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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九州同·九

    溫沨予一錯愕, 完全沒想到是云錦書。

    危樓挑了挑眉,給沈扶玉吹了聲口哨:“仙君,我們的計劃泄露咯。”

    反觀沈扶玉, 他好像并不意外, 只是神色平靜地喊了一聲:“錦書。”

    云錦書看見他們三個人, 腳步停了下來, 他只有一只腳踩在了最上面的臺階上, 風撩起他的長發,他仰頭怔怔地看著沈扶玉, 沈扶玉也看著他。

    良久, 云錦書才像是找到了自己的靈魂般回過了神,他默不作聲,沒有像以往那般開口喊沈扶玉“師兄”,只是一抬腳,徹底站了上來。

    “七師兄……”溫沨予不忍地喊了他一聲,他實在舍不得和云錦書兵刃相向。

    聞聲,云錦書又看向了他, 他囁嚅了一下, 一句無聲的“沨予”從嘴中含糊而過,誰也沒有聽見。

    云錦書的目光好似無腳的燕, 疲倦地到處紛飛, 卻仍找不到一個可以棲息地, 他看過溫沨予、看過危樓、看過青石板、看過夜空、看過一旁的樹木……最終還是落在了沈扶玉的臉上。

    “錦書。”沈扶玉上前一步,第二次喊道。

    這一次, 云錦書應了, 他輕輕喊道:“師兄。”

    他從懷里掏出來一把漆黑的紙片灰燼,夜風刮過, 他掌心的灰燼好似無數只黑蝶般撲扇著翅膀飛進了夜空中,云錦書順著它們散去的軌跡看過去,目光流連,難以收回,他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勞累與苦楚:“師兄,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燒過的紙錢是這樣的。”

    沈扶玉沒有說話,他踱步走了過去。灰燼已經散去了,云錦書還沒有轉過來了頭。

    “師兄,”云錦書睫毛顫了顫,欲語淚先流,晶瑩滾燙的淚水也散去了夜空中,“前朝覆滅,前朝皇室一個沒留,盡數斬殺,前朝末皇云錦行被一劍貫穿胸膛,吊于城門七天七夜,任由無數百姓鞭尸……”

    云錦書抹了把眼淚,笑得很勉強:“我哥,其實也挺無辜的。朝廷和百姓的壓力都壓在他的身上,但是天要齊亡,他挽救不回來。即便是這樣,他也沒給我說過,只叫我好生玩樂便是。”

    那會兒云錦書什么都不知道,后來反應過來的時候才意識到他才是他們家最罪大惡極的人。

    沈扶玉靜靜地看著他,溫沨予想說什么,又閉上了嘴。危樓不置可否,他站累了,兀自找了個地方一坐,開始聽云錦書的長篇大論。

    “我那時最大的煩惱就是背書,”云錦書笑了一聲,鼻子冒出了一個泡,被他狼狽地用手背擦去,“但是我好像很笨,什么也背不下來。”

    他背不下來書,便出去散心,游山玩水。他想看的是山巒疊翠的山脈,是波瀾壯闊的大海,是一望無際的草原,但是他看見的是尸橫遍野,是數不盡的家破人亡,他看見餓的發瘋的人去扒尸體吃,看見路邊滿臉污垢的人充滿麻木的眼睛……

    云錦書狼狽地跑了回來。

    那一趟回來,他背書就快了,他背得多,看得更多,可是越看越絕望,字里行間,找不到一條救國的道路。

    這個時候,荀廣鈞找上來了。

    他思來想后,還是和荀廣鈞聯手了。

    荀廣鈞確實是一名有雄才謀略的忠臣,年齡還與他相仿,兩人漸漸地就由主臣變為了摯交。荀廣鈞性格大大咧咧,帶著他騎馬射箭,給他射邊疆的野兔吃,他利用自己所學知識給荀廣鈞制定戰略,他看著荀廣鈞成功實施自己制定出來的策略后,產生的成就感與驕傲是后來制定出來多少個陣法都比不來的。

    那時他們年輕氣盛,相視一眼,都覺得希望無限。

    后來起義不斷,起義軍氣勢最狠的一次,竟然在京城屠了國公府。荀廣鈞被召回京城,常常帶兵去壓制平亂。

    云錦書是王爺,不能跟著去,他去了也沒什么用,就只好在家翻書看,他不求能救齊朝,只求不要毀在他哥手里,他不敢想,他哥會被安上多恐怖的罪名。

    可是一年后,他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云錦書說到這兒,便停了下來,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說起了別的事情,他輕聲道:“那會兒所有人都在慶祝齊朝滅亡,他們鞭尸的時候,我就藏在人群中,連眼淚都不敢掉。”

    他看著終于解放了的百姓喜極而泣,他們都在為他的家破人亡而歡天喜地,載歌載舞,可是他卻沒有任何立場去指責他們。

    渾渾噩噩的云錦書終于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一旁的壯漢推了他一下,問道:“這死吸血蟲終于死了,你不開心嗎?”

    他反應過來他們罵的吸血蟲是云錦行。

    云錦書嘴唇哆嗦了一下,眼見著壯漢眼里的猜疑越來越濃,勉強露出了個笑:“開心啊……就是我還沒見過尸體……我……”

    他囁嚅一陣,嗓子像是被毒啞了一般發聲困難,他眼眶漸漸紅了一些,身體晃了幾下,他已經許久沒有喝過水進過食了,眼前開始發黑,可是所見之景卻異常清晰,他顫聲開口:“我害怕……”

    他真的好害怕啊。

    壯漢聽見,忍不住哈哈大笑,云錦書晃神間,手中被塞進了一個冰涼的、沉甸甸的粗糲物什,他低頭一看,才發現是那個好心的壯漢給了他一個石頭。

    壯漢憨厚一笑,道:“我知道你肯定恨他,咱們百姓就沒有不恨他的。別害怕,你扔就是了。”

    云錦書如墜冰窟。

    他拿著石頭的手開始哆嗦,壯漢還在熱心地鼓勵他:“你看看你,都餓成什么樣了!要是真害怕,可不就不來了嗎?來了就是泄恨的,別怕,小兄弟,他這種十惡不赦的罪人,閻王爺不會怪罪咱們的。”

    云錦書想后退,可后面還是人,后面那人推了他一把,他又跌到了前面來,熱心的壯漢嘆了口氣,握著他的手腕,幫他扔了出去。

    石頭飛出去的動作變得十分緩慢,讓云錦書想起來自己被云錦行幼時按著讀書時總是鬧別扭,把書砸在云錦行的頭上,那會兒云錦行總是一邊彎腰撿起書本一邊溫柔地責罵他。

    “不……不……”云錦書幾乎要站不住,眼睜睜看著那個石頭準確地砸到他哥的額頭上,好像就是之前他扔書經常砸中的地方,只是這次他哥沒再責罵著把東西撿起來了。

    石子落在地上,鮮血橫流,所有人都在為這次精準的投擲歡呼慶祝。

    云錦書明明沒有受傷,卻渾身都在疼。他看得眼睛都要掉出來了,卻沒有一滴淚。甚至旁邊的人推搡著他笑,他還能勉強用嘴角勾起弧度。

    但他一直都在心底絕望地喊著“哥”,以往他哥是皇帝,他喊聲“哥”,他哥總是能把他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可是這次他喊哥,是因為他哥成了他的困境。

    “我哥被掛在城門上曬了多久,我就看了多久,”云錦書聲音沙啞,“這七天,我從來不敢給他燒紙錢,我也……沒有銀兩買紙錢。次年我便去了清霄派,怕旁人發現,再加上修煉事務繁重,我也不敢燒紙錢。”

    “一百零三年了……”云錦書的話隨著嘆息送了出來,輕飄飄地,卻苦到了至極,“我才知道,原來正大光明地給家人燒紙錢是這個感覺。”

    他已修煉,自然知道他家人們興許都該輪回轉世了,他們成了別人的家人,他遲來的紙錢,到底是沒有了用處。這世間再也沒有他的家人了。

    可是就是因為沒有了,所以才要祭奠。

    “師兄,”這段回憶好像讓云錦書心底的某個想法更加堅定起來,他拿出了一個靈壺,里面盛滿了鮮紅的血液,聲音比一開始果決了更多,“蔣韶屋里有我不得不拿的東西,錦書得罪了。”

    他話音剛落,沈扶玉暗道不好,尚未來得及拔劍,云錦書靈壺內的鮮血汩汩流出,三人腳下頓時形成了一個金黃色的法陣,宛如一個金黃色籠子般將三人禁錮在了里面。

    云錦書又看了眼沈扶玉和溫沨予,火速閃進了蔣韶的寢宮里。

    沈扶玉剛靠近那金黃色的陣法,便被其靈力給震開,危樓張開了手臂,穩穩接到了自己的懷里。

    沈扶玉一聲“謝謝”還沒說出口,便聽危樓美滋滋道:“投懷送抱。”

    沈扶玉:“……”

    溫沨予氣得不輕,一抹剛才因為云錦書的慘痛經歷流出來的眼淚,憤恨地看著危樓:“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調戲我們大師兄!”

    “嗐,”危樓毫不在意一擺手,“事情最壞不過一死,而今人還好好著呢,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溫沨予一噎。

    沈扶玉意外地扭頭看了眼危樓一眼,他還在危樓懷里,從危樓的角度看過去,可以清晰地看見沈扶玉映了金光的眼眸,亮晶晶地,跟天上明月一般,沈扶玉應該是有些意外,柳眉都跟著一挑。

    危樓心癢得厲害。

    沈扶玉好奇地問道:“若真到了最差的結果呢?”他真的很好奇,像危樓這般灑脫自由一身輕的人,面對絕境會怎么辦?

    危樓忍不住勾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若是我,那便死唄。”

    沈扶玉:“……”

    “不過,”危樓話鋒一轉,眼里的輕浮的笑意散去了幾分,他好像隨口一說又好像是鄭重承諾那般,“若是你的話,上窮碧落下黃泉,本尊也要傾盡一切也會把你重新帶回來。”

    沈扶玉一怔,片刻后才回過了神。身遭危樓的氣息好似把他燒著了一般,他猛地推開危樓,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站到溫沨予身邊,臉上漸漸飄上幾分紅色:“胡言亂語!”

    他抽出劍,不再搭理危樓,轉而研究陣法去了。

    危樓看著他的背影,許久,才看向了外面。

    云錦書的動作很快,他幾乎是在一刻鐘便從寢殿里飛了出來。與此同時,京城開始傳來慘叫聲與嘶吼聲,鳳凰振翅高飛,烈火散落在每一處黑暗中。

    云錦書看了眼沈扶玉和溫沨予,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沈扶玉抬頭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溫沨予失落地坐在地上,他道:“七師兄的陣法實在厲害,我們根本沒辦法啊。”

    云錦書畫陣法用的那壺鮮血應該是他自己的,若是再壞血,就是心血。陣修用心血化成的陣法,若要掙開,必須要比畫陣人的修為高上好幾階才可。

    他們這兒,沈扶玉倒是符合。但是沈扶玉封劍了,要破這個陣法估計也很困難。

    “本相有辦法啊。”危樓笑嘻嘻地抽出了劍,看向旁邊的沈扶玉。

    沈扶玉的手動了動。

    下一刻,危樓的劍尖直直地指向了沈扶玉。

    第052章 九州同·十

    “大師兄!”

    溫沨予下意識擋在了沈扶玉的面前, 看向危樓的眼里充滿了敵意與警惕。危樓沒搭理溫沨予,目光錯過溫沨予落在沈扶玉的身上。

    “沨予,讓開。”沈扶玉話音剛落, 溫沨予便下意識地躲到了一邊。

    沈扶玉沒有猶豫, 他果斷地抽出了清月劍, 雪亮的劍光一晃, 同危樓玄色的劍尖相對在了一起。沈扶玉到底是劍修, 幾乎是感受到戰意的那一刻清月劍就微微發出了錚鳴聲。

    危樓眼中閃過一絲驚艷,旋即他滿意又囂張地笑了一聲:“來了, 仙君。”

    沈扶玉一應, 提劍而上,兩人升于空中,沈扶玉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對上危樓含笑的眼睛,好久沒體會到的戰意在體內叫囂得厲害,他不由自主地也勾唇笑了笑,恍惚間竟覺得連清月劍的劍意也提升了不少。

    兩把鋒利的劍體在半空中碰撞, 發出刺耳的震動聲, 清月劍的純正靈氣與危樓手里那把劍的濃郁魔氣撞在一起,產生了激烈的反應, 因此而生的波動在狹小的空間內蕩開。

    溫沨予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大師兄!”

    沈扶玉沒聽見, 他隔著相觸的兩把劍和危樓相望, 危樓也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兩人無聲對望片刻, 劍尖偏移幾分, 再次勢如破竹地對在了一起,劍意掀起狂風, 云錦書的陣法被這股波動強行震開,散做點點金光。

    金光像是剪碎了的金線在半空中落下來,又好像是下了一場金色泛光的小雨,風卷起兩人的頭發,沈扶玉同危樓隔空對視,他們像是久別重逢。

    沈扶玉睫毛顫了顫,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愫在心底油然而生,他沒弄清楚這股酸澀又甜甜的情緒是怎么回事,卻下意識地偏過了頭,把清月劍收了回去。

    危樓恍若夢醒,他也收回了劍,連同方才的可靠沉穩一并收了回去,又恢復了以往吊兒郎當的模樣。溫沨予方才被那股強行沖破陣法的波動給掀去了好幾里,這會兒剛灰頭土臉地趕了回來,小聲喘著氣:“師兄……師兄……”

    沈扶玉看他額頭都被摔出了個包,一時有些自責,一邊給他拿著靈藥一邊道:“方才是我著急,沒來得及給你說,還疼嗎?”

    他方才也不知為何戰意陡升,竟壓過理智,直接提劍沖了過去。

    溫沨予搖了搖頭,手里握著沈扶玉給的靈藥,激動得臉都紅了,他眼睛亮晶晶的:“大師兄!你方才特別厲害!”

    沈扶玉笑了笑,揉了一把他的發頂:“好啦,快上藥。上完后我們還要趕過去。”

    溫沨予連聲應下,在沈扶玉身邊乖巧得很。

    危樓越看越不對勁,狐疑地打量了沈扶玉一眼。沈扶玉被他看得心底發毛,警惕地問道:“做什么?”

    危樓指了指溫沨予:“他好像你兒。”

    沈扶玉:“……”

    溫沨予:“……”

    危樓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補充道:“池程余也像。”天天黏他心尖兒身邊,跟倆沒斷奶的嬰孩似的,真無恥。

    沈扶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點一點攥緊了拳。危樓一看就知道自己要大難臨頭了,十分能屈能伸道:“哈哈哈……那什么,本相下次不說了!”

    眼下還是云錦書的事情更重要些,沈扶玉磨了磨后槽牙,忍了下來。

    危樓沒想到自己還能死里逃生,他眸光一亮,美滋滋地想,定是沈扶玉心軟舍不得打他!他面上當即浮現了燦爛的笑容,湊到沈扶玉身邊想同他說話,被沈扶玉一扭身躲了過去。

    危樓:“……”

    原是不理本尊了。

    危樓憂愁望天,這還不如挨一頓呢。

    京城內亂得厲害,百姓中只有一部分人變作了活尸,另一部分人只能倉促逃命,哭泣聲與尖叫聲震開了夜幕,眼見著一個活尸就要抓住面前奔逃的男子,鳳凰丟了一個火球過去,好在這群活尸雖無意識,仍有怕火的本能,沒再繼續攻擊。

    荀廣鈞站在城內一個客棧的屋頂上方,饒有興趣地看著下面的人自相殘殺,像是在看一出驚喜連連的絕佳戲。云錦書剛在他身邊落下,荀廣鈞便笑了一聲:“王爺,你看到了嗎,他們在自相殘殺!”

