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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聲聲慢·七

    祝君安走過去扶住了雪煙, 雪煙無聲抽泣著,眼眶極紅。

    危樓靜靜地看著雪煙,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里是一片復雜,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 沒看懂。

    沈扶玉的睫毛垂了垂, 而后又看向鳳凰, 想問問鳳凰草烏那邊的情況,誰料后者也在正無聲地看著這邊, 豆大的眼淚掉下來, 被他用手背迅速擦掉。

    接收到沈扶玉視線的鳳凰:“……”

    他輕咳了一聲,露在外面的耳朵都紅了,故作淡定卻欲蓋彌彰:“方才飛得急,風吹眼睛里了——做什么?”

    沈扶玉沒戳穿他拙劣的謊言,只是問道:“草烏那邊如何了?”

    草烏被他安排去皇宮了,草烏給整個皇宮都下了毒,張青漸不放出來雪煙他就不會把這毒解開。

    雪煙有修為傍身不假, 但張青漸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害她暈厥過去, 還被綁在刑柱上。雖然張青漸再三保證不會讓雪煙出岔子,但沈扶玉實在放心不下, 在解決云錦書的事情之時, 便讓草烏去解救雪煙。

    如果對方配合的話, 再順道看看蔣韶,畢竟無論如何, 蔣韶也是一位實打實的明君。

    鳳凰心中的羞恥感漸漸褪去, 他輕咳了一聲,正色道:“張青漸煉制的長生藥失敗了, 再加上他受反噬,已無力維持蔣韶的生命延續了。孤來的時候草烏只醫治好了雪煙,眼下你去的話應該還能看見他醫治蔣韶。”

    “師兄,”雪煙擦了擦眼淚,被祝君安挽著走了過來,“抱歉……我那天去過官衙,就想到認領她們遺物的時候……夜里便想趁著大家都在休息,不會影響任務,來青樓看看,不曾想被張青漸發現了蹤跡,連累大家了,不好意思。”

    “無妨,”沈扶玉搖了搖頭,給雪煙露出一個安心溫柔的笑容,“我們之間,不必說這種。”

    “只是,”沈扶玉見祝君安給她擦淚的手絹都濕了,便抽出來自己的手帕遞給雪煙,“下次有這般困難的事情可以同我們說,大家一起想辦法,會更好。”

    雪煙看著他,眼前驀地浮現出年少時同沈扶玉的那兩次相遇,她眼眶微紅,接過手帕擦了擦眼淚,悶聲道:“謝謝師兄。”

    不僅僅是感謝這一次的相助,還有過往的那兩次。

    沈扶玉聽出來了,他笑了一聲,道:“先去草烏那兒吧。”

    如此折騰一番,眼下已然快要天亮了。事不宜遲,鳳凰當即化作原型,載著他們朝皇宮飛去。

    烈紅色的翅膀展開,鳳凰起飛的一瞬間,屬于云錦書的、金黃色的法陣靈光便覆蓋了下來,鳳凰的羽毛都被映射的金光閃閃。

    法陣成型,晨光熹微,云層間緩緩飛出一條金黃色的龍影來,沈扶玉愣了一下,才發覺那是云錦書的陣法所致。

    龍影繞著京城飛了一圈,所到之處金光散落,被強行破壞的建筑重新搭建起來,被紅月影響的百姓恢復清明的神智,被踐踏的花草再度煥發生機……

    鳳凰展翅飛去,竟有了幾分龍鳳呈祥的意味。

    殺紅眼的百姓驀地清醒過來,手還掐著鄰居的脖頸,當即尷尬地撒開手:“……這、這。”

    尷尬過后,便被被空中的異景震驚到了。

    霎那間,滿城的百姓驚愕地抬頭望天,良久,他們又像是反應過來般陸陸續續地跪了下去:“龍鳳雙飛,這是好事啊!”

    片刻后,沈扶玉一行人出現在了皇宮外,鳳凰恢復人形,不滿地輕嘖一聲:“什么龍鳳雙飛,哪里有龍,分明真實的只有孤一人而已。”

    沈扶玉失笑地看了他一眼,京城危險已經平息,云錦書的法陣自然也消失了,那條龍影再度散在了云里。

    聽見外面的動靜,張青漸推門走了出來,他的眉眼中帶著散不去的郁氣,勉強笑道:“各位仙君,請吧。”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知道是蔣韶出了問題,便禮貌對他一點頭,走了進去。

    殿內,草烏正站在龍榻旁,眼皮微垂著,似乎是在打量蔣韶的模樣,太子安靜地跪在一旁,見沈扶玉一行人過來,他連忙起身:“麻煩各位仙師了。”

    “無妨。”沈扶玉對他一點頭,走到了草烏的旁邊。

    之前他和其他人去處理京城的事情,專門讓張青漸將行動不便的草烏帶去查看雪煙的情況,如果有必要的話,也可以去看看蔣韶的情況。

    這是沈扶玉第一次見蔣韶。

    頭發花白、目光呆滯,鼻息微弱,他睜著渾濁的雙眼看著床頂,歲月將他的面容揉搓得異常緊巴,好似每一處都生了細紋。

    他似乎是察覺到了旁邊來了人,費力地轉動眼睛,似乎想看看是誰。

    蔣韶,揭竿起義推翻齊朝統治,厲朝的開國皇帝,一生勤政愛民,在位百余年間,竟讓這片土地重新煥發了生機,一派安居樂業之景。

    他功德無量,身遭一層金光,卻因強奪命數而淡薄了許多,淡得幾乎要看不見。

    估計不出兩三天,就要離世了。

    沈扶玉嘆了口氣,幾乎不知道該說什么。想來不止張青漸想要他長命百歲,厲朝的百姓也想讓他長命百歲。蔣韶已經一百四十多歲了,他不信下面的臣子沒有發現什么。

    “世間本無長生藥,”鳳凰靠著一旁金碧輝煌的屋柱緩緩開口,“孤的鳳凰骨只對修者有延年益壽的效果,卻無法叫人長生——不然他們修者還成什么仙呢?”

    張青漸看向他,他嘴唇抖了抖,半晌,緩緩地鞠躬彎腰:“先前冒犯傷害妖主,實在是在下的不是。”

    鳳凰煩不勝煩地擺了擺手:“比起生剜孤的鳳凰骨,你們放火燒山更惡心一些。”

    張青漸面色慘白了一些,不知是不是想到被反噬的痛苦了,他垂下頭:“是我等迷了心。只是我等那時并非惡意燒山,只是想通過那種方式,叫妖虎獲得更強大的力量,使皇上的性命再長一些,如此,便能更好地守護厲朝。”

    他們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因為蔣韶是個好皇帝,有了前朝昏庸的皇帝的前科,他們舍不得蔣韶離開,為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要留下蔣韶的性命。

    一開始只是去尋可以固魂的相斥草,相斥草的效果過去后,就去剜鳳凰的鳳凰骨,再到為了強鳳凰重生的鳳凰骨不惜放火燒山……

    一步一步,愈演愈烈。

    荒唐至極。

    “修者不入世,”沈扶玉看向張青漸,“只逢危亂出。”

    他強行幫蔣韶奪取性命,已是修士的大忌,再加上當初揭竿起義時應該也觸犯了不少天機,張青漸轉世恐怕也不會好過。

    張青漸慘淡一笑,并未過多解釋什么。

    沈扶玉即便是封了劍,也是從百世難得其一的天才變成了萬里挑一的天才,非尋常人可及也。張青漸能同他一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自然是有些能力與天賦在身上的。若非沈扶玉珠玉在前,恐怕也會落個絕世天才的稱呼。

    因而張青漸也收過不少各個門派的橄欖枝,他盡數一一拒絕,義無反顧地做了厲朝的國師。

    爭議頗多卻從一而終。

    有人說他執迷不悟,也有人贊嘆他意志堅定,個中緣由,想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不覺得自己和尋常的修者有何區別,他只是走了另一條扶危濟困的道路。

    “國師……”蔣韶虛弱沙啞的聲音傳來,張青漸給沈扶玉一拱手,忙圍了過去。

    蔣韶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費勁地看著張青漸,道:“遺、遺詔,在書房第三層書架上。”

    “皇上!”張青漸的聲音顫抖了幾分。

    蔣韶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跪在一旁的太子,緩緩道:“你……一定要勵精圖治,休要辜負朕的期待,還有百姓……”

    太子身體微微發著顫,堅定地磕了一個頭,他道:“兒臣遵旨。”

    蔣韶露出一個笑容,慢慢闔上眼睛,胸膛倒還有些起伏。片刻后,他又睜開了眼睛,這會兒他好像精神好些了,看過屋里的所有人,最終落在了沈扶玉的身上,他道:“沈仙君,久仰大名。”

    沈扶玉對他一拱手:“皇上。”

    蔣韶一笑:“山火一事,真是麻煩沈仙君了。朕本無意傷害百姓與生靈……”

    沈扶玉予之一笑,并未替那些險些喪命火中的生靈原諒他。

    蔣韶同他并不熟悉,他最終還是看向了張青漸,無奈地笑了一下:“你也老了啊。”

    當年他負傷滾入山下,本以為要命喪那深山老林中,不料被張青漸所救。他意識到對方是修仙者,便下定了決心要請他出山,張青漸原本不同意,是他在對方屋外跪了好些天、將人世間的慘狀說了千遍萬遍,張青漸才同意的。

    有張青漸做參謀,起義變得異常順利,在后來恢復、治理國家的過程中,張青漸更是起了不少作用。

    這樣會折損張青漸的修為,也會影響蔣韶的功德,興許這個決定,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但看見百姓安居樂業,他倆都不約而同地將錯就錯了下去。

    張青漸緩緩跪下身:“臣愿忠于陛下一生一世,忠心天地可鑒。”

    蔣韶沒有回話。

    蔣韶靜靜地看著床幃,許久,他道:“傳朕的旨意,將司天監的修士盡數遣散出去。此后司天監不許參與國事。”

    皇宮的人皆是錯愕抬頭。

    “皇上!”

    蔣韶雖是到了油盡燈枯之際,但百年在位的威嚴仍在:“聽不見嗎?”

    一旁服侍他的大公公立刻出去辦這件事了。

    “父皇!”太子不可思議地喊道。

    蔣韶看了他一眼,緩緩閉上了眼睛。山火一事他是張青漸受了反噬后才知情的,畢竟對方一夜蒼老,實在過于顯眼。那會兒他才意識到為何不許修士入世。

    這股力量,一旦為私欲所利用,實在可怕。

    他可以保證自己不會害民,并不能保證日后的皇帝不會利欲熏心。同樣地,他只能保證張青漸為國為民,卻不能保證日后的國師都是如此。

    蔣韶閉上眼睛休息了許久,他道:“朕有些乏了,你們都下去吧。太子,好生招待清霄派的各位仙師。”

    沈扶玉等人率先禮貌告退。

    草烏給皇宮的所有人都下了毒,眼下要解還需要些時間,正好云錦書和雪煙都需要平靜平靜,他們便暫時在皇宮歇了下來。

    沈千水和祝君安陪著雪煙,沈扶玉看了她們一眼,便去安撫云錦書了。

    本來想粘著沈扶玉的危樓:“……”

    這群清霄派的,真煩人!

    那留下來的鳳凰、池程余和溫沨予中,他一個也不想交流,于是獨自一人在皇宮里溜達了起來。

    看看有沒有什么好東西,到時候叫泊雪仿幾個送給沈扶玉!

    “尊上!”

    他正想著泊雪呢,泊雪的聲音就傳來了。

    危樓勾了勾唇:“你來的正好,看看這里有什么新奇東西,你記下來,仿幾個送給沈仙君。”

    泊雪:“……”

    泊雪疲倦的面上露出幾分生無可戀來:“是……”

    他努力振作起來,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有精神氣一些,他道:“尊上,您找我又有何事?要不然您還是回來魔域吧,魔域的事務真的太繁多了,屬下實在不知道……”

    “哦,你說這事,”危樓想起了什么,隨口道,“香鈴來這邊做什么?她敢覬覦本尊的仙君,你去處理了香鈴。”

    泊雪不可置信地反問:“我?”

    危樓應了一聲。

    泊雪苦哈哈道:“尊上,您不要再為難屬下了。香鈴可是魔將啊,屬下只是一個魔相……”

    魔界四將五相說著好聽,但和他們人類皇宮的將軍丞相可不一樣。魔將的實力是遠高于魔相的。

    “你現在是魔尊。”危樓糾正他。

    泊雪:“……”這魔尊也不是他想當的啊!趕鴨子上架也就算了,還要鴨子去殺死老虎,天理何在啊!

    “尊上,”泊雪欲哭無淚,“您還是回來吧,屬下真的擔不起這個魔尊之位……香鈴魔將許是看了紅線魔將寫的話本,才對沈仙君感興趣的,并非是覬覦沈仙君呢。”

    “什么話本?”危樓腳步一頓,看向泊雪。

    泊雪一頓,踟躕道:“就……沈仙君的后院……”

    危樓:“……”

    他瞇了瞇眼睛,身上的氣壓越來越危險起來。

    泊雪倏地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想著溜之大吉:“屬下魔域還有些事務沒有處理……”

    危樓打斷了他的話,吩咐道:“你,把紅線也給本尊處理了,再燒了他的話本,以儆效尤,以后魔域不許再寫、再看這種東西!”

    泊雪兩眼一黑:“尊上!”這是他能干成的活嗎?他干成了他也別想活了!

    泊雪說得嘴皮子都要冒火了,孜孜不倦地在危樓耳邊說著話,試圖讓危樓收回成命,危樓一個字也不聽,左顧右盼地找著什么。

    兩個人轉眼間進了一間佛堂般的地方。

    里面供奉著三清等人的金身。

    “這……”泊雪一愣,下意識看向了危樓,“尊上……”

    危樓一個恍惚,緩緩走了進去。

    屋里充溢著獨屬于香火的好聞又刺鼻的香味,煙氣繚繞,光線朦朧,金身上的表情十分慈祥。

    他從一旁抽出了幾根香,十分規矩地插到香爐上。

    “哎你!”一旁的道童認出他是魔族,正欲提醒他如何上香,卻見對方上香的姿勢和規矩都十分標準,一時啞然。

    “本尊求過很多神佛,”危樓看著面前的金身,恍惚間,竟有些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很多很多……但是他們都沒有應本尊。”

    他喃喃自語著,道童倏地有種不好的預感。

    那邊,沈扶玉方安撫好了云錦書,便看見泊雪倉皇地跑了過來:“沈仙君!”

    “尊上失控了!”

    第062章 聲聲慢·八

    沈扶玉一愣, 當即和泊雪趕去了那邊。

    尚未入門,沈扶玉就感受到了那股沖天的魔氣。危樓的魔氣雖弱,但勝在太純粹, 不敢想象, 他若是沒有散去九成九的魔氣, 會是多恐怖。

    沈扶玉抽出清月劍, 一躍進了佛堂里面。

    里面的小道童倉惶地逃竄著, 危樓雙目赤紅,拿著不知何處得來的劍, 無差別地攻擊著所有人。

    眼見著他就要刺到一旁的小道童——

    “危樓!”沈扶玉心下一驚, 喝了一聲,清月劍脫手而去,擋住了這一劍。

    清月劍劍光微閃。

    危樓似乎是愣了一下,面上露出幾分不安與慌亂來,眼中紅光時有時無,愈發癲狂。他似乎很痛苦,按著自己的腦袋, 大喊了一聲。

    他歇斯底里道:“滾!不許說!還回來……把他還給我!”

    他眼中紅得幾近滴血, 猛地握緊了劍,繼續朝四周揮劍砍伐。

    “危樓!”沈扶玉一把把小道童拉開, 召回清月劍, 擋住危樓的這一下。

    危樓被清月劍的劍息震開, 頭疼得更厲害了,目光落在了沈扶玉的身上, 似乎是辨別他是誰。魔氣四溢, 危樓握著劍的手都在抖。

    “仙君?你跟他們別走,別離開我……”危樓喃喃道。

    沈扶玉沒聽清他的呢喃, 他眸光微沉,無論如何,他得先靠近危樓,再用心尖血喚醒。

    “沈仙君,”泊雪不知何時趕來了沈扶玉的身邊,給他道,“尊上失控了,您……”

    他話沒說完,危樓已經提劍直指了過來:“不許帶走他!”

