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難熬
溫芍知道顧無惑是最喜潔凈的人,讓他用自己用過的碗筷或許尚可,但讓他洗自己洗過的洗澡水,怕是一點也不能的。
她看他今日風塵仆仆的樣子,不洗是不成的。
她今日先應付應付,明日一早再洗也是一樣的。
顧無惑從她手上接過衣裳,先是往凈房里去了,他抓了些澡豆放入熱水中,結果又轉身出來。
他對溫芍說道:“你先去洗。”
“我洗過怕是水就臟了。”溫芍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現在她不喜歡顧無惑了,但是他在她心里依舊是圣潔的。
“不臟,”顧無惑側身讓開了一點,示意她過去,“女子洗浴之水需干凈。”
溫芍本來就沒打算洗他洗過的熱水,然而既然他這么說,她也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凈房中有熏香混雜著澡豆的香味,溫芍再將整個身子都泡入熱水中,說不出的熨帖。
因為顧無惑還等著,溫芍也不好一直泡下去,她洗了半柱香不到的時間便擦干身子出來了。
“你去吧。”溫芍一邊用干燥巾帕擦著沾濕的發尾一邊對顧無惑說道。
顧無惑的目光在她身上披著的藕荷色寢衣上停留片刻,而后立刻轉開,頭也不回地往凈房里面走去。
大抵是熱氣蒸騰起來,凈房里比方才要潮濕許多,顧無惑的手指拂過那套溫芍拿給他穿的衣衫,只見上頭針腳細密,一看就是花了心思做的。
溫芍以前應該也給他做過一些活計,但他那時不在意,后來她不見了,他也不記得哪些是她的手筆。
浴桶外燒有些濕漉漉的,是被她起身時帶出來的水,顧無惑走到浴桶邊,不由伸手接了一抔水,然而水很快從他指尖漏下,最后只剩手上的水跡。
他解了衣裳,將自己徹底浸泡到已經被溫芍洗過的水里去。
氤氳水汽之中,仿佛還沾染著她身上的余香。
熱水已經開始冷下來,但顧無惑身上卻一點都不覺得冷,反而越洗越熱。
直到那水徹底冷卻,也沒有絲毫能夠緩解他身上的炎熱。
顧無惑當然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又屏息靜心在冷水中泡了一會兒,稍微舒服一點了之后才起來。
溫芍已經躺到床上了。
她其實是很利落能干的,腳踏邊就是顧無惑睡覺的地方,此時已經被她鋪好了被褥。
顧無惑放下內室的帷幔,里外隔絕開來,里頭只剩下燭臺上一點星火在燃著微弱的光。
溫芍朝里躺著,顧無惑還沒躺下,便聽她說:“忘了放床帳了,你幫我放一下好嗎?”
“好。”顧無惑的喉結動了動,跨過那一床被褥,伸手去解她的床帳。
然而不巧的是,他一碰那床帳,床帳便被帳勾掛住了,他解了半天都沒解下來。
溫芍坐起來,小聲說道:“還是我來吧。”
她跪坐在床上,抬手便去夠帳勾,顧無惑只得停手,看著她弄,她身上的寢衣晃晃悠悠,連帶著他的心也飄飄忽忽。
方才靠冷水強行壓下的那股火,一下子又死灰復燃。
溫芍也一時沒有把簾帳撩下來,她不由更探出身子去,一側的寢衣從她的肩膀上滑落下來,露出她受了傷還未痊愈的肩膀,上面纏著薄薄的紗布,已經看不出血跡,潔白的紗布反而更襯得她肌膚賽雪。
從前她的皮膚就白,如今年歲長起來,便更為瑩潤剔透。
只有顧無惑自己才能感覺得到自己心若擂鼓。
溫芍既然已經起身來放床帳,他就原該回到原位上去的,然而他卻依舊立在那里,等雪青色的帳子被溫芍放下來一般,劈頭蓋臉拂在了他的面龐上,顧無惑才回過神來。
另還有一半的床帳沒有放,溫芍的臉從暫時沒被遮起來的那一半旁露出來,問:“你怎么還在這里?”
