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上
◎今昔如昨日◎
殷臻:“……孤希望你滾。”
宗行雍抱胸, 看著他的眼睛:“本王在為以后政見不合提出合理的解決方式,免得又被流放三千里。”
那一瞬間,殷臻幾乎以為他要做的事被發現, 呼吸都微微凝滯。
昏黃光線下宗行雍視線逐一掠過他額頭、鼻梁和唇,在驟然緊繃的氛圍中緩緩笑了:“開玩笑而已, 這么緊張?”
他確實有兵權, 也確實根基深重。但他離開了皇城五年。
——孤有且僅有一次機會。
殷臻撐著額頭,看向密信中的字。
沒有人會讓一頭猛獸在榻邊酣睡, 即使它暫時沒有吃人的意思。
從均:“殿下,禁軍統領秦大人求見。”
火舌吞噬信件, 殷臻看著白紙在面前化為灰燼, 沒什么情緒地:“讓他進來。”
秦震踏入殿中第一眼見到了窗邊的青年。
他一身素色衣衫,面前放了窄口的玉釉瓷瓶, 瓶里插了三兩細長梅枝, 枝丫伸展, 尾端綴著未開的深紅花苞。
扶在花苞上的那只手玉骨一般顏色, 手的主人常年深居簡出, 行事柔緩。
——但秦震知道, 他并不如表面簡單。
枝丫“咔擦”折斷。
秦震一顫,心知對方不耐, 立刻跪下行禮:“臣秦震, 給殿下請安。”
四年前, 他連帶背后勢力要站隊的是八皇子殷續。但自古以來勝者為王,殷緒輸了。
“昨日御史臺接連上了三道折子, 怒斥平陽齊氏。”
殷臻:“哦?”
“平陽齊氏四公子齊章長街縱馬, 碾死了三名過路幼童。”
世家大族行事向來囂張, 只是三名幼童, 還不至于傳到朝堂上。殷臻將梅瓶轉了面,又問:“怎么鬧大的。”
“那三名幼童中有一名是領侍御史嫡子,剛滿七歲。他夫人難產,就留下這么一個兒子。家仆將消息傳進御史臺時所有官員都在,侍御史悲痛欲絕,當即入宮拜見陛下,在太極殿殿前叩了一百個頭。”秦震嘖道,“頭破血流,想讓陛下為他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殷臻輕笑了聲,“然后呢?”
秦震:“此事不了了之。”
只能不了了之。
平陽齊氏占據江東,往上有定遠將軍齊北和坐鎮,在江東甚至有駐兵權。
四公子齊章嫡姐是齊明姚是當今貴妃,她未出閣之前與汝南宗氏獨子交好,兩家來往密切。幼妹即將成為五皇子妃。
殷臻:“孤記得齊章一年前給相國送過禮。”
“他強搶了文州知縣的小女兒,逼得對方投井自盡。知縣一紙御狀告到京城,半路被相國截下,打斷了一雙腿。”
此事既然壓下就沒有二次審理的可能,除非……
再死一個。
秦震笑了:“殿下終于嫌東宮太小了?”
殷臻將最長那枝紅梅從花瓶中抽出來,握住根部,剪掉多余部分,眼睫一垂:“張憲可動。”
張隆這么多年膝下無子,將旁支中一名男孩認了義子,正是張憲。
猛烈大風吹開門窗,大風卷起殷臻烏墨長發,將他袖擺揚起。濃重夜色中,太子秀麗五官半明半暗,多情而冷淡,叫秦震心中一跳。
“先提前恭祝殿下,得償所愿。”他緩緩道。
“還未問殿下,為什么不讓宗行雍死在關外。”
殷臻關上了離自己最近的窗,他指尖冰涼,收入袖中,忽而回頭,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
秦震遍體生寒。
他并不不了解這個即將登位的儲君:他對權勢有野心但點到即止,對榮華富貴毫無興致,對挑釁和苛待沒有反應。他無嗜好,無缺陷。甚至偏殿住著的那位小殿下,都不足以成為他的軟肋。
——所以,他為什么想要皇位。
殷臻淡淡道:“你在教孤做事?”