    沈扶玉一掌推開泊雪,對上危樓,提劍格擋。

    可是危樓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握著手里的劍轉了一個大彎,鋒利的劍刃破開他自己的胸膛,危樓趔趄了一下,口中溢出鮮血。

    事發突然,沈扶玉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被一劍貫穿胸膛的危樓。

    “本、本尊……”危樓眼眶流出了眼淚,那把劍從他的胸膛進去,穿過心臟,刺出了后背,以至于他的開口便是鮮血,說出口的話語都隨著呼吸起伏著,“竟不知……這一劍,居然這般疼。”

    失血過多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他趔趄了一下,跪倒在地。卻執拗地看著沈扶玉,因為失控,他的眼神顯得愈發癡迷。眼淚一顆一顆地砸在濺滿了鮮血的衣襟上。

    沈扶玉打了個激靈,徹底回過神了,他猛地上前,還未扶住危樓,危樓便牢牢攥緊了他伸過來的手。

    危樓的神情似哭似笑,用力地攥著沈扶玉的手,他的呼吸倏地急促起來,嘴里止不住道:“仙君、仙君,我認出你了……我認出你了……”

    他像是一個急于為自己辯解的囚犯,來來回回地只癡于重復這句話。

    沈扶玉怔怔地看著他,這一刻,他感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沖擊。無論是危樓對上他時毫不猶豫地轉換劍鋒,還是危樓走火入魔依然第一時間認出了自己,亦或是眼前危樓跪于自己身前攥著他的雙手哭泣,都在他的心底掀起來滔天巨浪,幾乎要將他淹沒。

    很明顯,危樓現在還處于一片混亂的狀態。

    他的理智沒有認出沈扶玉,但他的心臟認出來了。

    沒由來的,沈扶玉想起兩人初見時,危樓落在自己臉上的那滴溫熱的眼淚。他鼻尖一酸,眼眶微熱。

    沈扶玉說不出來,只是覺得危樓的眼淚好苦啊。苦得讓他覺得自己并不是同危樓只相識了幾個月,而是好幾年,亦或是幾十年。

    他緩緩蹲下身去,用戴著心尖血的手去碰危樓的額頭。危樓一直沒有松開他的手,兩個人的手在危樓額前交疊。

    “危樓,”沈扶玉的聲音溫柔,“醒過來吧。”

    “仙君……”危樓的臉龐濕漉漉的,他看著沈扶玉,眼中時而清明時而迷蒙,“你回來啦?”

    “是,我來了。”沈扶玉只覺得心尖血燙得緊,“快醒過來吧。”

    危樓看著他的臉,似乎是在確認什么。良久,危樓身上躁動的魔氣漸漸地平息了下來,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身體一點一點地倒向沈扶玉,沈扶玉張開懷抱,接住了他。

    “沈仙君,”泊雪從震驚中回過神,走到沈扶玉的身邊,“這……”

    沈扶玉用手感受了一下危樓的傷口,抬頭看向泊雪,問道:“這劍刺穿了他的心臟,你有辦法救治嗎?”

    “有有有,”泊雪愣了一下,忙不迭答應了,“魔族生于魔氣。身體不是決定生死的關鍵,只要有魔氣,哪怕燒成灰也能復活。更何況尊上還沒有死,我給他輸點魔氣,他就能止血醒過來。”

    沈扶玉點了點頭,道:“麻煩你了。”

    泊雪受寵若驚地擺了擺手,道:“沒事沒事,就是要麻煩沈仙君扶一下尊上了。”

    沈扶玉應了一聲。危樓昏迷后還在緊緊攥著他的手,即便不扶著危樓,他也沒法立刻離開危樓。

    泊雪深吸了一口氣,把危樓身體里的劍抽了出來,轉而坐下地給他輸魔氣。

    危樓把頭埋在沈扶玉的脖頸處,他緊皺著眉頭,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仙君、仙君,你同我說句話……”

    “好,我跟你說。你想說什么?”沈扶玉回應他。

    危樓迷蒙中咬緊了后槽牙,一聲又一聲地開口:“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每一聲對不起中都帶著濃重的痛苦與壓抑,聲聲泣血,淬滿了難以言喻的自責與悲傷。

    “危樓,你沒有對不起我。”沈扶玉溫聲道。

    但是危樓沒有聽,只是不停地重復著。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了出來。

    隨著泊雪輸送的魔力的增加,危樓的血漸漸止住了。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直接昏睡了過去。

    他沒有松手,一直攥著沈扶玉。

    “好了。”泊雪撤了魔力,他一次性給危樓輸了太多魔力,眼下臉色有些發白。

    沈扶玉給他點了點頭:“辛苦了。”

    泊雪擺了擺手,而后看了看被危樓砍得亂七八糟的佛堂,又任勞任怨地收拾了起來。

    張青漸聽見消息趕到的時候,泊雪已經離開了,危樓躺在蒲團拼起的簡易小窗上,沈扶玉坐在他旁邊,危樓還抓著他的手。

    見張青漸來,沈扶玉歉意道:“張仙師,抱歉……”

    “無妨,”張青漸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沈仙君可傷到了?”

    沈扶玉搖了搖頭:“沒有。”

    張青漸松了口氣:“那就好。佛堂難免簡陋,不如沈仙君來一旁的殿里休息一下。”

    沈扶玉笑了笑:“多謝張仙師好意。不過目前危樓還沒有清醒,走不動。”

    張青漸自然理解:“我懂。那邊等危樓魔相醒來再說吧。那我就不打擾了,沈仙君若有什么需要,同門外的道童說一下就好。”

    沈扶玉微微點頭:“好的。麻煩您了。”

    兩人簡單寒暄一陣,張青漸便離開了。荀廣鈞的事情剛解決沒多久,他還有點忙。

    佛堂里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沈扶玉看了眼危樓,總覺得危樓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好像從絳月劍碎掉后倏地所有的事情都奇怪了起來,玉靈菇的失蹤,知寰師尊算出的可怕未來,還有毫無頭緒的同舟陣法……

    再加上危樓。

    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沈扶玉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靠著一旁的柱子休息。

    他一休息,不知不覺中便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床上了。

    危樓似乎是換了個身衣服,沒有血跡,很干凈。正坐在他床前,安靜地看著他。

    沈扶玉睜眼時,危樓的屈起的食指還停在他的臉上,突如其來的四目相對,叫兩人皆是一愣。

    危樓率先反應了過來,他面上又換上了以往那般吊兒郎當的笑容:“心尖兒!你醒了!”

    沈扶玉應了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環顧了四周一圈,這屋的裝潢很豪華,看樣子還是在皇宮里。

    “這是張青漸給安排的屋子。”危樓主動道。

    沈扶玉頓了頓,轉頭看向了危樓。

    危樓笑容不減:“嗯?”

    沈扶玉平靜地問:“你今日為何突然失控?”

    危樓看著他,嘴角的笑容緩緩地落了下去。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沈扶玉,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里屋外都很安靜,偶爾可以聽見清脆的鳥鳴聲。

    許久,危樓才開了口:“本尊曾經有一個求不得的愿望。為了這個愿望,本尊求遍了各路神佛,魔域的宮殿內,專門供奉了一位三清金身。”

    “方才那個殿宇,和本尊在之前在魔域布置的殿宇很像,”說著,危樓垂下了眼眸,叫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緒,“本尊以為,眼前的一切都是夢境。夢醒了,本尊又回到了那個冰冷的魔域……”

    “心慌害怕之余,這才失了控。”

    他說完,發覺沈扶玉還沒有回話,一抬頭,沈扶玉正看著他。

    真奇怪。

    沈扶玉想,像危樓這種人,居然有一個能叫他輕易失控的愿望。

    “好了,”危樓站起身,“你那病秧子師弟已經把毒解了,我們走罷。”

    沈扶玉點了點頭,從床上走了下來。他本想和張青漸等人告個別,又覺得沒什么可告別的,最終也只是留了張字跡。

    皇城的許多收尾事情還沒做呢。

    他走到門口時,其他人正并肩等著他。

    “師兄!”

    本來無所事事蹲在地上,池程余先看見了他的身影,大喊一聲,興沖沖地站了起來。

    這聲倒是提醒了其他人,一瞬間,所有人都烏泱泱地圍了上來。

    “師兄,你沒事吧?”溫沨予擔憂地看著他。

    沈扶玉笑了笑,溫聲道:“無妨。”

    池程余扭頭看著危樓,斥道:“你還喊我禍簍子,這次明明是你給我師兄添了麻煩!”

    危樓轉頭看向沈扶玉,道:“仙君,他說我!”

    “沒罵你就是好事了!”鳳凰冷笑一聲,“廢物。”居然還有臉告狀。

    危樓歪頭似笑非笑地看著鳳凰:“跟你有什么關系?輪得著你說話?”

    沈扶玉:“……”

    怎么一回來就吵架。

    “別吵了,”沈扶玉打斷了他們的爭吵,“我沒事,危樓也沒事了。”

    “我們去個地方。”

    第063章 鵲橋仙·一

    今日天氣甚好, 參雜了草木香的風拂過,生長繁茂的樹冠隨之搖曳,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陽光透過葉隙落在地上, 斑駁陸離, 山間傳來鳥雀啼鳴聲。

    “好了!”

    池程余用鐵鍬拍了拍剛圍好的墳堆, 直起了腰。

    這是荀廣鈞的墳, 他們把他葬在了云錦行的旁邊,想來荀廣鈞也會滿意的。

    云錦書許久沒來云錦行這邊了, 云錦行的墳包不知何時爬滿了綠油油的草, 還有零星的幾朵野花。

    云錦書從儲物袋里拿出來一塊玉佩來,一邊往云錦行的墳里埋著一邊道:“這是我哥出生時,我爹給他打的平安玉。這玉后來一并被蔣韶收走了,我那日去宮殿內,是想去找這塊玉。”

    他抿了抿唇,沈扶玉把手里的香火遞給了他,云錦書低聲道謝, 接過來, 拿出三根給云錦行燃上,又拿出三根給荀廣鈞燃上。

    煙氣裊裊升起, 云錦書看著這兩座墳, 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要給荀廣鈞立碑嗎?”溫沨予體貼地問道。

    云錦書搖了搖頭, 無奈道:“不了。若是立了碑,恐怕就不會這般安生了。”

    溫沨予應了一聲, 又安靜地站回了沈扶玉的身邊。

    他們又在這兒待了一會兒, 方才結伴下山去。

    似乎是見雪煙興致缺缺,祝君安撿了些樹枝給她做了好些根精致的簪子, 問她喜不喜歡。沈千水也跟著祝君安一并哄雪煙開心,就是成效不太美妙,三人走了沒一會便齊齊腳下一滑,滾落下山去。

    池程余和溫沨予見狀連忙去救她仨,結果莫名也滑落下去,鳳凰原本扶著草烏呢,一看情勢太糟,忙恢復了原型,一邊叼著草烏,一邊用爪子把他們五個齊齊抓住。

    鳳凰甫一松了口氣,轉身想把他們放下,當頭撞上一旁的樹木。

    “哪來的樹!”鳳凰忍無可忍地罵道,一張嘴又把草烏給丟下去了。

    危樓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肩膀一聳一聳的,見狀要背過氣去。他尚未直起腰,就被從天而降的草烏砸了個正著。

    危樓:“……”

    沈千水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看著她們:“都是我的錯……”

    雪煙搖了搖頭,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被這滑稽的事情弄得帶了些許笑意:“跟你沒關系。”

    沈千水憂心忡忡地站在一旁。

    沈扶玉和云錦書在隊伍的最后面,看清前面發生的事情,云錦書不由自主地朝沈扶玉身邊靠了靠。

    沈扶玉:“……”

    他哭笑不得地看了眼云錦書。

    云錦書有些尷尬地看了眼沈扶玉,倏地,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開口道:“當時荀廣鈞來找我,我其實挺糾結的。但是那天師兄給我說的話,我就……清醒了。”-

    “我覺得,錦書站到臺上給旁人說‘清霄派,云錦書’的時候也很帥。”-

    “雖未拿到榜首,卻也足夠風光無限。錦書,你勤懇努力,樂觀活潑,扶危濟困,和同門關系也很好,你的親人若是知道的話,也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云錦書想,云錦行最終選擇用永世罵名換得百姓最后的安生,他哥一定不愿意看見戰爭再起。

    “我答應荀廣鈞,是因為我認出了絳月劍的碎片,”云錦書輕聲道,“我想幫師兄拿到那個碎片。”

    沈扶玉看向他,溫聲道:“謝謝。”

    云錦書沒在意沈扶玉的這聲道謝,提到荀廣鈞,他的心情還是很復雜的,他道:“我跟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摯友的。”

    沈扶玉眸光微動,看向云錦書。

    云錦書無奈地笑了一下:“師兄,人的友情真的很復雜——書上也沒教我這個。”他們少時那般默契,最終卻因為思想的分歧造成了這般后果,不知年少的自己知道后來的自己殺了荀廣鈞是什么想法。

    荀廣鈞其實是在他們來京城前就找到了云錦書,云錦書當時看到他的想法是什么來著?是有些意外。

    彼時荀廣鈞興致沖沖地開口:“王爺,我們光復齊朝吧!”

    他眼里閃動的光芒一如年少時初遇那般:“王爺!我們來力挽狂瀾吧!”

    云錦書看著荀廣鈞,也一如年少般說:“好。”

    年少時他應允荀廣鈞,懷的是救世救國之心,彼時他應允荀廣鈞,懷的卻是救世叛國之心。

    有些事情,終究是不一樣了。從他背著一個破舊的包袱走過那個刻著“敢為天下先”的靈石前,一切都變了。

    人和人的友情真的很復雜,沈扶玉捻了捻手指,眼眸垂下去,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處打下一片陰影,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輕聲道:“是啊……”

    真奇怪,年少時堅不可摧的友情,怎么會在長大后看一眼便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呢?

    沈扶玉看著點地上隨風搖曳的細軟小草,他想,若是因為害怕這一眼,所以遲遲不去看,也對嗎?

    云錦書滾了滾喉結,敏銳地察覺到沈扶玉的心情似乎也不太美妙,他忙換了話題:“不過我還是要先給師尊寫份信,給他說我的本命陣法的事情。”

    云錦書盡量讓自己表現得與平日里別無二致,他聳了聳肩,笑道:“師兄,你看到我的法陣了嗎?是不是很厲害!”

    “我不懂法陣,”沈扶玉看了他一眼,笑道:“但是你的旗幟,很好看。”

    云錦書腳步一頓,他原本快沈扶玉幾步,眼下卻停了下去,抬頭看著上方的沈扶玉。陽光從沈扶玉的身后灑過來,沈扶玉的身遭都像是鍍了層金光,他眉眼溫柔,仙氣十足,一如當年他過來給自己變桃花時般。

    云錦書滾了滾喉結,目光不由得也柔和了下來,卻帶了幾分迷茫:“師兄……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得對不對,或者說,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

    那年不止是齊朝的覆滅,還是他的家破人亡。以至于云錦書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要如何是好,他找尋不到在世的意義。

    他好像活著,又好像個四處飄零的孤魂野鬼,直到那日沈扶玉的出現,他浮于空中的雙腳才重新踩回了實處。

    他當時看著沈扶玉的面容,就想,他也好想成為沈扶玉那般的人。

    他說不出來沈扶玉是個什么樣的人,卻向往成為他。

    “我只是覺得……如果是師兄的話,一定會這樣做的。”云錦書靦腆一笑,卻帶著無數的苦澀。

    后來他站在清霄派的山腳下,才知那叫“敢為天下先”。

    敢為天下先。

    這五個字在沈扶玉出現的那一刻有了生動的詮釋。

    沈扶玉朝他伸出了手,云錦書愣了一下,旋即搭了上去,沈扶玉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沈扶玉笑了笑,溫聲道:“錦書,若想成為我派內門弟子,最基本也是最首要的要求便是要有‘敢為天下先’的覺悟。你覺得‘如果是大師兄,一定會這么做’,但是,你勸令兄投降時,我們并未相識。”

    云錦書驀地抓緊了他的手,眼眶微紅,隱約要有淚光閃爍。

    “那年,這座山上,你給我說,你好像一輩子也用不上書中所學。我沒有正面回答你的問題,因為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但是眼下我可以告訴你了。”

    “是,興許一輩子也用不上了,但,興許下一刻就用上了,”沈扶玉笑了笑,“這就是你告訴我的東西,錦書。”

    云錦書緩緩睜大了眼睛。

    鳥雀飛去,樹影晃動,他空著的手捂住面容,緩緩蹲在了沈扶玉的腳邊,無聲地落淚。

    雪煙看著這邊的情況,道:“大師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是,”祝君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也跟著柔和了下來,“能遇見大師兄,真的太好了。”

    草烏慢吞吞道:“危樓魔相,我不是故意的。”

    危樓:“……”這都過去多久了?

    他無所謂地擺擺手,眼睛卻始終看向沈扶玉和云錦書所在的地方。還沒好?這都哄了多久了?這個陣修怎得如此不知羞恥!

    好在云錦書很快便重新站了起來,他擦干眼淚,和沈扶玉一并找他們匯合去。

    沈扶玉一下來就看見所有人都眼巴巴看著自己,他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著:“怎么了?”

    “他們背地里夸你,”危樓見他們頻頻搖頭,十分不給面子地拆穿了他們的偽裝,“你過來了,他們不好意思了。”

    沈扶玉:“……”

    他哭笑不得。

    云錦書調整好了心情,除卻泛紅的眼眶,全然和平時別無二致,他好奇地看向危樓,鼻音還很濃重:“你沒夸?你不是喜歡我們大師兄來著?”

    沈扶玉:“……”

    危樓一怔,眼中的意外完全做不得假:“你怎么知道本相喜歡他?本相已經掩飾得很好了。”

    云錦書:“……”

    其他人:“……”

    你管那叫“掩飾得好”?