顧無惑方寸已然大亂,他甚少如此無措過,然而卻極為害怕被溫芍看出來,連忙道:“我給你把那一半放下來。”
溫芍眨了兩下眼睛,坐在床上不動了,又在這時發現自己的寢衣在動作間掉了一半,但她倒也不是很急,只是慢悠悠地把寢衣從肩膀上提上去,手指路過傷口的時候還輕輕按了兩下,仿佛在檢查傷口好了沒。
顧無惑的眼神明明在帳勾上,只是眼風卻掃過她的一舉一動,他竟不由說道:“別碰那里,會裂開。”
溫芍抬眼去看他,仿佛想要說下什么,然而那剩下一半的帳子已經落了下來,雖然是輕薄的綃紗,卻將二人隔絕了開來。
顧無惑悄悄松了一口氣。
而里面的溫芍也立刻轉過眼,咽下已經在舌尖上的那句話,背過身子躺了下來。
不知道他還要在這里幾日,溫芍想著。
這才過去了半日,便已經如此難熬了。
她拉過被子往自己的身上蓋好,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一室沉靜,顧無惑也同樣閉著眼睛,他聽著床榻上的人呼吸漸漸均勻,可自己的心卻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了。
他身上燥熱,想翻身卻又怕驚動溫芍,其實翻身原也是正常的事,他這回卻做賊心虛了。
顧無惑很害怕溫芍看出他的欲望。
他們曾經那樣親近過,有些事情沒有比溫芍再清楚他的人了。
他想要想點其他什么事情,總之不能再繼續縱容自己下去,可是想什么都沒有那個心思,到了最后他只能開始在心里背誦佛經,然而也是斷斷續續,明明是從小倒背如流的東西,今日卻背出一個字,后面便一忘皆空。
這般生生熬到了下半夜,他才終于精疲力竭。
之后幾日都是同樣過著,因為怕像第一晚那樣,此后一入夜,顧無惑便刻意會與溫芍隔開距離,盡量避著她,比如她洗澡的時候自己便去內室待著,等時間差不多了再去外面等,溫芍一從凈房出來,他便立刻進去洗,等他洗完出來,也要再隔一陣才去睡,那時溫芍已經上了床,總算兩廂無事。
溫芍也看出來他好像在躲著什么,但她也懶得問,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隨便他自己。
有時顧無惑也會出去,想來是在忙自己的事,每次溫芍都以為他出去過后便會告訴自己他要回去了,可是總也沒有,掐指再算算,似乎確實也沒過去幾天。
這日天氣晴好舒適,顧無惑一早又出去了,他不在的時候,溫芍總是能松快一些的,不必再像做賊似的躲躲藏藏的,便讓人進來更換了被褥床帳等,如今已經是春日了,總要換些鮮妍的顏色上去才合時宜。
她正和婢子們一起往剛剛換好的床帳上掛香囊,便聽見外面來報:“二皇子來了。”
聽見崔潼來了,溫芍也有幾分欣喜,忙問:“他怎么來了?”
下人便回:“殿下在行宮狩獵,得了許多上好的皮毛與野味,便親自為夫人送了來。”
溫芍停了便要出去相迎,又怕這里一屋子的人然后顧無惑忽然回來,好在屋子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讓仆役們都出去了,再把房門關上,然后自己才往外面去迎去了。
一路上已有下人捧著皮毛過來到溫芍面前給她看,溫芍笑吟吟地讓他們拿下去,當然還不忘給了賞錢。
溫芍以為她這一路過去總能遇到崔潼,然而等溫芍都快要走到大門口了,卻還沒見到崔潼的人影。
“潼兒人呢?”溫芍連忙遣了人去問。
很快,回話的便跑回來了:“殿下等不及,便先去尋夫人了,這會兒怕是已經快到夫人院中了。”
溫芍心里咯噔一聲,這府里是不止一條路通往她所居住的主院的,她只以為崔潼會總大家常走的主路,卻想不到他好像走了另外的路。
若在平時兩人錯過便錯過了,只不過是沒迎到他,雖然身份有別,可是私下里二人還是姐弟,不拘這些倒也無妨,壞就壞在眼下房里還有個顧無惑,要是不小心被崔潼撞見了,那可怎么辦?
