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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25【入v三合一】

    ◎你要將自己賠給本王?◎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殷臻頭也不回往外,眼看一只腳要邁出門——

    倒吊下來的黑山“砰”關了門,落鎖。

    一氣呵成。

    殷臻:“……”一寸一寸扭過頭。

    前門緊閉, 后頭攝政王將大半重量撐在浴桶邊,似笑非笑注視他。

    “過來!弊谛杏旱, “本王又不會吃了你!

    殷臻站在門邊直線距離最遠的地方, 對窗格進行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審視。

    在他觀察和計量逃跑路線的期間,宗行雍先褪下左手珠串, 再褪下右手大拇指扳指,緊接著掀起眼皮, 瞧他一眼:“本王倒不介意跟太子玩——你追我逃的游戲!

    殷臻對比了一下敵我力量。

    沉默地放棄。

    但他也不愿意動, 就隔著極其遙遠距離跟宗行雍對視。眼珠漆黑,不摻一絲雜質, 清透得一眼能望見底。

    相比四年前他實在是成熟了一點, 那一點體現在方方面面, 不管是身體還是性子, 四年前宗行雍喜愛他, 四年間對人念念不忘, 四年后依然半分不改。

    那些喜歡的特質成倍放大,叫攝政王心肝被撓得發癢, 盯著人的視線也慢慢變了。

    殷臻極快地擰了下眉:“孤不脫。”

    宗行雍袖子挽了一半, 露出勁瘦小臂, 故意曲解:“那本王來脫?”

    殷臻上下,嚴峻地掃視他全身, 企圖蒙混過關:“你脫!

    宗行雍也不駁斥他, 抬腳往他的方向走。

    和四年前還是有不一樣。

    殷臻頭頂一松, 驚愕地仰頭。

    宗行雍走近, 抬手,拆了他玉冠。

    滿頭烏發失去禁錮,流水一般傾瀉,散在背后,冰涼地落下、勾纏在頸部。

    殷臻猝不及防:“你——”他消了音。

    實在有些艷了,宗行雍心猿意馬地伸手去撈發絲,指尖全是薄而清凌的香。他湊過來嗅,直想喟嘆。

    殷臻:“……”他見著表情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唇角眼角一塊兒抽動:“別含!”說完胳膊肘朝宗行雍臉上拐,下手果斷。

    屋里就這么大,打著打著又往榻邊靠。

    宗行雍一邊騰出只手來壓制他一邊亂中插話,有感而發:“難道每次行房的時候太子都要跟本王打一架?”

    行房。

    打一架。

    “……”

    殷臻一口血差點吐出來,動作更激烈,沒動兩下宗行雍一把鉗住他兩只手腕往頭頂抵。手沒用,殷臻抬腳就踹,腳踝被狠狠往前扯。

    “別動!

    距離立刻拉近,宗行雍鼻尖湊過來,吐息一陣比一陣熱。

    又踢,這習慣遲早給他改了。

    攝政王暗自磨牙。

    殷臻色厲內荏:“松開!”

    “挺好!

    “再鬧出點大動靜……”

    宗行雍點點頭,欣然:“把人都引過來看本王跟太子打架。”

    殷臻動作幾乎是瞬間停了,一邊喘息一邊:“宗行雍!”

    “別喘。”

    “連名帶姓叫,有幾次算幾次,本王記下了,”宗行雍順手拉過衣帶往他手腕上纏,湊在他耳邊低語,“都在榻上補回來。”

    殷臻唇緊抿,死死偏過頭。

    嘖。

    “素溪不是告訴過你了?”宗行雍手撫向他側臉,從耳后落到下巴,嘆息道:“本王吃軟不吃硬!

    殷臻咬牙切齒:“……孤自己脫!

    “晚了!弊谛杏菏种竿,手指順著他外衣落到腰側,不緊不慢挑開外層系帶。

    在他碰到殷臻腰的瞬間,身下人身體立刻軟了下去。

    外衫散開在榻上。

    殷臻霎時閉眼,睫毛劇烈顫抖。

    “不干什么,只脫最外面的。”宗行雍手一邊往里伸一邊哄道,“乖乖,別動,嗯?”

    脫了最外面的。

    那只作亂的手完全沒有停止的意思,繼續往下——

    殷臻呼吸驟然急促:“最外面的!”

    宗行雍一邊敷衍一邊安撫:“藥力進不去還得脫一次,再這么打下去本王又硬……好吧好吧本王不看,要是不放心……”

    他放緩口吻:

    “遮住本王眼睛!

    也沒必要真脫光。

    攝政王心想。

    “自己進?”

    他言出必行,替殷臻系上了最后一層褻衣側面的衣結。順手拆了殷臻不安全感的來源——手腕上的腰帶。

    窗外大雪壓斷枯枝,響聲清脆。

    宗行雍說到做到,閉眼。他眼睛形狀狹長,尾部上揚,睜眼時鋒利,閉上時卻透出奇異的和緩。只是大多數人都是隔著層層臺階仰視他,難以見到他此刻模樣。

    殷臻連腳趾都在用力,隱隱抽筋。透了風小腿又開始從骨頭縫里犯冷,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他猶豫了一會兒,四周環顧一圈,又看向黑漆漆藥桶,很快下了決定。人往身邊寢被里縮,縮了腳再縮手,整個人埋進去。宗行雍一動不動任他折騰,藏頭藏尾,最后露出一個腦袋頂,做完拉著被角兩邊一伸手,勉為其難把攝政王一塊兒裹進去。

    悶聲悶氣:“遮住了!

    他自我逃避地安慰自己不暴露在空氣下就沒問題,心理建設做完,在被子里咬牙允許道:“把孤抱進去。”

    脖子被勾住,寬袖下滑,觸碰的地方光滑細膩,觸手生津。

    宗行雍心化成一灘水,他托著人輕輕松松一用力,單膝撐在榻上的姿勢改變,往下走。

    桶中濺起極小水花。

    藥汁黑沉,能將整個下半身沒入。

    腿部刺痛稍緩。

    溫熱暖流覆蓋骨肉,殷臻眉間隱痛漸消。他單手叩住浴桶邊緣,微微下沉。

    “……”

    宗行雍雙手撐在桶邊,有一下沒一下叩擊邊緣,叫:“殷照離……照離。”

    殷臻昏昏沉沉的神經一凜,立刻抬頭。

    “孤沒有破綻!彼氩煌ǖ。

    宗行雍:“化成灰本王都認得出!

    “還有四個月——”宗行雍低低笑道,“你要將自己陪給本王?”

    殷臻心煩意亂:“用別的換!

    “不換!弊谛杏簶O其不悅,“話收回去!

    殷臻沉默一會兒,平靜地看向宗行雍:“四個月后,王爺說不定就改主意了!

    他叫“王爺”,生分而疏離。提醒彼此身份,將距離拉遠。

    “又打賭,這回賭什么?”

    “再一幅背后牡丹?”宗行雍手指劃過他后背,經過的地方泛起無法遏制的生理沖動。殷臻渾身雞皮疙瘩驟起,聽見他說,“不想在本王身上留下點什么?”

    殷臻冷淡:“不!

    宗行雍:“本王看上的人或物,從沒有失過手。要本王強取豪奪?”

    殷臻又沉默,難得耐心地糾正這條錯誤的路:“這種事要門當戶對,兩情相悅。”五年前他稀里糊涂進了大金寺,本來跟宗行雍進同一件屋子的是虞氏女。氏族聯姻,皆大歡喜。他這么想,卻沒能說出口,頓了頓,“孤是意外。”

    意外。

    怪會往人心窩子戳。

    宗行雍臉色發沉:“你讓本王白守邊關四年?”

    汝南宗氏權宦之家,如果不是他,宗行雍確實沒必要跑到涼州這樣貧瘠內亂的地方。

    殷臻垂眼,避開他視線。

    他自知理虧,想了想,又想了想,面露掙扎,眉頭松開。

    攝政王滿心準備他說出點什么。

    殷臻雙臂環住自己,他感到冷,微微打了個寒戰,半抬起頭,靜靜看了宗行雍一會兒,道:“你想做什么,可以。還剩四個月,孤從邊關回去后——”

    “橋歸橋,路歸路,互不相干。”

    想做什么。

    宗行雍眼神驟變,俯下身,咬著牙一字一句:“本王想做什么——”氣極反笑,“本王想做什么用得著等到現在?”

    殷臻動了動嘴,想說“孤一不留神會利用你”、“殺了你”,又覺得宗行雍其實知道,說出來沒意思,興意闌珊地閉了嘴。他口中傷口突然很疼,疼得要命,牙根處泛出一點酸。水溫急速變冷,他眼睜睜看著宗行雍“砰——”一腳踹開門,身影消失在門外。

    他一出去就有人下人送進來另一桶水,目不斜視退出去,捎上門。

    門外“轟隆”一聲巨響!

    殷臻心臟一陣狂跳,撐著藥浴桶邊緣要站起來。

    他剛站到一半身前卷過一陣風,一張棉織物劈頭蓋臉罩過來——

    柔軟布料蹭在臉上,殷臻一愣,還沒回過神,整個人驟然騰空。宗行雍一言不發把他從水中撈出來,大步流星往另一送進來的浴桶走,手臂克制得青筋暴起。

    水淌了一地。

    殷臻被放進另一桶熱水中。

    他后頸墨發被撩起,干燥錦帕吸水,很快不再發冷。宗行雍把他再撈出來,抱什么似的從浴桶挪到榻上。

    殷臻一把拽住他領口往下拖,半天,松開手。

    “關外二十七城,”宗行雍清楚無比告訴他,“太子踏入這里,想離開,”他甚至笑了,“太子盡可一試。”

    人走了。

    殷臻直接推開窗。

    黑山白水蹲在窗外不知干什么,齊齊回頭,眼神都有那么點幽怨。

    殷臻:“二位……”

    白水和藹:“少主出門,揚手劈了十米外一棵古樹!

    黑山斷句:“今日所有人,清理院子!

    三人面面相覷。

    殷臻揉了揉眉心。

    “孤想一個人靜靜。”他道,“你們去清理院子。”

    黑山白水對視一眼,白水嘆氣,只得道:“是。”

    殷臻在窗邊敲了敲,三短一長,一長兩短。

    從均悄無聲息落在隔墻。

    “宗行雍身上的通關令牌。”殷臻勾著令牌遞給他,碰了碰牙齒,口腔內一片清涼,剛受傷時灼熱不再,“邊關二十七城關隘暢通無阻!

    從均接過來:“殿下打算什么時候走?”

    殷臻思索后道:“且等等!

    “秦震的人怎么會來?”他問。

    從均:“殿下在關外耽擱太久,秦大人擔心事情生變。派了人來!

    殷臻眉眼晦暗不定。

    不止。

    “張隆要對宗行雍下手,秦震要跟他聯手?”

    從均:“是!

    “秦大人讓殿下置身事外即可。”

    殷臻閉了閉眼。

    “從均!彼种赣昧,忽然喊。

    從均:“殿下有何事?”

    殷臻搖了搖頭,聲音低下去:“算了!

    “京中如何?”

    從均將令牌收好:“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攝政王顛覆朝堂的速度在加快!

    “所有文臣對天下第一氏族有本能敬畏,目前很難得知歸順者具體名單,但文官之首太傅莊老大人立場不堅,武官——”

    不用從均說殷臻都知道,武將尚強。他將宗行雍驅趕至邊關就明白遲早有這么一天,外患平而內亂起。

    宗行雍在逐步侵蝕和擴大勢力版圖。

    通關令牌已到手,陵渠他要帶回京,不能留在闕水手中入藥。他離京太久,其余皇子必然騷動。殷臻吐出口氣,清楚道:“三日后走!

    “篤篤篤。”

    門被敲響。

    從均一如來時,消失在后院中。

    “殿下。”素溪立在門外,笑問道,“身上可舒服些了?”

    殷臻:“尚可!

    他和宗行雍一樣,顯然是疼暈也絕不開口的人。

    “少主明日卯時要至十里外軍營點兵!

    “他身為三軍主帥,不至難免受詬病。”

    素溪輕嘆口氣:“來往之地一去一回二十里路,沿路刺殺一日比一日多。您動不了,他便不愿動!

    “戰場血腥,死人遍地。待久了身上暴虐之氣收不住。少主這兩日越發陰晴不定,殿下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殷臻:“孤要怎么做!

    素溪看著他:“去軍營!

    “只是去?”殷臻并不能理解其中關系,要說第一條勉強與他有關,第二條——他去了宗行雍就會有所收斂,素溪實在高看他。

    素溪:“去一趟看看吧,關外大漠孤煙,雖不比京中繁華,也有獨特風光!

    “少主在此處待了四年。”她最后道。

    ——四年。

    殷臻收回手:“孤去!

    “作為交換,”他道,“孤要知道陵渠在何處。”

    素溪:“在少主手中!

    殷臻平平抬眼。

    他確實和四年前不同了,素溪心想,少主想要一只呆在府中的雀兒,防不住對方想振翅高飛的心。

    前路還有得走。

    素溪行了告退禮,道:“我雖不知此物在何處,殿下卻可自行去問少主!

    答應是答應了,怎么說服宗行雍是個問題。

    殷臻:“等等!

    他煩惱且毫無頭緒道:“他又……”簡直不好形容,殷臻卡住。

    素溪猛然想起某個深夜手足無措站在門外的青年,那時他和現在一樣,問出同樣的問題。她這回真心實意笑了,“殿下,少主不會真對你生氣的!彼。

    殷臻倏忽頓住。

    他上一次非常清楚地明白自己惹怒宗行雍是在春天,鳥語花香的季節,攝政王府桃花如火如荼開,綻開十里妃紅色。宗行雍白天要去演武場,早出晚歸——汝南宗氏獨子并不如想象中輕松,他必須打敗所有死侍才能脫離生死擂臺,成為活下來那批人中最強。

    他身上血腥味濃郁得像在血水中泡過,不是手骨折就是這這那那兒冒血。

    殷臻嗜潔,無法忍受他沾血。

    攝政王急需一個出口發泄生死一線的沖擊,他掌管偌大王府,不能露出一絲一毫軟弱,好在有殷臻。

    再一次從榻上被踹下來攝政王簡直郁悶,索性坐在地板上,篤定:“你不愛本王了。”

    愛。

    殷臻至今記得第一次從宗行雍口中聽到這個詞時自己產生的強烈情感波動,他跟宗行雍一上一下,攝政王處于絕對低位,拍拍灰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嘀嘀咕咕去沐浴更衣。

    那句話他聽見了,宗行雍說——“本王在外面耀武揚威,回來要看王妃臉色,風水輪流轉風水輪流轉!

    殷臻記得宗行雍暴怒的原因——他直截了當告訴宗行雍:“我不會在這里待很久!

    素溪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

    “少主在院子里砍樹,”素溪側過半邊身子,“殿下去問問他要干什么?”

    殷臻評估了一下素溪的的所有建議和實施成功率,決定采納意見。

    剛跟人吵了一架。

    殷臻站攝政王旁邊,咳嗽一聲。

    風大,他再咳嗽一聲。

    宗行雍早察覺到人到了自己身邊,聽見兩聲咳嗽暗自磨牙。

    殷臻本來沒打算咳第三聲,一開口又不小心咳嗽,這回直接把自己嗆到,彎腰劇烈嗆咳起來:“咳咳咳……咳咳!”

    攝政王冷不。骸罢f個話都能把自己嗆到,太子怎么長到這么大的?”

    殷臻懶得理他陰陽怪氣。

    “本王有時候真想把你砍了,骨頭剁碎了磨成粉吞下去。一整天的到處跑,貓!弊谛杏喝恿烁^。

    殷臻:“……別叫孤貓!

    宗行雍從地上站起來,懶洋洋:“找本王什么事?”

    殷臻:“孤明日跟你去軍營!

    三軍駐扎在十里外,二十七城最外圍,只有最荒涼沒有更荒涼,水和食物來源緊湊,宗行雍漫不經心:“哦?”