    危樓輕嘖了一聲,又道:“本相明明已經夠低調了,險些都不像個魔族了。”

    沈扶玉眉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原來那還是危樓刻意偽裝過的嗎?那他沒偽裝的時候豈不是更……

    “本相才不搞背后夸人那套呢,”危樓倒也無所謂被他們知道自己喜歡沈扶玉的事情,他偏頭看向沈扶玉,隨手折了一朵路邊的野花別他耳旁,“本相要夸就當面夸,本相要讓沈仙君知道他自己有多好、本相有多喜歡他。”

    “噫!”他這一番叫人牙酸的話極大地滿足了雪煙、祝君安、云錦書和沈千水的八卦心,他們頭湊在一起小聲地談論。

    草烏不合時宜地開口:“是的……能遇見大師兄是這一生的幸事。”

    他說得分明是他自己,在這會兒說出來倒像是在成全危樓,危樓樂不可支,笑意盈盈地看著沈扶玉。

    他這個人相當不正經,笑著看沈扶玉的時候總是有股說不出的調戲意味,偏生眼里卻是沉甸甸的愛意。沈扶玉羞極了,把野花從耳旁拿下來,握在手里。

    他總覺得自己的臉熱騰騰的,那朵野花在他手里攥來攥去,最終還是沒被扔掉。

    “危樓!”鳳凰怒不可遏,“你這不肖狂徒!”

    他一掌揮去一團火焰,危樓迅速躲開,一手攬住沈扶玉的肩膀,挑釁十足地看著鳳凰:“如何?”

    “孤殺了你。”鳳凰危險地瞇了瞇眼。

    危樓眼下并非鳳凰的對手,在山上打架也實在不成體統,沈扶玉低聲斥責他倆:“別在這兒打架。”

    “好罷。”危樓轉而攬住沈扶玉的腰肢,一躍而起,“那本相先行一步。”

    沈扶玉尚未反應過來,已然被危樓帶著飛出去好遠,身后隱約傳來吵鬧聲。

    “危樓!你最好別被孤抓到!”

    “你們怎得跑得如此之快!”

    “啊啊啊啊你們又把那死人落下了!”

    沈扶玉想轉頭去看看后面的情況,卻被危樓捏住下巴阻止了動作,他下意識看向危樓,只見危樓含笑著看他,輕聲道:“仙君已經很愛他們了,可不可以,空出些時間來愛愛本尊?”

    “本尊也很需要仙君的愛。”

    第064章 鵲橋仙·二

    危樓說話時表情還是吊兒郎當的, 卻低眸認真地看著沈扶玉的眼睛,沈扶玉察覺到對方語氣里藏在愛意與調戲后的一分小心翼翼,原本拒絕的話如何也說不出口。佛堂前的那一劍給了沈扶玉極大的震撼, 他沉默地任由危樓將自己帶回了趙修良給他們準備的府邸前。

    已然入了夏, 空中吹來的風好似帶了危樓身上的不知名氣味, 說不上好聞還是難聞, 就是很獨特。沈扶玉咬了咬嘴唇, 驀地覺得這風吹得臉龐很熱。

    他問:“香玲說的,為我散去九成九的魔力是什么意思?”

    危樓眨了眨眼睛, 笑道:“秘密。”

    一直蹲在門口的趙修良聽見聲音, 連忙驚喜地站起身,見到是他倆難免失落幾分,但還是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來:“沈仙君,危仙君。”

    危樓第一次聽見有人喊他仙君,新奇之余又覺得搞笑得很,樂得把胳膊搭在了沈扶玉的肩膀上。

    “趙公子。”沈扶玉也禮貌地回了他一句,沒再追問危樓散去魔力的事情, 一是有旁人在場, 二是,沈扶玉總覺得此事牽扯重大, 叫他不敢細問下去。

    他總怕, 細問下去會知道一個難以承受的答案。

    “沈仙君, ”趙修良有些不好意思地握了握手,旋即問道, “在下有個問題, 不知沈仙君方不方便。”

    沈扶玉抬了抬眸,還以為怎么了:“趙公子請講。”

    “祝、祝小姐, 還在這兒嗎?”趙修良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

    他話音剛落,鳳凰等人便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很明顯,沈扶玉不用再回答他這個問題了。

    趙修良當即激動驚喜地看向祝君安:“祝小姐!”

    祝君安只微微一點頭:“趙公子。”

    他們之前到底是住在了趙修良的府邸中,雪煙和沈千水也不好意思出口驅趕趙修良,只是站在祝君安的身邊,警惕地看著他。

    趙修良沒想到今日自己的待遇居然這么好,他臉上帶了諂媚的笑容,低聲下氣地湊過去:“祝小姐,今兒個是七夕京城有個熱鬧的大集市。你看,不如留下來……”

    “不用。”雪煙一見他要蹬鼻子上臉,當即拒絕了。

    趙修良沒說完的話噎在了嘴里。

    祝君安看了眼雪煙,又看向沈千水,柔聲道:“大家若是想去,不必顧及我。”

    “嗐,”雪煙一擺手,毫不在意地開口,“還要趕路呢。”

    祝君安點了點頭,沒再開口。

    趙修良一見沒戲,登時失魂落魄了不少,但他很快又振作起來,道:“祝小姐,那我們下次再見?”

    “有緣自會相見,”祝君安淡淡地開口,露出一個疏遠卻真誠的笑容,“多謝趙公子前些日子的幫助,給您帶來麻煩了。”

    趙修良眼睛都要看直了,他連連擺手:“不麻煩不麻煩。”

    “這幾天多有叨擾,”沈扶玉畢竟是帶隊的大師兄,最終告別的話還是他來說,他拿出一袋銀兩遞給趙修良,“麻煩趙公子了,這是我等的住宿費,你看看夠不夠。”

    趙修良自然不肯接,他連忙推給沈扶玉:“沈仙君,不用的。本來這房子我留著也沒用……”

    沈扶玉笑笑,不由分說地將銀兩塞給了他,而后一揮手,靈力穿堂風似的在這座府邸里掠過,這府邸當即變得干干凈凈起來。

    趙修良啞然:“這……”

    沈扶玉給他作了個揖:“這府邸我已打掃干凈,趙公子,我等還有腳程要趕,就不繼續叨饒了,我們有緣再見。”

    他話說完,其余人也跟著道了聲謝謝與再見,而后身影盡數消失在了府邸的門口前。

    趙修良拿著那袋銀兩,只看著原本祝君安所在的地方,魂不守舍。

    仙船停滯在凡人肉眼難見的上空中,幾個人影驀地出現。

    危樓最先落下來,沈扶玉離他挨得近,險些砸到他,卻被他一把攬到懷里。

    沈扶玉兩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在心底油然而生,他忙站直了身子,道:“謝謝。”

    危樓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想說什么,被池程余大喊著打斷了:“師兄!我們真的不去那個集會嗎?”

    沈扶玉回過頭去看他們,倒發現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他失笑了一聲,道:“若是不去,你們豈不是要同我鬧別扭?”

    他自然能聽出雪煙拒絕趙修良是為了保護祝君安,本身雪煙和云錦書的心情就不太美妙,下去散散心也未嘗不可。

    仙船里頓時爆發出一陣沖破天的歡呼聲。

    他們吵得厲害,明顯是興奮過了頭,沈千水、雪煙和祝君安當即跑回屋里去打扮,池程余和溫沨予又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鳳凰本來想勸架,不知怎得又被卷入了這場紛爭中,三個人吵得面紅耳赤。

    草烏慢吞吞道:“謝謝趙公子,我們有緣再見。”

    云錦書被他遲來的話語逗得直樂,竟來了興趣,跟他說起話來。

    仙船一瞬間熱鬧至極,危樓歪了歪頭,靠近了沈扶玉:“仙君,本尊想和你一起。”

    沈扶玉抬眸看了看他,他本想說自己要留下來看守仙船,不知為何想起危樓那句“本尊也很需要仙君的愛”,一時閉了嘴,不自在地看向旁處:“隨你。”

    危樓笑盈盈地看著他:“本尊的心尖血是不是很燙。”

    他這樣說,沈扶玉才想起來自己手上還帶著那個心尖血的手鏈,他下意識地抬起了手,雪白的手背上,鮮紅的寶石顯眼至極,確實是在散發著越來越燙的熱度。

    “是……”沈扶玉一驚,看向危樓,以為是他身上出了什么問題。

    “仙君親近本尊,”危樓把手臂撐在船邊,側臉看著沈扶玉,“本尊在開心,心臟跳得快了些,所以熱了些。”

    沈扶玉無意識地抓住了船的邊沿。

    “仙君,這次本尊說喜歡你,你感受到了嗎?”危樓話音剛落,沈扶玉便覺得手背上的那處寶石變得愈發滾燙起來。

    他之前從未刻意留意過這東西,戴久了之后更沒有存在感,無法判斷危樓之前說喜歡他的時候這心尖血是否也會變得滾燙。

    沈扶玉后退了一步,有些無法直視危樓的眼睛,他含糊道:“胡說什么?”

    誰料危樓竟早就預料到了他的話語,同他一齊開口:“胡說什么?”

    沈扶玉:“?”

    他忍無可忍地提高了些聲音:“危樓!”

    奈何這一聲也讓危樓預料了去,他不緊不慢地跟著沈扶玉一起張嘴:“危樓!”

    沈扶玉甩手就要離開,危樓趴在船沿,美滋滋地開口:“甩袖,轉身,又回來,瞪我,罵我。”

    每一個動作都被危樓預料到的沈扶玉:“……”

    他又羞又氣,身體忍不住發著抖:“不知廉恥、胡說八道!”

    “不知廉恥、胡說八道!”危樓得意洋洋地把最后兩個詞說了出來。

    沈扶玉一甩袖:“你!”

    危樓面露無辜,用食指指向自己:“本尊?”

    沈扶玉愈發覺得他不可理喻,扭身快步走回了屋里。危樓忙跑過去跟上了他,嘴里一聲一聲地喊著:“仙君、仙君,哎呀我的好仙君,心尖兒,別不理人,嗯?”

    “混賬。”沈扶玉氣得不輕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危樓往旁邊退了幾步,又笑盈盈地走了上來:“好嘛,下次不逗你了。別生本尊的氣啦?本尊下去給你買紅豆糕吃。”

    沈扶玉靜靜地看了他一眼,驀地扯出一個笑容:“你自己下去吧。”

    旋即回了自己的屋子,極快地關上了門。

    “哎……”危樓張開嘴,話還沒說,就被他關在了外面,“別呀。”

    沈扶玉關上門后便冷靜了下來,他走到桌旁,倒了杯茶喝,冷水入喉的一瞬間,他垂了垂眸,茶水蕩漾,隱約映出他的面容,他的臉上還帶著些許紅暈,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

    沈扶玉自詡不是一個沖動的人,以往出任務或是與旁人切磋比試的時候,無論對方說什么他的情緒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波動,怎么危樓說幾句他就如此……

    沈扶玉下意識攥了攥茶杯,自己似乎有些不對勁。

    他按著桌子,緩緩坐了下來,方才拿出通訊玉石,同知塵道人取得了聯系。

    對面很快映出五位師尊的身影,沈扶玉畢恭畢敬地給他們打過招呼:“弟子沈扶玉,見過各位師尊。”

    知塵坐在中間,笑著摸了摸胡子:“扶玉呀,怎么這會兒同我們聯系啦?”

    “師尊,”沈扶玉垂了垂睫毛,道,“今日剛處理好了京城的暴亂,便想著將這些天的歷練同各位師尊說說。”

    那是其一,其二是他心跳得實在迅速,難得有幾分不知所措感,只好過來給五位師尊匯報成果,以便可以靜下心來。

    這個辦法確實有用,沈扶玉看見他們五位的身影時便恢復了以往自持的模樣。

    知塵道人撫著胡子的手一頓,不知是看出了什么,也可能什么也沒看出,他笑道:“如此甚好,那為師便聽聽吧。”

    談正事時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沈扶玉同五位師尊結束后已是晚上,仙船里安安靜靜地,他走了出去,發現自己的門上留了張紙條,看樣子像是沈千水寫的:“哥哥,我們先下去啦!你結束后來那個集市找我們就好!或者用通訊玉石跟我們聯系,我們去接你!”

    怪不得這般安靜,沈扶玉無奈地搖了搖頭,把紙條收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袍,也落去了那個市集。

    市集燈火通明,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照明燈籠,歡笑聲、吵鬧聲、叫賣聲不絕于耳,不知是七夕的緣故,今日結伴出來的男女異常得多,賣玉佩鈴鐺的小攤前擠滿了人。有小孩拿著風車跑來跑去,后面緊跟著叫喊的父母。

    為了不引起亂子,沈扶玉出來前便將清月劍收回了儲物手鏈里,他也不知道他的師兄師妹們眼下在那里,只能先走進這片喧鬧之中。

    一旁賣小吃的香味傳來,勾得人食指大動,沈扶玉對這些吃食的興趣不大,只是看過一眼便離開。

    他走了沒幾步,腳上便一重。

    沈扶玉:“?”

    他低頭望去,原是一名只有一兩歲的小童抱住了他的小腿。市集吵鬧,想來是同家人走散了。

    沈扶玉矮下身去把他抱起來,溫柔地問道:“你家人呢?”

    小童也不怯生,順勢攬住了他的脖頸,聲音軟糯含糊:“娘親。”

    “你同娘親一起出來的?”沈扶玉見他穿得衣裳華貴,想來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孩,身旁應該不止娘親,還得有些丫鬟吧。

    小童搖了搖頭,看著沈扶玉,又重復了一聲:“娘親……”

    沈扶玉:“……”

    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哭笑不得地給他解釋著:“我不是你娘親,我帶你去找你娘親。”

    小童抓了抓他的衣襟,有著自己的判斷:“白,娘親,你白。”

    沈扶玉:“?”

    他結合這小孩的動作思索了片刻,意識到他是在說他娘親穿的衣服是白色的,自己也是穿的白色的衣服,故而把自己錯認成他的娘親了。

    沈扶玉捏了捏他軟綿綿的臉頰,笑道:“娘親可不是這般認的。”

    小孩指了指一旁的糖葫蘆小販,乖乖喊道:“娘親,吃。”

    “好罷。”沈扶玉給他買了一根糖葫蘆,小孩握在手里,甜滋滋笑著,乖巧地一語不發,任由沈扶玉帶著他去找家人。

    她娘親是大戶人家,又身著白衣,索性也不難找,沈扶玉沒走出幾步便看見有丫鬟叫喊著找人。

    他懷里的小孩嗦著糖衣,瞧見了那丫鬟,含糊地喊道:“姐姐……”

    沈扶玉了然,抱著小孩找到了那個丫鬟。丫鬟一見他懷里的小孩便喊道:“少爺!”

    小孩子畢竟還小,隨便給人也不太安全,沈扶玉一路跟著丫鬟找到了一名身著白衣的婦人,用靈力探出這小孩確實和婦人有血親關系后方才放心地把小孩交給了婦人。

    婦人不住地道謝,還要給沈扶玉謝金,沈扶玉實在招架不住,只能先應允下來,而后才抽空跑了。

    小孩看見了,一邊咯咯笑著一邊脆生生地喊:“娘親、娘親、娘親……”

    他的親娘親連聲答應,他的假娘親落荒而逃。

    沈扶玉來時便不記路,幫忙送完孩子后更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他頭疼地走了幾步,驀地在一個占地很大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很熟悉的人影。

    沈扶玉遲疑了一下,還是慢慢地走了過去。

    長長的桌子拼了好幾張,每個凳子上都坐滿了人。他們執筆寫著什么,每個人的桌面上都燃著兩柱香,燈籠的光映下來,照亮了每個人認真專注的神情。

    沈扶玉還是第一次見危樓這般認真的模樣。

    他好奇地走了過去,卻不巧,危樓桌前的第三柱正好燃到了最后,火光閃爍了一下,旋即熄滅。

    危樓正正好好落下最后一筆,他一抬頭——

    人聲鼎沸,燈籠的紅光模糊了過往的人群,遠處天上炸開盛大的煙花,宛若流光溢彩的水幕般傾瀉而下。

    沈扶玉出現在他的眼前。

    第065章 鵲橋仙·三

    沈扶玉微微傾身, 本想看眼危樓在寫什么,不料尚未看見什么便被對方發現,他輕咳了一聲, 正欲說些什么, 卻發現對方有點不太對勁:危樓執筆仰頭, 卻一動不動, 黑色的墨水從筆肚上滴落下來, 洇在了桌子上,他卻渾然不覺, 只是靜靜地看著沈扶玉。

    “你……”沈扶玉覺得對方的目光很不對勁, 卻又很熟悉,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自己在哪里見過危樓這般目光。

    危樓的筆倏地落在了桌面上,他猛地站起身,沈扶玉只覺得身邊刮過一道風,他已經被危樓抱進了懷里。

    眾目睽睽之下,兩人的姿勢實在奇怪, 隔著一道桌子, 危樓只抱住了他的上半身,沈扶玉有點不好意思, 但危樓的情況明顯不對, 他也只能低聲喊道:“危樓?”

    回答他的是流入脖頸的滾燙的液體。

    沈扶玉意識到那是什么, 當即身體一僵,不知該說什么。

    多虧了他這一抱和流出的眼淚, 沈扶玉想起啦自己從哪里見過危樓的這般目光了——這是兩人在王鎮初見時, 危樓就曾這樣看過自己。

    危樓低聲喊道:“沈扶玉。”

    “嗯……”沈扶玉也顧不得旁人的目光了,他低聲問道, “你怎么了?”

