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情分
“你不想怎樣?”秦貴妃依舊氣定神閑。
溫芍定了定神,說道:“他說得沒錯,我確實是在利用他,利用我們當年那么不多的一點情分,可是我當初離開時,是想好這一輩子再也不要有任何瓜葛的,如今這樣,我心里總是過不去的,不是為著他,而是為著我自己。”
她話音剛落,秦貴妃就忍俊不禁起來,倒也不是刻薄嘲弄,而是真的忍不住地笑,一面笑,一面拉過她的手說起來:“你還是年輕孩子,會這樣想太正常了,說到底還是覺得往日的情分珍貴,你自己也是付出了心意的,是不是?”
溫芍不語,算是默認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對顧無惑的感激以及從前那點朦朧的感情,絕不會是假的,不想起還好,一想起又感覺這輩子都忘不掉了,一直就放在那里。
秦貴妃繼續說道:“那是你經歷的事情少了,等你再長大些,看過的人和事也多了,這又算得了什么?凡事,不要總想著退縮。”
她本想再與溫芍說多點的,然而說多了溫芍也未必能聽進去,再加上有些事乃是自身經歷,溫芍是她的長女,是和前夫所生的女兒,有些話她聽了怕是不舒服。
當初決定從溫家離開時,也不過就是不甘心過平淡日子,便把夫妻之情全都拋開,連溫芍也暫時拋棄了,說來溫家從來沒有虧待過她,溫芍的爹能說是一個好人,一心一意地待她想和她過日子,兩個人還生了溫芍,聽說她走之后也沒再續弦,過了沒幾年人也沒了,總也算是郁郁而終,是她先對不起這份感情,可她也不覺得有什么。
她如今能有這樣的身份地位,如果不是舍棄了一些東西,又怎么能得到呢?
秦貴妃不由又打量審視了溫芍幾眼,雖然這些年長進了一些,但還是太過稚嫩天真,平時是被她教得還算不錯了,然而這姓顧的一出現,她又繞進從前的事情里解不開了。
秦貴妃暗自心道,若是換了她,根本就不會憑借著一時之氣從建京離開,兒子都生了自然是等待些時日牢牢把瑞王府握在自己手里,結果她倒好,自己受了傷悶聲不響走了不說,如今再來說,她竟然還為著從前的事想打退堂鼓,簡直幼稚荒謬。
秦貴妃心道,不能讓女兒和她的死鬼老爹一個樣。
她俯過身去給溫芍扶正了鬢邊的珠花,看著她頭上的釵環璨璨,又覺女兒明媚嬌艷,煞是動人,秦貴妃看著出落得越發標志的女兒心下得意,于是又放緩了聲音道:“你又沒有害顧無惑,內疚什么呢?”
溫芍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話。
“我想見一見顧無惑。”秦貴妃道。
溫芍抬起眸子來看她,問:“為什么?”
“聊一聊罷了。”
溫芍沒有再問母親見顧無惑要說些什么,只是一雙秀氣的眉已經輕蹙,顯而易見的猶豫。
“母親還是算了罷。”
秦貴妃不再說這事,只讓她下去陪妹妹玩去了。
但秦貴妃沒有放棄要見一見顧無惑的想法,她很快便借著出宮省親的由頭,暗中見到了顧無惑。
顧無惑也沒想到秦貴妃真的會從宮里出來,在他的印象中,宮中嬪御就算是格外受寵的,未□□言蜚語所擾,也甚少會出宮,一般都是在宮里召見家眷,更何況是見一個外男。
今日秦貴妃的舉止,恐怕除了對崔仲暉寵愛的有恃無恐,還有她天性中的大膽。
顧無惑不由又多打量了秦貴妃兩眼,上回在宮宴中是見過的,但那時與溫芍還未相見,他看秦貴妃也是粗粗幾眼,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倒也不是為了什么,而是因為她是溫芍的親生母親。
平心而論,其實秦貴妃與溫芍長得并不很相似,除了面上的輪廓是很像的,另還有一雙眼睛也像,但秦貴妃的眼睛更有風情韻致,看著人仿佛一直笑著一般,眼波璨璨流轉旖旎之間,讓人不自覺便會心生好感,甚至放下戒備。
顧無惑瞧了她幾眼,很快便將目光轉向他處,秦貴妃與溫芍并不是一樣的人。
這樣的舉動似乎是有些無禮的,但顧無惑顧不上,而秦貴妃好似也并沒有在意。
她命身邊的宮人上了茶,并未與顧無惑多寒暄,而是直接開門見山說道:“前幾日的事,本宮也聽芍兒說過了,這實在是不巧,倒讓瑞王見了著惱了。”
秦貴妃說話的聲音仿佛春日里新抽出來的嫩芽在拂著剛化開的春水,輕柔婉轉,然而又不過分軟糯甜膩,分寸恰到好處,潤物細無聲。
伸手不打笑臉人,即便顧無惑因那日的事再生氣,他也不會再對秦貴妃說什么,更何況他本就是只生悶氣的人。
于是他只道:“那日的事,也是本王失禮了。”
“芍兒今年也有二十了,老大不小了,這你應該是最清楚的,”秦貴妃的臉上帶著笑意,提起女兒聲音便更柔軟起來,“本宮是她的母親,總要為她尋一個好人家,也是本宮從前虧待她的一片慈母之心,王爺不會不理解吧?”
顧無惑沒說話。
秦貴妃見他不說話,也不惱怒,只是繼續說道:“儲奚在本宮看來,實在不失為一位良配,人品樣貌不錯,家世也不錯,芍兒嫁給他是絕對不會吃苦的。”
聞言,顧無惑放在膝上的手一下子便攥緊了,而后他又想到面前的人是秦貴妃,又一下子放開,只是心里被這一下鬧得空落落的,想抓著什么卻抓不到。
是啊,秦貴妃的話一點錯都沒有,她作為母親,自然是想溫芍有一個好歸宿的,而他在秦貴妃眼中又算什么,可能只是一個曾經傷害過她的女兒的人。
“你與芍兒的事,其實芍兒一早就都和本宮說了,芍兒她是實誠孩子,什么事都不曾隱瞞于我的,”秦貴妃又笑了笑,“雖說如今你也來了北寧,但你們之間……我也是忖度著芍兒自己的意思,這才給她安排了儲奚的,不過也只是先看看而已。”
顧無惑的額角一跳,竟脫口問道:“她自己是什么意思?”
秦貴妃這回笑而不語,只低頭飲了一口茶。
顧無惑知道自己實在是冒失了,然而眼下卻也沒有什么心思再去彌補,秦貴妃才不多的幾句話,便讓他有無所遁形之感,頭皮一陣陣發麻。
他強自鎮定下來,沉聲道:“貴妃娘娘,本王的意思是我們之間曾經有些誤會,還有些事并沒有說清楚。”
“我知道,”秦貴妃輕輕挑起一側眉梢,慢慢把手中茶杯放下,“但本宮只做本宮覺得對芍兒好的事,或許芍兒自己覺得好的事,那本宮也肯去做,若是這兩者都沒有,那就不能怪本宮和芍兒了,王爺,您說是不是?”
面前的茶水熱氣氤氳,散出了一層極薄的霧,隔在了顧無惑和秦貴妃之間,顧無惑不由垂眸。
他思忖片刻,才道:“貴妃娘娘的話本王明白了,多謝貴妃娘娘。”
秦貴妃點了點頭,慢悠悠道:“你們二人之間的事,任何人都插不進手去,包括本宮,所以要解決也只能你們自己之間慢慢解決去,至于最后成不成,芍兒還肯不肯回心轉意,那就要看你們自己了。”
“貴妃娘娘,”他不由問道,“只是有一件事,我問過溫芍,但她卻不肯與我說,當時她明明沒死,為何要騙我說自己死了,丟下她并非是我本意,我也已經說清楚了,她卻為何一點都沒有聽進去?”
秦貴妃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很快便說道:“本宮說了,你們之間的事,本宮是不會過于干涉的,有些事情也只能等芍兒愿意說的時候,讓她自己跟你說,本宮雖然是她的母親,卻不能越俎代庖,但本宮倒是可以提醒你,女子傷心絕望并非是為了某一次的事,或許你曾經做過說過什么,只是你自己忘了,但她卻記在了心里。”
顧無惑無奈:“罪魁禍首已經被我所殺,我的妹妹也被關了四年,若還不夠,她盡可以說出來,我實在不知……”
“王爺,”秦貴妃笑盈盈地打斷他,“事情根源其實并非是你的妹妹或者別的什么人,你再好好想想。”
這時,她身邊的宮人提醒道:“娘娘,時候差不多了,該回宮去了。”
秦貴妃起身,立時便要準備走了,顧無惑也不知該不該送她,總之無論如何都是不合適的,秦貴妃卻已道:“王爺就在此處,不必送我,就當我們沒見過,也不要讓芍兒知道,免得她多想了。”
顧無惑應下,然而秦貴妃的步子一頓,竟又對他說道:“芍兒最后究竟會怎么選也只看她自己,本宮是依著她的,若你不能令她回心轉意,那也沒辦法,只是本宮想著,你們之間到底還有個孩子,芍兒心里怕也不是沒有你,情分總是不一樣的。”
顧無惑愣住。
眼看著秦貴妃說完就要走,他再顧不得禮節連忙上去攔住,失聲問道:“孩子難道還在?”
秦貴妃搖頭道:“你自己不問問清楚,倒來問我,難怪芍兒不想說。”
那日顧無惑其實問了,可溫芍卻插科打諢地說那只胖貓是她生的,后來也就不了了之了。
顧無惑張了張嘴,面對秦貴妃無法再多說什么。
“孩子就在芍兒姨母家養著,芍兒每隔一日就會去看他。”秦貴妃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除了這些兒女情長的事,王爺也想想其他,有些事情該早日籌謀,也不算白來北寧這一趟,更不要想著和芍兒賭氣,便說一些孩子氣的氣話。”
一直到秦貴妃離開許久,顧無惑依舊立在原地。
秦貴妃是不會那么好心來撮合他和溫芍的,她自有自己的目的,只是做事更委婉溫柔,顧無惑清楚得很。
可她的一句句話,卻令顧無惑也無話可說。
他原本也不會拿百姓的性命開玩笑。
溫芍事事聽從秦貴妃的安排,想必也是沒有辦法,她還有一個孩子要養。
就算她真的是在利用她,他也只能認了。
等心緒慢慢平復下來,顧無惑叫來程寂:“你讓人放出風聲,足以迷惑崔河就夠了。另外,那一帶的百姓也需先提前安置好,以免北寧出爾反爾。”
程寂應了是,卻又忍不住道:“可王爺若是這么做,怕是朝中難免……到時只怕對王爺不利啊!”
“地沒了可以再打回來,”顧無惑按了按疼痛的額角,“可是人命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來了北寧這幾日,也不該再拖延了。”
第42章 沉重
兩三日之后,顧無惑便收到了崔河的邀約,請他在一處私宅相見,顧無惑并沒有前去,也沒有任何答復。
崔河又接連派人來請了三四次,顧無惑也只壓著不理。
雖然崔河的做派令人鄙夷不屑,然而顧無惑也不得不承認他或許是被秦貴妃和崔潼逼至此處的,崔仲暉明顯更偏愛看重崔潼,崔河根本無足輕重,他只能盡自己所能讓崔仲暉刮目相看。
換句話說,崔仲暉也并非沒有水淹南朔邊境的想法,四年前的慘敗他還是記在心里,只是帝王仁心不能說出來,崔潼便替父親說出來。
崔仲暉更樂意見到兩個兒子博弈,誰勝了自然便是誰更有能力。
事到如今,顧無惑不見崔河,一則是不愿見,二則是沒有必要見,他最終要談的人只會是崔仲暉。
但未名崔河節外生枝,在崔河最后一次派人相邀之后,顧無惑同意了與他見面,但見面的地點卻由顧無惑來定,定在了云始城外,崔河同意了。
然而當日,顧無惑并未赴約,而是去見了崔仲暉。
因是二人私下會面,所以顧無惑并未再入北寧皇宮去,而是去了距離云始不遠的行宮。
北寧的前朝行宮,四五年荒廢未經修繕,如今再看雖冷清一些,倒也還可窺見昔日繁華景象,而帝王再臨,一時又現許久未有的朝陽之氣。
當顧無惑在行宮見到崔仲暉陪伴著的秦貴妃時,他便知曉今日之事其實并不用再談,他已經輸了,崔河也是。
顧無惑并沒有耐性再與崔仲暉虛與委蛇,幾番交涉之后,顧無惑便問道:“若南朔肯向北寧讓出那塊地,北寧能否答應我,會善待那里的百姓?”
