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噓——◎
——“孤要上你”。
這四個字一出, 帳內落針可聞。
宗行雍耐人尋味:“想上本王?”
殷臻無所察覺,坐姿端正,眸光皎潔。
他喝醉后變得大膽, 警惕性直線降低。直勾勾而冒犯地盯著宗行雍一雙墨綠瞳仁,眼含春水流波, 情意含蓄。
油燈一晃。
宗行雍倏忽轉身, 往帳外走。
蚩蛇抱刀守在帳外,迅速站直, 聽見他交代:“明日所有事交給于疆,午時前本王帳中不得有人靠近。”
“從均給本王攔住了。”
蚩蛇一愣, 很快道:“是。”
“兩桶熱水, 一桶立刻抬進來,能多快多快。”宗行雍把珠串摘了往他懷中扔, 言簡意賅, “叫素溪, 本王找她。”
他說完沒有停頓, 折返帳中。
帳內碳火溫暖, 帳外寒風凜冽。
宗行雍目光牢牢鎖住殷臻, 走至近前松了松手腕,重復問:“在上面?”
殷臻沒來得及回答他, 頓住, 向下看。
宗行雍在他面前屈膝半蹲, 左手扶住他小腿,右手托住他錦靴, 略微一用力脫下來。
接著是雪白的綢襪。
指腹熱度透過薄薄一層絲綢傳至腳跟, 殷臻忍不住回縮:“你唔……”
宗行雍護住他后頸兇狠地吻。
口中空氣被野蠻掠奪, 不留一絲緩沖。身后是軟榻, 殷臻被迫吞咽,提不起一絲力氣。他變得茫然,手指蜷起又松開。
“本王四年沒碰你了。”
宗行雍慢條斯理將袖子卷起,視線一寸寸掃視他全身,宛如惡龍巡視自己的領地。
“——在此前,太子要清醒清醒。”
帳外素溪聲音平穩:“少主。”
宗行雍大步往外,掃過素溪手中東西。他顯然沒什么耐心。素溪領著一眾侍女深深彎腰,欲言又止。
宗行雍:“本王知道你要說什么。”
他拿了東西往回,帳簾唰然落下,遮擋住一切情形。
他很快返回榻前,單手把殷臻抱起來,殷臻身體懸空,抓住他肩膀,那里的血管在掌下跳動。
殷臻微愣,側頭去瞧他,見到他脖頸青筋忍耐暴起。
“嘩啦——”
浴桶中濺起大片水花。
殷臻浸入水中的剎那酒醒一半,條件反射后退,“砰”一聲撞在堅硬桶壁上。
他現在還處于將醒未醒的過渡期,遲緩地眨眼,眼睫毛上一滴晶瑩水珠承不住,“唰”往下落。
宗行雍俯身親掉了那顆水珠,在他下巴上捏了一把,低笑道:“怕什么,你自己招本王的。”
——他原本沒想這么快,這人身體太糟糕,他真怕那截腰肢折在自己手中。
四年多了。
攝政王幽幽想。
撐在身側的手臂肌肉塊塊壘起,勁瘦而不夸張——殷臻知道其中蘊含的恐怖爆發力,絕不是花架子,是常年刀槍血雨中練出的壓倒性力量,一拳能擂倒猛虎,掰斷鷹犬爪牙。他在宗行雍面前之所以站上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方不想傷他。
宗行雍不想他受到一絲一毫傷害。
榻上除外。
殷臻對這件事不排斥,也不理解。他不理解宗行雍一天天哪兒來那么多精力折騰他,不理解試新衣時宗行雍漸深的眸色,不理解自己隨便一眼的巨大誘惑力。
只要這事不太頻繁和長久,讓日夜昏沉顛倒,太子是可以接受的。
這并不妨礙他察覺到危險。
宗行雍驟然彎身,鼻尖和他相抵,呼吸沉沉:“本王不做酒后亂性的事。”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從浴桶中舀出一大勺溫水,水線立刻降下一截。濕衣貼在殷臻腰部,幾近裸-身,一覽無余。
綽約牡丹在水中搖曳,深紅綻開,開到糜-爛。
涼風吹進殷臻脖頸,他霎那要后退,想起什么僵住,緩緩抬頭,和宗行雍對視。
“別躲。”宗行雍居高臨下,語氣輕飄飄,“太子知道本王習慣,今夜本王說了算,明日起來要跪就跪,要抽就抽,要本王往西絕不往東。”
水從肩膀往下淋,水流蔓延至領口,四面八方無阻攔往下。
殷臻微微打了個哆嗦。
酒意和溫熱水流遍至全身,令他渾身綿軟。
宗行雍手指壓在他脖頸,順著左肩,鈍刀磨肉一般緩慢下移,重重壓在一線瑰艷牡丹花瓣上,顏料因濕水而深重色氣。
他另一只手開始松殷臻領口,在鎖骨上來回摩挲,很快,上端現出紅痕。
“真漂亮。”他喟嘆。
殷臻頭皮發麻,腳底顫栗。
這種時候逞能反抗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會招致千百次嘗試過的苦果。
算賬可以第二天,服軟一定要快。
殷臻揚起頭,猶豫了一會兒,在懸殊的力量差距以及人趨利避害的本能下,果斷且迅速地伸出手臂,環住宗行雍脖頸,飛快踮起腳,擁濕漉漉的唇碰了碰對方的臉:“……輕。”
“看太子表現。”
宗行雍看他良久,一把將他從水中撈了出來。他這時又顯出非同一般的寬容來,正人君子地詢問意見:“在上面,嗯?”
水珠順著殷臻臉側往下滑,從脖頸掉落。
很快被舔舐。
帳中燃了銀霜碳,“咔擦”一聲斷裂。
……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遲早把貓爪子修了。”宗行雍不用回頭都知道后肩抓撓如何長,不躲不避去親他耳垂,“明日起來本王親自修。”
一樽淺口的玉杯,總有人不斷往里倒液體。等待盈滿的過程又太熬人,體驗過頭脹和無止盡。
有手近乎無力地攥住床帳,想找到另外支撐點。
被強硬地抓回,一寸寸拖回去。
帳中猛獸湊上來愛憐地吻他濡濕的眼睫毛,動作卻毫不含糊。
還未抽身就陷進下一個漩渦。
夜晚還非常長。
時間會人為延長到無法承受的地步。
……
太子從昏睡中醒來,心中有一萬句娘要罵。
他瞳孔在日照下變淺,外衣整齊地遮住整個脖頸,斑駁吻痕深深暗暗,無法見人。
想坐想躺想殺畜生。
殷臻一把拔出榻邊長劍,這劍開了刃,嘩啦啦雪白光線涌入。他靠在角落,身上香膏的味道四溢,存在感強到不容忽視。
太子神色冷峻地嗅了嗅,馥郁香氣頃刻將他拖回望不見盡頭的夜晚。
他動了動身體,驟僵。
“宗……”殷臻咬牙切齒發出一個字,沙啞得不像話。
他捏了捏眉心,抬手間寬袖下滑,細白手腕自上全是殷紅痕跡,一路向上疊加。
太子麻木地坐了一會兒,大腦終于開機。
他開始反思這件事怎么發生,并試圖杜絕后患:其一,此后他絕不沾酒;其二,絕不在攝政王面前開口要在上面,他覺得累,不如躺著,抱起來走都比在上面強;其三,他要想個辦法,讓宗行雍喊停就能停。
前兩者容易做到,后者……
殷臻眉頭緊皺。
他這酸痛那脹痛的,躺著思考不費勁。往后仰躺,盯著頭頂床帳上牡丹的紋繡,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動彈。
腰線直抽。
殷臻伸手,指尖壓在發燙眼皮上,自閉。
攝政王壓根沒想到他會醒這么早,臨近午時渾身舒暢去演武場轉了一圈,指點了兩個小兵。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他今日心情好,和顏悅色得不像平時那個千里殺神,一個個更害怕了。戰戰兢兢上前認錯,宗行雍大手一揮全賞了,拍著人肩膀讓好好練。
被拍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將,差點腿軟跪下去。
一眾兵:“……”
宗行雍不跟他計較,帶著身后浩浩蕩蕩一群冷面死侍繞過大半營地,特地去感謝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庸醫,庸醫正琢磨這毒和這草怎么用,聞言莞爾。
他目光似乎穿透宗行雍在看什么人,最后道:“我與你們一同進城。”
帳簾掀開。
日光照在身上,暖意烘烤。
“啪!”
“別碰。”殷臻拍掉宗行雍的手。
宗行雍往榻上單膝一跪,瞧見象牙色皮膚上一抹曖昧的紅。他故意,脖頸也留了痕跡,此刻人醒了,滿面不悅。
攝政王壓根沒把他手中長劍放在眼中,他上汝南宗氏斗獸場,學的第一件事是赤手空拳擒虎。力求木劍如利器,嫩葉如刀片。
“餓了?叫人擺膳?什么樣的糕點都有,做成花瓣和兔子形狀,瞧一眼?”
殷臻一言不發,長劍架在他脖子上,冰涼殺意透過劍刃侵襲臉頰。
“出去。”他沒有一句廢話。
“不是如意了?”宗行雍嘆氣,任由劍刃在臉頰邊,“宮中選妃宗氏女落選,本王帳中造風月沒功夫管,太子一連插了三個人進去。”
殷臻:“……”
“宗氏女是自愿落選,與孤無關。”
宗行雍倒是提醒了他什么,他松了劍,道:“王爺昨夜不是說要跪就跪,要抽就抽?”
嗓子不舒服,殷臻調子慢慢,不明情緒道:
“那跪吧。”
攝政王又不是沒跪過,跪天不行跪地不行,跪媳婦怎么了。他從善如流跪在榻上,給殷臻揉腰的手不安分起來,從后腰滑至臀尖,又至小腿。
殷臻剎那不動了,人木然:“……松開。”
宗行雍倒也沒那么禽獸,他稍微在小腿筋脈上停留,心有余悸:“昨夜抽筋了。”他好言道,“喝湯,就一碗,喝完撤走。”
濃白骨頭湯端上來,配了清粥小菜。
香膏氣息無處不在,殷臻鼻子發癢,行走坐臥被覆蓋。袖間攏著盈盈花香,滑膩觸感揮之不去。他掃到一邊見底空罐臉更僵,捏緊勺子恨不得把人捶進湯中。
宗行雍給他遞銀箸,手指一個沒忍住順著手腕摸進了袖內。
殷臻:“……”
“孤昨晚喝醉了。”
宗行雍懶洋洋捏他手腕,有一下沒一下:”本王知道。”
骨湯暖流涌進胃中,殷臻用一方帕子擦嘴,絕情且篤定:“是意外。”
“嗯,是意外。”
好說話得過分,事出反常必有妖。殷臻警惕地看他。
“本王不介意再意外。”
殷臻被湯水嗆到,大片灼灼日光照得他眼花,光顧著震撼:“午時!”
宗行雍眼疾手快捻了一塊梅花糕往他嘴中送,殷臻正巧沒閉上嘴,被塞了個正著。他費勁往下咽,想咽得更快。
唇邊一熱。
殷臻詭異地停住。
宗行雍一點不耽誤地吻走糕點沫,暢快大笑:“所以有‘白日宣淫’。”
“……”
“別提褲子不認人。”攝政王勾著他發絲懶散道,“本王一般不對你生氣。”
殷臻思考問題時微側著頭,他在想解決辦法,事情發生后再糾結對錯和原因沒有意義。他想啊想,想啊想,手中銀勺泄氣地撞到碗壁。
“孤不知道。”
他淡淡:“你想怎么辦?”
