方好好趴著。

    找個什么地方呢?

    這個答案呼之欲出。

    鳳凰看著手里的鳳凰骨,做完了最后一件事,沒有告知任何人,孤身去了舊地。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原本整潔的房屋塌得塌、損得損,早已變得面目全非,門前的大樹不知何時被雷劈倒了,橫在院子中央。

    鳳凰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用最后一點妖力,把這里恢復(fù)得與記憶里別無二致。

    童年的記憶就這么變得清晰起來,鳳凰變回了公雞大小,趴在了門前,輕輕閉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中,他聽見遠(yuǎn)方傳來了又輕又急促的腳步聲。

    他睜開眼,今日陽光明媚,他看見六歲的沈扶玉踏著金黃色的暖光,眼睛亮晶晶地朝他奔來:“哥哥!我回來啦!”

    腳步踩碎了落了滿地的眼淚。

    魔疆。

    泊雪帶著一個新的靈臺走入殿內(nèi):“尊上。”

    他來得不巧,危樓正在給沈扶玉梳頭發(fā),就沒有理他。

    泊雪只好把這個新的靈臺放在了一旁,站在危樓身后,畢恭畢敬道:“尊上,這是妖主送來的靈臺。據(jù)說制作材料中融了鳳凰骨,可以保尸身不老不腐。”

    危樓給沈扶玉梳頭發(fā)的手一頓。

    許久,他才狀若無事般重新梳了起來,泊雪正欲離開,便聽危樓問:“你說,本尊怎么會殺沈扶玉呢?”

    “本尊,追了他五年,同他在一起六年,整整十一年,本尊一句重話都沒舍得給他說過。”

    “本尊,怎么會殺他呢?”

    泊雪站在遠(yuǎn)處,他低著頭,叫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尊上,您當(dāng)時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危樓低喃著輕笑了一聲,“本尊怎么能認(rèn)不出來他……即便是走火入魔本尊也應(yīng)該認(rèn)出他的。”

    泊雪沒有說話。

    危樓呢喃間,卻已經(jīng)給沈扶玉扎好了頭發(fā)。

    他放下了手,無聲地看著沈扶玉,看了一會兒,他給泊雪道:“你走吧。”

    “屬下告退。”泊雪行了一禮,轉(zhuǎn)身要走之際,殿中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來一人。

    泊雪擰眉喝道:“誰許你來這兒的?滾出去!”

    這個魔族驚慌失措地看著泊雪:“尊上、泊雪魔相,外面來了個人間修士,身負(fù)奇毒,已經(jīng)毒殺了好些人了!”

    話音剛落,殿內(nèi)走進(jìn)來一個穿著鴉色衣袍的人來,他的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看起來馬上就要暈過去似的。

    泊雪警惕地看著他。

    危樓回過頭,只覺得這人眼熟。

    那個來通風(fēng)報信的魔族早就跑了,三人靜立殿中,皆是未言未動。

    許久,還是草烏先動了起來,他在危樓警告的眼神中一步一步地走向靈臺,直至看清沈扶玉毫無起伏的胸膛、緊閉的眉眼,最終愣住了。

    他的嘴角滲出了烏黑的鮮血,滴在地上,他像是個被撤了線的木偶,轟然跪在了地上。

    “師兄——!”

    殿內(nèi)響起草烏悲痛欲絕的哭喊聲,只一聲,卻淬滿了絕望,他想,師兄,你騙我。

    淚眼模糊間,信仰已塌,道心已碎,草烏一夕白頭。

    泊雪吃驚地看著草烏如此,下意識去看危樓,危樓并沒有在看草烏,只是靜靜地看著沈扶玉的尸身,不知在想什么。

    不對勁。

    泊雪想,沈扶玉身死,他的師門、人間的其他人,皆痛哭流涕,但危樓從恢復(fù)神智的那一刻,居然一滴淚都沒有掉。

    實在是,過于不對勁。

    草烏從魔域離開后,并沒有回到清霄派,是云錦書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

    “三師兄——”云錦書跌跌撞撞地跑回了門派,“跳崖自盡了!”

    姜應(yīng)、雪煙、祝君安和沈千水驚愕著站了起來。

    草烏深居簡出,他們對他的了解知之甚少,但感情倒是深厚。哪怕是姜應(yīng),也對這個見了幾面的同門的自戕感到悲傷。

    云錦書滾了滾喉結(jié):“三師兄……給許多村子的井水里下了毒,而后跳崖自盡了。”

    桃花鎮(zhèn)下的毒尤甚,那村子幾乎無人生還。

    “這個時候……”雪煙勉強笑了笑,“是大師兄……”

    幾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報復(fù)人間的居然是平日里不動聲色的草烏。

    清霄派剛舉行完一樁白事,又要舉行一樁。

    “說起來,”沈千水緩緩道,“六師兄和小師弟也不見了。”

    池程余和溫沨予素日里最喜歡沈扶玉,而今沈扶玉身死,他們……

    許是崩潰躲起來了,更差的便是像草烏那般想不開……

    雪煙閉了閉眼,啞聲道:“大家先回去吧。”

    大師兄不會想看見他們這樣的。

    云錦書疲倦地朝自己峰頭走去,倏聽身后傳來一聲:“錦書。”

    他看過去,發(fā)現(xiàn)是姜應(yīng),也就是前幾日剛回來的二師兄,云錦書道:“二師兄。”

    “錦書,”姜應(yīng)笑了笑,“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說。”

    “你是不是……逍遙王?”

    云錦書的身形一頓。

    姜應(yīng)看他的反應(yīng)就知道了,他無奈地笑了笑,隨便找了個臺階坐著,他抬頭看著天上明亮的月亮,道:“按理來說,我們還有點沾親帶故。我爹是安國公。”

    云錦書一愣,旋即又想起來安國公滿門被屠的事情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月光清亮如水,泛著淡淡的光暈。姜應(yīng)想起沈扶玉的身影來,想起他說“你還有我”的樣子,他本來是想借著跟云錦書相認(rèn)的契機給旁人說一下他和沈扶玉的事情的,他離開得太久了,已經(jīng)快沒人記得他和沈扶玉當(dāng)年形影不離的模樣了。

    以往他不知為何有人頻頻談起舊事,后來才知因為滿是遺憾、放不下。

    沈扶玉也走了,有時姜應(yīng)坐在月光下,難免會想,若是當(dāng)年及時低頭,會不會好一些呢?

    話到了嘴邊,姜應(yīng)卻是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終究是……自作自受。

    他再不能心安理得同被人回憶起年少之事。

    倒是云錦書先開了口:“當(dāng)時我哥死的時候,我每天都很難過。”

    “我救不了我哥,也沒救到大師兄。”云錦書一抹眼淚。他拼命讀了那么多書,最終什么也沒有用上,怎么會不遺憾,怎么會不恨自己?

    姜應(yīng)見不得人哭,他站起身,拍了拍云錦書的肩膀,自己心頭慪著還要去開解別人的感覺實在不是個滋味,能言善辯的嘴在這一刻只干巴巴地吐出了一句:“時光不能回流,沈扶玉不會想看見你這樣的。”

    他說完這句話,心頭一酸,怕失態(tài),道:“我先走了。”

    他離開后,自然沒看見云錦書站在原地呆愣的模樣。

    良久,云錦書的嘴里吐出一聲:“時光……回溯?”

    ……

    自從草烏來了一趟之后,魔域再無人光臨。危樓從魔庫中翻出了各種禁書和寶物,來尋找補救之法。他冷靜得可怕,有條不紊地處理著身邊的事情,找著能讓沈扶玉復(fù)活的辦法,除了每日盯著沈扶玉發(fā)呆的時候,與平常別無二致。

    最恐怖的是,危樓當(dāng)真一滴眼淚沒有掉過。

    漸漸地,魔族上下便當(dāng)他們魔尊恢復(fù)好了,直到一年后——

    一年后的春天,危樓種在殿前的桃林又開花了,他冷了一年的表情終于解凍,興致勃勃地走了出去,他站在桃林前,像是在看桃花,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自桃花開的那日起,他就站在桃林前,仰著頭,一動不動,宛如一座雕塑。

    桃花冒出粉尖、綻開嬌嫩的花朵,叫風(fēng)一吹,落一場桃花雨,淋了危樓滿身。

    直到一場大雨下來,風(fēng)吹雨打下,敗了滿地。

    危樓恍然回神,他打了個哆嗦,眼底漸漸爬上一層恐懼來,他喃喃道:“這不算、這不算……”

    他一邊后退著一邊這般說著,一連好幾聲后,他猛地提高了聲音:“這不算,今年桃花沒有開!”

    他狼狽地跑回了大殿,將門重重地關(guān)上。黑暗籠罩下,他踉蹌著走向靈臺,幾步的路程,他撞翻了好幾個事物。靈臺上,沈扶玉正安靜地閉著眼。人們常說,燈下看美人,無聲的黑暗模糊了沈扶玉的面容,倒有種說不出的美感。

    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從危樓的眼眶中流出來,他想像以往那般把沈扶玉抱懷里,又覺得自己這些日子在外風(fēng)吹日曬得,肯定臟極了,若是抱了沈扶玉,定又要跟他生氣。

    他站在靈臺旁,不知如何是好,他舍不得后退,又不能向前,百般為難,百般苦澀,百般皆是錯。

    他想,若是沈扶玉醒著就好了。沈扶玉若是醒著,哪怕不擁抱,只消一句話,就能將他針扎似的心臟輕撫好。

    “仙君、仙君,”危樓站在黑暗中,流了滿臉的淚水,“你同我說句話,一句話就好……一個字也可以。”

    “本尊知錯了,本尊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求求你,理我一下。”

    沈扶玉始終安靜地躺在靈臺上,胸膛沒有絲毫起伏。

    第112章 蝶戀花·十二

    危樓就是從那日起變得不正常的。

    他先是把魔劍擲在地上, 用魔力硬生生將其震碎,他受了反噬,滿口都是血:“都是你的錯!是你殺了他!”

    他看著許久, 又猛地抱頭蹲下身, 崩潰哭喊:“是本尊的錯, 是本尊殺了他。”

    大殿回蕩著危樓絕望孤獨的聲音, 太過空曠, 聲聲交疊,叫人痛不欲生。

    他沒再管過魔域的事務(wù), 不要命似的各處尋找能讓沈扶玉起死回生的辦法, 時常將自己搞得滿身是血,這時候,他就會換一身新衣服,走到靈臺前,跟沈扶玉說小話。

    他從不上靈臺,大多時間都是跪在沈扶玉的靈臺前,偶爾太累了, 就只抱著沈扶玉的腰, 將頭埋在對方的胸膛前,閉上眼睡覺。有一陣一連十幾天都這樣, 他睡得很早, 醒得很遲, 但真正睡眠的時間并不久,常常睜著眼睛無聲地凝望著黑夜, 等到晨曦微露之時, 他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不出幾個時辰, 又會被下方胸膛的安靜嚇醒。

    他醒后,呆坐一會兒,便跑去小廚房做一碗糖水來,他小心地把沈扶玉抱起,讓他坐靠在自己的懷里,然后拿勺子喂他。

    危樓道:“本尊做糖水的手藝又進(jìn)步了,這是新研究的,你嘗嘗!”

    沈扶玉沒說話,也沒張口。

    危樓就這樣保持著一個動作,直至手里的糖水變涼。

    屆時,他就會故作淡定地一笑,小聲嘀咕:“本尊天天吃你不吃的殘羹剩飯。”

    他就這樣一勺一勺吃完了這碗冷掉的糖水。

    天氣好的時候,危樓也會帶著沈扶玉出來,有時候是抱著他,有時候是背著。

    “今年桃花開得不好,”危樓背著他在桃林里走,“肯定是照顧桃林的那個下等魔族沒用心,這點活都干不好,本尊看他也不用活了。”

    沈扶玉沒說話。

    危樓卻道:“好好好,本尊不殺他,聽你的。”

    “……”

    “不要生氣了嘛,仙君,理理我?”

    “……”

    “怎么天天因為旁人跟本尊鬧脾氣,到底旁人是你道侶還是本尊是你道侶?”

    “……”

    “知道啦——本尊不殺他啦。以后還是本尊來照顧這幾棵桃樹吧。”

    在危樓看來,沈扶玉走了,但沒有離開他。他依舊披一蓑煙雨匆匆走進(jìn)兩人生活過六年的殿內(nèi),依舊在桃林內(nèi)窈窕起劍,依舊跟他談笑風(fēng)生。

    危樓有時喝醉了,就看著桃林發(fā)呆,看桃林發(fā)出細(xì)細(xì)簌簌的聲音,他便笑:“你們也想他了是不是?”

    他笑完,又落寞起來,長呼一口氣,坐在地上,看著地上一顆石子出神。

    “本尊也想他了。”

    想他了,危樓就開始撿起了之前的事情干。他買了很多很多宣紙和墨條,一筆一劃地寫著沈扶玉的名字。他寫得認(rèn)真,希望在某個一千遍,還能遇見沈扶玉。

    他一寫就是一天,寫得自己都快不認(rèn)識沈扶玉三個字時,就跪在沈扶玉的靈臺前,愣愣地發(fā)呆。

    會有某個瞬間,他不相信沈扶玉當(dāng)真魂飛魄散了。他找來山河卷,在上面寫上“沈扶玉”的地點,山河卷沒有絲毫反應(yīng)。危樓抹了抹眼淚,又重新寫了一遍,依舊是沒有反應(yīng)。

    他怔了許久,突然恨極,猛地把山河卷撕爛了。

    好疼啊,危樓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在外面的桃林里穿梭來穿梭去。

    為什么啊?危樓忍無可忍地嘶喊,那么多人都喜歡沈扶玉,為何沒有一個人來找他尋仇?!為何沒有一個人來罰他?!

    危樓臉色蒼白,身體抽搐得厲害,他被什么絆倒,卻沒有起來,他跪在地上,捂著臉哭喊。

    是他殺了沈扶玉啊。

    他怎么會殺了沈扶玉呢?他為什么沒有認(rèn)出來沈扶玉?

    為什么啊?!這究竟是為什么啊?

    那是他見第一面就萬分喜歡的仙君,他怎么會殺了他?

    求不得、愛別離。

    危樓莫名信起了神佛,他在魔界建了佛堂,每天虔誠地許愿。

    可惜沈扶玉還是安靜睡著。

    泊雪心下不忍,給他道:“尊上,求神拜佛這種事……不太靠譜。”

    危樓靜靜地看著面前慈祥的佛像,倏地道:“會不會是拜錯了呢?本尊記得沈扶玉修得不是佛道,他們那一派,是不是信三清?”

    危樓又建了一座三清殿。

    他什么都不求,他只想要沈扶玉回來,哪怕不喜歡他了、不認(rèn)識他,甚至是恨他,都可以。

    他只想要沈扶玉醒過來。

    再后來,危樓就開始做夢。

    夢里自己回來了,靈臺上卻沒有人,他一驚,倉促轉(zhuǎn)身離開,要去尋沈扶玉。

    他一拉開門,沈扶玉站在暖洋洋的金色陽光中,身后是漫天飛舞的桃花,他敲門的手還抬著,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危樓?”

    危樓只覺得陽光晃眼,叫他看不清沈扶玉的面容,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眼淚流得太多,才沒看清沈扶玉。

    “仙君,你回來啦?”

    “是呀。”

    “你別走了,本尊知道錯了,本尊已經(jīng)把魔劍震碎了,本尊再也不會傷害你了。”

    他語無倫次地抓著沈扶玉的手。

    未等回答,大夢一場,猝然驚醒,他依舊獨坐深夜。

    危樓對這種夢境食髓知味,他開始嘗試著用不同方法睡覺、做夢,有時他分明知道這是夢境,卻執(zhí)拗地不肯醒來,只期盼著夢境再久一些。

    漸漸地,他不敢做了。因為他要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了,常常看著靈臺上的沈扶玉就開始出神,究竟有沈扶玉的夢境是美夢,還是沒有沈扶玉的現(xiàn)實是噩夢呢?

    這個想法叫危樓如夢初醒,他不敢再沉溺于夢境之中,怕自己哪日再也走不出來,那現(xiàn)實中的沈扶玉就再也沒有人救了。

    他不敢做夢,自然也不敢再睡覺,于是清醒的時間越來越久,越來越痛苦、越來越自責(zé)、越來越難受。

    痛苦得無以復(fù)加之時,他忍不住跪在靈臺前,一遍又一遍地用額頭撞擊臺面,撞得頭破血流,鮮血流了滿臉,宛如惡鬼降世。

    “沈扶玉,求求你,醒過來,求你了……”

    可是他發(fā)顫的尾音中卻藏著竭力壓制的哭聲。

    他不是惡鬼,他只是太想沈扶玉了。

    鮮血始終沒有眼淚流得多,傷口再疼也沒抵過心口的疼。

    他的額頭上漸漸地添滿了傷口,結(jié)痂的傷口被反反復(fù)復(fù)地撞開,不知哪日旁邊又填了新傷口。危樓身材高大,長相極野,這些傷口不深,卻破了容,很難看,很狼狽,還有些可怕。

    于是六界皆傳,魔族的那位魔尊,最終還是瘋得徹底了。

    這天,魔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身份過于特殊,危樓不在魔域,泊雪等人不敢擅作主張叫他離開,只好讓他在殿里等著。

    這人去了靈臺,看見沈扶玉模樣的一瞬間,確實稍稍錯愕:“這是……”

    面容紅潤、呼吸平穩(wěn)、衣衫整潔,不像是死了,竟像是睡了。

    泊雪給他解釋道:“這些年,尊上用盡了所有辦法,終于讓沈仙君的身體恢復(fù)了活人模樣,只要有辦法尋到魂魄,就可復(fù)生。”

    來人震驚得一時失言,良久,他才道:“可是,危樓殺師兄的是魔劍吧,魔劍入體的一瞬間,魂飛魄散。”

    別說找尋魂魄了,就連拼湊魂魄都做不到吧。

    “是……”泊雪苦笑了一下,“這些年,各種辦法都試過了,但是尊上不死心,執(zhí)意要把沈仙君尋過來。”

    云錦書也驚了。

    他自是聽過危樓瘋了的傳言,不曾想居然瘋到了如此地步。

    最濫情的種族,竟出了這么個癡情種。

    他們談話間,危樓便回來了,一看靈臺前圍著人,心瞬間提了起來:“誰許你們進(jìn)來的?滾出去!”

    他一邊罵著,一邊拖著跛了的那條腿快步走來。

    云錦書一見危樓,更驚訝了——

    危樓的額頭上滿是未處理的傷口,有的結(jié)了痂,有的沒有,還有一些疤痕,他臉上再沒有不可一世的神情,紅眸中充滿了壓抑與傷情,甚至跛了一條腿。

    危樓是這樣的嗎?