    “素溪跟你說了什么?本王的事用不著——”

    殷臻:“孤說,孤明日跟你去軍營!

    宗行雍微瞇眼。

    “本王答應!彼牡羰稚夏拘,似笑非笑,“軍中營帳各自對應,太子要跟本王睡同一營帳,好還是不好——”

    宗行雍一頓。

    殷臻:“好!

    這樣的條件也答應。

    真是……

    膽子大。

    宗行雍渾身躁動血液莫名寧靜下去,他哼笑一聲:“跟本王睡同一張榻?”

    殷臻眉心一蹙,仍然:“好。”

    宗行雍莫名笑了:“本王睡覺脫衣服!

    殷臻莫名其妙:“以前不脫?”

    宗行雍“嘖”了聲。

    話是這么說,攝政王半夜多少有點亢奮,半夜遛到闕大夫屋中,想跟他喝一杯。

    “要去軍營?”闕大夫將草藥穩穩放入秤桿中,皺眉,“別騎馬,羊肉可食。”

    第二日卯時。

    殷臻被裹得動彈不得,臉色隱隱發青:“孤騎不了馬!

    宗行雍正給他往脖子上圍狐裘,聞言挑眉:“想騎馬?”

    “……”

    “大早上別跟本王討價還價,外面全站著本王的兵。”宗行雍道,“坐本王懷里,要么別去!

    孤忍。

    殷臻面頰忍得一抽。

    所有死侍漆黑著裝,袖口青鳥紋路金銀勾錯,無一人抬頭。

    鐵騎一路向北,塞外狂風呼嘯而過。

    越來越蒼涼,大地空曠,向四周無限延伸。

    大半個時辰后,他們一行人來了涼州城十里外的駐軍地!皶x”軍旗在半空獵獵作響。

    殷臻踏足過這里一次,在兩年前,對此地剩余印象來自奏折文書。

    剛一下馬就見遠處點兵臺一面巨大紅白戰鼓,擊鼓者袒胸露乳,肌肉虬結,面對整整齊齊十八陣人頭。

    擂鼓聲震耳欲聾。

    騎兵步兵分列兩旁,排列整肅。遠遠望去黑壓壓一片,冬日卯時金烏未升,遠處地平線卻有一道破開天空的深橙,昏暗和凝固血漿在銳甲上涂抹出暗色。

    宗行雍轉了轉手腕,偏頭對殷臻道:“呆著別動。”

    殷臻當真沒動。

    宗行雍出現時全軍士氣明顯一震。

    所有人目光集興奮、狂熱、景仰于一眼。

    點兵臺上,宗行雍沉聲大笑,手舉鼓槌,振臂擂鼓。

    軍號四面八方傳來,沉悶悠揚,透過風聲傳至四面八方。士兵立誓聲一陣浪潮蓋過一陣。

    ——不管出于什么,宗行雍不能死。

    殷臻靜立原地,烏發被風帶起。

    朝堂上變數最大的棋,邊關最利的刃。

    不該死在爾虞我詐中。

    他必須盡快回京,用最快速度解決國相張隆。

    殷臻站在最邊緣,不少人暗中打量觀察他。

    黑山白水靜立他身側,一左一右成絕對保護姿態。

    有汝南宗氏青鳥圖騰的所有死侍只聽令于一人,平日寸步不離。主將營帳外圍滿一圈,一旦有人靠近寧可錯殺不會放過。宗行雍身為三軍主帥、汝南氏獨子,一米之內蟲蠅濺血,三米內生人斷臂。

    宗行雍積威深重,令行禁止,軍紀嚴明,無人敢對軍首上級有議論之心。但行軍打仗生死難料,總有人遺憾自己沒能娶個婆娘,有個大胖小子,回家老婆孩子熱坑頭。

    談著談著話題繞到宗行雍身上,他們出生入死就算了,汝南宗氏子嗣稀薄,攝政王不成親跑來戰場,一個不慎就是斷子絕孫。這可不行——他們皇帝不急太監急,找到個雌鳥都想往攝政王帳中送。

    殷臻絲毫不知自己的出現給這堆深覺攝政王清心寡欲的將士帶來多大沖擊,他看起來和整個軍隊格格不入,面如冷玉,眉心美人痣不點而深,舉手投足貴而不驕,一看就是從京中來的氏族子弟——還和攝政王共乘一騎,睡同一營帳。

    主要在后一句。

    北地寒涼,殷臻繞著四周走了一圈,收獲一堆……奇怪中帶著興奮,興奮中帶著蠢蠢欲動的目光。

    礙于黑山白水一直跟著,到底忍住了。

    “何物?”途徑某處時殷臻見到半人高籠子,籠子里裝著數坨蠕動的東西,散發出濃烈腥臊味。

    “西涼人。”白水道,“剛抓了十人,這十人燒殺搶掠至一戶村莊,全村老小二十一人,一個不剩,場面慘烈。”

    白水眼中閃過厭惡:“人彘!

    殷臻佇立良久,走開。

    夜晚時分,他進了宗行雍營帳。

    跟想象中不一樣,營帳和所有將領營帳大小規格別無二致,陳設簡陋,一張榻一張案幾,案幾上堆了四分之一人高軍報,歪斜著往下滑。

    一盞油燈、一支狼毫筆。

    外加一壺烈酒。

    “問太子一件事。”

    宗行雍一目十行,在軍報上批“閱”:“兩年前,滂水之戰,本王做過一個夢!

    殷臻:“那一仗有叛黨,至今未找到!

    “快了!弊谛杏骸芭尽焙仙献詈笠环廛妶。

    夢。

    殷臻倚靠在帳邊:“孤困了,要睡!

    宗行雍朝后一躺,后背直接靠上了榻邊。榻上鋪了厚厚一層絨裘,僅放了一層厚被褥。

    “本王不想睡。”

    “不睡干什么?”殷臻反問。

    “賞月。”攝政王眼一抬,一錘定音。

    大半夜,殷臻覺得他腦子有。骸安蛔?”他冷冷。

    簾子剛剛掀一半,稀里嘩啦從后面倒出一串人,你踩我我踩你手忙腳亂。

    殷臻:“……”

    “咳咳咳!”

    “將軍我來送明日軍情折子!”

    “王爺我落了東西正等蚩蛇首領拿,路過,路過哈哈。”

    “張衛你他娘的別擠老子老子要看!”

    “杜松,你看老子哪兒還有一只腳踩你——”

    宗行雍陰惻惻:“要看什么?”

    所有人齊齊一僵,縮著脖子,扭頭裝作什么都沒發生,推推攘攘往各自營帳走,望天望地:“今晚月亮真圓”“是啊正適合賞月”“今天是個好日子”“天氣不錯”……

    最后有人氣吞山河:“王妃——真美啊!”

    殷臻渾身一炸。

    他眼睛睜大,聽到宗行雍一怔,隨即放肆大笑:“賞!”

    這一聲“賞”猶如打開什么開關,耳中立刻竄進來一連串“王妃”,其中某個人雙手攏在嘴邊:“我保證王爺潔身自好,四年來身邊連只蒼蠅都沒有。日日夜夜獨守空房,不怕染病就怕憋出病!

    軍中人口無遮攔慣了,當即有人附和起哄:“我作證!”

    “我作證!”

    “我也作證!”

    宗行雍摸著下巴沉吟,鏗鏘:“通通賞!”

    “……”

    殷臻氣昏了頭,一把拔出右側佩劍,劍身出鞘一半,雪白劍光剎那傾瀉一地。

    “太子又要殺本王?”宗行雍攤手道,“本王什么都沒干,說了四個字而已!

    殷臻冷靜下來,緩緩把劍送回去,劍尖至底,發出“砰”一聲響。

    枯草上覆蓋著雪粒,夜里溫度低,又結成長長冰條。

    出乎意料,昏暗云層間隙中,確有一輪月滿而稍缺的圓月,碩大如黃金餅,空懸天際。遙遙遠望群山隱匿夜色中,連綿不絕山脈連城鑄關,巍峨矗立。

    宗行雍坐在一座小山包上,黑金衣角鋪陳。

    “滂水一戰東起明山關,西至終雪嶺。死傷共一百二十九人,其中七十三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埋骨沼澤深潭下。”

    宗行雍將一壺熱酒傾倒在地:“本王手下軍師將領十一人,有嫌疑者還剩四。”

    “本王一生謹記!

    “三天三夜從中州至邊關,橫跨二十七城。”

    “當真是來看本王死沒死透?”他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幽碧瞳仁直勾勾盯著殷臻,花紋深淺一線,宛如一頭壓抑野獸。

    殷臻避重就輕:“將帥昏迷,二十七城危。邊關頹,國朝毀。”

    宗行雍仿佛要看進他心中,良久,勾起唇:“太子說得是!彼皇謱⒕茐毓雌穑盎厝ニX!

    一路沉默。

    宗行雍的影子在身前一步,不遠不近距離,仿佛上前一步就能踩上去。

    殷臻注意力難得不集中,一邊回憶一邊走。兩年前他在宗行雍昏迷時見過那十一人中大多數,只要再見一面,能一一和身份地位對上臉。

    有三個人,表現略異樣。

    他一心二用得太明顯,踩了宗行雍后腳跟。

    “……”

    攝政王回頭,瞧了他一眼,看表情不像是要說什么好話,殷臻率先道:“張衛,偷走了一封信。”

    “兩年前孤進帳中后見到了兩個人,另一個砸碎了茶碗,可能是意外!

    宗行雍:“兩人?”

    “不對勁的有三人!

    殷臻:“第三人是死侍,出帳極快,難以辨別!

    死侍。

    宗行雍瞳仁一凝。

    隨即不太在意地笑:“太子記性不錯。”

    “但本王有一個問題!

    殷臻:“說!

    “死侍將本王營帳密不透風圍住,太子如何進得,又在里面做了什么?”

    他道,“本王高燒不退,做了場夢!

    殷臻:“孤進去了。”他被問得煩了,毫無感情,“被一把拽上了榻。”

    “……”

    宗行雍一時失語——他還模糊記得自己把人怎么翻來覆去折騰,兩年恨意和情傷加之重傷攪得他理智全無,腕間勒出一道道紅痕。

    他心里暗火隱隱壓不住,手指焦躁地按壓。

    氣氛古怪。

    殷臻睡意全無,繞著軍營外走了半刻鐘。再回去時黑山白水攔在宗行雍軍帳前,前者和煦:“殿下今日有地方住下,請隨屬下來!

    營帳內燈滅,一片漆黑。

    殷臻:“讓開。”

    白水心中一驚,飛快和黑山對視,退開半步:“殿下恕罪!

    殷臻抬袖,拂亮一盞油燈。

    三秒過去,拂亮第二盞。

    帳中亮堂起來。

    宗行雍靠在堆滿軍情的案幾和床榻間,用左腕串珠有一下沒一下敲擊地面,幽碧瞳仁中閃過嗜殺。

    “想殺人!彼p臂自然展開,搭垂榻邊,珠串摘了,腰間環佩全拆,赤條條一人,又重復道:“本王心情不好,想殺人!

    殷臻視線微微停頓。

    “殷臻,”宗行雍壓著額角,聲音忽啞道,“本王頭痛欲裂,要殺人。”

    殷臻安靜看著他。

    這類語氣他很熟悉。

    宗行雍從生死擂臺上下來,心情惡劣到極端會這么喊。

    帳中另一邊掛了一整套黑沉盔甲,上面全是縱橫刀劍劃痕。燈火一輝映,泛出森森血光。虛幻白骨鋪滿宗行雍腳下地面。

    他坐其上,猶如一尊真正從尸山血水中爬出的閻羅。

    殷臻往前一步。

    幾乎是他一動,宗行雍眼神瞬變。猶如餓虎撲狼,猛然將他掀至榻上。掌控十足扣住他脖頸,殷臻被迫仰頭,“唔”了聲,高高揚起脖頸,姿態如仙鶴引頸受戮。

    手指猝然收緊。

    急切而混亂的吻一路從眉心往下,在喉結處重重反復、啃食。

    呼吸被掠奪。

    殷臻抓住他頭發迫使他離開,艱難喘息:“孤未見過陵渠!

    宗行雍糟糕情緒兜頭被冷水澆滅,意外好說話:“想見?”

    “太子想拿東西走人?”他手指順著敞開衣襟往下,觸摸到牡丹花蕊。虎口帶了薄繭,觸摸到嬌嫩皮肉,所過之處顫栗無比。

    殷臻抬袖遮眼,呼吸愈亂,不成字句:“是又如何?”

    “從本王手中拿走,算太子贏!弊谛杏阂崎_他手臂,憐愛地吻掉他眼角濕漉漉水光,“凡事該有失敗代價。”

    “贏則走,輸了——”

    宗行雍:“在邊關陪本王至少四個月!

    殷臻冷靜道:“你想造反。”

    “是,”宗行雍跟他鼻尖對鼻尖,手掌覆在他小腹,內力借由每一寸皮膚將熱意推入,毫不避諱道,“你做太子,本王得想個法子娶太子。”

    舉兵借口而已。

    “孤從不輸。”

    “巧了!弊谛杏旱,“本王也從未輸過!

    殷臻把他從身上掀下來,一句話結束:“賭。”他躺下來才發現自己無形踏入宗行雍私人領地,整個榻間全是攝政王身上重香的氣息,帶著股不知從什么地方飄過來的香火味,幽幽盈在全身。

    宗行雍:“沒不讓你睡,你睡你的,本王抱本王的!

    殷臻沒同意也沒拒絕,宗行雍當他默認,伸手,把人往懷里擁。

    殷臻面對床角,持續不動——經驗告訴他,這時候一動夜就會無限拉長。

    耳朵被一揉。

    殷臻忍。

    耳垂被扯了扯。

    殷臻再忍。

    溫香軟玉在懷,宗行雍悵然發表感悟:“本王覺得有點不真實!

    殷臻立刻回頭,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

    宗行雍:“……”

    他掌心不帶任何色-情意味貼著殷臻小腹,隱約笑了:“怎么不咬深點,本王背上還有牙印,正可惜在背上,沒地兒展示!

    殷臻:“……”

    殷臻閉眼,小腹熱度游走周身,他找了個舒服姿勢,安安靜靜閉眼。

    宗行雍也閉眼。

    “明日孤要見陵渠!彼氲绞裁矗腱南愫筇嵝炎谛杏。

    “行行行。”宗行雍正跟周公約會,順手把他腦袋貼近自己胸口,心臟跳動聲“砰砰砰”隔著耳膜傳至血液,殷臻耳根一抖,很輕地挪開。

    第二日。

    晨起干燥,東邊升起一輪鴨蛋黃太陽。

    從均提前從涼州城至駐軍地,久久徘徊。

    周邊守衛森嚴,難以再進。

    殷臻瞥見了他,頭略痛。

    他確實在關外待得太久,事務堆積都是小事,一旦皇帝起了疑心,事情難以解釋。還有國相張隆,秦震……

    殷臻掃到左邊一根木棍,孤零零落在地上。

    攝政王信守承諾,向他展示陵渠,苦口婆心相勸:“在哪兒都一樣!

    陵渠被妥善放置在巴掌大兩指深的木盒中,木身雕刻藤蔓紋路,盒蓋打開,露出深處存放寶物。

    表面像花,干花。

    殷臻不感興趣地掃了一眼,抖了抖袖子。

    在他抖袖子當即宗行雍眼皮一跳,他沒想到殷臻動手如此快,眼前一陣白色粉末揚過——

    迷藥。

    殷臻心中低罵一聲。

    分量不夠。

    宗行雍內心復雜。

    殷臻一秒沒有停頓,往上親。

    那甚至不能算吻,他撞到了宗行雍的牙齒。

    宗行雍立刻有了反應,他用力把人往懷中勒,沉沉一笑:“生疏了,太子!

    “要本王再教一遍……怎么接吻?”