崔仲暉道:“你提前遷走百姓,他們的心自然是向著南朔的。”
崔仲暉向顧無惑攤了牌,顧無惑倒也不驚訝,他在那邊的動作,想要完全瞞住崔仲暉的眼睛是不可能的,眼下也只能先交涉再說。
今日除了秦貴妃之外,溫芍和崔潼也在,溫芍陪著崔潼坐在旁邊下首處,偶爾照管崔潼用茶飲點心之外,便也沒什么好做,她心下發虛,便也不敢看在座的其他人,特別是顧無惑。
于是每每顧無惑說話,她總是要低下頭去,給崔潼做些什么事,崔潼人小卻心細,很快便發現了端倪,因他不知溫芍和顧無惑之間的事,便小聲問她:“阿姐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溫芍只把崔潼看作孩子,更不可能在這里和他說什么,也只摸摸他的頭道:“阿姐是昨夜沒歇好,不礙事的,你安心聽陛下說話便是。”
她這句話才剛說完,座上的崔仲暉便忽然叫了崔潼道:“潼兒,這是你的主張,今日你皇兄不在,你是怎么想的?”
崔潼聽見父親叫自己,便不疾不徐地起身,先向著崔仲暉一禮,又朝著顧無惑也是恭敬一禮,侃侃道:“兩國相交,能不動用一兵一卒自然是最好的,至于民心,皇兄當初的意思是既然無法使他們臣服便要將百姓除盡,可兒臣始終不這么認為,必須要施之以德,假以時日才能使他們歸附,瑞王此舉也是憂心百姓安危,恐怕我們北寧出爾反爾,再行皇兄所言之舉,實則瑞王不必擔憂,北寧若要得民心,便不會行背信棄義之事,瑞王大可拭目以待。”
進退有度,不卑不亢中而又有少年意氣,顧無惑聞言,只笑而不語,眼風掃過溫芍,卻并沒有在她臉上停留,雙眸明滅間辨不出神色淺淡。
這事到了最后,其實與溫芍并沒有多大干系,秦貴妃一開始就把她推出來,也不過就是為自己增加籌碼,再有便是他若在南朔境內,行事終歸多有掣肘,未必所有人都肯顧惜那里的百姓,怕是寧肯讓崔河得逞,也不肯暫且先讓出土地以待來日,不得不說秦貴妃果真是深謀遠慮。
再看崔潼,那行事恣意荒唐的崔河如何能是他的對手?
顧無惑暗自嘆氣,他雖已讓人盡力遷走了周邊的百姓,但總有那不肯遠離故土的人和無法行動的老弱病殘,這些人只能繼續留在那里,他最擔心的也是他們,眼下極力與崔仲暉斡旋,也是為了能為他們再掙得一線生機,而有了崔潼的保證,顧無惑便幾乎松了一口氣。
對于顧無惑來說,此局溫芍其實無關輕重,他最終都會做下這個選擇。
只是能見到溫芍,那亦是意外之喜。
顧無惑既已讓了步,自然便又夸贊了崔潼幾句,也算是賣秦貴妃和溫芍一個好,更有一半是出自真心。
崔仲暉聽見他夸獎自己的愛子,也很是高興,顧無惑的選擇如此,其實他的選擇又何嘗不是呢,他早就選擇了崔潼,而并非是嫡長子崔河,此事既有爭端,或許也只是崔仲暉想試煉試煉他們,更殘忍地說,是將崔河給崔潼磨刀。
帝王之家本就如此,顧無惑看在眼里,倒也并不覺得有什么,甚至未有一絲波瀾。
此番前來北寧,是為南朔賠了一塊地進去的,眼下還不算結束,等回到南朔,必然還有更嚴峻的形勢在等著他,接下來更要想辦法再從北寧手中拿回這塊地盤,他沒有那個多余閑情逸致為其他人擔憂。
崔仲暉是得了好處的,自然大喜,一時歌舞伎樂更盛,席間雖只才寥寥幾人,除了秦貴妃等之外不過幾個心腹,可卻觥籌交錯,絲竹管弦不斷,奢靡熱鬧。
顧無惑沒有話再好說,倒先連喝了幾杯冷酒,他本性冷淡疏離,宮人都是極有眼力見的,一兩回下來便也不急著往他身邊貼了,只殷勤侍奉起其他人,甚至是崔潼,顧無惑這里便冷下來。
席間又上了一道炙羊肉,表皮金黃酥脆,內里油潤肥美,可顧無惑向來不喜食葷腥,便連筷子都沒動,仍舊是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崔仲暉見狀便笑道:“瑞王,是今日的飯食不合胃口?”
顧無惑道:“我素喜清淡。”
“倒是他們不周到了,”崔仲暉眼睛掃了一圈,其實也早就看出他身邊的冷清,又說道,“這些宮人伎子,瑞王可有看得上的?”
酒杯在顧無惑指尖轉了一圈,他的目光這回大喇喇地投向那邊在用銀刀割著炙羊肉的溫芍,淡淡道:“我看秦貴妃的長女倒很好。”
崔仲暉大笑起來,道:“這是朕的貴妃的掌上明珠,朕也一向心疼她,讓她去南朔,怕是不能的。”
顧無惑聽后只笑了笑,也沒再說什么。
秦貴妃面上的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崔潼聽后便有些不忿,他不好當場駁了顧無惑的面子,私下卻咬牙對溫芍道:“這個瑞王實在是太過分了,我阿姐豈是他可以隨意調侃揶揄的嗎?”
溫芍今日原本就不多話,只給崔潼做做陪,方才顧無惑一開口,她便更不愿再有什么動靜,是以無論他說什么,她都不打算有什么表示,這里原也不是她該說話的地方。
她按下弟弟崔潼的手,道:“算了,不要再說了。”
崔潼氣得耳朵都紅了,也不管顧無惑和崔仲暉會不會看見,只狠狠地瞪了顧無惑一眼,然后扭過頭在一旁生悶氣。
若是往日便要溫芍哄哄崔潼了,但今日溫芍自己也沒心情。
對于朝堂之事,溫芍其實是一知半解,全靠秦貴妃把知道的說給她聽,秦貴妃也只說該說給她知道的,無關緊要或者不該知道的便不提,所以溫芍實在不是很懂,只知道母親弟弟與崔河是相對的,她跟著母親和弟弟就夠了。
她不是天賦異稟,四年的光陰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她還要識字念書,要學的東西多,學到的卻實在有限,非她努力或者想要就能夠取得。
這次的事,幾乎都是秦貴妃安排的,秦貴妃讓她如何做,她就如何做,原本溫芍以為她能夠毫無芥蒂,然而見到顧無惑之后,她才發現自己的心根本不可能不亂。
她更怕顧無惑是因為她才做出這個選擇的,秦貴妃讓她故意出現在顧無惑面前,不就為了這樣嗎?
土地無論對于北寧還是南朔來說都很重要,四年前那場戰爭打得顧無惑失去了父親,建京也差點淪陷在義陽王的陰謀之下,換到當下,顧無惑就這么輕易讓了出去?
她想起那日在安陽侯府時兩人的齟齬,顧無惑其實也識破了她的伎倆,他為何轉頭又如此輕易地同意了下來?固然那日的話大半只是氣話,溫芍知道顧無惑是不可能放任百姓不管的,但她還是很忐忑。
顧無惑可以是為了百姓,卻絕不能是為了她,一絲一毫都不能。
這樣的事太過于沉重,她擔不起這個責任,也不想他變成這樣的人。
溫芍悶悶地自己一個人想著,心里像是絲線一樣亂成了一團,她越想找出線頭往外抽卻越纏越緊,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方才被她割下來的炙羊肉還放置于碗中未動,透明的油脂漸漸變白,崔潼已經吃完了幾塊,吃著味道不錯便要再去割幾塊,卻見溫芍碗筷未動,人也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崔潼不常見到姐姐這樣,他想到剛剛顧無惑的不敬之言,便認為是顧無惑惹得姐姐不高興了,于是把割肉的銀刀往桌案上一甩,其他人倒發現,坐在旁邊的溫芍被嚇了一跳。
“怎么了?”溫芍回過神忙問。
崔潼道:“一定是他讓姐姐不高興了,是我沒用,還不能保護姐姐。”
“不是這回事,”溫芍嘆氣,她又覺自己坐在這里發愣總歸不好,也不想再面對顧無惑,便對崔潼道,“是這里太悶了,我有點不舒服,先出去透透氣,你自己一個人乖乖地在這里。”
崔潼還是擔心,但溫芍已經離開了,他卻不好離場,只能先由著溫芍去了。
第43章 了結
行宮比皇城里面倒要更開闊些,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遠遠近近都點綴了宮燈,像是散落在地上的星子一般,煞是有趣精巧。
溫芍在近處逛了逛,風一吹頭腦便也舒適許多,不比方才憋在殿中那么昏沉郁郁。
離了那里她也不想再回去了,便在外面消磨時間,偌大個行宮除了宮人之外也沒其他人,不怕撞見這個娘娘那個皇子的,反而自由無拘。
宮人素有眼力見的,見她一直徘徊在各處,便拿了魚食兒帶她去魚池邊喂魚,燭火被宮人擎得高高的,映著碧色的水池,一把魚食撒下去,錦鯉便爭先恐后地探出頭來尋找吃食,魚鱗閃閃,一池的水便更加璀璨。
不知過去了多久,溫芍聽見秦貴妃叫她的聲音:“芍兒。”
她本以為自己是聽錯的,好好的秦貴妃怎么會到外面來,然而回頭看了看,果然是見到秦貴妃正緩步向她走來。
“母親。”溫芍向秦貴妃見了一禮,一時拿著魚食不知該怎么辦。
秦貴妃屏退了多余的宮人,只留了一兩個貼身的在不遠處伺候,便拉了她道:“怎么出來了?”
溫芍道:“里面的酒氣沖得我不舒服。”
“你弟弟關心你,見你許久都不回去,便坐不住要讓人來看看你,怕你出了什么事,”秦貴妃笑道,“我正好出來更衣,便來尋你了。”
“我沒有事。”溫芍搖搖頭,卻不說另外的話,低頭看著池子里的魚。
秦貴妃臉上淺淡的笑意慢慢隱去,她稍稍往前一步,走到溫芍身邊去,輕聲說道:“你有心事。”
她一早就看出今日溫芍心不在焉,這丫頭平時被她調/教得好好的,在宮里看著也如魚得水了,然而一遇到事,還是一點都藏不住,明晃晃全讓人看去。
溫芍吐出一口氣,又垂了頭,小聲說道:“母親,這事我總是心里不舒坦。”
“有什么好不舒坦的,”秦貴妃很快便接著她的話,挑了挑眉說道,“你該高興才是,總算所做的一切沒有白費。”
溫芍其實早就料到秦貴妃會這么說,她近年受秦貴妃撫育,秦貴妃又是生母,她向來是反駁不了秦貴妃的,便也就不說話了。
秦貴妃自鼻孔里輕哼出一聲,拉過她的手,說:“你這性子還是沒改過來,我這幾年的工夫都白費了,你到底有什么好內疚的,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與你有什么關系?聽母親的話,把這些全都拋開,自己活自己的,沒必要去想那么多,更不用想別人,你只要記住母親和弟弟妹妹就夠了。”
溫芍喉頭發緊,像是被纏住了脖子,想什么又說不出來,她本該聽從秦貴妃的教導的,但這回卻忍不住道:“既與我無關,一開始我便不該寫信把他引到北寧來。”
秦貴妃沉默起來。
“芍兒,”半晌后,秦貴妃沉著聲音叫了溫芍一聲,“你當初離開得那樣果斷,如今便不該再惦記著那點念想才對。”
溫芍一下子被她戳中心事,手不由一抖,卻被秦貴妃緊緊抓在手里。
秦貴妃道:“芍兒,我是你的親生母親,我也是女子,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猜也猜得出七八分,你今日是看著顧無惑所以內疚了,你也怕他日后遭受什么,更怕他將一切怪到你身上,是不是?”