秦震立刻低頭:“臣不敢。”
第二日早朝。
天邊泛出魚肚白。
冗長且毫無意義的稟奏告一段落。
御史中丞出列:“陛下,臣有事啟奏。”
他年紀不小了,為朝廷兢兢業業幾十年,滿頭白發,講話變得很慢,也顯得輕。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當年皇帝登基他第一個跪下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殷成淵瞇眼打量了會兒,顯然是認出來。
他決定給御史中丞這個面子,然而被酒色腐朽的頭顱太沉重,只微微抬了下手。
身邊太監尖聲:“準奏——”
“臣狀告平陽齊氏四子當街殺人、踩踏三名幼童——”御史中丞一字一句,“該殺、該斬。”
他就在殷臻身邊,殷臻余光瞥見他官帽下的一縷白發,沉默了少頃。
全場寂靜。
殷成淵過了一會兒,看向殷臻身邊張隆,習慣性道:“國相如何看?”
張隆彎腰,道:“陛下,此事前幾日已經議過了。平陽齊氏齊章在家中閉門思過,惡馬已經處決。”
“一案不二審,趙大人緣何再次提起此事——”他話音一轉,“莫非是質疑圣上決斷?”
“是啊,趙愛卿,此事已有決斷。”
殷成淵放寬了心:“又何故再提起?”
左列之首宗行雍手中玉扳指轉過一圈,他忽然瞇眼,看向殷臻。
這一整排官員中,太子朝服朱紅,上繡蟒紋。側臉白皙,冷靜,不露情緒。
注視太明目張膽,殷臻皺眉,偏過頭,二人對上視線。
又雙雙移開。
“臣在朝為官三十年有余,一生清正廉潔。”御史中丞顫抖著將官帽摘下,兩鬢霜染,“不知道什么是平陽齊氏,只知道,天子犯法——”
他直直看向龍椅上晉帝,眼中涌動著悲切、失望,愴然種種情緒:“與庶民、同罪!”
每一個字鏗鏘砸在地面。
“故意縱馬傷人致死者斬!無意縱馬傷人者杖三百、流!三千里!”
御史中丞語氣驀然激動起來,他提膝便跪,頭“咚”一聲磕在堅硬地磚上:“齊章長街公然縱馬踩踏幼童,他兄長齊劍更牽涉強搶民女致一家四口投井而亡——”
“齊家在御史臺的彈劾折子積了厚厚一沓,罪行累累,罄竹難書,今日我郭長青就算是一頭撞死在金鑾殿上,也要為枉死之人尋一個公道!”
他說完毫無停頓,決然一頭撞向最近的朱紅長柱。
若朝廷命官撞死在金鑾柱上,此事再無回旋余地,齊章必然交由大理寺審理,一旦事情塵埃落定,氏族和皇權矛盾將爆裂開。
宗行雍悍然出手!
他一把提住郭長青衣領往回,但對方以死明志的決心太強烈,“撕拉”衣帛斷裂聲傳來。再抬眼,“嘭”一聲響——
郭長青緩緩后倒。
他眼中一片赤金色,充滿釋然。第一縷清晨日光從殿外照進來,灑在他腳尖,將一點細微的灰塵抹去。
人死了。
倒在殷臻面前,他頓了頓,低頭,似乎要將郭長青死狀永記心底。半晌,才再度抬起頭,面對龍椅上晉帝,平靜道:“此事應該交由大理寺審理,兒臣請父皇準許,將事情前因后果查清,是馬匹當街發瘋,還是齊章有意為之。”
齊章之父齊河已汗流浹背,他眼一閉就要上前。而殷臻話還沒說完,他歪頭,輕輕一笑,道:
“不知攝政王以為,如何?”