    殷臻沖他粲然一笑。

    他眉眼無一處不漂亮,有心勾引時叫攝政王想到那句盛贊牡丹的詩——除卻解禪心不動,算應狂殺五陵兒。

    色令智昏。

    攝政王心念一動,明知有詐還是壓身下吻。

    唇相接剎那,殷臻陵渠到手,腳尖勾起地上木棍,毫不遲疑,劈頭往下砸!

    疾風呼嘯而下。

    宗行雍猛然回頭,右肩“砰”被砸響,趔趄后倒:“殷——”

    “臻”字消失在喉間。

    他轟然倒地。

    這一下電光石火,連不遠處急速趕來的從均都愣了。殷臻迅速站起身,力氣太大帶倒身后椅子,語速快得像有鬼在身后追:“立刻返程回京。”

    只需宗行雍手中令牌,二十七城暢通無阻。

    從均艱難地:“殿下!

    殷臻心頭油然而生不好的預感。

    “劉侍郎今日午時已到涼州,身邊跟著圣上身邊紅人宣公公,現下已至軍營,說是……圣旨到!

    殷臻心頭一跳:“什么圣旨?”

    一陣雜亂腳步聲傳來,為首劉升斗挺著個大肚子,乍一看牙間還有未剃完的魚肉菜葉。他得意洋洋地:“太子,還不快接旨?”

    等等等等會兒——地上那個,是……

    劉升斗表情剎那驚恐,下巴上的肥肉抖動起來。

    殷臻:“你當跪孤!

    營帳被半掀開,為首正紅太監服老人呵斥:“劉升斗,見當朝太子而不跪,是何居心?”他身后陸陸續續站了一眾宮女太監。

    劉升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眾目睽睽之下他咬牙,跪地:“下官劉升斗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惫蛲暌鹕恚笳榱鑵枺骸肮伦屇闫鹆藛?”

    身邊太監什么離奇事兒沒見過,掃了一眼又離開,扯著嗓子:“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邊關內亂,特令太子……前線……與攝政王共同抗敵……”后面的話殷臻一句沒聽,壓住抖動眼皮。

    深吸一口氣。

    下一秒,他梭然低頭——

    一只手抓住了他腳踝,狠狠往下扯!

    被結結實實抽了一棍子的人幽幽斷字:“……殷、臻。”

    【作者有話說】

    老婆投懷送抱,迎面當頭一棒

    橫批:栽在同一招手上

    寫出來了我躺了我被榨干了今天不是更新了怎么明天還有明天真的還能有嗎

    第26章 26

    ◎“親完再打,本事見長啊!薄

    腳踝被抓住那一刻, 殷臻后背毛都起來了。

    他默不作聲地觀察宗行雍,企圖從他表情上看出點什么。

    宗行雍從地上坐起來,視線沒有第一時間給他。他環顧整個軍帳中的人, 右手扶住左肩活動了一下,扭轉脖子, 這才陰沉沉地道:“各位在本王帳中開大會?”

    劉升斗下巴肉抖動:“王王王爺恕罪, 下、下官——”

    宗行雍在朝中鬼見愁的名聲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沒人想在他帳中多待, 宣公公笑瞇瞇:“咱家就是來送圣旨,圣旨到了也該走了。這劉侍郎——”他細長吊梢眼不動聲色掃過殷臻, 道, “圣上旨意,說是與殿下一道, 做個幫手。”

    恐怕是張隆旨意, 殷臻心中冷笑。

    他接了圣旨。

    早不來晚不來, 偏偏這時候來——殷臻大腦宕機, 所有所有要做的事兒飛到九霄云外。他緩慢把眼神放到宗行雍身上, 又不愿面對地離開。

    他剛剛敲了宗行雍一悶棍。

    敲了……

    他敲了敲了敲了……

    攝政王。

    一棍子。

    還要再跟他相處, 待在同一屋檐下。

    殷臻深深地絕望。

    且窒息。

    營帳中氣氛詭異。

    “要帶的話都說完了,那咱家便自行離開!毙f了句漂亮話, “咱家等著太子和攝政王大獲全勝、班師回朝那一日!

    劉升斗離門最近, 他一個酒囊飯桶都能察覺宗行雍簡直是在爆發的邊緣, 本想討巧兩句的心思瞬間消了,大氣不敢出地溜了出去。

    殷臻果斷跟在他后邊, 毫不猶豫、頭也不回, 充滿僥幸地往外。

    十步。

    九步。

    七步。

    四步……

    還剩兩步——

    “太子不留下, 跟本王一道商議商議抗敵之事?”宗行雍把棍子撿起來, 在手里掂量掂量,幽幽涼涼,“走這么快,背后有鬼追?”

    “……”帳門就在一步之外。

    殷臻瞪著那一步路。

    他至少瞪了又十個數,才念念不舍勉勉強強地扭過頭——至少宗行雍眼里是這么個樣子,他氣笑了,連名帶姓:“殷臻。”

    “親完還打,本事見長啊!

    殷臻身體更僵了。

    ——想當作聽不見。

    他磨磨蹭蹭地轉過大半身子,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攝政王,等宗行雍把棍子放到一邊,才終于想到良好的應對方式。

    “是孤錯了!彼活D,謹慎地看了眼宗行雍臉色,斟酌道,“孤不該……灑了你一臉粉。”

    宗行雍點頭,示意他繼續。

    “還打王爺,”殷臻艱難承認錯誤,“一棍子!苯又洌]眼,深吸一口氣。動作一連串,睜開一只眼又迅速閉上,裝作沒看,豁出去:“……王爺打回來吧!

    宗行雍:“……”

    他當時很想把殷臻腦子挖開,看看里面都裝了什么讓他哭笑不得的東西。

    他皮笑肉不笑:“太子不會后悔應該下手更重一棍子給本王敲暈個十天十夜……”

    殷臻迅速否認:“沒有!

    “最好沒有!弊谛杏菏种冈诎笌咨锨昧饲,后背那一棍子抽得他心涼了半截,驟然倦怠,闔眼,“這么想走?”

    殷臻不說話了。

    他望著宗行雍,怔忪了片刻。

    他很少見到宗行雍表露情緒的時候,晉攝政王所向披靡、無所不能,永遠昂揚。他竟然會在宗行雍身上感受到挫敗。

    殷臻垂眼,盯著腳下三寸地。

    這人行事作風雖然殘暴,但對他的容忍度前所未有的高,換個人——殷臻想,恐怕今日別想活著走出營帳。

    他說他喜歡孤,愛孤。

    在此刻似乎是真的。

    殷臻心里難耐地發癢,似乎有什么就要長出來。

    帳中很悶,他張了張口,想說什么,袖中手驟然一緊握,又抿緊了唇。

    長久沉默。

    宗行雍遮了眼睛,心中不可謂不失望:“出去!

    他到底殘存了希望,但殷臻頓了頓,毫不留戀地轉身。

    宗行雍向后仰頭靠在椅上,半炷香過去,姿勢絲毫沒變。

    仿佛過了很久。

    帳門被掀開一個角。

    “滾出去”的“滾”字停在口中。

    宗行雍沉沉抬眼,視線攫住去而復返的人:“回來干什么?”

    殷臻不說話。

    他本來也不是多話的性子,氣得狠了才會多說兩句。

    宗行雍看他猶猶豫豫往前挪,心中淤積的氣散了點。他心想本王跟他計較什么,是要把自己氣死還沒人埋嗎。

    開導是這么開導,他背后被抽了一棍子的地方還發燙,陰陰沉沉地在案幾上敲佛珠,眼睛一錯不錯盯著殷臻,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經過漫長跋涉,殷臻蹭到他身邊,顧左右而言他:

    “國相要殺你!

    宗行雍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想殺本王的人很多!彼嬢^地想說句軟話不就行了,本王立刻原諒你。

    殷臻又貼近一點兒:“秦震也想殺你。”

    宗行雍:“本王知道!眲e蹭蹭蹭的,別以為這樣本王就會……

    殷臻:“孤現在不想殺你!

    宗行雍耳朵動了動,尾音揚起來:“嗯?”

    “孤回京……”

    殷臻很難開口,但他努力控制,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擋一擋!

    宗行雍沒反應,直勾勾看他。殷臻忽然就忐忑了,他還蹲在案幾邊,很懊惱自己為什么會說出平時絕不會說的話。

    但好在說出口后沒剛才那么不舒服。

    他不自然地:“孤錯了!

    下次還敢。

    真是……

    宗行雍磨了磨牙,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頭,換來一個眼刀。

    殷臻把他手扔下去,干巴巴:“別碰孤。”

    宗行雍:“要陵渠做什么?明知道本王是給你用的!

    殷臻靜靜看他。

    他心中很困擾,也很煩躁。

    宮中的綠眼睛,孤手里還有一個大麻煩。

    宗行雍看起來不太待見綠眼睛。

    算了,殷臻道:“不要了。”再想別的辦法。

    宗行雍把木盒推給他,話中流露出狂妄:“本王在關外四年,除了行軍打仗所有心思都放在找東西上,一年前早已拿到另外一株,本打算……”他沒有繼續往下說。

    “要不是圣旨到太子早能帶著通關令牌走!

    “你贏了。它是你的了!

    殷臻眼見松了口氣,他又故意——“但是!

    “本王氣還沒消,”宗行雍道,“一碼事歸一碼事,本王心硬如鐵,太子得想想,怎么讓本王消氣。”

    殷臻無言地瞧他,不想聽的話忽視。

    ……

    一般情況下,宗行雍生氣是不用管的。

    殷臻權當他話耳邊風,一下午逛完了整個軍營。

    馬廄、瞭望樓、烽火臺、演武場,最后是糧倉。

    既來之則安之。

    殷臻立在軍部沙盤縮略圖前。

    滂水之戰中有西涼人奸細,此人身手非常好,且善于藏匿。更大可能就潛伏在宗行雍身邊,必須盡快找到。

    涼州城后宗行雍下一步要拿下的城池是肅州,此城易守難攻,是一塊巨大肥肉,西涼人也虎視眈眈。

    從均:“肅州城城主與羌女不同,他極其厭惡中州人,放話見一個殺一個。據說中州曾有一個庸醫,治瞎了他的眼睛!

    “十年過去肅州城對外人警惕有所放松,但中州來人還是會大受歧視,進城必然遭受重重盤問。”

    殷臻:“無法得知城內兵力和糧草情況,不能貿然舉兵攻城!

    “涼州剛拿下,宗行雍不會立刻有大動作!彼暰落在地圖上某一點,“他要找內鬼!

    從均:“殿下說的是滂水一戰那個奸細?兩年過去還未找到?”

    “孤兩年前的事記得不清楚,”殷臻按了按眉心,“容孤想想!

    “攝政王兩年都沒能把人揪出來,殿下一個人做這件事恐怕難度極大。”從均想了想,“不如和王爺聯手?”

    聯手。

    又聯手。

    他軍中出了奸細孤找什么。

    殷臻木著臉想。

    從均又勸:“近幾日瞧著殿下和王爺已經冰釋前嫌,”他想到早上那一幕,頓了頓,“殿下還是用最短時間解決關外的事,盡早回到京城,對大局有利!

    殷臻:“……孤自己找!彼麑幵缸ヒ话賯奸細都不愿跟宗行雍對坐一下午。

    很快,事情就容不得他不想了。

    軍中所有人受得是將令,太子身份基本無用。上午還好,殷臻沒感受到不一樣。等下午他找到人想問張衛——兩年前出現在宗行雍帳中的人,所有人都用一種想說什么又不敢說的表情搖頭。

    掌管軍籍的人發愁道:“殿下,不是我們不愿意,實在是這東西要有攝政王手諭,再不濟口諭也行。私自外借是大忌,要砍頭的。”

    軍營機密,動輒涉及敵人。一整個白天,沒有攝政王的許可,寸步難行。

    一無所獲。

    夜色漸晚,殷臻不得不來到宗行雍帳前。

    門口正站著左將軍薛進,他跟弟兄們打賭輸了被推出去給攝政王上茶!敖o攝政王送茶”,想想都可怕,薛進打了個冷戰,在門口給自己做足心理建設,想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沒準兒現下攝政王心情好,他正心一橫準備往里走,猛然一扭頭,看見臉色不好看的殷臻。

    “殿下!”

    殷臻一僵,提步要走。

    “殿下!”薛進猶如找到救星,追上來連叫兩聲,“殿下!殿下可否幫我一個忙,這茶要給王爺送進去!彼麚蠐项^,誠實道,“末將害怕!

    他一個大老爺們,長得比孤抗揍多了,讓孤進去。

    殷臻面無表情地想,孤絕不進去。

    眼見他不為所動,薛進道:“殿下想要的軍籍和所有東西,今晚都送至了王爺帳中。”

    殷臻額頭青筋一跳:“孤去!

    薛進啰啰嗦嗦:”殿下,這茶有些燙了,要放一放涼才能入口。”

    當朝太子涵養甚佳。

    殷臻端過茶,半天忍出一句:“……孤燙不死他!

    從均:“……”他猶如見鬼,半天沒反應過來。

    薛進就在他旁邊,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怎么了!

    從均冷冷看他,眼神跟要殺人一樣。

    茶解決了,薛進哥倆好地把他胳膊攬過來:“在王爺帳中能出什么事,走,哥哥帶你去喝一杯!

    哥哥。

    從均有兩秒知道殷臻為什么繃不住臉,嘴角抽搐地站遠了。

    殷臻一把掀開了軍帳。

    他這下用了力,將簾子摔得“啪嗒”作響。

    宗行雍正畫戰略圖,眼皮都沒抬,哼笑:“來了?”

    案幾上圖白紙為底,黑墨縱深,是邊關二十七每座城池的關隘。群山城樓大小和排列各有不同,一目了然。

    ——宗行雍居然將他們都記了下來,且分毫不差。

    他目前進度快二十城。

    僅剩七城。

    一旦肅州攻克,依附于肅州的兩座城池不戰而潰。最后一步是連接西涼和晉邊界的胥州,一旦成功,他即刻能班師回朝。

    比想象中更快。

    殷臻把茶水放下,白瓷杯跟案幾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軍籍!彼麤_宗行雍伸手,一個字廢話都不說。

    他手很漂亮,指骨細長,指甲蓋兒幾乎泛著粉。宗行雍一下午沒管他,知道他繞著整個營地走了一整圈,現下微微流露出疲憊。

    “等本王畫完!

    殷臻一聲不吭坐下來,盯著宗行雍筆尖。

    他確實累了,坐了沒一會兒昏昏欲睡,勉強撐著眼皮。

    等宗行雍再分出心神看他,他已然伏在幾案邊一個角落睡著了,雙臂枕在下面,呼吸均勻,占了了小小一塊地方。睡夢中眉心也蹙著,心事重重的模樣。

    帳外寒風呼嘯。

    多了一個人,黑夜和寒冷似乎都不那么難熬。

    五年前這人就這么毫不顧忌地睡在他書房,也占了這么小一塊地方,就似乎要把他心臟不留一絲空隙地填滿。

    再不能容進其他事和人。

    宗行雍凝視他良久。

    什么都沒做。

    殷臻在做夢。

    他夢到去大金寺前的事。

    他長相隨母親,從小就十分出眾。在冷宮時常常受到關照,以物易物,關照必然帶來一些其余的東西,有人會動手動腳。宮里太監身體殘缺,心思更是齷齪。他見過一些臟污,但豫州喬氏拼死給他換來一線生機,他從冷宮中出去,被交由莊妃撫養。

    莊妃后來瘋了。

    她拿著御賜團扇在門口癡癡地等,和他死去的母妃一樣,等到死。

    她死前已然瘋癲,整整一個月在殷臻床頭念她和皇上當初如何如何相愛,披頭散發宛如女鬼。年幼的殷臻要吃飽肚子,要睡好覺,要偷跑去學堂聽課,成日提心吊膽被宗行雍發現提溜出去。不知道她為什么有那么多時間來想皇帝愛不愛她。

    她富有一整個宮殿財寶,卻是餓死的。

    ……

    殷臻猛然驚醒。

    四周燭火壓得很暗,帳中有溫暖的安神香氣息,揮之不去。

    不在宮中。

    他劇烈跳動的心臟慢下來,注意力沒來由地停在幾米外,那里有一個一人高的深黑木頭箱子,上了鎖。

    很奇怪,出現在主將軍中十分突兀,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

    一只手伸過來,往他眼前揮了揮,揶揄的語調:“太子睡得可還行?”