宗行雍平和地將他肩上長發攏起,隱約笑了下:“在本王想出辦法前,沒有下次。”
“下次沒這么輕易放過你。”他道。
殷臻眼睫一顫。
攝政王語帶揶揄:“能走嗎,還是本王抱?”
殷臻固執下地。
一只腳剛點地,不可言說的酸軟猝然侵襲全身。他沒撐住往下跪,被一把帶上榻。人沒反應過來,緩緩移向自己發抖的腿。
不是孤的腿嗎?他茫然地想。
很快他發現是。
從腳踝至大腿內側,抖得無法踏出一步。
殷臻:“……”他再也不自省了,用殺人的眼神看罪魁禍首。
宗行雍:“……”
攝政王摸了摸鼻子:“睡一覺,睡一覺。”
直到午睡起身,殷臻渾身仍然使不上勁。他勉強同意攝政王伺候,伸手等著人給他一層層穿衣。余光瞥見身上痕跡又惱怒,一聲不吭抿緊唇。
宗行雍耐心給人綁好衣帶,把玉飾環佩一一往上掛。
“哦。”宗行雍想起什么,“中州來的蠢——”
“劉什么斗。”攝政王道,“在本王軍帳前兜兜轉轉好幾日,怕是要見太子。”
劉什么斗。
殷臻:“孤見他。”
宗行雍:“一個蠢貨有什么好見的,白白浪費時間。”
“別一整天跟在孤身邊。”殷臻無情把他胸膛推開,“孤要一個人呆著。”
攝政王給他理了理領口,哼笑一聲。
他倒是沒再說什么,給殷臻留了塊清凈地。
殷臻坐在高位上,微支頷,手邊放了清茶。
他聽劉升斗大放厥詞。
黑山白水立在他身后,表情微微扭曲。
劉升斗一早上在這里喝了半天茶,終于憋不住炫耀:“五殿下的正妃人選這就定了,是定遠將軍齊北和的嫡次女,定遠將軍誰不知道,那可是赫赫威名的老將。端陽齊氏更是位列八大氏族,門第顯赫,光是嫁妝單子流水般拉不到頭……五殿下出身高貴,母族同樣勢大……”
中心意思:五殿下殷程有國相支持,更有強大姻親,把你從儲君之位上拉下來指日可待。你四年前上位不過是走狗屎運。爭什么皇位,不如洗洗睡。
殷臻要笑不笑聽著,指尖在茶杯上輕點。
愚蠢的敵人就是朋友。
他半靠休息,正好借劉升斗之言聽聽他五哥動向,一直坐到日頭西斜,不見慍色。
劉升斗意猶未盡。
黑山白水:“……”
殷臻和宗行雍關系所有死侍心知肚明。
他二人默默在心中想:
汝南宗氏位列氏族之首,豈是虛有其表的八大氏族可比;宗行雍手掌兵權和一半虎符,在邊關朝中根基深厚,擁兵自大,雖遠赴邊城攝政之名不在,一回城必然腥風血雨;嫁妝……
黑山白水對視一眼,噎住。
姑且算是嫁妝。
汝南宗氏富有天下礦山,掌經濟命脈。家主宗紳曾放下豪言但凡有人把獨子拿下,愿拱手讓出一半家私。
“嗒!”
茶杯蓋清脆地磕在杯沿。
殷臻終于不耐,眉眼郁郁:“說完了?”
劉升斗沒說完,但都是宮中的人精,心知再留下去沒準殷臻給他治個“以下犯上”的罪。
他一個人待在這鬼地方,說是協同太子抗敵實際屁大權力沒有,每天吃飽了撐了摸著肚子到處逛,太無聊。
軍營里的兵有什么好看的,一個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劉侍郎心想,他得找個正常人說話,免得自己變蠢。
他這腦子可是家里老人在佛前上供幾年求來的,千萬要保護好了其中聰明才智。
劉升斗目的達成,圓潤地滾了。
耳邊呱噪消失。
殷臻揉了揉眉心。
他從劉升斗的話中得出兩個關鍵信息:一,國相給五殿下選了正妃,對方家世不低;二,國相和殷程的聯合比他想象中強,但沒那么強。
張隆自己有個獨女,他沒將女兒下嫁說明對殷程器重有限。
另外,還有一件事。
三年守喪期臨近。
殷臻感到頭痛。
攝政王進來時他眼皮劇烈一跳。
“太子又做了什么虧心事?”宗行雍腳步一轉往桌案走。
殷臻輕咳:“沒有。”
“最好沒有。”
窗“啪嗒”“啪嗒”響。
他倆視線同步外移。
一只信鴿拍拍翅膀落在窗外,綠豆大的眼珠滴溜溜轉。左腳綁著不起眼的信筒,外圍繞著幾圈細細的紅繩。
殷臻略一抬手,將它抓進手心,取下信。
他見到那根紅繩時神色有微妙的變化,頓了頓,看向宗行雍,又看向手里未展開的字條,垂下眼。
掙扎幾秒,屈指敲了敲攝政王案牘堆積的桌案。
黃昏灑下大片金光,宗行雍擱筆,挑起眉。
殷臻默不作聲將手心攤開,薄薄一張紙條出現在掌中。
宗行雍掃過一眼,微頓。
上面是一筆一劃稚嫩筆跡,顯然落筆之人腕力不足,筆尖抖落墨汁。
只三個字:想、等、回。
殷臻:“綠——”咽回去。
閉緊嘴,不說了。
宗行雍心腸有一刻的發軟,將字條從他手心拿起。
癢。
殷臻掌心一蜷。
“像太子嗎?”宗行雍問。
殷臻想了想,客觀道:“像。”
除了眼睛,其余都像。
東宮沒有人懷疑這個孩子的出身,都說小殿下像他,不像外人。
只有殷臻常常能在他身上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一開始他把人丟在隔壁宮殿,很奇怪,綠眼睛從不哭鬧,安靜得不像尋常小孩。等長大一點在奶娘懷中吮吸著手指朝他陽光燦爛笑,瞳膜邊緣花紋漂亮得不可思議。
玉雕一般的小仙童。
后來宮女告訴他小殿下會走路了,隔了好幾日他突然想起,去見了一面。
偌大宮殿中對方正蹣跚學步,見到他眼睛“唰”亮起,張開藕節似的手臂迫不及待往他腿邊沖,跌跌撞撞又急切。
殷臻僵硬著身體,沒躲開。
他小腿被一把抱住,沉甸甸掛了個什么東西。
殷臻一動不動低頭,跟小人兒對視。
對方葡萄般大眼睛里蓄滿水光,口齒不清:“抱……抱。”
大太監黃茂急得直跺腳:“殿下,你快抱抱他,抱抱他。”
糟糕,要哭。
殷臻只想把腿抽出來。
他剛一用力就被發現,不知怎么,綠眼睛對人情緒的敏銳遠遠高于同齡人。他似乎知道眼前人不喜歡他哭,癟嘴使勁兒把眼淚逼回去,仰起小臉,掛著珍珠淚眼朦朧笑。
殷臻終于不忍心,伸了手。
綠眼睛歪頭,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用不及他四分之一巴掌大的手努力去夠他手指。
夠不到,眼巴巴。
殷臻彎下腰。
食指被緊緊握住,怎么都不肯松。
綠眼睛三歲時迅速俘獲東宮男女老少的心,從殿外一路爬到太子榻腳。他聰明得異乎想象,最開始抱著蹴鞠站在殿外,被準許后進入殿內,不哭不鬧不吵不叫,光著白胖腳丫往殷臻懷中拱,雙手抱著殷臻腰,臉側貼上去,很快呼吸漸沉。
大太監黃茂又在旁邊啰哩吧嗦勸,說帶在身邊養吧,用膳時殿下能多吃一碗。
殷臻政事實在忙,真跟在他身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他拒絕。
綠眼睛眼淚吧嗒吧嗒掉,他很少很少哭,哭也不出聲,白軟面頰上掛著淚花。太漂亮我見猶憐,綠眼睛水光泛濫。
殷臻:“……孤答應。”
行為動向簡直似曾相似。
就這么一路進了主殿,抱著一床小被子“哼哧哼哧”躺上了榻。
太子前二十年只跟一個人同過榻,翻身總怕踢到他,不得已把人放到身側。
冬日猶如揣了個火爐,暖得他心口發燙。
殷臻:“你去東宮見他……孤沒意見。”
天天在東宮上躥下跳上房揭瓦,有事沒事爹爹長爹爹短,
宗行雍頓了頓。
“有另一件事。”
攝政王眼力太好,視線危機地轉向殷臻手中。
字跡是和幼子截然不同的飄逸,同樣深懷情意。
——展信佳。
“久不通函,至以為念。東宮安好,小殿下無恙,常問殿下去處。”
殷臻耳垂一痛,剛要發作聽見宗行雍驀然加重的語氣,帶了玩味——
“三年喪期將至,太后擬為殿下選妃。”
“……還請殿下慎擇之。”
“桓欽,留。”
第32章 32
◎本王珍愛你。◎
“桓欽是何人?”攝政王咬著字眼問。
殷臻不為所動:“好友。”
擔得起“好友”二字, 此人在他心中分量不輕。
宗行雍暫時揭過:“選妃?”
殷臻頓了頓:“三年喪期將至,孤確實要選妃。”
“太子想選妃?”宗行雍又問。
殷臻垂眼,想了一會兒, 實話實說:“不想。”
東宮多出一個人,不知底細, 會很麻煩。
況且……
殷臻心平氣和:“孤不打算成親了。”
“為什么不?”
殷臻心煩:“不關王爺事。”
斜陽幽幽一線, 他支頤看過來,烏發如緞, 眉眼濃如墨畫,含嗔帶怒。坐高臺明堂之上, 話音很淡。
抬手間如有暗香盈袖, 那香氣本該濃郁于帳中,此刻卻外溢, 一絲絲、一縷縷, 將心臟纏繞。
攝政王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想起入宮教學那年溽熱的酷暑, 想起那句“世間最被人低估, 最無法輕易被抵抗的東西是美貌”, 想起十四五歲少年鮮紅的眉心痣, 想起學堂窗外驚心動魄的一眼——
過去十年,那只貓兜兜轉轉, 落回他掌心。
他無法對此人說出拒絕的話, 正如四年前若是殷臻坦白, 以薛照離身份站在他面前,令他自請戍邊五年, 即使是在極端憤怒之下, 他依然會答應。
宗行雍:“太子是在引誘本王?”
殷臻奇怪地問:“孤需要引誘你?”
宗行雍一怔, 旋即大笑出聲。
“太子不是想知道那里裝著什么?”他大步往角落走, 將箱蓋掀開,空氣中頃刻浮現灰塵。剎那間一片金光閃爍,灼灼大紅將帳內映出緋色,那顏色幾近刺目,扎進殷臻眼底。
殷臻喉頭堵塞,艱難無比:“那是……什么?”
“婚服。”
“太子以為本王放著滔天的攝政大權不要,千里奔赴關外是為了什么?本王當真懼怕那一紙謀反的證據?”宗行雍嗤笑道,“不。”
“若不是顧忌太子下落不明有孕——”
宗行雍:“本王四年前就反了。”
“另有一件事,太子實在高估本王對子嗣的態度,本王不關心他死活。”宗行雍道,“五年前本王給你下生子藥,究極目的只有一個——”
“太子應該清楚。”
殷臻心神驟然一晃。
朝中大局已定,他沒有必要待在攝政王府。宗虞兩大氏族姻親流言漫天飛,他自覺自己能順利抽身,于是在一個雨夜和宗行雍告別。
真是愚蠢——他后來回想。
“你想走?”
殷臻客氣且疏離:“是。”
攝政王倒還耐心問了:“本王對你不好?”