    云錦書的目光落在奔跑逃亡的百姓身上,眼中情緒萬千,許久沒有開口。

    荀廣鈞也不在意,他兀自在房頂上坐下,給云錦書道:“當年我沒有救下齊朝,眼下我一定會扶持你做皇帝的。”

    云錦書身體一僵,緩緩轉過頭去看他。荀廣鈞得到的那個靈器讓他年輕了不少,眼前似乎不過而立之年的模樣。即便如此,也不再是云錦書所熟悉的少年郎了。

    荀廣鈞倒是感慨頗多,他看著下面廝殺的百姓,神情冷淡:“鞭尸之恥,滅國之恨,我必要他們血債血償!”

    “分明也是齊朝人,他們既然喜歡自相殘殺,那我便讓他們自相殘殺個夠!”

    荀廣鈞眼眶都紅了,一字一句都帶著濃烈的恨意。

    也是齊朝人。

    云錦書愣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十分意外:“那七天……你也在?”可是他并沒有看見過荀廣鈞。

    荀廣鈞偏頭看向他,解釋道:“臣只看了一眼,便去找王爺了。可我尋遍各處……也未見到王爺的影子,便以為蔣韶將王爺也……”

    他說到這兒,又笑慶幸地了起來:“還好王爺沒事,齊朝的血脈還在。等今晚一過,臣便扶持你做皇帝,也算是實現了我們年少時的志向了!”

    云錦書怔怔地看著他,本欲同他講,自己其實一直都在城門處,又覺得錯過興許也是一種天意,便抿了抿唇,沒再說話了。

    “那會兒臣帶兵逃離京城,”荀廣鈞似乎還將云錦書當做年少的摯友那般,什么都給他說,“一邊四處尋找王爺,一邊訓練了一支精兵……后來呢,日子久了,他們一個兩個也就去了。臣本以為也要這般抱憾終身了,果真天佑大齊,竟讓我得到了此般靈器,又與王爺相遇!”

    云錦書看著鳳凰神火蔓延逐漸蔓延到了這邊,一時竟忘記回復荀廣鈞的話。

    “錦書!”

    一聲呼喚打斷了兩人的交談,云錦書一愣,下意識看了過去,果不其然,池程余正站在劍上一邊喘氣擦汗一邊看著他。

    祝君安和沈千水姍姍來遲,兩人一前一后喚道:“七師弟。”

    “七師兄!”

    荀廣鈞猛地拔出了佩劍,擋在云錦書的面前,直直地沖著他們三人。

    “云錦書!”池程余氣得不輕,剛落地就對他破口大罵,“你都竄這么快了,咱倆出任務的時候你還讓我帶你!你竟敢渾水摸魚!”

    荀廣鈞冷笑了一聲,只是道:“各位清霄派的仙師,修仙者不得插手人間事,奉勸你們還是別管朝政得好。”

    池程余不滿地看著他,轉了個角度想去看云錦書,奈何他往哪兒走荀廣鈞也跟著往哪兒走,把云錦書擋得死死的。

    池程余:“……”姓荀的有病吧!

    “七師弟,”祝君安主動開了口,她素來安靜,如今說起話來“你還記得師尊的預言嗎?我們還要去找同舟的法陣呢。”

    “嗯嗯,”沈千水眼巴巴地看著,旋即又開口道,“不過七師兄你做什么決定都沒事啦,我們不會跟你反目成仇的!”

    “放屁!”池程余當即打斷了沈千水的話,言簡意賅道,“他這就是叛徒!我就跟他反目成仇!”

    沈扶玉一來看到的就是這般混亂的場景,他的身影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大師兄!”

    荀廣鈞瞇了瞇眼,站直了身體,聽不出來什么語氣:“沈仙君,久仰了。”

    “荀將軍,久仰。”沈扶玉一邊清聲說著,一邊落到了屋檐上,危樓和溫沨予站在他的身體兩側,沈扶玉眼睛轉了一下,看向旁邊的云錦書,云錦書身體一抖,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到了另一邊。

    “京城之事,從百姓自相殘殺,到活尸作亂,”沈扶玉看向荀廣鈞,“環環相扣,說明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早有預謀。——你們是在陣法大會那時遇見的,是嗎?”

    云錦書身體一僵。

    沈扶玉素來善解人意,別人不愿提及的事情他便不問,但此時他卻全然無視云錦書的不舒服,求證什么似的,問道:“是嗎,錦書?”

    云錦書緩緩抬頭看向沈扶玉,他的拳頭攥緊又松開,來回幾次,終是泄了氣,勉強笑了一下:“是。”

    池程余震驚:“云錦書你這么能藏?陣法大會,那都是多久的事情了!”

    荀廣鈞看了看幾乎要把他們圍成一圈的幾個人,笑了一聲,眼中卻是沒什么笑意:“看來各位是鐵了心要參與這件事情了?”

    “京城暴亂,百姓自相殘殺,我等自不會作壁上觀。”沈扶玉抽出了清月劍,徹底擺明了立場。

    “很好,”荀廣鈞倒也欣賞沈扶玉這個骨氣,一個讓自己敬佩的對手總好過一個窩囊廢對手,他拍了拍手,下面百姓的嘶吼聲似乎更強了一些,荀廣鈞笑笑,“沈仙君,那便試試吧。”

    “沨予,你和千水一起去幫助鳳凰,”沈扶玉看著荀廣鈞,頭也不回地叮囑道,“不要傷害百姓,把他們困住就好了。”

    溫沨予和沈千水應了一聲,當即去幫助鳳凰了。

    危樓瞇了瞇眼,陡然有一種不妙的感覺,他聲音沉了幾分:“沈扶玉,你莫不是又想強行解開封印?”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足尖一點,晚風獵獵,清月劍爆發出雪亮刺目的劍光,好似天邊第二輪明月,劍意外泄,帶起的劍風刮得屋頂上的瓦片抖動作響。

    “我來吧。”

    荀廣鈞正欲應戰,卻聽旁邊的云錦書如此說道。

    “你身體里的那個靈器,就是我大師兄另一把劍的碎片,那把劍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我大師兄的,你打不過他,”云錦書冷靜地說著,拉開手腕上纏著的紗布,把方才愈合的傷口再次劃開,用鮮血畫著陣法,“我的陣法還可以困住他,到那時,你再殺了他。”

    “行。”荀廣鈞后退了一步,讓云錦書發揮。

    雪白的的劍光一閃,金黃色的陣法也當即形成。

    沈扶玉提劍而上,云錦書的陣法在沈扶玉的頭頂率先形成。

    云錦書緩緩閉上了眼。

    這世間,沒有人能抵得過沈扶玉功力解封的一招。死在大師兄手里,倒也算是一種善終。

    “噗嗤”一聲——是什么穿透胸膛的聲音。

    第053章 九州同·十一

    荀廣鈞的頭緩緩低下去, 眼中閃過了一絲不可置信,他心臟一痛,插/入他后心處的手猛地收了回去, 他不由得朝前趔趄了一下, 嘴里噴出了一股鮮血。

    與此同時, 沈扶玉發頂的那個金黃色法陣散去了。

    荀廣鈞緩緩扭頭看向站在他身后的云錦書, 云錦書的沾滿鮮血的手里還拿著一片鋒利的斷劍碎片, 滾燙的紅血不停地從他指縫中滴落,他連手臂都發著顫。

    見他望來, 云錦書似乎是想說些什么, 但最終也只是動了動嘴,什么也說不出來。

    而沈扶玉的劍已然來到了面前,事情發生得太快,沈扶玉是絕對來不及撤回這一劍的,云錦書苦笑了一聲,緩緩閉上了眼睛。

    沈扶玉的劍息卻倏地盡數消散了。

    云錦書一愣,緩緩睜開了眼睛。沈扶玉收回了清月劍, 給他溫和笑了笑:“虛晃一招罷了, 快去處理吧。”

    云錦書手抖了抖,想給沈扶玉說些什么, 最終還是抿了唇, 慢慢地轉過了身, 看著幾乎要站不住的荀廣鈞,心中一片凄涼。

    荀廣鈞的生命氣息漸漸褪去, 他的頭發開始變白, 臉上的皺紋也開始漸漸多了起來,不知是疼的還是變老的緣故, 他弓起了背。方才還是清明烏黑的雙眼,眼下已經變得混濁起來。即便如此,他還是死死地盯著云錦書,眼中失望、痛苦、不解等等情緒交雜在一起,卻又逐漸平息了下來,變成毫無感情的一潭死水。

    最終,他也只是問:“是有人操控你嗎?”

    聲音蒼老沙啞,聽不出來什么情緒。

    云錦書攥了攥手,緩緩搖了搖頭:“沒有。”

    荀廣鈞便沒有再說話了,他只是點了點頭,緩緩坐在了地上,看著遠處,目光沒有什么聚焦點,只是這樣發著呆。

    也許是禍害遺千年吧,他這個前朝禍害居然活了一百多年,這一百年間,他親手送走了自己培養出來的那一支專門為了反厲復齊的精兵,他看著厲朝越來越繁榮昌盛,復仇的夢想最終還是破散了。

    不久前,他將死之時,躺在京外的亂葬崗,倏地天降靈器,砸進了他的心窩,他莫名返老還童,還擁有了操控活尸的能力。那會兒他還沒想著復仇呢,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無聊地捉摸著自己突然獲得的這股力量。能夠熟練操控這股力量后,他便進了京城,想去看看什么,一抬頭,就看見從天而降的云錦書。

    不可思議與久別重逢的驚喜圍繞著心頭,他強行冷靜了下來,跟著對方去了陣法大會。

    他第一次嘗試用這股力量攻擊誰,但是被沈扶玉的劍招給擋了下來,不過沒關系,他的目的也不是攻擊對方,只是借著這招來給云錦書傳信。

    他的聲音順著風聲傳入了云錦書的耳朵里:“王爺,今夜戌時見。”

    時隔那么多年,他們終于再次見面。

    年少時的志向抱負與萬丈豪情在見到舊時至交的那一刻徹底復燃,他看著云錦書,幾乎要落了淚。

    他想,齊朝還有血脈在,齊朝還沒有亡。

    其實仔細想想,從見面開始,除了他倆剛見時云錦書展露過很明顯的激動情緒之外,在商討復仇計劃時,云錦書一向都是坐在位置上一語不發地聽他講。

    他早該發現的。

    闊別多年的友人,他怎么會認為對方還同以往一樣呢?

    他張了張口,覺得自己眼下應該目眥欲裂,應該聲嘶力竭,應該將云錦書罵個狗血淋頭,怒斥他是個“叛徒”。

    可他最后什么也沒有說。

    因為殺他的是云錦書。

    云錦書哽了哽,他想扯出來一個笑容,卻沒做到:“那年你被派去鎮壓平亂,我借著游山玩水的名頭四處觀察。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嗎?民間太苦了……也太亂了。”

    沒能痊愈的患者殺了救助自己的郎中,餓到極致的村民架起大鍋生煮嬰孩啃食,走投無路的百姓殺了捕快一并下黃泉……

    “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荀廣鈞沒想到居然是這個理由,他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仰頭大笑起來,他的生命以后走到了盡頭,這般笑了沒兩聲便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抖著身子平復了過于激烈的情緒,眼睛死死地盯著云錦書:“打仗哪兒有不死人的?!你這窩囊廢,沒有脊梁的蛆蟲!和云錦行那個投降的敗類一般……”

    說實話,他不恨云錦書方才殺自己,方才的行為只能說明云錦書變了,有了更為重要的牽絆,人間百年,他不怪云錦書變了。

    可是云錦書千不該萬不該說出來方才那一通話,那一通話將他們所有的志同道合一齊否認了!云錦書簡直就是在親口說,這段友誼從始至終都是錯的!

    他們根本不一樣!

    可是云錦書卻是輕聲打斷了他對云錦行的辱罵:“是我勸我哥投降的。”

    荀廣鈞一愣。

    云錦書睫毛抖了抖,垂下眼去看下面還在廝殺纏斗的人群,溫沨予和沈千水正有條不紊地制止著暴亂的百姓,他沉默了一下,百年前的記憶恍然又浮現了出來。

    云錦書記得自己一開始認真讀書是為了尋求救國之法,為此他讀了很多書、也背了很多書,他去民間觀察百姓的生活,試圖能融會貫通,將自己的畢生所學落實到百姓身上。

    可是他越是讀書越是絕望,尤其是在看了百姓水深火熱的生活狀況后,他從來沒有那么清晰地意識到——齊朝要完了。

    無論云錦行頒布多少法令,都救不回來了。

    蔣韶率兵逼宮前,云錦行似乎早有預料,偌大的宮殿中,跑的跑,死的死,他盡數沒管,只是給云錦書收拾了點東西,讓他從皇宮暗道跑出去,永遠別回來。

    “哥。”云錦書抱著包袱,顫著聲音喊他。云錦行沒有登基前,他總是跟在云錦行的身后喊他“哥”,云錦行登基后,他只能老老實實按照禮數喊他“皇兄”,只有在有事求助云錦行的時候才會喊“哥”。云錦行聽到這個稱呼,總是會縱容他。

    云錦行身體一僵,緩緩看向他。

    彼時云錦行已經初顯老態,他的眉宇間都帶著散不去的愁云慘淡,烏黑的發絲白了一半,他不過比云錦書大了十歲,他連三十都不到。

    “哥,”云錦書看著他,眼淚從眼眶中緩緩流下,“我們投降吧。”

    云錦行握著他肩膀的手緩緩收緊,甚至無意識抓住了云錦書,云錦書沒有喊疼,只是道:“我們投降吧。”

    百姓已經夠苦了,齊朝注定要滅亡了,不要再添加不必要的傷亡了。

    “你要朕……不戰而降?”云錦行身體抖了抖,松開云錦書的肩膀,朝后趔趄了好幾步,他壓抑的情緒終于有了爆發點,猛地掀翻了旁邊的桌子,精美的瓷器碎了滿地。

    “是朕想要大旱的嗎!是朕想要他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嗎?朕已經很努力了,但是朕沒有辦法……”他罵了兩聲后便痛苦地捂面蹲下,指縫中滑落滾燙的淚水。

    齊朝自前幾代開始便積貧積弱,已然形成了惡性循環,這場大旱,就是壓死齊朝的最后一根稻草。云錦行自登基以來,沒有一天睡足夠兩個時辰過,他永遠在焦頭爛額,睜眼閉眼都是在尋求救國之路,即便如此,也難以阻止齊朝的每況日下。

    云錦書心如刀絞,他松了包袱,輕輕抱住了了云錦行。

    “不戰而降,如此恥辱……”云錦行一字一頓地開口,“他日史官提筆,后世人皆知朕是最窩囊的皇帝。”

    云錦書頭疼欲裂,眼淚一顆一顆地砸了下來,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他不想走了,他想和云錦行一起死。

    “走吧,”許久,似乎是外面的馬蹄聲喚醒了云錦行,他嘆了口氣,把云錦書散落的黑發挽起來,“小書,你要好好活著。你在哪兒,我們就在哪兒。”

    “哥——”云錦書拉長了聲音,他的身體顫抖起來,想說我們一起,卻在對上云錦行的目光時什么也說不出來。

    云錦行對他笑了笑,吩咐旁邊忠心的暗衛把他帶走。

    “不、不,”云錦書被身邊的暗衛強拖著走,他轉過身,卻只看見了云錦行的背影,他張口嘶喊著,又苦又咸的眼淚流進嘴里,“哥,哥……你別拋下我!哥!你跟我一起走!哥啊啊啊啊啊啊!”