溫芍點了點頭。
“你為什么會怕?”秦貴妃忽然發問道。
溫芍愣了愣,耳垂一下子熱了起來。
“你早先就和我說過,不想再拿往日的情分去勾著他,”秦貴妃嘆氣,“你之所以會怕,是因為你根本還沒忘了他,他不在時,你尚可依著自己該過的日子繼續生活,可他一旦出現,又是這樣的景象,你便心亂如麻了。”
“我沒有,”溫芍脫口而出,忙不迭辯駁著,“我根本就不喜歡他,從來沒有。”
秦貴妃深深看了女兒一眼,沒有與她爭辯,而是道:“你內心如何,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不過他也快離開了,就算難受也只難受了這幾日,等他走了,你就徹底忘了他罷,你們這輩子應該不會再有相見之期了。”
溫芍深吸一口氣:“這樣最好。”
“當初我離開你父親和你,其實也不是完全不難過的,可是我想著將來,便也忍過去了,后頭又遇到了許多事情,也總算走到了今日,有些事情在心里結個疤可以,但千萬不要讓它擋了你該走的路,”秦貴妃伸出手,慈愛地撫摸著溫芍的發髻,“他來過這一趟也好,徹底做個了結——你就當你自己在他心里已經是個汲汲營營的女子罷,你只想利用他,他不會再記掛你,你也不用再想著以前了。”
秦貴妃說著話,心下卻止不住地嘆氣,這個女兒不知是天性如此還是后天沒有受到應受的教導,即便被她帶在身邊四年,有時還是不甚好,也只是勉強能看罷了,今日溫芍本應該像她一樣高興的,溫芍卻令她失望了。
但終究是女兒,即便再不滿意,秦貴妃還是有憐愛之心的,見溫芍長久地不說話,她又問:“那日見過的儲奚,我看你的意思是不錯的,你若沒有其他的想法,母親就繼續安排下去了。”
溫芍的眼睛有些發澀,恐怕是被夜風吹得,她用力眨了幾下眼睛,還是覺得難受,忍下之后才說道:“母親的安排自然是最妥當的。”
說完,她喉嚨中哽了一下,吞了風進去,于是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差點喘不上氣,連眼淚都給嗆了出來。
秦貴妃疼惜地撫著她的背,等她咳完之后才說道:“這事反正也不急,日后再與儲家商談便是,這幾日我會暫時陪著陛下留在行宮小住,你也一同在這里陪著我。”
溫芍先是應了,然后又說:“明日怕是滿滿會等著我。”
“找個人去傳話也就是了,他已經四歲了,都這么大的孩子了,幾日不見母親沒有什么關系,又有你姨母還有乳母她們在,府上還有一起玩耍的玩伴,并不是非要見你不可的,你也該漸漸學著放手,免得日后黏著母親養成一身的脂粉氣,立都立不起來,讓人看笑話。”秦貴妃稍稍正色道。
溫芍不防在此事上都會被秦貴妃略斥一場,但秦貴妃的那些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便只能應道:“母親說的是。”
然而話雖這樣說,她心里還是放不下,算著崔仲暉和秦貴妃應也不會在行宮里待很久,她一同留幾日便留幾日,等回去之后再悄悄把滿滿從姨母家接回來,到自己府上小住幾日也好。
這樣盤算著,溫芍心里才好過一些。
“好了,這里風涼,又是水邊,你小心著了寒氣,若不回寢殿去,便陪著我再回去宴飲,”秦貴妃道,“你放心,他方才已經提前離席,離開行宮了。”
聞言,溫芍也沒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反而覺得這一口氣在心口不上不下的,像是醉酒了一樣難受,人也飄飄忽忽的,竟隨口問道:“這么晚了,他難道要回云始城中去?”
秦貴妃淡淡地掃了溫芍一眼:“他回哪里去關你什么事?此事一了,他也該回南朔去了,怕是就在近日。”
溫芍知道自己失言,便不再說話了,陪著秦貴妃回了宴上,只見顧無惑果然已經走了,而后宴席又一直到了子時,崔仲暉喝得酩酊大醉,這才在秦貴妃的陪伴下離開,眾人也變散了,溫芍自和妹妹一同回了寢殿歇下。
***
席間自溫芍離開之后,顧無惑便更興趣缺缺,獨自飲了幾杯酒,借口微醺便要告退,崔仲暉自是留他在行宮安置一晚,但顧無惑拒絕了,崔仲暉也不再想留,只另派了幾人護送顧無惑回京。
顧無惑出了大殿,一直走到階下,也沒見到溫芍的影子,不由失落,不知她去了哪里,又想到哪怕見面,卻也沒什么好再說的,兩人似乎已經不會再有什么未來。
他是很快便要回南朔去的,而溫芍在北寧過得很好,那日她見過的儲奚,不得不說是一位良配,又有秦貴妃護著,她是不可能再和他離開這里的。
來北寧一趟,也不過就是見了幾面而已。
知道她還活著,并且過得不錯。
這些明明都是好事,可不知為何,顧無惑的心里卻沉沉的,像是被什么東西壓著一般,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這一走,兩人便真的要無疾而終,永遠都沒有下文了。
可是他也沒有其他辦法。
顧無惑快天亮時才回到云始城中,他也未曾回去洗漱,而是直接去了溫芍姨母家。
原本今日溫芍會過來看孩子,但秦貴妃悄悄讓人遞了話給他,溫芍這幾日會留在行宮,讓他得以臨走前能看看這個孩子。
秦貴妃處事老道溫柔,也不怪崔仲暉多年來一直愛重她。
顧無惑在門口等了一陣,天色大亮后,府門便開了,然后有一個婦人領了一個粉團可愛的男孩出來,只見他穿了一件大紅的圓領袍,更襯得膚色賽雪,臉上還有未脫的嬰兒肥,眉眼皆是長得秀致好看。
許是一早就被人從床上拉了起來,他一手被婦人牽著,另一手揉了揉眼睛,有些睡眼惺忪的。
婦人把孩子領到早就等在一旁的顧無惑身邊,向著他行了一禮,只道:“按娘娘的吩咐,半個時辰之后我再來接小郎君。”
顧無惑卻道:“不用,我看看便走。”
第44章 糖畫
那個孩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沒人會同他說,見面前是個陌生人,想往后躲卻終究還是好奇,仰著頭睜大眼睛看著顧無惑。
婦人聽到顧無惑說只看看就罷,倒有些意外,但還是道:“那奴婢就在大門邊上等著。”
孩子見婦人轉頭就走了,其實有點想叫住她,可婦人走得好像不遠,又沒有非要她陪著的必要了,畢竟已經長大了。
他望著面前比自己高很多的男子,問:“你是誰呀?”
顧無惑還沒說話,卻聽見身邊的明遠已經忍不住說道:“與王爺真是有幾分相似。”
他還要說什么,卻被顧無惑制止住。
顧無惑思忖片刻,只對那孩子道:“我是你母親的朋友。”
他無法讓溫芍跟著他走,也不可能帶走這個孩子,不如直接騙他。
半大不小的年紀,該知道父親的意思了,顧無惑很怕他問他,為什么之前沒有出現,又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邊陪伴他長大。
顧無惑說完,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孩子柔軟的發頂,在接觸的那一刻,他心底涌上暖意。
這就是與他血脈相連的孩子。
從前沒見過時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但一旦相見,滋味便難以言喻。
“為什么阿娘今天沒來?”他問他。
“她這幾日有事,所以讓我過來告訴你,”顧無惑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聽到溫芍不能過來,孩子臉上閃過一絲難過,但他撅了撅嘴巴,還是回答了顧無惑的問題:“我叫滿滿,滿意的滿。”
“滿滿……”顧無惑重復了他的名字,不知不覺臉上已經帶了淺淡的笑意。
滿滿踢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子,說:“你可以給我阿娘帶話嗎?”
顧無惑很想說不能,但還是拒絕不了兒子,只能應下:“你想讓我帶什么話?”
“就說滿滿等她回來一起玩。”滿滿說道。
“就這么簡單?”
“對!”
顧無惑原本并不打算帶滿滿出去玩,他只是想看看他,與他安安靜靜待一會兒,但眼下已經忍不住想抱起他了。
他讓明遠過去同那邊的婦人說了幾句,便抱走了滿滿。
滿滿一開始不習慣被陌生人抱,于是扭了幾下,顧無惑以為自己抱得他不舒服,便換了幾個姿勢,等他不扭了才消停。
有路人經過笑他們:“一看這爹平時就不抱孩子,大的小的都別別扭扭的。”
顧無惑蹙了蹙眉,又把滿滿抱得更緊了一些。
北寧的街市也很熱鬧,與南朔大同小異,賣的東西卻不盡相同。
滿滿很機靈,知道抱著他的男子是母親指派來的,又到了街市上,便開口要了很多東西。
也不是平日里沒有,只是眼下這個男的好像不會拒絕他,滿滿就開始隨心所欲了。
不過終歸只是個孩子,就算獅子大開口也有限,都是些吃的玩的。
滿滿手上拿著糖畫又舔又啃,感覺自己敲了對方竹杠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便把糖畫往顧無惑面前稍微舉了舉,問他:“給你也吃一口吧。”
顧無惑看著被滿滿吃的濕答答的糖畫,他是喜潔之人,若是平日里他肯定是嫌棄的,但滿滿他卻不覺得臟。
他甚至怕自己臟。
于是顧無惑用手指掰了一小塊下來,沒讓自己的手指接觸到滿滿接下來會吃到的地方,然后把那塊黏糊糊的糖畫吃進了嘴里。
明遠在后面看得直齜牙。
“好吃嗎?”滿滿馬上拿過自己的糖畫,又開始吃起來。
糖畫在嘴里化開,味道甜滋滋的,又有點涼涼的,顧無惑不喜甜膩,也不喜零嘴,今日卻真心實意答了一句:“好吃。”
“那你自己買一個吧,這個是我吃的。”滿滿很護食。
顧無惑笑了:“我不吃。”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問滿滿:“你想不想要撥浪鼓?”
滿滿說:“不要,那是小孩子才玩的。”
才四歲的孩子說著小孩子,顧無惑不覺臉上笑意更深。
明遠覺得自己從來沒見顧無惑這樣笑過。
顧無惑道:“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我送過你一個撥浪鼓。”
“不記得了,”滿滿撓了撓小腦瓜子,“原來我們以前認識啊。”
“你不認得我,但是我認得你。”顧無惑的聲音都柔軟下來。
他不由地開始暢想,如果滿滿好好出生長大在建京,他一定會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滿滿對于他不再是從前那樣的一個符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是他和溫芍的血脈融合在一起之后的產物。
沒有比今日見到滿滿,再令他感到新奇的事了。
他突然不想離開這里了,只想留在這里陪著溫芍和滿滿。
然而一切終究都是要回歸到正途上的,于顧無惑是,于滿滿更是,當時那婦人說的是半個時辰,顧無惑守時,半個時辰之后果然已經把滿滿抱了回去。
婦人等在那里,從顧無惑手里接過了滿滿,只朝著他略一點頭,也沒有其他多余的話,便抱著滿滿轉身走了。
對于滿滿來說,顧無惑就是一個忽然在某一日出現的陌生人,與陌生人離別自然是沒有什么的,滿滿一點都不覺得難過,趴在婦人肩上和顧無惑招了招手,就當做告別了,然后就回過頭去和婦人說說話了。
這么小的孩子,轉天怕是就會忘了和他見過面了。
顧無惑看著府門闔上,明遠上前道:“王爺,孩子都找到了,難道就這么算了?”
顧無惑沒有說話。
明遠道:“讓小的來說,直接把孩子抱走便是,等出了這云始城,誰還能找得到小郎君?你是小郎君的親生父親,這世上哪有父母分離之后孩子跟著母親的道理?且她日后總是要嫁人的,難不成要咱們家的孩子跟著她去別人家?于情于理都沒有這樣的事……”
顧無惑抬了抬手,明遠這才沒有繼續說下去。
“走吧,”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收拾收拾,這幾日也該動身回南朔了。”
明遠其實很想再說些什么,然而顧無惑的神色明顯是不容他說那些話的,明遠只好就此作罷,也心知將孩子帶離生母身邊是一件殘忍的事,說說就罷了,要做出來終歸是一件損陰德的事,顧無惑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人。
***
春雨細織,煙籠嫩柳,到了行宮的第二日,天上便落起雨來。
溫芍陪著秦貴妃在行宮四處走走散心,在皇城里困得太久,人的身心都已疲乏了,出來透幾口氣也是舒適的。
行宮的宮室都被一層薄薄的雨霧籠罩著,朦朦朧朧的,頗有些不像在北寧,天邊也被霧色暈染出青碧,溫婉纏綿。
秦貴妃的輦轎稍前于溫芍一步在前面慢慢行進,溫芍則是帶著幼妹純儀公主坐在后面的輦轎跟著,時不時細聲與純儀說些什么話。
秦貴妃坐在輦轎上微微瞇著眼,纖手抵在頭上,懶洋洋的,一時想起了什么,便提了聲音問溫芍:“芍兒,你看這景致,比之南朔如何啊?”