不過顧無惑這會兒剛好出去了,崔潼不大可能看見他,再者崔潼或許會在正堂中等她,不會進到她房里去。
溫芍心里吊著一桶水,七上八下的,腳步也不由加快了許多,等氣喘吁吁到了院門口,遠遠便望見崔潼百無聊賴地在庭院中來回走著。
溫芍喘勻了氣兒,笑著對崔潼道:“潼兒,你怎么自己就過來了。”
“我擇了小路過來,鮮有人至反而更有意思。”崔潼也笑道,“我送給阿姐的東西,姐姐喜不喜歡?”
溫芍點頭:“喜歡,母親這幾日可好?”
“都好,送來的皮毛都是母親親自挑出來給姐姐的,還有那些野味,阿姐定然要嘗一嘗,母親用了也喜歡。”
姐弟倆一邊說著,一邊攜手往里走,堂中已有婢子上了茶水點心,然而崔潼卻定住了腳步,對溫芍道:“阿姐,我一早便趕路過來,這會兒有些睏了,想去你房里歇歇。”
崔潼是皇子,自然是不能隨便找個地方打發他的,溫芍又是他親姐姐,照理也該在溫芍房中歇下才穩妥,然而溫芍心里有鬼,想了想只能道:“阿姐讓人另外收拾了院子給你住好不好?”
崔潼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阿姐不必麻煩,我略躺躺就要回去了,不想興師動眾的。”
溫芍也不好再攔著,否則便會被看出端倪,便道:“那我先進去收拾,所幸被褥都是才剛換的,你睡著倒舒服。”
不等崔潼說話,她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往房中過去,崔潼跟在她后面。
而就在她開門進去的瞬間,崔潼竟也跟著擠了進來。
溫芍聽見他在自己耳邊說道:“阿姐,你房里的那個男子是誰?”
第52章 出城
溫芍登時嚇得魂飛魄散。
回過頭去看時,她的弟弟也正目光炯炯地望著她。
不同于崔河的邪性,崔潼的氣質干凈純粹,正是個爽朗大方的少年,面對他的目光,溫芍一時啞聲。
崔潼闔上門,繼續說道:“我方才已經進來過,本是想躺了再說,阿姐反正自己會過來,不成想卻看見有人在內室里面。”
崔潼當時到底不愿莽撞撞破溫芍的私事,把她的事當即鬧得人盡皆知,便佯裝自己只是誤打誤撞進了房中,根本沒有察覺到里面有人,很快便退了出去。
然后他等到溫芍回來,才想方設法把溫芍也一同拉進房里問詢。
溫芍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她千防萬防,果然還是沒瞞住。
崔潼不但看見了,而且眼下就在她的房里,便是她想推脫抵賴也不能夠了。
崔潼等著她說話,卻沒有等到,此時皺著眉繼續說道:“阿姐,母親一直在為你相看親事,若你閨中寂寞,看中了哪家的郎君,你也直接與母親說了便是,何必如此遮遮掩掩?我是你的弟弟,方才不鬧出來是為了大家的臉面,現下我卻是要看看,如此懦弱虛偽躲在你的房中,不顧你名節的人到底是誰!”