    危樓的臉頰還埋在沈扶玉的脖頸處,聞言,他似乎是清醒了過來,松開了沈扶玉,毫不在意地把臉上的淚痕擦去,笑道:“想你罷了。”

    又是這般不正經的話語。

    沈扶玉擰了擰眉,很明顯,危樓是在搪塞他。

    他看了眼旁邊看熱鬧的百姓,不再追問下去。再看回危樓時,對方已經恢復了平日里吊兒郎當模樣,他笑嘻嘻地把自己桌子上的那摞宣紙拿了過來,遞給旁邊的攤主,道:“本……我成功了,你要不要數一下?”

    攤主似乎也有些震驚,他不可置信地接了過來,將那些宣紙展開,沈扶玉瞥了一眼,頓時愣在了原地。

    那一摞宣紙上,寫的竟都是他的名字!

    那攤主一一數過,臉上的震驚更甚,他喃喃道:“確實是一千遍……”

    危樓得意十足,攤開手:“拿來吧。”

    攤主嘀咕了一聲,從錢袋里拿出十錠銀兩來放在了危樓的手心里,危樓盡數收下,放進自己的錢袋里:“好了。”

    他重新走向沈扶玉,低頭含笑著看著他:“走吧,仙君?”

    沈扶玉見四周的人都往這邊看,臉臊得很,見危樓這般問,忙不迭地點了點頭:“走。”

    危樓輕笑了一聲,扭頭解釋道:“這是家弟,許久沒見,才失了態,真是不好意思。”

    這一句解釋讓他們方才的曖昧氣氛盡數散作云煙,連帶著看熱鬧的人都失去了不少興趣。

    沈扶玉松了口氣,轉而問道:“這兒做什么的?”

    “寫名字的,”危樓和他并肩走著,隨口答道,“方才那攤主說三炷香內寫夠一千遍名字,且不錯字,就還之以十倍的銀兩。”

    說到這,危樓又可惜地舔了舔牙:“本來本尊想給他一錠金子,后來一想,這攤主估計也還不起,只好押了一兩銀兩。”

    沈扶玉還是覺得此事實在荒唐:“你寫了一千遍我的名字?”還是在三炷香內,一字不差的情況下。

    “是啊。”危樓坦坦蕩蕩地承認道。

    沈扶玉啞然,他驀地又想起危樓那日給他說的話來——“名字對于你們人類而言是很重要的東西,有時同八字一般重要。所以,當一個人極度思念另一個人時,只要寫夠一千遍對方的名字,對方就會出現。”

    他當時聽只覺得荒謬,眼下覺得危樓似乎是真的在相信這個。

    “書名千遍,旦求一面,”危樓冷不丁地開口,“仙君,本尊那日并未欺騙你。你看,本尊方才剛寫夠一千遍你的名字,你就來了。”

    沈扶玉干巴巴地解釋著:“這次只是偶然,我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巧出現的。”

    危樓看著前面的路,聽見沈扶玉的話也沒有說什么,只是低頭笑了一聲,他似乎是想反駁沈扶玉,不知怎得又放棄了,他道:“沒關系,本尊可以一直寫下去。”

    “你不來,本尊就一直寫,總有個一千遍,你會出現。”

    沈扶玉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他低下頭去,心臟跳得厲害,好似有團火一直從心里燒到了面頰上,他蜷了蜷手指,愈發覺得自己奇怪。

    “對了,仙君。”危樓喊了他一聲。

    沈扶玉還沒抬起頭,他的視野里便出現了一包熱騰騰的油紙包,還散發著陣陣的紅豆香氣。危樓不由分說地把這東西塞到了他的手里,沈扶玉看了他一眼,拆開,是幾塊熱氣騰騰的紅豆糕。

    “出爐的第一份,”危樓捻了一塊遞到他的唇邊,“本尊一直放在懷里捂著,還熱呢。你嘗嘗。”

    他說話間神采飛揚,期待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扶玉的身上,沈扶玉喉結微動,張嘴咬了一小口。

    危樓問:“好吃嗎?”

    耳旁的聲音太吵,各種小吃的香味混雜在一起,不知為何,一想到這是危樓放懷里一直捂著的紅豆糕,沈扶玉的心便跳得厲害,難以嘗出是什么滋味,他含糊道:“還行。”

    危樓蜷了蜷指尖,本想再逗沈扶玉幾句,卻在看見對方時閉了嘴——燈火映照在沈扶玉白瓷的臉頰上,添了一抹暖色,一雙明眸本就晶瑩剔透,燈火之下好似含了一潭春水,羞赧間波光流轉,像頭誤入人間茫然不知所措的小鹿。

    沈扶玉覺得不自在極了,為了緩解這股莫名的情緒,他只能不停地往嘴里塞著紅豆糕。

    末了,危樓也只是從他手里再次拿了一塊紅豆糕。

    “本尊嘗嘗。”危樓笑道。

    沈扶玉被他笑得耳熱,往旁邊走了走,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危樓閃著笑意的眼眸直勾勾地看著他,他將紅豆糕放在嘴里,嘗了一口,意有所指道:“第一爐的紅豆糕,當真好吃。”

    沈扶玉從方才起就一直聽他強調“第一爐”,一時也被勾起了濃重的興趣,他忍不住問道:“第一爐的紅豆糕……可是有何特別之處?”

    “你湊近一些,本尊就告知于你。”危樓神神秘秘地開口。

    沈扶玉遲疑了一下,微微湊過去了些身子。

    危樓又道:“再近一些。”

    沈扶玉便又近了些。

    危樓低下頭去,輕而易舉地就附到了他的耳邊:“相思豆。仙君,你是本尊的第一份相思。”

    沈扶玉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熱騰騰的、紅撲撲的,像是被剛掀開蒸籠蓋子冒出的熱氣熏的一般,他忍不住后撤一步,方才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有多近。

    “胡說八道!”

    沈扶玉面紅耳赤地留下這么一句,轉身離開了。

    危樓不多時便追了上來,仿佛方才沒惹過他一般繼續黏在沈扶玉的身邊,他笑著道:“仙君,我們去看看別的。”

    沈扶玉:“……”

    他簡直要被危樓氣笑了。

    “別生本尊的氣啦,”危樓低聲哄著他,倏地眼睛一亮,“那邊人好多,我們去那邊看看!”

    沈扶玉還沒說什么,危樓就一把拉住他的手,以一己之力擠入擁擠的人群中。

    原是一個算命的,打了個旗,印著“賽半仙”三字。

    一旁的百姓連連叫好,很明顯,他算得還不錯。

    “你對這個感興趣?”沈扶玉不解地看著危樓,“沨予算得也挺準的。”

    之前也沒見危樓對這種算命活動感興趣啊?

    危樓:“……”明明只有他們兩個人沈扶玉為何要提別人!

    不解風情!

    危樓磨了磨牙,見算命人結束了一卦,還沒有上前,立刻拽著沈扶玉湊了上去。

    “算姻緣,”危樓指了指他和沈扶玉,“我們兩個人的。”

    一瞬間,好多目光落了上來,沈扶玉被看得臊得臉紅,他扯了扯危樓的衣袖,低聲道:“你做什么!”

    “一兩銀子,再給一下你倆的生辰八字。”算命人是個年近花甲的老人,說話間倒真有幾分仙氣飄飄的樣子。

    危樓從衣袖中拿出一兩銀子放在算命人身前,又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寫了下來,旋即期待地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只覺得他胡鬧:“不要。”

    “要嘛要嘛,”危樓耍賴皮,“就這一次,就這一次,求求你啦,仙君。”

    沈扶玉左右看看,見多數人還看著這邊,愈發覺得羞恥。

    危樓想了想,悄悄給他保證道:“本尊懂了。你是害怕他會拿你的生辰八字做手腳是不是?算完本尊就把這個生辰八字銷毀,再讓芋魚來消除他的這點記憶。”

    芋魚是五大魔相之一,有著可以消除別人記憶的能力。

    沈扶玉:“?”

    他是擔心這個嗎?

    “仙君是害怕算出和本尊白頭偕老嗎?”危樓眼睛一轉,得意洋洋地問道。

    沈扶玉氣道:“你!”

    危樓手一指自己:“我?”

    沈扶玉冷笑一聲,從算命人那里拿過毛筆,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寫了出來。什么白頭偕老,危樓簡直就是胡言亂語!

    這個算出來的必然不可能是白頭偕老!

    算命人看了看他倆的生辰八字,又看看兩人,他正了正色,又重新看了一遍。

    這下,不止危樓,沈扶玉也有些好奇了起來。

    “兩位的命格皆是大富大貴之相……絕非凡人也,”算命人斟酌了一笑用詞,“但成親的話,還是要斟酌一下的。”

    “姻緣……有相克之相,他日,只能活其一。”

    和危樓所言白頭偕老的話語截然相反,沈扶玉下意識看向危樓,卻見危樓死死地盯著算命人,氣勢逐漸可怕起來。

    “你胡說,本尊不信,”危樓一字一頓地開口,“你算得根本不準!”

    算命人本就是靠這一行吃飯,危樓此言一出,相當于把他的飯碗砸了,算命人當即不樂意了:“如何不準?”

    沈扶玉察覺到了危樓的不對勁,一把抓住他的手,低聲道:“危樓,冷靜一下。”

    危樓深呼吸了幾下,給沈扶玉道:“他說得不準,全都是假的,你別信!”

    危樓語速很快,明顯是著急了。

    危樓前些日子失控的癲狂模樣還歷歷在目,沈扶玉只能不住地安撫他:“我知道、我知道,我沒信。”

    算命人見其他人盡數看著這邊,知道自己不辯解生意肯定會變差,當即開口:“你不要信口開河,不能算出兇兆就說我算得不準。”

    “我直說吧。你身邊這位白衣男子命格極兇,出生時有異象發生,是大災星!凡是同他關系好的,絕對不會有好下場!”

    他說的白衣男子,自然是沈扶玉。

    沈扶玉站在危樓面前,微微垂頭,陰影下,旁人看不清他的面上的情緒。

    聞言,危樓冷笑一聲,把沈扶玉拉到自己身后,他動了氣,久居上位殺伐無數的可怕氣勢就無形地彌漫開來,他緊緊盯著算命人:“你說什么?”

    算命人心底沒由來打了個突。

    “危樓,”沈扶玉一把拉住他的手,“走了。”

    危樓身上的氣壓收了收,但還是不死心:“仙君!”

    沈扶玉的聲音冷了幾分,再次道:“走了!”

    危樓明顯察覺到沈扶玉的心情不佳,只是冷冷地看了眼算命人,轉身跟沈扶玉離開了。

    “你算得不準吧?”他們走后,才有人給算命人開口,“那名白衣男子,好像是沈仙君。”

    算命人一愣,又仔細看了看自己的卦象,難得產生了幾分懷疑,不應該啊……

    一聽是沈仙君,質疑聲便大了起來,人們小聲討論著,不約而同地離開了算命人的攤子。

    “哎!哎!”算命人想去挽留人,結果旁邊圍著的人宛如潮汐退潮般紛紛離開了。

    許久,算命人臉上懊惱的神情消失得干干凈凈,他隨意地收了攤,瞬間就消失在了原地。

    那邊沈扶玉和危樓走出幾里后,沈扶玉始終沒說話,危樓看了看對方還緊緊攥著自己的手,也懊惱不已。

    本來想哄著沈扶玉開心的,怎么倒讓沈扶玉不開心了!

    “哼,”危樓冷哼一聲,“我們仙君才不是什么災星呢。二吊子算命的,呸!”

    沈扶玉沒說話。

    “沈扶玉。”危樓走到他面前,碰了碰他的臉。

    沈扶玉抬了抬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招惹自己。

    “你別不開心啦,你一不開心,本尊也很難受,”危樓想了想,道,“他算得不準。本尊特別特別喜歡你,從見你第一眼就超級喜歡。紅線也很喜歡你,香鈴也喜歡,泊雪也喜歡,還有池程余溫沨予云錦書雪煙祝君安鳳凰沈千水草烏,你的五位師尊,還有阿戶杜靈俠王心慈,還有高博秦松青郭軒……”

    危樓嘴皮子上下一碰,報菜名似的一連串一連串地往外吐人名,一開始還是熟悉的人,漸漸地,沈扶玉聽都沒聽過的人名就冒出來了。

    “等等,等等,”沈扶玉打斷了他,“高博秦松青……這都是誰啊?”

    危樓抱臂輕哼一聲,道:“就,你心里不是把天下蒼生排在本尊前面嗎?本尊就命屬下去查了查天下蒼生到底有誰。哼,居然有三千多萬,本尊排三千四百五二十萬四千一百二十三名!沈扶玉,你欺魔太甚!”

    沈扶玉:“……”

    他看著危樓,危樓也控訴又委屈地看著他。

    半晌,沈扶玉還是沒忍住,輕輕笑出了聲,太荒唐了,危樓這是在做什么?

    “危樓,你真是……”沈扶玉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危樓給自己的震驚。

    危樓還有更委屈的:“本尊每日每頁盯著那個人名錄,就盼著多死幾個。結果死一個,又新出來好幾個,煩死了!討厭你們人族!”

    沈扶玉看了他幾眼,到底是沒忍住,多笑了幾聲,連帶著心里的郁結之氣都散了不少。

    危樓見他笑,輕輕哼了一聲。算了,三千多萬名就三千多萬名吧。沈扶玉開心就好。

    “本尊希望你開心、平安,”危樓道,“如果這兩樣是本尊給的,就更好啦。”

    沈扶玉看向他,危樓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著沈扶玉的身影,沈扶玉沒由來地心一跳。

    “沈扶玉,”危樓主動拉住了他的手,牽著他往河邊走,“你不要相信他說的。你救了他們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喜歡你,雖然本尊希望你只喜歡本尊,但是有很多人喜歡你,本尊也很開心。”

    恰好一旁有賣河燈的,危樓便買了兩盞,一盞給了沈扶玉,一盞給了自己。

    危樓的眼睛被點燃了的河燈映得亮亮的,沈扶玉的眼中更是波光流轉,一瞬間,兩人眼中只有對方。

    “我的仙君才不是災星呢!我的仙君是上天賜給六界的禮物,是輪回眷顧人間最好的證明。”

    “好啦。別想別的了。我們放河燈吧。”

    沈扶玉回過神,撤回目光,委下身去,緩緩閉上了眼睛。他年少時也曾放過河燈,那會兒他意氣風發,滿心都是飛升成仙,無論同誰放河燈,許的愿望都是這個。

    許愿畢竟是虛妄之事,不過是求一個好兆頭。

    不過這個愿望隨著他封劍也煙消云散了,他眼下也不知道該許什么。

    他睜開眼,危樓還在看他,眼里的笑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愛意,又是這般熱鬧的集市,叫沈扶玉猝不及防地想起來春酒節那會兒,危樓也是這般,笑著看他,給他贏那枚紅色的寶石。

    沈扶玉同他四目相對了片刻,垂下眸,伸出手,就要將河燈放入水面中。燈光映照著河面,折射的光線暖著他的手背,沈扶玉看下去,隱約能從河面上看見自己的身影,水波晃動,好似晃出了諸多身影——師尊、同門、鳳凰、他救助過的百姓……沈扶玉的目光柔和了幾分,想象中的身影隨之而散,唯有危樓的身影立在他的身側。

    沈扶玉只看了危樓一眼,他輕輕閉上了眼,手中的河燈順勢落在了河面上,搖搖晃晃地飄向遠方。

    那便愿他們歲歲常相見。

    他放河燈時手挨得往下了一下,指尖上沾了點水漬。沈扶玉也不介意,他垂著手,任由水滴落在草叢里。

    恰逢危樓此時也放好了河燈,他站起身,走向沈扶玉:“仙君,你許了什么愿望?”

    沈扶玉抬眸看了看他,沒告訴他。

    危樓也不介意,眼中笑意更甚:“那你猜,本尊許了什么愿望?”

    沈扶玉一看他這輕佻的笑容就知道對方肯定說不出來什么安分話,不止出何心態,他應了一聲,問道:“你許了什么愿望?”

    危樓沒想到他會應自己,愣了一下,旋即大大方方道:“希望你的愿望全部實現。”

    沈扶玉怔怔地看著他。

    危樓明顯擅長打蛇上棍,他又拉著沈扶玉去了河邊的橋旁,刻意賣著關子,問道:“仙君,你可知這是什么橋?”