南朔在南邊,輕煙微雨是常見的,特別是在建京一帶,春日自有一番獨到之景,情韻兩相宜。
溫芍不知為何心下有些戚戚,她其實素來是喜愛南朔春天的晴好與細雨的,但此時卻不很敢說,忖度之后才道:“自是北寧的更好。”
秦貴妃殷紅奪目的唇角向上勾了勾,笑道;“在我面前,就不要裝模作樣了,我雖沒養你,但你是我生的,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是一清二楚的。你往后也不必再想著南朔如何了,北寧才是你的家,你的一切都將在這里,把南朔的一切都忘掉,好好過接下來的日子罷。”
溫芍攬著純儀的肩,低頭應了一聲是,她眼里發澀,眼圈兒有些發紅,好在秦貴妃在前面,不會看出來,純儀自然是看見了,不過女孩子比男孩子生來要機靈許多,倒不會直截了當戳穿,而是試探著拉了拉溫芍的衣袖,溫芍朝著純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純儀便點點頭不說話了。
一時輦轎到了行宮西苑附近,這里是前朝豢養各類猛獸貨或是奇珍之地,自新朝建立以來便荒廢了下來,短短四年時間,從前那些野獸異獸自然已經不再,四處都荒蕪地厲害,雜草蔓延。
秦貴妃叫停了輦轎,遠遠望著:“荒廢了倒不好,改日命人將這里修繕一番,另做用途也使得。”
秦貴妃如今是宮里最炙手可熱的人,她的話自然是金口玉言,只在崔仲暉之下而已,已有內侍聽了她的話連忙吩咐下去。
既然已經說了,秦貴妃便又多指了幾處,細細與他們說起來,純儀耐不住便從輦轎上爬下來要玩,秦貴妃不拘著她,溫芍便也只能下來一起陪著純儀。
不過純儀懂得分寸,也只是圍著秦貴妃近旁而已,一步都不肯走遠的。
溫芍與小孩子當然是玩不到一起的,她又有自己都說不出的心事,很快便立在了一邊,只看著純儀和宮人們玩耍。
綿密的雨勢從天上灑下來,羽毛一般,她撐著傘站著,煙雨迷蒙之間,卻看見遠處走過來一個人。
她原以為只是宮人,然而那人卻走得快,今日霧蒙蒙的看不真切,等快要到跟前了,溫芍才認出來是崔河。
溫芍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上前走到了秦貴妃的輦轎旁,這時秦貴妃等也注意到了,因崔河好歹是皇長子,宮人們自然是不能攔他的,只能讓他過來。
昨日崔河被顧無惑騙去了城外,顧無惑卻沒有赴約,反而來行宮見了崔河,而宮里也死死瞞著崔河,等到了入夜,崔河都沒有等到顧無惑,這才發覺自己是被他們耍了。
堂堂一個皇子被戲耍至此,崔仲暉在行宮見顧無惑的事,更是沒有一絲風聲傳出來,可見不僅是在宮里,更是在朝野上下失了勢,崔仲暉的心意明顯,朝臣們自然是跟著他的心意行事的。
崔河滿腔怒火卻找不到地方發泄。
第45章 受傷
見他走上前來,秦貴妃身邊的內官便問:“殿下有何事?”
崔河先是給秦貴妃行禮請安,秦貴妃叫起之后,他才說道:“我今日是來向父皇請安的,貴妃娘娘一向可好?”
溫芍細細地看著他,只見他臉上倒掛著笑,也不見有什么咬牙切齒的。
秦貴妃便與崔河說了幾句話,都是老生常談的場面話,樣子還是要做足的,說完之后崔河便要告退。
然而就在他轉身之際,卻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來,溫芍站在秦貴妃的輦轎旁邊,那寒光出鞘的瞬間便照在她的臉上,迫得她不由閉上眼睛。
已有反應快的宮人喊道:“保護貴妃娘娘!”
可崔河拔了劍出來,周遭便已經亂成了一團,他拿著劍直往人身上砍,這邊都是內侍宮人,侍衛雖在不遠處,可已經來不及趕過來,霎時四周都是叫聲。
溫芍看見秦貴妃身邊的女官被崔河砍到手臂倒地,她不再做他想,立刻扔了傘,沖到秦貴妃面前去,輦轎已經被放在了地上,溫芍眼看著崔河提著劍就要來,只能用身子死死護住秦貴妃。
崔河的臉色煞白,看見溫芍和秦貴妃母女,大笑道:“娼/婦賤種,禍害我崔家,迷惑我父皇,今日我就砍了你這妖婦,也好過我一人下地獄。”
旁邊的宮人許多都見了血,溫芍明白崔河是來真的,又聽他說出這樣的話,不由嚇得肝膽俱裂,然而也再顧不得什么了,溫芍怕他真的把秦貴妃砍了,于是只能用手抵住他提著劍即將要砍下來的手腕。
崔河見到溫芍,冷笑更甚:“我讓你從了我你不肯,那你就陪著你的親娘一起去死吧!”
他手下稍一用勁,溫芍又哪里是他的對手,頓時被他壓得跪在地上,那劍越過溫芍的頭頂就要直刺向秦貴妃,溫芍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身子往后一仰,再次擋住了秦貴妃,而那本要落在秦貴妃脖頸上的劍,也刺偏了幾分,砍在了溫芍的肩膀上。
而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侍衛們已經紛紛趕到,奪過了崔河手中的劍。
直到崔河被壓起來,溫芍才感覺到自己肩膀上的痛楚,她今日穿的是一件鵝黃的廣袖宮裝,劍刃鋒利,宮裝的半邊衣袖已經被溫芍流出來的血染成了紅色。
“芍兒!來人,快來人!去請太醫!”秦貴妃叫起來,慌忙用手去捂溫芍肩上那個汨汨的傷口。
溫芍本不是那種膽大不懼死之人,為母親擋劍乃是出于本能,眼下傷處的疼痛如潮水一樣把她淹沒,她怕得渾身都開始發抖,連今日溫柔的雨絲,都變得狠厲起來。
溫芍被抬回寢殿時,太醫已經在寢殿里候著,宮人將帷帳放下,女醫官便跟著進了里面,稍作處理之后再讓太醫診治。
溫芍死死地閉著眼睛,她倒還沒到暈厥的地步,但她已經無力睜開眼,也不敢睜開眼,她害怕看見從自己身上流出來的血,也怕看見宮人太醫們緊皺的眉,像是在宣布她的死期似的。
帳外是秦貴妃低聲念佛的聲音,夾雜著純儀的低泣聲,而后那念佛聲仿佛進了一些,溫芍后知后覺,原來是秦貴妃進了帳中來。
女醫官為溫芍上藥處理傷口,秦貴妃便問太醫:“怎么樣?她的肩膀和胳膊會不會有事?”
“貴妃娘娘請放心,溫姑娘沒有大礙,只是也實在兇險,再深半寸便要傷到筋脈了,若是傷到筋脈,那日后行動便會不便,所以這傷也要悉心養著。”太醫低聲說道,“溫姑娘流的血也多,不好好調養怕是會傷了根本。”
秦貴妃連忙讓太醫下去開藥,不過聽太醫說了溫芍沒事,總歸是舒服了一些,于是在溫芍的床邊坐下,伸手摸了摸溫芍被細汗濡濕的額頭。
她的手很柔軟,很細膩,溫芍很喜歡被母親這樣撫摸,但是她找到秦貴妃之后已經長大了,甚至也是做母親的人了,自然是不合適再被這樣愛撫的。
所以此刻,她很愜意。
溫芍慢慢睜開眼睛,說道:“母親,我沒事。”
“這個畜生,竟然真的想要我的性命,卻連累我的芍兒……”秦貴妃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芍兒你放心,母親一定會讓陛下給你一個公道的——我們,不能這么給人欺負了去!”
崔仲暉雖然已無意立崔河為儲,然而他是嫡出,母親又已亡故,到底是有幾分情意的,再加上溫芍是無關緊要的人,他根本沒傷到秦貴妃或是純儀,所以崔河很可能不會有什么事。
溫芍閉了閉眼,道:“陛下若真要放他,母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秦貴妃道:“你這是什么話,怎么能這么快就認輸?一會兒陛下來了該怎么說話你應該知道,方才這么多宮人侍衛都看見了,你這傷也絕不是假的,他自己送上門來的把柄,不能放過他!”
為了沖淡血腥味,內殿的香便熏得有些濃,溫芍氣息虛弱,忍不住咳了幾聲,牽動傷處也只能暗自忍下。
她很想睡一覺,但是崔仲暉還要來,秦貴妃已經讓人去請了好幾次,她必須一同等著他。
秦貴妃又把純儀叫進來,小聲地教了她幾句,這時內侍已經來傳話,崔仲暉到殿外了。
秦貴妃便帶著純儀出去迎接,因溫芍不是崔仲暉的親生女兒,崔仲暉不能進來看她,便與秦貴妃一道在帳外。
方才的事情他早已知曉,崔河已經被扣了下來,如今也只能再聽秦貴妃說一遍。
秦貴妃哭得梨花帶雨,說完之后伏在崔仲暉的身上,又哀哀道:“妾虧欠最多的就是芍兒,若是芍兒有什么三長兩短,妾也不想活了……”
崔仲暉攬著她細聲安慰著,帳內的溫芍身子不能動,頭卻往里面側了。
這時純儀也上前哇哇大哭:“父皇,皇兄好可怕!我好害怕,皇兄傷了大姐姐,我怕皇兄還要殺我和母妃,還有二哥哥他們,嗚嗚嗚……”
一時之間,只聞得帳外秦貴妃與純儀公主的哭聲,純儀稍大聲些,而秦貴妃則是啜泣,極輕極細然而卻像一把小錘子一樣一下一下地往溫芍心里錘著。
溫芍傷得周身乏力,她閉了閉眼睛,下一刻卻已經從床上撲下來,跌跌撞撞走到了帳外,跪在了崔仲暉面前。
“求陛下為貴妃娘娘做主,”溫芍聲音嘶啞,干澀的眼眶中流出幾滴淚水,砸在了素白底繡著淺黃色纏枝花紋的衣襟上,很快泅開了一團水漬,“我只是低賤之人,死了也不足惜,可貴妃娘娘是千金之軀,是潼兒他們的生母,大殿下提劍向著貴妃娘娘,今日萬幸沒有釀成大禍,可貴妃娘娘和潼兒他們的顏面卻終歸有所損傷,這事若是傳出去,又要他們如何自處呢?”