    那暗道口也有叛軍蹲守,那暗衛為了保護云錦書,也死了。

    云錦書本以為這場戰火要持續很久,沒想到他逃出來沒多久,便聽見了云錦行不戰而降的消息。

    這個消息好似晴天霹靂,劈得云錦書魂都要散了,他一下子軟倒在地,眼淚落入地里,從那天起,他就沒有家了。

    荀廣鈞大笑了一聲,幾乎要笑得喘不過氣,眼淚從蒼老的面頰上劃過,流入白色的鬢發之中。片刻后,他咬牙切齒地看著云錦書:“早知王爺如此大義,那會兒我便不再尋求王爺合作了。”

    為了所謂的黎民百姓,不惜讓自己的哥哥背上千古罵名,當真大義至極。

    又嘲諷至極。

    云錦書攥了攥手,心臟被酸澀苦楚憋得厲害,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看向荀廣鈞,道:“可是……百姓何辜?”

    荀廣鈞嗤笑一聲:“我竟不知,王爺竟如此菩薩心腸。”

    云錦書閉了閉眸,聲音確實漸漸平緩了下來,他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政權更迭,百姓是最大的犧牲品——可他們絕大多數沒有做錯過什么事情,他們只是想平穩地度過一生。那些戰亂的年歲,歸根到底,是齊朝對不住他們。

    荀廣鈞冷笑一聲,明顯不贊同云錦書的說法。

    云錦書攤出了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他啞聲道:“落敗的皇室會變成流民,新興的皇室也終究會走向末路,自古以來,盡是如此。下面相殘的百姓是曾經是齊朝的子民,而今是厲朝的子民,興許有朝一日,他們會成為別人的子民,可是歸根到底,我們都是這片土地的子民。”

    “齊朝已經足夠動蕩足夠苦了,他們好不容易過了些平靜日子,不能再經受戰亂了。”

    荀廣鈞閉上眸,喉結微顫,不知有沒有把云錦書的話聽進心里去,良久,他也只是啞聲問道:“所以你就殺了我?”

    云錦書沉默許久。

    “對不起。”

    他輕聲道。

    荀廣鈞沒有理他,只是偏頭看向沈扶玉,沈扶玉怕他們出什么意外,故而一直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站著,注意到荀廣鈞的目光,他微微給他點了點頭,以示禮貌。

    荀廣鈞的生命已經要走到末路了,方才同云錦書的對峙耗費了他太多的心力,眼下他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云錦書……當時我真的以為,你是要殺了他。”

    他所言的“他”是沈扶玉。

    云錦書利用了他的信任,同旁人打出了十分默契的一戰。可是在幾乎被人遺忘的那些歲月里,他和云錦書曾經那么互相信任。

    算了。

    荀廣鈞也已經很累了,他本該死在不久前的夜里,卻因那個靈器誤打誤撞地又茍活了一些日子。他何嘗不知眼下攻打厲朝無異于以卵擊石,只是再次與云錦書相見,還是激發了他內心的僥幸與戰意。

    他和云錦書的觀念不同,他只知自己生是齊朝人,死是齊朝鬼。他不關心黎民百姓,他只想為齊朝報仇。

    既然云錦書沒有復辟的想法,那就算了。他已不再是少年模樣,他已經很累了。

    “我永遠不會傷害大師兄,”云錦書聽了他的話,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手,緩緩扭頭看向沈扶玉,隔著夜空,他似乎是在給自己說,又像是給荀廣鈞或者沈扶玉說,“當年給我哥收尸的……就是我大師兄。”

    荀廣鈞一愣。

    他話音剛落,便起了夜風,卷起了他烏黑的長發,一下一下地晃蕩著。

    沈扶玉從未聽他提起這件事,而今一聽,眼前倒突然浮現出來一個狼狽的人影來,腦海中登時有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

    “那日……是你?!”

    第054章 九州同·十二

    后來沈扶玉又去了一趟京城。

    幾個官兵將面目全非的云錦行隨意地丟棄在了一座荒山上, 這兒人煙稀少,連孤墳都少見,想來不多時便會引來野獸啃食。

    幾個官兵許是也恨極了云錦行, 罵罵咧咧地把他下后, 又啐了幾口, 方才離去。

    等到山間又恢復到一片寂靜的時候, 沈扶玉方才落下來。他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火紅色的衣服, 思慮了一下,用法術變回了清霄派尋常的白色弟子服。

    他看了看云錦行慘不忍睹的尸身, 給他簡單用清潔法術清潔了一下, 即便去除了那些骯臟的痕跡,他的皮膚也照舊是潰爛的,面部已經被砸得沒有一處是好的了。

    一介天子,淪落至此,當真讓人唏噓不已。

    沈扶玉去從儲物手鏈里拿出早就買好的棺材,給云錦行換了身壽衣,放了進去。

    他不太了解合棺這些事情, 鳳凰和姜應沒參與這件事情, 自然不能提供幫助,導致沈扶玉只能自己一邊看著書, 一邊研究釘棺材。

    耗費了幾柱香的時間, 沈扶玉才釘好棺材, 把云錦行給下葬了。

    他給云錦行立了座碑,卻沒有在上面寫名字。一來是怕極端者做出撬墳之事, 二來他也不知該如何書寫上面的碑文, 寫什么都很奇怪。

    那便不如無字碑了。

    自此,所有恩怨情仇盡數化作一抔黃土。愿君來世只做普通尋常之人, 安安穩穩便是。

    沈扶玉又給云錦書點了幾柱香,燒了些紙錢,這一番動作下來他也有點出汗了,腦后的馬尾都松了一些。他確定無誤后,方才準備離去。

    他轉身,身形一頓。

    面前的道路上多了一個衣衫襤褸、身形消瘦的少年,他滿臉灰塵,暴露在外面的皮膚不是傷了就是帶著泥土,叫人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你……”沈扶玉關切地走了過去,“可否需要幫助?”

    這人恍若受驚,連連后退幾步。盛滿悲傷的眼睛一直看著沈扶玉。

    沈扶玉想了想,從儲物手鏈里掏出鳳凰塞給自己的糕點來:“你餓嗎?”

    這人似乎是想要接過來,卻擺了擺手,他干裂的嘴唇流出鮮血,又被他舔了進去,末了,他也只是詢問道:“您是仙人嗎?”

    “我不是,”沈扶玉偏頭給他笑了一下,眉眼帶著少年人的意氣風發,“我是修仙者,不過我的志向是得道成仙。”

    這人靜靜地看著沈扶玉,沈扶玉走了過去,也不在乎他身上臟兮兮的,直接把那些糕點塞進了他的手里,又遞給他一個水壺,道:“你快吃吧。”

    許久,這人才顫抖著手往嘴里塞了口吃的,眼眶都濕潤通紅了一些。

    沈扶玉見他好了些,便靠到旁邊的樹上,詢問道:“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煩嗎?有什么我可以幫你的嗎?”

    這人失神了片刻,緩緩開口:“我讀了很多書,什么用也沒有。”

    他說完這句話,掩飾什么般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糕點,豆大的眼淚只掉了一顆,便被他匆匆擦去,不敢再掉。

    沈扶玉不知道這人怎么讀個書還能把自己讀到這個地步的,但每個人都會有落魄的時候。他踢了踢旁邊的小石子,不知道怎么勸解他——他不知道面前這人要如何定義“有用”。

    思索間,天上飄下來冰冷的小雨。沈扶玉又拿出來一把紙傘,撐著走到了這人的面前,把傘面往他那邊傾斜了幾分。

    這人看著他。

    “你拿著吧,”沈扶玉把這紙傘塞給他,“我有靈力,不需要。”

    這人又紅了眼眶。

    沈扶玉一下子就笑了起來,揉了一下他臟兮兮的頭發:“你怎么這么喜歡哭。”

    跟他撿的溫沨予一樣。

    “你是科考失利了嗎?”沈扶玉好奇地問道。

    這人搖了搖頭,輕聲道:“我讀了很多書,卻用不到該用的地方,也救不了人。”

    原來是這樣。

    沈扶玉眸光流轉了一下,他此時也才年過十六,這人應該同他年齡一般大。沈扶玉想了想,手心朝上,攤開放在他的面前。

    這人懵然:“嗯?”

    “給你看。”沈扶玉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

    眨眼間,沈扶玉的手心里多了一片桃花瓣,只見這片桃花瓣在他雪白的掌心里轉動了一分,旋即生出無數片桃花瓣來,鋪天蓋地地對這人撲面而去。

    桃花的香氣迎面而來,這人還是第一次見這種場景,不由得愣了一下,連悲傷都忘卻了一瞬。

    這桃花似乎只是過來討他一瞬間的開心,轉眼間就散做紅色的靈力消失了。

    “這是我在教習陣法老師的課上學的,”沈扶玉收了手心,含笑著看他,“虛空變物,最基礎最簡單的法術之一,基本上沒人主動去學。因為它其實蠻無用的。”

    這人眼巴巴地看著沈扶玉。

    沈扶玉愈發覺得他像溫沨予,他笑了一聲,跳了幾步,靠在了旁邊的樹干上:“不過你看,方才我用這個大家公認的沒用的法術,讓你開心了一下。這就派上用場啦。”

    他笑得肆意又明媚,說話間又變了幾捧桃花瓣出來,仿佛做了什么大事業,而不是只逗了這人開心一下。

    “所以嘛,”沈扶玉光記得哄他開心了,一時忘了遮雨,額前發絲濕漉漉的,襯得他眼眸愈發明亮,他走到這人身邊寬慰道,“你就當是在一處偏僻的地方種了棵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桃樹,也許哪天就來了人,他肯定會為這一棵桃樹贊嘆的。”

    這人似懂非懂,茫然道:“若是……若是永遠沒有人來呢?”

    沈扶玉看了眼地上的影子,覺得時辰不早了,他儲物手鏈里的糕點連同全部的銀兩盡數那給這人,聞言,他思考片刻,道:“桃樹結了果,落下去,次年便會有新的桃樹長出來,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片桃林。彼時肯定會有人來的。”

    “告訴你個秘密,”沈扶玉神神秘秘地笑道,“其實我不認識方向。但是有人給我說,‘正是因為不分方向,所以無論朝那邊走都算朝前’。”

    這人怔愣住了,懷里抱著沈扶玉送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傘都歪斜了,稀薄的雨水很快也打濕了他的一側肩膀。

    “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也趕緊回去吧,我們有緣再見。”沈扶玉給他揮了揮手,率先轉身離開。

    他下山沒幾步,便聽見身后的人喊道:“仙人!”

    沈扶玉停住了腳步,回過身去:“嗯?”

    這人像是鼓足了勇氣,手里的傘和東西都讓他握得緊緊的:“我去何處可以尋得你?”

    沈扶玉也不知道自己這兒通往清霄派的路如何走,他是和鳳凰約好了時辰,屆時完成任務的鳳凰會在山腳下帶他一起回去。他心虛地摸了摸鼻子,腦中倒靈光一閃,他偏頭一笑:“最西邊有一處仙山,那兒有個門派,名叫清霄派。如果你想找我,就來清霄派。”

    這人重復了一遍:“清霄派?”

    “對,”沈扶玉含笑給他揮了揮手,“清霄派,沈扶玉。”

    沈扶玉年少時正逢戰亂,救過的人多之又多,彼時云錦書又相當慘不忍睹,也不怪他一直沒認出來當年那個人就是云錦書。

    當真是緣分。

    荀廣鈞打量了沈扶玉片刻,他似乎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全咽了下去。最終,他又重新看向了云錦書,云錦書也無聲地看著他。

    “王爺……”荀廣鈞聲音變得虛弱,他努力睜開了眼睛,卻還是抵擋不住疲倦感的襲來,“殺了我吧。”

    云錦書手抖了抖。

    “這個靈器的力量,殘留在身體里的感覺糟糕透了……”荀廣鈞原本是恨云錦書的,恨他背信棄義,恨他窩囊,恨他欺騙自己,可隨著生命的流逝,這些負面的情緒也好像漸漸地散去了。

    他想起舊時和云錦書在邊疆打仗的日子了,彼時云錦書在火堆旁讀著書,他在一旁練習射術,那時他們理想一致,為了救國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再也回不去了。荀廣鈞想。他和云錦書早就在不知不覺中走了不同的道路,這兩條道路讓他們漸行漸遠,中間橫著的裂縫無論如何也跨越不了了。

    那個靈器殘留的力量燒得他骨子和血液都在疼,荀廣鈞又想起來自己的父母了,父親戰死沙場,他的親眷被發配邊疆。已過幾十年,想來也早已化作白骨了。

    他也不是很想謀反,不然不會如此草率發動逼宮,戰場上最忌諱這個。

    他只是想找回和云錦書策馬同游的少年時光,準確來說,他只是……想回家了,無論云錦書如何說,這兒也不是齊朝。

    他死也想死在齊朝人的手中。

    荀廣鈞費勁地睜開眼睛,乞求地看著云錦書,氣若游絲:“王爺……請您……殺了臣吧……”

    云錦書眼睛都紅了起來,他緩慢地移動了腳步,走到荀廣鈞的身邊,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知道荀廣鈞的想法,因而他不得不親手殺死自己曾經的摯友。云錦書攥了攥拳,手中猛地出現了一柄長桿,桿頭直指荀廣鈞的心窩。

    荀廣鈞緩緩閉上了眼睛,他輕聲道:“彼時同王爺一并打馬過邊疆,少年意氣,好不風發。而今我已將死,君仍一如初見模樣……”

    “真好……”他睜開了眼睛,嘴角帶了些許笑意,眼中卻帶著催促。

    云錦書攥緊了手中的長桿,啞聲道:“這是齊朝的旗桿,他們逼宮,折斷了齊朝宮前的旗幟,我收了起來,煉成了本命法器。”

    荀廣鈞靜靜地看著云錦書,他已沒有氣力再開口,這會兒他才意識到,其實齊朝滅亡,最難過的是云錦書。

    這是他臨死前的最后一個想法。

    長長的旗桿穿過他的胸膛,刺透心臟,宣告了他的死亡。

    血逐漸流了滿地,屋頂上一時沒有人說話。鳳凰等人已經把所有暴動的活尸圍困住了,他們趕了回來,無聲地看著云錦書。

    良久,云錦書才把旗桿從荀廣鈞的身體里抽了出來,夜風吹來,云錦書好像受了驚,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他回過頭,才發現大家都在看著自己。

    “你們……”云錦書一怔。

    沈扶玉溫柔地笑了笑:“我們都相信你。”

    溫沨予點了點頭:“是呀,七師兄,辛苦你啦。”

    祝君安聲音偏小,但是溫溫柔柔的:“下次記得先給我們打個招呼。”

    池程余得意洋洋地開口:“怎么樣,我們裝得是不是特別像?”

    沈千水小聲抱怨:“才不是呢,六師兄差點就穿幫了。”

    危樓悄悄湊到沈扶玉耳邊,擠眉弄眼道:“本尊可沒相信他,本尊只是相信你。”

    沈扶玉被耳旁突如其來的熱氣弄得耳尖發癢,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肩膀,耳尖的紅色漸漸往臉上蔓延:“別胡言亂語。”

    “嘖。”危樓不情不愿地輕哼了一聲。又說本尊胡言亂語!