殷臻當真回想,然后搖頭。
“那走什么?”
此間復雜非一言能說清,殷臻為此事煩心已久,乍一聽見他要成親之事大松一口氣。
當斷不斷,必受其害。
于是他果決:“要走。”
攝政王手腕珠串有一下沒一下輕叩,望向他的眼底晦暗叢生。
危險來臨的前兆。
他耐心徹底告罄,一字一句地道:“你當攝政王府什么人都能進,什么人都能走?”
殷臻為“要走”兩個字付出了巨大代價。
他整整三日沒出過門。
……
宗行雍:“本王知道你能走。”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薛照離背后牽涉黨爭,但無意深究。有些事攝政王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本王為太子儲君之位做出的退讓……”宗行雍緊盯著他眼睛,道,“只為了一件事。”
在儲君爭奪的后期他幾乎站在殷臻身后。
殷臻袖中手指驚跳了一下,愕然看向他。
“本王感謝你將他送至攝政王府。”
“本王珍愛你。”
帳內有瞬時的靜止。
風聲雪聲悉數遠去,殷臻耳邊只剩下最后那句話。他僵立原地,渾身血液冰涼上涌。
“少主,西涼使者至。”蚩蛇在帳外低低。
殷臻手掌蜷縮了一下。
他看著宗行雍,濃烈情感和昭昭愛意將他淹沒,宗行雍和他截然不同,他天生就有表達愛的本領,每一個字都能將人砸得暈頭轉向。
是他人生二十幾年來從未感受到的,毫無理由的偏愛。
角落箱蓋仍然敞開,多年塵封一朝開口,奢華濃金流淌過眼前。殷臻伸手,觸摸到光滑平整的勾線。
他很輕地想,宗行雍,大概真是很喜歡孤。
孤明明可以對他提要求。
但孤開不了口。
殷臻從帳中出去,從均跟在他身后,將一封信件遞給他:“殿下,肅州那邊消息,江清惕約您在朝辭亭一見。”
殷臻簡潔:“備馬。”
從均一頓,看向黑山白水。
“別跟著孤。”殷臻想起什么,警告。
黑山白水:“是。”
朝辭亭位于青州外,是從關外至中州必經之地,無數人在此地送別。百年前詩人路過,有感而發,揮筆提“朝辭”二字。
朝辭此地,思未有重見之日。
殷臻見到江清惕第一眼就認出他是瀛洲賭坊聞春。
“找孤何事?”
“想和太子打個賭。”江清惕道。
殷臻漫不經心:“你拿什么跟孤賭?”
“與西涼惡戰在即。瀛洲賭場所蓄積錢財,是一筆巨大軍餉。江某愿拱手相讓。”
江清惕:“不論輸贏,肅州城不需一兵一卒,愿遞降書。”
殷臻敲擊的指關節驀然一頓。
“賭什么?”
江清惕:“江某二十年前,和那名庸醫,與太子和攝政王是同一種關系。”他笑了下,唇角卻冷冷下垂。
二十年前的春日,肅州城主和夫人雙雙死于一場刺殺。他一夜之間父母雙亡,在靈堂前哭瞎一雙眼。
少年庸醫就是那時敲開他的門。
他目不能視物,只聞到很淡的草藥氣息。一雙冰涼的手遮住他眼睛,將灼燒感消去。
朝夕相伴三百多個日日夜夜,換來一把瞎眼毒藥。
“江某不信真情。”江清惕面露嘲諷,“想與太子賭一件事。”
“攝政王統帥三軍,擁兵為王。”他道,“會不會為小情小愛動搖。”
殷臻冷冷:“孤不做賭徒。”
他起身欲走。
“太子當真覺得自己能從二十七城全身而退?”
殷臻頓住。
江清惕:“昨日戌時,江某和所有城池主人得到同一指令,除攝政王與太子王同行,每一座城門守死令不得打開,違令者斬。”
“他要將你鎖在身邊。”
殷臻瞇了瞇眼。
“與城主何干?”他手攏袖中,緩緩笑了,一笑如晴光映雪,“城主日日若無事,不如去找十幾年前庸醫。”
“肅州城門為殿下敞開。”江清惕道,“殿下會來找我的。”
……
素溪進來時殷臻在走神。
夜色昏蕪,帳中燭火明滅。
素溪用一把牛角梳細細給他梳頭,關懷道:“殿下還不睡?”
殷臻不說話。
他身上痕跡簡直觸目驚心,素溪瞥見,一頓。
殷臻:“孤心煩。”
素溪道:“殿下如今年紀尚輕,不該憂心的。”
“孤聽說汝南宗氏一生只有一妻。”殷臻突兀道,“是嗎?”
素溪一愣,接著笑了:“殿下,是。”
“從大金寺回來那日,少主很高興。”她用溫和的聲音道,“殿下跟著他回府那日起,就是唯一的攝政王妃。”
殷臻:“孤是太子。”
“那有什么。”素溪說,“讓他做太子妃,一樣。”
殷臻擰緊的眉毛松開。
素溪:“家主和老夫人都是很好的人,夫人早逝,有些東西沒有教給少主,殿下若有不高興的地方,說給我聽。”
“孤沒有不高興的地方。”
他只是沒有任何經驗,對宗行雍感到手足無措。他覺得事情像是走進死胡同,沒有解決辦法。
素溪將牛角梳放至一邊,手指順著他一頭烏發,道:“殿下辛苦了。”
“沒關系。”她跪在榻邊,又說:“少主很喜歡您,您要是喜歡他,那很好。不喜歡也沒什么。”
殷臻眼睫飛快地顫動:“孤……”
那個詞說出口,一切都會失去掌控,他沒有走錯哪怕一步的機會。
他梭然看向帳外——
雄渾號角聲響徹營地四面八方,殷臻眼皮劇跳,厲聲:“從均!”
從均和黑山白水全部出現在帳外。
“怎么回事?”殷臻一把撈過外衣往身上披,“用最短的話解釋清楚。”
從均盡可能簡單明了:“攝政王扣押了西涼使者,大戰在即。”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他不知道?”殷臻一頓,漆黑眼珠掃過黑山白水,“他要開戰?”
黑山白水雙雙低頭,默認。
“肅州就在十里之外,動輒腹背受敵。”
殷臻驀然起身:“馬上帶我去見宗行雍。”
出帳門殷臻就被狂風吹了個趔趄,四面八方火把在寒冷冬夜中匯集,往點兵臺去。
殷臻腳步一頓,止步。
“西涼人說了什么?”他一寸寸轉過頭。
從均:“他們愿意簽署十年休戰協議,有兩個要求。”
“肅州不能奪。”殷臻猜到了,他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第二個是什么?”
“西涼最小的公主,要嫁入中州,做攝政王妃。”
殷臻狠狠皺眉:“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若只是此事,宗行雍拒絕即可。
“少主拒絕了。”黑山板著臉替他解惑,“西涼使者又問,當今儲君可有正妃。”
東宮太子,未來帝王。
兩國聯姻。
這是挑不出錯的決定。
殷臻額角抽搐:“他也不至于——”
白水:“因為少主不確定。”
殷臻一怔,緩緩看向他。
“他對攝政王妃之位提議無動于衷,是因為他不會迎娶西涼公主,但殿下會。”
“十年休戰協議,意味著兩國戰事停歇,十年內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白水繼續道,“朝廷苦于邊境騷擾多年,殿下會考慮此事。”
【作者有話說】
晚上九十點還有一章!
第33章 33
◎孤還有兩個時辰◎
“宗行雍在關外二十七城占據壓倒性優勢, 比起通過聯姻方式維持和平,打到西涼人心生畏懼更容易。”
白水頓住。
——他和白水印象中的儲君不同,也和外表呈現出的柔和不一致。
殷臻平靜道:“孤告訴過宗行雍, 孤不會選妃。”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再探究沒有意義,戰爭號角聲響徹四面八方。再解釋無意, 殷臻問:“他人在哪兒?”
白水:“點將臺。”
使者扣下后舉兵必須快狠準, 不能給對方一絲一毫反應機會。殷臻狠狠閉了閉眼,話中森寒:“從均!”
“把闕水帶上, 跟孤進肅州城。”
他要確保江清惕沒有投誠西涼的念頭,即使有, 也必須扼殺。
“殿下要帶我進城?”闕水粗布麻衣立在夜色中, 輕輕笑了,“不怕我死在城內?”
“必要時孤會殺了江清惕, 最后一面……”殷臻對他道, “你確定不跟孤一起去見他?”
闕水嘆了口氣:“殿下果真鐵石心腸。”
宗行雍打贏第一場仗時殷臻混進肅州城, 時間正是江清惕大婚當日。殷臻一柄長劍挑開新娘蓋頭, 他身后立著闕水。
滿堂賓客皆驚, 假新娘尖叫逃跑。殷臻信手殺了三個混跡其中的西涼人, 鮮血流淌過腳底。
“孤知道你要什么人,送來給你, 只有一個要求, 戰爭結束前你不得和西涼人有任何交涉。”
江清惕直勾勾看向他身后:“殿下何意?讓我眼睜睜看著肅州……”
三把長劍架在他脖頸, 殷臻耐心告罄,道:“要么應, 要么死。”
“好一個先禮后兵。”江清惕撫掌大笑, “憑什么?”
殷臻:“你只有一個選擇, 將肅州奉上。不過是奉給誰, 以什么方式奉。”
江清惕不發一言。
闕水倒是苦笑:“我就這么被殿下賣了?”