    那個風(fēng)光無限、桀驁不馴、眼高于頂?shù)哪ё穑?br />
    思緒流轉(zhuǎn)間,危樓已經(jīng)回到了靈臺前,他推開云錦書與泊雪,十分熟練地跪坐在了靈臺前,他拿出一條閃閃發(fā)光的銀色手鏈來,在沈扶玉面前晃了晃,臉上終于帶了點笑意:“看,本尊今日給你尋的,喜歡嗎?”

    沈扶玉自然不能回答。

    危樓也不介意,只是放在了沈扶玉的手邊,道:“本尊身上臟臟的,沐浴了再給你戴上試試。”

    他狀若無人地開始給沈扶玉分享起自己這一路的見聞來,偶爾說出的幾句話好似沈扶玉在回應(yīng)他似的,看得云錦書驚疑不定。

    這也,太瘋了。

    他看向泊雪,問:“他一直這樣?”

    泊雪猶豫了一下,實話實答了:“一開始不這樣,后來越來越嚴(yán)重了。”

    云錦書又問:“他的腿?”

    “沈仙君恢復(fù)身體的一劑藥材生于一處詭異沼澤旁,尊上的那條腿不小心踏了一下,就……”

    云錦書問:“他不治?”

    泊雪道:“凡是因救沈仙君受的傷,尊上從未治過。”

    云錦書震驚不已,只覺得危樓瘋得比傳聞中的還厲害。

    那邊危樓說著說著,肩膀耷拉了下來,他嘆了口氣,給沈扶玉道:“本尊今日也沒求得尋找你魂魄的辦法,本尊是不是很沒用?”

    “危樓,”云錦書打斷了他的話,“被魔劍刺中的一瞬間便會魂飛魄散,這世間根本沒有能尋回這種魂魄的辦法!”

    殿內(nèi)一瞬間陷入了針落可聞的沉默中。

    “若非看在你是他師弟的份上,”危樓緩緩開口,“本尊早就將你趕出去了。”

    云錦書一把把他拉開,氣笑了:“你以為我?guī)熜之?dāng)時傷不了你嗎?他寧愿自己死也要把你喚醒,不是讓你這樣劍走偏鋒發(fā)瘋自殘的!”

    “他是想讓你好好活著,帶著他那一份好好活著!”

    危樓偏頭笑了一聲,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看向沈扶玉,眼神專注又深情,他道:“本尊同他認(rèn)識以來,沒有一件事情不是順著他的。他喜歡的本尊就捧給他,他討厭的本尊就不做。”

    “唯獨這件事,不可以。”

    “本尊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一直找下去。一直找到魔力耗盡,本尊也消散于天地之間。”

    生同衾,死同穴。

    危樓的眼眶紅了紅,他不喜歡這個世間,這個沒有沈扶玉的世間,一切都糟糕透了。

    他情愿自己瘋得徹底,情愿死得再快一些。

    他真的,好想沈扶玉啊。

    云錦書張了張口,這一刻,他倏地想起來溫沨予當(dāng)年算出來的東西了——沈扶玉的正緣。

    “你出去,”許久,云錦書給泊雪道,“我有事要給你們魔尊說。”

    泊雪點了點頭,很快離開了。

    云錦書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來,放到危樓面前。

    危樓看了眼,是個很復(fù)雜的陣法,估計是個高階陣法。

    “這個陣法叫‘溯洄從之’,”云錦書道,“是個禁術(shù),用作……”

    “時間回流。”

    危樓的瞳孔緊縮。

    幾乎是沒有思考,他猛地把那張紙奪了過來,手抖得厲害,聲音也發(fā)著顫:“怎么用?”

    “這個陣法是禁術(shù),等級在高階之上,復(fù)雜不說,條件還極度嚴(yán)苛。要找到極陽極陰極正極邪四物,并用一個高靈力之物作為陣眼,畫陣法的血——”云錦書沒說,只是看著危樓。

    危樓卻是懂了:“我的血?”

    云錦書補充道:“準(zhǔn)確來說,是你的心頭血。”

    危樓是高等魔族,心頭血是他的魔力來源,功效不必多說。

    “好,”危樓想也不想地答應(yīng)了,“其他的東西——”

    “其他的東西已經(jīng)找齊了,”云錦書深吸了一口氣,“你要想清楚,這個陣法發(fā)動時間不知是多久,在此期間,你必須要保持心血流出,一直到陣法啟動。”

    “也可能,這個陣法會硬生生地耗死你,也發(fā)動不了。”

    危樓看著沈扶玉,道:“我不在乎。”

    他只在乎沈扶玉。

    不會有什么事比失去沈扶玉更痛苦了,只要沈扶玉還活著,他什么都可以做。

    他什么也不怕。

    云錦書失言地看著他,許久,他才點了點頭:“那好。那我去取其余需要的事物,明日這時,我會來找你。”

    溯洄從陣法所需的四物:極正之物,乃清霄派鎮(zhèn)派靈物玉靈菇;極邪之物,乃桂花閣密物,蝎尾石;極陽之物,乃妖主鳳凰的護(hù)心翎羽;極陰之物,則是沈千水帶來的鬼王鬼域支撐物陰火蓮。以天下第一奇劍絳月劍為陣眼,以魔尊心頭血為陣引,由此而成陣。

    一個陣法,云錦書畫了足足三天三夜,這個陣法并沒有很大,但是太復(fù)雜、太難,稍不注意,就有可能畫錯。畫完之時,他整個人都有些疲倦。

    云錦書看向危樓,道:“這個陣法發(fā)動起來很慢,不知道要等多久,你看著這些血,一旦干涸,需得在陣眼重新放入一滴。”

    危樓應(yīng)了一聲。

    云錦書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靈臺上的沈扶玉,離開了。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桃花開了又?jǐn)。耸篱g的人換了又換,修真界的奇聞軼事變了又變,危樓始終守在這個陣法前。

    久到以姜應(yīng)為首的內(nèi)門弟子接任清霄派掌門等職,久到鳳凰重傷不治身亡,久到魔族的魔將魔相盡數(shù)換了一遍,危樓還是雷打不動地一次又一次地往里面滴注心血,隨著心血的減少、他的魔力漸漸稀薄。

    他的眼眸由一開始的亮紅色變作暗紅色,又由暗紅色變?yōu)榱俗仙⒕G色,直至某一天,泊雪為他端來茶水時,里面映出了他灰色的眼眸。

    危樓沒說什么,只是將那碗茶水一飲而盡。

    “清霄派的姜應(yīng)掌門以及其他長老,去了。”泊雪道。

    危樓應(yīng)了一聲。

    泊雪沒說什么,只是道:“屬下為您輸送點魔力吧,這樣的話,興許您還能撐得久一些。”

    危樓看著一旁靈臺上沈扶玉的身影,道:“好。”

    危樓的眼眸又變回了紫色。

    不知從那天起,泊雪也沒再來過。

    危樓不太記得年歲,只知道桃花開了一萬次,這桃花剛種在這兒的時候,怎么種怎么死,危樓只好往這些土里放了滴自己的心血,這才養(yǎng)活了這些桃樹,不曾想,倒是福禍相依,給了這些桃樹尋常桃樹沒有的壽命。

    危樓的眼眸又變回了灰色,他咳了幾聲,嘴中溢出了鮮血。

    終究是命不久矣。

    危樓笑了一聲,這陣法遲遲不動,一開始他還會懷疑云錦書那小子騙他,心焦難受得不行,總覺得這陣法永遠(yuǎn)都啟動不了了,又覺得下一刻這陣法就會啟動,期待不已。

    他備受折磨,又不敢停。

    后來,過了幾百年,也可能是幾千年,反正是時過境遷,滄海桑田,他反倒平靜了下來。

    這樣一過,便又是幾千年過去。

    他把嘴角的鮮血擦掉,垂眸間,才發(fā)現(xiàn)這陣法又干涸了。他熟練地用匕首破開胸膛,用銀針引出了心頭血,滴到了里面。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危樓的眼前一陣發(fā)黑。

    冥冥中有道聲音在宣告他的死亡,危樓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拖著早已殘廢不堪的身子走向靈臺。

    靈臺上,沈扶玉安靜地躺著,他白皙的面容依舊精致,烏黑的長發(fā)依舊柔順,一萬年的時光沒有磨滅他絲毫的美麗,他安安靜靜地沉睡了一萬年。危樓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

    這一次,危樓沒有跪坐在地上,他爬上了靈臺,躺在了沈扶玉的身旁,牽住了沈扶玉的手。

    他說:“好久不見,沈扶玉。”

    “我真的愛了你一萬年。”

    他闔上了眼睛,往昔一點一點在眼前晃過,才發(fā)現(xiàn),那年桃林,原是一見傾心,害得此后萬年,心甘情愿。

    可若是再來一次,他的心臟還是會在那天為沈扶玉停下一瞬。

    再來一萬次,他還是會為沈扶玉心動一萬次。

    他還會無數(shù)次祈求桃花,讓自己愛上沈扶玉。

    危樓的意識漸漸模糊了。

    他沒看見的地方,他方才滴入的心頭血正緩緩流動著,絳月劍、玉靈菇、蝎尾石、護(hù)心翎羽、陰火蓮,齊齊震動著。

    倏地,陣法的光一寸一寸地亮了起來,陣法越來越大,光也越來越亮,四物在這個過程中化作閃著光的齏粉消散,絳月劍抖動得厲害。

    陣法掀起的風(fēng)掀飛了危樓旁邊的屋子,數(shù)不盡的宣紙騰空而起,紛紛揚揚地飄向世界各處。

    每一張都寫滿了沈扶玉的名字,每一張都在求他回來。

    溯洄從之的陣法籠罩天地之時,絳月劍猛地斷裂成五片,不約而同地飛向各處。

    與此同時,原本枯死的樹木花草開始重新煥發(fā)生機,現(xiàn)在的一切漸漸被過往取代。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第113章 蝶戀花·十三

    沈扶玉緩緩睜開眼。

    他把手從三生石上撤回來, 回頭看去,才發(fā)覺危樓正靜靜地看著自己,其余人不知去了哪兒, 這兒一時之間只剩下他倆。

    “你死后, 本尊每一日每一夜, 每一時每一刻, 痛不欲生得恨不能死去。”危樓偏頭看向沈扶玉, 他分明是笑著,但眼中卻漸漸涌上了一層水霧, 在通紅的眼眶上浮著, 沒有落下來。

    沈扶玉身死,殉了好多人。唯獨他不可以,如果他死了,沈扶玉就真的回不來了。

    所以他強撐著,跪遍了神佛,求遍了世人,沈扶玉沉睡的靈臺上濺滿了危樓額頭磕出的鮮血, 每一道都在求他快點醒過來。

    “但是我還是愛了你一萬年。”危樓笑了一聲, 眼淚順著臉龐滑落。

    一萬年是他壽命的時間,絕不是他愛他的時間。

    沈扶玉喉結(jié)微動, 緩緩走了過去, 他伸出手, 危樓臉上滾熱的淚水便落進(jìn)了他的手心里。

    沈扶玉問:“你為何不告訴我?”

    危樓抬著臉看著他,他聲音顫抖得厲害:“本尊……永遠(yuǎn)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要怎么原諒走火入魔的那一劍呢?他在沈扶玉的靈臺前跪了一萬年, 給溯洄從之陣法放了一萬年的血, 硬生生將自己放血而死,可是時至今日, 他仍沒法原諒自己。

    以至于后來陣法啟動,他竟有一種不想再去打擾沈扶玉的想法。

    危樓意識到時間回溯時,是他一覺醒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他的傷口、靈臺、還有建造過的佛堂……

    危樓愣了一下,忙不迭地跑出去,正逢泊雪來找他,欣喜道:“恭喜尊上!時間回溯陣法成了!”

    時間回溯后,所有人的記憶自然都會消失,危樓的心頭血作為陣引,是陣法的發(fā)動條件,自然是隨著陣法消失了。心頭血只剩了一遞,他的魔力散去了九成九,記憶就這么陰差陽錯地保存了下來。

    至于泊雪,也是因為當(dāng)時給他輸了魔力,也成了陣引的一部分,故而也還記得。

    危樓愣了很久,才跑去了人間。

    他本想去找沈扶玉,又不敢去找,猶豫了許久,只好抬頭看著天上瑩白的月亮,泊雪一直小心地跟著他。

    “真的回來了?”危樓還是有些不可置信,總感覺是在夢里。

    泊雪認(rèn)真道:“真的回來了,尊上。”

    危樓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回魔域吧。”

    泊雪不解:“不去找沈仙君了嗎?”

    “嗯。”危樓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卻看見清月劍的劍光大盛,白衣翩躚,沈扶玉踩著月光緩緩落下去。

    危樓所在的地方應(yīng)該離沈扶玉不遠(yuǎn),近到他可以看見沈扶玉濕潤漆黑的眼眸,閃動著靈動的光。

    沈扶玉的劍氣很厲害,甚至蔓延到了危樓這邊,桃枝微顫,桃花雨似的落下來。

    月光、桃花、沈扶玉。

    危樓忍不住笑出來,可嘴里一苦,才發(fā)覺原是淚水早就滑落了下來。

    可他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一萬年了啊,足足有一萬年了啊……這是他的仙君,他的沈扶玉。

    原來相見時,思念最甚。

    沈扶玉出現(xiàn)的一瞬間,危樓就忍不住去尋他,又不敢靠近他,只能躲在角落里觀望。

    他看見沈扶玉溫柔耐心地安撫一旁的百姓,他記得平日里他最恨這副場景,他討厭得到沈扶玉偏愛的眾生。可是如今一看,恍然隔世,他竟覺得慶幸。

    怎么樣都好,只要沈扶玉還活著,怎么樣都好。

    沈扶玉陷入危險的時候,危樓幾乎是一瞬間就想出去救他,但他還有些許理智,他翻了翻,找出來那個金色桃花紋半臉面具,因著匆忙,沒系好帶子,被沈扶玉勾了下來。

    他沒敢回頭。

    他不敢讓沈扶玉看見他的臉,更不愿讓沈扶玉看見他滿臉的淚水。

    他落地后,忍不住給泊雪道:“泊雪,本尊碰到他了,活的、溫?zé)岬摹?br />
    他來來回回地重復(fù)這幾句,癡了似的,邊說邊掉淚,又被他抹去。

    泊雪便問:“那何時再去找沈仙君?”

    危樓住了嘴,他們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是看不見沈扶玉了。他大大方方地回過了頭,望著方才走過來的方向,聲音輕輕的:“這一次……就不找他了。”

    他只會給沈扶玉帶來不幸,他希望沈扶玉開心、平安、受歡迎,就像沒遇見他之前。所有人都喜歡他,愛護(hù)他,給他無上的贊譽。

    興許從一開始,他的出現(xiàn)就是錯誤的。

    而今世,他會悄悄跟著沈扶玉,悄悄保護(hù)他,權(quán)當(dāng)是給他贖那一劍的罪。

    泊雪啞然。

    可是危樓決定好不去找沈扶玉的時候,沈扶玉又來找他了。

    那會兒他方寫好一千遍沈扶玉的名字,但是宣紙沒有了,他想去找宣紙,一開門,沈扶玉就站在門口。

    桃花如雨,陽光綿延,沈扶玉站在春風(fēng)中,抬起頭時,一朵桃花正從他鬢角擦過。

    總有一個一千遍,他會出現(xiàn)。

    恍然間,前世今生巧妙重合,危樓眼前光怪陸離,微微怔愣。

    怎么會這么巧呢?前世也是沒有紙的時候開的門。

    他記得每一次沈扶玉出現(xiàn)的樣子。

    就是在那一瞬間,危樓改變了主意,他把沈扶玉拉了進(jìn)來,笨拙地學(xué)著前世輕佻的模樣,去惹沈扶玉的歡心。

    一萬年的蹉跎,把他變得萎靡不振、陰郁寡言,唯獨一顆溫?zé)狨r活的心臟,為沈扶玉從前世跳到了今生。

    他不知道沈扶玉還喜不喜歡今生的自己,但他知道沈扶玉喜歡上一世的自己。

    貪婪、自私,旁人給魔族的評價沒有錯,危樓想,在沈扶玉出現(xiàn)的那一刻,他還是貪心了,他想讓沈扶玉愛上自己。

    “與其說,不給你說,倒不如說是,”危樓坐在地上,勉強扯了一個笑容,“本尊在自欺欺人。”

    “本尊……”危樓嘴唇抖了抖,眼眶再次掉出來了淚水,“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本尊永遠(yuǎn)過不去那把劍的坎兒。”

    只要不跟沈扶玉說,他就還能躲避。他愿意傾盡一切對沈扶玉好,以此麻痹自己。

    可是沈扶玉想起來了,那一劍就又赤、裸、裸地出現(xiàn)了。

    沈扶玉蹲下身,他捧住了危樓的臉,眼眶中似乎也有淚光,他說:“危樓,好久不見。”

    危樓腦中的弦終于斷了,他猛地把沈扶玉抱緊了懷里,眼淚很快打濕了沈扶玉的衣襟,他痛苦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沈扶玉輕聲道:“危樓,時間已經(jīng)回溯了,你不需要跟我講對不起了,不要再責(zé)怪自己了,好嗎?”

    危樓自我折磨了一萬年,已經(jīng)夠了。

    “不一樣……”危樓緊緊攥著他的衣襟,“無論你是因何而死,本尊都會救你。可是那一劍,本尊永遠(yuǎn)虧欠你……”

    如果沈扶玉是因他人而死,危樓照舊會放一萬年的血、等他一萬年,這一萬年,是他愛沈扶玉的證明,并不是他對沈扶玉的彌補。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他道:“危樓,不是你的錯。”

    “是泊雪。”

    懷疑到泊雪身上是因為泊雪每次都出現(xiàn)得恰到其時,不過之前他藏得深,沈扶玉沒看出來。若不是前世成親那晚實在明顯,估計沈扶玉也會覺得危樓上一世失控是因為太過患得患失造成的。

    泊雪說,他從桃花鎮(zhèn)回來,桃花鎮(zhèn)的鎮(zhèn)民要他給沈扶玉帶話。

    桃花鎮(zhèn)的鎮(zhèn)民說,他們得知了沈扶玉要和危樓成親的事情。

    此事決定得匆忙,瞞得又緊,短短幾個時辰內(nèi),絕不可能傳出去。

    那么唯一透漏口風(fēng)的,除了泊雪,別無二人。

    只是,沈扶玉不知道泊雪是因為一時疏忽才暴露,還是有恃無恐地暴露,若是前者還好,若是后者……

    危樓抹了抹了淚,疑惑地問道:“什么泊雪?”

    沈扶玉便把自己的猜想給他說了。

    不料危樓聽后更低落了:“都是本尊的錯,他是知道你對本尊很重要,才會對你下手……”

    沈扶玉哭笑不得:“他陷害你,你怎么還認(rèn)罪了。”

    危樓悶聲道:“本尊怎么會沒認(rèn)出你來的?”