    云錦書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眨了幾下眼睛,勉強露出個笑容來。他看向沈扶玉,又看了眼下方還被困住的活尸,道:“師兄,我興許有辦法可解。”

    沈扶玉原本還想讓草烏來看,眼下云錦書主動請纓,那便讓云錦書試試也無妨。

    云錦書握緊了自己手里的旗幟,陣修也是有本命法器的,大多數是毛筆,畢竟是要畫陣法。沈扶玉還是第一次見陣修用旗幟做本命法器。

    “是我的本命法陣。”云錦書笑了笑,卻緊張地握緊了旗桿,沈扶玉為他讓出了一條路,他深吸了一口氣,拆下原本齊朝的旗面,從儲物袋里重新拿出了一面旗,仔細地掛了上去。

    做完這些事情后,他緩緩吐出了一口氣,握著旗幟步入空中。

    旗桿處荀廣鈞的鮮血已經消失了,云錦書手中旗幟轉動,旗面迎風招展,“清霄”二字清晰地映入每個人的眼簾之中。

    沈扶玉看著空中的那面旗幟,心臟跳快了些許,難得有幾分熱血沸騰。

    隨著旗幟的鼓動,以云錦書為中心,一個碩大的金黃色法陣開始形成運轉,光芒好似燦爛陽光般照向每一個漆黑的角落。

    “海晏河清,時和歲稔。”

    云錦書的聲音從未充盈過如此強烈的堅定感,金光映在他的眸子中,目光灼灼,信念十足。

    金色的法陣朝方圓百里擴散去,它緩緩朝下壓,暖洋洋的金光中,人們收起了敵意,茫然失措地望著四周。

    直到——

    意外突起!

    云錦書一錯愕,下意識喊道:“大師兄!”

    第055章 聲聲慢·一

    沈扶玉目光一凜, 尚未開口,就被危樓等人圍在了最中間。

    “師兄!”

    “心尖兒!”

    “沈扶玉!”

    他的師弟師妹、危樓以及鳳凰一同開口,沈扶玉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周圍一圈面露警惕的人, 實在不知說什么好。

    “不是, ”云錦書也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許讓人容易誤會的地方了, 他連忙開口道, “師兄, 西南方有處怨氣極深的地方,有它擋著, 我的陣法沒法繼續下去。”

    沈扶玉一怔, 擰眉思考了片刻,道:“鳳凰和君安去找草烏,沨予、千水留在這幫助錦書,程余也留在這兒,有情況我會聯系你。危樓跟我走。”

    危樓輕笑了一聲,一邊應著一邊走到了沈扶玉的身邊。

    事不宜遲,沈扶玉吩咐完便轉身御劍離開, 危樓本還想跟鳳凰池程余溫沨予炫耀一通, 一眨眼的功夫沈扶玉的身影都快消失在了眼前,他只能趕緊御劍趕上去。

    沈扶玉燃了一支蠟燭, 火光跳躍著, 落在地上的光芒好像在指向什么地方。沈扶玉毫不猶豫地跟上了燭光指引的路。危樓追上他的時候沈扶玉已經落在了地上。

    “跑這么快……”危樓走過去搭上他的肩膀, “都不等等本尊。”

    沈扶玉瞥了他一眼,動了動肩膀, 把他的手掌拂開。而后重新打量著蠟燭指引他來的地方——

    這處是個荒廢了的青樓。

    二三十年前, 蔣韶力排眾議,下令廢除青樓等地:“男子荒淫度日, 又置女子于萬劫不復之地,日復一日,恐我厲朝國風不振,再步前朝之前塵”。他強行拆除各地青樓,違令者斬,可見決心。此令頒布的當日,京城最大的青樓仙花閣被強行拆除,據說那晚燒出來的煙氣都是香的,有不服者,被官兵當場殺死。

    血流千里,香散四處。一把大火燒盡繁華,數十美人奔逃飄零。

    “心是好的,可是太激進了。”沈扶玉看著面前明顯被火燒過的舊樓,一旁印著“仙花閣”三字的牌匾已經被灰燼和泥濘弄得面目全非,牌匾從中間裂開,隱約可見噴濺的血跡。

    蔣韶下這道令的時候年歲已高,想來雖有張青漸的仙術續命,頭腦也不及往日了。

    沈扶玉方才點燃的那根蠟燭名喚引怨燭,是祝君安做出來的,這蠟燭的光會自動追尋怨氣最深的地方。

    危樓對此嘖嘖驚奇:“你那師妹,看著安安靜靜的,做出來的東西倒是驚為天人。”

    沈扶玉應了一聲,他笑了笑,道:“君安心細手巧,是個很有天賦的工修。”

    尤其擅長易容、機關等。

    不過現在還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沈扶玉看了眼面前破舊的青樓,里面一些房梁已經坍塌了,殘舊的窗戶上還貼著窗花,叫風吹雨打幾十年后,已經褪了色,變成了瘆人的白色,隨著夜風輕輕鼓動著,像墳包前散落的紙錢。

    從外面往里面望去,只有一片黑暗,濃郁的黑暗中尚未搬離的家具和坍塌的梁木無聲地聳立著,隱約勾勒出一些模糊的形狀。

    沈扶玉抬腳走了進去,陰冷的夜風灌進來,撥動了沈扶玉的衣衫,烏發與衣衫發出細微的繀縩聲,在寂靜的夜里尤為明顯。

    危樓跟在他的旁邊,隨著他打量了一會兒,他看著外面的墻壁,饒有興趣地喊了一聲:“仙君,你來看。”

    沈扶玉不疑有他,走了過去。老舊的墻壁上有著明顯的火燒痕跡,烏黑中似乎又添了些另樣的黑痕,他擰了擰眉:“血跡。”

    “對。”危樓手中魔力一晃,這處老舊的墻壁上登時出現了大片大片的鮮紅血跡,看模樣,似是噴濺上去的。

    沈扶玉一愣,不可思議地看著危樓:“你……”

    他確實見過還原或者修復的法術,不過這種一般都是有限制的,若要原物還原,要么有時間限制,要么有大小要求,所以大多修者便另辟蹊徑,比如溫沨予用卷軸重現情景,或者附身于此物,提取它們的記憶。

    “本尊厲害吧,”危樓悶聲笑了一下,看向沈扶玉的眼里滿是得意洋洋的自傲,似乎在等沈扶玉夸獎他,“這種直接原物還原的辦法是本尊自己想到的。”

    幼稚。

    沈扶玉勾了勾唇,一邊打量著面前的血跡一邊道:“嗯,你很厲害。”

    危樓眼中閃過一分如愿以償的快樂,其次又開始熟練地蹬鼻子上臉:“本尊沒聽見。”

    “那就不算數吧。”沈扶玉挑了挑眉,不再看他。危樓當即不樂意了,真是小心眼的仙君!

    沈扶玉眼下無暇顧及危樓的小心思,他看著墻上的血痕,若有所思,這兒的血跡很多,不像是一個人的出血量,至少五人以上。

    聯系一下那日的事情,想來當時對違令者殺雞儆猴的地方就是這兒了。這些血跡,應該就是那日堅決違令的女子的。

    不知這兒的怨氣是否同這些血跡有關……

    沈扶玉將手放在青樓上,手下靈光匯聚成了一個法陣,它只轉動了一下,便散去了。

    危樓意外地看著他:“怎么了?那日提取槐樹的記憶的時候可還好好的呢。”

    “青樓不許我提取。”沈扶玉解釋道,樹木是天地的生靈,要提取樹木的回憶只需要征得樹木的同意變好,人搭建的房屋卻不是,除非房屋建于一處靈地,生出了靈,否則就要征求房屋主人的同意。

    這青樓的主人早就投胎去了,青樓本身又沒有生出靈,自然不能提取回憶。

    危樓:“……”

    他雖沒說話,但眼里的無語已經勝過千言萬語。罷了,他們人類素來如此麻煩的。

    抱怨也解決不了什么事情,徒惹沈扶玉心煩厭惡罷了,危樓從出生就好戰,論打斗他可以滔滔不絕說出三天三夜,這種情況他也就能還原個事物了,只能靠沈扶玉來了。

    他干脆直接聽沈扶玉的:“那怎么辦?你附身?”

    “附身也要有具體的怨鬼才行,”沈扶玉搖了搖頭,從嘴里吐出來另一個解決辦法,“走馬觀燈。”

    他一頓,意識到了另一件事情,瞇了瞇眼:“你怎么走知道槐樹和阿戶的事情,你當時一直跟著我?”

    危樓坦坦蕩蕩地點了頭:“對啊,本尊不跟著你怎么把月精石送給你。”

    沈扶玉冥冥中察覺出來一絲不對的地方,他尚未來得及細細思索,危樓便笑盈盈地攬住了他,長臂把他整個肩膀都繞住,掌心貼在了沈扶玉的發頂,危樓調笑道:“仙君是在回味我們初見的日子嗎?”

    沈扶玉原本只覺得他這個姿勢過于親密,眼下卻有了另一種猜測,人體有三團火,頭頂雙肩各一團,這三團火保護著人的魂魄與元氣,危樓的姿勢,像是在保護他的這三團火。

    真奇怪。

    沈扶玉抬眸看了看危樓,從他懷里出來,并沒有進一步詢問,這只是他的猜測,興許也是他多想,危樓只是喜歡這般親昵的動作罷了。問出來倒顯得曖昧不已。

    “胡言亂語。”末了,沈扶玉也只是說了這么一個字。

    危樓似乎是察覺到了什么,看了他一眼,悶聲笑了一下:“走馬觀燈是什么?”

    “一個根據鬼域規則改變的法陣,”沈扶玉一邊拿著布陣的東西一邊道,“布陣者會進入場景中找尋怨鬼所執念的東西,相當于走馬觀燈一番。一般用于這種沒法附身或者提取記憶的場景里。缺點是,不能被場景中的人發現自己是外來者,否則會有大麻煩。”

    危樓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布置靈石:“就是我們要混進去唄。那個大麻煩是什么?”

    沈扶玉把最后一塊靈石放下,看向危樓:“走馬觀燈是根據鬼界的規律制造出來的一個陣法。傳聞進入鬼界者,身上靈力盡失,化作普通人。若想出去,只能找出所處厲鬼鬼界的執念,或者厲鬼自愿放出去。”

    “進入走馬觀燈之后,倘若被認出來是外來者,輕者被厲鬼所傷,重者永遠無法出去。同樣地,若是在一個時辰內無法找到這個怨鬼,我們也會永遠被困在這個陣法里。”

    危樓:“……”

    這個陣法,真賊啊。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幽怨,沈扶玉原本沉悶的心情輕松了幾分,他笑了一聲,開始給他叮囑道:“怨鬼存在于青樓之間,所以一會兒看到的事情一定會有她的執念。我們只有一個時辰,一定要抓緊。”

    “走馬觀燈會優先選擇同怨鬼相似的人幻化同類,”沈扶玉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你是魔族,貼近鬼,到時你恐怕會幻化為貼近怨鬼身份的人——千萬不要沖動,以大局為重。”

    危樓嘴角原本帶著漫不經心的弧度,聞言,嘴唇漸漸壓了下去,他似乎是想起來什么,反問道:“不要沖動?”

    “是。”沈扶玉倒不擔心危樓的能力,但實在怕了他的心性。

    危樓應了一聲,目光中帶了幾分意味不明的情緒,他低聲,好似自言自語:“本尊不會沖動了。”

    沈扶玉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他深吸一口氣,手中靈力轉動,方才擺下的靈石受到靈力的波及,還是發顫,頃刻間形成了一個雪白色的法陣。

    “走馬觀燈!”

    法陣擴大,將整棟仙花閣都籠罩了進來,夜色沉沉,原本破舊的建筑開始重構,雕刻精美的大門大敞,陣陣香氣隨著歡聲笑語泄露出來,紅色明亮的燈籠高高掛起,勾人心弦的樂曲聲流水似的淌了出來。

    奢靡至極、物欲橫流。

    陣法形成的那一刻便爆發出了刺眼的光芒,即便沈扶玉閉上了眼睛,也能感受到那股尚未散去的白光。不過很快地,身遭又恢復了一片黑暗。

    沈扶玉身體一沉,身上的靈力被盡數封印,他緩緩睜開了眼睛,卻忍不住一愣。

    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屋里也黑得緊,唯有鏡子前跳躍著一根紅燭,銅鏡模糊,映出的人影也模糊至極,隨著燭光一晃一晃的。

    他披頭散發,身上輕得很,從銅鏡上看去可見輕薄的衣服和大片大片的肌膚。

    沈扶玉兩眼一黑,嘴唇都抖了抖,他不可置信地再次朝下看去——渾身只穿了一件肚兜與褻褲,外面攏了一件薄薄的紅色紗衣,襯得他的膚色白得刺眼。

    縱然他從未來過這處地方,也知道這身裝扮是誰穿的。

    這陣法,竟將他幻化成了一名煙花女子!

    沈扶玉忍不住咬了咬牙,臉皮倒是一點一點地紅了起來,他站起身,準備打量打量此處,又臊得慌,目光如受了驚的蝴蝶般滿屋亂飛。

    他僵著身子,幾番攥拳又松開,才深吸一口氣,一點一點打量起這處房間來。

    房間并沒有什么詭異之處,屋內并沒有很多裝飾,對面那張掛滿紅帷帳的床就占了屋里一半的空間。這蠟燭并不好,燃的光并不明亮,倒是屋外時不時傳來一些熱鬧非凡的聲音。

    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沈扶玉只能將心底的羞恥與別扭撇下,趕緊行動。

    他邁開腳步,腳踝處便傳來一聲清脆的叮當聲。

    沈扶玉意識到了什么,低頭的動作變得格外僵硬與緩慢,方才他一直處于尷尬的狀態,沒留意腳下的情況,眼下才下發現——他的腳踝處,竟還綁了一個小巧的金鈴!

    沈扶玉拽了拽身上的薄紗,低頭望去,除卻薄紗,自己竟是大腿以下的部分盡數暴露在外,實在……荒唐至極!