他話說得極穩,若不是話中暗藏的殺機,幾乎讓人以為是一場情人間的私語。
張隆皺眉。
齊河腳步驟停,面如死灰。
——宗家雖居于氏族之首,但獨子宗行雍向來行事不尋常理,對濫用權力的行為深惡痛絕。
他只能祈禱宗行雍和殷臻不和傳聞屬實。
宗行雍不發一言。
額頭青腫剛喪子的侍御史失幼子又失恩師,雙膝一軟跪下,痛哭出聲:“請圣上還我幼子一個公道!還我幼子一個公道啊!”
晉帝十余年對朝事置之不理,朝臣死諫,他久久坐在原地,呆住般一動不動。等太監彎腰喊了句“陛下”才猛然回神,第一反應竟然是要離開。
“交太子去辦。”他急于擺脫,慌忙道,“退朝,退朝。”
早朝散,一隊太監匆匆來將涼透的郭長青尸首抬走。侍御史面露呆滯,來來往往一雙雙官員的鞋尖從他身邊走過,混雜幾聲嘆息。
殷臻走出殿外,吐出肺腑中濁氣。
如有所感般,他袖手,一寸寸回過頭。
一如十年前,晉攝政王身邊依然群臣環繞。他越過所有人,視線沉沉投向人群之外。
殷臻沖他輕輕笑了笑。
昨日他們剛從同一張榻上下來,耳鬢廝磨,親昵纏綿。
太子啊太子。
宗行雍抵了抵冒尖的犬齒,渾身血液再一次沖向頭頂。他有說不出的顫栗感,綠瞳緊緊鎖住殷臻。
殷臻悠然一擺手,緩步走下臺階。
他很少做出這等姿態,慢吞吞,又說不出的誘人。
——本王真是抓不住他,只有完全將人控制。
攝政王驟然有五年前下生子藥時感受,他渾身血脈噴張,扭了扭手腕,發出指骨錯位的清脆聲。
在眾人恭維中冷笑出聲。
當日,齊章連夜被押解入豸獄,聽聞他在去獄腫的路上還一路大叫大嚷“你們知道本公子是誰嗎就敢動手,不要命了”……
一個齊家就夠張隆焦頭爛額,他這些年和氏族私下來往密切,干得都是些見不得人的事,二者是拴在一條床上的螞蚱,而所有案件一旦移交大理寺就毫無轉圜余地。那里只有三撥人,一波剛正不阿,另一波分屬攝政王和太子。
而此事引起大規模朝臣關注,宗行雍動不了——攝政王出身第一氏族,任何行為都有偏袒嫌疑。他剛回朝,積蓄力量需要時間。
半月后,齊章死刑,另兩子接連流放,齊河被罷官。平陽齊氏元氣大傷,百年氏族門庭冷落,轟然倒塌。
與此同時,三年前國相張隆販賣私鹽之事被義子張憲揭露,此事牽連甚廣,涉案金額達數十萬兩黃金。
張憲在朝堂之上大義滅親,將一切證據呈堂證供。
皇帝病重,太子監國,下令將國相張隆收押,等候處置。
一夕之間,徹底變天。
長長禁宮道路看不見盡頭。石板路上走過家世顯赫的氏族子弟,走過臭名昭著的奸佞,也走過兩袖清風的臣子。
臨近年關,皇宮戒備越發森嚴,森嚴到了讓人覺得不詳的地步。東宮那位和攝政王矛盾拉到極致,矛盾時刻在爆發邊緣。
暴雪,寒潮侵襲每一寸土地,凍死百姓無數。
東宮人仰馬翻。
黃茂找了半天終于在曲折宮道上找到人,他沒叫儀仗跟上去,自己悄無聲息出現在殷臻身后:“殿下心情不好?”