    沈扶玉笑笑:“走火入魔,能認(rèn)出我才怪吧。”

    語畢,他想起皇宮那次,危樓認(rèn)出了他反刺自己一劍的事情了。

    他下意識看向危樓,到底是要多自責(zé),才會在走火入魔時仍不忘這件事。

    那一萬年,危樓究竟是把那一劍想了多少遍、懊悔了多少遍,才會在第一時間轉(zhuǎn)過了劍,毫不猶豫刺入了自己的心房。

    危樓明顯也是想到了這件事,他終于提起了些許精神,給沈扶玉道:“仙君,這一世本尊只是個低等魔族,即便是走火入魔也不會傷到你了!而且,本尊能認(rèn)出你了!”

    沈扶玉笑了一下,心口又酸又甜。

    沈扶玉說:“這件事差不多調(diào)查完了,回去看看泊雪想做什么。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們成親吧。”

    再成一次。

    上一世還有一拜沒有完成。

    危樓呼吸一滯。

    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好像聽到了幻覺。

    沈扶玉見他久久不說話,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腦門:“不愿意?”

    “愿意愿意愿意!”危樓一把抓住他的手,又猛地把他扯到了懷里,他像是漂泊很久的流浪漢終于找到了家,今世所有的淚都在今日流干了,“沈扶玉,我好愛你。”

    “前世是,今世是,生生世世都是。”

    這是他見第一面,就萬分喜歡的仙君。

    是他心甘情愿散盡引以為傲的魔力也要找回家的仙君。

    哪怕他的內(nèi)里再破爛不堪,他也會打起精神,去博沈扶玉一笑。

    他真的……好愛沈扶玉。

    危樓悶悶地抱了沈扶玉很久,久得沈扶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拍了拍危樓的肩膀:“先放開我。”

    危樓把他放了。

    沈扶玉哭笑不得:“你怎么這般……”聽話。

    弄得他都不習(xí)慣了。

    危樓頓了頓,幽幽道:“你就是喜歡本尊對你不禮貌。”

    “胡說八道。”沈扶玉臉微微泛紅。

    危樓輕輕笑了一聲。

    “危樓!”沈扶玉羞憤交加,險些不理他。

    “好嘛,不要不理我,仙君——”危樓湊過去哄他。

    “師兄!”

    一旁傳來亂七八糟交疊的聲音,仔細(xì)一聽,個個聲音帶著哭腔。

    沈扶玉躲開危樓,看過去,云錦書、雪煙、沈千水三人跑得最快,祝君安稍慢一些,姜應(yīng)和鳳凰在最后,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朝他奔來。

    云錦書率先憋不出,一下子撲到沈扶玉的懷里:“大師兄嗚嗚嗚嗚!”

    沈扶玉還是第一次被云錦書這么撲,險些沒站穩(wěn),還是被危樓扶了一下才穩(wěn)住身子。

    “師兄你回來了嗚嗚嗚,”云錦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好想你,你不知道你死后我有多后悔沒有給你說過謝謝。還好我的陣法沒有錯,我真的好害怕……”

    沈扶玉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怎么你也這樣了。”

    云錦書哭得一抽一抽的。

    “師兄,”雪煙也跟著落淚,“真的好想你……”

    “哥哥!”沈千水也跟著哭,“我真的好難過,我后來都不敢回清霄派!”

    祝君安靜靜地看著他,安靜地把滑落的眼淚擦去。

    沈扶玉原本只做好了安撫池程余和溫沨予的準(zhǔn)備,結(jié)果這幾個倒先沖出來了,弄得他十分手足無措,只能笨拙地哄:“好啦,好啦,這不是好好的嗎?”

    他求助似的看向姜應(yīng),出乎意料地,姜應(yīng)也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許久,姜應(yīng)說:“上一世,我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上一世姜應(yīng)也去看過危樓,比起危樓的自責(zé),遺憾帶給姜應(yīng)的痛苦有過之而不及。

    應(yīng)月從姜應(yīng)的衣袖中鉆出來,熟練地把自己扭成一個白色的小人,蹲在沈扶玉的肩膀上捂面哭泣,嗚嗚,公主上一世死掉了!

    它哭也沒有淚水,看起來格外滑稽討喜。

    沈扶玉的目光微微柔和幾分,他道:“這一世不是。”

    姜應(yīng)笑了一聲,抬了抬眼,逼退了眼眶中的濕紅,他說:“是,這一世不是。”

    沈扶玉給姜應(yīng)說完,又看向鳳凰,鳳凰明顯是哭過,眼眶睫毛都濕漉漉的,沈扶玉道:“哥哥,我回來了。”

    鳳凰怔怔地看著他。

    他不知道說什么,他只是很想沈扶玉。

    想沈扶玉給他撒嬌,想沈扶玉給他告狀,想沈扶玉躲他羽毛里。

    他真的,很想沈扶玉。

    “回來就好。”鳳凰說。

    回來就好。

    那么多個日夜里,他一直在盼著沈扶玉回來。

    終于回來了。

    沈扶玉笑了笑。

    云錦書抽噎了一會兒,勉強平靜了下來。他把之前的事情給沈扶玉說了一下,他們恢復(fù)記憶醒來就崩潰了,各自找地方哭了一陣才回來,結(jié)果一看見沈扶玉,又憋不住了。

    沈扶玉啼笑皆非地看著他們。

    “抱那么久。”危樓小聲地嘀咕抱怨著。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正想說什么,倒發(fā)現(xiàn)溫沨予和池程余一起過來。這倆人素日里最不對付,怎么還走一起去了?

    “師兄……”溫沨予一看見他,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他跑到沈扶玉懷里,哭得身體都在發(fā)抖。

    饒是危樓也沒這么難過,沈扶玉倒被溫沨予嚇了一跳,剛想安慰他,便聽池程余哀嚎一聲“師兄”,也跟著跑過來放聲哭嚎。

    池程余哭得撕心裂肺,看著整個人都要背過氣去。

    沈扶玉驚恐地看著他,只能騰出來一只手安慰他:“好了,不哭了。”

    池程余是真的難過,哭聲宛如撕裂的錦帛,掉下來的每一滴淚都浸滿了痛苦與哀傷,他像是受了驚嚇的孩童一般,憋了很久,在尋著娘親的那一瞬間終于忍不住了。

    “程余,”沈扶玉溫柔地捧了捧他的臉,“好啦,不哭了。”

    “師兄,我沒有保護(hù)好你,都是我的錯……”池程余身體抽搐得厲害。

    “不是你的錯,程余,”沈扶玉捏了捏他的臉,“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啦。”

    話說完,沈扶玉覺得勒著自己腰的手臂越來越緊,才發(fā)現(xiàn)溫沨予無聲哭得忘記呼吸,嘴唇都憋紫了。

    沈扶玉喝道:“沨予,喘氣!”

    溫沨予猛然回神,抽了一下,呼吸急促:“師兄……”

    他咬了咬牙,臉色蒼白,幾乎站不穩(wěn):“師兄,我沒有保護(hù)好你,我眼睜睜看著你……”

    “沨予,”沈扶玉擦了擦他的淚,“這件事跟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保護(hù)我。”

    溫沨予確實有些神情恍惚了:“不不……是我的錯……師兄……是我的錯……”

    “沨予,”沈扶玉的語氣強硬了些,“不是你的錯,別亂想。”

    溫沨予受了驚,驚慌地看著沈扶玉。

    沈扶玉的語氣溫柔了些,用指腹細(xì)致地給他擦著淚:“沨予,不要自責(zé),好嗎?”

    溫沨予閉了閉目:“師兄……”

    池程余在一旁大哭大喊,溫沨予無聲哭著就要憋氣暈過去,沈扶玉手忙腳亂地哄著他倆。

    哄著哄著,沈扶玉反倒先輕笑出了聲,他一手捏住了一個人鼻子,哄小孩似的輕輕晃了晃:“我方才還說錦書他們做了你們做的事,眼下看來,你倆還是更勝一籌些。”

    他語氣又輕又柔,帶著打趣味道,眼里閃著戲謔的光,倒真像娘親哄小孩。

    溫沨予率先不好意思了,他抹了抹淚,乖巧地撒了手。

    池程余看了看四周,一圈人都盯著他,一時也有些羞恥,擦干凈淚躲沈扶玉身后去了。

    看什么看!

    沈扶玉看了四周一圈,倏地做了一個決定:“我去找一下草烏。”

    第114章 吾往矣·一

    沈扶玉一處山林間尋到草烏的。

    草烏背對著他, 他說話行動都慢,興許聽見了聲音,沒來得及做動作。

    “草烏。”沈扶玉走了過去。

    很久之后, 草烏才回了他一聲:“師兄。”

    為了方便溝通, 沈扶玉走過去, 搭在了他的手上, 把心有靈犀的陣法打開了。

    “草烏, ”沈扶玉頓了頓,道, “我沒有想到你會那樣做。”

    草烏平靜地反問道:“師兄覺得我應(yīng)該怎么做呢?”

    沈扶玉啞然, 他垂了垂眸,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沉默住了。

    草烏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師兄,我知道。那會兒你是沒有辦法,你不殺危樓,一旁的百姓就會受傷, 所以選擇了犧牲自己喚醒危樓。”

    “只是……”

    “師兄, 你在為了他們慨然赴死的時候,有沒有那么一刻, 想起來你答應(yīng)過我的事?”

    那年, 山上來了一個白衣少年。

    這兒偏僻得緊, 兩人都沒想到會看見對方,對方給他點了點頭, 草烏轉(zhuǎn)身離開了。

    興許是知道僅不過一面之緣, 兩人心照不宣地沒有介紹過自己。

    草烏原以為沈扶玉會像之前誤入山林的人一樣,找到路便離開了, 不曾想對方在這兒待了很久。以至于采藥時,偶爾能看見他。

    對方也不說話,整日就坐在樹上發(fā)呆。

    他生得好看,氣質(zhì)非凡,又背負(fù)雙劍,一看就不是尋常人。草烏不愿跟他產(chǎn)生過多交流,偶爾看見時,對方跟他禮貌招呼,他也只是視若無睹,沒回禮。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草烏把草藥全都收進(jìn)來時,看見對方還站在雨里,瓢潑大雨打濕了他的衣衫,一道閃電亮起時,草烏看見他捂著眼睛在哭。

    草烏只看了這一眼,轉(zhuǎn)身回了屋。

    次日,這白衣少年就消失了。

    一連好幾天,草烏才看見他又回來了。真奇怪,對方明明還是穿得那一身白衣,草烏就是覺得他似乎有哪里不一樣了。

    草烏感覺得沒錯。

    對方回來后,就不坐在樹上發(fā)呆了。他跑到山澗中,一下又一下地舞著手里那把雪白色的長劍。

    山泉湍急,他就站在水里,不知疲憊地?fù)]舞著,似乎是在練習(xí)什么。

    草烏看了一眼,不知詳情,也不愿了解,還是沒跟他說過話。

    不過草烏的屋子后面就是山泉,他每日清晨起來、晚上臨睡前,都能看到對方在練習(xí)。

    無趣。

    但是美人舞劍,也挺養(yǎng)眼。

    偶爾草烏一日無事時,就站在窗口看他舞劍。

    草烏隱約明白,對方似乎是在和山泉對決。

    草烏想,這也是個無聊的人。

    這天,草烏照舊去山上采藥時,不慎跌進(jìn)了一處谷底,他扭到了腳,四周也沒有藤蔓,爬不上去。

    又逢秋雨連綿,下起了雨。

    草烏四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對面有一處凸出來的山石,似乎可以避雨。

    他慢吞吞地爬了過去,眼下天已經(jīng)黑了,他便準(zhǔn)備先在這里湊活一晚。

    當(dāng)然,若是運氣不好,命喪于此也是有可能的。

    草烏臉上絲毫不見慌亂,他平靜地看著漆黑的雨幕,閑靠在了背后的巨石上。

    雨絲毫沒有要停的樣子,反倒越下越大,秋風(fēng)蕭瑟間,草烏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風(fēng)雨卷動,天光越來越暗,高大密集的樹木壓下來,很快便連成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草烏靜靜地看著,他扭傷的腳踝很快泛起了灼熱的疼痛,他渾然不覺,依舊一動不動。

    因為背籠打翻,采摘好的草藥落在了泥濘中,不出所料地話,是不能用了。

    生死有命。

    草烏正這么想著,漆黑的夜里卻倏地燃起一道火光來。

    草烏一愣,那火光卻在他愣神間,認(rèn)了主般直沖沖地朝他飛來。

    ——不是。

    臨得近了,草烏才看清,不是火光在飄,是有人用蓑衣給火把擋著雨,正朝他跑來。

    “你……”看清來人,草烏更愣了。

    是那個白衣少年。

    “你在這兒啊,”對方溫柔地笑了笑,把斗笠和蓑衣全都給了他,“讓我好找。”

    草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找我?”

    “是呀。”對方坦蕩應(yīng)道,旋即蹲下身去幫他撿掉落在地上的草藥。

    泥濘濺滿了對方的衣擺,草烏拿著他的斗笠和蓑衣,沒有穿,只是問:“為何?”

    對方頭也不回地答道:“你之前,用過晚膳,總會悄悄在窗前看我練劍,今日你沒來,又是大雨,我便猜測你是不是遇見山難了。”

    “不是這個……”草烏看著他被雨淋濕的烏發(fā)與白衣,手用力到幾乎青筋暴起,“你為何會來救我?”

    對方正好把最后一株草藥撿到了背簍里,一手提著背簍,一手便想來扶他:“因為我猜你有難。”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

    草烏怔怔地看著他,一時也沒察覺出對方居然把自己給扶了起來。

    對方把斗笠從他緊攥的雙手中解救出來,笑了一聲:“你拿著不戴做什么?”

    而后給草烏戴到了頭上。

    對方看了看這瓢潑的大雨,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神神秘秘地給草烏道:“雨太大了,我不認(rèn)識路。所以呢,為了我們能夠安全回去,我要破個戒,你不許告發(fā)我。”

    草烏抬抬眸,破戒?

    “不說話,那便是同意了?”對方同他對視一眼,雨幕中,火苗似乎跳進(jìn)了對方的眼眸中,一閃一閃地,格外明亮。

    話音剛落,草烏便看見對方一直舞著的長劍倏地自己升了空,劍光明亮,把每一根雨絲都照得一清二楚。雨勢磅礴,很快澆滅了火把。

    “小心一些。”對方輕聲提點了這么一句,轉(zhuǎn)而握著他的肩膀,一躍飛身上了劍。

    草烏呼吸一滯。

    對方踩著劍飛入空中,左右看了下,找到草烏的屋子后,方才拉著他去了飛了回去。

    “好了。”對方笑了一下。

    他飛得又高又快,卻意外得很平穩(wěn)。

    草烏再遲鈍也反應(yīng)過來了:“你是修士?”

    “是,”對方笑了一聲,額前發(fā)絲掉落一滴晶瑩的雨滴,“我派不許在外動用靈力,麻煩你幫我保密了。”

    那時草烏才知道,對方名叫沈扶玉。

    出于禮貌,草烏也給他說了自己的名字。

    “草烏?”沈扶玉似乎是有些驚訝,“這是株草藥的名字吧?”

    草烏應(yīng)了一聲,坐在板凳上,找出紅花油,給自己按壓扭傷的紅腫腳踝。

    見他沒事,沈扶玉這才拿著劍又走了出去。

    “你去做什么?”草烏下意識問。

    “練劍,”沈扶玉沒回頭,晃了晃手里的劍,“我今日的劍法還沒有練完。”

    草烏不知說什么,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入了雨幕中。

    次日,雨過天晴,拜昨夜那場雨所賜,草烏發(fā)起了高燒。

    沈扶玉站在他的窗口,從外往里看,問道:“需要我?guī)兔幔俊?br />
    草烏昏昏欲睡,不太想搭理他。

    迷迷糊糊中,他聽見瓦罐盆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芸欤堇飶浡鹨还呻y聞的草藥味。依草烏的經(jīng)驗,入嘴會更苦。

    “喝藥吧。”沈扶玉溫柔的聲音傳來。

    草烏頭疼欲裂,幾乎睜不開眼,那勺草藥就這么喂到了他的嘴邊。

    應(yīng)該是放到溫涼了。

    不燙嘴,卻更苦了。

    沒由來地,草烏想到了自己已經(jīng)逝去的爹娘。

    等到清醒的時候,草烏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鍋臺黑了一大片,他看向一旁的沈扶玉。

    沈扶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歉然:“……我不太會用。”

    草烏:“……”

    “罷了。”怎么說沈扶玉也是救了自己,草烏還不至于恩將仇報,生這點小事的氣。

    只是這砂鍋確實讓沈扶玉熬壞了底,看來對方是真的不太會控制火候。

    “我要下山去買個砂鍋。”草烏給沈扶玉道。

    沈扶玉坐在凳子上,聞言,歪了歪頭:“可以給我?guī)胩鹚畞韱幔俊?br />
    草烏本想說不行,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沈扶玉坐那兒歪頭直勾勾看著他的模樣很像一只乖巧的小貓,跟之前可靠溫柔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他默然,扭頭走了。

    沈扶玉也沒說想要什么糖水。草烏便隨意給他買了一碗,付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荷包里多了幾兩銀兩。

    這般神不知鬼不覺,不用想都是誰。

    草烏直接用多出來的銀兩付了錢,心安理得。

    他又去買了砂鍋。

    這會兒還不到正午,草烏本想趕緊回去,倏地聽見有人在議論沈扶玉。

    他腳步一停,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沈扶玉的來路一無所知。

    聽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沈扶玉是什么絕世天才,從無敗績,一時頭腦不清楚封了劍,眼下被人單挑了百場多,一次都沒勝過。

    有人惋惜,有人難過,還有人幸災(zāi)樂禍。

    草烏聽了個大概,提著東西離開了。

    只是他沒想到沈扶玉的名氣居然這般大,以至于他回山的路上一直能聽見有人在討論這件事。

    他聽了一路,到家之時,已是日暮山頭。

    沈扶玉還在練劍,這次,他一下又一下地重復(fù)相同的劍招時,草烏居然看出了幾分執(zhí)拗。

    他想起沈扶玉剛來那會兒的雨夜,沈扶玉躲在雨里悄悄哭泣的樣子。

    草烏打斷了他的練習(xí),道:“我回來了。”

    沈扶玉像是等了他很久,收劍后很快走到了他的身邊:“你回來啦。回來好慢。”

    “隨便買的。”草烏把糖水給他放在了桌子上。

    沈扶玉眼睛明亮,笑盈盈地看著他:“謝謝你啦。”

    他說完,拉開凳子坐了下去,一勺一勺地咬著糖水吃。姿態(tài)很優(yōu)雅,也可以說很乖巧。

    草烏想,看著弱柳扶風(fēng)的文弱書生模樣,居然有著戰(zhàn)無不勝的能力嗎?