殷臻沒功夫在這兒摻和別人愛恨情仇,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頭也不回:“江清惕跟孤說他愛慕你多年不得,貼通緝告示是為了找你,他早知道一雙眼睛是你一年后折返治好,黃道吉日,孤看你們最好今日成親。”
“對了,江城主當年沒死全靠庸醫心軟,他接下的任務是殺人,后來不僅殺了同伴,還斷了一條腿,就為了保你一條命。”
什么都沒說、完全不知道的江城主:“……”
三兩句大庭廣眾之下被揭露秘密的闕水:“……”
宗行雍第二場仗開始時殷臻控制整個肅州城,他壓下暗中來訪的西涼奸細共十三人,斬首示眾,頭顱懸掛城墻之上,以儆效尤。
所有異族面孔全部暫時收押。
他站在城墻上,看向烽煙黑沉的天際。
闕水:“殿下不必擔心,少主所向披靡,從無敗績。”
“孤有不好的預感。”殷臻壓著跳動眼皮,“很不好的預感。”
第二場,宗行雍依然勝了。
勢如破竹,連取三員猛將首級。
事情斷裂在第三仗后,關外第一場暴雪,群山綿延處,巨響至。
曙色熹微,蚩蛇深夜策馬疾馳至肅州城池。他渾身浴血,在殷臻身前深深叩首:“殿下,少主失蹤。”
“雪崩。”殷臻沉默后道,“西涼人在等這場暴雪。”
蚩蛇雙膝跪地,他手上沾血,極艱難地開口:“虎符,請太子坐鎮三軍。”
宗行雍本有脫身的機會,他一旦后退,背后上千士兵將埋沒在雪崩之下,和當年滂水之戰將他送出沼澤的所有將領一樣。
殷臻立在茫茫雪山前,身后是七百死侍,黑衣如鬼魅站立。深冬風如狼嚎鬼哭,從山谷中灌出的寒意蔓延四肢百骸,他下半身失去知覺,錦靴因灌滿雪水變得沉重。
太子深深彎腰,胸口抽痛。
他知道此時應該往回走,知道一旦大肆派人尋找,主帥失蹤之事隨時可能暴露。宗行雍在軍中地位如同定海神針,一旦消息傳出去軍心不穩,敵軍得勢,局面將糟糕到無法挽回的程度。
理智告訴他應該回去,情感上他卻無法邁出一步。
他知道雪崩后十二個時辰是救人的最佳時間,他站在此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活活消耗對方的生命。
殷臻想,他必須馬上做決定。
他渾身血液一寸寸凍僵,握住虎符的手失去知覺,神經末梢顫栗起來。
直到有什么溫熱的液體順著指縫往下流。
“殿下!”從均立刻上前,掰開他的手,虎符一角將他掌心扎破,刺目鮮紅血液一滴滴往下流。
滴落在雪層上,盛開一朵朵鮮紅小梅花。
“籬蟲。”殷臻聲音沙啞得像是鼓風箱抽動,他伸手攔開從均,每一個字都相當艱難,“孤一炷香內讓你變成宗行雍的模樣,虎符孤交給你和蚩蛇。你回到營地,立刻坐鎮三軍,和西涼打第三仗。”
籬蟲猛然抬頭。
“屬下領命。”
殷臻衣袍獵獵,生生咽下口中鮮血:“勝負孤不在意,孤要你——”
他一字一句:“生擒敵將,取項上人頭,以泄心頭之恨。”
“蚩蛇。”殷臻極其清楚,“西涼糧倉至少有三處,在攝政王桌案上以朱砂標注,你帶兵,放火燒,搶,炸藥,孤要動靜,越大越好。”
蚩蛇:“屬下領命。”
七百死侍立在這場巨大風雪中,靜默如死者。
一旦宗行雍身隕,他們將為汝南宗氏獨子殉葬。既定命運如巨大陰霾,籠罩每一人心頭。
“從均。”殷臻沒有停頓,眼神始終看向層層壓蓋的雪嶺,他心中穿了一個巨大的洞,不管什么都從里面穿過去,五感變得麻木,站在這里像做夢。
殷臻冷靜得絕情:“孤要你以太子之令從曲水調兵,一日時間,違令者就地格殺,孤許你先斬后奏。”
曲水是離中州最近的駐兵城,有精兵騎兵三千,一旦肅州軍餉至,西涼軍隊若不能在短時間內攻打營地,戰場上將凍死成千上萬的士兵。
從均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屬下遵命。”
從均:“殿下,您……”
“孤有件事沒做完。”
殷臻一步一步朝風雪中走,輕得幾乎呢喃:“孤去找。”
“殿下!”從均立刻跪在他身前,焦慮,“不可!”
他話音剛落脖子上架了一把長劍,劍氣刺破皮膚。殷臻聲音細聽在發抖,袖中握劍的手也在抖,長劍偏移,他眼尾一片深重紅色,啞聲:“滾。”
從均緊咬牙:“殿下不知攝政王方位,此番前去如大海撈針,何況此地隨時有二次崩塌可能,殿下若執意如此,屬下——”
“嘭!”殷臻手起刀落敲暈他,“把人帶走。”
他用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將籬蟲潦草易容,籬蟲轉身,身后七百死侍悉數后撤。
走出幾十米,籬蟲腳步驟然停住,忍不住回頭,空曠荒蕪雪山間一片白色,殷臻身影消失在天地一色中。
很快,大雪覆蓋住他前行的腳印,一切痕跡都消失。
“首領。”籬蟲身后人道,“我們……”
籬蟲:“少主有令,一切聽從太子命令。”他長刀锃亮,映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有人想回去,我絕不手下留情。”
……
殷臻迎著風雪往前,大腦因寒冷而格外清醒——從籬蟲口中轉述的地形位置中他迅速在腦中構筑立體圖,推測雪崩可能造成的兩種情況,分別指向左右兩種不同的路徑。他只能賭一把,賭接下來走的那條路能將他帶到宗行雍身邊。
他在抉擇地長久停留,遲遲無法走出那一步。
宗行雍。
殷臻在心中緩慢地想,告訴孤,往什么地方走。
孤不知道。
絕望壓得殷臻生理性作嘔,他精神瀕臨崩潰,想吐。
而他必須要走。
他選了左邊。
越往前走殷臻心越沉,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捏緊。
無法判斷時間和方向,只能漫無目的往下走。他可能走對了,也可能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為了找到人之后在最短時間內折返,他必須保持絕對的清醒和對東南西北的高度敏銳度,這對他來說不難,怕得是從一開始他就選錯了方向。
殷臻渾身開始僵硬。
他走得很慢,也很困難。江州潮濕之地治水令他雙腿無法忍耐一絲一毫寒意,密密麻麻痛感穿刺每一寸皮膚。
人在恐懼的時候,身體上的痛微不足道。
眼前大片白色。
殷臻閉眼,再睜開。
依然是找不到方向的白。
過去了很久,又像是睜眼閉眼一瞬間。
殷臻停下來。
他吃力地喘氣,雙手撐住膝蓋。
——孤可能走錯了。
他茫然地想,孤運氣其實很不好。
孤出身不好,脾氣不好,運氣也很不好。有兩個宮妃養孤,都倒霉失寵了。孤一點不討人喜歡,孤嘴笨,說出來的話難聽。孤對宗行雍也不好,孤利用他,傷他心。
不知道宗行雍喜歡孤什么。
孤好累,走不動。
孤好沒用。
殷臻全靠微薄的意志力支撐,他雙腿如灌鉛——沒關系,孤再往前走一點點,走一點點。只要到前面那個小山包,沒事,再往前,過了那個小山包會更近。
越往前走殷臻越絕望。
四周沒有人聲,風聲也在某一刻停止。腳下踩到大雪下枯枝,“咔擦”每一聲都讓他產生錯覺是有人回應。他開口喊了宗行雍名字,但自己都無法感受到喊出口,或者沒有——孤到底喊了沒有,他喉嚨劇痛,吞咽如咽刀片。
十步之內,孤必須回頭。
十步又十步,十步又十步。
十步再十步。
殷臻怔在原地。
——他看到了一縷黑煙。
從不遠不近的洞穴中飄出來,是焚燒物所致。
大腦嗡鳴。
殷臻至少在原地站了十個數,來確認那不是幻覺。他胸口抽痛,太陽穴跳動,大悲大喜后強烈情緒叫囂,沖擊每一根岌岌可危的神經。
他盡力走快,每一步猶如走在刀尖上,扎得雙腳鮮血淋漓。
——孤從未見過宗行雍如此狼狽的模樣。
殷臻將洞外光亮遮住大半,思緒遲鈍地想。
石壁邊他靠著,臉色青白,脫了外衣焚燒,長腿長腳蜷縮,臉色白如金紙。
孤要做什么?
要上前去摸一摸他還有沒有脈搏?
殷臻被凍僵的大腦重新運轉起來。
他外衣氅袍拖曳在地面,和細小沙粒接觸,發出窸窸窣窣聲音。
狂風暴雪急速而至,拍打在耳邊。
殷臻半跪在宗行雍面前,僵硬地抬起手,做了個試探呼吸的手勢。
微弱而不明顯的熱度卷過指尖。
殷臻有足足半秒沒有動作。
他重重咬住下唇,保持清醒。隔了很半晌,抖著手去解厚重而聊勝于無的氅衣,接著是絨衣,接著是外衣。
脫了一地。
殷臻心中升起奇怪的慶幸——還好孤聽話,穿得很多。
脫完一件件往對方身上披,手指順著幾乎變成冰塊的手臂朝上,打了個哆嗦。
他和宗行雍的溫度實在相差太大,幾乎是一從火碰到了曠野一望無際堅冰,很快火苗禁錮在冰中,無法散發一絲一毫熱源。
殷臻雙手攏住面前人腰,將自己緊緊縮了進去。
冷得他牙關打顫。
不太夠。
好慢。
殷臻焦躁地揚起頭。
里衣依然冰冷,唯一的熱度來自他自己。
他幾乎纏在宗行雍身上,眉眼變得決然。
伸手攏緊了垂落在地的大氅。
最后一件貼身衣物滑落。
殷臻將自己整個縮進去,意識變得模糊。
——他隱約感受到自己身上溫度高得不正常,可能是在發燒,緊貼的肌膚變得不再毫無人氣,耳邊心臟跳動緩慢恢復正常。
好久。
孤要睡覺了。
殷臻光-裸手臂向上攀附,勾住宗行雍脖頸。
被虎符刺破的手掌依然在流血,他定定盯著傷口瞧,將手掌費力地抬起,湊到宗行雍唇邊。撐起上半身,往他嘴里灌。
宗行雍本能吮-吸。
好暈。
殷臻內心掙扎地想,孤再堅持一小會兒?可是孤真的很想睡,孤找到人了睡一小會兒沒事,可是他萬一醒了孤沒發現……
他勉力撐著精神,很沒安全感地湊上去,親親毫無動靜的宗行雍薄唇。
沾了血,口中滿是鐵銹味。
過了很久,很久。
宗行雍似乎是從一個噩夢中混沌地醒來。
“本王要死了。”耳畔呼吸冰冷緩慢,殷臻被抱緊,聽見他低低笑,不成字句地道,“太子……不該……高興嗎?”
溫度下降,他聲音也降下來,像某種華麗擊打樂器泠泠敲在耳鼓上,不含情緒。
攝政王以為自己將死,在做夢,用得力道生生要將他勒入骨血,同生共死。
殷臻被勒得喘不過氣,想去掰開他的手,一伸手凍得他打了個寒噤。太冷了,他疑心自己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冷,骨頭縫里泛起一陣陣恐慌。他向來不耐寒不耐熱,卻忽然什么都克服了。
“五年前在大金寺,換另一個人,孤會殺了他。”呼出的白氣將他眼前模糊,殷臻很輕,很輕地道,“宗行雍。”
“你不一樣。”
你從一開始就不一樣。
“孤求你,別睡。”
宗行雍耳中像是塞了棉花,他頭痛欲裂,模糊捕捉到一點細微的哭腔,很難過,很絕望。
——本王從未聽過他求人,也從未聽過他哭。
即使是在最疼痛的時候,最受不了的時候。
攝政王打起精神,手指摸了摸懷中人耳朵,熱度燙得他心中驚跳——高燒,這么燒下去人有沒有命還另說。
他縱使有一千個一萬個想就此睡過去的念頭,那一刻簡直是活生生嚇醒的。
三魂六魄一下回了神。
宗行雍后背驚出一身冷汗。
什么太奶奶太爺爺他親娘全部在召喚的黃泉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僵冷的四肢急速回溫,全憑借強大的生理素質強迫自己回到現實。
——他娘的。
攝政王一低頭,罵了一句。
他看著燒得昏沉卻不肯閉眼的殷臻頭重腳輕,差點失手把人摔下去。懷中人像拼命燃燒的火爐,燙得他胸膛后背冰火兩重天。
殷臻放下心,抓住他一截衣角,小小聲:“孤要睡覺了。”
掌心蜿蜒血跡激得宗行雍太陽穴凸凸跳動,要說他剛剛還有三分睡意,現在就是魂飛魄散。
宗行雍厲聲:“別睡!”
殷臻呆呆愣愣睜眼:“為什么?”
“你為什么兇孤?”他抓住宗行雍衣角,不依不饒地問。
縱使此刻宗行雍嗓子在冒煙,他依然努力道:“本王錯了。”
殷臻笑了一下,大度:“孤原諒你。”
手指發僵。
宗行雍伸手又收回,血液緩慢流向心臟:“剛剛……說什么?再說,一遍?”