溫芍甫一說完,秦貴妃便過來撐住她的身子,哭得愈發厲害。
崔仲暉聽了溫芍的話之后,眉頭越皺越深,命宮人重新將溫芍扶到里頭去躺下,思慮再三后才對秦貴妃道:“這件事是那個孽畜的錯,朕已經將他關押了起來。”
秦貴妃道:“妾受點委屈不算什么,但眼下芍兒傷成這樣,妾又還有潼兒,也請陛下憐惜妾一片愛子之心罷。”
話都由溫芍說完了,秦貴妃自然可以婉轉許多。
“孽子是該好好教導,這樣,即刻就將他押送回云始,在府中禁足思過半月。”崔仲暉卻仍不肯松口。
今日崔河雖傷了人,但并非是秦貴妃本人,也不是其他皇子皇女,而只是溫芍一個外人,溫芍的身份尷尬,在宮里的地位也只是比宮人高了些許,甚至不如一些得勢的高位女官,崔河傷了她誠然也是要給個說法的,一則是為了安撫秦貴妃,二則也是為了秦貴妃和崔潼的臉面,但最終怎么罰,分寸卻在崔仲暉手中,崔仲暉不會為了溫芍將自己的親兒子罰得狠了。
聞言,秦貴妃很是失望,然而她是最有眼力見的,既知崔仲暉的決定已經做下了,便不可能再更改了,若再是糾纏便過了度,恐要惹他猜疑和厭煩,于是也只能先應下。
秦貴妃如此,崔仲暉看在眼里便又對她多了幾分疼惜,連忙摟著她道:“你是委屈了,一會兒朕也會給芍兒賞賜用以安撫,崔河——他也是昏了頭,否則怎敢對你放肆?這小子,前些時日竟還向朕提過想要聘芍兒為側妃,只是朕不答應,怕芍兒賠給他委屈了,他既喜歡芍兒,想來今日也是一時不甚才傷了她的。”
溫芍重新在帳內躺下,閉著眼睛聽著外面的響動。
方才這一折騰,不免又扯動了才包好的傷口,傷口果然又裂了開來,滲出鮮血,女醫官和宮人只得重新再給她處理,新傷的口子上露著肉,溫芍又疼一遍,疼得滿頭都是冷汗,乏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等傷口再度處理好,崔仲暉已經離開了,秦貴妃今日倒是沒陪著他一起走,而是又進來看溫芍。
她道:“陛下心里還想著他是他兒子,唉……你沒事就好,今日真是把我嚇壞了。”
其實這個結果是顯而易見的,秦貴妃也只是想借著今日的事再生事,企圖再為崔河多添一條罪狀,然而崔仲暉卻不肯答應。
溫芍終歸不是自家人,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不過也總算沒有很吃虧,押送回京禁足半個月平心而論已經很給秦貴妃面子。
溫芍難受得一句話都不想說,等著崔仲暉的賞賜下來謝了恩,秦貴妃見了賞賜總算露了點笑顏出來,告訴她崔仲暉給她的都是好東西,不算虧待了。
溫芍一點興趣都沒有,這種乏味不僅僅是源于身上的痛苦,也有一部分來自于她的內心。
當時情急,她看見崔河提著劍沖過來,腦子里第一想到的便是要護住母親,最終她確實也那么做了,并且做到了,秦貴妃毫發無損。
她不想看到母親因為她受傷而難過,也并不想要那些貴重的賞賜,然而最不想的,卻是與母親一同利用此事。
雖然這么做也無可厚非。
溫芍強撐著叫了秦貴妃一聲,說道:“母親,眼下我受了傷也無法再陪伴你了,我想我還是回云始去養傷,否則留在這里也是掃興。”
秦貴妃自然不肯:“行宮有醫有藥,于你養傷并無壞處,你傷成這樣,回去路上才是不便。”
“傷口只是看著可怖些,太醫也說了并沒有什么大礙,我回去云始之后,在自己家中養傷也更安心些,”溫芍卻仍是搖頭,“從行宮回云始的路并不遠,母親放心罷。”
秦貴妃的人生中遠遠不止溫芍一個人,溫芍受傷這一件事,她已經勸過溫芍,見溫芍執意要回去,便也不再花費心力去留了,只很快為溫芍安排妥當了回程的事。
第46章 夜探
今日的天色還早,行宮就在云始郊外不遠,即便是來回一日也足夠,在溫芍的要求之下,秦貴妃同意了讓她今日就動身離開。
反正都要回去養傷了,早點走早點到家,也可以安心將養著。
馬車的軟塌上鋪放了厚厚的褥子,都是上好的動物皮毛,又松又軟,躺上去就和睡到了云朵上一樣,在這一方面,秦貴妃從來都是對溫芍不吝嗇的。
但即便再精心,路上的顛簸還是免不了的,這些顛簸在平日里不足一提,可溫芍身上有傷,便分外難熬些。
即便馬車中燃著安神的香丸,也無法使溫芍安然入睡。
身邊還有秦貴妃派來照顧她的宮人和女官,自然是事事周到,可溫芍卻偏偏不愿讓她們看出自己的難捱,只偏著頭閉著眼睛,讓她們以為自己已經睡去。
因顧及著溫芍的傷,行路自然也比平時要慢一些,一直到將將入夜,才終于到了溫府。
溫芍下了馬車,終于松了一口氣。
此時那些宮人才發現溫芍的鬢發都已經被冷汗濡濕,嘴唇也蒼白,連忙便叫早已等候在府上的太醫看了,好在傷口經過路途跋涉之后并沒有什么大礙,便立刻往行宮回去給秦貴妃報信去了。
只有溫芍自己清楚,不僅僅是鬢發,她身上早就不知出了幾身冷汗了,貼身的小衣一直黏在身上,又冷又濕。
又是汗又是傷的,溫芍想躺下又覺得不舒服,于是只能咬牙避開傷口沐浴了一番,總算是舒服了一些,結果回到床上躺了一陣,正要迷迷糊糊入睡,身上卻開始發冷。
果然沒過多久,溫芍便起了高燒。
她卻沒有驚動任何人。
此時已經快要深夜,溫芍實在嫌再請個大夫過來折騰,這一日她又是傷又是趕路的,早就累得不行了,只想在床上好好睡一覺,哪怕睡不著也歇一歇,反正她不是小孩子,燒個一晚上并不會出什么事,或許一會兒就退燒了也不一定,明日一早再去請大夫也是一樣的。
溫芍怕給人發現自己發燒了,還特意遣開了上夜的婢子,因她平日也很少勞煩人伺候,所以大家也不疑有他,各自睡各自的去了。
等到周遭徹底安靜下來,溫芍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只覺得身上的疼痛更清晰了,遠比在馬車上顛簸好還要難受,再加上發燒,整個人更是混混沌沌,又是發冷又是發熱,她受不住又睜開眼睛去看帳頂,想翻個身卻因怕牽動傷口而不能,只能稍側一側身子。
留在行宮肯定比眼下的境況要好些,但溫芍卻一點都不后悔,她不想繼續留在那里。
夜里痛是明顯的,心緒也是明顯的。
活到二十歲了,也不算經歷得少,她已經很清楚自己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
溫芍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目光仍望著雪青色的帳頂,看著上面精美繁復的纏枝花卉紋,有百蝶穿于其中,又想著明日等請了大夫過府之后,便讓人去姨母家中把滿滿接回來,已經耽誤了一日,不知道他會不會生氣。
雖然溫芍還有個孩子的事,秦貴妃死死瞞著外邊,不肯讓外人知道,但滿滿還是從小在她身邊長大,是她一手養大的。那時秦貴妃不滿溫芍對孩子親力親為,便想要直接把滿滿抱離溫芍的身邊,溫芍其他事情都可以妥協,就只有滿滿的事是絕不肯的,最后還是秦貴妃讓了步,讓溫芍的姨母去了溫府幫著她一同照顧滿滿,并且除了貼身伺候的幾個,其他人只當滿滿是溫芍姨母那邊的孩子。
去年滿三歲之后,秦貴妃覺得滿滿是個男孩子,溫府只有溫芍一個人帶著他,精力也有限,不如送去溫芍姨母家,有人教導也有人一塊玩兒,日后再一起上學,總比自己孤孤單單長大要好。
眼看著滿滿已經漸漸長大了,溫芍也疑心自己教不好他,反而耽誤了孩子,便同意了秦貴妃的提議,只是滿滿一開始不肯,鬧了有將近半年,姨母那邊管不住便只能叫溫芍把人接回去,后來總算漸漸好起來了,可滿滿也要溫芍每隔一日就去看他,有時還要跟著溫芍回府小住。
總歸是個只有四歲的孩子,溫芍也只能縱著他了,日后的事就日后再說,慢慢總能離了她的。
看些別的東西,想些其他事情,心思開闊了,身上才能不那么難受。
溫芍燒得有些厲害,久了便口干舌燥,她想起來喝點水,卻沒有什么力氣,上夜的人也都走了,溫芍也懶怠驚動她們,想著再歇一會兒攢攢力氣下去喝水,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溫芍忍不住咳了一聲,以為是婢女半夜過來看自己,便道:“誰在外面?快些倒杯茶來與我喝。”
一開口她才發現自己燒得嗓子都倒了,很不好聽。
外邊兒半天沒動靜,溫芍又叫了一聲也沒人回,她便疑心是自己聽錯了,正要下床去喝茶,卻聽見瓷器的響動,然后是倒水的聲音。
然后便是腳步聲,聽起來有點沉,溫芍正有點奇怪,卻見簾帳被掀開,露出顧無惑的臉。
她以為自己燒暈了,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顧無惑已經把茶杯遞都她面前,看看她燒得泛紅的臉,問:“你怎么了?”
溫芍沒有起身喝水,只道:“我沒事。”
她想了想又覺得不對,連忙說道:“你為什么會在我的房里?快點出去!”
因為身上有傷,所以她穿得很寬松單薄,褻衣的顏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顧無惑道:“你發燒了?”
“我沒事。”溫芍急得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勉強撐著身子起來。
顧無惑便又把水往她嘴巴遞了遞,溫芍實在是渴,看見茶水更渴,只能拿過來喝了。
才剛喝完,她也不想和顧無惑再說些什么,大半夜的有什么可以說的,也沒力氣和他生氣半夜闖入自己閨房的事,便道:“你趕緊走,再不走我叫人了。”
說完不由地去推他,她忘了身上有傷,不料這一下牽動了傷口,霎時痛得臉色煞白,忍不住喊了出來。
顧無惑這才發現她不僅僅是發燒了,好像身上也有事。
他打算近日就動身離開,然而溫芍還留在行宮,若他就這么走了,二人或許便再不得相見,于是不免又躊躇起來,無法去行宮見她,便想留在云始等她回來。
今日他本是喝了酒的,且打算喝醉了為止,卻聽程寂說溫芍入夜后回了溫府,他心下暗喜可以再見到她,然而又不免落寞,不見時還有念想,見了之后便真的要分別了。
但酒勁上來,顧無惑也不想再等,連夜徑自就去了溫府。
眼下已經這么晚了,其實顧無惑原本是想到溫芍應該已經睡了,好在她睡的屋子里面并沒有其他人在上夜,反而方便了他進來,否則大抵也只能隔著窗子,連一眼都看不見。
他在內室已經立了半晌,帳內的溫芍似乎已經是睡睡了,沒什么動靜,這又是他來前沒有思慮周全,他并沒有想過來了之后是否應該將她叫醒,是以躊躇,若是她深夜看見自己出現在房內,怕是要著惱的。
可是偏偏溫芍叫人了,顧無惑想了想便倒了水給她喝。
見溫芍只輕輕地推了推他,接著便捂住了肩膀,顧無惑便看出來了,他問:“受傷了?”
溫芍疼得又開始出冷汗,她咬牙道:“和你有什么關系?”
顧無惑低下頭,竟是更貼近了一些,溫芍還沒來得及被他身上的酒氣熏得皺鼻子,不料已經被他挑開了衣衫。
本就單薄的里衣從她的肩頭滑落,露出了如玉一般細嫩的皮肉,再往旁邊便是鎖骨,原本好看的鎖骨上纏著白色的紗布,上面隱隱還有血跡滲出來。
“你!”溫芍氣得眼前發暈,“喝了酒離我遠一點!”
顧無惑絲毫不理會她的話,似乎確實是有些醉了,因為他從前總是條理分明的,這回盯著她看了半晌,才道:“崔河下午時便已經回了云始,還被押回府中禁足,都說他是得罪了秦貴妃……是他傷了你?”
溫芍撇過頭去,不說話了。
“你口口聲聲要離開,好,或許我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我就讓你留在這里,”顧無惑垂下頭,鼻息間竟是她身上的香味,還是那般熟悉,“可是你被崔河傷了,最后你母親也只是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回來,和他們這些人糾纏在一起,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溫芍心知被他說對了一半,可都已經走到了這步,她是絕不會再回頭過去的,哪怕日后是粉身碎骨,她也不愿向顧無惑承認,于是只能嘴硬道:“才不是你說的這樣,是我自己要回來的……”
“若不是在行宮待得不舒服,你何必受傷當日便趕回來?”顧無惑咬牙,臉上卻故意浮出一絲笑意,“還是說你想留在那里,是秦貴妃非要把你送回來的?”