    “你看我做什么?”沈扶玉失笑,把糖水往他那兒推了推,“你也要吃嗎?”

    “我不嗜甜。”草烏淡淡地拒絕了他。

    “好罷,”沈扶玉萬般可惜地把碗拉了回來,“那你明天還去集市嗎?”

    草烏反問他:“你想買什么?”

    沈扶玉想了想,道:“你以后做飯可以做兩人份的嗎?我也想吃。我不會做飯。”

    草烏:“……”

    沈扶玉補充道:“我不白吃,我給你錢。”

    草烏問:“你是修士,不是辟谷了嗎?”

    沈扶玉又吃了勺糖水,含糊不清地回復(fù)他:“辟谷也可以吃東西嘛。”

    草烏:“……”

    草烏覺得,自己家里真的像是進(jìn)了一只小野貓。

    草烏其實不太在意吃什么,有時懶了一日也不會吃飯,偏生沈扶玉一日三餐規(guī)律得很,無奈之下,只能草烏給他做。

    這樣想來,說是他是小野貓也不太準(zhǔn)確,應(yīng)該是一只走丟了的家養(yǎng)貓。

    還是富貴人家跑出來的那種,嬌弱金貴得很。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只家養(yǎng)貓脾氣好,無論做得好吃與否都會捧場,禮貌道謝、夸贊。

    沈扶玉也不吵他,吃過飯就去練劍。

    成日里一天到晚都在練劍,草烏就沒見沈扶玉有一時半會的停下來過,不休息嗎?就算是修士,也得休息的吧?

    草烏問他,沈扶玉給他指了指一旁的樹,道:“我歇在樹上。”

    草烏:“……”

    草烏:“……?”

    真成小貓了?

    沈扶玉以為他是好奇,還給他演示了一下,他把草烏拉到樹下,自己一躍坐到了粗壯的樹枝上。

    “看!”

    樹枝交錯,沈扶玉一矮身,倒真像是只探頭探腦的小貓。

    “我平日坐在這兒,”沈扶玉扶著樹干挪了挪身子,往粗壯的樹干上一靠,“貪睡的話,就這樣小憩一下。”

    明明是普通的事,他說起來眉眼帶笑,像是很開心。

    “摔下來怎么辦?”草烏無情地戳穿了他的開心。

    沈扶玉拍拍清月劍:“清月會接住我。”

    草烏:“……”

    草烏淡然地看了沈扶玉一眼,回屋了。

    次日,草烏買菜回來稍晚了一些,因為他帶了床新打的被褥來。

    沈扶玉站在窗口,好奇地探進(jìn)一顆腦袋:“是給我的嗎?”

    “不然呢?”草烏一邊鋪著地鋪,一邊反問道。

    他鋪好,才發(fā)現(xiàn)沈扶玉已經(jīng)沉默了許久,轉(zhuǎn)過頭,倒看見對方一言難盡的表情。

    草烏:“?”

    “我想鋪樹上。”沈扶玉猶豫著開口。

    草烏:“……”

    他微微擰眉:“沈扶玉,你是貓精嗎?”

    “什么?”沈扶玉沒懂他的意思,只是為難著解釋,“地上臟。”

    草烏的表情也變得一言難盡起來:“樹上就干凈了?”

    “比地上干凈,我就是嫌地上臟才去樹上的。”沈扶玉極力辯解。

    草烏面無表情地把地鋪重新卷起來:“樹上有鳥屎。”

    沈扶玉:“……”

    他噎了噎,漂亮的臉蛋上漸漸浮起一抹紅色來,難得聲音都大了些:“草烏!你怎么這樣說話?”

    沈扶玉生著悶氣去練劍了。

    草烏沒哄他,只是等一切都收拾好后,又下山了一趟,給他買了碗甜水,放在了桌子上。

    他一抬頭,就看見沈扶玉扒著窗沿往里看。

    草烏也看著他:“吃不吃?”

    沈扶玉翻身進(jìn)了屋子,走到了桌旁坐下。

    趁他吃甜水,草烏又去收拾他在外面晾曬的草藥了。

    許久,他聽見沈扶玉驚喜的喊聲:“草烏!”

    旋即屋門被打開,草烏背對著他,動作沒停,但知道沈扶玉是因為什么開心的,他不易察覺地勾了勾唇角。

    “草烏,”沈扶玉落到了他的面前,眼睛亮亮的,“你是把床讓給我了嗎?”

    草烏應(yīng)了一聲。

    沈扶玉有些不好意思:“那你怎么辦?”

    草烏說:“打地鋪。”

    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感動:“草烏……你真好。”

    草烏聽著他的聲音不對,撥弄好藥材,一看,果然,家養(yǎng)貓變小哭貓了。

    “哭什么,”草烏隨意地問了一聲,而后又問,“晌午想吃什么。”

    沈扶玉將眼淚擦去,露出一個笑容:“沒什么,我吃什么都好。”

    草烏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只是去做飯了。

    兩人就這么陰差陽錯又稀里糊涂地生活了兩年。

    他倆也不買什么,平日里開銷并不大,最大的開銷全在吃食上了,沈扶玉不愛下山,成天就琢磨他的劍法,托他的福,草烏的廚藝也是日益見長,已經(jīng)足以同山腳的廚子一決高下了。

    冬日最冷和夏日最熱的時候有沈扶玉的陣法撐著,四季如春,草烏第一次感受到人們口中的天才劍修。

    即便是在不擅長的陣法方面,沈扶玉的靈力居然可以覆蓋整座山。

    “沈扶玉。”夜晚的時候,草烏倏地開了口。

    正值春日,晚風(fēng)一吹,外面樹梢微動,樹葉沙沙作響,給安靜的夜晚添了幾分祥和的氣氛。

    “嗯?”沈扶玉應(yīng)了一聲。

    草烏不知想到了什么,緩緩開口:“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第115章 吾往矣·二

    “什么問題?”沈扶玉察覺到了他語氣中的認(rèn)真, 從床上撐起了上半身,也認(rèn)真地看著他。

    “你沒有怨過嗎?”草烏沒頭沒尾地問了這么一句。

    聞言,屋里一瞬間陷入了很久的安靜中。

    沈扶玉的身影融進(jìn)了黑暗中, 一片模糊, 顯然, 他聽懂了草烏問的是什么。

    草烏這兩年通過有意無意的打聽與各種傳入耳中的流言蜚語, 差不多已經(jīng)弄清了當(dāng)時的情況。沈扶玉倉促封劍, 實力大減,不知是誰頭鐵和他對決, 結(jié)果就這么挑飛了沈扶玉的劍, 于是一眾人圍著沈扶玉對決了三天三夜,沈扶玉就這么一連輸了百十場。

    昔日劍仙,一朝淪為旁人口中笑柄。

    “有人說,你是為了保護(hù)百姓才封劍的。”似乎是見沈扶玉遲遲不開口,草烏又添了這么一句。

    為了保護(hù)別人封劍,卻被人趁虛而入當(dāng)作名利的踏板,不怨嗎?

    沈扶玉沉吟了片刻, 倏地又躺回了床鋪, 他看著長長的屋梁,聲音平和又淡然。

    “愛我者為我落淚, 恨我者落井下石, 不過世人的愛恨之于我而言, 不過是過眼云煙而已。”

    這話說得……草烏從地鋪上坐起身,偏頭看向他。

    “這是無情道, ”沈扶玉也偏過了頭, 撐著腦袋看他,道, “懷大愛,卻無情。”

    所以無情道常出飛升的仙人。

    原來如此,草烏了然:“你修成了?”

    “沒有。”出乎意料地,沈扶玉回答得很干脆。

    草烏:“……”

    他疑惑地看著沈扶玉,不知沈扶玉究竟是想說什么。

    沈扶玉眨了眨眼睛,即便是在黑夜,他的眼睛也很明亮,他說:“因為那個下雨天我去救你了呀。”

    “這不算大愛嗎?”草烏平靜地問他。

    沈扶玉抿了下唇,淡笑著搖了搖頭。

    “不算。因為當(dāng)時我察覺到你有危險的時候,第一反應(yīng)不是去救你,而是擔(dān)心你,”沈扶玉說,“那會兒我以為你是啞巴,以為我交了一個脾氣古怪的好友。”

    畢竟他每次給草烏打招呼草烏都會看他一眼,沒事的時候還喜歡躲在門后或者窗戶后偷看他練劍。

    草烏:“……”

    “修無情道的人,心里是沒有特殊之人的,所有人對他們而言都是平等的。那天下雨,我一擔(dān)心你,我就知道我修不成了。”沈扶玉把手臂交疊在床沿,下巴墊在上面,改成趴著看他,他的黑發(fā)在床沿垂落下去,一晃一晃的。

    草烏靜靜地看著他,他也無聲地看著草烏。

    良久,還是草烏先收回了目光。

    沈扶玉以為他要睡了,于是也躺回了床上,閉上眼睛,準(zhǔn)備睡覺。

    他還沒有入夢,便聽見草烏淡淡地開了口:“我的爹娘都是郎中。”

    草烏不知道他睡沒睡,他猜測沈扶玉沒睡,因為沈扶玉睡著的呼吸聲不是這樣的。

    “那會兒我家在京城開了個藥肆,”草烏緩緩地說著,“前些年,起義軍戰(zhàn)亂得緊,再加上連年大旱,我爹我娘偶爾會行義醫(yī),或者施粥。”

    “有一次,一個從外面逃難來的災(zāi)民求他們救救他的兒子。我爹我娘看了,發(fā)現(xiàn)對方整條手臂都被斬斷了,不知他們是從哪里跑來的,這個人已經(jīng)卒昏了。再加上常年饑餓,對方的身體狀況本身就很差。”

    “能醒來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是對方一直聲淚俱下地哀求我爹娘,不住地磕頭,只求一試。我爹娘一時心軟,便答應(yīng)了。”

    說到這兒,草烏停了很久,他看著漆黑的屋里,恍惚間總感覺又回到了那天叫他此生難以忘記的一幕。

    “我爹娘努力了一天一夜,還是無力回天。那小孩就這么漸漸沒了氣息。”

    “至此,我爹娘甚至想著給他家些許銀兩,安頓一下也好。不曾想對方倏地發(fā)了瘋,一邊叫喊著‘你們不是名醫(yī)嗎為什么治不好’,一邊抽出了刀,將我爹娘全部殺死。”

    “偌大的藥肆只剩了我一人,平常接受我爹娘布施與治療的人,沖入藥鋪,大肆搶劫。”

    草烏說著說著,又平靜了下來,他問沈扶玉:“沈扶玉,你說,這能不怨嗎?”

    沈扶玉沒有回答他,也是過了一會兒,沈扶玉說:“草烏,睡吧。”

    草烏知道這件事問沈扶玉要個答案也是為難他,他偏過了頭,眼淚落入枕頭間,過去的好多年間他都是這般落淚入睡的。

    一覺醒來,他倆就好像什么都沒有說過般平靜。

    草烏照舊倒騰他的草藥、下山采購、做飯洗衣,沈扶玉還是一如既往地練著他的劍法。

    那次草烏看了眼他的劍法,沈扶玉以為他是好奇,便主動給他道:“我之前靈力很強,劍氣也是依托靈力,由此,當(dāng)時很多人都挨不過我一劍。然后兩年前我就在想,若是不靠靈力,只靠我的劍氣呢?若是我的敵人和對手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呢?”

    草烏見他想分享他的劍招,便順著他問:“所以你站在水里練劍是?”

    “你看。”沈扶玉抽出清月劍,一躍而起,劍尖點在水面上,震起無數(shù)水滴。

    沈扶玉的劍招很快,幾道身影間,清月劍上就沾滿了無數(shù)水滴,滴滴分明。

    水波蕩漾。

    沈扶玉可惜地看著水面:“還是沒法全部接住。”

    草烏懂他的意思了,有些震驚:“你要把震起來的水滴全部接住?”

    “是,”沈扶玉坦坦蕩蕩地承認(rèn),“而且它們震起來是什么樣子,我接住的時候就是什么樣子。”

    這怎么可能……

    草烏啞然,卻沒說什么打擊他的話,他想,怪不得沈扶玉練了兩年還沒成功呢。

    日子就這么一晃又過去了幾個月。

    又到一年的秋末,這回他倆當(dāng)真是認(rèn)識了足足兩年了。

    草屋給沈扶玉帶了一碗甜水,回來的時候沈扶玉正抱劍站在門口等他,看見草烏,沈扶玉咧嘴一笑:“草烏,你要不要去看我跟別人的對決啊?”

    草烏一愣,還以為是又有人來趁人之危,想踩著沈扶玉去拿名號。但看沈扶玉的表情又不像。

    草烏點了點頭,出于好心,他道:“那些人趁你之危落井下石,妄圖踩著你來揚名立萬,本就是投機取巧之人,你也不用太過于放在心上。”

    聞言,沈扶玉一笑:“那我就當(dāng)你是去答應(yīng)陪我去了?”

    草烏沒說話,算是同意了。

    沈扶玉帶著他御劍飛行,草烏第一次經(jīng)歷這個,下意識攥緊了沈扶玉的衣襟,怕掉下來。他比沈扶玉還高些,這樣一來,他就看見沈扶玉烏黑的發(fā)頂,以及發(fā)旋。

    連頭發(fā)絲都好看。

    草烏沒由來想,這般天之驕子,被人圍著叫嚷著對決時,肯定難過了吧。

    事態(tài)比草烏想得還要糟糕。

    沈扶玉落地的地方是個演武場,他們?nèi)サ臅r候已經(jīng)人滿為患。

    “這……”草烏下意識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踩著清月劍不緊不慢地落了下去。

    人群一看見他,頓時躁動了起來:“沈扶玉!”

    “真是沈扶玉啊!”

    “沈扶玉,你居然還敢挑戰(zhàn)我們?”

    “好罷,這次一定要你輸?shù)眯姆诜 ?br />
    “哈哈哈,沈仙君,你想先從誰開始啊?”

    人聲嘈雜,草烏只零星地聽清楚了這幾句。很糟糕,但是又有些不一樣,他看著沈扶玉,又愣又懵。

    沈扶玉只是把他送去了一個視野開闊的安全地方,道:“我比完,就來找你,你千萬別亂跑。”

    “你!”草烏一句話沒說完,沈扶玉就御劍飛去了演武場的最中央。

    “一起來吧,”沈扶玉拿著清月劍,陽光落在劍尖上,刺眼的光一一指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你們一起上。”

    聞言,人群先是安靜了一下,旋即爆發(fā)出巨大的嘲弄聲:“沈扶玉,你瘋了不成?”

    “笑死啦,沈仙君,你是不是忘記了,你可是封劍了?”

    “沈扶玉,你可是我們在場每一個人的手下敗將,還一起上……”

    “口出狂言!”

    面對如此聲音,沈扶玉絲毫不慌,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們:“怎么,你們不敢?”

    “你都敢,我們?nèi)绾尾桓遥俊?br />
    “就是啊,只怕你到時候千萬不要求饒才是!”

    沈扶玉勾起一抹笑容:“那好,開始吧。”

    難得地,草烏也有些許緊張,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這百十個人一擁而上,陣法、長劍、刀……各種各樣的法器紛紛朝向了站在中間的沈扶玉,

    而沈扶玉只是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足尖一點,飛身去了最上空,清月劍在他手里轉(zhuǎn)了一圈,旋即爆發(fā)出刺眼的雪白劍光,劍風(fēng)凌冽,直直把他們?nèi)慷ㄔ诹嗽亍?br />
    這群人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面上漸漸浮上一層驚恐之意。

    清月劍的劍息不如絳月劍那般有排山倒海之勢,但是足夠仔細(xì),劍光籠罩范圍內(nèi),密密麻麻,一個也不落,許多人的法器盡數(shù)被沈扶玉的劍息震成齏粉,修為稍差的,已然吐了一口血。

    沈扶玉站在空中,陽光刺目,叫底下的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見翻飛不止的衣擺。

    “即使封了劍,你們,照樣不敵我一劍。”沈扶玉一字一頓地開了口。

    封劍兩年后,沈扶玉以新的劍法,一打一百六十二,再次奪回修真界第一劍修的名號。

    至此,人們印象中的紅衣漸漸被白衣取代,但依舊憧憬畏懼他。

    “你……”回去之后,草烏還是很難形容看見沈扶玉那一劍的感覺,太震撼。

    沈扶玉從山下的集市上帶回了兩碗糖水,還有一些別的糕點,他放在桌子上,就看見草烏表情復(fù)雜地看著自己。

    “怎么了?”

    草烏頓了頓,問:“這兩年,你一直在練這個,是不是就是為了今日復(fù)仇?”

    他很難想象,沈扶玉看起來沒什么煩惱憂愁,皺眉次數(shù)最多的是因為糖水撒了,心里居然這般……

    “復(fù)仇?”沈扶玉像是聽見了奇怪的事情一般,他笑笑,“不值得。”

    草烏一頓。

    “你也說過,他們不過是一群落井下石、投機取巧之輩,”沈扶玉舀了勺糖水塞嘴里,隨口道,“我從來不覺得我會輸給這種人。”

    “那你今日的所作所為是為了……”

    “我不仇恨他們,但我也有羞恥心啊,”沈扶玉聲音平和,“身為一名劍修,被一百六十二個人圍著,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對打,被挑飛劍八十四次,被打下臺八十八次,太丟人。”

    “本來我就是想研究適合清月劍的劍法,正好拿他們試一試,”沈扶玉轉(zhuǎn)而有些驚喜地看著手里的糖水,“今天的綠豆沙好甜,草烏,你嘗嘗!”

    草烏看著沈扶玉,對方的眼睛依舊是亮亮的,一起生活兩年,草烏自認(rèn)為很了解沈扶玉,但沈扶玉總會猝不及防給他露出一些額外的、他未曾見過的模樣。他一開始覺得沈扶玉是個善良沉穩(wěn)的人,后來發(fā)現(xiàn)對方有些說不出的挑剔嬌氣,尤其是在講究干凈上,挑剔得不行,一天就要洗一次衣服。而今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識到沈扶玉是一名劍修,一名天才劍修。

    未封劍時一騎絕塵,封劍后依舊可以一劍定勝負(fù)。

    溫柔又堅韌,隨和又驕矜。

    沈扶玉是個和他的名字一般美好的人。

    沈扶玉一挑百人的事情很快便傳遍了整個修真界,人界也鬧得沸沸揚揚的,草烏再去買菜時,酒樓的說書先生便開始眉飛色舞地講起沈扶玉的事情。

    講他六歲拜入清霄派,講他降伏妖主鳳凰,講他一人屠蛟,講他以一敵百。

    兩年前被圍攻的經(jīng)歷都成了臥薪嘗膽,人們愛他意氣風(fēng)發(fā),愛他除暴安良,愛他溫文爾雅,愛他眉眼如畫。

    一時之間,沈扶玉又成了風(fēng)光無限的沈仙君。

    他變得忙碌起來,不再是每日只站在泉水旁練劍,草烏搬回了床上,準(zhǔn)備的飯量也變成了一個人,因為沈扶玉不再常來了。

    草烏的生活又變回了平淡,他沒什么太大的心情起伏,沈扶玉一直不走才是奇怪的。

    只是偶爾,草烏在集市買完甜水回來后看見空蕩蕩的屋子還是難免會愣一下,后知后覺沈扶玉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

    過了幾個月,沈扶玉又跑來了。

    “草烏,”沈扶玉明顯有些匆忙,神情和語氣都很嚴(yán)肅,“你先離開這兒。”

    草烏不緊不慢地扇著火,熬著粥,問:“為何?”