    沈扶玉搖了搖頭,他對這些東西一向不是很了解,不過看危樓興致勃勃的模樣,估計又是座有什么象征意義的橋。

    危樓這次倒沒藏著掖著,當即便給他說了:“是情人橋。”

    執手過橋,恩愛到老。

    “仙君,本尊想跟你走這座橋。”

    第066章 鵲橋仙·四

    沈扶玉也不知道事態怎么發展成了這樣, 似乎從危樓說完那句話開始一切都變得好奇怪。

    他身體僵硬,危樓離得他很近,不注意間兩人的肩膀就會碰在一起。原本的叫賣聲、情人低語聲、歡呼笑談聲好像都消失了, 連帶著月色與燈光都朦朧起來, 他好像跟著危樓走近了另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里充滿了危樓的氣息。

    夜風拂過, 他的衣裳和發絲都微微鼓動, 他靠著邊走,烏黑的發絲偶爾會掃到青白冰冷的橋體上, 平白惹人心癢。夜色如水, 清澈的河面波光粼粼,倒映著的走動人影隨之搖晃。

    驀地,數不盡的螢火蟲飛了出來,從危樓的身邊繞到沈扶玉的身邊,好像編織了一張亮晶晶的網,把兩個人網在其中。

    好像冰天雪地中闖入一片暖黃色的燭光。

    那螢火蟲擦著沈扶玉的臉龐飛過,癢癢的, 連帶著他的心也顫動了幾分。他想起危樓之前給自己變出的那一捧螢火蟲, 總感覺這也是危樓的手筆。

    危樓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輕笑了一聲, 道:“不是本尊做的。”

    沈扶玉沒有說話, 卻能聽見橋上其他人在驚嘆這些螢火蟲。危樓說完那句話, 也沉默了下來,沒有再說話。

    時間變得好慢, 世界變得好模糊。

    螢火蟲遲遲未散, 冰冷沉默的河面與跳躍散落的蟲群之間,沈扶玉感覺到自己的手背被人輕輕碰了一下。

    好像是不經意的, 又好像是小心試探的。

    危樓沒有說話。

    沈扶玉滾了滾喉結,走出去沒幾步,自己的手背又被對方輕輕碰了一下。

    危樓還是沒有說話,沈扶玉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興許也是和自己一樣緊緊盯著前方,默不作聲地走路。

    危樓的手背第三次碰到沈扶玉的手背。

    這一次,危樓沒有撤走,任由兩人的手背漸漸貼在了一起。

    沈扶玉的心跳得很快,一下又一下地,幾乎要跳出胸膛。

    危樓的手背和他的手背貼了一會兒,而后指尖碰了碰他的指尖,沒有了下一步的動作,似乎是在等沈扶玉的反應。

    沈扶玉手指顫了顫,他的心跳得很快,腦海中一片空白,全身的知覺都集中在手指那里,沉甸甸的,讓他難以抽離。

    危樓等了一會兒,用小拇指勾住了他的手指。

    沈扶玉睫毛顫了顫,他茫然走著,沒有去管危樓。

    危樓又該得寸進尺了。沈扶玉冷不丁想。

    果不其然,片刻后,他的手背覆上來一片火熱的觸感——危樓握住了他的整個手。

    沈扶玉感覺自己整個手背都要燒起來了,他之前有和危樓牽過手嗎?彼時牽手危樓的手有這么燙嗎?他怎么有點記不得了。

    危樓的手比沈扶玉的要大很多,也寬厚很多,輕而易舉地把沈扶玉的手握緊了掌心里。

    沈扶玉的手被一連陌生又熟悉的燙熱包裹著,怎么都不是滋味,怎么放都怪怪的。漸漸地,危樓不再滿足手心貼他的手背,轉而繞到了他的掌心處,貼著他的掌心,五指分開沈扶玉的五指,插入指縫中,牢牢攥緊了沈扶玉的手。

    沈扶玉腦中轟然一聲,他從未和旁人如此親密地握過手。他下意識想攥緊手,卻是把危樓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夜風微涼,他卻覺得臉愈發滾燙起來,整個人都像是放在了煉丹爐里燒。螢火蟲繞著他倆盤旋飛過,像煉丹爐里的火光。

    這座橋好長啊。

    怎么會有種永遠都走不完的感覺?是不是遇到鬼打墻了?

    沈扶玉這般想著,卻沒有掙開危樓。

    他走了沒幾步,便走到了橋下。

    沈扶玉恍然回神,忙把手抽了回來,瞬間,他好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被剝奪的知覺再次回到身體里,世界的一切再次變得清晰起來。

    他喘了口氣,下意識碰了碰自己的臉,還是熱的。

    他不敢去看身旁的危樓,怕危樓打趣他。

    橋的這邊有一個斷了腿的老人再賣酒,他衣衫襤褸,沒太有人買他的賬。沈扶玉見他身邊孤零零的,見到了救星似的走了過去。

    “這位公子,可要看看米酒?都是自家釀的!”老人的聲音沙啞,還帶著些許病弱。

    沈扶玉見他可憐,雖是不飲酒,但還是詢問了:“多少錢一壇?”

    老人回道:“三文。”

    他見沈扶玉面善,笑了一聲,不料牽動了肺疾,猛烈地咳嗽了起來,臉都咳紅了,方才平息了下來,他道:“公子見諒。我孤家寡人一個,賣酒賺點藥錢。”

    他面容蒼白,衣衫破爛,身上隱約傳來一股藥味,所言倒是屬實。只是他這般磕磣模樣,倒惹得很少人光臨他的攤子。

    沈扶玉看他面前擺得整整齊齊的數十壇米酒,從荷包里取出來一些銀兩,道:“給我十壇吧,不用找了。”

    老人一見他手中的銀兩,知道自己這是遇見好心人了,他混濁的眼里好似有淚光在閃,忍不住到:“公子慈悲心腸,我實在……”

    “無妨。”沈扶玉笑笑,隨便挑了十壇酒,拎著離開了。

    他走出一段路才覺得有點頭疼起來,這十壇酒到底要如何處置?他酒量并不好,扔了又實在浪費。

    “心尖兒。”

    他思索間,竟沒發覺危樓悄無聲息地跟了過來。

    一聽這個這個稱呼,沈扶玉下意識道:“別亂喊。”

    危樓從他手里接過那十壇酒,單手攬著他的肩,貼得他很近:“不要,本尊就喊。”

    “危樓!”沈扶玉警告了他一聲,伸手就要把那十壇酒搶回來。

    危樓拎著酒跑出一小段路,沈扶玉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追過去。

    “心尖兒,你跑好快。”危樓笑吟吟地看著他,轉眼又逃出幾里。

    沈扶玉簡直要被他這副無賴模樣氣死了,他動了靈氣,瞬間移到了危樓的面前,擋住了危樓的去路。

    他尚未說話,卻見危樓一笑,旋即腰間傳來一股不容分說的力道,他一怔,整個人都被危樓攬到了懷里。

    “危樓!”

    沈扶玉沒想到他突然來這么一下,鼻尖都碰到了對方的肩膀,瞬間紅了不少,他抬手抵住危樓的胸膛,上半身后撤一些,漂亮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又羞又怒地瞪著危樓。

    月光落在沈扶玉的眼里,烏黑的眼珠都變得水潤潤的。

    危樓又想到沈扶玉變成的那只雪白色的小貓了,圓滾滾的烏溜溜地看著自己,可愛得不行。

    危樓舔了舔唇,看著沈扶玉的眼睛。

    “沈扶玉,你的眼睛好漂亮。”危樓這樣想著,也就這樣說了。

    “渾話!”沈扶玉只當對方又在犯渾調戲自己,拍了拍他的胸膛,要他放開自己。

    “不放,”危樓悶笑一聲,還是抱著他,“你不是不能喝酒嗎?買十壇酒做甚?”

    “幫人。”沈扶玉言簡意賅地解釋一番。

    “本尊幫你喝掉這十壇酒如何?”危樓笑著看他,像是話里有話,只等沈扶玉答應下來同他談條件。

    沈扶玉才不上他的當,伸手去搶自己的那十壇酒。

    危樓把酒藏到了身后,笑道:“你怎么這般了解本尊?一點虧也不吃?”

    “還給我。”沈扶玉瞇了瞇眼。

    危樓自顧自地講起了條件:“你再給本尊牽會兒手,本尊幫你喝掉。”

    “不需要。”他一說牽手,沈扶玉就想到方才那著了魔一般的行為,臉微微紅了一下,果斷地拒絕了對方。

    危樓十分不死心:“你一個人又喝不了!”

    沈扶玉眸光漸漸冷了下來,不言語,只盯著危樓看。

    危樓:“……”

    又生氣!

    “天天生氣,”危樓小聲嘀咕一句,不情不愿地把酒壇遞給了沈扶玉,“對所有人都好,就對本尊不好。”

    他說得小聲,但沈扶玉還是聽清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危樓,分明是危樓一直惹他生氣,怎么還倒打一耙?

    “你又喝不了,”危樓看他拎著那十壇酒,“本尊幫你喝完得了。”

    他頓了頓,委屈地補充道:“沒條件幫你。”

    沈扶玉意外地看向他:“為何?”

    “因為條件談崩了。”危樓幽幽地開口。

    本尊只是想牽一下手!本尊牽自己道侶的手怎么了!還有沒有天理了!

    沈扶玉發覺自己真的不明白危樓的邏輯,因為條件談崩了所以沒條件了?這到底怎么想的?

    他看著危樓幽怨的眼神,嘴唇忍不住勾了起來,眼里也帶了些許零星的笑意。

    兩人方才奔跑追逐間竟是來到了一處偏僻安靜的樹林里,眼下四下無人,只有蟲鳴隱隱作響。

    沈扶玉和危樓對視了一會兒,率先移開了目光。喝酒傷身。他自己買的酒,全推給危樓好像也不太道德。

    于是,沈扶玉把酒擺在了兩人面前,拆了兩壇,一人一壇。

    危樓挑了挑眉。

    沈扶玉道:“你可知為何我不喝酒?”

    危樓不假思索:“你酒量差。”

    “是,”沈扶玉坦坦蕩蕩地承認,“而且我醉酒會打人,酒醒還會忘事。”

    危樓:“……”

    沈扶玉沖他伸出了手:“你若是不怕,可以試試。”

    危樓不知他為何改變了主意,他握住了沈扶玉的手,轉而問道:“本尊不信。你都醉酒忘事了,怎么知道酒后打人的?”

    沈扶玉一怔,他眼里的笑意散去了許多,下意識眨了一下眼,看向旁處,聲音也有點悶悶的:“我之前……一位舊友說的。”

    危樓警覺地瞇了瞇眼,能讓沈扶玉有這種反應的……

    “那什么姜應?”危樓問道。

    沈扶玉應了一聲,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他靠在一棵樹上,一直腿微微屈起,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酒香混著米香鉆入鼻息,倒出乎意料的好喝。

    “你好像很在意他。”危樓試探性地問道。

    危樓坐在了沈扶玉腳邊突出的樹根上,同他靠著同一棵樹,他抬頭看向沈扶玉,沈扶玉背著月光,神情藏入了黑暗中,他有些分辨不了沈扶玉在想什么。

    他沒由來地感到焦躁,仰頭灌了幾口酒液。

    他想起沈扶玉峰頭的另一座府邸般的屋子,想起走馬光燈的法陣里少年勾肩搭背歡聲笑語的模樣,想起沈扶玉每次提到對方都異常的反應……

    他好煩。

    這個姜應到底是什么來頭?

    他和沈扶玉到底什么關系?

    “確實,”沈扶玉給了危樓一個肯定的答案,“他是我的摯交,不過我們已經絕交了。”

    危樓吃到一般的醋突然就消失了,他一愣:“啊?”

    沈扶玉笑笑,又喝了幾口酒:“不出所料,應該不會再有聯系了。”

    危樓嘴角忍不住上揚,卻假惺惺地開口:“啊……那好可惜哦。”

    沈扶玉把這一壇酒喝光,聞言,笑意盈盈地屈指敲了一下危樓的額頭,連同他手上的手鏈都輕輕碰了危樓的額頭一下,動作曖昧又輕浮:“虛情假意。”

    危樓幾乎是一瞬間就握緊了沈扶玉的手。

    沈扶玉喝醉了。

    原本清明溫柔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霧,臉頰泛了紅,被酒液浸濕的嘴唇亮晶晶的,噙著笑,就這樣直勾勾地看著危樓。

    危樓滾了滾喉結,他冷不丁想,確實不能讓沈扶玉和別人喝酒喝醉。

    沈扶玉抽了抽鼻子,蹲下身,又開了一壇酒,他動作快,危樓又被他剛才那個模樣勾得失了一瞬的神,一時沒反應過來,阻止得遲了,沈扶玉已經抱著酒壇咕嚕咕嚕喝了起來。

    “不能這樣喝!”危樓伸手搶了過來,沈扶玉本來就不常喝酒,一下子喝這么猛,必然會難受。

    沈扶玉喝得快,本來就剩了一點底,危樓一搶,盡數灑在課沈扶玉的衣襟上。沈扶玉臉紅得更厲害了,他下意識看向危樓,茫然無措,沒有說話,只是慢吞吞蹲下了身,平視危樓。

    危樓從來沒看過沈扶玉喝醉的模樣,怎么像只笨蛋小貓一樣。他舔了舔牙,想逗沈扶玉幾句。

    可他還沒有開口,沈扶玉的眼睛便漸漸紅了起來,眨動了幾下,眼淚就撲簌簌地就落了下來。

    危樓一下子就愣了。

    第067章 鵲橋仙·五

    “怎么了?”危樓一下子就著急了, 他猛地起了身,也蹲到沈扶玉的身邊,伸手給他擦著眼淚。

    沈扶玉抽了抽鼻子,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危樓剛擦完一波又掉了一波, 滾燙的液體落在危樓手里, 簡直要透過掌心, 燙到他的心里去。

    “不哭了,心尖兒, ”危樓心都疼死了, 手忙腳亂地哄著他,“不哭了,不哭了。”

    沈扶玉攥住了他的袖子,眼眶紅通通的,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地落下來,他磕磕絆絆地開了口:“找不到絳月劍的碎片怎么辦?”

    危樓一怔,沒想到是因為這件事。

    他還沒開口哄他, 沈扶玉又說起來話:“找不到玉靈菇怎么辦……找不到同舟陣法怎么辦……”

    “要是救不了大家怎么辦……”沈扶玉越說眼淚掉得越兇, 肩膀一抽一抽地,近乎要背過氣去。

    “不會的, ”危樓放柔了聲音, 一邊幫他擦著眼淚, 一邊道,“不會的, 你做得到的, 沈扶玉。”

    沈扶玉一直表現得很冷靜,若非醉酒, 恐怕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居然藏著這么多事。

    “我有點想姜應了。”沈扶玉倏地換了話題,悶悶不樂道。

    危樓:“……”這沒法哄。

    沈扶玉說完,眼淚又掉了下來,砸在了危樓的手里。

    危樓深吸了一口氣,還是開了口:“說不定以后會見面呢。”

    他未來的道侶想別的男人想得都哭了!他居然還要安慰他的道侶!這叫什么事!他跟那天殺的姜應不共戴天!

    沈扶玉沒有說話,眼淚倒是掉個不停,他癟著嘴,哭得很傷心。

    “別哭了,”危樓磨了磨后槽牙,還是認輸了,“真想他,本尊帶你去找他好不好?嗯?”

    沈扶玉抬眸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悶聲掉了一會兒眼淚,方才委屈又小聲道:“我累。”

    危樓瞳孔劇縮。

    “別說這個,”危樓下意識捂住了他的嘴唇,急切的聲音中帶了幾分乞求,“別說這個,沈扶玉。”

    沈扶玉更委屈了,因為無法開口,眼淚掉得更兇了,危樓深呼吸了好幾下,胸膛劇烈起伏間勉強回過了神,他吞了吞口水,松開了沈扶玉。

    他方才用的力氣大了些,沈扶玉的嘴唇被他壓得通紅,好似描了唇。

    “怎么累了?”危樓小心翼翼地問道,像是在害怕從沈扶玉嘴里吐出來的某一個回答。

    沈扶玉抽了抽鼻子,悶悶道:“腿酸……”

    危樓的心重重地落回了胸膛,他喘了幾口氣,不知不覺間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坐這兒?”危樓聲音都有些沙啞,但能聽清出來輕松了幾分,他指了指自己方才坐過的樹根,詢問著沈扶玉。

    “我的衣服會臟。”沈扶玉擰了擰眉,他的眼淚已經掉得不兇了,但還是有,小聲地反駁了危樓的提議。

    “我坐地上抱著你?”危樓問他。

    沈扶玉遲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這個的可行性。危樓見他猶豫,便坐回了那根樹根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沈扶玉過來。

    沈扶玉思考了很久,這才慢吞吞走了過來,輕輕坐到了危樓的腿上。

    危樓順勢抱住了他,給他擦著眼淚。

    沈扶玉靠在他的胸膛上,哭得鼻尖都紅紅的、濕漉漉的,發絲黏在臉上,很不舒服。

    他靠了一會兒,問道:“我的衣服臟了嗎?”

    “沒有,”危樓回復他,“本尊幫你拿著呢。”

    沈扶玉又不說話了,他偏了偏頭,整張臉都埋入了危樓的懷里,肩膀一顫一顫的,竟是又哭了起來。

    “我難受……”沈扶玉的聲音隔著布料傳來,聽起來悶悶的,好不委屈。

    危樓攬著他,手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問:“哪里難受?”