    他顫抖著把手放在門上,頭一回發現連出門都需要巨大的勇氣。

    第056章 聲聲慢·二

    沈扶玉一咬牙, 還是推門而出了。他所在的閨房是在二樓,樓下傳來的陣陣嬉鬧聲喧嘩熱烈,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 腳下的木板好似也在微微晃動。

    紅燭跳躍著曖昧的光, 他每多踩一步, 心便動得更重一分。他從未以這般裝扮出席過什么地方, 實在……為難。

    沈扶玉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總感覺暴露在外面的皮膚涼颼颼的,怎么走路都怪怪的。走廊兩側的蠟燭不知從哪一根開始換成了燈籠, 讓他因為羞赧而泛紅的皮膚一覽無余。

    雪白筆直的雙腿交替間紗裙隨之晃動, 腳踝處的金鈴還不停地發出靡靡之音,明明輕得微不可察,可惜沈扶玉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眼前的酒醉金迷之景隨著燈火繁盛越來越清晰,沈扶玉裹了裹身上輕薄的紗衣,閉眸深呼吸了幾下,別別扭扭出現在了樓梯處。

    不知誰先投來的目光,緊接著越來越多。目光灼灼, 讓沈扶玉不禁羞恥更甚, 總覺得身上這層薄薄的紗衣一點蔽體之用都沒有,樓下那些貪婪癡迷的目光好像將他的身體看了個遍。

    他們都是假的……根本看不見的……

    沈扶玉心底默念, 硬著頭皮朝下走去, 在此刻, 金鈴聲好像倏地放大了好些,每走一步, 便響一聲。他聽得面紅耳赤, 幾乎要鉆到地底下去。

    沈扶玉踩到地面上,落在身上的目光便變得愈發如狼似虎起來, 他瑩白圓潤的腳趾都忍不住蜷了蜷。一個膽大的男人主動走了過來,猥瑣下流的目光在沈扶玉雪白修長的脖頸流連,他笑了一聲,問道:“美人,今夜跟爺如何?”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這男人雖腰圓膀粗,卻耳門色黑,很明顯是常流連花柳之地,好食大魚大肉,荒淫無度,被掏空了身體。

    沈扶玉擰了擰眉,難怪蔣韶一定要廢除青樓,容這些人糟蹋姑娘,實在惡心。

    若是平日里,斷不會有人對沈扶玉如此不敬,沈扶玉也不會容旁人如此說道自己,可惜這是在這棟鬼青樓里,在沒找到那幾個怨鬼前,沈扶玉不能暴露身份。

    這男人見沈扶玉不做答,便以為他是答應了,伸出手便想去搭沈扶玉的肩膀。

    沈扶玉本欲后退,不料腰身一緊,整個人被帶著轉了個身,天旋地轉間,他落到了一個熟悉的懷抱里。

    沈扶玉錯愕,猝不及防對上危樓的眼眸。

    眾目睽睽之下,燈火搖晃,琴聲悠揚,四目相對間,眼里好像只有彼此,沈扶玉心跳得厲害,一時間竟忘了身處何處,連耳旁的聲音都變得遙遠模糊。

    危樓攬著他的腰,將他整個人都攏到懷里,轉了個身,將他和那男人徹底隔斷,那男人的胖手搭在了危樓的肩上。

    沈扶玉下意識抓緊了危樓的衣襟。

    胸膛前的衣襟便失了束縛,朝兩邊散開,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膚,清晰可見的鎖骨,肩頸處的皮膚膚若凝脂,叫屋內曖昧的燭光一照,硬是多了幾分艷麗之感。

    危樓收了收手,把他往自己懷里多塞了塞,眼睛始終看著沈扶玉的眼睛,片刻不移。

    燈火太花,險些晃了沈扶玉的眼。危樓的發絲垂落下來,記著同心結的那一簇鮮紅明顯得很,弄得沈扶玉的臉頰癢癢的。

    一旁的靡靡小曲還在演奏著,不知何時又添了鼓聲,一下一下地,好似砸進了沈扶玉的心里。

    “哎你……”胖男人明顯對危樓的到來十分不滿,他拉了拉危樓的衣服,趾高氣昂道,“你他娘誰啊?這姑娘今夜可是跟了我——啊!”

    他話沒說完,便慘叫一聲,整個人都被危樓踹翻在了地上。

    危樓攬著沈扶玉,側著身體,偏頭乜斜著看他:“跟了你?——他整個人都是我的。”

    “危樓!”沈扶玉冷靜了下來,怕他惹出什么事端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低聲警告著。

    危樓反手握住沈扶玉的手,把外衫脫下來給沈扶玉披上,他看了眼沈扶玉光著的腳,臉色越來越臭。

    他的外衫可比這層薄薄的紗衣可靠多了,沈扶玉顧不得和危樓的微妙關系,把身上的外衫攏了攏。

    “你們這管事的呢?”危樓看也不看那胖男人一眼,聲音沉沉地開口。

    人群中當即走出來一個穿金戴銀、滿臉諂媚的老鴇:“哎呦這位公子,這是怎么了?”

    危樓把自己的荷包拿出來丟給那老鴇,老鴇打開一看,登即被里面的撲面而來的金光哄的笑容滿面,再開口時連稱呼都換了:“這位爺……您豪擲千金可是為了……”

    她話說一半卡住了,一時想不起危樓懷里的這位姑娘姓甚名何,她左右思索不來,又覺得青樓里好像沒有這號美人。

    仙花閣的美人她都知道,這位如此絕色,她不該沒有印象才是……

    隨著老鴇的猜疑,她的衣袍開始變得老舊,面部發灰發青,指尖慢慢地生長出來,她死死盯著沈扶玉的臉,已然開始初顯鬼樣。與此同時,青樓里的其他人也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齊齊扭頭,眼睛死死地盯著沈扶玉,陰風陣陣,大紅燈籠不停撞在墻上,發出一下又一下的悶響。

    臺上奏樂的人也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看向這邊。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沈扶玉心一沉,將臉埋到了危樓的懷里,輕聲道:“快帶我走。”

    危樓笑了一聲,伸手覆上了他的后腦,沈扶玉的這身裝扮沒有頭發沒有任何裝飾,隨意散落在身上,很不端莊,卻勾人得很。危樓把他輕輕往自己懷里壓了壓,抬眸看向這個老鴇,目光也陰沉沉的:“你盯著我的心尖兒做什么?”

    老鴇一噎,又看向危樓:“這位爺,奴好像從未見過她。”

    “她是你們這兒的人,你能沒見過她?別是你老糊涂了認不得人了。”危樓毫不客氣地反問道。

    他說得過于理直氣壯,老鴇一時也遲疑了下來,可怖的模樣漸漸褪去。

    危樓瞇了瞇眼,使出了必殺技:“既然不是你們的人,那把那些黃金還給我吧。”

    聞言,老鴇徹底褪去了鬼樣,火速把那沉甸甸的荷包塞到袖子里,賠笑賠得臉上褶子都疊一起了:“嗨呀,這姑娘在我們仙花閣里,又穿的是我們仙花閣的衣服,怎么可能不是我們仙花閣的人?是奴老啦,記性不好,一時忘了她叫什么,爺可千萬別跟奴計較啊。”

    人間的喧嘩又降臨到仙花閣,動人心弦的音樂再次被奏響。

    她說完,生怕危樓改主意收回錢一般,又對沈扶玉道:“你這丫頭,伺候好爺,聽見沒有。”

    危樓不滿地看向老鴇:“你兇他做什么?”

    沈扶玉暗地里擰了擰危樓的腰,示意他別說了。再耗下去,時辰就到了。

    危樓只得慢吞吞閉上了嘴。

    沈扶玉嘆了口氣,給老鴇道:“奴帶這位爺去房間了。”

    老鴇立馬接上,好似遲疑的這一下危樓就會趁機改主意一般,她道:“去吧去吧。”

    話音剛落,她又火速躲回了人群里,保證危樓絕對找不到她。

    沈扶玉:“……”

    危樓:“……”

    她著急忙慌的,也沒管沈扶玉的聲音還是個溫潤的男聲,也或許是走馬觀燈陣法把這點不對勁給抹去了。

    沈扶玉抬腳走去,身體倒是一輕,他瞳孔微縮,下意識攬住了危樓的脖頸。危樓輕松地將他橫抱起,穩步朝樓上走去。

    “你……”沈扶玉臉紅了幾分,腳上的金鈴頻頻響動,“放我下來。”

    “光著腳走什么路,”危樓不僅沒放開,還把他往自己懷里抱得更緊了些,“你不是最愛干凈了?你猜這里的地上干不干凈?”

    “便是不干凈,也……”

    沈扶玉尚未說完話,便被危樓笑著打斷:“本尊自然不是說那種臟,仙君猜他們來了興致,會不會在外面……”

    在什么外面……

    沈扶玉愣了一下,旋即反應了過來,臉色當即變得異常難看,環著危樓脖頸的手都收了收,一句拒絕的話也難以說出來。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腳底怪怪的,好像真的踩了什么東西。

    好惡心,沈扶玉一陣反胃。

    危樓悶聲笑了幾下,胸腔震動,惹得沈扶玉愈發難為情。

    危樓握著單手握著他的腳踝,放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沈扶玉低聲警告道:“危樓!”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想著……

    危樓含糊地應了一聲,只道:“不是嫌臟嗎?本尊給你擦擦。”

    沈扶玉一怔。

    他倆樓梯還沒上到一半,忽聽樓下傳來一陣幾乎要掀翻屋頂的高呼聲,兩人下意識對視一眼,沈扶玉沒有說話,危樓卻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停止了腳步。兩人不動聲色地站在樓梯上,靜靜觀察著樓下的情況。

    只見老鴇出現在了原本奏樂的臺上,方才奏樂的樂伶盡數抱著樂器站在她的身后,任人打量,一語不發。同沈扶玉這般廉價又赤/裸的裝扮不同,臺上六個人的衣著盡數華麗且合體,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軀。

    老鴇笑得很開心:“各位爺,咱們仙花閣七朵金花,個個賽天仙!琴棋書畫,都略懂一點,奴呀,素來舍不得讓她們接客,因而這七個都是雛兒呢!不過各位爺實在熱情,今兒個呢,咱就破六個的雛!老幺年齡小得很,奴再給大家伙養得水靈一些!”

    六個。

    沈扶玉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擰眉。

    樓下的歡呼聲更甚,老鴇尚未開口,已經有人開始扯著嗓子叫價,拍桌飲酒聲不斷,更有甚者,開始往臺上砸金銀珠寶,老鴇笑得眼都瞇起來了,一邊招呼著人去撿錢,一邊虛偽地開口:“哎呀,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哈哈哈……”

    沈扶玉靜靜地看著樓下的狀況,倏地手上一涼,一滴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往樓上望去,果不其然,昏暗沉悶的三樓,一個人影正扒著圍欄往下看,可惜她躲在了陰影處,沈扶玉實在難以看清這人的面貌。

    細微的抽泣聲傳來,可以分辨是一名女子的。她泣不成聲,又死死壓抑著,唯有不停飄落的滾燙淚水將萬般情緒述說,細雨般的眼淚飄向各處。

    她是在為樓下的事情哭泣嗎?

    沈扶玉遲疑了一下,又看向樓下,恰逢其中身著紅衣的女人抬起頭來,沈扶玉一怔,那紅衣女人對他輕輕搖了搖頭,旋即又偏過頭去,掛上討好的笑容,看著下面的男人不斷競價和投擲金銀珠寶。

    不對。

    沈扶玉猛地抬頭,那紅衣女人是在給樓上的神秘女子示意。樓上的腳步聲傳來,那藏匿于黑暗中的女子奔跑起來,似乎要跑去什么地方。

    這一跑動,自然也引起了危樓的注意,他瞇了瞇眼,抬頭看向樓上。

    “噔噔蹬”的腳步聲沉悶且清晰,這女子似乎不再哭泣了,她跑得十分迅速。

    “跟上她。”

    沈扶玉沉聲道。

    他心底的一個猜測逐漸形成。

    第057章 聲聲慢·三

    兩人一路跟著那名神秘女子來到了柴房, 為了防止被發現,他們躲藏到了一旁的矮墻后。

    女子背對著他們,扶著柴房門一點一點蹲下身去, 只剩一個人的時候, 她的悲傷再也難以壓制住, 哭聲歇斯底里, 響徹在夜里, 顯得尤為苦澀。

    仙花閣內人聲鼎沸,歡笑尖叫聲此起彼伏, 傳來這邊, 襯得這姑娘愈發孤寂。

    沈扶玉眸光微動,有幾分不忍。聽那老鴇所言,仙花閣七朵金花,六個人都在那臺上了,眼前這姑娘,應該就是最小的那位了。

    讓她親眼看見姐姐們的處境,實在過于殘忍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少, 眼淚流干后, 便轉過了身,背靠著柴房走神。月光把她孱弱身軀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她只盯著面前的土地發呆。

    “她……”危樓有些意外, “生得好面熟。”

    沈扶玉從來到柴房后就從危樓懷里下來了, 他看著面前這個熟悉的身影,輕聲給危樓道:“雪煙。”

    危樓先是仔細思索了一番雪煙是誰, 而后才倒吸了一口氣, 那不是沈扶玉的四師妹來著?那名樂修?

    “她是雪煙?還是說,她和雪煙有什么關系?”危樓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看著失魂般的雪煙, 緩緩開了口:“暫且難以定論,先看看。”

    危樓嘖嘖驚奇,雖然沈扶玉不說,但危樓卻覺得十有八/九就是了。畢竟他們隊內兩個京城人士,一個云錦書一個雪煙。如此想來,清霄派當真臥虎藏龍,隨便出個任務都能回他們老家。

    雪煙在柴房門前坐了許久,她擦了擦淚,站起來的時候身體還有些搖搖欲墜,她抬頭看向旁邊依舊燈火通明的仙花閣,眼中恨意愈發濃烈。

    倏地,旁邊傳來一道極小的聲音:“老幺,老幺!”

    雪煙眼中幾乎要凝結成冰的寒意方才碎開,她不可置信地扭過頭去,只見墻角旁邊站了一個身著粉紅衣衫的女子,她小口喘著氣,額頭上汗津津的,明顯是跑得急了。

    “姐姐!”雪煙眼中劃過一絲驚喜,跌跌撞撞地跑向她。

    粉紅衣襟的女子害羞地笑了笑,她抽了抽鼻子,從懷里拿出來一個香氣四溢的信封,遞給了雪煙:“老幺,這個給你,里面有姐姐給你寫的話,等你走了再看。”

    雪煙的身體一僵,顫抖著接過了信封。

    粉紅衣襟女子看起來很靦腆,她抓了抓自己的裙子,聲音細細小小的:“我、我是求了那位爺跑出來的,其他姐妹讓我給你說,老幺,你別害怕,明兒一早,我們再來一起送你。”

    雪煙紅通通的眼眶登時又溢滿了眼淚,她咬牙看著粉紅衣襟女子:“姐姐,我不想走了。”

    “胡鬧。”粉紅衣襟女子提高了幾分聲音,又迅速小了下去,“都到這份兒上啦,哪有說不走就不走的道理?好嘛,時辰真的不早了,姐姐要走了。”

    她說最后幾個字的時候聲音都在發顫,很明顯心底慌得緊,卻強撐著做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姐姐!”雪煙的聲音大了些,眼淚一顆一顆地砸下來。

    粉紅衣襟女子抽出了手帕,似乎想給她擦眼淚,又遲疑了,她看了眼走來的那條小道,眼中閃過幾分恐懼,似乎那兒有什么豺狼虎豹般。但她很快又定了定神,拿手帕給雪煙擦了擦眼淚,溫柔道:“好啦,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她說完這話,像是害怕自己會后悔一般,抽出手,迅速地朝外走去。

    一墻之隔,沈扶玉聽見有個粗魯的男聲傳來:“去那么久?……我看你真是欠……”

    沈扶玉后知后覺,原來她們說話時,那位粉紅衣襟姑娘所要接的客也在外面等著。

    沈扶玉垂了垂眸,捻了捻手指,看向那堵墻,似乎要隔著墻去看那粉紅衣襟女子的身影:“我好像知道她叫什么了。”

    許是……含桃。

    危樓:“?”

    他稀里糊涂地看了眼沈扶玉,這怎么知道的?

    他有心問,沈扶玉卻無心回答,雪煙又坐回了柴房前的門階上,出神地看著面前的夜晚的月亮。

    眨眼間,天亮了。

    雪煙還保持這方才的動作,一動不動,想來是保持著這個動作獨坐到了一晚。

    旁邊的小道上傳來一陣細密雜亂的腳步聲,幾個身材窈窕的女子便出現在了這里,她們沒有搽粉,也沒有涂胭脂,因而面色實在不好,個個眼下帶著烏青。

    沈扶玉在這幾個人中看見了昨夜那名粉色衣襟的女子,她一側的臉上依舊腫了,手上也布滿了傷痕,讓人一看就知道遭到了什么對待。即便如此,她的明眸還是亮亮的,像是在期待什么。

    她們互相挽著、扶著,款款而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身著紅色衣衫的女子,她手里提了一個大包袱。

    雪煙一看見她們,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她站起身,抖落了一身的霜,奔向她們:“姐姐!”

    “雪煙!”一旁的黃色衣衫女子開心地把她攏到了懷里,明眸皓齒,看起來活潑之際。

    “雪煙,”紅衣女子喊了她一聲,從懷里拿出一張紙契來,“看看這是什么?”