    “我這些天帶隊一場外門弟子試煉,在你隔壁山上,”沈扶玉說話有些急,但依舊有條有理地,“本來是找尋一些魔物魔獸,但是山上倏地多了一條毒蛇,很厲害的毒,外門弟子好幾個因此喪生,命懸一線的也不在少數(shù)。”

    “你先離開這兒,等安全了,我再給你說。”

    草烏扇風(fēng)的手一頓,反問道:“毒蛇?”

    “是。”那毒蛇太毒,沈扶玉根本靠近不了它,連斬殺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撐著結(jié)界叫它不要靠近別人。

    旋即草烏又不緊不慢地扇著風(fēng):“你不知道,這邊好用巫蠱。這條毒蛇這般毒,要么是蠱術(shù)師放出來的,要么此蛇已經(jīng)毒到蠱術(shù)師也壓不住。”

    沈扶玉一愣:“你知道?”

    草烏應(yīng)了一聲。

    沈扶玉又問:“那你可知有無解毒之法?”

    草烏看著爐子里的火,扇風(fēng)的手漸漸停了下來,許久,他緩緩開了口:“若是前者,找蠱術(shù)師解開即可。若是后者……要找比它更毒的。”

    沈扶玉擰了擰眉:“更毒的?”

    “毒人,”草烏言簡意賅,“也可以說是毒王。”

    沈扶玉問:“他在何處?”

    “死了,”草烏不再扇風(fēng),轉(zhuǎn)頭平靜地看向沈扶玉,“我娘是毒王。”

    第116章 吾往矣·三

    沈扶玉臉上閃過一分歉然:“抱歉。”

    “無事。”草烏并不是很介意。

    出于安全考慮, 沈扶玉還是把草烏送下了山下,他把草烏安置在一處客棧,這才離去。

    沈扶玉翻身而下, 一旁的百姓已經(jīng)認(rèn)出了他, 哭喊著跑來:“沈仙君!救命啊, 沈仙君!”

    這一喊, 引得旁人也跟著喊了起來:“沈仙君!救救我們吧, 沈仙君!”

    人群圍得厲害,沈扶玉一時走動不開, 只好停了下來。

    他們把沈扶玉圍在中間, 哭得喘不過氣,更有甚者,直接對著沈扶玉跪了下去,不住地磕頭,請求他救他們一命。

    “沈仙君,救救我們吧,那究竟是什么毒啊?”

    “沈仙君, 我家漢子不能就這么死了啊!”

    “沈仙君, 我兒才三歲啊!”

    他們嘈雜得厲害,沈扶玉耐心地勸導(dǎo)著他們:“我知道, 我一定會尋來解毒之法, 處理好這個問題, 好嗎?”

    草烏站在客棧二樓的窗口,無聲地看著這一幕, 扶著窗沿的手漸漸攥了起來。

    恍惚之間, 他好像又看見那個雨夜,那個抱著兒子的男子一下又一下地磕著頭, 乞求他的父母救他兒子一命。

    沈扶玉不是神仙,即便他再厲害,也沒辦法解那個毒,為何要如此勉強他?

    他父母都說了恢復(f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為何要將這種錯誤怪罪到他父母身上?

    草烏指尖一疼,才發(fā)現(xiàn)是用力過度,把指尖磨破了。

    看來這毒確實厲害,已經(jīng)蔓延到了這里。

    沈扶玉不知怎么勸說的他們,再次把他們哄回了屋子里。

    “沈扶玉,”草烏走下去,“我跟你去罷。”

    沈扶玉擰了擰眉:“你胡鬧什么?”

    “我懂毒。”草烏氣定神閑地說了這么一句,他看著沈扶玉的眼睛,似乎料定對方會答應(yīng)自己。

    沈扶玉:“……”

    這個理由,他確實沒辦法拒絕草烏。

    “好罷,我會保證你的安全的。”沈扶玉認(rèn)真地說了這么一句。

    草烏不置可否,其實都可以,再者,他其實并沒有那么想活著。

    沈扶玉先帶著草烏去了隔壁山上,樹很多,樹冠茂密,那蛇不知所蹤,興許就纏在某根樹枝上陰毒地注視著他們。

    結(jié)界內(nèi),許多清霄派的弟子們虛弱地躺著,氣若游絲,嘴唇烏紫。

    草烏想去看一下,沈扶玉卻率先握住了他的手腕:“毒性很強。”

    “我知道,”草烏淡然道,“我只是看一下。”

    沈扶玉和他無聲對望一眼,緩緩放開了手,但還是跟在他旁邊,怕他出什么危險。

    “師兄,這是……”一旁的外門弟子猶豫地看了眼草烏,疑惑地發(fā)問。

    沈扶玉道:“是我的一位朋友。”

    這外門弟子便沒再說話,雖然對方只是一介凡人,但既是大師兄的朋友,想來也是深藏不露的吧。

    草烏抽出一根銀針來,在距離對方不到幾里的地方試探了一下,銀針的顏色漸漸變黑。

    “很毒,”草烏把銀針收起來,得出了結(jié)論,“估計是條蠱術(shù)師壓不住的蛇。”

    沈扶玉擰了擰眉,問:“那要如何解?”

    “準(zhǔn)備后事。”草烏淡淡道。

    沈扶玉:“……”

    “沒有騙你,”草烏看著沈扶玉的眼睛,認(rèn)真地開口,“這蛇毒得很,除了毒王能殺,其余的殺不死,也解不開。”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又凝重了幾分。

    草烏想看看他怎么回答,倏地后背一陣發(fā)涼,他朝旁邊看去,正好對上一對金黃色的豎瞳。

    草烏一下子僵在原地,他最怕蛇。

    “草烏!”

    沈扶玉比他反應(yīng)還快,那蛇出來攻擊他時,沈扶玉提劍一斬,被蛇靈巧地躲過。

    “嘶。”沈扶玉忙收回手,但遲了一步,那蛇已經(jīng)咬在了他的手背上。

    幾乎是一瞬間,沈扶玉雪白的手背瞬時變得烏紫一片。

    “你。”草烏怔愣住了。

    “大師兄!”外門的弟子驚呼一聲,就要圍上來關(guān)心他。

    “離我遠(yuǎn)點!”沈扶玉喝了一聲,臉色更蒼白了,他嘴唇哆嗦,嘴角溢出黑血。

    草烏反應(yīng)了過來,連忙點中了沈扶玉的幾個穴位。

    沈扶玉渾身發(fā)軟,眼見著就要跪地上,被草烏抱在了懷里。

    外門弟子紅了眼,各種陣法靈符靈器打過去,一時把那蛇不甘不愿地轟走了。

    “你們……”沈扶玉睫毛顫了顫,只能睜開一半的眼眸,他嘴角黑血止不住,臉色蒼白得宛如數(shù)九寒天堆積的雪,“沖動……防身之物全都交出去,一會兒如何是好。”

    他虛弱得緊,說一句話便要喘好久,聲音輕輕的,幾乎要聽不見。

    他躺在地上,草烏半蹲著,叫他上半身靠在自己懷里。

    “草……烏……”沈扶玉費勁地睜開眼,想跟他說什么,“你別怕……”

    見此狀,外門弟子一個一個地流起了眼淚:“大師兄你不要這樣,師兄你振作一下,我們回去找?guī)熥稹?br />
    沈扶玉想笑笑,安慰他們,但是他實在沒有力氣,他已經(jīng)去尋過師尊了,師尊也沒有法子,這才批了那么多法器和靈符。

    “沈扶玉。”草烏握著沈扶玉的手。

    “你……”沈扶玉被口腔里的血嗆到,輕輕咳了幾聲,他想安慰安慰草烏,又實在難以說話,“我把你衣服弄臟了……”

    他下一句話想說,我給你洗衣服吧。

    你給我做過那么多次飯,這次還因為我被卷入進(jìn)來,把你的衣服弄臟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草烏用指腹輕輕擦去沈扶玉嘴角的黑血,問:“沈扶玉,你相信善惡有報嗎?”

    沈扶玉覺得草烏又困在他爹娘慘死的困境中了,于是輕輕點了點頭。

    “那好,你答應(yīng)我,”草烏目光依舊淡然,手卻是緊緊攥緊了沈扶玉的手,“你要證明給我看——善有善報。”

    沈扶玉勉強聽懂了他的意思,只是他已經(jīng)瀕死,實在不知要如何證明給草烏看,但他還是點了點頭。如果這樣能讓草烏解脫的話……

    草烏靜靜地看了他一眼,他深吸了一口氣,從衣袖中拿出幾根銀針,他將沈扶玉翻過身,平放在地上,褪下他的衣服,看向一旁的外門弟子,道:“點火。”

    外門弟子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指尖一撮,就給他點了一抹火光。

    那毒素蔓延得很快,這一小會兒的時間,沈扶玉的整片后背已經(jīng)烏紫了。

    草烏把銀針在火光上細(xì)細(xì)烤過,旋即一根又一根地扎在沈扶玉背部的穴位上。

    烏紫很快消退了不少,但還是很嚴(yán)重。

    尤其是在沈扶玉雪白的后背上,烏紫烏紫的一片,尤為觸目驚心。

    外門弟子看愣了:“你……”

    草烏站起身,道:“回清霄派,我有辦法救他。”

    從草烏方才的動作中就能看出他并不是無的放矢,外門弟子一抹淚,也來不及傷心難過了,只期望趕緊救大師兄。

    他們帶著草烏和沈扶玉回了清霄派。

    知塵站在派門前,看見來人,他先看見了沈扶玉:“扶玉?”

    “師尊!”外門弟子看見他就像是看見了主心骨一樣,一個接一個地開始哭了起來。

    知塵卻是看向了一旁的草烏。

    “這是外門選內(nèi)門的考核測試吧。”草烏雖是詢問,但語氣卻是篤定。

    知塵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眼中帶了幾分欣賞:“正是。”

    “我要做你們內(nèi)門弟子,”草烏平淡道,“我要做沈扶玉的師弟。”

    知塵撫了撫自己白花花的長胡子:“這般肯定,看來你篤定自己有過人之處。”

    草烏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很快就有了。”

    “冷靜自持,勇氣可嘉,”知塵像是明白了什么,“那你試試吧。”

    草烏對他行過禮。

    草烏又回到了他的山上,有知塵給的陣法,他回去得很快。

    他緩緩打量過這片生活了很久很久的小茅草屋,這才斂下眼中的一切情緒,緩緩走了進(jìn)去。

    他碰了碰一旁藥柜的幾個格子,一陣咯噔咯噔的聲響過后,整個藥柜緩緩朝一邊移了過去。

    原本藥柜下方出現(xiàn)了一方暗道,樓梯一直綿延進(jìn)漆黑的深處。

    草烏取了燈籠,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暗道下面還有一扇門,他站在門口,深呼吸了很久,才緩緩?fù)崎_。

    屋里一陣嘶嘶聲。

    燈籠的光亮照起,嘶嘶聲似乎更大了些。

    草烏抬了抬燈籠,正對門的墻上,掛著一個大牌匾,寫著“懸壺濟(jì)世”四字,一旁還有“神醫(yī)草氏”等等數(shù)不盡的小牌匾。

    這些都是他爹娘獲得的,懸壺濟(jì)世的牌匾甚至是御上欽賜。

    最中間卻是一個深坑,深坑旁,是一些數(shù)不盡的竹籠。

    草烏將門關(guān)好,從一旁的柜子處拿出幾瓶小巧的雪白陶瓷罐來,拔開塞子,每一罐里面都裝滿了圓滾滾的藥丸。

    草烏深吸了一口氣,一步一步走近了一旁的籠子里。

    幼時爹娘的話似乎又在耳旁響起。

    “醫(yī)者,懷仁心,便是渡人不渡己,也無妨。”

    “醫(yī)術(shù),也可能會被人用來做壞事;毒人,也未嘗不是好人。”

    草烏站在緩緩蹲下了身子,他想到方才在清霄派看見的那個巨石,上面刻著“敢為天下先”。

    一瞬間,他的心頭倏地像是有什么在回應(yīng),以至于生出了無限的勇氣。

    他把竹籠推進(jìn)深坑中,竹籠的蓋子被震開,里面沙沙地爬出幾條毒蛇來。

    草烏含了一顆解毒丸進(jìn)去,看著下方毒蛇爬行,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其實他瞞了沈扶玉一件事。

    他娘確實是毒人,也確實是被人殺了不假。

    但是……他知道毒人的制作辦法。

    他有辦法,把自己煉成毒,甚至是……毒王。

    “毒人,就是要比一切都毒,”阿娘說,“一開始可以有解毒丸撐過,但是到最后,你要擺脫解毒丸,要你的身體適應(yīng)毒性、甚至是高過毒性,跟養(yǎng)蠱有異曲同工之處。”

    “在此期間,你要有一個絕對的、不能倒的信念。”

    草烏咬了咬牙,把咬在自己腿上的毒蛇扯開,毒素叫他的心臟跳得很快,近乎要昏厥過去。

    但是——

    草烏又推翻了一個竹籠,各式各樣的蛇游走了進(jìn)來。

    但是!

    草烏攥緊了手,他還要回去救沈扶玉。

    沈扶玉答應(yīng)他的,要給他看一個、和他父母不一樣的結(jié)局。

    草烏怕蛇,從小就怕,他感受著數(shù)不盡的毒蛇在自己身上爬行,冰冷的鱗片、尖銳的毒牙、粘稠的□□……

    草烏緊緊攥著陶瓷罐,恐懼與疼痛叫他不斷地使勁,直直握碎了陶瓷罐,碎片劃破了他的皮膚,鮮血叫毒蛇愈發(fā)興奮。

    草烏眼前一片昏花,他想,我不能死,我不能被毒死。

    我還要回去救沈扶玉。

    毒素入心時,汗如雨下,恍惚間竟如那年暴雨天,沈扶玉抱著一個火把朝他跑來。

    草烏下意識沖幻覺伸出了手臂,他咬緊了后槽牙,又反應(yīng)過來,一把扯開圍在自己脖頸處的毒蛇,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猩紅的雙眼一寸一寸看過腳下還在爬來爬去的毒蛇,對他們的恐懼漸漸消失。

    他想,我絕對、絕對、絕對不能死——

    我要回去救沈扶玉。

    就像當(dāng)年他救了我一樣。

    我要讓他有一個和我爹娘不一樣的結(jié)局,他答應(yīng)我的,我答應(yīng)他了!

    我要回去救沈扶玉!

    草烏猛地把最后一個竹籠踢翻,可是里面的毒蛇卻沒敢爬出來。

    再一看,坑里的毒蛇也不敢動了,它們發(fā)著抖,一點一點地往草烏身邊遠(yuǎn)處挪去。

    草烏彎下腰,從地上拽起一條毒蛇,將自己的血液喂入他的嘴中,毒蛇抖動了幾下,漸漸沒了生息。

    草烏把它的尸體隨意丟在地上,把自己的血滴在地上,陰冷地看過腳下的每一條毒蛇。

    良久,那些毒蛇一條一條地爬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舔過他的血。

    沒有一條敢不聽命。

    地下暗室的毒蛇很快便全部死干凈了。

    草烏最后看了一眼“懸壺濟(jì)世”的牌匾,緩慢走了出去。

    他所到之處,樹木、花草盡數(shù)枯死,毒氣四溢。

    草烏從陣法中重新回了清霄派。

    三日不見,他的氣勢愈發(fā)冷冽,一時間也沒有人趕上前去。

    “等等!”有些大膽地想去攙扶他,但被另一個眼見的攔住了,示意他看草烏腳下的靈草。

    原本還好好的靈草已經(jīng)枯死。

    “這是……”幾個弟子目瞪口呆,又心底生寒。

    知塵倒是了然了:“毒王。”

    草烏給他一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張藥方,又劃破了手指,滴入了一個小藥瓶中,一并遞給了知塵:“按這個熬藥,再加入我的血,可以解毒。”

    他說完,并沒有回答別的什么,又重新回了自己的屋子。

    院子中間,正盤著一條巨大的毒蛇,見他出來,眼里閃動著貪婪的光,不動聲色地舔了舔信子。

    很明顯,這條毒蛇是被草烏的毒吸引來的。

    是咬傷沈扶玉的那條毒蛇。

    草烏一步一步走近了它,它也虎視眈眈地盯著草烏。

    那就看看誰能毒過誰吧。

    第117章 共此舟

    與毒蛇纏斗的過程草烏并不想多做回憶, 他最后勉強收服了這條毒蛇,他踉踉蹌蹌回到清霄派的時候,沈扶玉和其他的外門弟子都醒了。

    “草烏!”

    看見他, 沈扶玉便想來接他。

    草烏還不能控制自己身上的毒, 站在遠(yuǎn)處, 沒讓他靠過來。

    他看見沈扶玉的眼睛紅了, 看著要哭了。

    草烏想到剛見沈扶玉時對方躲在雨里哭泣的樣子, 當(dāng)時那般委屈時,也是這樣紅的眼睛嗎?

    草烏想跟沈扶玉說話, 但他體內(nèi)的毒素已然浸透到每一滴血液里, 叫他的行動和說話都變得異常緩慢。

    見沈扶玉醒來,草烏只覺得撐著自己的那口氣終于吐了出來,他嘔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草烏!”沈扶玉一驚,著急忙慌地跑了過來。

    草烏躺在地上,給他說了第一句話:“不要緊……”

    沈扶玉眼眶紅得緊,水霧蒙上去更顯得晶瑩剔透:“都是我的錯。”

    草烏想說, 不是他的錯, 但是他開口太慢了,說不了。

    其實他最想說的是, 沈扶玉, 你別哭。

    不知道是想說給十八歲雨里的沈扶玉聽, 還是眼下二十歲的沈扶玉聽。

    這會兒,人群中突然鉆出來一個臟兮兮的人影:“我能試試嗎?”