殷臻費力地想了一會兒,前言不搭后語:“孤放了信號彈,留了記號,從均很快會過來。”
宗行雍的角度能見到他粉白的頸,他將人抱緊,胸膛中兩顆心臟貼得極近:“不是這句。”
“你不一樣。”殷臻看著他的眼睛,困倦地閉眼。他燒得睜不開眼皮,依然執著地,不留余地重復,“孤剛剛說,在大金寺那日,換一個人,孤會殺了他。”
宗行雍心中有什么膨脹起來。
他干裂的唇瓣貼上殷臻額頭,很慢地說:“本王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大金寺。”長句子對他來說過于困難,他盡可能地道,“本王第一眼,見到你。”
秋日,寺中落葉金黃,鋪滿一地。
他被虞氏女纏得不勝其擾,借口約了人跟著小沙彌離開。路過偏殿時頓住。
寺廟中有好幾只皮毛順滑的貓,被大慈大悲的和尚養得油光水亮,全部趴在草上四腳朝天地打滾,五六雙貓眼兒眼巴巴地瞧。
攝政王一時生了興趣,駐足。
身形清瘦的青年被圍在中央,手中只拿了一塊魚干。他顯然對這種狀況束手無策,不知道到底該喂給哪一只,苦惱地猶豫半天,蹲下來,給每一只咬一口。
到嘴的食物豈有被奪走的道理,每一只貓主子咬住了就不肯松口。偏他一個人非常公平,鐵面無私,從每一只貓口生生奪回來半截魚干,在每一只貓懵逼的眼神中一路貓口拔食,堅守原則喂到最后一只。
攝政王那時候就想,這人有點意思。
宗行雍本想跨過佛門凈地,問他是哪家的公子。那念頭只在心中晃過一瞬,他覺得好笑,腳步一轉,走了去往虞氏女屋子的路。
人的預感很奇怪。
中計時攝政王模模糊糊地想。
如果必須讓本王選一個,本王希望是他。
“睡一覺。”宗行雍伸手,蓋住他滾燙眼皮。向他保證,“睜眼時本王在。”
殷臻能挺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但無法理解句子的確切意思。
他實在太累,閉眼暈了過去。
做了夢。
夢到在大金寺見到宗行雍前的事。
美色確實有強大無比的助力,但當他并不具有保護自己的權勢時,那會成為負擔和累贅。
薛照離那張臉,足以引起達官貴人興致。
他先遇到了一個很惡心的人。
能讓太子用“惡心”來形容的,其實程度不止。
宮中野貓眾多,都不親人,見到人就會撓一爪子。大金寺的貓不同,他去后廚要了一只小魚干,想等攝政王和虞氏女談完,再找他。
不巧,遇見了當時的大理寺官員,虞氏的大公子。
此人好男色,府中多臠-禁,有施虐癖好。他當時并不知道,聽得陪同對方的人低頭哈腰稱呼一句“虞大人”,也跟著叫了一聲。
吸引對方注意的,是聲音。
那人打量他的視線很奇怪,狎昵而飽含淫-欲。開口問他要不要跟他,以后金銀珠寶供著,一生不愁吃穿。
殷臻記得自己客氣拒絕了。
他被捏住了下巴,對方淫邪目光掃過他的臉:“你這樣的……沒個靠山,只有被玩死的命。”
后來他死了,死于車裂,殷臻親自下的旨。
……
殷臻夢到很多事。
他夢到討來的紙筆,夢到忍饑挨餓換來的書卷,夢到明亮的學堂,夢到學堂中一雙碧綠深瞳的氏族公子,閑來無事腳邊放了只叫聲嘹亮的蛐蛐。
夢到在攝政王府那一年,夢到王府中那棵柿子樹,結出碩大的果,沉沉墜在枝頭;夢到呱呱落地的綠眼睛,夢到他甜軟的包子臉,夢到他偷偷摸摸爬上榻打滾被抓包后狡黠神情。
夢到大紅灼灼婚服。
大夢十年。
殷臻斷斷續續睡,斷斷續續醒,他喝了水,吃了粥和湯,吞下不那么苦的藥。又陷入另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大片光亮照射在眼皮上。
殷臻睜開眼,驟然有不知身處何地的茫然。
他緩緩坐起來,環顧一周,瞧見熟悉的擺設定下心,這才揉著額角沙啞:“孤睡了多久?”
從均紅著眼:“三天三夜。”
“孤好多了。”殷臻一頓,安慰道。
他眼前一陣陣發黑。要問什么,又想起一旦宗行雍回來,擊敗西涼只是時間問題——攝政王的身體素質堪稱恐怖,掉到只剩一滴血都能在一覺之后恢復清醒。
從均知道他要問什么:“勝仗。”
殷臻精神很好:“你有何事要跟孤說。”
從均一咬牙,道:“殿下,京中來人求見,今日午時至。攝政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擾,屬下看他神情焦急,應是大事。”
“京中?”殷臻皺起眉。
帳外平和,蚩蛇抱刀冷冷盯著在原地打轉的人,見殷臻出來顯然一僵。
大雪,雪如鵝毛。
殷臻抬起袖,遮住眼睛,慢吞吞望向那個衣衫襤褸的傳信人:“孤是太子,你要跟孤說什么?”
“圣上病重。”來人跪地,急促,“宮中消息封鎖,秦大人請殿下速速歸京!”
殷臻梭然看他。
以傳信速度看,晉帝病危之事至少發生在十日前。
“備馬。”他當機立斷對從均道,“孤立刻回京。”
從均迅速:“屬下去探路。”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
殷臻緩緩回頭,冰涼的唇緊抿:“孤要走。”
宗行雍深深地看向他,半晌,勾唇笑了:“本王沒說不讓你走。”
——自醒來后,他們只說了兩句話。
殷臻不再看他,大步朝前。
他翻身上馬,身后跟了三百死侍和七百精兵,皆出自攝政王麾下。
風雪未止。
殷臻緊握韁繩。
“吁——”
從均勒馬攔在軍隊前,坐下良駒馬蹄在原地焦躁打轉:“殿下,雪太大了,此時離開太危險,需要清路。”
墨發被吹得漫天飛舞,殷臻自馬背俯身,一字一句問:“要多久?”
“至少兩個時辰。”
大雪白茫茫一片,落地如席。
兩個時辰。
殷臻驟然翻身下馬。
“兩個時辰后出發。”他扔下一句話,接著轉身往后。
從均見他奔跑起來,怔在馬背上。
——自五年前太子居東宮,行走坐臥便自覺有儲君儀態,喜形不露于色。而此刻,他在皚皚白雪中奔跑,氅衣旋開,像一只鳥,狠狠撞入了宗行雍懷中。
“孤還有兩個時辰。”
宗行雍仿佛早有預料,張開臂膀一把將人接住。滾燙溫度自手心傳來,攝政王難得怔忪,聽見殷臻在他耳邊喘息,呼吸急促:
“你想不想確認,兩年前重傷后那一夜,是夢還是……”
殷臻揚起頭,眉心痣艷麗。
“真實發生過。”
宗行雍呼吸一窒。
第34章 34
◎他心尖上美人有一張大殺四方的臉◎
天旋地轉。
宗行雍二話不說把人攔腰往帳中抱。
邁入帳中時殷臻一頓。
目光長久停在角落。
箱蓋掀開, 整整齊齊兩套婚服重疊其間,金色小珠串懸掛領口,繁復華麗。跟著主人在關外黃沙中浴血四年, 依然難掩光芒。
宗行雍隨口:“好看?”
殷臻收回視線,輕輕點頭。
他沉默一會兒, 問:“想看孤穿嗎?”
宗行雍喉中涌上難言的渴意。
帳中昏暗, 流淌一地深紅。
過于漂亮的人帶來的視覺沖擊是震撼的。
攝政王從前就知道,他心尖上美人有一張大殺四方的臉。
殷臻赤腳, 身披燙金正紅婚服,寬大袖袍下探出一截纖細手腕和足踝。烏發如云, 頸項修長, 眼瞳明亮如清水,完完整整倒映出他的影子。
和想象中一樣美艷, 一樣蠱惑人心。
此人從上到下, 從里至外每一寸, 都有他留下的印記。
宗行雍的眼神幾乎是立時變了。
殷臻沒有躲。
【……】
“為什么放孤走?”
“本王攔得住你嗎?”
宗行雍俯下身, 手撫上他臉側。混著濃重欲念的聲音變得沙啞:“不如找人護你走, 免得日夜心驚膽戰。”
殷臻自榻間仰頭, 定定看著他:“孤再問一次。”
“一定要造反?”
宗行雍哼笑一聲。
他有時覺得殷臻天真,這樣的天真放在別人身上他會覺得愚蠢, 在殷臻身上, 他想呵護, 又想摧毀。
帶粗繭的手落在下頷,宗行雍收了力, 殷臻依然吃痛“嘶”了聲。
攝政王頗有些漫不經心:“皇位和你, 都會是本王囊中之物。”
他并非自大, 汝南宗氏獨子有這個手段, 也有這個能力。他從不將虛無縹緲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比起和殷臻合作,發展良性關系,把人和大權牢牢掌握在手中才是他一以貫之的行事風格。
極短暫的沉默。
殷臻烏發散開,伸手一點點合攏領口,斑駁紅痕消失在抬高衣領間,露出明月光暈一般柔和的頸。五官漂亮、明媚、難以抵抗,帶著剛從□□中抽身的糜艷。
他笑了:“此后孤做東宮太子,王爺做攝政王,井水不犯河水。”
被滿足的男人是很難生氣的。
“井水不犯河水?”
攝政王手從他尾椎一路向上,懶洋洋:“太子跟本王睡一覺,就想說這些話?”
殷臻掙脫開他的手,下榻,彎腰去撿散落一地的衣物。
背后視線如影隨形。
即使早有準備殷臻指尖還是顫抖了一下,他眼前發黑,閉了閉眼。
——孤什么都還給他。
有一件算一件,所有孤覺得有虧欠的地方。
殷臻克制著情緒,回過頭。
宗行雍依然沒有動。
碧綠瞳仁深不見底,神色難以捉摸。
二人隔著一室旖旎對視。
帳內氣氛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本王有時覺得你實在膽大。”宗行雍松了松腕關節,姿態像極一只暫時被安撫收攏利爪的虎:
“走之前說這些話,想本王把你留下來?”
殷臻無動于衷:“你留不下孤。”
不止。
一旦回到皇城,宗行雍對他的桎梏將大大降低。攝政王遠離朝堂四年多,東山再起需要時間。極短的時間,也夠殷臻喘息。
他們將成為徹底的敵人。
殷臻袖中五指攥緊:“再見面孤不會手下留情。”
他知道他成功將宗行雍激怒了。
宗行雍眼中有風暴匯聚,沉沉:“殷臻。”
他靠近了一步。
“王爺最好離孤遠一點。”
殷臻手攏袖中,眉眼冷淡至極:“或者王爺想孤動手?”