    睡了一覺,殷臻人還發懵,下意識躲過了宗行雍的手,還惦記著睡前要做的事,一點威懾力沒有的啞聲:“軍籍。”

    宗行雍不緊不慢收了筆,故意逗他:“沒墨了!

    殷臻視線移向硯臺。

    他頭腦不清醒,掙扎一會兒,挽袖子。

    說了,這人確實干什么都很認真。

    宗行雍眼見著他低垂頭,一絲不茍研磨。下頷緊繃著,一看就是自顧自生悶氣。挽起的寬袖垂下來,一蕩一蕩。手腕連著橈骨纖細,線條漂亮。盈滿昏黃柔光。

    做什么都賞心悅目。

    案幾上點了燈,油燈將他影子拉長,再拉長,投在圖上,長長睫毛時不時顫動,掃得人心癢。

    攝政王目不轉睛。

    過了一會兒。

    殷臻放下搗墨墨塊,長袖垂下,遮住胳膊。動作明顯地示意他:孤做完了,軍籍。

    穿得可真嚴實。

    宗行雍遺憾地收回視線。

    “……”對太子來說這世間最可怕的事就是他時不時能猜到宗行雍在想什么。

    殷臻眼皮又忍不住跳:“軍籍!

    啊。

    還沒摸到底線。

    宗行雍慢悠悠:“本王忽然腿疼!

    “要太子揉一揉才能好!

    太子:“……”

    殷臻面無表情跟他對視。

    宗行雍沒忍住,唇往上一抬。

    殷臻額角隱忍抽動,心平氣和:“你想死?”

    宗行雍揚聲大笑。

    他笑完大筆一揮往硯臺中沾墨,狼毫筆蘸滿墨水后飽滿脹開,一滴重墨懸滴在紙上,頃刻毀了那張不完整的圖。他卻渾不在意,落筆其上:“張衛兩年前已死,他有個雙胞胎哥哥張松,是薛進手底下的兵,正是你在門口見過的那人。”

    殷臻:“年方幾何,出生何地家住何處,可有父母姊妹,嗜好如何。軍中與何人要好,又與何人交惡?”

    宗行雍擱筆,他也卷了袖子,窄袖收束便于活動。小臂勁瘦,上次傷疤剛剛結痂,露出一道猙獰傷口。

    殷臻輕微移開眼。

    “想知道?”

    宗行雍道:“本王想找叛徒理所當然,太子也找,因何緣故?”

    殷臻淡淡:“與王爺無關!

    “本王氣沒消!

    宗行雍飲盡冷茶,放下白瓷杯,慢悠悠:“被打了一棍子,現下本王背上多出一道淤痕。太子一杯茶就想將此事揭過?”

    殷臻聽見他又道:

    “想從本王這得到什么,哄到本王開心為止!

    宗行雍:“想想辦法吧太子,你這幾個月還要跟本王呆在一干屋檐下。”他低低笑,想撓撓殷臻下巴,手卻正人君子地收回去,引誘道,“素溪不是教了你很多?本王天生菩薩心腸,太子一做,本王立刻消氣!

    【作者有話說】

    想想辦法吧太子

    更!

    第27章 27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素溪是教了他很多奇怪的東西。

    殷臻冷冷:“孤忘了!

    “忘了?”宗行雍低笑道, “本王幫太子想起來?”

    “……”

    從某種程度上說,宗行雍真是捏準了殷臻。

    他思考問題從來只有解決和不解決兩個選項,除非山窮水盡絕不考慮放棄。他要拿到軍籍, 勢必要通過宗行雍,攝政王說一不二, 除非他服軟。

    服軟和想辦法, 指向同一條路。

    殷臻手指輕搭在桌面,下意識地敲。

    宗行雍放輕聲音, 光線幽暗的帳中無端透出纏綿誘哄意味:“做一做,做了前塵舊事一筆勾銷, 太子從前騙本王的, 本王都就此揭過!

    殷臻用力地抿了下唇。

    漆黑瞳仁一轉。

    宗行雍知道他會做。

    ——他雖容易害羞,卻有一些不知世事的大膽。在床笫之事上意外單純, 也很好騙。只要好好說話就會自己掉進圈套, 受騙多次還是忍不住相信, 像一只有戒心但不多的貓, 總攤開柔軟肚腹給人摸, 摸得用力就會生氣, 伸腳蹬人。

    下次再不長記性地攤開,再被人翻來覆去地蹂-躪, 再重復。

    宗行雍太愛這人主動。

    這是他用心澆灌的花, 在愛中生長出一部分屬于他的血肉, 和他緊密相連。

    他至此真正從此君王不早朝,知道什么叫“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風流”。

    燈火幢幢, 映在營帳內壁。

    殷臻含了一口水。

    他真是漂亮, 三千青絲如烏墨綢緞, 膚白如象牙,黑與白形成極致反差,唇不點而紅。美人痣妖而艷,偏他坐在宗行雍腿上,神色正經得像是在做什么大事。

    從宗行雍的角度看他整個人從耳朵尖尖到后頸蔓開大片深紅,整個人差點埋進他胸口,解他衣扣的手在微微發抖。

    攝政王護住他后腰,沒忍住笑了下,另一只手撫摸他后背脊梁骨,語帶揶揄:“太子,你看起來像是要用毒藥把本王毒死!

    這種事做過很多,但在四年前。

    殷臻沒覺得自己會有這么大的反應。

    他臉開始發燙,整個人和著火一般從頭燒到腳,腳背和腳趾尖情不自禁繃直了。

    他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卻又形容不出來。

    宗行雍每開口說一句話,一個字,他后背脊梁骨就抽出一道電流。

    他忍不住想叫宗行雍別說話,但忘了口中含著水,情急之下全部往里咽。

    “咳咳咳……咳咳!”

    他反應很快,但水漬還是從唇邊狼狽溢出。攝政王心中直想嘆氣,一手掌住他下頷,溫柔地吻了上去。

    他瞧見這人只覺得心中一片柔軟泛濫,喜愛得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哪兒還顧得上生氣。

    殷臻簡直呼吸不過來。

    “換氣!弊谛杏涸谒掳蜕宵c了點,低低笑,“別讓本王這個都教你!

    殷臻思緒陷在一片朦朧的水面,在里面沉下去,又浮起來,再沉下去。

    他吞進去不少東西,很艱難地要把宗行雍推開,但能活動的空間有限,不得不攀附在對方身上。

    這世間他不明白的事多了去,譬如攝政王怎么會這么不要臉,又譬如他屋里堂而皇之堆積的春宮圖。

    宗行雍五指牢牢掌控住他,令他窒息之余生出安定來。

    仿佛回到此前很多個抵足而眠的日夜。

    如果宗行雍不說話,事情會更好。

    “啊,還有一件事!弊谛杏耗钅畈煌,“太子讓人燒了本王的春宮圖,那都是本王珍藏多年的孤品——”

    殷臻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霎那:

    “閉嘴!”

    宗行雍這人有讓所有人開不了口的本事,沒有下限,只有無下限。

    見真要把人惹毛宗行雍遺憾地閉嘴,表情可惜。

    殷臻沒想搭理他。

    宗行雍“嘶”了聲,呲牙咧嘴:“本王的背!

    殷臻:“……裝的!

    攝政王哼哼唧唧。

    殷臻冷漠:“再叫打人!

    宗行雍停了下,沒兩秒,真很痛楚地抽了口氣。

    ——這回好像是真的。

    殷臻占了一個角落,原本坐姿挺直,后來歪了點,又歪了點。他眉心皺成一個結,把這輩子宗行雍對他好的事都想了一遍,在心里開始比較到底補一棍子還是……

    看得出來他下決心的時間很長。

    殷臻踹了宗行雍一腳,干巴巴:“滾上去!

    榻上距離桌案很遠,幽幽燈燭的光不足以照亮臥榻。宗行雍躺在榻上,雙手枕在腦后,仰面興味盎然地注視他。

    這人從弱冠之年落在他手中,此后長達一年住在攝政王府,一切反應他都了如指掌。

    攝政王去了一趟大金寺,宛如打開新世界大門,不禁唾棄自己人生前二十幾年過的什么狗屁日子。在此之前他對男女之事毫無興趣,沒意思透頂,殷臻出現后他見著人就忍不住犯賤,變著花樣逗人玩。

    可真有意思。

    他把人供在手心上養,時不時縱容人騎到自己頭頂。毫不以為恥,反而引以為傲。

    本王的王妃。

    光是齒間念過這五個字,宗行雍心底就躁動起來。

    殷臻吸氣:“你根本不——”誰背疼還仰躺。

    他話沒說完宗行雍快如閃電出手,將他往榻上扯,他常年混跡軍中,力氣不是普通人能抗衡的。殷臻重心不穩往下摔,只來得及堪堪撐住上半身避免倒下去。

    烏發如綢緞落下,將二人籠罩在私密空間中。

    又上當,殷臻翻身就要往下。

    “沒騙你,是真疼。”

    殷臻猶豫了半秒,怕壓到他,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宗行雍指著胸口,故作可憐:“心疼!

    沉默震耳欲聾。

    殷臻:“……”如果把他最想讓宗行雍做啞巴的時刻排序,那一定是此刻。

    宗行雍虛扶著他腰和腿,嘆了口氣:“不能認真點對本王嗎?”

    殷臻一頓。

    宗行雍深綠近黑瞳仁中倒映出他的影子。他能從中看見自己,是一張柔軟的、毫無防備的臉。

    心臟在胸腔中不甘寂寞地跳動起來,“砰砰”、“砰砰”,一聲比一聲激烈。

    ——孤喜歡他。

    所以不抗拒和他親近。

    連日來的種種妥協有了解釋。

    殷臻指尖血液都開始變涼。

    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一時間都忘了從宗行雍身上下去。那種陌生的感受游走全身,令他后背激出冷汗。

    宗行雍幾乎是瞬間就發現了他的異狀,手順著他后背往里,摸到汗津津的骨肉臉色一沉:“怎么回事?”

    薛進掀開軍帳:“今日外面有烤全羊王爺要不要一起——”戛然而止。他瞳孔地震,倒退兩步,“唰”放下帳簾,臉漲紅:“王爺恕罪,薛進不是有意……”

    他看見太子跨坐在攝政王身上!

    宗行雍臉皮厚,毫無所謂。

    殷臻反應巨大地從他身上翻下來,腳落地發出“咚”一聲響,差點從榻上栽下去。被一把撈住腰帶回去。

    宗行雍仍追問:“怎么了?”他擔心殷臻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語氣不由得加重。一手牢牢掌住殷臻腰側,控制欲和掌控欲顯露無疑。

    他聲音和平時毫無差異,卻像是無數羽毛鉆進耳朵里,往更深處灑下種子,迅速生根發芽,一路癢進心里。

    殷臻驚疑不定地看他,瞳仁都睜大了。

    宗行雍:“你用什么表情看本王,本王是什么洪水猛獸?”

    殷臻一把甩開他放在自己腰間的手:“——別碰孤!”

    他對宗行雍說過那么多次這句話,只有這次非常凌厲,宗行雍眸色瞬間暗沉:“殷臻!彼蛔忠痪。

    殷臻脫離他立馬接連往后退了好幾步,腦中亂七八糟閃過很多念頭——孤馬上就要回京,一刻都待不了,馬上斬斷和宗行雍的一切聯系,綠眼睛扔給他……

    他深深吸了口氣。狂跳不止的心臟令他大腦嗡鳴。宗行雍正要靠近,被一胳膊橫攔住。他向下看,緩慢地瞇了瞇眼。

    殷臻:“孤沒事,”他喘了口氣,“心悸而已。”

    他瞬間和宗行雍拉開了距離。

    宗行雍還待說話,門外薛進做了半天思想斗爭,苦哈哈地再次喊:“王爺!

    殷臻袖中手攥緊了,幾乎掐出一道血痕。他清楚無比地再次重復:“孤沒事!

    宗行雍目光從他身上挪開:“進來!”

    薛進老老實實進來,視線絕不多往殷臻身上多看一眼:“王爺,附近牧民送來的羊,今晚殺了,正在火上烤著!

    羊肉。

    腥膻味。

    殷臻以袖掩唇,胃里猛烈地一抽。

    宗行雍:“本王知道了!

    薛進從帳內退了出去,殷臻肩上一沉,厚重大氅蓋在身上。他看向宗行雍,宗行雍坐在榻邊,看也沒看他道:“伸手!

    “風大,別給本王著涼。”

    殷臻發怔地看他。

    外面狂風呼嘯,北地風卷草折。

    他原本不想去。

    卻沒拒絕。

    空地上邊圍了好幾圈人,每一圈中心火堆上都架著一只被烤得滋啦作響、直冒油光的肥羊。幾百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全是軍中大老爺們,一個個熱情似火。

    殷臻手指尖縮進衣袖中,搜尋距離宗行雍盡可能遠的地方。

    宗行雍第一時間察覺到他的抗拒,他冷笑了聲,陰沉沉:“太子。”

    “你想本王當著這么多人面把你從那頭抱到這頭?”

    殷臻一哽。

    在場都是他不認識的人,他在冷風中吹了半刻,心知剛剛惹怒了宗行雍。

    喉嚨里生出無法遏制的癢意。

    他心煩意亂,然而在場所有人都注意著他一舉一動。他進退不得,只得跟著宗行雍入座。

    殷臻神思不定。

    軍中酒宴不比皇宮,眾人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酒水辛辣味道穿腸過喉。他滴酒未沾,卻被空氣中濃郁酒香熏出醉意,頭腦發熱。

    宗行雍就在他右手邊,盤中烤羊腿香氣撲鼻。攝政王拿把匕首熟練地切割,很快盤中摞起一疊疊焦黃的肉。

    他甚至片成一小片一小片,每片不過毫厘厚度,以此來發泄情緒。

    不需要刻意去看身邊人一舉一動就無限放大,殷臻對這種陌生感惶恐。由于所有人圍坐一圈,他不可避免會碰到宗行雍的胳膊,每碰一下心臟就急速地尖嘯,耳膜鼓噪。

    一切都亂套了。

    他一刻都呆不下去,忍耐到極限后立刻要起身,眼皮底下卻突然多出一盤烤肉。

    色澤金黃,上面灑了不知名香料。并不如想象中腥氣。

    殷臻眼睫狠狠往上一掀。

    腹中饑餓后知后覺翻騰上來。

    “吃完再走。”

    “羊肉性熱,溫補氣血!弊谛杏赫f了八個字。

    殷臻猛然看他。

    所有的恐懼突然在這八個字中潮水般退去。

    他默不作聲低頭。

    酒足飯飽,不由得生出其余心思。

    軍中私宴向來不拘小節,左手邊腮絡胡的將軍喝得上了臉,打著酒嗝兒醉醺醺問:“王爺,屠洪山天今兒就替大伙問了,王爺如今還未娶親,什么時候各位將軍們能吃到汝南宗氏的喜酒……”薛進眼疾手快捂住他嘴,沒防住,“——王爺今年都三十了!”

    三十。

    還未娶親。

    宗行雍手腕一翻羊肉翻了個面,懶洋洋:“你問太子。”

    “……咳咳咳!”殷臻細嚼慢咽,羊肉還是差點卡住喉嚨。他止不住地咳嗽,宗行雍長臂一展拍他后背,一點沒耽誤地問:“太子覺得本王是什么時候能娶妻?”

    殷臻僵著臉往一邊讓。

    這話一說大家沒深想,只當宗行雍有心敷衍。單洪山一把拉下薛進的手,瞪著銅鈴似的眼睛:“太子不是已大婚成家?”