    這人不知給草烏和沈扶玉施了個什么陣法, 能讓他倆神識相通, 方便交流。這人臨時取了個名字,叫心有靈犀。

    為了遏制草烏身上的毒, 他封了自己的穴道,那條毒蛇也因此失去了力量,化作他手腕上一個銀蛇手鐲。

    這場沈扶玉帶隊的試煉由此結(jié)束,草烏半道成了內(nèi)門三弟子,雪煙則是堂堂正正第一名成了第四名弟子。

    知塵等人給草烏批了藥草峰,耐心地教他引氣入體。

    草烏身上的毒素太厲害,以至于一開始,他一個時辰才能回給別人一句話。

    那毒很厲害,沈扶玉感染的第一年變得很虛弱,他身形消瘦了很多,不愛吃飯,走上幾步都要喘好久的氣,有時一覺能睡很久。偶爾清醒時,也懨懨的,說話輕輕的,或者就干脆不說話了。

    有時外門弟子同他說著說著話,倏地得不到回應(yīng),驚地忙一回頭,才看見沈扶玉不知何時靠著椅背壑眼睡了過去。

    他連說話都覺得很累。

    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沈扶玉總是受傷,受了傷,就立刻來找草烏包扎傷口。

    無聊的時候沈扶玉就給他說話,也不介意他回得慢,沈扶玉說一句,總是等他回了話,這才說下一句。

    倆病秧子說話一個比一個慢。

    沈扶玉覺得好笑,笑了沒幾聲,就開始咳嗽。

    時間一久,草烏就反應(yīng)過來——誰能傷得了纖阿劍仙呢?

    “你不用自己弄傷自己再來找我包扎。”草烏醞釀了很久,掐著沈扶玉進(jìn)來的點,在他剛進(jìn)門,就給他說了。

    沈扶玉先是一愣,一點也沒有被抓包的尷尬,反倒是一笑:“好罷。”

    沈扶玉被他戳穿,干脆就不掩飾了,天天跑來他這兒,跟他說話。不說話的時候,沈扶玉就霸占他的床睡覺。

    草烏平靜地想,就是一只被慣壞的家養(yǎng)貓。

    也不知是不是沈扶玉常來找他說話,草烏說話和行動倒真快了些。

    沈扶玉也漸漸好了起來……

    如此種種,歷歷在目。

    所以上一世,要草烏怎么接受沈扶玉的死亡呢?要他怎么釋懷那些間接導(dǎo)致沈扶玉死亡的、惡毒的流言蜚語呢?

    “草烏……”沈扶玉啞然,垂了垂眸,“我并不知。”

    他不知道草烏的道心是他,他以為草烏當(dāng)時結(jié)了道心,是因為已經(jīng)原諒了當(dāng)時他父母的事情。

    草烏沒有回答。

    沈扶玉抬起頭,才發(fā)覺草烏已經(jīng)無聲落了好多的眼淚。

    “師兄,你為蒼生而死,為危樓而死,所有人都不敢傷他們,怕讓你的死亡成了枉死,”草烏閉了閉眸,呼吸亂得很,“可是我好恨。”

    他恨沈扶玉對蕓蕓百姓萬般好他們還是在咄咄逼人。

    他恨危樓許諾得千般好還是沒能保護(hù)好沈扶玉。

    他恨沈扶玉騙了他,恨沈扶玉忘了當(dāng)年的承諾。

    所以他給井里投了毒,殺了無數(shù)魔族,他本想連危樓一并毒死,可是在看見靈臺上沈扶玉的尸身,絕望大過了他的恨意,他的道心碎裂成無數(shù)片,一夜白頭,最終,他回了那座山上,一躍而下。

    其實從他父母枉死那年他就想這么跳下去了。

    遲了百余年。

    “可是我回來了,”沈扶玉輕聲道,“大家把我拉回來了。”

    “上一世的死亡不是終點,有你們,就已經(jīng)是善報了。”

    沈扶玉抽出手帕擦去草烏的淚水,道:“草烏,你有精湛的醫(yī)術(shù),更有萬毒之身,朝前看吧。”

    不要再困在過往了,不要再把救贖的希望押在別人身上了。

    草烏反手握住沈扶玉的手腕,他的眼中隱約有幾分偏執(zhí)在:“師兄,若我偏不呢?”

    沈扶玉頓了頓,無奈道:“那就不啊。”

    草烏抬著眸看他。

    沈扶玉笑笑:“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我們?”

    “是的,我,你,”沈扶玉指了指自己,草烏,又指向一旁的樹后,“還有偷聽的那幾個。”

    草烏下意識看過去。

    樹:“……”

    巨大的樹后,冒豆子似的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出來。

    草烏:“……”

    雪煙尷尬地擺了擺手:“三師兄,大師兄。”

    祝君安比較平靜,但是臉也有點紅:“三師兄,大師兄。”

    云錦書尷尬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欲哭無淚:“大師兄,給點面子嘛。”

    沈千水倒是開心:“三師兄,哥哥說得對呀,我們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池程余直接沖過去抱住沈扶玉的腰哭喊:“虧我這么多次都記得帶著你!你也跟我搶大師兄!”

    溫沨予溫和地笑笑:“三師兄,大師兄已經(jīng)回來啦。”

    草烏怔然地看著他們。

    沈扶玉輕飄飄道:“樹上的呢?”

    姜應(yīng)卻是直接出現(xiàn)在了他的身后:“好敏銳呀,公主。”

    沈扶玉:“……”

    “你是猜到了樹上有我,還是有鳳凰,還是有危樓?”姜應(yīng)笑盈盈地問。

    危樓:“……”

    鳳凰:“……”

    鳳凰咬牙切齒:“太賤了,孤遲早抽死他。”

    危樓深有同感。

    兩個人也尷尬地從樹上現(xiàn)了身。

    草烏看看他們,又抬頭看看沈扶玉。

    “啊!”沈千水驚呼一聲,“那這樣的話,當(dāng)時那場內(nèi)門弟子試煉是哥哥帶隊,四師姐和五師姐爭第一,然后哥哥被咬傷,三師兄來救哥哥,七師兄給哥哥和三師兄畫陣法的時候正好撞到了我!”

    “好巧。”雪煙感慨一聲。

    “還有,”姜應(yīng)不緊不慢地扇著扇著,氣定神閑道,“那條毒蛇的消息是我放給師尊的。”

    那毒蛇太毒,姜應(yīng)收到消息的時候便料想到它會禍及百姓,于是倉促報給了師尊。可惜還是遲了一步,沈扶玉帶隊時已經(jīng)遇見了那條毒蛇。

    “真巧啊。”云錦書也唏噓感慨,他當(dāng)時只是認(rèn)出來那個白衣師兄是當(dāng)時救自己的人才去幫忙的。

    “這一世同上一世已經(jīng)有很多不一樣了,”沈扶玉握緊了草烏的手,認(rèn)真開口,“定然不會是上一世的結(jié)局。”

    草烏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須臾,他淡淡扯了個笑容:“好罷。我相信師兄。”

    沈扶玉笑笑,一抬頭,倒發(fā)覺危樓在看自己。

    沈扶玉:“?”

    他順著危樓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自己和草烏緊握的手。

    沈扶玉:“……”

    又亂吃味。

    危樓委屈得不行。

    不知是不是受到前世記憶的影響,沈扶玉再看危樓委屈的表情,一方覺得他無故吃味好笑,一方又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心酸感。他抽回了手,無奈地看著他。

    危樓嘴角忍不住地?fù)P起。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沈扶玉心里有很多人,他也是主母般的存在!

    沈扶玉正想說什么,頭頂倏地壓下來一大片黑色的陰影來。

    “沈扶玉!”蛟龍貪婪又憤怒地看著他,“你居然實力大減,當(dāng)真是天不負(fù)我!”

    危樓下意識把沈扶玉護(hù)在了身后。

    “失去一半實力居然還敢私闖我的秘境,”蛟龍一個一個看過他們,“那今日便一同葬在此處吧!”

    鳳凰一瞬間化作原型于沈扶玉身前展翅,眸光冷冽:“你敢?”

    蛟龍不以為然,嗤笑道:“你同他簽訂契約,力量也因契約削弱一半,我會怕你?”

    “哥。”沈扶玉看著蛟龍,喊了鳳凰一聲,“你先靠后。”

    他有一個新的想法要試試。

    鳳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不愿,但還是化作人形,落到了沈扶玉的身后。

    沈扶玉看了清霄派眾人一面,輕輕揚了一下唇。

    清月劍清鳴一聲,雪白色的劍光劃過天際,應(yīng)召而出,落入沈扶玉的手中。

    蛟龍雖有一雪前恥之心,但百年前沈扶玉那一劍還是給了他太大的陰影,以至于依舊不敢掉以輕心,便警惕地看著他。

    見劍光確實不如百年前那般強盛,蛟龍方才放下了些許心。

    “錦書,”沈扶玉偏頭看了眼云錦書,“開陣。”

    云錦書一愣,大師兄沒說是什么陣法,興許就是空白陣法,他拿出自己的旗幟來,落地成陣。

    這個陣法什么都沒用,只是畫個圈能成陣就好,一般是用來嘗試新陣法的。

    云錦書不知道沈扶玉要這種陣法做什么,但沈扶玉說什么他聽就是。

    金黃色的陣法光很快將蛟龍圍在里面。

    蛟龍嗤笑一聲,就憑這個?

    它朝下一瞥,清霄派的人已經(jīng)沿著陣法的邊將他圍住,沈扶玉站在最中間,轉(zhuǎn)了一下清月劍。

    陣法受到他的劍氣影響,開始緩緩晃動起來。

    蛟龍也沒理他,毫不猶豫地攻擊起來。

    “雪煙。”沈扶玉喊了一聲。

    雪煙反應(yīng)迅速,陣法里很快響起悠揚的編鐘聲。

    蛟龍警惕地看著他,倏地感覺五臟六腑都疼,它吐出一口血,才發(fā)現(xiàn)那血烏黑,顯然是中了毒。

    蛟龍怒極,當(dāng)即擺尾,試圖打碎這個陣法。

    陣法硬生生擋住了它這一擊。

    不對。

    蛟龍眸光漸冷。

    這陣法還是金色時,靈氣是屬于布陣者的,但在樂修奏了樂后,陣法的靈氣明顯變成了另外兩個人。而今,又換了另外的——

    它一個個看去,果不其然,在一旁看見了開著卷軸的溫沨予和雙手亮著微光的沈千水。

    不行,不能這樣攻擊。

    蛟龍冷靜下來,再次看向沈扶玉,沈扶玉站于中間,明顯是陣法的中心人。

    先殺了沈扶玉。

    蛟龍目標(biāo)堅定下來,嘶吼一聲,朝沈扶玉攻去。

    沈扶玉不緊不慢地用清月劍抵擋著它的攻擊,一招一式地溜逗著它。

    蛟龍沒由來想到百年前沈扶玉也是這樣戲弄自己的,一瞬間怒氣更甚,正要一招殺了他時,他的身體像是被什么絆了一下。

    它掙了掙,沒掙開。

    數(shù)不清的白線好似編成了一張牢不可破的復(fù)雜漁網(wǎng),將它牢牢困在其中。

    姜應(yīng)牢牢攥著線,祝君安的靈氣穿梭其中,稍一改動,便是更牢固的結(jié)。

    “你!”蛟龍對沈扶玉怒目而視。

    池程余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沈扶玉的身前,他手里的劍直指蛟龍。

    沈扶玉轉(zhuǎn)了一下清月劍,道:“應(yīng)該是我們吧。”

    蛟龍心道不好,但它還被應(yīng)月纏著,一時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沈扶玉喝道:“起陣!”

    一瞬間,九種靈力轉(zhuǎn)入陣法之中,光色流動間,隱約有著六爻卦象,陣法變得越來越刺目。

    以清月劍為陣眼,陣法掀起狂風(fēng)大作,一時間地動山搖,威力不容小覷。

    蛟龍倏覺身上的鱗片在一片一片剝落,它痛不欲生,仰天長嘯一聲,身體繃直,幾乎要暈厥過去。

    太奇怪了,這個究竟是什么陣法,明明他們加起來都敵不過它才是。

    它疼得淚眼婆娑之際,隱約看見沈扶玉手持清月劍正朝自己這邊趕來。

    “錚”!

    右角斷裂。

    沈扶玉站在狂風(fēng)之中,甩出一道劍息:“這招叫,同舟。”

    同舟共濟(jì),生死相依。

    敢為天下先。

    第118章 傷離別·一

    “同舟陣法!”

    蛟龍折了右角, 鱗片也剝落了很多,陣法消失后便疼得昏厥了過去。

    比起蛟龍,沈扶玉的師弟師妹們明顯對方才的陣法更感興趣, 他們一溜煙聚集到沈扶玉的身邊, 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 激動得不行。

    “師兄!你怎么想到的?”

    “師兄你好厲害!”

    “師兄師兄, 剛才那個是同舟陣法吧, 是吧?”

    尤其池程余云錦書雪煙和沈千水四人最激動,一言一語地幾乎不給沈扶玉說話的時間, 草烏的生命力流失太快, 又恢復(fù)到了以往慢吞吞的模樣,溫沨予和祝君安在一旁照看他。

    姜應(yīng)含笑閃著扇子,也是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沈扶玉無奈地笑了笑:“當(dāng)時說完當(dāng)時歷練的事情就有點頭緒了,蛟龍一來正好試一試。”

    他解釋完,還是遏制不住其他人的興奮。

    “我要去給師尊說!”池程余興沖沖地喊道。

    沈扶玉點點頭,道:“我們先回仙船。”

    他突然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沒做呢。

    回到仙船, 沈扶玉沒著急先和清霄派聯(lián)絡(luò)上, 反倒是先從儲物手鏈里拿出了月精石。

    “阿戶,”沈扶玉笑了笑, “好久不見。”

    阿戶看見沈扶玉, 面上露出些許驚喜:“沈仙君!”

    而后阿戶看見了其他的人, 一怔,有些局促起來:“這是……”

    “這是我的各位師弟師妹, 我的兄長以及我的道侶。”沈扶玉一一介紹過。

    阿戶一怔, 比起前面的,他還是更震驚沈仙君的道侶居然是個男人, 好像也不是人,人的眼睛沒有這樣的。

    但阿戶還是尊重沈扶玉,他禮貌道:“各位仙師好。”

    “你的魂體差不多好了,不多時就可以去輪回了。”沈扶玉耐心道。

    阿戶一直在月精石里,沒什么對時間的感觸,不曾想居然都這么久了,他心下說不出的感觸,只是朝沈扶玉深深鞠了一躬:“沈仙君,謝謝您。”

    沈扶玉把他扶起來,又跟他隨意聊了幾句,便叫他再去月精石里養(yǎng)幾天。

    阿戶應(yīng)了一聲,重新回了月精石里。

    鳳凰還是第一次見,多看了幾眼,這么小的石頭,當(dāng)真能做月亮用?

    沈扶玉見他難得有好奇的東西,便將月精石交給了鳳凰。

    鳳凰稀奇地擺弄著。“

    “那我們不去找絳月劍了嗎?”池程余趴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看著沈扶玉。

    沈扶玉回應(yīng)道:“絳月劍是被當(dāng)作陣眼才震碎的,不是被人惡意為之,若是我沒猜錯,許是只剩了最后一片。不用特別著急。”

    “大家這次出來也很辛苦了,先回峰休息休息吧。”

    辛苦歸辛苦,但是以后這樣大家一起出來的機會就不多了,他們半是可惜半是惆悵地嘆了口氣。并沒有那么快樂。

    沈扶玉哭笑不得地看了他們一眼。

    “師兄!”云錦書湊上來,“反正這事差不多解決了,我們先去玩一下再回峰吧!”

    “對啊!”池程余也跟著附和道,“回峰好無聊的!”

    “我也想去玩!”雪煙攬著祝君安的肩膀,“回峰又要報告,太痛苦了。”

    沈扶玉:“……”

    一眾人說想去玩,沈扶玉也不可能掃他們的興,只是點了點頭,道:“可以。”

    “這片應(yīng)該有個花燈城,專門造花燈的,應(yīng)該很有看頭。”姜應(yīng)說。

    “那我們就去那兒吧!”沈千水眼巴巴地看著他,“好不好呀,哥哥?”

    沈扶玉應(yīng)了一聲,道:“那就去那兒吧。”

    定好了地點,沈扶玉就先回屋了,他恢復(fù)了前世的記憶,又跟蛟龍打了一架,實在有些疲倦。

    危樓在他旁邊守著他。

    仙船悠悠地穿過云層,窗外柔黃色的暖暖的眼光透進(jìn)來,展鋪在地板上,空氣中隱約漂浮著些許細(xì)微的顆粒。

    不知過了多久,仙船很明顯停了下來。船體一頓,沈扶玉就醒了過來。

    危樓湊過去親了親他:“仙君,你醒了?”

    沈扶玉還沒在睡意中緩過勁來,半張臉藏在被子里不愿意出來,只露出來一雙水潤潤的眼睛。

    危樓喜歡他的眼睛,忍不住用指腹掃了掃他的眼睫毛。

    沈扶玉覺得癢,伸手拍了一下他作亂的爪子。

    危樓:“……”

    沈扶玉被他這么一弄,徹底醒了,他從床上坐起來,問道:“他們下去玩了?”

    “嗯。”危樓應(yīng)了一聲,旋即期待地看著他。

    沈扶玉:“……”

    危樓說:“仙君,你跟本尊去吧!”

    沈扶玉:“……”按理來說危樓都是活了一萬多年的人了,怎么還是這般不穩(wěn)重。

    但他仔細(xì)想了想,發(fā)覺危樓也沒有穩(wěn)重的時候。

    “對了,”沈扶玉想起來什么,撐起頭來問他,“危樓,我記得魔族一開始只有四將四相是吧?”

    “嗯,是,”危樓還以為他要問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曾想居然這般簡單,“但是泊雪后來能力出眾,跟本尊自薦,本尊就又封了個魔相給他。”

    “能力出眾?”沈扶玉微微擰眉,心下愈發(fā)不安。

    “是,”危樓道,“他有一個異劍靈。”

    沈扶玉瞳孔微微張大,這一刻,他不詳?shù)念A(yù)感幾乎達(dá)到了頂峰。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姜應(yīng)一把推開了他的門。

    危樓下意識把沒穿好衣服的沈扶玉擋在了身后。

    “沈扶玉,出事了。”姜應(yīng)神色嚴(yán)肅。

    沈扶玉穿好外衣,站起了身子:“怎么了?”

    “花燈城,滿城被屠。”

    沈扶玉瞳孔一緊,顧不得跟他們說什么,拿起劍,飛到花燈城前。

    云錦書等人就在城門前。

    眼下城門大開,城內(nèi)橫尸錯落,血流成河,城池上方還有一大片縈繞不去的烏云。

    “師兄,“云錦書臉色凝重,“他們是被獻(xiàn)祭了。”

    沈扶玉一愣:“獻(xiàn)祭?”