    雪煙身體一僵,眼中的笑意登時散去了不少,她勉強勾了勾唇角,顫抖著手從紅衣女子那兒接過那張紙契。

    她看著上面的字,許久沒有說話。

    魔族比人族的眼力好很多,危樓仔細看了眼,低聲給沈扶玉道:“這是贖身契。嚯,這銀兩還不少呢!那老娘們怎么不去搶?!”

    沈扶玉應了一聲,他猜到了。

    危樓頓了一下,登時有些不可置信:“這個銀兩,該不會是……”

    沈扶玉無奈又苦澀地笑了笑,青樓女子賣身的錢大多流入了老鴇手里,看雪煙昨夜的狀態,她的贖身契是怎么換來的就很明顯了。

    雪煙嘴唇哆嗦了一下:“我……姐姐……”

    “嗨呀,”一邊的紫衣女子拍了拍雪煙的肩膀,她笑嘻嘻地比了個數字,“姐姐的魅力不錯吧,十萬黃金!”

    她神采飛揚,活像是做了什么大事。

    雪煙身體發顫,即便有紅衣女子扶著,還是緩緩跪了下去。

    “哎呦,這是作甚!”

    她這一跪,其余人紛紛震驚了,涌上去把她扶起來。

    雪煙泣不成聲,一聲又一聲地喊著:“姐姐……”

    紅衣女子將她扶了起來,把她的眼淚一點一點擦去,溫聲道:“雪煙,不要哭。這是好事呀,待你學成歸來,姐姐們也會解脫啦。”

    “紅釵姐姐說得是,”方才那活潑的黃衣女子又開心地湊了過來,“你就放心去,總好過一直耗在這兒。那小仙君既說你有天賦,肯定錯不了!”

    “紅釵?”危樓下意識看向沈扶玉,“你覺不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

    沈扶玉面露幾分擔憂,他緩緩開口:“是雪煙的箜篌……”

    危樓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這個真是你那師妹啊?”

    沈扶玉看著面前因為分離而久久不動身的幾人,睫毛垂了垂:“應該是了。”

    “這幾名女子面善心善,雪煙亦不是背信棄義之人,”沈扶玉一直沒有敢妄下結論的原因就在這,“照理說這幾名女子不該化成執念不散的怨鬼。”

    如果是這樣,那么他們就需要重新推測仙花閣里含冤而死的人是誰,到底是多大的冤屈,才會如此經年不散。

    這邊幾人正要將雪煙送出門,雪煙一邊掉著眼淚一邊保證道:“我學會了就來找姐姐,我一定會回來找你們的。”

    紅釵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臉:“好啦,知道啦,你已經說過太多次了。”

    雪煙依依不舍之際,旁邊突然走出兩名身材魁梧的男子來,一個臉上還有一道疤痕。

    沈扶玉瞳孔微微睜大了些,他猛地回頭看了眼雪煙,喃喃地開口:“……居然是雪煙。”

    危樓:“?”

    他同沈扶玉同行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覺得沈扶玉說話云里霧里的。

    見有男人過來,六人忙把雪煙擋在身后,紅釵笑吟吟地走了出來,端的是一派風情萬種的模樣:“各位爺怎么跑來這腌臜地啦?還是趕緊回屋里吧,柴房臟亂得很,爺的衣服價值不菲,姐幾個實在賠不起。”

    不料刀疤臉卻是對她們一拱手,客客氣氣地行了一個禮,禮貌道:“各位姑娘,在下并非有意私闖這里。在下和師弟是特意來尋雪煙姑娘的。”

    另一個男子同樣微微一笑,配合著刀疤臉開口:“正是。前些日子聽聞這兒有一個極具天賦,又正值年齡的少女,我等是專門來找她,問她要不要加入我們的長夜派修行的。”

    危樓好似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來做什么的,津津有味地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他用胳膊肘戳了戳沈扶玉的手臂,笑道:“喏,來搶人的。”

    沈扶玉收了收手臂,離他遠了一些,道:“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名叫韓新樹,他旁邊的人是方濤,極其擅長兩人作戰,打出的配合無人能及,兩人的招式素有‘黑影刀’之稱,他倆是當時公認的第一搭檔。”

    “長夜派正是他倆所建,”沈扶玉抱臂看著那邊,神情淡淡地開口,“歪門邪道。”

    危樓還是第一次聽沈扶玉對一個人或者一個門派的評價是“歪門邪道”,他都沒得到過沈扶玉的這個評價,可想這兩人所作所為有多惡劣。

    沈扶玉見他好奇,無奈地給他講了一下:“這門派確實有弟子不假,不過都是些天資極好的童男童女——被他們用作鼎爐的。”

    危樓倒吸一口氣,眼里閃爍著驚奇的光芒,他指了指旁邊那兩人:“這么畜生?”

    沈扶玉應了一聲。

    “比我們魔族還歪門邪道,”危樓忍不住嘀咕著,好歹他們魔族也講究你情我愿呢,他看向沈扶玉,“這種門派你們都沒鏟除?”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語氣十分平淡:“鏟除了。”

    危樓還是感慨不已,他站得有些累了,索性隨意坐在了地上,撥弄沈扶玉腳踝上的金鈴玩。

    不知為何,沈扶玉并沒有開口制止危樓的行動,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邊的發展,好似渾然沒察覺到。危樓抬頭看了眼他,卻發現沈扶玉雙手緊握,倒也未必真的很平靜。

    有貓膩。

    危樓瞇了瞇眼。

    那邊韓新樹和方濤還在給雪煙說著,他倆言辭誠懇,眼里澄澈一片,一點也不像是會干出那般腌臜事的人。

    “雪煙姑娘天賦異稟,來我們長夜派定會大放光芒。”韓新樹看向雪煙,似乎是在等她的決定。

    雪煙并不知修仙的事情,眼下面露遲疑。

    方濤又給她加了一把火:“長夜派就在京城旁邊,離這也近,到時候回來看望家人也很方便的!”

    雪煙眸光微動,看向方濤,明顯是對這個條件動了心。

    點到為止。

    方濤老謀深算,深知這個道理,見雪煙心里的衡量開始傾斜便不再開口,只耐心地等待著她的答復。

    雪煙沉思了一會兒,咬了咬嘴唇,像是做出了什么決定一般:“好……我……”

    “且慢!”

    溫柔爽朗的聲音突兀地從上方傳了過來,沈扶玉手猛地攥緊,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僵。

    頭頂突然靈氣四溢,晚霞般的紅色劍光一閃而過,錚鳴一聲,一把血紅色的劍直直地插入地面,震得上面的劍穗狂舞。

    韓新樹和方濤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識抬頭望去。

    少年從天而降,低頭看著這邊,嘴唇笑意微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滿了光芒,周身的靈氣不停撩動著衣袍,高高的馬尾隨風而動。

    沈扶玉抬著頭,和十五歲的自己四目相對。

    第058章 聲聲慢·四

    說是四目相對, 倒也不盡然。

    畢竟15歲的沈扶玉只是往下看,并未看見他,只有沈扶玉在靜靜地抬頭看著他罷了。

    危樓坐在地上, 登時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幾番張開嘴又閉上, 眼中驚艷連連, 不受控制地站起身來。

    15歲沈扶玉的到來不止震驚了危樓, 陣法里的人更為震驚。

    15歲的沈扶玉落在地上,擋在雪煙一眾人的身前, 笑盈盈地看著韓新樹和方濤:“清霄派弟子沈扶玉, 見過兩位前輩。”

    “不是……”危樓倒吸一口氣,險些沒忍住沖去少年沈扶玉的身邊,他一邊眸光微亮地打量著少年沈扶玉,一邊不住道,“這是我心尖兒小時候?這是我心尖兒小時候?”

    關于沈扶玉少年之事,聽千萬遍也不如見一面帶來的沖擊強。

    危樓思索了半天也沒想到該用什么來形容少年沈扶玉,不同于后來的沈扶玉, 眼前的少年明顯稚氣未脫, 可那雙眼睛——那雙如黑曜石般的眼睛,充盈著堅定與自信, 看向旁處時好似天地都難以入目, 一襲紅衣宛如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 惹人矚目得很。

    意氣風發,可比天上那輪炙熱惹眼的驕陽。

    沈扶玉看著自己, 一時也有些晃神。

    少年的他身著紅衣, 箭袖處繡著皎皎明月,而今身上仍是一紅紗, 卻幾乎衣不蔽體。

    沈扶玉沒由來覺得有一種難堪感,他緊緊握著手,幾乎不敢看當時少年意氣的自己。

    “哎仙君——”危樓似乎是想轉頭給他說些什么,卻敏銳地察覺到了沈扶玉的不對勁,他斂了笑意,走向沈扶玉,“怎么啦?”

    沈扶玉沒開口,他閉了閉眸,強行冷靜下來,聲音有些啞:“無事。”

    那邊少年已經將地上的絳月劍抽了出來,他抱劍看向韓新樹和方濤,馬尾隨著他轉頭的動作落到了胸前,他笑道:“兩位前輩,這位姑娘的天賦是晚輩率先發現的,于情于理,也該來我們清霄派才是。”

    韓新樹笑了一下,臉上的刀疤好似蜈蚣般隨之而動,他的笑意并未抵達眼底:“從未聽過是誰發現了好苗子就可以帶走人的道理。”

    彼時距離沈扶玉成名一戰還有一年,那會兒人們只知他天賦高,卻不知道實力有多少。韓新樹和方濤兩人本就有個第一搭檔的名號,對上還沒長大的小孩,自然不會將其放在眼里。

    沈扶玉不卑不亢,只是堅定地站在七人身前,他道:“長夜派的修煉方法不適合這位姑娘,還請二位前輩高抬貴手,讓晚輩將人帶走。”

    他一提修煉方法,對面兩人雙雙黑了臉。長夜派的修煉方法是他倆的秘密,沈扶玉這般說,就說明對方已經知曉了此事。

    他倆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里看到了殺意。

    沈扶玉眼睛轉了一下,十分淡定開口:“晚輩并不想同兩位前輩起沖突,那我們不妨公平對決,誰輸了便自行退出,如何?”

    “哦?”韓新樹將沈扶玉自下到上打量了一翻,皮笑肉不笑,“憑你?”

    方濤倒是多看了沈扶玉幾眼,沈扶玉確實如傳言所說那般天資奇高,若是做成鼎爐……

    沈扶玉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倒也不生氣,他從腰間抽出了一張紙,展開:“自然不止是晚輩。”

    他手里的是一張對決令,這玩意一般是修士求戰的時候貼于公共榜上的,揭下對決令者,用于尋求對手。若打贏了頒令者,便可取代對方的稱呼。若無人應戰,便自行稱王。

    沈扶玉話音剛落,一旁小道上又走進來一個黑衣少年,他并不像沈扶玉那般把馬尾高高束起,而是扎在了右肩處,搭落在胸前。他的腰間掛了一柄折扇,隨著走動一晃一晃的。黑衣少年眼眸彎彎,眼里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好似一只狐貍。

    他一來,便輕車熟路地走到了沈扶玉的身邊,小聲抱怨道:“你跑這么快做甚,又不是來不及。”

    沈扶玉彎眸一笑,只道:“下次會等你的。”

    黑衣少年掰了掰手指:“這都是第八個下次了。”

    他倆關系明顯好得緊,危樓瞇了瞇眼,他的記憶里并沒有這個黑衣少年的存在,他扭頭看向旁邊的青年沈扶玉,后者沒注意到他的視線,只是靜靜地看著旁邊勾肩搭背的兩名少年,目光中帶著難以言明的意味。

    危樓:“?”

    他腦中警鈴大作,走到了沈扶玉的旁邊,問道:“那男的誰啊?”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道:“我師弟。”

    “什么師弟……也沒見你同其他師弟關系那般好過……”危樓心下犯嘀咕,腦中卻是靈光一閃,他舔了舔牙,再次看向沈扶玉,“那棟房子是不是他的?”

    什么房子?

    沈扶玉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了,危樓說的是清霄派他峰上的那處房宅。沈扶玉眼里閃過一絲復雜:“嗯……”

    危樓:“……”

    不妙。

    非常不妙。

    沈扶玉抬眸看了眼危樓,看對方那神情就知道肯定在胡思亂想,他一字一頓地提醒著危樓道:“我同他是清白的。”

    危樓懸著的心放下了不少,抬了抬下巴:“本尊自然知道。這男的哪兒比得上本尊一點好?”

    沈扶玉:“……”

    “還有三盞茶的時間……”眼見著沈扶玉的眸光越來越冷,危樓十分有眼力見地換了話頭,“還來得及嗎?這打架也沒什么好看的吧,白浪費時間,要不要再去別的地方看看?”

    “不必,”沈扶玉淡淡道,“對決結束得很快。”

    危樓知道沈扶玉一向不愛談及自己年少的事情,可這次明顯不同,之前說起年少的事情時,無論是關于鳳凰的還是關于云錦書的,沈扶玉雖沒有很熱切,但也說得很平靜。而這次,危樓明顯地感受到了沈扶玉的心情很差。

    尤其是在他那個師弟出來后,簡直差到了極點。

    這種差還不是單純的恨或者厭惡,是那種參雜了一些懷念與無奈……

    “危樓,”沈扶玉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你休要胡思亂想。”

    危樓狡辯道:“本尊哪里胡思亂想了,你又沒聽旁人心聲的能力!”

    聞言,沈扶玉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想得太入神,都說出來了。”

    危樓:“……”

    他們說了幾句話的功夫,那邊韓新樹和方濤已然欣然應戰。他們眼里閃著十拿九穩的光,時不時打量面前的兩個少年,很明顯是準備把他倆也一并抓獲。

    “雙劍劍修,當真天賦異凜,”方濤意有所指地開了口,“我還是第一次見雙劍。”

    少年沈扶玉禮貌一笑,道:“前輩說笑了,不過今日晚輩不準備用兩把劍。”

    他話剛說完,便把清月劍擲了出去,清月劍的劍光好似一張卷軸般朝四面八方展開,形成了一個結界。結界之內,只有四人。這樣的話,即便里面打得再激烈,也不會波及到外面的人和建筑。

    “口出狂言!”韓新樹哈哈大笑,提劍走上前。

    沈扶玉率先對他一拱手:“清霄派,沈扶玉,請教前輩高招。”

    黑衣少年其次道:“清霄派,姜應,請教前輩高招。”

    那兩人并沒有打招呼,只是一并朝沈扶玉和姜應發起了攻擊。

    姜應閃躲到一旁,手中驀然出現了萬千交錯的極細極白的絲線,好似一張極度復雜的網攏了下來。沈扶玉身姿輕盈地穿梭在各個絲線之中,他速度極快,只能看出些許紅影。

    韓新樹和方濤的招式之所以叫做“黑影刀”,是因為兩人如影隨形,但人們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影”,常常防備了這個人卻被第二人一刀殺死。

    眼下這些絲線阻擋了他倆的動作,沈扶玉的身影又比他倆快,他倆明顯是輕敵了,對視一眼,方濤道:“先解決黑衣服的。”

    姜應要操作絲線,只能站在結界的最中間。

    韓新樹的刀擋住了沈扶玉出其不意的一擊,旋即虛晃一招,趁沈扶玉躲避之時猛地朝姜應的心窩捅去,他冷冷一笑,就算沈扶玉現在趕來殺他也來不及,他的刀既可以殺姜應,也可以來阻止沈扶玉。若他阻止沈扶玉,那么立于姜應背后的方濤便可拿下姜應!

    黃毛小兒,還是太嫩了!

    刀鋒尚未抵達姜應身邊,他的耳旁突然傳來一道不容忽視的風,韓新樹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胸膛便被一劍貫穿。

    怎么可能!

    韓新樹不可置信地嘔出一口血,他方才甚至沒察覺到沈扶玉是什么時候靠近的。怎么會那么快!