溫芍大驚失色,趕緊去攔他,但怎么能攔得住已經抽條的崔潼,一下便被他掙脫開去。
崔潼徑直往里面走去,內室帳后便有一人走了出來。
溫芍絕望地閉了閉眼。
顧無惑已經走到崔潼面前,沉聲道:“你看得不錯,是我。”
他是先崔潼一步到的房中,若是早知道崔潼要來,便該先找個地方躲躲,等人走了再悄悄回來。
當時崔潼進來,他比尋常的奴仆要機敏不知多少,立刻就察覺到了里面有別的人在,而顧無惑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人是崔潼,他藏在里面連看都沒看,只以為是普通的仆婢,若是尋常仆婢發現里面有人一定會叫出來,沒叫也就表示并沒有被發現。
可他萬萬沒想到來者竟然是崔潼。
眼下卻是逃脫不開了,總不能人到了跟前,他卻還躲避。
崔潼也瞪大了眼睛,顧無惑早應該回去北寧,如何卻還會出現在溫芍房中?
崔潼是不知道溫芍和顧無惑的事情的,他年紀到底還小些,秦貴妃并沒有把這些事告訴他,但崔潼不是傻子,他隱隱約約是知道溫芍似乎和顧無惑從前相識的,甚至把顧無惑從南朔引來,也是溫芍出的力,可是他卻沒料到,早就該離開的顧無惑竟然躲在溫芍房里。
他不由脫口而出:“你們究竟在做什么?”
溫芍拉住崔潼的手,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卻聽見顧無惑道:“你怎么就能確定我一定是和你姐姐在做什么事?”
“你不要再狡辯,”崔潼氣得臉都紅了,“不然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萬一我只是藏在你姐姐房中的歹徒呢?你從一開始卻只認為房中人一定是你姐姐私藏的情人,這是為何?”顧無惑說話時倒不氣不惱。
崔潼看了身邊拽著他的溫芍一眼,咬牙道:“那日宮宴之時,你出言調戲阿姐,阿姐分明就不開心!必是你逼了她!”
崔潼對顧無惑的敵意來源也很簡單,顧無惑是南朔人,而他是北寧人,更是崔仲暉最得意的皇子,而溫芍是他的阿姐,合該與他站在一起,崔潼討厭身為南朔人的顧無惑,也不要溫芍和他有任何關系。
這時溫芍已出言阻止他:“潼兒你先不要激動,回頭阿姐再和你細說,他只是暫且在我這里躲幾日,然后便回南朔去了,你就當做沒看到好不好?”
“我的阿姐可以有野男人,但是絕不能是你!”崔潼瞪著顧無惑,依舊在謾罵著,雖然他也罵不出什么狠毒的字眼,“先前明明說是回南朔去了,我看你是故意暗中留在北寧窺探什么吧?”
他這猜測倒也不是全無根據,溫芍一雙柳眉蹙得緊緊的,一時卻也不知該不該和崔潼解釋,于是只望著顧無惑,全憑他自己來決定了。
眼下崔潼情緒激動,硬要攔是攔不住的,顧無惑思忖片刻,先向著溫芍點了點頭,然后才開口說道:“我本已經離開云始,然而就在途中得知建京城中有異動,便臨時折返,等時機成熟,我自然會回去。”
“你雖說得光明正大,但我為何要信你?”崔潼仍道。
顧無惑不禁有些頭疼,原先看見是崔潼,他倒沒多放在心上,崔潼不過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溫芍又是他的親姐姐,哄幾句也就是了,沒想到他不僅反應激烈,而且連實話都不肯信。
若他來日長成,怕是也會像崔仲暉那般多疑。
而溫芍聞言已經忍不住說道:“我是你姐姐,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嗎?事實就是如此,你就當今日沒有見過他,這件事也就這么罷了。”
崔潼撇過頭憤憤地不說話了。
溫芍也咬不準崔潼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便又去看顧無惑,顧無惑已經說道:“你若是真的不信我和你姐姐,等回去行宮之后先去見秦貴妃,把事情告訴她,她自然能分辨得出真假。”
溫芍先還沒聽明白顧無惑是什么意思,但是旋即便回過味來,手指也慢慢松開,把崔潼放了。
崔潼來回掃了他們兩個幾眼,又道;“阿姐,我先回去了。還有你,不準欺負我姐姐!”