溫芍一時啞口無言,她燒得人都有些發暈了,此時才想起來可以喊人,然而才張了嘴,顧無惑卻已經將她的嘴堵住。
霎時,溫芍整個人都被他的氣息包裹住,像是溺入水中一樣窒息,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掙扎起來,可顧無惑早已將她的手臂外側按住,小心地避開了她的傷處,也防止她爭執傷到了她自己。
第47章 好散
他一開始貪婪地吮吸著,仿佛企圖將她整個人都拆了吞下去,帶著溫芍從前從未感受過的,攻城略地一般的野蠻不講道理。
溫芍幾次都要被他吻得窒息,可每每他都會渡過氣來,使得她只能繼續陪著他強撐下去。
而她一早就已經燒得口干舌燥,才喝了茶也只是稍稍好些,顧無惑在攫取的同時,又以口中津液漸漸將她潤澤,溫芍慢慢竟覺得舒服起來,不斷地壓抑著自己喉間即將要出來的呻/吟。
雨后微濕的春夜,連空氣仿佛都是黏膩的,帳中酒氣混雜著熏香濃郁的味道,使得人愈發昏昏沉沉,竟不似在這世間一般。
顧無惑原先還按著她雙側手臂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改成托起溫芍單薄的肩背,然后將她環抱住,攻勢也緩了下來,一點一啄,像是蜻蜓點水,迎合著她的節奏。
溫芍徹底糊涂起來,他的示弱幾乎要讓她以為自己是跟隨著他的,是自愿的。
一側的手不能動,而另一側的手已經不自覺地抱緊了顧無惑精瘦有力的窄腰。
顧無惑的身子也隨之沉了下來,緊緊地貼著她。
溫芍只一味沉淪著,然而就在這時,她的大腿部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感覺,神思竟一下子被拉了回來,兩人之間只剩下來一層薄薄的被褥,而抵住她的物事早就已經開始昂揚。
溫芍連忙一手將顧無惑往旁邊推,一邊用腿去頂他,顧無惑一時不防,被她推倒到了她身側的床邊。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溫芍便咬牙從床上下去,然而終究是體力不支,跌坐在了腳踏上。
兩人的目光對上,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
半晌后,顧無惑才從床上坐起來,支著腿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溫芍道:“你走吧。”
顧無惑道:“我是要走了。”
溫芍知道他說的是就要回南朔去了,便轉過眼沒有說什么。
顧無惑問:“你真的不肯再跟我回去了嗎?”
溫芍仍舊道:“你走吧。”
“為什么?”
這個問題已經不是顧無惑第一次向她問出來,迄今為止,顧無惑對于她的決意離開都是稀里糊涂的,若只是當夜沒有把她帶離建京,可一切也都已經解釋清楚了,該處置的人也都處置了,剩下顧茂柔是他實在無法處置的,也已經被關了四年了。
明顯不僅僅是因為這一件事。
當初在他臨行前一段時間,她到底又是因為什么才與他鬧別扭的?
溫芍笑了兩聲,牽動了傷口又咳了起來,她咳完之后伏在床沿邊上望著顧無惑,最終只冷冷說了一句:“我忘了。”
她忘了。
那種屈辱的事,那些羞恥的話,她應該早就不斷提醒自己忘記了。
若是再向著他說出來,不過是自己再揭自己一次傷疤,或許以他的個性會感到愧疚悔恨,可也僅此而已了,溫芍覺得不值得。
“溫芍,”顧無惑叫了她一聲,繼續說道,“我這一走,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來北寧了,你我也再不可能相見了,你真的沒有話要再和我說的嗎?哪怕僅僅只是說清楚而已。”
溫芍果斷搖頭:“沒有,你走吧,不要再想著以前的事了,我知道你不是那么狠心的人,但我們之間已經沒這個必要了,回去之后娶一房妻室,日子過下去就什么都忘了。”
她越說,顧無惑的手便攥得越緊,直至死白。
她說她忘了,然后讓他也忘了,就這么不明不白地過一輩子。
世上沒有再比這還要絕情的話了。
“你把我當什么人?”顧無惑聽見自己忽然突兀問道。
溫芍道:“你就當這次來北寧根本沒有見過我,就當我死了,我本來就是一個不起眼的人,本來就不應該再出現的。”
顧無惑無話可說了。
他怔了片刻,又慢慢從床上下來,把還坐在腳踏上的溫芍扶起來坐到床上,然后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床帳。
溫芍同樣愣愣地坐在那里,看著他走出去,又坐了一會兒,才想到他應該是已經走了。
走了,就再也不會再見面了罷。
肩膀上疼得更厲害,想來是傷口又崩了一次,只是神思倒是已經清明些了,方才她發著燒,與顧無惑鬧了一通,反而發了汗舒服了。
溫芍喚來婢子,又草草包扎了一次傷口,這回她平躺在床上,很快便入了睡。
***
顧無惑回去之后又喝了一夜的酒,等到天蒙蒙亮時,他才終于停了下來。
醉是已經醉得不行了,可腦子里卻一直回響著溫芍夜里同他說的話,總也沒完沒了。
明遠將他扶到床上,顧無惑略躺了躺便又醒來,卻不想已經是快晌午了。
他向來克制,酒都未曾多飲過,更何況是昨夜那般酗酒了,宿醉實在是不好受的。
但再不好受,也總比溫芍的話要好受。
人慢慢清醒過來,他竟又開始想去見她,或許再問一問,她能把一切都和他說了,然后就答應和他走了。
他不該由著她留在北寧。
崔仲暉和崔河不好對付,而秦貴妃似乎對她也不是那么真心,否則便不會讓她來找他,若她能順順利利嫁人倒也是好的,可就怕卷入那些事端,最后反倒害了自己。
只是他也不甘心看著她順順利利嫁人,比如那個儲奚。
程寂進來,看他沉著臉坐在那里,知道是昨夜在溫芍那里吃了癟,然而不能勸說什么,這終歸是顧無惑的私事,他另還有耽誤不得的要事要說。
看見程寂,顧無惑才稍稍收斂住心神,道:“何事?”
程寂道:“南朔那里傳回的消息,圣上龍體欠安,已經好幾日不曾上朝。”
自從四年前建京出事,皇帝倉皇出逃城外,雖后來顧無惑很快迎回了皇帝,但皇帝的身體一直因此事病病歪歪,不上朝也是常事。
平時顧無惑在,大多數事情便由他一手決策,就算皇帝不上朝也不影響什么,然而眼下他身處北寧,總是力有不及的。
若是回去得遲了,只怕會生出什么變數。
顧無惑心知自己其實不該親自過來北寧,然而再說這個也無濟于事,好歹是見到了溫芍和滿滿,但回程卻是刻不容緩的。
即便他想再多待幾日,局勢也由不得他再拖延了。
顧無惑留了隨行的官員在北寧處理后續交涉的事,自己當即決定當日就離開北寧前往南朔。
溫芍那里昨夜已經去過了,饒是他再不甘心,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實在是沒有這個必要了。
顧無惑又去看了一次滿滿,只是很可惜,滿滿在早上的時候已經被溫芍接走了。
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再去溫府。
溫芍一直瞞著他滿滿的事,還是秦貴妃松的口,顯而易見是溫芍不想再讓滿滿和他有瓜葛,甚至不想讓他們見面。
若是他此時出現說要見滿滿,溫芍一定會更不開心的,既然都要離別了,又何必再擾亂溫芍的心緒,令她徒增煩惱。
只能是好聚好散罷了。
第48章 折返
第二日起身,許是后半夜睡得安穩的緣故,溫芍覺得身上感覺好多了,請了大夫來看,燒是早就退了,只是傷口昨夜又崩了一次,好在這會兒也已經結住了。
溫芍想著自己精神還好,便馬上讓人去姨母家把滿滿接回來,一刻也等不了。
她要養傷一時還起不了身,便只能讓人把滿滿帶到內室里來,滿滿直到三歲夜里都是和溫芍一起睡的,他頓覺這里熟悉,自己脫了鞋便爬到溫芍的床上來了。
聞到母親身上的味道,滿滿有點開始委屈了,他一開始進來時倒還好,那邊那么多人哄著他,溫芍也不過就是耽擱了一日沒有來看他,平日里玩伴又多,玩著玩著就忘記了,但一看見溫芍,滿滿還是撅了撅小嘴,撲到溫芍身上來。
他把頭把溫芍懷里拱,溫芍雖然有傷,但也舍不得把他推開,于是只輕輕將他攏在懷里。
不過滿滿很聰明,他很快便從溫芍懷里抬起頭,問:“阿娘你怎么了?”
溫芍沒有瞞他:“昨日陪你外祖母的時候出了點事,阿娘的肩膀傷了,你自己在床上坐一坐好不好?”
滿滿是很聽話的,聽見溫芍這樣說,他也不提溫芍昨天沒去看他的事了,只乖乖地在溫芍身邊靠好,趴在她身邊,抓著她的手臂。
溫芍的心都軟成了一灘水,她摸著滿滿細軟的頭發,什么話都不想說,只想安安靜靜地和滿滿待一會兒。
這時滿滿又說:“阿娘,表舅母這幾日也臥床了,你是不是和她一樣?”
溫芍不大清楚姨母那里的事,先親了滿滿胖嘟嘟的臉蛋一口,隨口問道:“她怎么了?”
“他們說她的小寶寶沒有了,所以要睡在床上休息。”滿滿道。
溫芍無語,不免又有些好笑,道:“阿娘都說了是受傷了,肩膀上好大的傷口,流了好多血,阿娘昨夜疼了一夜,怕嚇著你就不給你看了,這怎么會和你表舅母一樣呢?”
滿滿眼睛眨巴眨巴幾下:“真的不一樣嗎?”
“不一樣……”溫芍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釋,這個年紀的孩子還不懂事,不能說得深了,說得淺了又怕他再問東問西,只能含含糊糊說道,“你表舅母有表舅父,所以才會有小寶寶,阿娘一個人,所以不會的。”
滿滿又問:“那為什么阿娘沒有表舅父呢?”
溫芍的額角跳了兩下,有些后悔自己說得太多了,她硬著頭皮繼續說道:“那個不叫表舅父,那個叫爹。”
滿滿對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還搞不太清楚,僅僅只是知曉該怎么叫人,更何況他沒見過爹,所以溫芍這句話果然成功讓他沉默了。
溫芍正想趁他安靜的時候讓他趕緊睡一會兒,睡醒了就把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誰知滿滿抓了抓頭皮,又開口道:“那我不是阿娘的小寶寶了。”
“怎么不是了?你永遠是阿娘的小寶寶。”溫芍哭笑不得。
滿滿大聲道:“那你說謊,你是不可能有小寶寶的,你自己都說了你一個人所以不會的!”
他說話的聲音很大,一直傳到了簾帳外頭,一時連外面的婢子仆婦都被他逗笑了,溫芍臉上便有些掛不住,連忙捂住他的嘴,道:“滿滿別說了,你長大以后就懂了。”
她話音剛落,滿滿的眼睛里就開始亮閃閃的,溫芍起先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然后緊接著便看見他啪嗒啪嗒地開始掉眼淚了。
溫芍一個頭兩個大,怕滿滿哭起來透不過氣,只好捂在他嘴巴上的手放開,小聲哄他:“好了好了別哭了,那是以前,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前沒有,不是和你說過你爹是死了嗎,怎么又轉不過彎來了?”
只可惜小孩子的情緒奇怪,有時來得快去得快,可真要是傷心事,他一味想起來便會越哭越傷心。
四歲的孩子畢竟又不如再小一些的好哄,一時溫芍也束手無策了。
滿滿的奶娘見狀便在外頭問:“夫人,要不要我把小郎君抱走?”
若是平時,溫芍倒是有心思去哄一哄的,自己生下來的孩子若是自己都覺得他煩,那還生他干什么,可是今天溫芍身上不好,實在是沒有這個心力去對付他,于是便把奶娘叫了進來。
滿滿又賴在她身邊不肯走,奶娘只能在一旁一同哄他,溫芍便道:“他還小,有些事情該避著他些。”
奶娘道:“那些事原不該讓小郎君聽見的,但那邊大大小小的孩子多,平日里都是一塊兒玩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小郎君就聽進去了。”
溫芍略點了頭不說話,也沒有怪罪奶娘。
“讓奶娘抱出去玩一會兒好不好?”溫芍對滿滿道,“阿娘這里的園子有很好看的花,滿滿要不要看看?”