    殷臻和宗行雍齊齊一頓。

    “殿下,這一圈坐的都是家中沒個媳婦的,”有人搓了搓手,咽著唾沫問,“是啥感覺啊!

    殷臻眼神中流露出茫然。

    他一時沒聽明白,輕“啊”了聲。

    “對啊,聽說殿下有個深愛無比的太子妃,小皇孫都三歲了!庇钟腥肆w慕且渴望,“太子妃長得啥樣啊,好不好看?”

    任何謠言經過一波一波的傳都變得離譜,譬如說當朝太子至今沒立太子妃,是因為在民間有個國色天香的意中人,身份低微不便帶進宮;有人就說讓一國太子神魂顛倒的這得是啥人,傳來傳去變了味,說東宮有只狐貍精。

    殷臻呆滯地聽一群軍中將領七嘴八舌講,這個說完那個說。他沒跟上眾人節奏,眼前無數張嘴開合,耳朵不知道先聽哪一個人說話。

    直到聽見“狐貍精”三個字,終于反應慢半拍地眨了眨眼。

    周邊氣壓變低。

    即使已經從別人口中知道殷臻并無太子妃,攝政王的心情依舊不見得多好。

    尤其剛剛殷臻對他表露明顯拒絕的情形下。

    宗行雍往面前盤中羊肉上插了一刀,肉從正中央劈開。

    坐他身邊的薛進情不自禁抖了一下。

    幾十雙眼睛目光炯炯,殷臻臉被冷風吹得發僵,吃了一嘴大氅的毛。他招架不住這種熱情,含含混混:“好……”

    他在寒風中揣穩了袖子,神差鬼使地,往宗行雍的方向瞧了一眼。

    咬了咬舌尖:“不——”

    殿下的太子妃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

    殷臻想,似乎是好看的。

    一直沒說話的宗行雍涼涼:

    “死了!

    死了。

    死……了。

    鴉雀無聲。

    薛進一匕首差點扎進自己胳膊,一眾將士面面相覷,尷尬氣氛從每一個人眼中蔓延。最后終于有人打哈哈道“這樣啊”“沒事”,又有人一言揭過了話題。

    他們常年在軍中,也沒什么壞心思,自覺戳到人傷心事,望天望地再不望殷臻,裝作若無其事地接著跟身邊人攀談。

    月光滿溢,人聲嘈雜,和宮中冷清截然不同。

    殷臻放在沸水中的心靜了下來。

    他隱約笑了下。

    “王爺怎么知道孤死了太子妃。”他袖手,慢吞吞問。

    宗行雍咬字:“太子。”

    沒關系。

    殷臻冷靜地想。

    孤只要小心一點,不被抓住把柄。

    沒有什么東西是藏不住、戒不掉的。

    篝火燃盡,冷煙上竄。天邊圓月光暈朦朧。

    褲腳被枯草上露水染濕。

    坐太久,殷臻腿麻,起身時差點跌倒。他忍著酸脹去揉腿,小口抽氣。

    宗行雍:“又抽筋?”

    殷臻低低:“嗯!

    宗行雍在他面前彎腰:“上來!

    殷臻又一愣。

    “孤自己走。”他直起身。

    宗行雍回頭,要笑不笑:“想本王抱你?”

    “……”殷臻默默攀上他后頸。

    大部分人打著哈欠回了軍帳,場地只剩寥寥幾人。

    “明日本王會傳令,軍中見太子如見本王。”宗行雍道,“想查什么去查,有問題來找本王。本王解決。”

    嘈雜聲遠去,周遭靜下來。殷臻趴在他背上,忽然道:“孤從來沒有……過太子妃!

    聲音很輕,還是飄到宗行雍耳中。

    他沒說“孤沒有”,他說,孤從來沒有過。

    宗行雍腳步一停。

    “告訴本王干什么?”宗行雍問。

    殷臻在他后背閉上眼,不說話。

    宗行雍非要追根究底問個答案:“跟本王說這件事干什么?”

    殷臻被問得不耐煩:“孤今日看見了空營帳,要……”

    “不行。”宗行雍拒絕得很快。

    殷臻:“孤話還沒說完!

    “想都別想!

    宗行雍:“本王讓你出去查張衛的事就夠了,你還想住出去?”

    話音剛落他耳朵被擰了一下。

    宗行雍:“……”

    殷臻再次重申:“孤要住出去!

    “住出去住出去!弊谛杏好夹闹碧,“大不了本王天天去爬床!

    等等,他瞇了瞇眼:“為什么要住出去?”

    殷臻:“……張松有什么嗜好?”

    他捏著宗行雍耳垂,猶如掌住一頭野獸的命脈。

    宗行雍:“賭!

    殷臻皺眉:“軍營附近有賭場?”

    “怎么沒有?”

    “軍中生活乏味,睜眼不知道能不能見到第二日太陽。本王從不限制一切能發泄精力的行為!弊谛杏簻啿辉谝,“只要不賭到本王跟前,本王一概不管!

    睜眼不知道能不能見到第二日太陽。

    殷臻心里一顫。

    舉目望去曠野無垠,二十七城池河山盡在腳下。他伏在宗行雍背上,明明想說什么,卻忍住了。

    他想問你有沒有后悔苦守邊關四年,想問你是不是很喜歡很喜歡孤,想問能不能不造反。

    最終緘默地、無聲地收回了手。

    孤沒有立場。

    殷臻想。

    且宗行雍完全不在意孤的感受——真古怪,他腦子里只有“本王喜歡你,那你就是本王的人”這一連串邏輯,對方的感受如何,是不是接受,對他毫無影響。

    殷臻覺得不太對勁,又具體說不上什么地方不對。他在感情上的空白更甚于宗行雍,身邊又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的范本。

    他能知道他跟宗行雍先滾上床再認識的事不對都不錯了。

    宗行雍再回頭人就睡著了,白天太累,手指還勾著他一截衣角,呼吸清淺,面龐沉靜。

    ——想跟本王分床睡。

    宗行雍心中斬釘截鐵,不可能。

    籬蟲進到主將軍帳中時宗行雍仍在處理軍務,他身后床帳拉下,油燈被挑暗,影影綽綽露出人影輪廓;h蟲只抬頭一瞬,立即低頭。

    “張松在軍中三年除了嗜賭外并無異狀。張衛死后軍中發了一大筆撫恤金,全給他賭沒了。賭場少東西聞息風曾來過一次,來要人!

    兩年前宗行雍重傷昏迷,他抽身去找闕水,因此并不知具體情形。

    “此事暫緩。”宗行雍道,“本王要你回京,確認一件事。”

    籬蟲作為死侍首領,唯一職責是保證宗行雍安全,他這些年只離開過兩次,第一次是攝政王府那一年寸步不離跟著殷臻,這是第二次。

    宗行雍:“去看看東宮小皇孫,他今年應該剛過四歲生辰!

    四歲。

    籬蟲猛然抬頭:“此事不用告訴家主?”

    宗行雍向后一靠:“本王的人,跟他有什么關系!

    “是!

    籬蟲神色多有猶豫,他飛速看了一眼帳中人,道:“少主造反的事……”殷臻既然是太子,他心中疑慮宗行雍的計劃還會不會正常繼進行。汝南宗氏上下對宗行雍戍邊四年耿耿于懷,他甚至不知道宗行雍對殷臻四年多前的重創抱何種心思。

    宗行雍眼底幽暗一閃而過:“繼續!

    “那少主會如何處置太子?”籬蟲問。

    “別用那個詞!睌z政王不滿地,“本王看起來像動不動處置別人的人?”尤其是殷臻。

    籬蟲噤聲。

    攝政王思索半天,又反問道:“皇帝很好做?”

    這話籬蟲不敢接。

    “做攝政王妃不好嗎?”宗行雍面露不解,“本王給他最大限度的自由,讓他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就一個要求,在本王手心好好待著,別總往亂七八糟的地方跑。”

    籬蟲仍然不敢說話。

    攝政王一旦下定主意無人能更改,他有自己一套既定的行事準則。對殷臻好是真的,喜歡這個人也是真的,想讓他做籠中雀也是真的。他不在意殷臻這個人對他是什么感覺,因為最后的路殊途同歸,無非是過程波折。

    造反和奪人在他心中毫無沖突。

    “算了,”宗行雍舔了舔犬齒,理所當然道,“本王要替他筑一座最華美的金籠。”

    黑暗中,殷臻睜開了眼。

    他袖中刀片極快翻轉,在帳中閃過冰冷的銀色。

    半夜三更,宗行雍終于批完他比山更沉重的文書——他不耐煩這文縐縐屁話沒有的請安折子很久了,偏偏還要忍著惡心屎里掏金,免得一不小心錯過什么重要軍情。

    不過今晚好歹被窩不是冷的。

    攝政王美滋滋摸上榻,剛脫一件外衫,心口猛然一痛。

    電光石火間他迅速握住刺向胸口的刀片,手上青筋頓起。

    殷臻咬著牙:“你是不是有病,老想把孤關起來。”他不能理解這件事很久了,比造反還不能理解。

    整整四年這人念頭毫無變化。

    被戳了一刀,反正是皮肉傷。宗行雍沒感覺,湊近了點捏住他下巴。殷臻吃痛,狠狠皺起眉。

    “所以——”

    宗行雍嘆氣,把他環進懷中,一寸一寸往外抽刀:“太子記住了,再往危險的地方跑,本王一定找……”

    “世間能工巧匠,做最密不透風的籠!

    月光穿透床帳,流水般灑滿一地,低低矮矮地越過窗。

    宗行雍俊美眉眼籠罩在一層月色中,陰霾深重,明顯不是開玩笑。

    但殷臻在那一秒忽然明白了他生氣的真正源頭。

    不是那一棍子。

    是他在涼州城羌女手中受的傷。

    他手松了力氣,緩慢向下滑。

    本來也沒用太大力。

    “行了!弊谛杏喊阉种械度谐槌,深深望向他,“現在,來談談太子東宮中那個……小皇孫!

    “若本王猜得沒錯,他有一雙綠色的眼睛。”

    殷臻瞳仁猛然驚縮。

    第28章 28(補10.16)

    ◎孤想要皇位!

    “有。”

    殷臻仰躺在床榻上, 冷淡道:“他是有一雙綠眼睛!

    “東宮牢不可破!彼又f,“即便攝政王親至,也無法帶走他。”

    “本王要帶走他干什么?”

    殷臻一頓。

    扣住脖頸的手有老繭, 有意無意抵在他喉結上,熱度一路灼燒。

    “他在太子那兒待得好端端的……本王不是要問這件事。”

    殷臻鼻尖微微一涼, 宗行雍俯下身, 靠近他。

    在他認識到自己對宗行雍有感情前這樣的觸碰對他來說不算什么,畢竟更親密的事做過太多。但此刻, 他渾身涌上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受,那種感受讓他想逃。

    他僵硬地側了側身。

    宗行雍用鼻尖蹭了蹭他, 低低:“本王應該更早認出你, 至少早到你下豸獄那日!

    后一句很輕,帶著嘆息。

    “你一點不會照顧自己。”

    他說:“本王應該在你身邊的。”

    殷臻怔怔看他。

    身側的手攥緊了。

    ——是這樣嗎?

    東宮中有一整個宮殿的宮女太監, 飲食起居有御膳房的人看著, 太醫院的人每日來請平安脈。

    宗行雍比他更清楚, 一國太子身份之尊貴。

    孤明明將自己照料得很好。

    “想要什么!弊谛杏簡査, “本王補給你!

    殷臻雖不能理解那句話的具體含義, 但他捕捉到了宗行雍對他的愧疚。

    他不明白那種情感從何而來。

    但宗行雍問他有什么想要的。

    他只有一件想要的東西。

    殷臻:“孤想要皇位!

    “宗行雍!彼o靜地看著宗行雍, 問,“你會奪來給孤嗎?”

    夜清月明, 燈火驟靜。

    宗行雍撫摸他長發的手一停。

    片刻后宗行雍道:“除了這件事。”

    “一年之內本王會將讓你父皇禪位于最小的皇子, 再一年后, 小皇帝會染病去世!彼托膶⒁磺写蛩愀嬖V殷臻,“本王知道你對他們毫無感情, 不會手下留情!

    殷臻:“為什么?”

    這句話沒頭沒尾, 奇異地, 攝政王理解了他的意思。

    宗行雍傲慢:“因為刺激!

    “這世間只有兩樣東西能叫本王從骨子里生出興奮。一件是皇位, 本王享受鮮血、殺戮以及上位的過程!

    “另一件是你。”

    “不是想知道本王什么時候認出你的?”宗行雍伏在他頸側,慢條斯理地勾起他一縷墨色長發,“從本王再見你的第一面!

    宗行雍道:“本王從不覺得自己會愛上兩個人……只有一個可能。”

    “你就是他!

    殷臻仍然看著他:“若孤執意要搶,你會如何?”

    “本王沒有試圖比較過你和皇位。”宗行雍道,“太子可以試試,試試本王會退讓到哪一步。”

    殷臻:“孤會試!

    宗行雍短促笑了一聲。

    “王爺。”帳外有人稟告,“孟副將軍今夜從獅子嶺趕回,前來拜見王爺!

    “讓他給本王等著。”

    此時三更半夜,萬籟俱靜,居然仍有人來見宗行雍。

    殷臻:“孟忠梁,孟婕妤的兄長?”

    “張衛和張松這一對兄弟分屬本王兩個副將,死去的張衛為他做事!弊谛杏汗瘟斯嗡亲,“他從本王帳中帶走了太子口中的‘信’。”

    “為什么?”

    宗行雍:“那不是一封信!

    “是一張敵情圖,詳細記錄了滂水以南敵軍規模及踩點!

    戰前不偷反而戰后帶走。

    殷臻倏忽道:“有假!

    “圖上最關鍵的一點被做了改動,滂水之南是一片沼澤,非草地!弊谛杏阂谎越疫^,“死傷慘重!

    殷臻:“孟忠梁有異!

    滂水之戰一旦失敗,朝廷問責即刻會至。唯一獲利者只有軍中副將。消息放出去后宗行雍身邊副將七名,只有一人深夜來訪。

    他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最大可能是擔心張松說出什么,來試探宗行雍懷疑到什么程度。

    “治軍和朝政是兩碼事,本王需要證據。”

    “人證和物證,人證本王已經有了!

    宗行雍:“明日去找張松!彼幌崎_被子把人密不透風地裹進去,幽幽嘆了口氣,“太子!

    里面跟火爐一樣。

    殷臻頭都被埋進去,幾根手指頭抓住厚被,艱難地探出半個腦袋:“說!

    “夫妻分床……”宗行雍說得跟真有那么回事兒一樣,肅然,“影響感情!

    殷臻:“……手拿開!”

    宗行雍從背后抱著他,雙手從上衣底部往里伸,直到徹底環抱住才堪堪停下。他手上溫度不低,然而貼在肚腹上還是輕而易舉能感受到涼,殷臻瑟縮了一下,不動了。

    宗行雍極舒服地喟嘆了一聲。

    “塞外夜晚漫長難捱!

    殷臻耳邊的聲音低下去,是疲累后沙啞而倦怠的嗓音:

    “本王什么都不做!

    他忽地喪失了掙扎的力氣。

    “別動了,陪一陪本王,嗯?”

    窗外月涼如水。

    殷臻睜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把自己更深地縮進了熱度的來源里。

    一小會兒。

    他小聲對自己說,就一小會兒。

    翌日。

    宗行雍讓孟忠梁在帳外等了整整一夜。

    一夜未睡加之心中煎熬,他心理防線幾近崩潰:“王爺,不知末將犯了何等錯,竟……”

    宗行雍這才像是忽然見到他,詫異道:“昨夜不是讓你走了?”

    孟忠梁臉頰狠狠抽動了一下。

    “本王這幾年記性越發不好了,昨夜與太子秉燭夜談,”宗行雍嘆氣道,“竟連這等大事都忘了!

    殷臻拿了張手帕擦手,不緊不慢:“孟將軍大人有大量,不會跟王爺計較!