他說著便轉身,一溜煙地朝外面走了,走時還不忘把房門關上。
溫芍仍舊很擔心,崔潼一離開,她立刻便問顧無惑:“潼兒已經看見了,我這里也不安全了,你還是另尋他處躲藏的好。”
顧無惑何嘗不明白她說的,此時應當趕緊離開,然而心里另有計較,一旦他走了,崔潼那里無事發生便罷,若有什么,便是溫芍獨自一人面對了。
他搖頭道:“已經被他看見了,就算躲藏在城中也是不安全,此番全看你弟弟他自己了。”
溫芍嘆氣:“只盼母親能攔住他。”
秦貴妃是聰明人,她或許也不會樂意看見溫芍私藏了顧無惑,然而這已經是一件事實,瞞住崔仲暉才是最重要的,此事可大可小,畢竟顧無惑只是暫且滯留云始躲避,并不會對北寧做什么,但若真讓崔仲暉知曉,怕是就不好收場了。
顧無惑不肯離開,溫芍也沒辦法,反正她是跑不掉的,也只能聽天由命,希望崔潼不要那么莽撞。
一時入了夜,顧無惑與溫芍說了一聲,便又出去了一趟,一直到深夜才回來,溫芍倒以為他是不會再回來了,聽到他回來的動靜也不知是失落還是放心,只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只當自己已經睡著了,什么都不再去想。
第二日是個陰天,天亮得晚,溫芍起得也就晚了些,顧無惑與她差不多時間起身,溫芍讓人送了熱水進來,順便擺了飯,又讓所有人都出去,其實她這幾日這般行徑也不是不奇怪的,但除此之外也沒有辦法。
偷偷摸摸才喝了一口粥,顧無惑卻忽然按住她拿著湯匙的手,溫芍不防,正要說話,抬起頭卻見顧無惑臉色已然變了。
他示意她不要說話,自己快步走到窗口聽了片刻,馬上變折返回來對她道:“趕緊和我走。”
溫芍心里一緊,雖有些預料到是發生了什么事,卻還是問道:“怎么了?”
“有許多人進了府中,怕是不妙。”顧無惑拉起她的手,便要帶她出去。
這幾日他也不是完全閑著,除了見程寂了解外面的情況,溫府的布局也已經基本在心里排布清楚,為的就是以防萬一,說走就能走。
溫芍還要往妝臺上去抓金銀細軟,顧無惑忙道:“不要拿那些沒用的了。”
最后溫芍只來得及拿了一只放在邊上的荷包,也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東西,就被顧無惑拉走了。
顧無惑帶著她從窗子里跳了出來,然后七拐八繞地走了一些連溫芍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存在的小路,最后竟從西南邊一個已經荒廢許久矮墻邊出去了。
才出了府,溫芍就連忙問他:“你要把我帶去哪里?”
她的耳力遠遠不如顧無惑,所以方才是一點動靜都沒聽見,甚至院中其他人也沒有察覺出什么,若不是她尚且還算信得過顧無惑的為人,她簡直要懷疑顧無惑是故意騙她的。
“先出城再說。”顧無惑一邊說話,一邊也不忘緊緊攥著溫芍的手朝她未知的方向跑去。
“出城?”
“對,云始不能再留。”
一時程寂也不知從哪個地方冒了出來,幾人暫時找了個安全的地方停下,只聽程寂說了幾句話之后,顧無惑神情倒還好,溫芍的面色卻已經大變。
但她什么話都沒有再說。
趁著城門各處還沒有反應過來,出城一事尚且還算順利,一路又往城郊東面走了許久,天色都開始發暗了,程寂才帶著他們在一處農家小院停了下來。
雖然外面看起來破敗些,但里面收拾得還算干凈,應該是早有準備。
溫芍也無心再理會其他事,還沒等歇一口氣,便問顧無惑:“你把我帶出來,那現在該怎么辦?”