    “就是,一種獲取力量的邪術(shù),”云錦書言簡意賅,“就是把滿城的人殺了來獲取力量。”

    沈扶玉還是頭一次聽說這種陰邪的法子,他眼神沉了下去,跨步走了進(jìn)去。

    一切都和云錦書所說的那般,城里一個活人也沒有,尚未散去的魔氣充盈在滿是血腥味的空氣中。

    沈扶玉多看一眼,心便沉下一分。

    “這是泊雪的魔氣。”危樓不知道何時走到了他的身邊。

    聞言,沈扶玉當(dāng)機立斷,轉(zhuǎn)而看向鳳凰:“哥!即刻回清霄派!”

    鳳凰對他眼下的急促感到疑惑:“即刻?”

    “即刻!”沈扶玉果斷道。

    “行。”鳳凰見他是真的著急,也不含糊,直接化作一只原型,要他們上來。

    飛往清霄派的路途中,朝下看去,到處硝煙彌漫,卻寂靜一片,很明顯,是都死完了。

    “還沒聯(lián)系上師尊嗎?”許是看沈扶玉久久無法得不到通訊玉石的回應(yīng),姜應(yīng)主動問道。

    沈扶玉搖了搖頭,心沉了幾分。

    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可是泊雪為何要這么做?”池程余不理解,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泊雪都很正常,簡直就是魔族里最特別的一個人。

    他甚至幫助危樓弄了時間回溯的陣法!

    “不好說。”沈扶玉只是有種不好的預(yù)感而已,沒有定論前不想說出來給他們增添擔(dān)憂和恐慌。

    沈扶玉手上的通訊玉石遲遲得不到回應(yīng),漸漸地,所有人的面色也凝重起來。

    “本尊有山河卷,”危樓看向沈扶玉,“本尊帶你去,更快一些。”

    這般急迫的情況下,鳳凰也來不及同危樓爭,他給沈扶玉道:“你先跟他去,孤帶著其他人很快趕到。”

    沈扶玉點了點頭,當(dāng)即在危樓拿出的山河卷上寫下了清霄派的名字。

    山河卷上魔氣一閃。

    看清面前的情形,沈扶玉險些跪了下去。

    “仙君!”危樓連忙伸手扶住了他。

    沈扶玉呼吸都有些急促,他身體僵硬,慢慢推開了危樓抱著自己的臂膀,緩慢地邁開了步子。

    入目之處,原本郁郁蔥蔥靈氣四溢的山林被燒得慘不忍睹,黑煙裊裊地升入空中,沈扶玉踩過無數(shù)次的山階上,橫著好多眼熟之人的尸體。

    “沈扶玉。”危樓走到他身邊。

    這一聲像是喚醒了沈扶玉般,他猛地召出清月劍,御劍飛到了山頭上。

    “師尊!”沈扶玉環(huán)顧一周,沒看見五位師尊的身影,說不上是松了口氣還是懸了一顆心,他不敢掉以輕心,聲音大了些,試圖先找到師尊。

    他看了一眼大殿,心恐慌得緊,好似那兒有什么極其恐怖的事物一般。他不敢進(jìn)去,只好先去別處尋找。別處除了倒塌的房屋、燒毀的靈木、慘死的尸體,什么也沒有。

    清霄派從未如此安靜過。

    沈扶玉越看越心驚,恐慌將他的理智一點一點蠶食殆盡,他喊得聲音越來越大,步伐也從行走逐漸變成了奔跑。

    “師尊——師尊——”沈扶玉一聲一聲地喊著。

    危樓跟在他身邊,不知該怎么安慰他。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倆還是又回了大殿前。

    逃無可逃,沈扶玉身體抖了抖,伸出的時候,才發(fā)覺連手指都抖得厲害,他將手掌貼到了大殿的門前,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大殿的門被緩緩?fù)崎_,外面的光線漂浮著從逐漸打開的門縫中一寸一寸地點亮漆黑的屋子。

    血腥味率先傳出來,門徹底打開的一瞬間,沈扶玉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他怔怔地看著屋里的場景,被人扼住咽喉般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眼前驀地一黑,危樓著急的聲音像是從天邊傳來似的:“沈扶玉!喘氣!”

    沈扶玉肺部一疼,才猛地吐出一口氣來,原是他一時忘了呼吸。

    “仙君。”危樓擔(dān)憂地握住他的胳膊。

    沈扶玉眼眶漸漸紅了,他輕聲喊:“師尊?”

    沒有人回應(yīng),于是他又喊了一聲:“師尊?”

    沈扶玉閉上了眼睛,痛苦與悲傷像是兩座大山般將他牢牢壓在下面,他喘不過氣,幾乎要跪下去。

    “大師兄!”

    恰逢此時,鳳凰載著其他人趕來了。

    這群人一邊喊著沈扶玉一邊朝他奔來,數(shù)池程余跑得最快,他猛地沖到沈扶玉的面前:“大師——”

    沒說完的話在看到大殿內(nèi)的情景時戛然而止。

    池程余愣在原地:“師尊?”

    姍姍來遲的其他人也愣住了,他們下意識看向沈扶玉:“大師兄,這是……”

    沈扶玉嘴唇動了動,臉色慘白。

    “師尊!”幾人好像也并不需要沈扶玉的回答,他們跌跌撞撞地跑進(jìn)殿內(nèi),哭喊聲隨著眼淚一起爆發(fā)。

    可是他們又實在說不出什么話,只是一聲又一聲地喊著:“師尊!”

    大殿內(nèi),被釘在墻上的五具尸體慈祥地閉著眼睛,無一人回應(yīng)他們。

    我是大師兄。

    沈扶玉咬緊了后槽牙,手攥得用力,指甲刺破皮肉,流出汩汩的鮮血。

    我是大師兄,我得冷靜下來。

    沈扶玉用力到渾身都在打顫,想要將眼淚逼回去。

    “仙君。”

    沈扶玉被人輕輕抱住。

    “本尊在,你哭吧。”危樓說。

    一瞬間,沈扶玉淚如雨下。

    怎么會這樣呢?不是說好了等他們回來的嗎?怎么幾月前就成了最后一面了?

    明明走前還是好好的……

    明明說好了……

    沈扶玉痛不欲生,無聲的眼淚打濕了危樓肩頭的衣料。

    溢滿了哭聲的大殿倏地傳來一聲不易察覺的痛吟,沈扶玉眸光一冷,清月劍直直順著聲音來處抵上了對方的咽喉。

    第119章 傷別離·二

    他用手背一抹眼淚, 轉(zhuǎn)過身去,才發(fā)覺是渾身是血的靈鹿。

    沈扶玉一驚,召回清月劍, 忙不迭走了過去:“靈鹿!”

    靈鹿跪在地上, 傷勢重得已經(jīng)起不來了。看見沈扶玉, 它的眼中似乎有幾分急切。

    “你, 這里, 我?guī)熥稹l(fā)生什么了?”沈扶玉慌亂之際,竟有些語無倫次。

    好在他還知道給靈鹿療傷, 他將靈力輕柔地送進(jìn)靈鹿體內(nèi), 心卻一涼:“你的妖丹……”

    靈鹿從嘴里吐出來一個紙團(tuán),虛弱道:“這是知塵道人的遺言。”

    靈鹿想給他說話,可張口卻是滿嘴的血,它自知時日不多,依依不舍地看著沈扶玉:“快走吧……泊雪……屠了清霄派……他要找你……”

    真快呀。

    總感覺沈扶玉還是剛迷路時的六歲小童,怎么轉(zhuǎn)眼就這般大了?

    “找我?”沈扶玉一怔。

    “是……三天后……”靈鹿眼皮漸漸沉重起來,恍惚間, 竟覺得陽光溫暖, 樹葉沙沙作響。

    它闔上眼,依稀聞見幼童身上獨特的香味, 還有落在額上輕輕柔柔的吻。

    沈扶玉眼睜睜看著靈鹿倒在這里, 怔在了原地。

    許久, 他才顫著手去摸那個紙團(tuán),紙團(tuán)有靈鹿的靈力包著, 還很干凈, 拆開來,里面的字跡十分清晰。

    也十分熟悉。

    “扶玉, 泊雪的實力深不可測,為師五人合力仍不敵。見字遠(yuǎn)離,去找絳月劍。”

    沈扶玉緩緩攥緊了紙張,像是攥緊了自己的心臟,每次跳動都帶著窒息的痛苦。

    “泊雪有異劍靈,你封了劍,必然打不過他,”危樓走到他身邊,雖然這樣有些殘忍,但為了沈扶玉的安全著想,他還是狠心把沈扶玉拉了起來,“走吧,沈扶玉。”

    沈扶玉腦中一片混亂,卻察覺出來危樓的話中似乎有深意,他猛地回頭:“你想做什么?”

    “去找你的劍,”危樓笑了笑,手指輕輕拂過沈扶玉的面容,似乎是想把他的面容記在心里,“本尊在這里等他。”

    “我打不過,你就能打過了?”沈扶玉的聲音一瞬間提高了。

    他沒有師尊了,也沒有其余的師弟師妹了,靈鹿也死了,他不能接受剩余人中任何一人的死亡。

    “是呀,”池程余湊了過來,一掌推開了危樓,“師兄,危樓根本就不頂事,還是我來吧!”

    他拍了拍胸脯,試圖表現(xiàn)得看起來像以往一樣沖動莽撞,但眸光柔和,眷戀地看著沈扶玉:“師兄,我們都是劍修,讓五師姐給我做一張你的人皮面具,我還能拖他一會兒!”

    “池程余!”沈扶玉按住了他的肩膀,“我不許。”

    “師兄,我不會離開你的,”池程余猛地?fù)涞缴蚍鲇竦膽牙铮拖褚酝鲞^無數(shù)遍的那樣,“師兄,你就讓我留下來吧,我答應(yīng)你,一定好好的!”

    “這樣吧,”見沈扶玉還想開口拒絕,池程余猛地捂住了他嘴,眼睛溜溜地轉(zhuǎn)著,他道,“等你找到絳月劍的最后一塊碎片,我就回來,好不好?”

    “我還沒見過師兄揮舞絳月劍的樣子呢!”池程余松開了沈扶玉,張開手比劃著,語氣一如之前那般憧憬,“師兄!你就讓我看一次吧!”

    沈扶玉渾身都在發(fā)抖。

    難得地,溫沨予主動走了過來,幫著池程余勸說道:“師兄,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泊雪不知道要找你做什么,我們打不過異劍靈,但是封劍了的你說不定可以一敵。讓六師兄留下來擋住泊雪,能拖一點時間是一點時間。”

    沈扶玉緩緩看向危樓:“泊雪究竟要做什么?”

    他也是魔族,危樓會不會知道?

    “他要一統(tǒng)六界。”外面倏地傳來陌生的聲音。

    沈扶玉覺得耳熟,看過去,原是兩個在魔族看見的魔相,還有一個不認(rèn)識。

    說話的是要給沈扶玉畫畫的那個。

    “浮華,”危樓看向他,“他何曾說過?”

    “你們?nèi)ス斫绲臅r候,他就在人界開了殺陣,”浮華走了過來,“你們離開鬼界后,他就吞噬了整個鬼界的怨氣,這兩件事足以叫他實力大增。屠了清霄派,不過一瞬間的事情。”

    “那你們來這兒做什么?”姜應(yīng)警惕地看著他們。

    “沈仙君這般仙人似的人物,死了太可惜了,我要趁他活著的時候多畫幾張。”浮華笑嘻嘻道,旋即兩眼放光地看著沈扶玉。哎呀,怎么哭了還這般好看,瞧瞧這個濕紅的眼眶……

    沈扶玉無暇顧及他,只是問剩下兩個:“你們呢?”

    “我嗎?我是來給你們提供情報的啊,想要什么有什么!”滿身金銀的魔主動開口道,“你可以叫我招財,也可以叫我旺財,我感覺這兩個名字都很好聽,來財多財也不錯,你們隨便叫吧,反正我喜歡財。”

    “芋魚,”最后一個慢吞吞地介紹了一下自己,“濫竽充數(shù)的芋,渾水摸魚的魚。泊雪肯定會使喚我們?nèi)缓笤侔盐覀兊哪ЯΤ樽撸凑銈儗ι喜囱┍厮罒o疑。我還是跟著你們被他一下子殺死吧,我不想干活。”

    “其他人呢?”云錦書有些不可思議,“都選了泊雪嗎?”

    危樓不是舊魔尊嗎?統(tǒng)治他們的時間肯定比泊雪統(tǒng)治的時間長吧!一點舊情都沒有的嗎?上一世為了給危樓追人還白挨了那么多頓打呢。

    “實力為尊嘛,”招財理直氣壯道,“泊雪那般強,誰會來選你們啊。”

    雪煙還是不可置信:“紅線呢?”

    紅線不是很喜歡沈扶玉嗎?

    “一兩黃金,我就告訴你。”招財?shù)馈?br />
    姜應(yīng)毫不猶豫拿出一錠黃金丟了過去:“說吧。”

    招財放在嘴里咬了咬,欣喜道:“好罷。因為泊雪騙了他。泊雪其實是想殺沈仙君的,但是泊雪騙他可以讓他給沈仙君找六十個男人。愚蠢的紅線。”

    姜應(yīng):“……”

    沈扶玉沒心思管這些,回了頭,才看見祝君安已經(jīng)在給池程余做人皮面具了。

    池程余蹲在她旁邊,手舞足蹈地指揮著:“這兒不是這樣捏的吧,大師兄不長這樣吧!”

    祝君安應(yīng)了一聲,頭偏了偏,用肩膀擦去了眼淚。

    見沈扶玉看過來,池程余打直了胳膊給他打招呼:“師兄!”

    沈扶玉的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痛苦,但還是笑著應(yīng)他:“程余。”

    他沒有阻止祝君安做人皮面具,他的情感與理智好似剝離開來,理智形成一張無形的屏障,任憑情感在里面撕心裂肺,不曾動搖絲毫。

    池程余眼巴巴看著他,又轉(zhuǎn)臉再三叮囑祝君安:“五師姐,你一定做得像一點,不能有絲毫的偏差,我一會兒再來看看。”

    語畢,他也不等祝君安答應(yīng),撒丫子跑向了沈扶玉的懷里。

    撞碎了沈扶玉的理智。

    沈扶玉低下頭,嘴唇微抖:“程余,我們一起走。”

    十八歲那年,沈扶玉醒來,便看見的是池程余的臭臉:“你醒啦?醒了就趕緊走吧!”

    沈扶玉看了看這里的木屋,問道:“是你救的我?”

    池程余一頷首,臭屁得惹人煩:“不然呢?”

    沈扶玉依舊心懷感激:“謝謝你。”

    池程余不屑得理他這感謝,轉(zhuǎn)身走了。沈扶玉仔細(xì)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這兒是處破廟。

    池程余剛走出去,就有些地痞流氓來找他的事,他們把池程余堵在中間,嬉皮笑臉地:“喂,臭小子,這處廟宇是我們的了,你趕緊滾。”

    池程余不服,梗著脖子罵道:“誰說的!誰先來就是誰的!”

    地痞流氓人多勢眾,才不怕他一個混小子呢,干脆直接動起了手。

    池程余還算有些功夫,但到底一拳難敵四手,很快便被人揍得鼻青臉腫。

    沈扶玉剛走出來,池程余就被打飛到了他的腳下。

    沈扶玉低頭看了他一眼,池程余也看著他。

    不知為何,池程余看著他就覺得委屈,就像被欺負(fù)的小孩找到了爹娘一般,明明不想哭的,但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這是我們的地盤,趕緊滾!”其他人看不清沈扶玉的臉,直接罵罵咧咧道。

    沈扶玉連清月劍都沒抽出,一記靈力打出去,幾個人當(dāng)即一個接一個震到了樹上。

    他蹲下身,把池程余扶起來,給他拍了拍身上的土,也不嫌棄,便攬住了池程余的肩膀:“走了,回家。”

    路上,他問池程余叫什么。

    池程余后知后覺自己在沈扶玉的面前丟了臉,便道,不告訴你。

    沈扶玉也沒有逼問他,只是把他領(lǐng)去了清霄派的外門弟子那兒。

    池程余天賦很高,脾氣也傲,沈扶玉覺得他不會受欺負(fù),也就放心地離開了。

    他下了山,一去便是兩年,后來中了毒,又養(yǎng)了一年的病,再聽到池程余的事情時,就是三年后了。

    “大師兄,你快管管他吧!”外門弟子叫苦不迭,“他要無法無天了!”

    仔細(xì)一問,才知他撿來的那個小孩已經(jīng)打遍外門無敵手了,誰也看不起,傲氣得不行。誰也不想同他玩。甚至旁人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唯一接觸到他名字的弟子,只得了一句話——我沒有名字。

    于是外門弟子便叫他佚名。

    沈扶玉挑了挑眉,主動去尋了池程余。

    池程余正坐在樹上,懶洋洋地睡覺。

    “佚名?”沈扶玉好笑地問了一聲。

    池程余探出了腦袋,原本還有煩不勝煩,看清沈扶玉的模樣,倒噎了一下:“做什么?”

    “想跟你比試一下。”沈扶玉抱著劍,仰著頭看他。

    說這個,池程余可就不煩了,他一躍而下,不甚在意道:“走罷。”

    畢竟沈扶玉可是領(lǐng)他入門的人,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嘛。

    結(jié)果當(dāng)天,沈扶玉就把這個天子驕子打得落花流水,爽得一眾外門弟子振臂高呼。

    池程余站都站不穩(wěn),被沈扶玉拉去叫醫(yī)修治療了。

    池程余越想越不服,日日去尋沈扶玉比試。

    第二次,他還是輸了。

    他不服。

    第三次,他也是輸了。

    他不服。

    第四次。輸,不服。

    第五次。輸,不服。

    ……

    第不知幾次,他服了。

    于是沈扶玉從那天起,身邊就多了個小尾巴,小尾巴興沖沖地抱著劍,喊著:“大師兄!你再跟我打一次!”

    沈扶玉被他纏了一年了,氣笑了:“不打。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池程余眨了眨眼睛:“我沒有名字啊。”

    沈扶玉一愣。

    “我是孤兒嘛。”池程余理直氣壯道。

    這種不重要的事情有什么好說的,他還想跟大師兄比試!

    “那我……”沈扶玉遲疑了一下,“去找?guī)熥鸾o你取名字吧?”

    池程余不想取名字,只想快點跟沈扶玉比試,便催促道:“不要不要。好麻煩呀。師兄你隨便取個嘛。”

    “我?”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意外。

    池程余點點頭,越說越覺得這個主意好:“是啊,而且本來我就是你領(lǐng)進(jìn)來的嘛。就你取吧!”