殷臻將雙手攏入袖中,企圖獲得一點暖意。他抬頭,霧霾色天空沉沉落下:“孤馬上就要成功了。”
“是啊。”黃茂道,“殿下應該高興。”
朝堂之上太子監國,手段雷霆。他狠得下心,沒什么不能狠下心,該拔出的蛀蟲一顆不少拔出,敲打警示,斬草除根,都做得極好。
黃茂思來想去,想不出什么讓殷臻煩惱的事,于是他瞧著殷臻臉色,道:“殿下有朝一日勝利,會對攝政王下死手?”
殷臻:“孤還在想。”
宗行雍咬他咬得太緊,他疲于應對,應對之余又生出惱怒。長久拉鋸戰下去他確實會是最終贏家,但雙方都會受創。
殷臻深深嘆了口氣。
多年來皇權和氏族成制約關系,要么你勝我一籌要么我高你一招。他沒有辦法在幾十年之內將所有氏族連根拔起,必定會走向妥協。
他至今沒有找到平衡的辦法。
也不可能對宗行雍妥協。
殷臻冰涼的唇緊抿。
翌日,帝崩。
眾臣慟。
國相頹勢定,三月初春將斬首。
多年前在他看來做不到的事,此刻變得容易。
殷臻登上城墻遠眺,萬里河山在遠處模糊。
深夜,火把在皇城中連至東宮,形成一條連綿不斷的線。
他和宗行雍爆發了一場激烈沖突,又稱“顓朝兵變”。皇城禁軍牢不可摧,艱難斗爭后勝出。奪嫡鮮血從帝位一路流淌。
“本王知道你想做什么。”
“還是來受這一刀——”宗行雍半跪,他看向重重禁軍身后的殷臻,像看見多年前趴在窗外的少年。
在他時任少傅的一年間,只有一個人將他每一句話記住了,無論是奪權還是制約,將所有學到的東西完完整整還給他。
他確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也能穩坐帝位。
混雜血腥味和嘆息的聲音響起,攝政王甚至笑了下:“本王承認,你贏了。”
殷臻手指上流過溫熱的血,他將自己和宗行雍拉開,站起身,俯視這個貫穿他人生漫長十年的人,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知道宗行雍輸是因為沒有借助氏族一絲一毫力量,也知道因為他想他輸,所以他今日不輸,未來終有一日也會輸。
最終,他面無表情道:“來人,押下去。”
當日,攝政王因擅闖皇城再次入獄。
登基大典籌備前夕。
豸獄,寒冬凜冽。
今昔如昨日。
火盆中碳火劈里啪啦,一眾刑具高掛。
一線陽光從隨著獄門敞開透進來,將陰冷驅散。
宗行雍懶洋洋勾了勾唇。
他被束縛在十字形架上,雙手上了鐐銬,雙腳離地。明明是個任人宰割的姿態,話語卻顯得輕慢:“太子終于有空來看望本王?”
碳火燒得太旺,殷臻又穿得太多,他給晉帝處理喪事、穩住朝政,肉眼可見累瘦一圈,唇色蒼白。
獄中滯悶,他微微透不過氣,解下臃腫披風,遞給身后小太監。
做這一切時宗行雍直勾勾盯著他,大膽而毫不掩飾。
殷臻一步步靠近,他身上有寒氣,撲面而來。
宗行雍始終似笑非笑注視殷臻往前走。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已經超過了安全距離。
身后仆從大駭,卻不敢出聲提醒,抱著披風死死低下頭。
余光中兩人徹底靠近,幾乎是一個主動擁抱的姿勢。
呼吸交錯,一冷一熱。
宗行雍瞳仁微微一縮。
“孤提醒過你——”殷臻和他鼻尖對鼻尖,輕輕道,“再見面孤不會手下留情。”
他指尖沾了一點血,繪上宗行雍臉側。
“咔擦”。
空出的另一只手解掉了宗行雍右手鐵鏈鐐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