滿滿拼命搖頭,又說:“沒有人一起玩。”
溫芍和奶娘對視一眼,溫芍又道:“那外面呢?你不是最喜歡去外面玩的嗎,阿娘讓他們陪著你出去,給你買好玩的好吃的。”
滿滿說:“不想,昨天出去過了。”
溫芍沒說什么,奶娘卻立刻說道:“對,昨天小郎君出去玩了,是那邊夫人叫我們帶著小郎君出去逛逛的。”
溫芍心下便有些奇怪,她又沒多問,出去也是正常的事,奶娘怎么那么急著解釋,難道是怕她繼續怪罪?
不過溫芍也沒有放在心里,滿滿還在鬧,她便佯裝生氣道:“滿滿,不能再這樣了,否則阿娘就生氣了。”
她很少對滿滿生氣,但滿滿也是很怕她生氣的,見溫芍好像要來真的,便慢慢止住了啼哭,又恢復原樣,乖乖地趴在溫芍身邊。
“這才乖,”溫芍撫摸著他的發頂,此時忙不迭要扯開他的心思,免得他想起來再哭,便問,“昨日都玩了些什么?”
“也沒玩什么,”奶娘又搶著回答,“不過是一些尋常吃的玩的,小郎君以前也都是玩過見過的。”
溫芍愈發詫異起來,她抬頭看了奶娘一眼,但又總歸不習慣待人聲色俱厲地質問,于是只是笑了笑,說道:“我隨口問問罷了,奶娘這是怎么了?”
奶娘是秦貴妃親自撥過來的人,昨日把滿滿交給顧無惑,那也是秦貴妃吩咐下來的,原本想著溫芍總要在行宮多留一陣子,等她回來滿滿便把那日的事情忘了,誰知她回來得這么快,又誤打誤撞問起了這件事。
秦貴妃的原意是瞞著溫芍,讓顧無惑看一眼滿滿就算了,然后就當沒發生過,反正他也要回去了,免得溫芍聽見了又是心煩又是多想的,奶娘自然是聽秦貴妃的話行事的,所以才不讓溫芍知道。
但孩子的嘴巴是很難堵住的,再加上才是昨日的事,奶娘生怕滿滿自己說出來。
奶娘倒是有幾分急智,看出溫芍已經起疑了,馬上便描補道:“昨日是那邊夫人的一位遠親來了,帶了小郎君出去玩了,說熟也不熟的,我怕夫人你知道了責怪,誰知也瞞不住夫人。”
“既是姨母家的客人,我怎么會責怪呢?”溫芍笑道,重新去問滿滿,“昨日玩得開心嗎?”
滿滿點頭:“開心,買了很多好吃的,還有糖畫。”
“少吃點糖,仔細吃壞了牙要牙疼。”溫芍見滿滿又恢復了往日乖巧的模樣,不禁心生憐愛。
滿滿在她身邊玩了一會兒,很快就玩累了,頭一歪睡了過去,溫芍讓奶娘把滿滿抱到床的里側,輕輕給他蓋上被子,然后陪著他也一起睡了。
***
深夜,云始城外。
顧無惑一行自黃昏時分出了云始城,披霜冒露而行,以求早日抵達南朔。
見實在是夜深了,顧無惑便下令先修整,養足了精神等天亮再繼續行路。
人馬剛剛漸漸安定下來,程寂便到顧無惑身邊耳語了幾句,顧無惑久久沒有說話。
白日里他得知建京可能會生變,便臨時決定馬上離開北寧,可是沒想到前腳才剛出了云始,后腳便得知建京已經起了變數。
當初因義陽王之亂,南朔的大部分兵馬盡歸于顧無惑之手,然而建京的禁軍一直未曾動過,從始至終都是聽命于皇帝,這幾年也相安無事。
今次顧無惑前往南朔,皇后以及皇后的父親承恩侯卻趁著皇帝生病,偽造詔令一舉把控了禁軍,而建京大多數官員勛貴只當皇帝是尋常那般因病不能上朝,并不知曉禁衛軍的異動,朝中亦有朝臣處理政事,一切無礙,再等著顧無惑回來也就順暢了。
可顧無惑卻知道,若是眼下貿然趕回建京,恐怕等待自己的不會是什么好事。皇后和承恩侯想來沒有那么大的膽子敢弒君,否則他們早就動手了,他們應該是在等著他回去,然后趁他不備殺了他。
他不回去,皇后他們便不敢輕舉妄動,一旦真的殺了皇帝,他便更有名正言順的借口除去他們,皇后和承恩侯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顧無惑決定先暗中調動兵馬前往建京,而自己則返回云始,暫緩回建京的行程。
程寂擔心道:“眼下北寧已經知道王爺離開,若是王爺再度折返,難免讓他們看出來建京有所異動,恐怕會對王爺不利啊!”
顧無惑道:“你帶兩三個人跟著我,其他人照舊按照我們原定的計劃返回建京,讓所有人都以為我也在其中。”
“北寧的皇帝怕是沒那么好糊弄,王爺若繼續掩藏在云始城中,難免暴露行跡。”程寂說完又覺不妥,眼下仿佛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因為顧無惑前來北寧乃是輕裝簡行,兩國相交也不能帶過多的兵馬,所以很是被動,繼續回南朔還是太過于冒險了,總要等調動的人馬到了建京才能繼續下一步。
“天亮后,先掩飾一番,進了云始城中再說。”顧無惑只道。
第49章 心冷
溫芍安安心心地在府上養了幾天傷,她年紀輕底子好,雖然前幾日傷口看著可怕,但結痂后很快就好起來了,只是肩膀這里的動作還不方便,溫芍又怕落下陳傷,于是養得很小心。
滿滿也被她留在溫府陪了幾日,因為秦貴妃不在,所以所有人都松泛,不急著讓滿滿走。
行宮里沒有傳來什么消息,說明一切也都好,崔河也還在禁足當中,另還有一人便是顧無惑,自從那天晚上他來過之后便再沒了消息,她后來忍不住問了一句,才知道原來他已經走了。
那晚她讓他走,他是說過要離開北寧了。
果真已經走了。
那就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溫芍心里卻并沒有感覺松快,反倒悶悶地有些發沉。
他回去之后,恐怕日子并不會好過,雖是為了百姓,可也擅自犧牲了南朔的利益,必定會有人以此攻訐他。
她原本以為還要再與他周旋一段時日,沒想到此事了結得這么快,顧無惑這么快就同意了北寧的條件。
他是個好人,可她這次卻只想利用他。
雖然知道無論有沒有她,顧無惑同樣還是會作出這個選擇,但是溫芍每每想起還是有些怏怏。
顧無惑或許沒覺得和她好過,但她還是覺得自己是和他好過的,他長得好看,他救了她,兩個人還有了孩子,她很難不喜歡他。
還有滿滿,既然都是最后一次機會了,她也沒讓滿滿看一眼他的親生父親,即便顧無惑只是把滿滿當成他的工具,然而他殘忍,她卻做不到。
滿滿不知道為什么這幾日他娘看他的眼神忽然憂慮起來,還以為是傷口痛的,于是很乖巧地常常用嘴巴來給溫芍呼呼,吹出來的氣惹得溫芍身上癢癢的,又忍不住要笑。
但溫芍也沒有將滿滿一直留在身邊,他最近已經開始在啟蒙了,比起同齡的孩子來算是晚了些許,溫芍也明白這不是能溺愛他的時候,她自己從前連字也不識得,說出來也是令人羞愧的事,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也沒有學問,糊涂過日子,于是過了幾日也就主動把滿滿送回了姨母家里。
滿滿自然萬般不情愿,但他分得清輕重,知道這事上面溫芍是不會容許他撒嬌的,于是也只得乖乖聽話。
到底是放心不下滿滿,溫芍也覺得身上已經好些了,便決定自己親自把滿滿送回姨母家。
一路上,滿滿窩在溫芍身上不說話,溫芍心里越發發酸,滿滿又道:“阿娘,我為什么不能待在你身邊,他們都有阿娘陪著,有的時候每天晚上還一起睡覺呢!”
滿滿說的是溫芍姨母家的幾個孩子,因為滿滿還不到去上家塾的年紀,所以接觸的都是幾位表兄弟姐妹,年歲相當,自然都是那里自家的孩子,只有滿滿一個是外頭過去的。
溫芍心下不忍,嘴上卻也只能道:“等你再長大些上了家塾,那里會有更多的伙伴,里頭也會有和你一樣的,不在自己家中居住,而且你也沒有離開阿娘的身邊,阿娘平日里每隔一日便會過來看你,有的時候還把你接回家里,比如這次就讓你在家里住了這么久,若是被你外祖母知道了,就連阿娘也要挨她的罵了。”
滿滿本就委屈的小臉徹底沉了下來,已經可以看出很不高興了,但溫芍講的是道理,他并不敢反駁,只能自己一個人悶悶不樂。
溫芍垂眸去看他,只覺他臉上顧無惑的影子更深,顧無惑不愛說話時也是這副樣子,看著像是不太高興似的,只不過顧無惑不是真的不開心,而滿滿是真的不開心。
溫芍又細聲勸道:“去了表外祖母家,那里還有許多玩伴陪你玩呢,你第一日回來時不是還說自家沒什么好玩的,因為沒人陪著嗎?大家一起讀書玩耍,比你一個人留在家中孤零零的要好,難道你想大家都在一塊兒,只有你一個人在家里?”
滿滿聽后點了點頭,玩伴這點算是說到他心坎上了,家里什么都好,還有阿娘,只可惜沒有人陪他玩,整個府里只有他和阿娘,仆婢們又只哄著他,所以也沒什么意思,那里就不一樣了,有許多可玩的,就算不玩耍的時候,躺在園子里的石頭上曬太陽也是開心的。
想起這些,稍微沖淡了一些滿滿心里的陰霾。
滿滿又問溫芍:“那你什么時候再接我回家住?”
溫芍也看出滿滿這孩子很是黏她,她自然是欣慰的,但若是一直這樣下去,恐怕不利于滿滿的成長,這還沒分別,便要問下次什么時候回去,總歸心思在這上頭上,怕他不肯好好學了。
“阿娘身上的傷要養一陣子,所以不能像之前一樣每隔一日來看你,”溫芍狠下心道,“過段時日吧,等阿娘好了就來接你。”
“那你要什么時候才能好?”滿滿沒有得到令他滿意的答案,癟了癟小嘴。
溫芍道:“很快就能好了,你安心在那里住著,等回來的時候阿娘還要看看你的功課學得如何了。”
“一定要快點來接我回去啊。”滿滿搖著溫芍的手臂,“不能騙滿滿的。”
溫芍捏了一下他的小臉:“什么時候騙過你,阿娘最喜歡的就是你,怎么舍得騙你呢?”