    沈扶玉看著他,腦海中不知為何浮現(xiàn)了“驛程千里渺愁予”,他下意識道:“便叫程予罷。”

    池程余問:“哪個程,哪個予?”

    沈扶玉給他寫了出來。

    池程余卻是眉一皺:“那不就和那個廢物一個字了?我不要,師兄你給我改一個嘛!”

    沈扶玉緩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的“廢物”是誰,他哭笑不得,還是順著池程余說了:“不許這樣說沨予——那便改成‘余’罷。”

    “單姓個池,如何?”

    池程余得了新的名字,反倒不惦記跟沈扶玉比試了,歡呼雀躍至極,圍著沈扶玉上躥下跳,還時不時跑他懷里。

    “我以后就叫池程余!”

    ……

    池程余想到了往事,他看著沈扶玉蒙上一層水波的眼睛,知道沈扶玉也想到了,他笑了笑,搖了搖頭:“不要,師兄,你先走。”

    “我答應(yīng)你好嗎?”池程余握著沈扶玉的手,“我一定不會有事的,師兄。等你找到絳月劍,我就回來,我要看你大殺四方的樣子!肯定特別帥!”

    沈扶玉咬了咬嘴唇,幾乎控制不住地發(fā)抖。

    “師兄,你要好好的。”池程余看不得他這個樣子,干脆像以往那樣撲到他的懷里,臉貼在了他的胸膛。唯獨這一次,無論是溫沨予,還是危樓、鳳凰等人,都無一人跟他爭搶。

    “師兄,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我不會讓別人欺負(fù)你的,誰敢打我的大師兄,我就殺了誰!”

    池程余留了下來,祝君安做好人皮面具的那一刻,他們就該分別了。

    “師兄!”池程余站在山上,看著鳳凰載著他們越來越遠(yuǎn),“你要做天下第一!”

    這是他最喜歡的,天下第一的師兄。

    無論誰說什么,他只認(rèn)沈扶玉是天下第一。

    第120章 傷別離·三

    許久, 沈扶玉的眼上覆下來一片黑色。

    沈扶玉后背一軟,直接倒在了危樓的懷里。

    危樓堅定地抱著他,輕聲哄道:“沒事了, 仙君。我們在三天之內(nèi)找到絳月劍的最后一塊碎片, 就好了。”

    沈扶玉攥住了他蓋在自己眼上的手, 身體顫抖得厲害, 硬生生地將涌出眼眶的眼淚盡數(shù)逼了回去。

    他聽見許多細(xì)碎的哭聲, 似乎是雪煙他們的。

    出乎意料地,溫沨予是最鎮(zhèn)定的一個人。他拿著卷軸走到沈扶玉的身邊, 問:“師兄, 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

    沈扶玉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其余人,除卻那三個魔族,姜應(yīng)面色凝重,草烏反應(yīng)遲鈍,剩下的雪煙幾人泣不成聲。

    沈扶玉臉色倒還平靜,只是開口時, 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原來的聲音, 他腦中混亂一片,什么也不清晰, 只能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道:“沨予, 先查有沒有怨氣或者陰氣濃郁的地方。”

    他不知道絳月劍的最后一片碎片在哪里。

    分明當(dāng)年封劍時義無反顧,被百人圍堵時也不曾有絲毫的悔意, 可臨了今日, 沈扶玉終究是冒出了一個念頭——若是沒有封劍呢?

    沈扶玉的身體抖了抖。

    屋里,平復(fù)好心情的幾人正圍著浮華三人。

    浮華兩耳不聞窗外事, 蹲在門口陶醉地畫畫。芋魚攤在椅子上,悠哉游哉得身體好似融化一般。唯有招財肯和他們交流。

    “錢頭草,朝錢倒,哪邊錢多往哪倒。“招財大爺似的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過他們,像是要宰客的黑心掌柜。

    他這話說得很明白了。

    姜應(yīng)直接掏出一大袋黃金扔在招財面前,道:“你知道的,全說出來。”

    一麻袋的黃金砸在桌子上,桌子不堪其重,砰地一下就塌了。

    招財眼都看直了,瞬間對姜應(yīng)肅然起敬起來,他站起身,殷勤道:“好的,好的,姜閣主。”

    “首先是我們魔族第一魔將律言,循規(guī)蹈矩,十分恪守規(guī)矩,一個字,強!”招財認(rèn)真道。

    “你們了解其他魔族也沒什么用,泊雪一人就能殺了你們,”芋魚慢悠悠道,“不如跟我一樣等死好了。”

    說完,他翻了個身,閉上眼睛睡起來覺了。

    姜應(yīng)沒理他,只是看向招財:“繼續(xù)。”

    “好罷。”

    本以為能空手套白狼的招財嘆了口氣,真討厭,為什么姜應(yīng)他們不聽芋魚的,這樣他就可以少說很多東西了!

    “香鈴和紅線差不多吧,有時他第二她第三,有時又反過來,南鴛北鴦合而為一時強,分開就是我這種能耐。你們不是對抗過他倆了?”

    招財在這邊滔滔不絕,相比之下,溫沨予倒是遇見了些許困難。

    “師兄,這些年不常有。但是因為泊雪作亂,各處都是……”

    根本分不清哪兒處怨氣和陰氣最重。

    聞言,沈扶玉低垂著頭,半點反應(yīng)也沒有。

    “師兄?”溫沨予小心翼翼地詢問一聲。

    沈扶玉緩緩抬起了頭:“你說,絳月劍還可能會去哪兒呢?”

    溫沨予遲疑了一下。

    “去沈家莊。”

    沈扶玉咬了咬牙,說出來心里最疼的答案。

    鳳凰飛行的動作似乎是頓了一下,旋即轉(zhuǎn)身,飛速朝沈家莊飛去。

    “用山河卷嗎?”危樓心疼地捋了捋沈扶玉的發(fā)絲,他從來沒有見過沈扶玉這般難受的樣子。

    沈扶玉抬了抬眼,道:“好。”

    能快一些是一些,他們耗不起。

    “孤大概會飛兩天半。”鳳凰也給他簡單報備了一下。

    沈扶玉點了點,在山河卷上寫下了沈家莊的名字。

    沈家莊位于一片山區(qū),山和地都很多,故而人們生活也算富足。如今卻是只剩了一片荒原,鱗次櫛比的房屋經(jīng)過百年的荒廢早就變成了斷壁殘垣,灰撲撲的一片。沈扶玉目光移了移,他不太認(rèn)得方向,在這種環(huán)境下更甚,結(jié)果他還是準(zhǔn)確地找到了自己的家。

    門口的大樹不知被哪道雷劈了,橫倒在院子里。他記得小時候鳳凰最喜歡窩在樹上,喜高是一回事,主要是看得遠(yuǎn),可以準(zhǔn)確找到沈扶玉從哪里跑來。

    沈扶玉茫然地繞著院子轉(zhuǎn)了一圈,沒有他想要的碎片。

    “仙君?”危樓試探地喊了他一聲。

    沈扶玉擰著眉:“我在想,它會不會在我遇見它的那座山上。”

    但是他當(dāng)時倉皇逃亂,也不認(rèn)識路,并不知道自己去的是哪座山。

    “清月,”沈扶玉想起了什么,召來清月劍,“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是在哪里遇見的?”

    清月晃了晃劍身,飛上空中,繞了一圈,又回來,點了點劍身,它橫到沈扶玉的腿邊,示意沈扶玉上來。

    沈扶玉和危樓一并御劍前去。

    山倒未曾變過,綠油油的一片,山泉、山林以及山上的生靈都好好的,一如百年前那般。

    清月劍將他們帶到了那處熟悉又陌生的山洞處,山洞已經(jīng)坍塌了,什么也看不清。

    危樓看向沈扶玉。

    “你去那邊找找,我在這邊找找。”沈扶玉道。

    危樓點點頭,只是看著他:“注意安全。”

    沈扶玉應(yīng)了一聲,一邊找尋著一邊給云錦書他們用通訊靈石告知了一下。

    找尋一天無果后,沈扶玉緊緊抿著唇,下頜角都繃緊了。

    不在這兒,那會在何處?

    他已經(jīng)把這兒尋了個遍了,還是找不到。

    “我感覺……”沈扶玉閉了閉眸,聲音發(fā)顫,“我感覺絳月劍離我很近,但是我就是找不到他。”

    不知為何,他就是有這種感覺。他覺得絳月劍就在這兒的山上,但是他找不到。

    ——感受你的劍。

    當(dāng)年他在烈獄之隙,師尊告訴他的話。

    師尊。

    沈扶玉眼眶微紅,咬了咬牙,強行不讓自己去想這些事情。他閉上眼睛,細(xì)細(xì)地感受了一下,絳月劍被封住,一點靈力都泄露不出來。

    但冥冥中,似乎是有什么在回應(yīng)他。

    很微弱的存在感,但是沈扶玉感受到了。

    就在這里。

    危樓輕輕抱了抱他:“我們再找一次。總會找到的。”

    沈扶玉滾了滾喉結(jié),事已至此,也別無他法了。

    山很大,沈扶玉和危樓兩人找著找著就過去了兩天多。待到鳳凰幾人來到時,他們搜尋的范圍更大了些,也更仔細(xì)了些,但還是一無所獲。

    云錦書直接開了一個高階的搜尋陣法,將山上的每一個角落都籠罩了,但還是沒找到。

    沈千水也不停地問著樹木花草有沒有見過這里飛來一個碎片,花草樹木皆是給了否定的答案。

    “師兄……”雪煙斟酌著開口,“會不會不在這里?”

    沈扶玉喘了口氣,分明剛來這兒時,他幾乎是九成九確定絳月劍的最后一塊碎片在這里,可是一連將近三天搜尋無果,他心下也不確定起來。

    “泊雪的異劍靈叫玄十三,之前只是一把普通的玄色鐵劍,”危樓不知想到了什么,給沈扶玉道,“因著是那一批中第十三把鍛造出來的,所以叫玄十三。泊雪生得好看,但是個低等魔族,上一任魔尊跟他有過短暫的春情后,賜了他這么個名字。”

    “后來泊雪得到了玄十三,才一路到了魔相的位置。”

    沈扶玉看向危樓。

    怪不得危樓這些天都很少說話,原是在思考這些問題。

    浮華美滋滋地跑了過來,給沈扶玉看自己的畫卷:“看!我的洛神。”

    他畫了一張沈扶玉垂淚的模樣。不得不說,浮華的畫技確實可以的,他將沈扶玉畫得栩栩如生。好看的眼睛經(jīng)由眼淚的浸泡變得異常水潤,臉上劃過一道水痕,下巴處的眼淚還閃著破碎的光。

    沈扶玉簡單掃了一眼,沒理他。

    “泊雪和玄十三之間肯定有什么交易,”溫沨予走了過來,“劍靈對劍主的忠誠是這世間數(shù)一數(shù)二的,玄十三為何要弒主后跟隨泊雪?”究竟是什么樣的誘惑,能把劍靈蠱得叛主?

    沈扶玉看向招財。

    招財懊惱道:“我也不知道。”早知道打聽一下了,這么個情報,得值多少錢啊!

    一時間,大家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回家里看看吧,”鳳凰冷不丁地開口,“說不定絳月劍在那邊。”

    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要先找到絳月劍的碎片。

    “我先去的那邊,沒找到。”沈扶玉看向鳳凰。

    鳳凰靜靜地看了他一眼,道:“再找找吧。說不定哪里漏了。”

    哪里漏了?

    沈扶玉像是被他點了一下,隱約有什么頭緒,卻想不分明。

    無奈之下,他們也只好再回去沈家一趟。

    這會兒,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黑漆漆的夜里只有雜亂的腳步聲,安靜得嚇人。

    意外地,沈家門口,擺放了一只巨大的箱子。

    就這么突兀地擺在那里,晚風(fēng)一動,便有些許血腥味傳來。

    沈扶玉幾人互相警惕地看了看對方。

    “師兄。”溫沨予上前,似乎是想要保護(hù)他。

    沈扶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來吧。”

    直愣愣地擺在他家門口,估計就是給他看。

    看著不像是什么友善的事物,但沈扶玉有個猜測,這個猜測叫他不得不走上前去親自查看。

    沈扶玉蹲在木箱旁,深吸了一口氣,心底的恐懼幾乎要將他淹沒,但他只有這一條路可選。他伸出手去,將木箱的蓋子緩緩打開。

    月光一寸一寸落進(jìn)箱子里,箱子里的事物也一點一點地暴露在了沈扶玉的眼里。

    滿臉的血,未來得及閉上的眼眸,被砍下整整齊齊放在胸口的四肢。

    沈扶玉怔怔地看著箱子里的人。

    他的猜測成了真。

    他僵在原地,手先發(fā)起了抖,旋即一點一點蔓延到了全身,直到最后連牙齒也在打顫。

    程余。

    這是他的程余。

    三天前還在他懷里緊緊抱著他的程余。

    沈扶玉想碰碰他,可是又不知該先碰何處。池程余滿身的傷,最致命的是胸口的劍傷。

    沈扶玉將他的全身一點一點地看過,他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以至于只是緊緊地看著池程余死不瞑目的眼睛,眼眶通紅,滾燙的淚水一顆一顆砸了下去。

    “程余……”沈扶玉費了好大勁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一只手緊緊攥著箱子,另一只手抖得不成樣子,伸出去給池程余闔上眼睛。

    他蓋上了池程余的眼睛,卻沒有站起身。額頭緩緩抵在了木箱邊緣,巨大的悲傷將他的心緊緊攥住,眼淚模糊了木箱邊緣的血。

    “六師弟!”云錦書先喊出了聲,眼淚率先流了下來。

    雪煙也愣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眼淚從眼角滑落。

    祝君安背過了身子,不忍去看他。

    “六師兄……”沈千水泣不成聲。

    姜應(yīng)擰了擰眉,眼眶微紅。

    危樓默默走到了沈扶玉的身邊,搭住了他的肩膀,無聲地安慰他。

    “沈仙君,”空中突兀地傳來熟悉的聲音,“別來無恙啊。”

    是泊雪。

    “泊雪!”鳳凰率先反應(yīng)過來,蓄勢待發(fā)地看著他。

    清霄派的人也紛紛亮出了靈氣,大有一番決一死戰(zhàn)的架勢。

    沈扶玉抹了把眼淚,起身抬眸看向泊雪。

    危樓將沈扶玉擋在身后,沉聲道:“泊雪。”

    泊雪權(quán)當(dāng)看不見那些朝著自己的武器,他玩味地笑了一聲,下一秒,出現(xiàn)在了沈扶玉的另一邊,輕輕攬住了他的肩膀。

    “怎么哭成這樣啦,沈仙君?”泊雪的指尖輕輕劃過沈扶玉的面容,幫他擦去一滴眼淚。

    “你失約了,害得本尊好找。”泊雪笑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沈扶玉掙開泊雪,清月劍直直刺向泊雪,冷聲問道。

    泊雪伸手握住清月劍的劍刃,很快地,鮮血順著他的掌縫流了下來。他渾然不覺,還是笑瞇瞇地看著沈扶玉:“不要這么兇嘛,沈仙君。我們先前見面還好好的呢!”

    沈扶玉試圖召回清月劍,但仿佛有道無形的屏障般將清月劍死死攔住,清月劍紋絲不動。

    沈扶玉的一顆心都沉了下去。他雖猜到泊雪必然實力恐怖,但沒想到已經(jīng)到了這般地步。

    “本尊其實還蠻喜歡你的,”泊雪一手拿著清月劍,一手繞過沈扶玉的肩膀,輕輕地從他的側(cè)臉劃到他的喉結(jié),用指腹細(xì)細(xì)感受著屬于生命的微動,“生得好看,天之驕子,還是個小正經(jīng)。”

    “或許這樣說比較合適——沈仙君,你看出我們魔族都很喜愛你了嗎?”

    沈扶玉看了看周圍,才發(fā)覺其他人像是受到了什么壓迫般臉色慘白,動彈不得,更說不出話。尤其是危樓。

    是泊雪在用他的魔力阻止其他人。

    看泊雪的架勢,似乎還是很輕松。

    居然強到這般地步了嗎……沈扶玉咬了咬嘴唇內(nèi)側(cè)的肉。才發(fā)覺情況比自己想得還要糟糕。

    “在想什么呀,小仙君?”泊雪似是不經(jīng)意道,“要不然你別跟危樓了,跟本尊吧。”

    他說完,虛空甩出一道魔力來,逼迫危樓抬起頭。

    他伸手將攬住了沈扶玉的腰,另一只手捏了捏沈扶玉的臉,以一種極其輕佻的姿態(tài)把沈扶玉抱在了懷里。他看向危樓的眼里有幾分戲謔與挑釁,跟沈扶玉說話的語氣就像是一個君王在哄寵妃似的:“我們殺了危樓,好不好?”

    “就像這樣——”泊雪笑了一聲,他什么也沒有動,浮華、招財和芋魚三人卻憑空炸開,三道魔氣吸入了泊雪的體內(nèi)。

    危樓說不出話,但眸光卻是一點一點冷了下來,恨不得啖其血肉。

    沈扶玉的心徹底沉了下去,緊緊抿著唇,沒有理他。

    “好罷,”泊雪似乎是很可惜地嘆了口氣,“本尊還想著,若是你乖順一些,本尊就留你一條命呢。罷了,反正比起獨活,你肯定更喜歡同他們死在一起。”

    說完這句話,沈扶玉便覺得自己渾身一重,鋪天蓋地的魔氣壓制著他,他宛如一個不會水之人溺失足落水般,渾身使不上勁,肺部疼痛。

    他額頭滲出些許冷汗,血色一點一點褪去,卻毫無辦法。

    倏地,泊雪猛地松開了他。沈扶玉腿軟了幾分,身子晃了晃,勉強站住。

    “對啦,差點忘記把禮物送給你了。”泊雪笑了笑,拿出一張卷軸來。

    “真言卷軸,開啟后,凡是真話都會盡數(shù)被記在上面。說不上罕見的玩意,沈仙君肯定見過吧。”

    沈扶玉平穩(wěn)著呼吸,警惕地看著他:“你想做什么?”

    “沈仙君,本尊好心幫你,你卻露出這般眼神,真叫人傷心。”泊雪虛偽地說了這么一句。

    旋即,他緩緩打開了卷軸,眼中閃爍著惡意與玩弄的光:“沈仙君,你手上的手鏈?zhǔn)俏堑男募庋T?”

    聞言,沈扶玉下意識把手背到了身后。

    “當(dāng)年危樓為了催動溯洄從之的陣法,放了一萬年的血,硬生生將自己放死,”泊雪輕飄飄道,“為此散盡了九成九的魔力,最后那點可憐的魔力,便凝在了那滴心尖血中。”

    “魔族沒了心尖血和魔氣就會徹底消亡——沈仙君覺得,代替危樓心臟的東西,是何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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