    孟忠梁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從牙縫里擠出來兩個字:“自然!

    “張衛!

    殷臻不錯過他臉上一絲一毫表情變化:“你可記得此人?”

    “臣手下管著幾千人,叫張衛的不知幾何!泵现伊悍磻杆俚溃暗钕麓搜院我?”

    殷臻:“隨口一問罷了,孤昨日見到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閑談了兩句。”

    孟忠梁心臟猛然提起,急切道:“他可有說什么?”

    “說倒是……說了!币笳槁,“他失去兄長心中苦悶,與孤說了兩句!

    “孤見他可憐,打算就近再去瞧瞧,賞他一錠金子!彼值,“孟將軍以為,如何?”

    孟忠梁瞳仁一緊:“……殿下心善,理當如此!

    “孤還有事,就不打擾二位了!币笳樾α诵。

    他去了張松營帳。

    十人一帳,此時大部分人都不在帳中。從均替殷臻掀開帳簾。

    殷臻微微彎身往里,皺起眉。

    碎銀和銅板擺了一地,背對他的人在翻箱倒柜找東西,聽見動靜猛然一頓,一寸寸扭過頭。猙獰之色裂開。

    殷臻和他對上視線。

    看清殷臻臉的剎那,他像是猛然想起什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給他磕頭:“殿下,草民張松,家中有老母親生病,實屬不得已為之……還望、還望殿下看在我兄長馬革裹尸的份上,饒張松一命,不要……”他牙齒打顫,“不要將此事告訴,告訴王爺!

    殷臻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凝視著他,足足半炷香時間未說話。

    張松俯伏在地上,偷偷抬起一只眼。

    晉太子心善,剛來被軍中混小子錯認成攝政王妃都未曾降罪。他在賭,賭殷臻是不是如傳聞慈良。

    果然,殷臻抬了抬袖:“孤不會與旁人說!

    “從均!彼裆珮O淡,“給他一錠金子!

    從均:“是。”

    那塊黃澄澄的金子出現在眼前時張松險些以為自己在做夢,他一把奪過來,放在牙口下狠狠咬了一口:“真的!真金子!”

    殷臻只是看著他,道:“寄回家中!

    “謝殿下!謝殿下恩典!”

    張松拿著金子的手在癲狂地抖,雙目隱隱赤紅。

    殷臻沉靜:“你若是有事便先走,孤來尋你營帳中另外一人。”

    張松巴不得走,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揣著金子往外,就在擦身瞬間——

    他停住。

    “承了殿下的情,告訴殿下一件事!

    從均手中長劍出鞘,橫攔在他脖頸,避免他再靠近一步。

    殷臻輕聲問:“你要告訴孤什么?”

    “離宗行雍能多遠就多遠!睆埶烧Z調中帶了咬牙切齒,“他是一個——瘋子!

    “誰給你的膽子妄議當朝攝政王。”

    殷臻表情變了,他像是忽然生了氣,冷冷道:“你看起來更像瘋子!

    張松咧齒,倒是笑了。頭也不回邁出了帳外。

    他面龐因賭而扭曲,看不清前路也不知來時路。殷臻立在原地良久,想起征兵時有多少人擠得頭破血流想進攝政王軍營。

    “殿下,沒有找到那封信!睆木吐暋

    殷臻:“你猜他會將東西放在什么地方?”

    “保命之物,絕不離身!

    殷臻笑:“是了!

    從均:“那攝政王為何……”

    “他要去賭場。”殷臻道,“想支開孤。”

    從均:“此舉何意?”

    殷臻反問:

    “最近的賭場在什么地方?”

    “肅州所轄其中一座城池青州,距此地二里地!

    “殿下要去?”

    殷臻舉步要走,忽而想到什么:“這張臉太張揚了!彼魅バ渖匣覊m,微微一笑道,“孤該用薛照離那張臉!

    那張臉……

    從均后背冷汗一茬茬往外冒。

    他簡直不知攝政王看見作何感想。

    殷臻就是故意的。

    他幼時機緣巧合師承接京中一位捏臉師,易容之術爐火純青,可以是任何一張臉,但他偏偏用薛照離那張。

    所有圍在營帳外的死侍見到那張臉齊齊身軀一抖,條件反射退開一步。他們敢攔當今太子,卻不敢攔攝政王帳中人。

    青州以賭出名,“瀛洲賭坊”四字高懸半空,瀛洲瀛洲,入賭坊如墜仙境。

    人頭攢動,賭場前圍了數十個彪形大漢,與人一一核驗手中貴重之外,一百兩價值為分界線,往上和往下分別收到紅藍二色的銘牌。

    此地人流太多,魚龍混雜。宗行雍可以對軍營中有人外出賭錢的事視而不見,但絕不會親自現身。

    青州非自己人管轄,牽一發而動全身。

    從均:“我們如何找到……”

    “要孤找什么,”殷臻微微側頭,一線日光從他眉眼間掠過,“他會看見孤!

    果然。

    他們在原地待了不到半炷香,賭坊對面茶館立了一人,黑色窄袖上飛著青鳥:“少主請太子上樓。”

    殷臻瞇眼,往上看。

    茶館二樓窗被推開,宗行雍自上而下俯視他,幽深碧瞳中情緒不明。

    “本王不是讓你待在軍中?”宗行雍手腕上串珠在窗沿有一下沒一下磕,“守在帳外的人都死了?”

    從進門至現在,他視線沒從殷臻臉上移開過。

    殷臻:“沒攔。”

    氣氛微妙而緊張。

    “所有死侍退讓!弊谛杏憾⒘怂芫茫笱蟮溃疤涌芍@樣一張臉在本王帳中出現意味著什么?”

    “攝政王妃。”

    “太子用了這樣一重身份,”他轉了轉手腕,似笑非笑模樣,“不該給本王一點好處?”

    殷臻條理清晰:“王爺讓他們阻攔孤在前!

    宗行雍:“忘了。”

    殷臻:“……孤要進賭場!

    宗行雍瞧了眼日頭:“再等一個時辰。”

    “帶你去逛逛青州的短街!

    京中街市有嚴格管制,關外二十七城截然不同。無數攤販蹲在街邊,殷臻跟在宗行雍身后,走一步停一步,目不暇接。

    他出宮次數寥寥,出攝政王府的次數也有限。

    裹著晶瑩冰糖渣的紅果子、奇形怪狀的草編小動物,凝成琥珀色的糖人,簪釵鐲首飾……

    居然有人席地而坐,懷中抱著一把琵琶。

    殷臻走得很慢,在見到那把琵琶時明顯一停。

    宗行雍袖子被輕輕一扯,他轉過頭。

    “他為什么坐在地上?”殷臻直勾勾盯著那把琵琶,用很小的聲音說,“孤從來沒有見過在地上賣東西的人!

    攝政王衣角被緊緊抓住,耐心地解釋:“他是賣藝。”

    殷臻重復:“幕天席地?”

    他對什么都感到新奇,什么都想問。仰頭時烏黑眼珠極亮,下意識靠得很近。

    ——攝政王只在少數時候能感受到他確實年紀尚輕,和他相同年紀的世家公子早走南闖北見過許多,而他待在宮中的時間實在太長,一朝儲君輕易不能離京,出門動輒公事纏身,無暇出游。再如何裝得游刃有余,心中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

    宗行雍回過神,看向那人懷中的琵琶,用青州話說了一句什么。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殷臻,殷臻無端緊張起來。

    對方笑了,大大方方地把琵琶遞給宗行雍。

    宗行雍接過來,問殷臻:“玩玩?”

    殷臻快速地抿了下唇:“孤不會!彼邢薜臅r間全用來學帝王之術,六藝里撿著兩樣勉強學了,樂器只會了常見的。

    “見你好奇。”宗行雍豎抱琵琶,隨意撥弦,“本王試試!

    他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精通所有樂器,弱冠之后用刀劍更多。殷臻從未見他拿過琴,聞言一怔。

    “到本王身前來。”

    宗行雍:“手給本王!

    他溫和時似一只休憩中的頭狼,利爪和尖牙都牢牢收進身體中。

    殷臻猶豫了一會兒,伸手。

    “放這兒!

    宗行雍把他手壓在了琴弦上,低而清晰的樂聲從指尖迸發。

    聲音如玉珠碎盤。

    和琴音很不同的聲音。

    殷臻沒忍住多勾了一下。

    聲音驟尖,他嚇了一跳。

    宗行雍笑了,夸他:“回京后本王有空教你,你這么聰明,一定一學就會!

    他語氣并無不耐。

    殷臻安靜下來,低低“嗯”了一聲。

    一個時辰后,賭場被圍。

    宗行雍做事絕無可能低調,他確認張松和孟忠梁二人都進去后直接帶兵圍了賭場。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賭徒并攏了光-裸大腿——他剛輸掉最后一件褲子。

    殷臻視線一一掃過,看見了隊伍末端的孟忠梁。

    并不如想象中驚慌。

    “張松不在!彼а劭聪蛸場正門口——那里站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正激烈地跟蚩蛇說什么。

    “賭場少東家,聞息風。”

    宗行雍嗤笑道:“這一個時辰,看來張松運氣不好,輸了一條命!

    “從他手中拿人很麻煩?”殷臻問。

    “說容易也容易!弊谛杏喉樖职阉陆笸咸,免得風灌進去,“賭贏他!

    一走近,聞息風正據理力爭:“你以為你是攝政王?如此跟本公子講話。”

    他將手中骰子往地上一扔:“本公子這地除了那煞神拔劍抵在本公子脖子上說要閉門,皇帝老子來都不管用。你又算哪根蔥。”

    殷臻和蚩蛇雙雙眼神古怪。

    明顯宗行雍看起來就像是領頭人,他一出現聞息風上上下下打量他,不屑道:“你又是什么地方來的兵痞子,不知本公子堂姐就要做肅州城城主夫人?等本公子在她那兒告上一狀,頃刻叫姐夫鐵騎捉了你的人,通通關去下大牢!

    殷臻:“……”

    多少有些膽大。

    他用一種同情混雜憐憫的復雜神情注視聞息風,聞息風這才察覺到他,皺起眉:“喂。”

    按道理說,他和殷臻素不相識。

    聞息風抓住胸口金貔貅往里塞,瞪眼打量他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完了!

    殷臻稍稍一頓。

    “我姐夫最討厭你們這種長得文弱的中州人,他十多年前被一名瘸腿庸醫治瞎了眼,至今那庸醫的臉還貼在肅州城墻上,被一把魚腸劍貫穿。你來此地,沒有打聽一下此中糾葛?”

    瘸腿,庸醫。

    殷臻想到一個人,緩緩轉頭,看向宗行雍。

    宗行雍負手道:“本王來找人!

    “今日有人拿著朝廷官家印的一錠金子來賭錢,被扣下了。”

    “本王”二字一出,聞息風人差點跳起來。他驚疑不定地瞧著宗行雍:“本本本王——?”

    宗行雍和藹:“可有不妥?”

    他娘的,聞息風當機立斷一步跨回門檻:“關門!快關門!”

    “小風,不可無禮!辟場內有人斥道。

    關了一半的賭場門緩緩打開,人群中孟忠梁趁人多混亂抬腳就欲走。

    后背一涼。

    殷臻道:“孟將軍走什么?不留下看看孤為何要找此人?”

    孟忠梁勉強笑道:“多年不見,殿下風姿一如當初!

    殷臻收回劍,對他話中深意充耳不聞:“孤讓你待在這兒,你最好一寸別動!

    與此同時,他看向“瀛洲賭坊”牌匾下的人。

    賭坊的真正主人,聞春。

    他約莫三十出頭,標準的習武之人身材,聲如洪鐘:“原本只是行個方便的小事,但瀛洲賭坊有自己的規矩,王爺口中之人欠了在下千金,得按規矩辦事。”

    宗行雍慢悠悠:“哦?什么規矩?”

    聞春拱手道:“你們若是能賭贏我,這人才能帶走!

    “若是輸了,”他微微笑著說,“都留下剁手。”

    “不知王爺和……那位一道前來的貴人”

    “誰愿和在下賭一局?”他緩緩道。

    殷臻立在瞧熱鬧的人群中央,和他對上了視線。

    “東南西北各個方位都有,約莫三十人?瓷硎侄芬陨洗炭,人多尚可遮掩一二,一旦進入賭坊,殿下會暴露在攻擊范圍內。”從均在他耳邊道,“目前尚不清楚是賭場內的殺手還是國相的人,殿下千萬小心!

    殷臻揣著手,誠實道:“孤不會賭!

    聞息風瞳孔劇震,看向他老舅,結結巴巴:“孤孤孤什么玩意兒?”

    “十年前也有人對在下說過這樣一句話,但他贏了!

    聞春做了個“請”的姿勢,道:“老手總會馬前失蹄,新手倒是能出其不意!

    “既然聞老板這么說了!弊谛杏旱溃氨就蹙筒粎⑴c了。”

    殷臻幽幽:“你想被剁手?”

    “到時候一人少一只,多相配!

    “……”

    “想贏?”

    宗行雍低頭,循循善誘:

    “親本王一口,贏給你看!

    殷臻看了他一會兒,慢慢:“沒贏你就找孤要獎勵?”

    【作者有話說】

    稍晚還有,這章補昨天的

    為什么總有欠了很多債的感覺嗚嗚嗚嗚

    第29章 29

    ◎“再說一句,一刀殺了你。”◎

    ——“沒贏你就來找孤要獎勵?”

    真有趣。

    他把一個前提條件變成事后條件。

    等贏了還不知道有沒有。

    宗行雍倒也不覺得被冒犯, 眉梢輕挑道:“太子最好信守諾言!

    聞春道:“二位請。”

    賭場內很大,一層全敞開式,二層做了廂房隔開。聞春給他們上茶, 殷臻低頭剎那,嗅到雨前龍井清新怡人的味道。

    看樣子這賭場賺了不少。

    “怎么賭?”他手指壓在桌面, 問。

    聞春道:“來者是客, 聞春經營賭場生意大半輩子,不好說出去叫人笑

    話, 太子選吧。我那侄兒與您一般年紀,正正好賭一局!

    “世間賭法, 但凡有記載的, 殿下盡可一提。”

    聞息風本來在他身邊縮著,嘴中默念“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猛然被點名嚇了一跳。

    他和殷臻不同, 自小在賭場中混跡長大, 五歲能靠耳力辨認骰蠱中色子大小, 八歲坐上賭桌橫掃八方, 十三方圓十里內再無敵手, 從此聲名遠揚。

    關外二十七城極樂坊與瀛洲賭坊,并稱兩大銷金窟, 一旦踏入, 有去無回。

    杯中熱意熏然。

    殷臻指尖攏著瓷杯, 視線很淡:“骰子!

    他確實不沾賭,對賭的了解僅限于比大小。但他見過宗行雍賭——什么時候不記得, 但結果記得很清楚, 宗行雍贏得了三座城池和一座鐵礦。

    殷臻只有一項東西強于在座大部分人。

    他善學。

    上至帝王之術, 下至街邊雜役, 好的壞的,什么都學。

    “孤不擅此物,比大小即可!彼f話不快不慢,和攝政王肆意坐姿截然不同,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儀態標準苛刻。

    “三局兩勝!彼聪蚵勏L,唇邊浮現笑意,“你要與孤賭嗎?”

    賭場光線昏暗,人驅散得差不多。賭徒沒人愿意坐下來喝茶,這二位不一般。聞息風能見到空氣中漂浮的細小灰塵,雕花深木上坐的人偏頭看他,衣袖素白寬廣。眼如清水明亮,眉細而長。唇淡紅。

    聞息風突然忘記他問了什么。

    他頭頂是賭場十幾年不變的庸俗雕花,深紅廊檐上刻著牡丹、梅花或是曇花?也可能是一段故事,紅拂夜奔亦或吹簫引鳳。

    平時只覺艷俗,此刻卻生出不同的風月意味來。

    可能是一瞬,也可能過了很久,他終于成功吸引攝政王興趣。

    自上而下的視線猶如刮骨刀,隨即而來的壓迫感猶如大山,聞息風雙腿一軟。

    “看什么?”