    沈扶玉沒說話,危樓以為他是哭得眼睛難受,想去揉揉他的眼睛,手倒是被沈扶玉率先抓住了。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掌心就貼到了沈扶玉的胸膛上。

    胸膛之下,心臟一下又一下地跳動著,好像要跳進危樓的掌心里。

    危樓動了動唇,卻失了語,危樓的眼里突然盛滿了難以抑制的悲傷,像是海面起了霧,什么也看不真切。

    “我已經不厲害了……師尊給的任務好難,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完不成怎么辦,那可是生靈涂炭……大家都相信我,我都不敢表現出害怕和緊張來,不然她們就不能安心快樂了。”沈扶玉的眼淚洇透了危樓的衣襟,抽噎的聲音鈍刀似的剜著危樓的心臟。

    他其實想問問沈扶玉,既然心里這么難受為什么從來不說?那些素未謀面的蒼生當真如此重要?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攬這么多莫須有的責任?

    可他動了動唇,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只是道:“胡說八道,我們仙君最厲害了。”

    沈扶玉委屈地開口:“可是他說我是災星……”

    “他該死,”危樓毫不猶豫地接口,“若是放在之前,本尊早就弄死他了。”

    沈扶玉眼里盛滿了淚水,聞言,從危樓懷里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地開口:“你怎么能濫殺無辜呢?”

    危樓剛想說他都那樣說你了算哪門子的無辜,一看見沈扶玉含淚的眼睛,又把這話咽下去了,只道:“好好好,都是本尊的錯。本尊這不是沒殺他嘛。”

    “前些日子,我看的那本話本,”沈扶玉話鋒一轉,靠回了危樓懷里,悶悶地說起來另一件事,“里面的劇情一點也不合理。”

    他抽泣一聲,聲淚俱下地給危樓講述那本話本有多難看。

    危樓認真地聽聞,一皺眉:“這么難看!”

    “芳淮鎮鎮口的小米酥也不好吃。”沈扶玉道。

    危樓道:“讓他賠錢!”

    “危樓好煩人。”

    危樓表情一僵。

    沈扶玉的眼淚已經流干了,只剩了一雙濕紅的眼睛,他抽了抽鼻子,繼續道:“嘴巴好能說,老是動手動腳,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危樓輕嘖一聲,道:“魔之常情,本尊對你已經很收斂了。”

    沈扶玉的鼻息間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哼”聲,他抽抽鼻子,似乎對危樓沒有順著自己十分不滿,他眼睛眨了一下,又掉下來一滴淚。

    危樓:“……”

    危樓當即改口,痛聲斥責:“這個危樓怎么這般無恥!該打!”

    沈扶玉不說話了,他似乎是有些累了,他靠著危樓,呼吸漸漸綿長,紅腫的眼皮漸漸闔上。

    危樓抱著他思索了一下,沈扶玉說的話應該都是心中所想,疲倦到最后還不忘罵他。

    危樓咂巴了一下嘴,想,他心里有我。

    他一垂眸,卻將沈扶玉嘴巴小幅度地一張一合著,似乎是在喃喃低語些什么。

    他湊過去,沈扶玉說的是:“還是……不打了吧……”

    危樓垂眸看著他,心像是被沈扶玉用指尖輕輕碰了一下,他唇角揚了起來,忍不住把沈扶玉往懷里抱得更緊了一些。

    他想到什么,又騰出來一只手蓋在了他的眼睛上,用魔氣幫他敷眼,他盯著沈扶玉看了許久,輕輕的聲音似嘆似喚:“仙君,好愛你。”

    沈扶玉腦中一片混亂,他感覺自己像是走在了云朵上面,輕飄飄的,一不小心還會跌落下去,他出了一身冷汗,頭疼欲裂。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勉強打量了一下眼下所處的環境。

    樹林中,應當是后半夜、快天明的時辰,月光泠泠地落下來,地面上還散落了十個已然喝光的酒壇,他抬頭,看見的是一把傘面,而后是危樓的眼眸。

    沈扶玉按了按太陽穴,他記得自己是跟危樓聊天,還喝了酒,然后呢?

    “仙君,你醒了?”危樓看著他。

    “嗯。”沈扶玉應了一聲,嗓子有些干,看了他一眼,并沒有下雨,不懂危樓為何給他撐傘。

    危樓笑了一下:“我怕月光驚擾你。”

    好不容易睡著呢。

    沈扶玉動作一頓,耳尖漸漸紅了起來,他恍然發現自己還躺在危樓的懷里,心一驚,忙不迭站了起來。

    危樓可惜地嘆了口氣,把傘收起來,也跟著他站了起來。

    沈扶玉神情變幻莫測,很明顯,他是喝醉了,然后呢?他喝醉之后做了什么?怎么跑危樓懷里了?

    他有心想問危樓,又怕危樓說出來一些讓人難以接受的話,糾結得很。

    危樓隨意地拍了拍自己身上沾染的灰塵,一回頭,就對上沈扶玉復雜的目光,他挑了挑眉。

    沈扶玉猶豫很久,還是試探著開了口:“我……醉了之后,是打了你嗎?”

    他第一次喝醉便是在姜應面前,翌日醒來姜應帶著兩個大黑眼圈告訴他以后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醉酒,沈扶玉問他自己是不是耍酒瘋,素來巧言善辯的姜應沉默了很久,才給他說:“你喝醉會打人,打得很瘋。”

    沈扶玉就沒再碰過酒。

    危樓啞然失笑,他想開口打趣沈扶玉,又覺得這樣做實在不可取。沈扶玉昨日委屈巴巴說的那些心聲實在惹人心疼,再加上他哭得兇,要是說出來后,沈扶玉羞憤交加跟他絕交了怎么辦。

    怪不得姜應找了個借口。

    等等,危樓緩緩意識到了什么,怎得沈扶玉醉后的模樣還讓旁人見了去!而且他還不是第一個見到的!

    “危樓?”沈扶玉見他不說話,心里愈發沒底。

    莫非,他醉后闖了什么大禍?

    危樓回過了神,對上沈扶玉略顯緊張的眸光,心底的那縷醋意散了個一干二凈。他心思流轉,眼中帶了戲謔的光:“那倒沒有,就是昨夜本尊同你求親,你答應了。”

    他剛開口,沈扶玉的心淺淺放下了不少,聽到后面,心頭巨震,難得失聲:“啊?!”

    危樓抱著臂,忍不住笑出來聲。

    沈扶玉在他越來越大的笑聲中回過了神,意識到對方又在捉弄自己:“危樓!”

    “哎,”危樓應了一聲,把笑出來的眼淚擦去,“你昨夜非要同本尊比試幾下,本尊這般弱,怎么能是你的對手,就給你畫了個結界,你自己喝醉了出不來,就睡著了。”

    沈扶玉看著他的眼睛,無聲地觀察了片刻,想看出來一些漏洞。危樓眼中一片坦坦蕩蕩,毫不心虛地任他打量。

    好像是真的。

    沈扶玉遲疑著想,但是——

    “為何我是在你懷里醒來的?”他瞇了瞇眼,詢問道。

    危樓一聳肩,奇怪地看向他:“不然呢?本尊讓你躺地上嗎?”

    沈扶玉一噎,不該是這樣嗎?

    “本尊才舍不得。”危樓輕而易舉地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理直氣壯回復他。

    “危樓!”沈扶玉又被他的話羞到了,連醉酒這件事都忘了追究,轉身就要離開。

    危樓笑了一聲,忙不迭追上去,湊在他身邊絮絮叨叨:“怎得喊了本尊還離開?”

    沈扶玉不愿理他。

    這會兒已然天亮,太陽還未出來,霧蒙蒙的天像是倒過來的海面,樹林里彌漫著一股清新的味道,偶爾有鳥啼聲傳來。

    沈扶玉越走越快,危樓就在他一旁不近不遠地跟著,他在樹林里繞了多久,危樓就跟著他在樹林里繞了多久。

    沈扶玉差不多冷靜下來了,危樓說的話雖然輕佻但蠻合理,唯一的疑點是危樓的魔力實在下等,是不可能困住他的。

    不過危樓的寶物實在多,再加上他醉酒,倒也不無可能……

    沈扶玉按了按眉心,他少年時同姜應飲酒是飲了兩壇才醉過去,他昨夜本想著一壇應該無妨,不曾想酒量變差,出了大差子。

    下次不喝了。

    沈扶玉想。

    他走路間,又回到了原位,他看著地上散落的酒壇,茫然地看了四周一眼,猛然意識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這是哪兒啊?

    生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樹將他團團圍住,沈扶玉一顆心緩緩落了下去。

    他記得,師尊似乎是教過如何用樹影辨別方位的……

    “迷路啦?”危樓的聲音自一旁傳來。

    沈扶玉一驚,警惕地看著他:“做什么?”

    危樓朝他伸出了手,笑吟吟地:“本尊認識路,本尊帶你回去啊。”

    沈扶玉:“……”

    引路也不用牽手吧。

    沈扶玉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對方笑意閃爍的眼睛,兩人僵持了須臾,沈扶玉嘆了口氣,閉上眼睛,認命一樣地把手放到了危樓的手心里。

    隨便吧,他只想趕緊回去。

    危樓似乎是笑了一聲,而后,沈扶玉感受到自己的手被牢牢握緊了。

    “走吧,本尊帶你回去。”

    第068章 少年游·一

    沈扶玉和危樓回到仙船上時, 其余人還在睡覺。

    桌子上放了很多吃食,鳳凰坐在一旁,聽見聲音, 給沈扶玉道:“都是他們給你留的。”

    沈扶玉應了一聲, 走過去坐下, 經過一夜, 有些糕點已經涼了, 想到師弟師妹們的好意,他還是捻了一塊吃了。

    他吃了沒幾口, 便見鳳凰臉色難看地盯著自己, 似乎是想問什么,又礙于什么說不出來。

    沈扶玉:“?”

    他嘴里還塞著吃食,腮邊微微鼓起,加之迷茫的眼神,倒襯得鳳凰在欺負他一般。

    鳳凰輕哼一聲,手上火光微亮,把火放在了沈扶玉吃的那包糕點前。這火賣力地溫著糕點, 既不燒油紙包, 也不燒桌子,靈氣得很。

    沈扶玉一怔, 眼中浮現了些許笑意, 他一手托著下巴, 看著鳳凰:“哥哥。”

    鳳凰不自在地偏了偏頭,嘴硬得很:“孤是怕你吃壞肚子耽誤行程。”

    沈扶玉笑而不語, 又吃了一塊烤熱的炸糖糕。炸糖糕還是熱的時候好吃些, 涼了那股油感就上來了,哪怕烤熱了還是有些油。

    沈扶玉昨夜醉酒, 吃了這口炸糖糕便有些反胃,他喝了口熱茶壓了壓。

    危樓處理好十壇空酒壇便掀簾走了進來,鳳凰和他無聲對視了片刻。鳳凰不動聲色地擰了下眉,危樓微微瞇了瞇眼。

    兩人交視線交接的一瞬間空中好似產生了無形的電閃雷鳴,錯開后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壓抑感在,沉沉的,好似山雨欲來,又似兩軍交戰前的黑云壓城。

    沈扶玉正欲再倒杯茶水喝,危樓的手就搭上了他的肩,他看了過去,危樓笑道:“本相坐這兒啦?”

    他說的是沈扶玉身旁的條凳。

    沈扶玉不明覺厲,不知道危樓坐個凳子怎么還要請示自己,他道:“隨你。”

    危樓一笑。

    他倆沈扶玉對面的鳳凰開了口:“你倆徹夜未歸,是在一起?”

    說的話極不流暢,像是從牙縫中硬擠出來的。

    沈扶玉想起被危樓抱了一晚的事情,對上鳳凰的眼睛,莫名有些心虛,他應了一聲,含糊道:“我喝醉了,就沒回來。”

    醉酒!徹夜未歸!還是和那個心思不純的低等魔族在一起!

    鳳凰磨了磨后槽牙,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硬生生道:“你不是不能喝酒嗎?”

    沈扶玉輕咳一聲,被他哥訓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才醉了嘛。”

    危樓當即便不樂意了,他看向鳳凰,斥道:“你兇他做什么?”

    鳳凰:“?”

    鳳凰憋了一晚上的火終于爆發了,頭上火星子直冒,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危樓:“孤同他講話,有你什么事?孤是他的親人。”

    論語言功夫危樓還沒怕過誰,他扯了扯嘴角:“親人又如何?本相可不會拋棄他兩次。”

    鳳凰心最疼的地方被戳中了,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

    沈扶玉喝茶間便聽見他倆又吵了起來,忙把嘴里的茶水咽下,茶杯還未放到桌子上,那桌子便憑空飛了出去,砸在船壁上,碎裂開來,桌上的東西散落了一地。

    沈扶玉:“……?”

    船中妖力與魔力大盛,交戰間卷起狂風陣陣,烈火高漲,又被魔氣硬生生壓了下去。

    “區區低等魔族也敢肖想沈扶玉,孤看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空占兄長之名卻做盡背叛拋棄之事,本相看你也是個自私自利的妖獸罷了。”

    他倆邊打邊罵,整個船體都微微搖晃起來,沈扶玉大驚失色,忙站起來:“你倆別打了!”

    他倆積怨已深,一時也沒聽見沈扶玉的話,打得昏天暗地。

    “怎么了!怎么了!”

    這動靜太大,引得其他人紛紛跑了出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場景。

    “大師兄……”溫沨予率先反應過來,怕波及到沈扶玉,忙跑到了沈扶玉的身邊,要撐開結界保護他。

    池程余一見,也不樂意了,也跑到了沈扶玉的旁邊:“大師兄!我保護你!”

    溫沨予那廢物能頂什么事?

    “師兄有我就夠了!”溫沨予拉住沈扶玉的一條胳膊,往自己身邊扯了扯。

    池程余也怒了,拉著沈扶玉的另一條胳膊往自己身邊扯:“這是我大師兄!要保護也是我保護!”

    溫沨予提高了音量,強調道:“是我先認識大師兄的!我的名字就是大師兄取的!”

    池程余聲音比他還大:“我的名字也是大師兄取的啊!是我先成為大師兄的師弟的!”

    “你這般粗魯不講理,老是給大師兄添麻煩!”

    “總好過你那般優柔寡斷,總是讓大師兄分神照顧你強!”

    那邊還打著,這邊又吵起來了。沈扶玉本就因為醉酒泛疼的頭更疼了,他道:“別吵了,也別打了。”

    云錦書出來得晚了些,看這場景都震驚了,他看著沈扶玉蒼白的臉色,隔著鳳凰和危樓的戰場,心驚膽戰地喊道:“大師兄!你還好嗎?”

    沈扶玉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哥哥!”沈千水也震驚了,喊道,“再打下去船就要壞啦!”

    雪煙和祝君安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然而沒用。

    鳳凰和危樓對擊一掌,妖力與魔氣相接,撞出一股劇烈的氣流來,瞬間將船頂掀飛!

    清晨暖洋洋的陽光落了下來,風扯動著船里所有人的衣衫和發絲。

    沈千水:“……”

    雪煙:“……”

    祝君安:“……”

    沈扶玉:“……”

    太荒唐了。

    他忍無可忍地呵道:“都停下!”

    離得最近的池程余和溫沨予當即閉了嘴,慢吞吞地收回了拽著他的手。那廂鳳凰和危樓還打得異常忘我,大有一番今日必須得死一個的架勢。

    沈扶玉目光微凝,抬手,清月劍應召出鞘,轉手,劍光一閃,手腕一壓,清月劍當即飛出,直指兩人而去。

    劍氣來勢洶洶,危樓和鳳凰雙雙停下,后撤一步,雪白的劍光劃過兩人的中間,繞了一圈,劍氣凌冽中重新回到了沈扶玉的手中。

    危樓:“……”

    鳳凰:“……”

    沈扶玉手執清月劍,一步一步走向他們。

    他倆這才反應過來。

    “別、別……”危樓擺了擺手,賠笑道,“別這樣,心尖兒。”

    鳳凰直接變回了公雞大小的幼時原型,試圖以此形象換回沈扶玉的一點舊情,他道:“都是危樓的錯。”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滿地狼籍的地上和真“不翼而飛”的屋頂,聲音冷了幾分:“把這兒收拾好,屋頂找回來,裝上。”

    他說完,又轉身看向扮演鵪鶉的池程余和溫沨予:“還有你倆。”

    池程余:“……”

    溫沨予:“……”

    祝君安適時開了口:“師兄,我是工修,可以幫忙修船頂。”

    “不用,”沈扶玉溫聲拒絕了她,而后聲音又冷了下來,“誰弄壞的誰修。”

    不然這船時日無多了。

    祝君安也不再勉強。

    “啊!”池程余受驚一樣大喊一聲,“鬼啊?!”

    沈扶玉下意識看過去——是草烏慘白著一張臉坐在陰影處。

    池程余也看清楚了對方,冷靜了下來,這死人怎么老是神出鬼沒的?

    草烏緩緩開了口:“你們……別吵了……別打了……大師兄是大家的……”

    沈扶玉:“……”

    這都是什么事?

    經過這個插曲,沈扶玉因為醉酒引起的不適也消散了,他將仙船停在了半空,危樓、鳳凰、池程余和溫沨予四人誰也不理誰地修著屋頂。

    沈扶玉站在外面,眼下京城的事情解決了,他們的行程又該提上來了,他手里有三片絳月劍的碎片,看斷裂程度,應該還有一兩片在外面,還有玉靈菇,不知被何人盜走……

    沈扶玉冥冥中有種很不好的預感,玉靈菇憑空消失,應當不是普通的失竊,就是不知道背后還牽扯到了什么事情……

    他斂下了心神,問道:“近日可還有什么異常之事發生?”