    方濤見韓新樹沒得手,當即舉刀朝姜應砍去。姜應好似全然沒察覺到危險的來臨,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方濤陡然有種不妙的預感,他眼前紅影一閃,旋即也被人從身后一劍貫穿了胸膛。

    好快。

    方濤扭頭看向不知何時趕來的沈扶玉,對方方才臨他臨得近了些,白皙的面頰沾染了些許鮮紅滾燙的血液,發絲凌亂地粘在上面,神色淡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又尊貴又妖冶的感覺。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沈扶玉兩劍破局定勝負。

    沈扶玉抽出劍,兩個人了重傷,紛紛跌倒在地。沈扶玉把清月劍召回來,卻十分貼心地沒有撤去結界。

    這個結界,外面的人是看不見里面的情況的。撤去了,恐怕那些女子要受驚了。

    姜應從儲物手鏈里拿出靈索給他倆捆上,確保他倆無法逃脫,而后又簡單處理了一下血淋淋的現場,這才把這兩個人交給了外面等候的弟子。

    沈扶玉把結界撤去。

    他手里還拿著那張對決令,轉頭看向一旁的姜應。

    “第一搭檔,”沈扶玉眼眸閃爍著戰勝的喜悅與自豪,勾唇一笑,“是我們了。”

    “嗯哼,”姜應抬了抬下巴,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沈扶玉身邊,握手同他碰了碰拳,笑得肆意妄為,“不過我覺得‘群星抱月’還可以再改進一些。”

    群星抱月。

    那是他倆的招式的名字。

    危樓眉尖抽了抽,后槽牙磨得咯咯作響:“誰是星?誰是月?”

    沈扶玉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給他道:“這劍招用不了了。”

    危樓皮笑肉不笑:“是嗎?”

    這時,嘈雜的人群中又添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喂,你倆!”

    鳳凰急沖沖的跑了過來,這兒人多,他是用人形跑來的:“還走不走?”

    沈扶玉含笑地看了眼鳳凰,臨行前,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般,看向雪煙:“姑娘,那日我確實沒有撒謊,你有幾分修仙的天賦。方才那兩人修煉方法十分邪惡,我才來阻止的。你若真有意求仙問道,可以來清霄派,當然啦,別的門派也可以,看你自己啦。”

    “謝謝這位公子。”紅釵率先從方才的混戰中反應過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沈扶玉這兩人修為極高,是個可靠的,她攬著雪煙的肩膀,把她推了出來:“家妹對修仙一道實在一竅不通,不知那清霄派在何處,不如讓她同你們一道走?”

    沈扶玉一愣,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這位姑娘,不是我們不帶,我們還有任務在身。去清霄派的話,可以——呃——”

    方才連躍兩級戰勝黑影刀的沈扶玉這會兒倒是頭疼了起來,他不會指路啊,無奈之下,他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姜應。

    姜應笑了一聲,翻出來一個輿圖,用靈力在上面畫出來一條道,而后遞給了雪煙:“姑娘,只消按著這張地圖走便是。”

    鳳凰把胳膊搭在了沈扶玉肩膀上,問雪煙:“你認識地圖嗎?”

    畢竟沈扶玉不僅不辨方向,連地圖也不會看。

    姜應聽出了鳳凰借機調笑沈扶玉的話,忍不住笑了幾聲。

    雪煙這還是知道的,她忙道:“會看的,會看的,麻煩各位仙師了。”

    “不麻煩。”姜應給她們擺了擺手,走到了沈扶玉身邊,搭上了他的另一側肩膀。

    “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沈扶玉臉還有些紅,幾人告別后便離開了,隱約可聽見三人嬉戲玩鬧的聲音。

    “沒有孤,你以后怎么回家吧。”

    “還有我嘛,我給我們公主指路。”

    “不行,你算老幾?孤明天就教他認路。”

    “沈扶玉,你說我算老幾?”

    “你倆別吵了,放過我吧……”

    他們一走,雪煙也該啟程了。

    她看著面前的六個人,一字一頓地保證道:“姐姐,我一定會回來救你們的!”

    六個人笑了起來,一邊說著“好啊好啊”一邊把她推出了門。

    雪煙最后深深地看了她們一眼,咬了咬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隨著她的離去,天猛地黑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那什么姜應,為什么喊你公主?”危樓咬牙切齒地問。

    沈扶玉愣了一下,沒搭理危樓的問題,他看著面前明顯變了模樣的陳設,當即意識到了什么,拉了危樓一把,快步走著:“去門口!”

    第059章 聲聲慢·五

    他說的門口是仙花閣的門口。

    兩個人一路跑了過去, 期間沒有遇到任何一個人,仙花閣安靜得讓人毛骨悚然。

    仙花閣門前照舊熱鬧極了,十來個配刀的官兵站在門口, 他們一動不動, 好似連成了一堵墻般將圍觀的百姓盡數擋下。另一批官兵則是不停地在仙花閣內外進進出出, 各個手里架著盛滿金銀珠寶的木箱。

    仙花閣門口依舊掛著紅紅的燈籠, 可下方卻燃起了許多火把——這是官兵用來照明的。

    幾十箱寶物被搬入馬車后, 里面便漸漸走出身材窈窕卻神情疲倦的女子來,她們不像往常那般穿得輕薄, 眼中似乎有淚花閃爍。

    為首的官兵大聲道:“皇上有旨, 不許賣女為娼,各位姑娘還是盡快離去,莫要違旨。”

    她們中間或有自甘墮落的,彼時走出去的神情帶了不甘心,可絕大多數還是被迫淪落至此,她們難得穿上了正常的衣裙,走出去的時候眼淚還在一把一把地掉, 有人跪謝皇恩, 再蹣跚著腳步離開。

    她們尚不知未來當如何,可總歸是有了未來。

    圍在四周看戲的百姓竊竊私語, 打量著走出來的這些妓女, 有人可憐有人不屑, 嘈雜得很。蔣韶專門命人夜晚來查封此處,恐怕也是怕百姓的指指點點傷了她們的心, 誰料夜晚的人也還是很多。

    查封的過程還算順利, 沈扶玉遙遙看著,卻總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倏地, 人群中沖出來幾名老婦,她們跪在為首的官兵前,懇求道:“各位官爺,可不可以再寬限幾日?”

    沈扶玉輕輕數了一下,六個。

    這六人是誰,不言而喻。他心底嘆了口氣,目光沉重了幾分。

    為首的官兵沒想到居然真的會有人違抗圣旨,他皺了皺眉,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是對執迷不悟自甘墮落者的厭惡,他冷聲道:“圣上有旨,違令者斬。你們休要在這胡攪蠻纏。”

    “不是呀官爺,”老婦含淚開口,“草婦自然聽旨,只是草婦的妹妹還沒有回來,這兒燒了,她回來找不到家了啊!”

    “是啊是啊……”旁邊的人也出聲附和著。

    一旁的百姓嘖嘖驚奇:“什么找妹妹,自己不想走還得找個借口!”

    “就是,我看她們是老了,估計就指望者風塵之地頤養天年呢,結果,嘖嘖……”

    “不是不是,”紅釵忙開口,因為過于激動都咳嗽了幾聲,她聲音如同破舊的風箱般難聽至極,“雪煙去修仙了,她會回來的。”

    聞言,人群中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笑聲,像是在恥笑她的借口之拙劣。

    官兵也有些不耐煩了,扯了扯她們:“趕緊走,別妨礙公事!”

    她們狼狽的跌倒在地上,發簪松了些,卻還是有些執拗:“官爺、官爺,再寬限幾日吧,再寬限幾日吧……”

    “她們就不會先離開嗎?”危樓實在看不懂,執拗地守在這兒也沒什么用啊。

    “她們老了,”沈扶玉輕聲道,“已經去不了別的地方了。若是不守在這兒,就不能第一時間遇見雪煙。更何況,看樣子,有一兩個人已經有些癡了……”

    雪煙天賦好,剛一入門派便大放異彩,這會兒應該還在第一次閉關。閉關時是感受不到外面的時間的,閉上眼再睜開眼間便是幾十年。

    紅釵見他們不信,忙從懷里掏出來一封家書來,渾濁的眼中淌出清淚:“官爺,您看,她說了她只是閉關,出關就會回來了。”

    那官兵還要回去交代呢,可耗不起,他扯過那封家書,簡單看了兩眼,隨即扔還給了她:“什么家書,她是卷了你們的錢財跑路了!你們還是趕緊離開吧,不然按違令處置!”

    那薄薄的信紙飛了下來,卻起了風,紅釵沒有抓著,那信封隨風而飄,染上了火把上的火焰,很快便著了起來。

    “啊!”紅釵尖叫了一聲,不顧壓著她的官兵,忙起身便要去救那信紙,其他老婦亦是著急,也跟著掙扎起來。

    “大膽!”官兵見她抗旨,當即也不再給機會,果斷道,“這幾名娼妓執迷不悟,公然抗旨,就地正法!斬!”

    當即有幾個官兵上前,拉扯著她們去了墻邊,百姓有尖叫著也有好事者,大多數人嚇得忙回了家,仙花閣當即少了不少人。

    沈扶玉有些不忍看下去了,他緩緩閉上了眼,卻仍能聽見手起刀落的聲音,隨即便是什么落地的聲音,一共響了六次。期間混雜了百姓尖叫的聲音,幾乎要沖破天際。

    上次她們得到這般尖叫,還是在賣身給雪煙湊贖身契的時候。

    一桶接一桶的油潑到了仙花閣上,原本照明的火把被盡數丟入其中,京城最奢靡繁華之地,終究還是淪落到了如此地步。

    危樓和沈扶玉趁方才的亂子藏身于一旁的書中,沈扶玉看著仙花閣沖天的火焰,嘴唇動了動,輕聲道:“她們的執念,是雪煙。”

    “她們想再見雪煙一面。”

    話音剛落,面前的所見之景盡數化作了煙塵散去,沈扶玉再一睜眼,夜晚明月正高懸,面前仙花閣依舊破舊不堪,腳下的陣法還在發著雪白色的光芒。

    沈扶玉低頭看了眼自己,白色的衣服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看來是回來了。

    危樓看了他一眼,尤其是靴子,可惜地嘆了口氣。那可是金鈴啊,那可是金鈴哎。

    沈扶玉聽到他的嘆息聲,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倏地,他感受到了一股難以忽視的陰冷的注視。

    沈扶玉下意識看去,原本濺滿鮮血的墻前,不知何時站了六名老婦,她們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沈扶玉。

    見沈扶玉看過來,紅釵才緩緩開口:“沈仙師,許久不見。”

    確實好久不見。

    沈扶玉走了過去,禮貌道:“許久不見,各位姑娘。”

    紅釵笑了笑,她旁邊的人也跟著笑了笑,她道:“姑娘這稱呼怕是不妥。”

    沈扶玉笑了笑,不置可否。

    紅釵便又看向危樓:“這位是……”

    “危樓。”危樓走到沈扶玉的旁邊,簡單地自我介紹了一下。

    紅釵點了點頭,眉眼的褶皺更深了,她聲音蒼老卻一如既往的平穩:“上次見沈仙師和危仙師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啦……”

    危樓瞇了瞇眼:“上次?”

    他不曾見過她們,何來上次之說?

    沈扶玉:“……”

    他沉默了幾分,主動開口給紅釵道:“紅釵姑娘,危樓并非當時同我一并擊敗韓新樹和方濤之人。”

    紅釵一愣,眼中帶了幾分不好意思:“嗨呀……是我老糊涂了,真是對不住。時間太久了,又是一面之緣,見危樓仙師也是穿得黑衣,便……”

    危樓面色難看了幾分,他竟被認成了姜應!可是這幾個老婦又實在可憐,他若是上綱上線定會惹沈扶玉不快,危樓咬了咬牙,從牙縫中擠出兩字:“……無妨。”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危樓明顯氣得不輕還故作不在意的樣子著實有些滑稽,他忍不住勾了勾唇,第一次主動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亂來。

    危樓滔天的酸氣與怒意盡數化在了沈扶玉的手掌間,他反手握住了沈扶玉的手,美滋滋地想,他安撫我,他心里有我。

    紅釵意外地看了他們一眼,沒想到他倆竟是這般關系。

    沈扶玉本想安撫他一下便收回手,不曾想危樓竟反客為主,他眼下竟抽不出來自己的手。

    沈扶玉:“……”

    他有幾分不好意思,重新看向紅釵,溫聲道:“那時因為有任務在身,不得已走得倉促了些,眼下才發現還不知各位姑娘的姓名。”

    紅釵笑了笑,率先道:“我叫紅釵。”

    其余人也紛紛作了自我介紹,正如沈扶玉所猜想的那般,那位粉色衣襟女子是含桃,黃色衣服活潑的女子是夢蝶,紫色衣服的女子是細菊,剩下的兩位就是綠腰和青荷。

    “那會兒雪煙剛入派,為了迅速提高修為去接你們,便閉關了,”沈扶玉給她們替雪煙解釋道,“她當時應該不知道,閉關若是不控制時間,很可能眨眼間變過了十幾年或者幾十年。”

    “原來是這樣。”紅釵含笑道,眼中似乎是有無奈的淚花閃爍。

    夢蝶一如既往地活潑,她道:“我就說了吧,雪煙才不是那種背信棄義之人!”

    綠腰好像有些癡了,還在不停地問:“雪煙什么時候回來呀,雪煙會不會受欺負呀?”

    這是雪煙嘴里最溫柔的姐姐,也是她最喜歡的姐姐。

    沈扶玉想起來,自己當時能遇見雪煙,也是因為綠腰,當時京城在戰亂,他過來處理一道怨氣,凈化這厲鬼的時候讓雪煙看見了,她便慌不擇路地跑來求他救救他的姐姐。

    沈扶玉一開始還以為她姐姐也被鬼纏住了,不曾想原是不愿接客被老鴇綁起來鞭打,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老鴇見沈扶玉來,還以為他是來尋快活的,當即要招呼他。沈扶玉只是搖了搖頭,給了老鴇一些銀兩,讓她放過綠腰。

    老鴇拿著銀兩便笑盈盈地帶著人走了,院里只剩了她們七人和沈扶玉。

    沈扶玉幫她們把綠腰扶回了屋里。

    當時雪煙哭得很可憐,聲音好似有什么靈力,連窗邊盛開的花好像都隨著她的哭聲枯萎了一些。

    沈扶玉就是這樣發現她的靈根的,他走過去,用靈藥給綠腰治好病,然后把灰撲撲的雪煙扶起來,用自己的手帕給雪煙擦了擦臉,溫聲道:“好啦,沒有事情啦。”

    雪煙泣不成聲,她其實只比沈扶玉小了一歲,但身體孱弱得卻好像小了五六歲。

    沈扶玉給她道:“你的天賦不錯,要不要來入道試試?興許會成為一名很好的樂修。”

    雪煙睜著婆娑的眼睛看向他。

    沈扶玉歪頭一笑,馬尾都偏了偏,眼睛明亮如星:“我覺得你可以。”

    雪煙眼睛緩緩睜大。

    沈扶玉還趕著回去給師尊報告,便道:“現在很多門派每年都招弟子的,你可以去試試。”

    綠腰還有點虛弱,卻是溫柔地開了口:“敢問仙師如何稱呼,所在仙派是否還招弟子?”

    “我叫沈扶玉,清霄派每年春季都會招新弟子。”沈扶玉回答了她的問題。

    雪煙遲疑地重復問道:“清霄派,沈扶玉?”