    攝政王誠心發問:“眼珠子不想要了?”

    聞息風喉嚨一緊,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賭。”

    “你侄子這雙眼睛。”宗行雍對一直作壁上觀的聞春道。

    “若他輸了,本王一并帶走。”

    聞春:“若他輸了,一雙眼睛要也無用!

    殷臻皺眉。

    “聞掌柜是爽快人。”宗行雍沉沉笑了,“倒是令本王想起一個故人!

    “太子!

    沉悶珠串敲在扶手上,一道聲音貼著殷臻耳邊響起:“別用那種眼神看人!

    宗行雍抵著后槽牙:“本王會忍不住動手!

    美色一貫對降低警惕有強烈作用。

    殷臻充耳不聞,端著茶杯,上半身遠離他。

    “孤要怎么贏?”他問。

    宗行雍懶散往后靠:“想怎么玩怎么玩,玩開心,剩下的事交給本王!

    殷臻坐在賭桌上。

    公平起見,他們拉了人群中隨意一人搖骰子。

    比耳力而已,聞息風一開始是這么想的。

    但很快,他就發現了不對。

    堂下掛了一串風鈴,殷臻去推開了窗,新鮮空氣飄進來,黃昏時分,隔壁有女兒出嫁,敲鑼打鼓聲一陣強過一陣。

    聞息風在賭桌上九成的把握來自先天的聽覺,不管從什么地方,來之前殷臻一定得知了這件事。

    宗行雍莫名笑了。

    太子啊太子。

    從進來那一刻恐怕就在想如何贏。

    真是不打沒有準備的仗。

    突如其來的變故顯然打破了聞息風的節奏,他看向一旁和宗行雍同座的聞春,嘴唇囁嚅了一下。

    第一次,殷臻忽問:“少東家確定,不改了?”

    ——他為什么要這么問我。

    聞息風心想。

    聽覺受到干擾后他心中本就搖擺,全憑運氣太過僥幸,誰都無法保證老天爺會站在誰那邊。敲鑼打鼓聲越發靠近,一千蟬鳴蛙叫在腦海中。

    “我聽錯了嗎”,太不禁懷疑自己:剛剛似乎有一枚骰子和蠱壁產生了細微、不易察覺的摩擦,變故會不會就出現在我沒有察覺的那一秒。

    不對,他或許是為了干擾我的判斷。

    聞息風深吸一口氣,堅持道:“大!

    殷臻:“小。”

    骰子開。

    聞息風睜大了眼。

    二二一。

    小。

    第二次。

    殷臻又隨口:“確定?”

    聞息風咬牙:“大!

    一二三。

    大。

    殷臻同樣猜對了。

    豆大汗珠從聞息風頭頂落下,他能感覺到充滿鹽分的水糊住了自己眼睛,劇烈的疼痛和酸脹齊齊涌上來。

    他咬緊了牙,齒關節嘎吱作響。

    “大!

    殷臻依舊道:“你確定?”

    他每一個字句壓得輕飄,仿佛懸在空中。聞息風無法從他面上搜尋出關于骰子的任何信息,不管點數大小如何,他眉間神色毫無變動。

    ——一國儲君。

    喜行不露于色。

    聞息風癱軟在椅上:“我認輸!

    他蓋住眼睛:“殿下聽覺很好!

    “孤從來只做一件事。”

    殷臻搖頭否認:“你心不沉,注意力不集中。”

    根本不用再找張松,被壓制的孟忠梁眼看窮途末路,一躍而起掙脫舒束縛,撞開人群往外沖。

    殷臻即刻抽身往外,他一把抽走身邊最近人后背長弓和箭筒。宗行雍眼前一陣風卷過,手中茶盞漾起漣漪。

    他極輕地瞇眼,看向殷臻離開的背影。

    蚩蛇:“少主!

    “跟上去。”

    “吁——”

    五里路。

    馬停下,殷臻左手持弓,冷銳箭尖對準孟忠梁后背。

    “孟忠梁!彼蛔忠痪。

    孟忠梁霎時如同被按下暫停鍵,頹然松了雙肩。

    他勒著韁繩回身,望著殷臻的眼忠閃過癡迷,語調急速:“久聞太子箭術,百步穿楊,下官……我今日是否必死無疑!

    殷臻拉弓,瞄準,道:“是!

    “四年前太子令我與薛進隨軍出征,如今我在軍中聲望遠高于薛進,為什么死的人是我!彼桓实,“薛進區區左將,根本無法撼動宗行雍在軍中地位!

    殷臻終于一停。

    “孤是讓你一步步往上爬,”他思索片刻,不解道,“沒讓你通敵叛國。”

    孟忠梁咬牙道:“最后一個問題!

    殷臻隱隱不耐:“說!

    “殿下既然愿意給滂水之戰做人證,便是和攝政王早有合作,又為什么在他身邊處處安插眼線!

    “孤告訴你一個道理!

    殷臻嘆息道:“孤不信任何人。”

    “只信看得見的東西!

    他說完松手,耳邊驟然掠過一道疾風。

    箭矢破空而去,刺破皮肉聲傳來。

    不是他手中那一箭。

    殷臻驟僵,梭然轉頭。

    “殷臻。”

    宗行雍立在他身后,長弓放下,分明是笑著的,眼底卻沒有任何笑意:“下次殺人滅口——”

    “記得更快!

    電光石火間殷臻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他都聽到了什么,從什么地方開始,從“孤四年前安插人”開始,還是“孤什么都不信”那句,他會不會認為當年滂水之戰是孤授意孟忠梁所做,如今孟忠梁已死,死無對證。

    他放下弓箭,剛要開口說什么,眼神驀然一變。

    埋伏在賭場外的那批刺客。

    宗行雍反應比他更快,跨上馬背一扯韁繩一把撈住他腰:“走!”

    殷臻身體驟然騰空,左手還拿著弓。

    “三十七個人,”他瞇眼,極其迅速地,“弓箭手十一,其余是劍!

    “能甩掉多少?”

    宗行雍:“二十。”

    殷臻:“剩下交給孤。”

    他側身從馬側長筒中抽箭,極快點數。

    箭筒中不多不少,正好十一。

    沒有失手的機會。

    馬背上難以保持平衡,他只能盡力一試。

    殷臻眉眼冷峻。

    他連射七箭,全部落在馬腿上。

    “一箭不空。”背后馬蹄聲減少,宗行雍倏忽笑了,含義頗豐,“本王當初以為你什么都不會!

    殷臻一句廢話沒有。

    他有些喘,體力漸漸跟不上。

    “能打贏幾個?”他勉力去夠最后一支。

    “不止這些人!弊谛杏旱,“甩掉一個是一個!

    “射空了!币笳槭种赴l抖,果斷,“來殺你的,跟孤沒關系!

    宗行雍:“……怎么不是殺你的?”

    殷臻邏輯清晰,理由充分:“孤一個弱得不行深宮太子,勞煩不動這么多人!

    “……”

    他看過這一片的地形圖:“前面沼澤,陷進去一個是一個。”

    殷臻扔了弓箭挽袖子:“過了下來打架!

    輿圖宗行雍比他更清楚,勒馬轉彎,馬前蹄高揚,張揚大笑:“正有此意!

    一柱香后,死傷遍地。

    攝政王以一敵百所言不虛。

    殷臻提著從死人手中奪來的劍,劍尖垂地,往下滴血。

    他真是累極,靠坐一棵枯樹邊喘氣。

    天色徹底暗下去。

    橫七豎八的尸體成半包圍狀在他身邊散開,禿鷲被血腥味吸引而來,起初是一只,后來成群結隊大片,棲息在一具具尸體上。

    不詳刺耳的鳥叫久久盤桓。

    宗行雍拖著重劍行走在其間,驚飛只只禿鷲。

    “干什么?”殷臻靠在樹下問。

    剛殺了人,宗行雍身上戾氣未退,夜幕下身形猶如鬼魅:“有一人未死透,都會給本王招來數不清的麻煩!

    “張隆的人?”

    “這世間想本王死的人多了去。”宗行雍輕慢。

    他完全沒有受傷,只衣袍上濺了數不清的血跡,暗沉而深地泅做一團。

    巨大昏沉天色下,孑然一身。

    殷臻倏忽頓住。

    他撐著劍起身,往前走。

    這里遠離軍營,同樣遠離任何一座城池。

    “噓——”

    殷臻腳步一停。

    “第二波。”

    宗行雍幽幽:“沒完沒了!

    “半里路,有一座村莊!弊谛杏赫卵g令牌扔給他,“找人。”

    村民根本無法和訓練有素的殺手抗衡,無馬情況下在最短時間內返回至少一個時辰。

    殷臻沒接,松了劍揣起袖子,雙手交握。

    他指尖有點冷。

    “冬日,附近有村落,也有野獸痕跡!彼粗谛杏旱,“賭一把。”

    “獵戶陷阱!

    宗行雍幽綠色眼瞳盯著他,半晌,洋洋一笑。

    情況不好不壞,那批剩下的刺客確實掉進去了。

    他們掉進另一個。

    周邊是干裂堅固的土地,夜晚冷風猖狂,如蟲蟻生生鉆進骨頭縫里,啃噬掉僅剩溫度。荒郊野嶺,洞坑估計是用來捕獵大型野獸,挖得極深,足有三人高。

    手中刀片無法支撐足尖力道,殷臻抬頭朝外望。

    他小腿已經感受到無法抑制的寒冷,腳底板生出的刺痛壓迫神經,膝蓋驚跳。

    照理說,這深坑宗行雍應該能出去。

    殷臻表情慢慢變了。

    除非他受傷。

    滾下來時他聽見一聲悶哼,當時只以為是壓在他身上,看來不是。

    這種捕獸陷阱中一般會有木簽、竹簽或鐵釘,最糟糕的是上面有毒。坑太深,最下一截淹沒在無止境的黑暗中,根本無法看清。

    殷臻少見有煩躁的時候。

    強烈的、令人胃中翻涌的鐵銹味散開。呆在這里等人,不出半個時辰會先招來一頭野獸。

    不能坐以待斃了。

    黑暗中難以看見彼此眼睛,殷臻一步步往宗行雍的方向走,手中刀片焦慮得甩出殘影。

    “本王一直忘了問一件事!

    宗行雍聲音平穩,如果不是愈發濃烈的血腥味,很難想象他受了傷:“太子四年前至攝王府,最初目的是——”

    “想殺本王?”

    殷臻:“孤不信你,這和孤想不想殺你沒有關系。”

    他停在了宗行雍身前,蹲下去。

    太黑了,伸手不見五指,殷臻全憑感覺,伸手摸索。

    他肩頭一沉。

    傷口感染造成的高熱,身側人吐出的呼吸渾濁而滾燙,殷臻微微側過臉,濕熱氣息纏繞在頸側。

    宗行雍語氣中帶著奇怪的笑意,在黑暗中準確撫上他側臉,神色莫測道:

    “想殺本王,你只有這一次機會!

    有血從臉側往下滴,滴在他肩膀上。殷臻肩膀迅速被濡濕,血腥味久久不散。他心跳放得極緩,極緩。冰涼氣息和北地寒風一同灌至他耳畔:

    “本王很久之前問過你,有沒有情動過!

    “太子說從未,本王就當真了。”

    “本王受了傷,總要一樁樁,一件件,千倍百倍討回來!

    “一旦本王出去,你終生都逃不掉。”

    很久很久之后——

    “再說一句!

    殷臻喘息著道:“一刀殺了你!

    【作者有話說】

    遲了一丟丟,榨干(躺下

    第30章 30

    ◎“孤、要、上、你。”◎

    這句話落地后, 宗行雍居然真的閉上了嘴。

    他盯著殷臻,仿佛在思考什么。

    殷臻沒管他,開始在他身上摸索到底傷在什么地方。漆黑一片, 他隱約只能見到一點微弱的衣襟亮光,全靠感覺往下觸碰。五指從下巴開始, 從脖子到胸口, 從起伏胸口到硬梆梆腹肌,再往下……

    手腕被一把抓住。

    雖然看不見人, 殷臻還是垂眼,和黑暗對視。

    “殷臻!

    宗行雍幽幽:“你往什么地方摸?”

    殷臻簡潔:“傷口!

    “……”宗行雍費解, “你不能問本王傷在哪兒, 非要上手摸?”

    殷臻手腕一掙脫,很快找到了傷口, 在小腿, 一共兩處。宗行雍身上大量的血腥味應該來自別人, 他心中稍定, 冷靜地判斷失血程度和血液體量, 然后抬了下頭:“有毒嗎?”

    “不是毒!弊谛杏簯袘刑Я讼率, 向他展示自己無力的關節,“是迷藥一類能讓野獸失去爭扎力氣的東西。”

    殷臻摸到一手粘稠濕熱的血, 他眼睫毛一顫動, 從宗行雍衣衫下擺“撕拉”下一塊布。

    “不是怕血?”宗行雍問他。

    殷臻:“看不見。”

    血緩慢止住。

    能做的都做了, 殷臻權衡了一下洞的高度和宗行雍腿上的傷,決定等。

    時間一秒秒流逝。

    “箭學了多久?”宗行雍問他。

    一片寂靜中, 彼此心跳清晰可聞。

    殷臻有一點點冷:“不久!

    他時間有限, 必須花在刀刃上。騎術和箭術最精, 夜以繼日高強度的訓練折磨出來的結果。從他想要皇位那一刻開始,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為了同一個目標。

    過了一會兒,他說:“孤去大金寺是第一次出宮。”

    當時費了點功夫才打聽到攝政王行蹤,為了避人耳目易容。

    “本意是和你談談!

    “后面的事……”他頓了頓,道,“孤在攝政王府能第一時間得知所有官員動向和立場!

    宗行雍的書房對他全然敞開,不如說整個攝政王府沒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不是宗行雍毫不設防,是攝政王足夠自信。

    殷臻:“孤不是去殺你!

    他身上有堅硬和柔軟交織的奇異氣質,微微彎著身,雙手環膝,綢緞剛抽下來給宗行雍綁傷口。長發如瀑,鋪滿整個后背。

    “也沒讓孟忠梁殺你!

    該解釋的都解釋完了,殷臻不再開口。

    宗行雍不知道信沒信,問:“腿怎么回事?”

    在攝政王府那兩年能跑能跳,逼急了還給他翻個墻,從院墻一顆高大柿子樹上縱身往下跳。

    “南下江州治水!币笳檩p描淡寫,“雨季潮濕。”

    一點微薄月色映在洞壁上,映下菱形光斑。

    宗行雍少見這么沉默,殷臻甚至有幾秒懷疑獵戶給他下的是啞巴藥。不由得回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宗行雍低笑了聲。

    “真不殺本王?”

    問了一遍問二遍,煩不煩。

    殷臻:“現在不。”

    現在不,以后不一定。

    “那走吧!弊谛杏簭牡厣险酒饋恚闪怂赏蠊牵l出“咔嚓”一聲響:“出去!彼彝却_實受了傷,不過不至于站不起來。

    殷臻呆了一瞬。

    “騙你的,沒毒!弊谛杏汉敛毁M力將靴中匕首往洞中央一擲,匕首不斷震動,狠狠釘進內壁。

    “怎么總上當!

    殷臻冷冷:“你有病!

    宗行雍托著他腰往上舉,好脾氣:“有病有病,本王是有病,一切錯都在本王……腳上別踩空,用點力。”

    殷臻上去后蹲在洞邊,他沒注意,撒下去一把土。宗行雍衣領里勾進去少許,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復雜地仰頭:“本王來涼州城主府第一日,頭上屋頂年久失修,掉下來一截灰。不會是……”

    殷臻清咳一聲,看天看地就是不往下看。

    宗行雍:“……本王知道了。”

    “當時本王說了句什么話!彼菩Ψ切Φ,“不就是說本王在中州早有妻室,太子不滿意?”