    云錦書撓了撓頭,道:“不知道呢……好像沒聽說過。”

    祝君安輕聲道:“世間一直有很多事情發生,但若是說很嚴重的,好像確實沒有。”

    沈扶玉擰了擰眉,抬頭看向上面修屋頂的溫沨予:“沨予。”

    溫沨予擦了把汗:“師兄。”

    沈扶玉不太抱希望,但還是問了一下:“你能查一下嗎?”

    溫沨予遲疑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但是師兄想要什么樣的異常之事?”

    沈扶玉想了想,道:“怨氣深的。”

    這范圍大了去了,沈扶玉也知道會有點勉強溫沨予,便道:“查不到也沒事。”

    溫沨予從屋頂上下來,拿出了他的卷軸,認真地開口:“我試試。”

    “師兄!”池程余大喊一聲,也從屋頂上跳了下來,“我知道可以去找誰問這件事!”

    他喊了這一嗓子,船上的所有人都看向了他:“誰?”

    “桂花閣閣主!”池程余道。

    沈扶玉不曾聽聞這個閣派,他擰了下眉:“這是誰?”

    “好像是個賣情報的,”雪煙倒是略有耳聞,“據說那位閣主無所不能,什么情報都能拿到,委托的任務也能十分完美地完成。”

    “啊?”云錦書低呼一聲,“可是他要價很高,而且很少能見到閣主本人吧。”

    “確實。”雪煙點了點頭。

    祝君安道:“他不是要價高,他是要價很奇怪……很隨心所欲,要看他對這樁生意感不感興趣。”

    沈扶玉意外地看著他們:“你們都聽聞過?”

    “桂花閣很厲害的,”沈千水其實也聽聞過,反倒對沈扶玉的不知情感到震驚,“哥哥你不知道?”

    沈扶玉搖了搖頭,他的情報一向是溫沨予給的。

    “那我們去找他試一試?”云錦書詢問道。

    “要準備什么東西嗎?”沈扶玉聽他們的描述,那桂花閣閣主似乎脾氣很奇特。

    “不用,”池程余興沖沖地開了口,“我認識他,我帶你們去。而且他對大師兄很感興趣。”

    沈扶玉一愣:“我?”

    危樓和鳳凰齊齊開口:“什么?!”

    “是啊,”池程余道,“我之前去找他,他偶爾也會問一下你的事情。畢竟你是天下第一嘛,他好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沈扶玉隱約有幾分不妙之感。

    那邊池程余已經取了劍,他實在不想修這個屋頂了,明明是危樓和鳳凰掀飛的,他只是和溫沨予吵了架,憑什么他也要修!

    “我御劍去,師兄你們跟著我留下來的痕跡吧!桂花閣還挺難找呢!”池程余一笑,直接溜之大吉。

    沈扶玉:“……”

    溫沨予抱著卷軸:“師兄,你看他!”

    沈扶玉嘆了口氣,道:“跟上他吧。”

    聽他們的描述,沈扶玉本以為桂花閣會坐落于什么秘境或者深山處,不曾想居然在繁州城里。繁州城在江南一帶,是著名的商賈聚集之地,繁華程度僅次于京城。

    沈扶玉看著面前酒香四溢的樓宇,總覺得有些不真切。門前的牌匾是“桂花閣”三字不錯……桂花閣,是座酒肆?

    他們行了三天的路,差不多到了。仙船慢一些,落后于池程余一個時辰左右,池程余的標記是消失在這處。

    “仙君?”危樓看向他,“進不進?”

    他話音剛落,屋里就傳來池程余的大喊:“我不信,你肯定出老千了!”

    沈扶玉頭疼至極,看來就是這里了,他點了點頭,應道:“進。”

    他調整了一下表情,掀開門簾,正對著門的那一桌,池程余面前擺了些什么東西,一旁的黑衣人站在另一側,一手撐在桌面上,一手拿著扇子不急不慢地扇著。

    聽見門口的動靜,黑衣人邊說話邊笑盈盈地看了過來:“歡迎——”

    沈扶玉的胳膊還維持著掀門簾的動作:“打擾——”

    兩人未說完的話,盡數被攔在了對視的那一刻。

    第069章 少年游·二

    沈扶玉第一次見姜應是在他入派后的第一場弟子考核中。

    最后一場對決, 決出第一甲與第二甲的關鍵對決——正是他倆。

    沈扶玉天賦奇高,內門弟子只有他一個,外門弟子盡數比他年齡大上很多, 他抱著跟他個頭差不多大的絳月劍, 先是奶聲奶氣地說一句“沈扶玉, 請教哥哥/姐姐高招”, 對方一見是這么個粉雕玉琢的小團子上來, 當下憐愛得不行,猶豫要不要放水時, 就叫沈扶玉一劍掀下了擂臺。

    長了張花瓶的臉, 怎么實力如此恐怖!

    沈扶玉在這種震驚嘆息中,一路打到了最后,知塵道人美滋滋地下注贏錢,惹得跟他對賭的知微道人恨得牙癢癢。

    沈扶玉抱著劍率先上了擂臺,習慣性地仰頭,準備看看自己的對手長什么樣子,不料這次從對面走上來的也是個同他差不多大的小團子。

    沈扶玉還是第一次見同齡人, 他打量著對方, 對方也笑瞇瞇地打量著他。

    片刻后,沈扶玉道:“沈扶玉, 請教……嗯……”他一卡殼, 覺得自己貿然喊對方哥哥也不太合適, 于是迅速改了口∶“請教這位同門高招。”

    “我叫姜應。來吧。”姜應這般說。

    那場的過程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沈扶玉險勝一招, 摘得了桂冠。

    考核結束后, 他躲在一旁的樹下慢吞吞地喝水,忽聽樹上一陣窸窣的響動, 而后林葉間傳來一聲熟悉的幼童聲。

    “喂,沈扶玉。”

    沈扶玉抱著水壺,下意識抬頭看去。

    姜應坐在樹枝上,上半身靠在樹干上,笑瞇瞇地看著他∶“你,要不要同我交個朋友?”

    那天天氣很好,薄紗般的陽光落下來,姜應低著頭,烏黑的發絲都變得透明了些,沈扶玉抬著頭,澄澈的眼睛亮晶晶的,光斑隨著微風在他們中間晃動。

    這就是他們認識的開始。

    眼下沒有樹木,沒有陽光,唯一沒變的是他倆依舊在四目相對,恰如初見。

    沈扶玉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嗓子艱澀得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有的記憶隨著時間塵封太久,久到沈扶玉以為這輩子也不會想起來了,卻在某天輕飄飄地盡數涌出,一時間,并肩而行的那些日子好像又回來了,他們好像只是分別了一小會兒。

    沈扶玉掀著門簾,另一只手卻是不自主地握緊了門檻,姜應捏著扇骨,指尖都泛了白。

    池程余見姜應不說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當即欣喜喊道:“大師兄!”

    “唔。”沈扶玉含糊地應了他一聲,在姜應的目光中,徹底掀開簾子,走進了屋里。

    門簾不停晃動,自他之后,屋里又走進來許多人。

    池程余絲毫沒意識到他倆之間的氣氛的古怪與尷尬,嘴巴片刻不停:“大師兄,你快來快來!方才我同他賭大小賭輸了,但是我覺得他肯定出老千了,他……”

    “程余,”沈扶玉打斷了他的話,“他是你二師兄。”

    一旁進來的草烏、祝君安、云錦書齊齊愣住。

    “他是……”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氣,對方的名字隨著這口氣的呼出從他嘴里說出,“姜應。”

    沈千水和溫沨予是見過姜應的,此時下意識地看向了沈扶玉;鳳凰和危樓為了阻止對方靠近沈扶玉又暗地里較量了一番,因此是最后進來的。

    鳳凰看見姜應整個人都愣了:“你?!”

    危樓雖沒見過姜應,但只憑當時走馬觀燈陣法的一面也能猜出來這是誰,他心頭一震,大感不妙,但沒說話,只是走到了沈扶玉的身邊。

    沈扶玉介紹完姜應,睫毛顫了顫,往一旁讓了讓身體,垂目躲開了姜應的視線。

    姜應見他如此,目光中閃過一絲復雜,他不再看沈扶玉,把目光重新放回了人群之中,扇子一扇一扇地,開口是聲音竟有些沙啞:“你們?”

    溫沨予心情復雜地喊道:“二師兄……”

    “嗯?”姜應笑了笑,像是調整好了心態,“沨予長這么大啦?”

    他還記得小時候溫沨予很黏沈扶玉,天天追在沈扶玉的屁股后面哭,他逗溫沨予也不管用,只有沈扶玉管用,久而久之他也不添亂了。故而,他同溫沨予并不是很熟悉。

    溫沨予道:“嗯。”

    姜應笑笑,徹底站直了身子,看向除了沈扶玉以外唯一熟悉的人:“你又回來了?”

    鳳凰不悅地看著他:“什么叫‘又’?孤一直在。”

    比危樓更煩人的人出現了!

    姜應沒說話,勾著唇看他,含著笑意的眼睛里好似洞穿了一切。

    鳳凰:“……”煩死人了!

    雪煙她們沒正式跟姜應認識過,趁著這個機會相互介紹了一下。

    池程余這才回過了神,震驚不已:“不是?!你是姜應?”

    姜應拿扇子打了一下他的腦袋:“你得喊我‘二師兄’。”

    “你你你……”池程余捂著被打的地方,“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他總覺得這事太荒謬了,嘀咕了一聲,“什么呀,我的師兄只有大師兄。”

    姜應笑意不變,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在聽見“大師兄”三個字時捏著扇骨的手微微用力了些。

    “你們湊得這般齊,來我這兒做什么?”姜應手一揮,門當即關上了,擺明了是閉門謝客,方便他們說話。

    沈扶玉感受到自己的身上突然落了很多道目光,姜應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目光也落到了沈扶玉的身上。

    危樓把沈扶玉往自己身后擋了擋,姜應這才注意到這兒還有個魔族。

    “這位是?”姜應奇怪地看著危樓。

    “危樓。”危樓語氣淡淡的,沒什么情緒。

    姜應挑了挑眉,扇子合上,一下又一下地打著掌心,他眼中閃過幾分探究之意,卻禮貌地詢問道:“危樓?”

    “嗯。”危樓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見氣氛太尷尬,溫沨予主動開了口:“二師兄,我們來這兒是想來找桂花閣閣主。”

    溫沨予到現在還抱著姜應不是桂花閣閣主,只是湊巧在這兒的零星希望。

    他的希望破碎于姜應的回應。

    “我就是。”姜應坦坦蕩蕩地承認了。

    溫沨予:“……”

    見他們支支吾吾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姜應挑了挑眉,看向鳳凰:“你們找我做什么?想求情報嗎?”

    “是,”鳳凰就知道他得來讓自己做這個麻煩差事,“想問問你最近有沒有什么奇異之事發生。”

    “哦……”姜應轉了下扇子,“是要煉同舟陣法嗎?——師尊同我說了。”

    他說完,卻意外地沒有得到回應。

    沈扶玉深呼吸一下,從危樓身后站了出來:“不是。”

    聽見他的聲音,姜應身體一僵,下意識看過去。

    “絳月劍碎掉了,碎片下落不明。”沈扶玉只說了這么一句。

    姜應皺了皺眉,近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沈扶玉什么意思:“絳月劍性屬陰,性子極傲,瞧不上普通的陰氣,所以會去找散落在四周怨氣最深的人作為宿主。你是要找這種人?”

    “不是人。”沈扶玉搖了搖頭。

    “也是,”姜應一想也對,“普通人或者修士一般很難抵抗絳月劍的陰氣,無法為自己所用,反倒容易被反噬,應該是鬼怪的可能性大一些。”

    他倆三言兩語間就把事情說完了,默契十足,兩人看著對方,分明無話可講了,卻沒人撤開目光。

    “那我……”姜應遲疑了一下,詢問道,“我把情報查出來給你送去?”

    沈扶玉應了一聲:“好。”

    姜應又問:“我去哪兒找你?”

    沈扶玉道:“上方,有仙船。”

    姜應道:“那好。”

    他倆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這回,先開口的換成了沈扶玉:“程余方才輸掉的錢,我賠給你。”

    姜應的扇骨發出“咔嘣”一聲,是他捏得太用力了,他胡亂應了一聲,道:“嗯,行。其實也不多……一兩三文。”

    沈扶玉從荷包里拿出了一兩三文,遞了過去,姜應伸手接了過來。

    姜應說:“正好的。”

    沈扶玉應了一聲。

    “情報的報酬,是多少?”沈扶玉又問。

    姜應沉吟了一下,道:“我接單子比較隨意,一般是隨心接,報酬也是隨便要,你覺得呢?”

    沈扶玉禮貌地笑了笑:“我不知道,這件事情應該你來定。”

    “哦……”姜應想了想,問,“十塊中等靈石?”

    沈扶玉問:“會不會太便宜了?”這種搜查情報的事情不好做吧。

    “無妨,我們是……”姜應頓了一下,才道,“同門。”

    沈扶玉垂了眼眸,不知道說什么好:“是。”

    他倆這番明明是正常交易對話卻異常詭異的交流把氣氛弄得特別尷尬,還是一種旁人插不進去的尷尬,一時間屋里只有他倆在說話,其他人都大眼瞪小眼地聽著。

    “那我們定契約?”姜應詢問著。

    沈扶玉應了一聲,垂在衣袖下的手指摸索了一下。

    姜應得到了他的應允,便率先去了柜臺那里,沈扶玉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他走了過去。姜應不知道從哪兒抽出來了一張契約,寫了一點東西后,方才遞給了沈扶玉。

    “你看看。”

    沈扶玉接了過來,把上面的條例看了一下,確實是他倆方才所說的那些,他睫毛顫了顫,接過毛筆在上面寫了自己的名字。

    姜應見他簽了,自己也簽了,這才遞給了沈扶玉。

    他倆一時都沒有說話,沈扶玉拿著那張契約,不知道說什么好。

    沈扶玉喜歡這種步驟清晰明確的委托,但這個過程出現在誰身上都好,唯獨出現在姜應身上不對。

    出現在姜應身上,每一步都在提醒著他倆已經形同陌路的事實。

    沈扶玉喉結滾了滾,他想,離別的時候又到了。

    “那我,就先走了?”沈扶玉看向他,本來應該是告知的話語,卻在出口時變成了詢問。

    姜應看著他,沒有回復他的話。

    沈扶玉禮貌一笑,率先轉身,邁出了腳步。

    “沈……師兄,”沈扶玉的名字險些脫口而出,姜應急忙改了稱呼,“那個,我們這兒的約定俗成是請成單的貴客吃頓飯,要不然你們,留下來吃頓飯?”

    池程余疑惑地開口:“啊?不——”曾聽說過啊?

    他話沒說完,叫溫沨予一腳踹在了地上。

    池程余:“???你!”

    溫沨予竟然敢打他!

    “六師弟,”雪煙笑瞇瞇地看向池程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別欺負我們小師弟嘛。”

    池程余:“???”

    還有沒有天理了!到底誰欺負誰?

    沈扶玉回頭看向姜應,姜應還是笑著看他,但是這種笑容很陌生,他從未在姜應臉上看見過。

    是一種小心翼翼的笑容。

    沈扶玉點了點頭,道:“好。”

    姜應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些,他低了低頭,又道:“那你們跟我來吧。”

    桂花閣下設了陣法,修真界的人進來便是酒肆,普通凡者踏進就會自動進入一座同名酒樓里。這座酒樓是繁州城數一數二的豪華酒樓,常有官高富貴之人前來。

    這座酒樓的東家就是姜應。

    姜應一帶著人出現在酒樓里,掌柜的當即就迎了上來:“姜公子,您來啦?”

    姜應應了一聲,道:“把頂樓的桂花廳收拾出來。”

    頂樓的桂花廳,取了桂花閣的同名,來的人自然是身份顯赫的貴人。

    掌柜意識到姜應對這場宴席的看重性,連連應承,立刻吩咐了好幾個下人去辦。

    他吩咐完,方才看到姜應后面還跟了一些俊男美女,他問道:“這幾位是……”

    “我的同門。”姜應回復道。

    “哦哦,”掌柜忙俯身點頭,“各位公子小姐好,這邊請、這邊請。”

    怪不得如此上心。掌柜忍不住多看了他們幾眼,當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姜公子的同門,一個個的都這般脫世出俗。

    沈扶玉一行人被領到了桂花廳,頂樓只有這一間雅間,安靜至極。

    姜應讓掌柜的離開,只留了一個小二。他看了沈扶玉一眼,從一旁的小二手里接來了菜單,放在了桌子上,問道:“你們有什么想吃的嗎?”

    沈扶玉沒點,把選擇權交給了他們。大家都不好意思,看得鳳凰眼煩,直接拿過來菜單一個個問他們吃不吃,大大提高了點菜速度。

    草烏遲遲開口:“二師兄好,我是草烏,排名老三……我說話有些慢,希望你不要介意……”

    姜應:“……”

    他懵了一下:“啊?”

    “他身體原因,”沈扶玉主動開口解釋,“說話和行動都慢了些。”

    姜應好奇地看了眼草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下意識道:“八師弟?”