    “是,”沈扶玉背著兩把劍,肆意一笑,“清霄派,沈扶玉。”

    沈扶玉其實對自己救的人很少有印象,很多情況下他是看到了便會救助,所以后來也沒有認出來雪煙,不知道為什么雪煙也沒有告訴過自己。

    就像云錦書也沒有告訴過自己過一般。

    紅釵低頭笑了笑,給沈扶玉道:“沈仙師改變了我們雪煙的命運。”

    沈扶玉搖了搖頭,道:“改變她命運的是她自己,還有你們。”

    她們盡數愣了一下,唯有有些發癡的綠腰還在拽著含桃的衣服問:“雪煙呢?她何時回來?”

    含桃輕聲道:“雪煙很快就回來啦。”

    “雪煙她……”似乎是綠腰一直詢問,紅釵也忍不住想問問雪煙的近況。

    “雪煙確實天資聰穎,是清霄派這一屆第一位內門女弟子,”沈扶玉溫聲道,“她過會兒也會來這邊的。”

    “如此,我們便放心了……”紅釵眼眶紅紅的,語氣安心。

    沈扶玉嘴角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勾起,忽聽空中傳來一陣鈴鐺聲,危樓目光一凜,攬著沈扶玉的腰身躲開此處。

    近乎是他們剛剛離開那處,綠腰便鬼氣森森地攻了過來。

    第060章 聲聲慢·六

    不止綠腰。

    其余五人也從四面八方攻了上來, 她們眼眶發紅,很明顯是處于失去理智的厲鬼狀態。

    沈扶玉抽出清月劍,隔空挽了個劍花, 劍氣自成一道屏風, 擋開她們的攻擊。

    那道鈴聲越來越密, 越來越響, 隱約還有香氣傳來。

    危樓臉色沉了沉:“香鈴。”

    他話音剛落, 一旁便走出來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來。這女子一身紅衣,所能點綴之處皆掛滿了形狀顏色各異的鈴鐺, 就連腰間的香囊上也掛了鈴鐺, 走動間叮當作響,她不急不緩地前來,連發間似乎都有鈴鐺作響。

    “沈仙君,初次見面。”香鈴紅唇微勾,擺了擺手,掌心的鈴鐺微響。

    綠腰六人便停止了動作。

    沈扶玉看了她們一眼,神情淡漠, 目光落在香鈴身上, 他靜靜地看著她:“閣下是?”

    香鈴嘴角泄出幾聲勾人的笑聲,笑聲尚未止住, 她卻猛地來到了沈扶玉的面前, 沈扶玉橫劍胸前, 以做抵擋。

    “哎呀……”香鈴面露虛偽至極的難受,“沈仙君如此, 叫人好生難過。”

    危樓臉色難看地把沈扶玉拉回自己身邊, 眸光微沉:“你來做什么?”

    “啊?”香鈴眨了眨眼,攤開手, “我聽紅線說魔尊癡迷的沈仙君就在此處,所以來看看啊。”

    她聲音放柔了一些,好似再給什么撒嬌:“人家也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叫魔尊不惜散去九成九的魔力也要追到手——哎!”

    她話未說完,危樓便提劍刺去,香鈴夸張地尖叫一聲,游刃有余地躲開。

    危樓似乎是很怕他人提起這件事,他眼里一寸一寸凝結出冰:“閉嘴!”

    香鈴笑吟吟地叉腰偏頭:“啊對,忘了你已經不再是魔尊了。”

    危樓的臉色難看到了極致。

    沈扶玉捻了捻手指,忍不住看了眼旁邊的危樓,什么叫為了他散去大半魔力……

    香鈴跳動間鈴聲陣陣,香氣撲鼻,她見沈扶玉看危樓,忍不住笑了一聲,喊道:“沈仙君,危樓散去了幾乎九成九的魔力,無論是地位還是能力都與你極不相配,不如你同我在一起如何?我鎮守西疆魔域,那兒的好東西我都給你。”

    鎮守西疆魔域,那便是四將之一了。沈扶玉沒說話,心中警惕半分不減。

    “香鈴!”危樓忍無可忍大聲斥責一聲。

    魔族以實力為尊,香鈴自不會畏懼危樓的警告,她捻了捻手中的鈴鐺,抬眸看向沈扶玉的眼中風情萬種:“我是說真的呀,沈仙君。西疆在整個魔域中可是除了中央魔域外最繁華的地方,你來我定滿城慶祝。”

    危樓似乎又要說什么,沈扶玉拉住了他的手腕,無聲地制止了他。

    “閣下的滿城慶祝,”沈扶玉十分客套禮貌地一笑,緩緩看過綠腰六人,“若指的都是這般,那扶玉實在擔待不起。”

    沈扶玉認真道:“還望閣下可以放過這六位姑娘。”

    他話語間握緊了手中的清月劍,目光淡淡。

    “若本將說‘不’呢?”香鈴抬了抬眸,幽紫色的眼眸中帶了幾分威壓。

    沈扶玉提劍而上:“扶玉失禮了。”

    香鈴轉了個身,身上群鈴作響,吵人得緊,空氣中的幽香一瞬間變得很濃,原本靜立一旁的六鬼再次發起了攻擊,沈扶玉沉聲喊道:“危樓!”

    危樓應了一聲,落在六人的面前。

    “別傷害她們。”沈扶玉叮囑了一句,旋即這才沖香鈴而去。

    香鈴嬌笑一聲:“沈仙君怎得如此不會憐香惜玉!”

    沈扶玉對她的言語置若罔聞,只一心執劍對她。

    香鈴將他的招式盡數擋下,又忍不住咯咯直笑:“好一個憐香惜玉,既有你的名字,又有我的名字,看來我們是命中注定。”

    沈扶玉挽了個劍花,直刺她的心窩,香鈴抬手一擋,劍尖刺在了她手腕上的鈴鐺上,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沈扶玉一扭手,順勢把她的那一串鈴鐺都給挑了下來,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人家的鈴鐺!”香鈴嬌嗔一聲。

    沈扶玉回頭看了眼旁邊的危樓,那六人還在頻頻發起攻擊,被危樓盡數擋下。只守不攻,危樓難免有些束手束腳。

    “沈仙君看他做甚,”香鈴貼近他幾分,“和你打斗的不是人家嘛。”

    沈扶玉皺了皺眉,拉遠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香鈴樂不可支,渾身的鈴鐺都在響,她笑道:“仙君不妨猜猜人家是用哪個鈴鐺控制的她們?”

    沈扶玉眸光微動,她這話一出,相當于把她的破綻送到了沈扶玉的面前。沈扶玉不再猶豫,提劍朝她垂落在腰側的手心中的鈴鐺刺去,他速度極快,香鈴尚未來得及合上手,手心一震,劍氣之下,那鈴鐺盡數湮滅成灰散去,她忍不住驚呼一聲,裙擺都被沈扶玉的劍氣震得獵獵作響,她眼中卻仍掛著戲謔的笑意。

    “好厲害的劍法,”香鈴看著距離自己極近的沈扶玉,輕笑了一聲,“可惜……猜錯了。”

    沈扶玉抬眸看了看她,微微直起身,站回了原位。

    劍氣掀起的煙塵散去,原本糾纏危樓的六人已經安靜地站在了一旁。

    香鈴笑容漸漸壓了下去,臉色微沉,眸光中一片寒冷。

    沈扶玉沒有拿劍的那只手抬了起來,手里握著的赫然是香鈴原本掛于腰間的香囊。做工精致的香囊覆了一層雪白的靈力,一點香味也散發不出來。

    “香鈴魔將,您輸了。”沈扶玉淡淡地開口。

    香鈴控制她們靠得從來不是鈴聲。她身上各種各樣的鈴鐺太多,發出的鈴聲嘈雜至極,若真是鈴鐺,難免會相互影響,因而鈴聲極有可能是虛晃一招,控制物另有其他。香鈴一來,不止鈴聲陣陣,更有香氣撲鼻——香氣始終如一。

    沈扶玉方才擊落她掌心鈴鐺,而六人仍處于被控制狀態時便知她的武器不是鈴鐺了。

    “香鈴其名,香于前,鈴作后。”沈扶玉只給她解釋了這么一句,劍尖仍指向香鈴。

    香鈴臉上原本的嬉笑玩味盡數散去,她偏頭嗤笑一聲,看向沈扶玉的眼中多了幾分認真的打量:“好一個……第一劍修,纖阿劍仙。”

    她打了個響指,沈扶玉手里的香囊化作一縷魔氣散去,她意味不明地看了沈扶玉一眼:“沈扶玉,今日之仇,本將記下了,我們后會有期。”

    她話音剛落,整個人便消失在了原地,那些鈴聲和香氣也隨之消失了。

    “仙君!”危樓喊了他一聲,沈扶玉回過頭去,發現那六人的靈體已經有些薄弱了。

    沈扶玉心一跳,方才香鈴強行讓她們化作厲鬼,對她們的靈體消耗實在過大,眼前已然是有些危險了。

    他不再猶豫,當即展開通訊玉石,對面浮現了祝君安和雪煙的身影,雪煙臉色慘白,明顯是剛剛恢復。鳳凰載著她們,正急速飛來這邊。

    “師兄!”祝君安喊了他一聲,“我們正在往那邊趕去!很快就到了!”

    沈扶玉看了她們一眼:“好。”

    沈扶玉知道她們要專心趕路,便切斷了通訊,他們之間什么都沒說,卻都了然了兩方的想說的事情。

    綠腰是第一個被控制的,她本就有些發癡,眼下更是癡得不得了了,她也分不清兩旁的人都是誰,只知抓著她們的衣袖,喃喃道:“雪煙、雪煙……雪煙還沒回來。”

    紅釵求助地看向沈扶玉:“沈仙君。”

    沈扶玉輕聲道:“雪煙很快就回來了。”

    他剛說完這句話,身后便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姐姐!”

    沈扶玉和危樓往旁邊讓了讓路,騰出來一條道。

    雪煙從鳳凰身上跌跌撞撞地落下來,發絲散落了一背,哆哆嗦嗦地跑了過去。

    除去綠腰,五人臉上皆是浮現了一抹喜色,她們紛紛喊道:“雪煙!”

    含桃最是害羞,她抓著自己的袖口,慢吞吞道:“老幺……都長這么大啦?”

    雪煙的眼淚一瞬間就落了下來。

    綠腰由青荷扶著,卻還在問道:“雪煙何時回來?她已經走了很久了……”

    雪煙緩緩走向綠腰,哭音叫她說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她嘴唇慘白:“綠腰姐姐……我回來了……”

    綠腰認不出她來,只是抓著青荷的衣服。

    青荷向來脾氣清冷,眼下也只是看了看雪煙,又道:“確實長大了。”

    夢蝶笑吟吟地靠近她,她想給雪煙擦擦淚,抬手才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要消失了,她恍然才發現,她們已經見到了雪煙,執念到此為止,她們也該走啦。

    “雪煙,”夢蝶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你是不是學會了很多東西,給我們說一下?”

    紅釵點點頭:“是呢,讓姐姐們也見識一下,不要哭啦。”

    雪煙用手背抹了一把淚,笑了一聲,眼眶卻又掉出來許多晶瑩的淚水,她哆嗦道:“我去了清霄派……在第一次外門弟子試煉的任務獲得了第二甲,然后閉關修煉。”

    她說到這里,又忍不住哽咽了一下,眼淚一連串地砸在了地上,痛苦洇開一片深色:“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閉關會過去那么久……我真的不知道……”

    她興沖沖出來后,才發現人世間早已時過境遷,一切都變了模樣。她看著面前早已成了一片廢墟的仙花閣,狼狽地去了官衙。

    “好在我去得及時……”雪煙聲音抖了抖,“他們還留著你們的樂器。”

    她將那些盡數買了下來,綠腰的琵琶,青荷的古箏,紅釵的柳琴,細菊的箜篌,含桃的竹笛以及夢蝶的簫。

    自此她的每一戰,都不是單打獨斗。

    “這樣……”紅釵笑了笑,“所以這是你的本命法器?是這樣說的嗎?我不太清楚……”

    意外地,雪煙搖了搖頭,她身上靈力波動了一瞬,閃著微光的編鐘便出現了她的身后,她輕聲道:“姐姐,這才是我的本命樂器。它叫‘雪煙’。”

    編鐘是皇宮樂師的樂器,雪煙……當真不一樣了。

    紅釵含著笑,她的靈體越來越薄弱,樣貌卻愈發年輕。不只是她,其余五人也這般。

    這是執念散去、馬上要去地府的預兆。

    “幼時總是給小雪煙彈小曲,”綠腰不知何時恢復了往昔溫柔的模樣,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看著雪煙,“雪煙也給我們奏一曲吧。曲罷便上路。”

    雪煙嘴唇抖了抖,她握著手里的小靈槌,睫毛顫抖著睜開眼,看了她們一會兒,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她聲音微弱卻堅定:“好。”

    她從地上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編鐘,抬手敲下第一個音的時候,靈力四溢,一旁的花草都精神了幾分。

    一曲輕盈快活的小曲兒很快從她的手中流出,像是春日萬物新生,又像是一場歡樂的宴會。雪煙眼前一片模糊,臉上溫熱一片,手下卻熟練地奏響著。

    可是她聽見的不是自己演奏的曲子,是幼時她們彈奏的小曲兒,那時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這曲子好聽極了,叫人聽了便心情極好。

    她并非她們的親妹妹,她們七人也沒有任何的血緣關系。

    就是這樣,她們還是把她從冰冷的路邊撿了回來,保護她。她們將演奏得來的銀兩給她買吃食,買好看的衣服,給她書讀。她們素來賣藝不賣身,哪怕被老鴇狠心鞭打,也不曾松口過半分,最后卻為了給她贖身錢,破了所有的例。

    沒有人知道,這樣六個外人提起來便恥笑鄙夷的妓女,用清白換了清白。

    這曲子好難演奏,雪煙喉間滲出了細微的血腥味,她什么也看不清,每一下都像是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每一下都像是敲進了她的骨頭縫里,疼得她渾身都在發抖。

    好苦啊。

    那么短的曲子,她演奏起來卻像是過了好久好久。

    她停下來的時候,編鐘和她手里的小靈槌一并散去了。她將眼淚擦干,抬頭望去,卻發現她們的身形已經快要消失了。她們互相扶持著,似乎要走向另一條路。

    雪煙嘴唇哆嗦了一下,她難以自控地震聲喊道:“姐姐!”

    她們似乎聽見了這身呼喊,停下了腳步。

    雪煙的眼淚已經干了,卻還是看不清她們的聲音,她嗓音嘶啞:“我開了一家布坊!”

    那是她剛得知噩耗從京城拿回來樂器的時候,一種不真切感充盈著她的心頭,她渾渾噩噩又茫然不知所措地在桃花鎮落下,忽聽一聲責罵:“哪兒來的小叫花子,快滾!”

    雪煙下意識看過去,那不足五歲的小女孩滿身臟痕,一雙眼睛明明如星,正抬起來,猝不及防地同她對視上了。

    恍惚間,她好似隔著無數光陰,和年幼的自己對視了。

    在小女孩的注視下,她緩緩走了過去,就像那時她們六人走向自己一樣。

    小女孩見她過來,怯懦地縮了縮肩膀,小聲喊道:“小姐……”

    雪煙記得,她當時也是這樣喊綠腰的。

    當時綠腰姐姐怎么做的來著?

    雪煙蹲下身,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她把滿身傷痕的小女孩抱到了懷里,捏捏她的臉頰,似乎是在給小女孩說話,又像是在重復綠腰的話:“你要喊‘姐姐’。”

    她抱著小女孩,又像是綠腰抱著年幼的她。

    雪煙看著幾乎要看不見的靈體,聲音從來沒有那么大過:“姐姐!我也做姐姐了!”

    她們六人的身體似乎頓了一下,隨即散做無數光點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款款而來,裊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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