得了她的保證,滿滿終于放了心,也明白就算他再糾纏,溫芍也不可能同意讓馬車回頭,于是也不鬧了,又和溫芍東拉西扯說了些孩子說的話,很快馬車便到了溫芍姨母家。
早已有人在大門口候著,把滿滿抱下了馬車,溫芍因身上不方便,于是也沒有從馬車上下來,只問候了姨母家人幾句,看著滿滿進去之后,便打道回府。
北寧一向少雨,可今年春日的雨水頗多,回程的路上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溫芍聽著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馬車上,濕氣從縫隙中鉆進來,冷浸浸的難受,傷口也隱隱開始作痛。
回府后溫芍便又立刻躲進了自己的屋子里去,里面焚著香,倒能驅散些許外頭雨霧所帶來的潮氣。
出去了一趟,或是雨水沾在身上,溫芍覺得黏膩得很,又懶得動彈,便獨自在窗邊坐著,看著雨從檐下低落下來。
她讀的書實在是不多,靜聽落雨也不會有什么感時傷逝之想,呆坐著便只是呆坐著。
自己也無趣得很。
婢子奉上了一盞熱茶,泡得有些濃了,溫芍不是很習慣喝濃茶,從前低微時只配喝沖泡了許多遍,都沖淡了的茶水,如今還是這樣的口味不曾變過,濃茶怎么都喝不慣。
想起從前,溫芍又不禁笑了笑,從前低微,現在也沒好多少。
也不知是因為最近見了顧無惑,還是因為被崔河刺了一劍,她的心竟有些冷下來了。
四年前她去到了曾經舅父家所在的村子,輾轉才找到了已經飛黃騰達的舅父們,又經過舅父才見到已經成為了寵妃的母親,那時她是很高興的,不過不是因為自己日后能跟著母親享受榮華富貴,而僅僅是因為找到了母親。
母親對她很好,并沒有不認她,反而將她的一切安排妥當,讓她跟在她的身邊,細心教她很多東西,溫芍從一開始的驚喜到后來的小心翼翼,時常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而讓母親失望。
可即便她再努力,她也總是做不到母親想要她做的。
她有些累了。
母親永遠都是野心勃勃,斗志昂揚的,可她卻連八面玲瓏都要盡很大的努力。
或許是該借著這次養傷的機會,漸漸退出來了,她總要盡力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的。
溫芍抿了一口茶湯,氤氳的霧氣一時蒙了她的眼睛,等霧氣散開,卻只見杯中茶湯澄澈。
如今的一切,與她從前所設想其實相差甚遠。
用了午膳之后,雨勢便停了下來,天上的日頭開出來,倒很是和暖,溫芍也不想繼續去床上躺著,她又沒有病,只是受了外傷,成日睡在里面也昏昏沉沉的,便讓人搬了躺椅到檐下,躺在上面曬太陽。
溫芍待下寬和,一般她睡覺或是小憩的時候,只要別人不來打擾她,其他做什么都可以,此時一院子的人便走的走,進屋子里的進屋子。
陽光照到臉上,溫芍怕曬黑了臉不好看,便拿了一張輕薄的絲帕覆在臉上,會有微風貼著絲帕吹進來,很是愜意。
溫芍身心放松下來,漸漸便有了睡意,不自覺中她稍稍偏了偏頭,絲帕便掉到地上。
這便又將溫芍已經開始神游的思緒重新從半夢半醒之間拉了回來,她微微嘆了一口氣,倒也沒有惱怒,只是睜開眼睛,俯身想去拾起掉在椅邊的絲帕。
一只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手忽然伸到了溫芍眼前,手上還拿著那塊絲帕。
絲帕之下隱隱可以看出薄繭,是握過刀劍的痕跡。
溫芍一愣。
這只手她很熟悉,可是薄繭卻不熟悉。
她抬起頭,看著面前的人依舊是愣了。
對方又把絲帕往她眼前懟了懟。
“你怎么在這里?”溫芍問。
第50章 收留
顧無惑見她許久都不來接帕子,又怕被人看見了,便壓低聲音道:“進去再說。”
溫芍看著他進去,這才起身,也朝里面走去。
她揉了揉眼睛,又疑心自己還沒睡醒。
“顧無惑?”進門之后她忍不住叫了一聲。
顧無惑就在門邊等著,她才進來便立刻把門闔上。
才春光熹微的午后,隨著“吱呀”一聲,光線被隔絕在外面,只剩絲絲縷縷透過花窗照進來。
顧無惑半張臉隱沒在昏暗中,溫芍不由上前一步,再問:“你不是走了嗎?”
她才出口又覺失言,實際上她并不應該知道顧無惑到底走沒走,好在上次見面時他已經說過了他就要走了,不顯得溫芍的話特別突兀。
顧無惑想了想,沉聲道:“出了點事,暫時折返回來。”
說著便把事情粗略地說了一遍,溫芍仔細聽著,抓著重點總算聽明白了。
“我在云始城中又藏了幾日,只是城中耳目眾多,幾次都差點被發現。”顧無惑頓了一下,“我想在你這里待一陣子。”
溫芍聞言想也不想,立即否定道:“不行,你不能留在我這里。”
“為什么?”
溫芍開始急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著急,耳根微紅,幸好室內并看不出來:“我這里又不是完全安全的,反正你不能……”
“溫芍,”顧無惑打斷她,“我沒地方去了。”
周遭安靜下來,溫芍沒有再說話。
俄而,一只鳥雀的翅膀掠過花枝,震得花葉簌簌作響。
溫芍的手心漸漸沁出冷汗,她依舊搖頭:“不行,會被人發現的。”
“收留我,就當救我一次。”顧無惑看著她道。
溫芍避開了他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已經拒絕不了他了。
拋去其他所有的不說,顧無惑曾經救過她,她決不能對他見死不救。
她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顧無惑已經往里面走去,那日他來過溫芍這里,內室與大多數人家的一般無二,不大也不小,說要藏人也不是不能。
他也是經過深思熟慮才來找溫芍的,若是被崔仲暉或是崔河的人知道他還滯留在云始,那么他的處境不會比直接回去南朔要好上多少,最差的可能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北寧,而在外面留的時間越久,便越有可能被發現,他還是急需一個藏身之地。
溫芍不會害他,這他是知道的。
他也想借著這個機會,再過來看看。
溫芍又跟著他后面進來,巴巴地問他:“那你什么時候走?”
顧無惑的目光四處打量著,然后才回答道:“說不好。”
“什么叫說不好?”溫芍又急了,“貴妃眼下還在行宮,但若是她回來,我便有可能時常要入宮去,你一個人躲在這里,很快也會被發現的,而且我府上也有貴妃的人,你若留得久了,他們很可能會看出來。”
顧無惑只道:“等到了能走的時候我一定離開。”
溫芍無話可說了。
她掩在衣袖下的手指絞來絞去,絞了好幾回總也沒停下來,她想不通這個燙手山芋怎么就到了自己手上。
若說被母親知道她竟私藏了顧無惑,那么母親一定會……
溫芍定了定神,秦貴妃從來不會做沒有好處的事,她知道后倒是未必會把事情揭出來,但給溫芍的一頓好罵怕是也在所難免。
無論如何,一定不能讓顧無惑被人發現了。
溫芍急得額角一直跳著,她也并非完全沒有成算,自己房里憑空多出來一個人,還要把他小心翼翼藏起來,聽起來也不難,但是要做起來簡直是難如登天。
光是吃的用的上面,一個人就與兩個人不同,這多出來的一份又要去哪里掐出來,好在吃的上面倒不用很擔心,每日的飯食都是往足了做的,平日里她一個人也吃不下那么多東西,然而還有進進出出服侍的人,一日總要進出她的屋子無數回,這怎么瞞?
顧無惑已經走到內室的碧紗櫥旁邊,道:“夜里我便睡在這里。”
溫芍心亂如麻,先是敷衍地點點頭,而后又道;“不行。”
她房里的碧紗櫥已經久無人睡,連寢具都沒有放置,若是顧無惑要睡,那必得給他收拾出來,很容易就被人看見里頭睡了人,總不能是她半夜睡著好玩跑過去的吧?
溫芍又想著能不能把顧無惑打發去其他不住人的屋子里,溫府空出來的院落有不少,但全都荒蕪著,有些甚至未曾好好修繕過,怕是也住不得人,而且住出去一旦要送吃的用的,那必得更加麻煩。
那該怎么辦?
顧無惑已經在碧紗櫥里坐下,并不說話,只抬眼覷了她,然后便低下了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溫芍心里像是被貓爪在撓一樣。
“反正碧紗櫥是不能睡的,太容易被人察覺了,這樣吧,”她又往他面前走近一步,“你睡到地上,到了白天就把被褥都收進來,就在帳子里頭,若是她們有人進來,也不會立刻發現的,比睡在碧紗櫥穩妥。”
對于她的安排,顧無惑沒有異議。
“我盡量少讓她們進來,或者干脆不要她們進來,只是傳飯或是收拾的時候,總不好攔著,那時你也躲在里面,床后的衣架邊上,那里的角落一般不會被人看見,我也會擋著。”溫芍越說心里那團火便躥得越高,只怕自己明日一早嘴上便要起了燎泡。
才細細碎碎地說著話,外面便傳來敲門聲:“夫人是進去了嗎?外頭的躺椅上怎么沒人了?”
溫芍定了定神:“外頭太曬了,我進來歇午覺,你們全都不用管我,我有些累,要睡一下午才好,我不起來便不要傳飯。”
婢子們不疑有他,便應下了,外面即刻又恢復寧靜。
她面朝外面才說著話,身后的顧無惑便看著她,眸色漸漸暗下去。
即便是這強求來的十天半月,也終究是要與她分別的。
從前的那個小婢子,和如今也不盡相同了,漏進來光華在她周身邊上暈開一圈淡淡的亮色,璨璨的,仿佛曾經與現在交錯起來,最終合成了一個影子,那才是溫芍。
顧無惑用力眨了眨眼睛。
溫芍這時已經轉過身來,對他說道:“她們不會進來了,你可以去外面坐一會兒。”
他留在內室里面,她還怪不自在的。
顧無惑聞言并沒有說什么,對她近似趕人的話語也沒有羞惱,他一向是這樣好脾性的,她說過了之后,便點了點頭,自己邁步往外面去了,在案邊坐了下來,倒是背著身子對溫芍。
溫芍悄悄松了一口氣,自己也回床邊去坐下,想了想又起身放下半邊簾帳,然后半個身子靠到了引枕上,這樣既不會完全不清楚外面的動靜,也不會讓顧無惑對里面一覽無余。
顧無惑過了片刻后實在受不住這樣的尷尬,便問:“你有書嗎?”
其實他知道他是不該問的,溫芍一開始并不識字,雖然現在肯定已經學會了,但他問出來,難免會讓溫芍覺得有諷刺之嫌,怕是總歸心里不舒坦,又要反唇相譏。
溫芍卻默了默,只道:“你去北邊的書架上,那里有。”
顧無惑原本攥得緊緊的手終于一下子松開,輕手輕腳去了她說的地方,隨便擇了一本書之后便在書案前坐下。
如此一下午,室內靜得像沒有人一樣,偶爾會有顧無惑翻書的聲音,但卻要間隔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會翻那么一頁,若是有心人聽了,便能知曉他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看書上。
而溫芍卻是個無心人,根本就沒有在意他多久才翻一頁書。
等到了天色漸漸暗下來,溫芍才發現今日沒有夕陽,已經到了入夜掌燈的時候了。
她終于起身走出來,朝顧無惑那里望了望,小聲道:“你進來罷,我讓他們傳飯了。”
顧無惑便過來,將身形掩于帳后,溫芍又認認真真看了看,確認終于看不見什么時候,這才把房門打開,讓他們擺飯。
今日她也不坐在桌前等,而是一直站在靠后一些的地方,看似是在等他們把飯食擺好,其實卻是防備著有人進去內室里面,等飯都擺好之后,溫芍攔了要去內室整理的婢子,道:“不用忙了。”
“夫人夜里要睡,奴婢要把床鋪整理好。”
溫芍搖搖頭:“我已經收拾好了,你們不用再忙,這幾日我在清點金銀細軟,出入的人多了,若有什么缺失便說不清了,反而你們不要進才好,這樣才不會白白誣賴了誰,若真要進也要先問過我,都記住了嗎?”
她說的并不是全無根據的話,婢子們聽了也就立即應下了,果真不再往里面去。
溫芍坐下前又說道:“貴妃娘娘眼下不在京中,我也不必總是往宮里去,大家也松快些,不用總是跟在身邊伺候我,都先下去罷,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喝幾杯酒,吃幾口菜,等明日再來收也不遲。”
有婢子便問:“那熱水怎么辦,已經燒好了,只等夫人用完飯便抬進來。”
“先抬進來,”溫芍道,“都往浴桶里去倒了便是。”
“可若是一會兒熱水冷了……”
“冷了我自然再叫你們燒。”
一時又是進進出出抬水的人,又等最后幾道菜都上完了,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溫芍才說道:“王爺,出來吧。”
明明什么事都沒有干,她卻覺得自己已經精疲力盡。
碗筷卻又只有一副,溫芍方才其實是想到的,但不好明目張膽讓他們再拿一副來,便只好分出一只湯匙來給顧無惑。
顧無惑卻道:“你先吃。”
溫芍垂了眸子,并沒有拒絕。
她先用干凈的筷子撥了半碗飯給顧無惑到碟子上,那碗飯倒是盛得冒尖的,平日里她也只用小半碗,顧無惑一向沒有飽食的習慣,兩個人勉強是夠了。
等溫芍扒完了自己碗里的飯,她便用熱水沾濕了帕子,把筷子擦干凈之后才遞給顧無惑。
顧無惑接下,心里竟起了一個念頭,其實并不用這么繁瑣,然而溫芍已經這么做了,他也不好再挑三揀四。
不過是共用一副碗筷,難道溫芍覺得他會嫌棄她?
顧無惑按下這個讓他不太舒服的念頭,很快也匆匆用完了那半碗飯。
溫芍的手腳倒是很快,他才放下碗筷,她便不知從何處拿了一套衣裳過來,對他道:“水還熱著,你先去洗吧,這是我弟弟的衣裳,他的身量和你差不多,我給他做的還沒送給他,都是干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