……
“就這么放人走了?”闕水和宗行雍一道站在寒風中。
他和宗行雍一起長大,深知此人骨子里極強的掌控欲。他會放殷臻走,實在出乎意料。
宗行雍手腕珠串一顆顆朝下撥,他深深凝望馬蹄消失的方向,道:“放走而已。”
他放殷臻走,和他放過殷臻,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闕水頓了頓,道:“倘若他有一天站在金鑾殿上,兵戎相向——”
“本王等著那一日。”宗行雍道,“他從本王身上學到了足夠多的東西,本王期待那一天到來。”
“你會退讓?”這才是闕水真正想問的。
攝政王緩緩搖頭。
氏族和皇權矛盾由來已久,他若是不舉兵,遲早有一天高懸在氏族門第之上那把刀會重重落下。從他的立場,他沒有理由不謀反。
三日前闕水問出這句話宗行雍會給出他確切答復,但他忽然想起山洞中殷臻蜷縮在懷中的模樣,很勇敢,也很招人疼。所以他沒說話。
他了解殷臻,心知他主動是想將一切結束,徹底了結在關外。
也毫不意外從他口中說出的話。
只是……
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
宗行雍回憶起殷臻說這幾個字的神情,依舊無法遏制地暴怒。
他站在一望無際枯野荒原上,忽而冷笑出聲。
——當真是知道怎么激怒他,每一句話都能精準踩中他死穴。
宗行雍:“籬蟲。”
籬蟲后脊梁骨升起一陣涼意。
“整頓兵馬,收拾完殘局。”宗行雍道,“不日歸京。”
“慶功宴——”他抵了抵犬齒,陰沉道,“既是太子令本王遠走戍邊,理應讓他操辦。”
“本王要一份大禮。”
“讓太子看著辦。”
夜色漆黑,塞外寒風呼嘯過二十七城。
昭示風雨來臨前夕。
二十日后,殷臻風塵仆仆抵達皇宮。
大太監黃茂急急跟在他身后,手里攬了一件冬衣:
“殿下,可要先歇一歇……”
朱紅宮殿層層疊疊,頭頂是四方的天。殷臻腳踩在土地上,沒有絲毫停歇:“沐浴更衣,面圣。”
再出來時桓欽候在殿外,表情顯而易見的憂慮:“殿下。”
殷臻一邊朝外走一邊問:“情況如何?”
三月未見,桓欽目光近乎貪婪地落在他身上。
久未得到回應殷臻腳步微頓,側頭看向他。
他和從前似乎有了微妙的差別,眉眼間風情更勝以往,一顰一笑叫人心底直發顫。桓欽艱難地避開眼:“圣上鴻福齊天。”
“孤要聽實話。”殷臻道。
桓欽低低:“半年。”
“比孤想象中長。”殷臻淡淡,“兩個月夠了。”
“殿下想要的,臣都會做到。”桓欽笑了笑,將一方疊成四方的錦帕遞給他,“舟車勞頓,臣等殿下面圣完,為殿下接風洗塵。”
殷臻“嗯”了聲。
他慣來如此,桓欽并不在意地收回手帕,目送他身影朝前。
華服的青年抬腳跨過太極殿層層玉階,門口太監一甩拂塵:“太子求見——”
頃刻間尖銳聲音傳向四面八方:“太子面圣——”
殿內死氣沉沉。
門窗緊閉,空氣不流通,視線昏暗,模糊而細長的燈燭影子投射在地面。
晉帝今年五十有八,多年酒色掏空了底子。他臨近老年,篤信術士,想求長生,三個月前已經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一切朝事交給輔臣張隆。
各種熏香刺鼻,依然掩不住將死之人身上散發出的氣息。
殷臻跪地俯身,下拜。
候在一側的宮女掀開了床帳。
蒼老聲線響起:“回來了?”
殷臻:“回來了。”
長久的沉寂。
殷臻端端正正跪坐,目之所及是冰涼堅硬地面。
他膝蓋隱痛,卻一動不動。
“你所有兄弟……咳咳咳……咳咳……來得都挺快。”殷成淵一邊咳嗽一邊撐著身邊宮女的手站起來,他就穿了一件單衣,久病后過瘦,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瘦得空蕩嚇人。
殷臻:“臣知錯。”
“臣?”
殷成淵在宮女攙扶下朝下走,隱約冷笑道:“出去一趟,連父皇都不喊了?”
殷臻:“父皇。”
“上前來,朕看看你。”
殷臻上前一步。
殷成淵微瞇著眼,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他。
要不是五年前他受簇擁登上儲君之位,殷成淵甚至不記得自己還有這么一個兒子。
他所有的孩子野心昭昭,表面至少還和他保持客套。殷臻這人不同,他毫無柔軟之意,往前爬的每一步絕不依賴單薄的親緣關系。
若在年輕時,殷成淵會慶幸自己后繼有人,到現在,他滿心只剩忌憚和懷疑。
殷成淵眼中晦澀難明:“朕讓你——上前來。”
殷臻看見他枯瘦如樹枝的手指,沉默一瞬,往前走。
“啪!”
響亮的巴掌聲。
殿內宮女太監噤若寒蟬。
那一巴掌力氣很大,殷臻被扇得偏過頭去,臉上浮現清晰的五指掌印。他微微抵了抵下牙,血腥味迅速在嘴里彌漫。
殷成淵用了全力,站立不穩,不斷喘著粗氣。
殷臻半抬起頭看他。
“這一掌懲戒你未及時回城。”殷成淵心中舒坦了些,厭惡擺手,“滾吧。”
殷臻退至殿外。
他心無波瀾。
殿外正好站著人。
“好七弟。”殷程幸災樂禍地看著他臉,“這是怎么了?”
殷臻頷首,情緒淡淡:“五哥。”
“誒,打住。”殷程道,“你是太子,我可受不起這一聲五哥。”
殷臻:“哦。”他繞過殷程走。
殷程沒打算這么輕易放過他,亦步亦趨跟著:“哎呀,也難免父皇生氣,他膝下皇子有一個算一個,都跪在榻邊誠心誠意侍疾。一個個跪得比烏龜王八蛋還齊整。要我說,七弟就算是有什么要緊事,譬如跟攝政王請罪什么的,也不著急這一時半刻——”
跟攝政王……
跟攝政王請罪。
殷臻額頭青筋一抽。
見他有反應殷程以為是戳中痛點,畢竟攝政王和他這七弟不合的傳聞四年前就沸沸揚揚,最近一封關外捷報傳至皇宮在三日前,對方班師回朝在即,怎么都是一場熱鬧可瞧。
五殿下少時真是被汝南宗氏獨子打手心罰抄慣了,任何敢在宗行雍面前放肆的人他都心生敬佩。尤其是殷臻五年前敢孤身下豸獄,逼宗行雍遠走戍邊。
還他娘的成功了。
殷程把驚掉的下巴托回去,看殷臻的眼神充滿說不清道不明的同情:“七弟。”
“你我兄弟一場,哥哥會為你收尸的。”
他除了蠢沒有別的缺點,是所有皇子中殷臻還算喜歡的一個。殷臻客氣道:“多謝。”
“不謝。”殷程大咧咧沖他擺手,目光憂愁地投向殿內,咕噥道,“誰樂意伺候那個老東西,老子回去摸舞姬屁股不比摸他那一身松弛老人皮來得——”
“五殿下。”
掌事太監笑瞇瞇地站在殿前:“進來侍疾吧。”
殷程被嚇得一激靈,灰溜溜進去了。
金磚反射出的冰涼映在殷臻眼底,他微不可聞笑了下。
遠處夕陽殘紅,將整座皇宮籠罩在密不透風的血色中。
“哎呦殿下,臉上怎么搞成這樣。”大太監黃茂一見到他的臉就尖叫起來,心疼得碰也不敢碰,急急忙指揮滿宮殿人忙活起來拿冰塊擺晚膳。
殷臻用綢帕裹了冰塊在臉上敷,他敷得不怎么上心,黃茂要不是顧及著主仆之別都要上手來搶,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奴才真是對不起桓太醫的殷殷囑托……”
又開始了。
殷臻木著張臉:“停。”他一張嘴唇角傷口撕裂,眉心一抽。
冰塊化后順著他腕骨往下,血管都仿佛凍住。
殷臻:“晚膳不必擺了,孤吃不下。”
他用一方帕子去擦水跡,眼睫低垂,困乏的模樣。
一邊候著的宮女想說什么,黃茂看她一眼,對方立刻噤了聲。
黃茂憂心忡忡:“殿下明早用些什么,好叫御膳房早準備。”
“一切從簡。”殷臻目光轉向一邊宮女,“有話要跟孤說?”
宮女柳枝跪下來:
“小殿下聽說您今日回來,從一早就盼著用晚膳呢。殿下不如還是……見見?”
殷臻一頓:“還未睡?”
他披了件外衣,里衣雪白。聲音如珠玉相擊,泠泠落下。
柳枝仍不敢抬頭,眼神嚴謹地停留在腳尖半寸地:“回殿下話,還未睡。”
殷臻揉了揉眉心。
“孤去看看。”
頓了半秒,又想起什么
“抱過來。”
黃茂表情明顯一亮,翹著個蘭花指:“小廚房今日做了糖蒸酥酪,甜口,殿下跟小殿下一道嘗嘗,胃里舒服些。”
殷臻眉尾微微動了動。
宮里人各個是察言觀色的人精,黃茂沖宮女一揮手,殷臻還沒反應過來,有什么已經一溜煙從殿外跑進來,頃刻順著他小腿爬上了膝蓋。
大腿一沉。
“殷臻殷臻,我想死你了!”