    第070章 少年游·三

    鳳凰抬抬眼皮, 看向他倆。

    沈扶玉沒有說話,姜應也沉默了下來。

    這氣氛實在怪異,溫沨予開口問道:“八師兄是……?”

    姜應轉了下扇子, 道:“他在我這兒, 我現在拿來給你們看。”

    他頓了頓, 又看向沈扶玉, 像是在詢問沈扶玉的意見:“可以嗎?”

    “嗯。”沈扶玉應了一聲。

    “那好, ”姜應轉身離開,“我去拿, 你們等一下。”

    包間里只剩下了熟悉的人, 一群人面面相覷,對沈扶玉欲言又止,很明顯是想說什么話又因為顧忌什么說不出來。

    危樓沒什么反應,他拉開一把椅子:“來,心尖兒,坐這兒!”

    沈扶玉還在思考姜應的事情,聽見危樓喊他, 就坐過去了。

    所有人的目光一時盡數落在了危樓的身上, 不停示意著危樓打探出來點什么東西,危樓對他們寄予的厚望全當看不見, 開玩笑呢, 沈扶玉跟那男的一看就關系匪淺, 他才不會上前自找醋吃。

    一群詭計多端的心眼子,凈把這種壞差事給他, 他才不干。

    “我去給師尊說一下遇見姜應的事情。”沈扶玉坐了沒多久, 便起身去了屋外。

    門關上的一瞬間,眾人紛紛落座, 一人抓了一把瓜子,圍在了一起,原本方便吃飯的圓桌登時熱鬧得好像過年團聚。

    “他倆!”雪煙萬分震驚。

    云錦書一拍桌子:“絕對有點什么!”

    “放屁!”危樓立刻沉了臉,“沈扶玉的道侶是我!”

    “清霄派一直有一絕二驕之說,”祝君安緩緩開口,“一絕自然是指大師兄絕世無雙,那二驕莫不是……”

    “是,”沈千水接過了她的話,“二驕是哥哥和二師兄。他倆近乎是同一時間入派,成為內門弟子的時間也相差不多……他倆還有一招組合式,喚作‘群星抱月’,當年名動天下,無人可敵。”

    “哦哦哦,這個我聽說過。”池程余道。

    或者說,這招在座的人基本上都聽過。

    雪煙仔細想了想,終于想起來什么:“說起來,我之前還聽說,大師兄有個很喜歡的、穿黑衣服的人,不會就是……”

    危樓氣極反笑,一拍桌子,直接打斷了雪煙的話:“坊間傳聞,全是胡言亂語!本相穿的也是黑衣服啊!”

    “不是的,”沈千水忙出來解釋,“哥哥在沒有這么出名之前,有可多愛慕者了,每逢大師兄的生辰,清霄派的山階都堵死了!后來不知如何傳出了二師兄和哥哥早已情投意合的事情……這才阻止了他們的瘋狂示愛。”

    草烏終于擠上了話:“大師兄六歲拜入門派,他同二師兄,想來是竹馬之誼。”

    “嘶……”云錦書倒吸一口氣,看向危樓,“你很懸嘛。”

    “你胡說八道小心遭天譴,”危樓急了,一掌拍在桌子上,“本相能比不上他?”什么情投意合?什么群星抱月?全都是無稽之談!荒謬!他才不會信!

    “那可不一定。”鳳凰幽幽地開口。

    姜應身為內門弟子,不太接觸外門弟子,因而沈千水和溫沨予都對他倆的關系不太了解,只知道他倆形影不離,關系匪淺。但鳳凰不一樣,他當時身為沈扶玉的契約神獸,是經常和他倆在一起的。

    “沈扶玉六歲拜入清霄派,彼時姜應七歲,兩人結識于一場試煉中。后來便開始形影不離,直到姜應16歲時滿門被屠,意志消沉了許久,他倆才短暫分開了一段時間。”

    “當時沈扶玉因為樂善好施,窮得自己都快沒飯吃,全是姜應拿錢給他。不過這事沈扶玉不知道,姜應瞞了下來,只讓發月給的弟子說是他做任務多得的。”鳳凰輕哼一聲,這事姜應瞞得挺緊的,連他一并瞞著。后來事發還是因為姜應離開后,月給不一樣,沈扶玉去問才知道。

    鳳凰想起這件事就生氣,且不說他是沈扶玉的哥哥,雖然兩人當時沒有相認,但名頭上還有個契約神獸的關系,若是沈扶玉說沒錢,他能用黃金塞滿沈扶玉的屋子!這個姜應實在混賬!

    “沈扶玉‘纖阿劍仙’之名知道吧,就是姜應取的,還有那什么月亮女神之類的稱呼,都是他取的,沈扶玉之前救你們,穿的那身紅衣,是姜應成為內門弟子時專門要來送給沈扶玉的禮物,”鳳凰頓了頓,“姜應的本命暗器,最重要的靈材是沈扶玉尋來的,沈扶玉的本命劍一把叫清月,一把叫絳月,你們可知,姜應的本命暗器叫什么?”

    危樓冷笑一聲:“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沒人關心他。”

    其余人倒是忍不住問道:“叫什么?”

    “應月,”鳳凰說起來也是咬牙切齒地,“一是含有他的名字,二是有著特殊含義。”

    “姜應親口說過,這個名字是‘我會千千萬萬次回應月亮’的意思。”

    月亮指誰,大家都心知肚明。

    滿座倒吸一口冷氣,唯獨危樓臉色差得厲害。

    “那大師兄對他……”雪煙湊過去,一臉的好奇之色。

    鳳凰冷笑了一聲:“當時國公府被屠,姜應意志消沉了將近兩年,經常一個人躲著,沈扶玉就不厭其煩地去各個犄角旮旯里尋他,變著法子哄他,還真讓他哄好了。”

    云錦書一愣:“國公府?所以當時大師兄說的第四位京城人就是二師兄啊。”

    怪不得大師兄當時那個表情呢。

    危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轉臉看向鳳凰:“姜應為什么喊沈扶玉‘公主’?”

    嘶!

    清霄派眾人紛紛倒吸一口氣,居然這樣喊大師兄!

    “因為,”鳳凰當時聽到這個稱呼的時候也很震驚,更震驚的是沈扶玉居然縱容姜應這樣喊,他道,“姜應兒時便夢寐以求求娶公主,他一開始見到沈扶玉時,以為他是女的,沒想到他是男的,姜應深受打擊,但還是這樣喊下去了。”

    危樓:“???”

    求娶???

    “那……姜——二師兄是個什么樣的人?”祝君安忍不住問道。

    沈千水對姜應沒有什么壞印象,她道:“還挺好的。”

    溫沨予含糊道:“他和大師兄配合很好的……”

    鳳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臉上露出了同危樓一般的難看神色,他開口:“這么說吧,絳月劍天下第一劍的名號得讓給他。”

    清霄派等人沒反應過來:“啊?”

    危樓臉色終于和緩了一些,難得聽見鳳凰說一句好聽的話:“你說得對。”

    那姜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草烏遲遲發問:“既然關系這般好,怎么眼下……”

    “鬧掰了,”鳳凰表情尷尬了一下,含糊著一筆帶過,“因為沈扶玉封劍的事情。”

    沈千水不知道沈扶玉封劍的內情,她一愣:“啊?”

    “沈扶玉封劍跟姜應有關系,”鳳凰也不太清楚當時究竟怎么個事,“他倆出了個任務,回來沈扶玉就封劍了。他倆吵了一架,就鬧掰了。”

    “好馬不吃回頭草,”危樓抱臂坐在座位里,幽幽地開口,“本相相信沈扶玉,他肯定不會同姜應和好的。”

    “孤也這樣想。”鳳凰點點頭,有姜應在,危樓看起來都順眼了不少。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鳳凰和危樓在姜應一事上迅速達成一致,同仇敵愾得身心舒暢。

    “那八師弟……?”祝君安小心問道。

    “他來了你們就知道了。”鳳凰對八師弟并不在意,隨意地揮了揮手。

    門外,沈扶玉通過通訊玉石給知塵等人說了今日遇見姜應的事情。

    “那么,扶玉怎么想呢?”知塵并未對此做出什么看法,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沈扶玉。

    沈扶玉垂了垂眸:“回師尊。弟子……不知道。”

    他跟姜應分別得太久,年少時一起修煉、一起挨罰、一起行俠仗義的記憶早就變得模糊,就連當時吵架的細節也記不起了。

    他同姜應從未吵過架,僅有那一次。甚至吵架后的那幾天,沈扶玉都在想等姜應不生氣了他再去給他好好解釋。

    結果不知為什么,他沒有再去找姜應,姜應也沒有來找他。

    他們就這樣一別幾十載。

    “總會知道的。”知塵笑了笑。

    一旁的知微道:“是啊。小時候你倆可沒少惹禍。”

    沈扶玉睫毛顫了顫,臉色有些不自然。

    知允看見了,忙道:“好啦,先去處理別的事情吧,順其自然嘛。”

    沈扶玉應了一聲,道:“叨擾各位師尊了,弟子告退。”

    他看了眼通訊玉石,難得五位師尊都在,笑瞇瞇地給他擺了擺手。

    沈扶玉匆匆看了他們最后一眼,掐斷了通訊玉石,他一扭身,正好姜應端著一個盆上來,兩人四目相對。

    沈扶玉給他點了點頭,露出一個生疏客氣的笑容,率先回了屋。

    他一回去,屋里就安靜了下來,一群人同他大眼瞪小眼,池程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迅速捂住了草烏的嘴。

    沈扶玉看了眼桌子上成堆的瓜子皮:“?”

    他走回了自己的位置,發現自己兩旁坐的正是危樓和鳳凰,這兩人的臉色一個賽一個的臭,尤其是危樓,沈扶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這表情,怎么好似捉到妻子偷情的丈夫一般難看?又委屈又難受又不可置信又怒氣沖沖的……

    沈扶玉一愣,跟危樓相處得久了,他竟然能分析危樓的表情了。

    危樓感受到他看自己,嘴角忍不住上揚,想到姜應的事情,他的嘴角又癟了下來,醋溜溜道:“看本相做甚,本相還以為你會看姜應呢。”

    他話音剛落,姜應便推門而入。

    沈扶玉尚未開口,眼前就覆上來一個掌心。

    方才還吃味叫他去看姜應的危樓咬牙切齒地在他耳邊道:“不許看他!”

    沈扶玉:“……”

    他無語地拍了拍危樓的手:“放開我。”

    危樓:“……”

    須臾,沈扶玉的眼前恢復了一片光明,危樓趴在桌子上,看起來都要氣得嘴歪眼斜了。

    沈扶玉:“?”

    姜應從盆里拿出來一個什么,道:“這就是八師弟。”

    池程余看了一眼,著實被驚嚇到了:“王八?!”

    只見姜應的手心中趴了一只老實敦厚的烏龜,這烏龜已經快長得比他掌心都大了,堅實的殼上有一道劍痕。

    “是,”姜應道,“它叫疾風。”

    池程余:“……”

    其他人:“……”

    為什么要給烏龜起這個名字,好像在羞辱龜。

    “可是什么神獸?”雪煙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不是,”姜應搖了搖頭,“就是普通的烏龜,不過因為啃了點清霄派山上的一點靈果,壽命長一些。”

    屋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一群人對著那只烏龜大眼瞪小眼,不知道這個同門該不該認。恰好這會兒小二開始上菜,這個問題就胡亂翻篇了。

    “不知道你們喜歡什么,”姜應笑笑,“就隨便做了些。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各位同門見諒。”

    他客客氣氣的,惹得一眾人都不好意思,擺手說沒事。

    鳳凰和危樓齊齊發出一聲冷哼。

    氣氛還是奇怪,交談后就再也沒有人說話,他們分明是同門,這會兒卻都低頭吃飯,一個個恨不得把自己當成鵪鶉縮起來。

    姜應坐在沈扶玉的對面,沈扶玉抬頭間時不時就會同他對視,沈扶玉覺得尷尬,只好不再抬頭,只吃面前的菜,他心里藏著事,什么味道也沒吃出來。

    池程余實在受不了這個氣氛了,他這輩子還沒吃過這么憋得難受的一頓飯,正好他面前轉來一碗八寶飯,他看了眼,主動開口打破了這股尷尬:“這八寶飯都沒有花生哎。”

    “沈扶玉不吃花生。”

    危樓、鳳凰還有姜應一起接了他的話。

    沈扶玉一愣。

    池程余:“……”

    你三有病啊?存心不讓別人好好吃頓飯是不是?!

    經由他們說話,沈扶玉才下意識打量起這些菜品,是按他的口味做的,他喜歡的都在,討厭的一樣也見不到。

    沈扶玉緩緩攥緊了筷子,看向姜應。

    姜應無聲地看著他。

    年少時他倆同吃同住,姜應還喜歡帶著他偷偷溜出清霄派去買糕點零嘴吃,對彼此的吃食喜好一清二楚。過了那么多年,沈扶玉原以為姜應已經忘了。

    姜應本應該說些什么的,卻一語不發,只是看著沈扶玉,沈扶玉一句“謝謝”如何也說不出口,他們之前,從來不言謝。

    思緒流轉間,沈扶玉被“咔嘣”一聲喚回了清醒,是身旁的危樓發出的。

    他看過去,危樓正把咬斷的一小節筷子吐出來。

    沈扶玉:“?”

    危樓看了沈扶玉一眼,笑笑:“本相剔個牙。”

    沈扶玉:“……”

    危樓說完這句話,臉上的笑容實在掛不住,他把筷子一放,道:“本相吃飽了,先出去了。”

    “孤也吃飽了。”鳳凰緊跟著他站起來。

    沈扶玉:“?”

    “哪有讓客人出去的道理,”姜應也站了起來,“還是我出去吧。”

    他頓了頓,又道:“我不在,可能你們會自在一些。”

    沈扶玉:“……”

    溫沨予小聲地開口:“不然,我們一起出去?”

    倏地,沈扶玉感覺自己的衣擺被人拽了一下,他有些意外,朝下看去,原是疾風不知何時越盆而逃,他像是感受到了很久沒有感受過的氣息,此刻正扒著他的衣服。

    他心頭一軟,把手伸了下去,疾風便慢吞吞挪到了他的手心里。

    受所練劍法的影響,沈扶玉對舞劍很擅長。修煉無聊的時候,姜應便彈琴,沈扶玉隨著他的琴聲而舞劍,劍光像是撒了光粉的翩躚蝴蝶,穿過不停落下的落葉,沈扶玉翩若驚鴻的身姿隱約可見。為此姜應專門買了一把好琴,名曰清泉。

    那年正好是秋季,沈扶玉所在山頭的后山落葉紛飛的季節。

    沈扶玉一個回身,清月劍的劍尖本應點在地上,但觸感明顯不對,他一怔,發現這兒不知何時趴了只烏龜。

    那邊的姜應問:“怎么啦?”

    沈扶玉把烏龜拿在手心里,遞給他看,憂心忡忡:“有只烏龜,我還把它的殼劃了,他不會死吧?”

    沈扶玉素來厭煩殺生,這烏龜要真是死了,沈扶玉肯定會自責郁悶好幾天。姜應看了沈扶玉一眼,頃刻間做出了決定:“走,我們去找醫修問問。”

    那天他倆跑了很多地方,醫修也都是治人的,哪有醫烏龜的?他們又跑去找了靈寵修之類的,緊張了很久,才發現這只烏龜壓根沒什么事。

    后來他倆把這只烏龜放生,但每次姜應彈琴、沈扶玉舞劍的時候這只烏龜就會慢吞吞爬來看,姜應樂不可支,就養著他了,還給他取名叫“疾風”。

    他倆越來越喜歡這烏龜,還去纏著師尊,要給這烏龜一個名號。

    知允素來最溺愛弟子,笑盈盈地說:“那便排號第八吧,也襯他。”

    年少的事情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沈扶玉眼前一陣恍惚,他輕輕地撫上了疾風龜殼上的劍痕,輕聲道:“好久不見。”

    他這話聲音不大不小,足夠屋里的人聽見,姜應離去的腳步一頓,下意識回頭看向了他。

    沈扶玉還在捧著疾風玩,沒注意到他的目光。

    姜應最終還是開門離開了。

    他一走,鳳凰和危樓就不出去了,開玩笑,誰要出去看見他?

    姜應一離開,屋里的氣氛倒是輕松了不少,但是大部分人的心情倒是沒輕松多少,他們食之無味地品嘗著這頓飯,一時也沒多少人說話。

    一頓飯就這樣匆匆結束了。

    沈扶玉臨走前將疾風放回了盆里,這才帶著眾人去和姜應道別。

    他們折騰這一陣,外面的天已經黑下來了。

    姜應正坐在柜臺前,問道:“現在就走嗎?”

    沈扶玉應了一聲。

    “你們……睡仙船里嗎?”姜應又問。

    沈扶玉又應了一聲。

    姜應沉默了良久,緩緩開口,像是在詢問沈扶玉的要求:“不然留下住宿吧?”

    沈扶玉一怔。

    姜應似乎是有些緊張,展開折扇扇了扇,他面上倒還是一派風輕云淡的模樣:“仙船應該睡不好吧,我這倒還有幾間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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