    他倆一人在坑底一人在洞沿,明晃晃月光漏下去。殷臻抿緊了冰涼的唇,他顯然又不高興了,干巴巴:“沒有!

    宗行雍插著那截匕首往上爬,還有精力開玩笑:“真話,本王跟太子只差一杯交杯酒!

    殷臻瞪著他:“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話是這么說,宗行雍爬上來時還是伸手拉了一把。

    指骨細長,瘦如瑩瑩竹節。脈搏在指下跳動,微弱但有力。

    宗行雍沒忍住笑了下。

    沒中毒是好事,所以被騙也沒什么。跟他在一起久了,很容易猜出他大部分的心理活動,這人生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通常因為一些很離譜的原因——至少在攝政王看來很離譜,譬如不洗手脫他外衣,生氣的原因居然不是他動手動腳,是他沒在跟前洗手。

    背上牡丹勉強算是好看,氣了幾日壓根忘了有這一回事。攝政王口頭保證以后伺候他沐浴更衣,絕不讓第三個人知道,這事兒揭過去了。要吃柿子要吃螃蟹,又懶得弄臟手,于是接受投喂,只要宗行雍湊過來親他時不吃掉他嘴里太多食物,他就不炸毛。秋天時掉頭發,蹲在門邊一根根數,數到一百根被興致上來的攝政王往榻上拐,暈了也不生氣,第二日睜著紅腫的眼睛告訴宗行雍,每日晨跑。

    根本起不來,特指把人纏住的攝政王。

    很有趣,也很好玩。

    不止在攝政王府時喜歡,如今的殷臻他仍然喜歡,且更甚。從前宗行雍覺得有趣,當府中多出只嬌生慣養的貓,愛寵說到底是寵,他不需關心寵物的喜好心思;這種固定思維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改變。但現在,攝政王忽然隱約認識到,不能。

    宗行雍從來沒有在乎他人感受的習慣,此時月色太好,神差鬼使,他開口:“在本王府中那一年,開心嗎?”

    殷臻一頓,無聲地望向宗行雍。

    宗行雍沒有逼問的意思,又道:“開心嗎?”

    他沒能聽到回答,馬蹄聲自東面響起,一群衣袖上繡青鳥紋飾的死侍策馬疾馳而來,悉數翻身下馬,頃刻在二人面前跪了一地。

    蚩蛇額頭上冷汗冒尖:“少主——”

    從均隨后而至,急切地看向殷臻:“殿下!”

    殷臻唇原本要張開,倏忽緊閉。

    “噓,噤聲。”宗行雍一抬手,側頭,“太子?”

    殷臻:“答案不重要!

    “不重要?”

    火把林立。

    “死一個太子罷了,對本王來說不是困難的事。”

    “死了太子,留下殷照離。”

    跳躍的深橘黃光影中,殷臻徹底看清了宗行雍的臉。他一手壓在脖頸后,遺憾地淡笑:“太子應該慶幸,本王改了主意。”

    殷臻后脊背悚然一涼:“你打算做什么?”

    宗行雍溫和道:“說錯一個字,太子喪訊在三日后午時抵達京城。等本王大勝回朝那日,迎你進府。”

    可惜。

    他從“孤從來沒有過太子妃”還有“孤不想殺你”兩句話中獲得了全新的、從來沒有的感受,這種感受對他的吸引力遠超過把人困住的欲望,快感超過殺人。他并不能具體明白那是什么,卻有探究的興趣。

    他決定等一等。

    至少搞清楚那是什么。

    殷臻笑了一笑,調子壓得慢極:“宗行雍!

    “真有那么一日,你會死在孤之前,孤保證!

    頭頂烏云遮蔽的彎月露出尖尖一角,恰似當年月光。

    而他們都不是當時人。

    “殿下,可有受傷?”

    “沒有!币笳槿嗔巳嗝夹模皬埶扇绾瘟?”

    從均:“押進軍營牢獄等待問審,拖出來時沒了手!

    “軍中遣返后將無處可去。”

    殷臻并不意外,他走在回軍帳的路上:“賭坊主人聞春,查到什么?”

    “此人神秘,十幾年前落腳青州,開了賭坊。屬下探查消息時聽到一件事,聞息風有時叫他舅舅,有時又叫他伯父,還有人說他們曾聽聞息風叫他姐夫!

    “能知道先后順序嗎?”殷臻沉吟片刻。

    從均搖頭:“不知!

    “聞息風看上去不小,他要嫁入肅州城主府的堂姐,可有此人!

    “確有此人,雙十年華,據聞兩家已在議親,婚期定在下月初八!

    殷臻慢慢摩梭自己右手凸出的腕骨。

    肅州城城主江清惕,今年三十有七。他厭惡中州人,因為十幾年前被中州來的庸醫治瞎了眼,聞息風說他舅舅討厭文弱病秧子,問他為什么沒有跛腳……

    醫術、跛腳、文弱。

    周圍有一個人完美符合所有條件,而他近日在涼州城出沒。

    殷臻:“江清惕如今還未成親?”

    “未曾!睆木o他肯定答復。

    殷臻想不到:“十幾年不成婚的人一日忽然要成婚,你覺得是因為什么?”

    從均老老實實:“屬下不知。”

    “公孫大人若是在,應該會知道!彼。

    公孫良一路押著圖魯回京,他在對方手中吃了不少苦頭,從把對方推上囚車開始摩拳擦掌。

    殷臻:“隔日去城墻上撕一張庸醫的通緝告示。”

    他腳步一轉往宗行雍帳中走,正好瞧見從門口出來的闕水。

    闕水停下,笑著沖他道:“殿下這幾日見著氣色好些了,想必是藥有些用!

    殷臻視線在他跛腿上停留。

    “孤有一件事想請教!

    闕水將醫箱往上提:“殿下去我帳中喝一杯?胡地烈酒,饞這一口許久了!彼仡^瞧了一眼,露出狡黠的笑,“別告訴攝政王!

    殷臻雙手交握,認真道:“孤甚少沾酒!

    “一點點,不礙事!标I水道,“驅驅寒!

    闕水帳中有草木清香,混著單薄藥材氣息。他腰間拴了個錢袋,上邊繡了常見的魚鳥紋樣,里面鼓鼓囊囊,放著的東西不像錢幣,像棉花。

    真是烈酒,酒氣熏人。

    殷臻面前放了白玉杯,里面盛著淺淺一層琥珀色酒液。闕水不知在里面放了片什么草葉,小船兒一般從這頭滑到另一頭。

    “見怪,沒來得及收拾!标I水稍微整理了案幾,露出一塊空地,“殿下請坐。”

    杯中酒加了一片小小葉子,怎么這么好看,殷臻低頭瞧了一會兒,心想。

    “殿下有什么想問的便問吧,一會兒我怕有人來帳中找人!

    殷臻自動忽略后半截話:“你來過此地?”

    “來過,”闕水將袖子卷起,伸手去給眼前草藥做分類,有一搭沒一搭回他的話,“好多年前,隨當初的主人一起來關外,待了段時間!

    “來做什么?”殷臻問。

    他一點兒不客氣,有問題真問。

    倒也不讓人覺得討厭,比坐這里半天打太極好得多。

    闕水笑了:“來給一個父母雙亡哭瞎了眼的少年治眼睛,那時我醫術不精,把人治瞎了!

    酒的味道在鼻尖散開,殷臻覺得喉嚨干,微微舔了舔下唇。

    “肅州城城主江清惕?”

    闕水將草藥放進搗藥罐中,細細地轉:“如今我的通緝告示恐怕還貼在城墻上。”

    殷臻伸出指尖碰了碰杯壁,一心二用:“可他沒有瞎。”

    “是沒有瞎,殿下。一年后我又回來,把他的眼睛治好了。”闕水耐心回答每一個問題,“沒等他睜眼就走了,他還以為害他的和治他的是兩個人呢!

    “下一個問題孤不知道能不能問。”

    闕水終于抬頭,看了他一眼:“我也有一個問題,不知該不該問!

    殷臻道:“孤問你,你自然也能問孤!

    一點君臣的架子都沒有,闕水見過的上一個王公貴族讓他在雪地跪了半個時辰。

    那人最后死了。

    “殿下先問吧!彼麑σ笳榈。

    畢竟是別人身體上的殘缺,殷臻指甲蓋壓在瓷杯上,為了緩解緊張喝了一口,辛辣感自舌尖喉頭炸開,他差點被嗆到,以袖掩唇咳嗽:“咳咳……咳咳。”

    “孤想問……你,”他緩了會兒,道,“腳是怎么跛的!

    闕水三言兩語交代:“我以前的主人是一個毒師,他效忠權貴之家,當年我們任務失敗,他死了,我受到波及,逃跑時腿上留了傷!

    “被少主救了!

    殷臻坐直了身體,剛剛那口穿腸入喉的感受很好,他沒忍住瞧了眼酒杯。

    又瞧了一眼。

    縮在袖中的手冒出指尖。

    “輪到你了!彼笪W,“你有什么想問孤。”

    “不是什么大事!标I水道,“想問殿下知不知道少主帳中那個半人高的木箱子中裝了什么。殿下要是看了能告訴我,那就更好了!

    殷臻想了想:“孤看了再決定能不能告訴你。”

    闕水不置可否,他看了殷臻面前見底的酒杯:“殿下今日應該能睡一個好覺!

    殷臻尚不能明白他話中深意。不過此時帳簾被一把掀開,一道寒風涌進來,吹的他打了個哆嗦,宗行雍那張黑如鍋底的連出現在面前。

    ——好怪,他是怎么一下在外面一下在里面的,殷臻頭腦不清醒地想。

    他揣著袖子端坐,睜大眼。

    宗行雍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他的不對,倒是先聞見空氣中極淡的酒香。他拿起酒杯嗅了嗅,臉上表情變得奇怪:“你給他喝了酒?”

    闕水:“不多,剛好夠睡一覺。”

    宗行雍:“明日本王找你,江清惕大婚,給幾家氏族遞了請帖!

    闕水分錯了草藥,仔仔細細挑揀回來:“知道!

    “你不去?”宗行雍道,“請帖遞到本王手中,讓轉交闕氏闕水。”

    闕水:“再看吧!

    ——殷臻上一次喝酒在攝政王記憶中沒那么清楚,喝太多,既然沒喝太多事情應該不大。攝政王心存僥幸這人喝醉了應該不會因為洞中話找自己麻煩,心安理得又帶忐忑地把人帶走了。

    殷臻這時候還顯得很正常,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只不過出帳時絆了一跤,趔趄了一下。

    眼疾手快扶住了。

    從這里到宗行雍營帳,一路上殷臻沒說一句話,安靜得反常。他腳步較平時遲緩了些,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

    宗行雍還有堆破事要處理,他一箭給孟忠梁留了活路,對方的口供和張松手中物證要一同拿出來。

    殷臻又占了案幾一個角,靜靜地觀察。

    不知道長什么樣的下屬問:“王爺,我們是不是照原本計劃先潛入肅州城內探查一番?”

    什么計劃,孤不知道。

    殷臻眉心皺起來。

    匯報的下屬一張削瘦的唇開合,殷臻勉強捕捉到關鍵詞:城主大婚,城門敞開,戒備較松,裝作來往商旅,或許可以一試。

    宗行雍:“先這么做!

    嘴上這么說一直在觀察殷臻動靜,沒聽見一句有意見的話,眉梢挑起來。

    他府中倒也有瓊漿玉液,殷臻下過酒窖,喝多了悶頭就睡,一點不惹事。相比之下這次太少,沒到能把人醉暈的程度。

    宗行雍試探地喊了聲:“太子。”

    殷臻遲半拍地扭頭。

    跟他四目相對。

    “你不去?”攝政王問。

    殷臻沒說話,抬抬下巴:“箱子里裝了什么?”

    口齒清楚,看來沒醉。

    宗行雍漫不經心:“自己去看!

    殷臻扶著桌案站起來,走一條筆直的直線來到箱子面前,那箱子半人高,底部褪了漆,大約是常年跟著輾轉的緣故。

    箱蓋重,殷臻反應一會兒,站在那里不動了。

    接著轉頭,看宗行雍。

    “打不開就別看!弊谛杏簯袘,“本王腿傷了,走不過去!

    殷臻目光落到他腿上,往回走。

    他坐到跟剛才一寸不差的位置,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不動了。

    腦子里神游天外,想肅州的事。

    然后:“你打算怎么進去?”

    宗行雍:“有個交好的胡地人,七日后要帶著貨物進城一趟,喬裝。”

    “怎么,太子想去?”他準備就寢,開玩笑,“他有個夫人,要跟他一道。太子要女裝,也不是不行!

    殷臻一直靜靜坐著,此刻仿佛突然回了神,湊到他領口嗅了嗅。

    靠得極近了。

    宗行雍面前是一排睫毛,蝶翅一般扇動。

    他視線順著殷臻微敞領口至一線玉色鎖骨,頓了頓。

    用怕驚擾的聲音問:“找什么?”

    “土!

    他埋頭專心致志找了會兒,把宗行雍衣襟翻得亂七八糟,還提起來抖了抖,沒見著一點灰塵,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不見了。”

    宗行雍任由他在身上翻找,終于沒忍住:“……本王換了!

    以殷臻現在的大腦的清醒程度還需要消化這幾個字,他腦袋暈人也暈,一個宗行雍在眼前模糊成無數個。

    “一二三!彼齼喊私洈禂,沖宗行雍燦然一笑,“八個!

    他褪去了易容,剛洗過臉,如清水出芙蓉,眉眼彎著,不停笑。

    宗行雍把他腦袋按住,啞然道:“闕水到底給你喝了什么?”

    不對,上次他在酒窖喝了太多,說是醉了不如說是暈了。

    這是真喝醉。

    殷臻一聽這話像是觸發什么關鍵詞,猛然捂住嘴,小聲:“不要告訴宗行雍。”

    “……”

    攝政王磨了磨牙:“為什么?”

    殷臻左顧右盼上看下看,謹慎地:“他……煩。”

    真就除了“煩”“滾”沒別的話罵人。

    怎么看怎么招人疼。

    第二日醒來恐怕要羞憤得一劍殺了他。

    不管,那也是明日。

    宗行雍捧起他臉狠狠親了一口,“!币淮舐暋

    殷臻立刻露出僵住的表情,狠狠擦了下臉。他藏在發間的耳朵紅透了,可能是熱,默默伸手,遮住了耳骨。

    他皺眉:“你把口水蹭到孤臉上了。”

    “擦干凈!彼睢

    宗行雍弄來一張濕帕子給他擦臉,索性擦了整張臉。攝政王第一次伺候人,不熟練。殷臻被悶得難受,把帕子沒收,蓋在頭頂。

    “本王出去找人給你熬醒酒湯,待這兒別動!闭f完宗行雍要走,又不放心地回頭,“數十個數本王就回來!

    “不!

    殷臻忽而驚醒,一雙漆黑瞳仁直勾勾盯著他,眼尾因酒氣而熏紅,拖出長長一條艷色。

    他一把抓住了宗行雍衣角。

    燈火晃動下美人面如芙蓉,眼中流出的魅意令人心驚。他什么都不做,光是待在榻上,攝政王就有什么都捧到他面前的沖動。

    宗行雍喉結上下一滾,

    阻力大,他走不了,故意逗他:“怎么?太子舍不得本王?”

    這人實在討厭,什么都不會告訴他,為什么孤不能做?

    殷臻拽住他衣角的手用力。

    他抿唇,氣沉丹田,積蓄反抗力量。

    宗行雍跟他對視,聽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表達訴求:“孤要……”

    真稀奇,五年來他從未對本王提過要求。

    這時候攝政王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于是他哄著人道:‘要什么?說出來,本王都滿足——”

    戛然而止。

    殷臻鏗鏘:“上你!

    【作者有話說】

    第一次連載日更不適應,聽取大家意見決定隔日更六千,只多不少。固定時間十二點,只提前不推遲。下一章在后天中午十二點,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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