殷臻身體有瞬間的緊繃,他低頭,對上一雙剔透的綠寶石眼睛。
“下去。”殷臻嗓子發緊,干巴巴。
兩條短短手臂攀上他脖頸,臉側濕潤,“吧唧”響亮一聲。
殷臻呆住,遲緩眨眼。
“不下不下。”殷無憂坐在他腿上,小眉頭一皺,用手去摸他臉側,嚴肅道,“這里紅了,殷臻,你答應我不受傷的。”
他剛過四歲生辰,小小一只,巴掌大臉上鑲嵌兩顆圓而明亮的深綠眼珠,認真瞧人時像兩只貓兒眼,睫毛撲閃。
殷臻心里柔軟地塌陷,他伸手碰了碰小家伙臉蛋,不自覺放輕聲音:“很快就消了。”
“很快是多快?”殷無憂認真問。
殷臻語焉不詳道:“三四天。”
殷無憂皺著眉,看起來還是不高興,他伸手去勾殷臻手指,悶悶不樂道:“我給你出氣。”
黃茂聽了這話額頭上冷汗立刻就下來了。
殷臻沒將這句話放在心上。
“我今天要跟你睡。”殷無憂在他懷中撒嬌,小小聲提要求,“要一起。”
殷臻拒絕的話到嘴邊,他又仰起頭,玻璃眼珠帶水光一般懇求:“好不好嘛。”
殷臻兩指并攏抵開他額頭:“離遠點。”
燈芯被挑得很暗,斜影晃悠。
殷臻能感受到殷無憂很困了,還是強撐著眼皮想跟他說話。他今日很黏人,始終握著他一截食指。
“你去哪兒了?”委委屈屈又粘粘乎乎。
他不會知道皇宮外有什么,也無法理解關外二十七城。
殷臻:“很遠的地方。”
殷無憂在他身上嗅嗅嗅,半天才安下心。把毛茸茸的腦袋枕在他心窩,然后學著小時候宮女哄他睡覺那樣拍殷臻肩,他手掌很小,不到殷臻一半,落下的力道不夠,不知道在哄殷臻睡覺還是在哄自己。
殷臻目光落到他另一只手掌心。
——掛著宗家祖傳的一百零八珠。
殿內溫暖如春。
殷臻以為他睡著,輕手輕腳想下榻,去看兩眼沒看完的奏章。他剛碰到對方,忽地聽見一句夢話,停下了所有動作。
“等了好久殷臻,殷臻,我等了好久,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殷臻半天沒動,最后還是躺回去,親了親他柔軟的面頰。
回宮有非常多堆積的事,從下早朝到深夜,殷臻連軸轉了整十天才將事情理順。
他沒功夫想別的事,直到去了一趟太后宮中,才驀然意識到將近年關。
“太后年紀大了,只想膝下兒孫環繞,殿下多讓小殿下來玩玩,哄得她老人家開心,比什么都強。”
殷臻:“褚公公心意,孤心領了。”
褚平笑笑:“太后高興,咱家心里也跟著高興。”
“殿下宮中無人,娘娘憂心那些下人們粗手粗腳傷了小殿下。太子妃之位空懸已久。怕是要商議此事。”
殷臻一默:“孤知道了。”
褚平又道:“殿下若有中意的女子,在太后她老人家面前提一嘴,不管什么身份出身。娘娘出面,還是管用的。”
他在太后做皇子妃時就跟在身邊,一言頂千句。
這話中暗示意味明顯,殷臻正待說話,褚平像是知道他要說什么,遙遙望向皇宮巍峨金頂:“咱家知道太子重情,守三年喪期。只不過新人舊人來來往往,總有看得上眼的,若再推辭,便是不識好歹了。”
“言盡于此,殿下,請吧。”
進門前殷臻微嘆了口氣。
他知道對方為什么對他格外關照。
因為殷無憂。
殿內炭火燒得旺盛。
宗太后倚靠迎枕上,一左一右各有宮女給她揉腿。她年逾五十,但保養得宜,看著十分年輕——汝南宗氏家主宗紳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攝政王的親姑姑,一生含著金湯匙出身,出嫁前是整個京城最受寵的女兒,出嫁后是世間最尊貴的女人。
殷無憂的眼珠顏色正常人看不出來,但她從小跟宗紳一起長大,宗行雍又在她宮中待過一年,總有一日會發現。
殷臻開始頭痛。
“太子似乎更拘謹了些,怎么?幾月未見哀家老了?變得可怕了?”宗令儀拿著玉制的小滾輪在眼尾細細地滾,幽幽感慨,“哀家今年都五十了。”
這時候她不需要人接話,殷臻接過宮女手中茶盞,垂眼盯著上邊漂浮的茶葉。
宗令儀換了只手拿玉滾,長嘆一口氣:“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攝政王給哀家弄出個侄孫。”
茶盞一晃。
牢騷發完宗太后這才想起他,和顏悅色地:“太子今年二十四了,身邊理應有個人照顧。可有看中哪家的女兒,要是沒有明年開春哀家替你辦一場賞花宴,跟行雍那臭小子一塊把終身大事解決了,也好了卻哀家一件心事。”
宗行雍。
僅僅從他人口中聽到宗行雍的名字,殷臻心中就感到不自在,舉止失常。他飛快地抿了下唇,在心里告誡自己別想。
宮中清寂,宗令儀也不是非要他回應,就是想找個人說話。她想起什么,看起來比殷臻更頭痛,支著額頭自言自語:“哀家想起來了,要給臭小子找滿朝上下最好看的——他喜歡男人。那不成,你倆不能混在一起選妃。最好看的,讓哀家想想……”
她忽然一頓。
最好看的——一聽就是攝政王用來敷衍的托辭。
殷臻心知肚明。
他剛喝一口茶,在漫長且詭異的停頓中不明所以抬頭。
極好顏色的一張臉。
要說全天下最好看的,眼前倒是有一個。
那個念頭只在心中一晃而過,很快,宗令儀放下玉滾,直視他:“哀家有件事一直忘了問。”
殷臻指尖緩慢在杯沿上叩擊,他平靜下來:“太后不妨直說。”
“昨日出了太陽,殷無憂來哀家宮中用午膳。他的眼睛——”
宗令儀不錯過殷臻臉上任何表情,緩緩道:“顏色似乎有些不同。”
殷臻沒說話。
他一直在想這件事到底該不該讓宗令儀知道,一旦讓對方知道,他將會有更大的奪嫡籌碼。
但……
殷臻淡淡:“太后應該是看錯了。”
殷無憂還太小,瞳仁顏色又偏黑。太陽一晃,加之人上了年紀,宗令儀的確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老花眼。她手中玉滾有一下沒一下在桌沿滑,心中好笑自己為什么會生出這種荒謬的猜測。
“行雍半月后就將回京,哀家聽說你和他多有矛盾,正好接風宴你來辦,緩和關系。”宗令儀帶了細長指甲套的手指刮過桌面,她微微停頓,神色柔和了幾分,“正好外邦小國進供一株血珊瑚,是他喜歡的品類,算是慶賀他凱旋。”
因為這件血珊瑚,后三日所有大臣都發現太子頻頻走神。
“殿下,這是南邊那條河渠的修建圖紙,冬日枯水期正好測量,明年開春便能派人去……”
“今年戶部擬用的官員名字和身份背景,請殿下過目。”
“殿下。”
“殿下——”
“……”
說完沒一個人走,待在原地你撞我胳膊我捅你腰,眼神示意。
終于有人忍不住;“……殿下,攝政王將歸朝,您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殷臻一個字沒聽進去,他一只手搭在桌沿,聽見最后一句終于回神:“什么時候?”
站了一排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沒琢磨出這句。
最后開口的人終于想起來,偷偷瞧他臉色:“怕是不到七日。”
“砰!”
殷臻手中玉佩一下磕在桌沿。
他心煩意亂道:“讓孤一個人呆一會兒。”
出了東宮大臣齊齊松一口氣,揩著袖子上冷汗:
“完了。”
五年前被攝政王支配的可怕猶在眼前,他們紛紛打了個哆嗦,又想到自己作為太子的人免不了被擠兌,都如喪考妣。
領頭的悲觀道:“明日我們一道去投了河,省得擔驚受怕。”
“我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別說投河,投井都得自個兒爬上來。”
一片愁云慘淡。
“……”
大伙唉聲嘆氣,相互鼓勵,邁著沉重步伐從東宮走了出去。
殷臻頭隱隱作痛。
他自覺和宗行雍將一切說得很清楚,但對方是宗行雍。
要指望他按照常理辦事根本不可能。
——他還敢向孤要一份大禮。
殷臻冷著臉想。
“殿下,湯池放了水。”黃茂進來時他還坐在原處一動未動,案幾上奏折批了一半。
他勸道:“沒看完的且先放一放。”
殷臻站起身,頭腦有片刻眩暈。
整個人浸入熱湯中,他緊繃的神經才松懈下來。
水波晃蕩,熱氣蒸騰。
殷臻昏昏欲睡。
直到某種陌生而熟悉的氣息將他包裹,他猛然驚醒抬頭——
“這么困?”攝政王戲謔的聲音響起,“本王把你一路從湯池抱過來,完全沒反應。”
“你不是——”
宗行雍湊近了點,聞他發間幽香,心不在焉:“剛到,太子是第一個見到本王的人。”
殷臻對自己降低的警惕心感到懊惱,他揉了揉太陽穴,啞聲:“你怎么進來的?”
攝政王理直氣壯:“翻墻。”
又提建議道:“東宮院墻太低了,容易進賊。”
殷臻:“……”
他咬著牙:“宗行雍。”
幾天沒被連名帶姓叫了,宗行雍倍感親切,再湊近,陰影將殷臻完全籠罩:“太子說,本王聽著呢。”
殷臻很白,此刻仰了頭看他。敞開衣領間鎖骨若影若現,晃得攝政王心猿意馬,他微微低下身,想伸手碰一碰,又擔心身上寒氣重,收回手。
目光倏忽一凝。
殷臻臉側有一點模糊的暗紅色,突兀又扎眼。
宗行雍一切動作頓停,直直盯著那道將要消散的掌印,陰鷙:“誰干的?”
他抬手欲觸碰殷臻臉,被躲開。
殷臻偏頭得很及時,但宗行雍指腹依然劃過他顴骨靠下的地方。十天過去其實痛意不明顯,但他依然瑟縮了一下,烏黑瞳仁有些驚嚇地睜大了。
攝政王一口銀牙險些咬碎。
“別躲。”
“本王問……”宗行雍再度伸手,掌心徹底覆蓋住他左臉,動作是和口吻截然不同的輕柔,輕柔到毛骨悚然,“誰干的?”
殷臻不覺得有什么,一言揭過:“沒什么。”
他不明白宗行雍為什么對這種小傷在意,回得冷淡。
“殷照離。”宗行雍胸腔積壓著股惡氣,連名帶姓叫。
“孤跟王爺沒什么關系了。”殷臻后退,和他隔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線。他垂著頸項,眉眼顯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宗行雍直勾勾盯著他,在燈火一線中臉色沉下去,再沉下去。
半晌,他情緒莫名地問:
“你想要皇位?”
【作者有話說】
短文,正文想寫的都差不多了,還差幾章收尾。這一周太忙了太忙了,明天恢復更新,實在抱歉
第35章 35
◎本王大概是愛你◎
“想要皇位?”
殷臻頓了一下。
東宮種了許多寒梅, 寢殿窗外便有一株,枝頭紅云如血,在冰天雪地中盛放。綽約樹影細枝丫投射在薄薄一層窗紙上, 兩三筆勾出攝政王俊美五官。
他在生氣。
可孤并沒有做什么。
殷臻不理解地揚起頭,在“為什么生氣”和“孤要皇位”中猶豫了一下。
后者不是什么很要緊的事, 他很早以前告訴過宗行雍。
殷臻袖中雙手指尖觸碰, 又很快分開,他看向宗行雍, 直截了當:“為什么生氣?”
“你問本王為什么生氣?”
宗行雍欺近,寒風夾雜鹽堿的氣息將殷臻密不透風包圍, 沖散了殿內銀霜碳燒出的熱度, 掠奪他一呼一吸。
“本王真是想不明白,太子怎么能把自己照顧成這樣。”
他靠近了說話, 一字一句壓著怒意。
殷臻有短暫的一刻從犄角旮旯翻出宗行雍對他的唯一要求, 從始至終沒有變過。
攝政王希望他“不少一根汗毛”。
“孤沒辦法不受任何傷。”殷臻不習慣地解釋, “……很難。”
殷成淵越不喜歡他, 張隆對他的警惕就越小, 可供動作的余地將更大。稱不上不擇手段, 是用最簡單的代價換最值得的結果——一直以來,他都是這么做的。
一時半刻沒辦法糾正人固有的思維邏輯。
開口就算是進步了。
“抱一下, 本王就不生氣。”宗行雍深深看著他, 張開雙臂, 開口沙啞,“本王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
他歸京心切, 把兵馬甩在身后, 體驗了一把對方當初橫跨二十七城池到邊關的距離極限。到東宮見到人一口氣松了一半, 現在徹底松了下去。
他臉上倦意掩不住, 披一身深重夜色,風塵仆仆。
殷臻心里顫了一下。
宗行雍看著他,雙臂一直伸開,是個等不到回應會一直保持的姿態。殷臻手指發麻,想動又強行壓制回去,他迅速地抿了下唇,聽見什么潰塌的聲音。
——孤根本做不到拒絕。
殷臻很輕地想。
孤不知道拿這個人怎么辦,他看著宗行雍那雙深碧的眼睛,再一次有強烈的失控感。
“本王很累了。”宗行雍倏忽道,“像太子兩年前從皇宮走水路陸路狂奔至邊關那十二日一樣,本王花了十天。”
殷臻渾身一震,一剎那他像是失去所有保護殼,無措地定在原地。
宗行雍不給他緩沖的時間:“本王想通一些事。”
他一路朝南,在馬背上反復記起零散而混亂的片段:滂水之戰后高燒不退的深夜,有人來確認他是不是真如密報所說將死。傷口過大,血水一盆盆往外端,伏在他榻邊的人手在發抖。他其實無法清楚那時殷臻對他抱著什么樣的復雜感情,畢竟他在深宮養了太久,很有趣,也很不同。
洞穴中他將干燥大氅裹了人往外走,在雪地延伸出的一條血跡中往回,心中只剩下撼動。殷臻走了太久太久來到他面前,太久了,久到四肢凍傷,失去知覺。
懷中人很輕,卻又很重,壓在心口時超過一切。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攝政王一生與陰謀陽謀打交道,而對方坦誠至此。
從不掩飾,
毫不矯揉。喜歡了就是喜歡了,不會但肯學。從不說出口,只做。
本王得到一樣很珍貴的東西,宗行雍依稀想。
攝政王一向聰明,無師自通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回應,反推出或許他應該給予的。
他一路心中積壓了很多情緒,幾欲要爆發出來,落到空曠殿中、殷臻耳畔卻變成一句話,塵埃落定般落下:
“殷臻。”
他道——
“本王大概是愛你。”
月光澄明如流水,一如當年關外圓月如餅。
殷臻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跪坐在榻上,看向宗行雍的眼睛,那里藏著他從弱冠之年至今年華,快得像南柯一夢。他腦中一片空白,相關字眼此前或許聽過,或許沒有。但帶給他的感覺遠勝以往任何一次。
他聽見心跳沖破胸腔的尖嘯,刺耳得讓靈魂不穩。異樣感受從四肢百骸游走,血液躁動地奔流。
“還有另一件事。”宗行雍道,“本王承認,和你相比,皇位不重要。”
不重要。
殷臻頓住。
“現在可以抱了么?”宗行雍再次伸開手,耐心等待,“殷臻。”
很久,也不太久。
攝政王一向秉承“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的原則,但他這次沒動,依然在緩慢流逝的分秒中等待。
殷臻終于動了。
他伸手,抱住了宗行雍。
……
數日后,攝政王回京消息傳遍朝野上下,他入宮給太后請安。
彼時宗令儀對將要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依然對著黃花鏡細數自己眼角多出的皺紋。
宗行雍來時她屏退了所有下人,準備好好勸對方選妃。
幾日間頻頻有人來,殿里多了些活人氣。
宗令儀詫異:“回來得竟這樣早。”
“回來見人。”宗行雍道。
他環視一圈,殿中多了許多稚齡幼子的物件,零零散散這里一件那里一件。
宗令儀倒還不至于認為他要見自己,生了興致:“見什么人?”