第53章 承諾
她的好弟弟崔潼,不僅沒有聽他們的話先去找秦貴妃說這件事,反而回了行宮之后便去見了崔仲暉。
崔仲暉自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先前不能動顧無惑,因著顧無惑是打著為崔仲暉賀壽之名而來,圖的是兩國邦交,而眼下顧無惑是一個早就離開北寧的人,就算他死在北寧,也無人敢說死的就是他。
顧無惑一時沒有回答溫芍的問題,只是說道:“二皇子認為自己該忠君忠父,自然要一五一十說出我的下落,無可指摘。”
溫芍怏怏坐下,心中戚戚,只不斷地暗自嘆氣,如今已經無法挽回,只求不要再牽連出去才好。
顧無惑看了一眼程寂,程寂便繼續說道:“二皇子想的是君父,可其他人卻未必,前幾日崔河已經被放出來,他在禁足中已經讓人查到了王爺和夫人曾經有舊,也一并告知了北寧的陛下,二皇子一事本不會如此嚴重,可兩者相加……”
溫芍愣了愣,呆呆地問:“兩者相加會怎樣?”
程寂道:“秦貴妃昨夜便被囚禁,二皇子也未能幸免,一起的還有夫人其他的弟妹。”
溫芍原先便一直不好看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眼下已不是她私自藏匿顧無惑那么簡單,而是秦貴妃一黨與身為南朔瑞王的顧無惑早有勾結,崔仲暉起了疑心,而崔河絕不會放過他們,一定會不斷添油加醋。
她徹底沒了注意,惶恐得如同一個溺水的人。
滿腦子都只有一個念頭,是她拖累了母親。
如果她不曾私藏顧無惑,甚至不曾和顧無惑有過糾葛……
可是現在說這些也已經晚了。
顧無惑給程寂使了個眼色,程寂便悄悄退了下去,他在溫芍面前立了一會兒,并不急著說話。
溫芍垂眸坐在那里,顧無惑如今早已不敢說自己看得懂溫芍,可此時他卻知道,她一定是在自責。
顧無惑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溫芍回過神看見他的臉,微微側過了身子,沒有去看他。
顧無惑低聲說道:“這件事我們都沒有錯,若真的說錯,那也是我的錯更多。”
溫芍聽了沒有說話。
許久之后她才吸了吸鼻子,說:“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崔河與我母親弟弟已經水火不容,就算沒有潼兒告密,我們的事也已經被他查到了。”
顧無惑的食指和拇指輕輕摩挲了兩下,終究沒有去握住她的手。
他只是道:“方才你問我怎么辦,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那時他沒有保護好溫芍,讓她差點殞命,最終致使多年來未曾得到她的音信,如今回過頭再想,他便是想想都心驚。
雖然這一句承諾不足為重,但她已經在她身邊,他不可能再讓她有任何事。
他起身想給溫芍倒一杯熱茶,然而轉身之間,溫芍卻忽然拽住了他的手。
顧無惑回頭看她,發現她已經泣不成聲。
“我的孩子還在姨母家里,崔河一定不會放過他的……”溫芍的眼睛被淚水糊住,她又用手去揩,最后忍不住捂住嘴哭出聲,“怎么辦,我應該把他帶在身邊的……”
她哭得心慌意亂,也沒在意顧無惑的反應,只想他聽了趕緊去救滿滿,然而顧無惑卻沒出聲。
她怕自己說得不清楚,顧無惑沒聽懂,又要再說,顧無惑卻道:“跟我進來。”
溫芍被他拉了起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及至被他拉到了里間,她一眼便看見了躺在床上的小鼓包。
是已經睡著了的滿滿。
“滿滿……”溫芍不敢相信,甩開顧無惑的手就撲了上去,從滿滿的頭開始摸,一直摸到他的小身子上。
睡夢中的孩子感覺到有人在摸自己便蹙了蹙眉,然而又感受到母親的氣息,馬上安靜了下來,還往溫芍身上蹭了蹭。
溫芍把頭埋到滿滿的脖子邊上,心里亂麻似的,卻什么都不想問什么都不愿想了。
顧無惑這才走過來,說道:“發現要出事,我就讓人把他帶過來了。”
昨日崔潼走后,他就覺得不妙,滿滿那里是早就預備著的,所以一出事就能把他帶走。
滿滿還不愿意,以為自己是被綁架了,鬧了一路,這會兒已經累得睡著的。
溫芍沒有抬頭,仍舊保持著抱著滿滿的姿勢,問他:“你知道了?”