“當朝太子。”
宗行雍:“本王有個四歲的兒子。”
有個……
兒兒兒兒子。
宗令儀瞠目結舌:“……你說什么?”她大腦簡直打結。
“本王說,東宮小皇孫,姑母見過的,是本王的兒子。”宗行雍道。
“你是不是……”宗令儀勉強把“腦子壞了”四個字吞進去,“那是殷臻——”
等等。
如果是他的兒子,那雙色澤熟悉的眼睛,肖似的性格……一切解釋得通了。
太后臉部表情驟然空白,唇角抽搐。
她年紀大了,瞪著眼艱難消化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確定?”
宗行雍淡然:“本王有什么不確定。”
宗令儀深吸了一口氣。
她不傻,很快想到接踵而來的許多問題。
“姑母只問,你想好了?”
宗行雍:“本王知道什么重要。”
爭不爭奪皇位,那不是根本的問題。
不管龍椅上坐著誰,對氏族的忌憚都會存在。他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保宗氏族群百年無憂。即使殷臻登上皇位,對他來說也沒有任何區別。
他不愿意殷臻繼位,是因為皇位必然伴隨陰謀詭計和諸多傷害,需憂心天下社稷,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壓力。
推上金鑾殿的若只是傀儡,不需他分出一絲一毫心思。
但顯然,殷臻有想做的事。
他也并不想被牢牢護在羽翼下。
皇位罷了。
宗行雍閉了閉眼。
本王希望他一切目的達到。
退一萬步想,不管他坐云端或是埋地下,本王都能護他安穩。
“姑母。”宗行雍笑了笑,“本王在得知他是太子那一刻,就有奇怪的預感。”
宗令儀眼眶一熱,有淚水要從里面滾落出來。
宗行雍叫了她“姑母”。
他很少叫自己姑母了,身份之別,他該稱呼自己“太后”。多年來都是如此,不曾改變。她看著他長大,背負汝南宗氏一族期望走到如今,這條通往權勢的路他走了很久,走得無比艱難,不是一蹴而就。他如今掌攝政大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了肆意妄為的資本,卻始終孑然一身。
宗紳想他有王妃,不是害怕宗家從此絕后,畢竟要不是宗行雍娘一意孤行造出生子藥,宗家早在三十年前就該絕后。宗氏家主從喪妻那一日開始腐朽,他唯一的愿望只是想要有人陪獨子說話,他深知那種望不到盡頭的孤獨會將人逼瘋。
他不想宗行雍步他后塵。
“本王一直在退,只等一日退無可退。”宗行雍道,“權勢對本王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本身。”
——清晨身邊有人的感受很奇妙,本王希望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殺戮和鮮血不能平息本王經年來腦海中緊繃的弦,但名為“殷臻”的那個人能做到。
本王僅僅是看到他,就覺得安定。
宗令儀何曾聽過他說這樣的話。
但她有不得不提醒的事,她換了個姿勢,斟酌道:“自古以來……皇位更迭,龍椅上的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舉刀向忌憚者,何況你手握兵權,又功高震主。”
“假使他登上皇位后第一把刀落在宗氏,“宗行雍負手,傲然矗立道,“本王從未輸過。”
“本王等著那一天,順理成章將他從皇位上拉下來。”
宗令儀:“你想姑母做什么?”
“出宮。”
“皇城將亂。”宗行雍道,“百密必有一疏。”
宗令儀頃刻間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讓她帶殷無憂出宮,解后顧之憂。
當初在她膝頭玩耍的少年,已經不需要任何蔭蔽。
宗令儀活了這么多年,早看清了許多事。宗行雍當然不是簡單來找她坦白,是要借她的口告訴宗紳。
兄長唯一的子嗣,宗令儀心想,他從前想要皇位,如今想要皇帝,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有什么不答應的。
宗令儀知道還有其他事。
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進宮時有人向她承諾過,卻毀約了。
而宗令儀想起東宮那人,只是說:“行雍。”
“你眼光很好。”
“本王眼光一向好。”這是宗行雍離開前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
日頭西斜,宗令儀眼瞧著暮色爬進來,一絲絲占據偌大冷清宮殿。
她眼里布滿血絲,早已不是年輕時風華萬千模樣,她看夠了殘景,終于起身。雍容宮裝和象征太后身份的步搖華麗、貴重、上天下地僅此一份,彰顯曾經也有人那樣珍視過她。
“褚平啊。”宗令儀扶著鬢角,道,“我是不是長了許多白發。”
褚平替她扯掉一根銀絲,道:“太后在咱家心中,一如當年。”
宗令儀走神了片刻,像是下定某種決心:“拿紙筆來。”
“哀家要寫一封家書。”她道。
與此同時,國相府。
“本官擔心什么,只等做收漁翁之利。”張隆看向手中宣紙,收筆。
上面只有碩大一個字——等。
一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
朝中風平浪靜。
攝政王一封奏折告了假,皇帝依然半死不活,一切平靜得詭異。
不像宗行雍行事作風。
皇城中有什么一觸即發。
殷臻下了朝,回到東宮,他醒得過早,現下不太清醒,在銅盆中凈了手。
黃茂輕手輕腳進來,問:“殿下,桓太醫來了。來給殿下診脈。”
殷臻:“進。”
一切與往日沒什么不同,桓欽將手指從他脈搏上放下來,眉頭舒展:“殿下身體大好,應是涼州城有奇遇。”
殷臻不置可否,他將寬袖放下去。桓欽不經意一瞥,深紅吮-吸痕跡猝不及防落入眼中,他霎時頓住,嗓子隱隱發緊。
殷臻:“可還有事?”
桓欽澀然道:“太醫院越發忙碌,臣來請安的次數怕是要少。”
殷臻微頓,說:“好。”
桓欽心中發苦,有種不見黃河心不死的決然,他問:“同一個人?”
殷臻想了想,眉梢晃過笑意,他答:“嗯。”
明晃晃日光棲息在他眉心美人痣上,桓欽很少見他情緒如此在路的時候。他和以往很不同,身上堅冰在無形中一點點消散。
那種不同是他所不能給予的。
桓欽低低:“臣知道了。”
半夜,殷臻桌上燈燭一晃。
他揉了揉太陽穴,半點看不進去字了。
“見了那個太醫?”攝政王對翻墻跨窗這事兒駕輕就熟,落地矯健。他鼻子靈得跟什么一樣,當即皺眉。
殿中藥味兒濃得讓他覺得對方是故意。
攝政王小心眼地揣度。
常年久居高位,即使有意識收斂,殷臻依然感受到他身上由內自外散發的壓迫感。
有點奇怪的冷,不知是什么地方一直往外“嗖嗖”冒冷氣。氣氛緊張的時候殷臻注意力越發不集中,他腦子里想到底是什么地方的窗子沒合攏,還是宗行雍身上太涼,影響他對溫度的感知。
晨時宮女鋪了榻,太整齊,以至于被褥離得遠。他在宗行雍眼皮子底下往后磨蹭一截,又警醒地觀察宗行雍臉色。
宗行雍往他身后掃了眼,笑了一聲,卻沒什么笑意。
“想跑?”
殷臻手縮回去,放棄。
審時度勢太子還是會的,尤其是靠近榻邊的時候。他搜尋一圈,想找個什么搭在腿上——
漆黑眼珠直勾勾盯著宗行雍。
一秒,兩秒。
宗行雍醞釀一半的怒火莫名其妙消失了,他真是沒辦法對這人生氣,沒好氣問:“干什么?”
下一秒他衣擺被往下一扯。
攝政王低頭。
殷臻默默拉過了他衣擺,端端正正蓋在腿上。
再仰頭時一副很真誠的“孤不知道”、“你說,孤聽著”的模樣。
他犯了什么錯,迂回曲折表示“孤知道錯了下次還敢”的時候就這么個反應,企圖蒙混過關。
宗行雍:“……”無奈中又透出好笑。
宗行雍換了遲早要面對的話題:“你要把本王置于何位。”
漫長的思考。
殷臻眉心舒展,終于找到解決辦法。他簡潔有力,顯然預謀已久,只等宗行雍問。
“你做——皇后。”
你做……
你做皇后。
“……”
空氣至少安靜了十個數。
宗行雍涼涼道:“太子說什么?”
殷臻:“二選一。”他伸手,去碰宗行雍喉結,最開始只是單純的觸碰,后來虛虛握住了,像是拿捏住猛獸的命脈,力道卻輕得像某種暗示和挑逗:
“東宮和……未來的太極殿……”
他做出退讓:“孤準你隨意進出。”
攝政王沒有第一時間拒絕。
事實上被碰到喉結瞬間,他看殷臻的眼神已然變了。
“還有呢?”宗行雍懶洋洋問。
凸起喉結在掌心震動,殷臻手心發癢,微微蜷縮。他想了一會兒,伸手,虛虛抱了宗行雍一下。
他不說話,意思很明顯。
“不太過分的都能答應?”
宗行雍似乎在思考,又像是考慮真假。隔了半晌沒忍住握住殷臻的手,低笑:“這么大犧牲?”
他很隨意地:“本王答應了。”
殷臻沉默,然后道:“孤明白一個道理。”
“天上不會掉餡餅,孤需要付出什么?”
宗行雍笑了,用堪稱溫和的語氣道:
“太子要明白一件事,本王從出生起就生活在血腥和廝殺中,對征服和掌控有極強的渴求欲。皇位之所以吸引本王,在于它與生俱來的動蕩、挑戰和不確定性。”
“戰爭和權力。”
“這些年本王勉強找到了平衡。”
“一旦平衡被打破。”他道,“太子能想出什么辦法,阻止本王?”
說了太長一串,殷臻一時沒聽明白。事實上,太子的理解力還是優越的,可能從某種程度上,他只是不相信宗行雍說這么長一段,就是為了——
耍流氓。
殷臻眼皮瘋狂跳動起來。
攝政王幽幽:“一句話。”
“沒事多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