顧無惑輕輕嘆氣:“一開始是我沒問清楚,后來也是秦貴妃告訴我的,她本意是不愿我再打擾你們,所以我沒聲張。”
溫芍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你也累了,晚膳還沒好,先陪滿滿歇一會兒。”顧無惑說完便退了出去,再沒其他多余的話。
溫芍的身上一下子松懈下來,雖然前路未明,但至少滿滿是在她身邊的。
她在滿滿身邊躺了下來,把滿滿摟到自己懷里來,她這輩子也沒做過什么正經事,唯一能讓她覺得有點可以說的便是生養了滿滿,如果連滿滿都失去了,那她不知道乏味沉悶的人生還有什么可以期待了,不過是渾渾噩噩活著罷了。
看著滿滿的睡顏,溫芍想,那時聽從秦貴妃的話把滿滿送離自己身邊的舉動或許是錯的。
大抵是累了,溫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她漸漸醒來的時候,是感覺有人在摸自己的臉。
溫芍睜開眼,便看見原來滿滿已經醒了,但是他沒有吵鬧,也沒有離開這里,而是繼續躺著,但是小孩子耐不住性子,便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滾,偶爾又摸又掐溫芍的臉,看看她醒了沒有。
外面的天已經完全漆黑,滿滿拉了拉溫芍的手臂:“餓死了。”
又問:“為什么我會在這里。”
四歲的孩子記性淺,睡了一覺便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帶到這里的,醒來看見溫芍陪著自己那就已經足夠了。
溫芍坐起來,倦意慢慢散去,她朝外面望了一眼,農家的房屋院舍簡陋,里外兩間僅僅只是用一層布簾子阻隔著,里頭沒有點燈所以很暗,只有外面有一束燭光,斜斜地照進來一點,除了這一點光亮之外,外間沒有任何動靜,甚至沒有人說話的聲音。
溫芍拍了拍滿滿的小屁股,示意他先下床去,然后給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便讓滿滿先出去,自己緊隨其后。
外間如她所料,并沒有其他人,顧無惑也已經不在了,不知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桌上放著幾碟子菜,上面用碗碟覆著,溫芍過去把上面的碗碟拿開,那些菜尚且溫熱,而且是干干凈凈沒有被動過的,只是菜色簡單。
溫芍也沒多少心思吃飯,自己草草扒了兩口,滿滿吃飯慢又不專心,嘴上說著餓,但是實際上沒有多少是乖乖送進嘴里的,這會兒正夾著一根青菜在吃,溫芍說了他幾句讓他趕緊吃飯,倒也不去喂他,自己吃完之后便留滿滿一個人繼續在那里吃飯,然后便起身出了屋子。
外面同樣黑漆漆的,鄉野間的院舍外,那真是除了星光之外再無旁的光亮,這里并非是聚集的村落,就算四周尚有人煙,農家也不舍得夜里長時間點燈,一般都是早早睡去的。
溫芍的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漸漸能看清四周了,她往前走了進幾步,并沒有往外面繼續出去,而是走到了籬笆旁邊停了下來。
放眼周圍都是茂密的樹林,耳邊有輕微蟲鳴傳來,若無閑事掛在心頭,那必定是一副靜謐閑適的田園之景。
可惜她的事是比閑事還要要緊得多的事。
秦貴妃和崔潼眼下無異于身陷囹圄,崔河既然已經反撲上來,就不會再輕易給他們翻盤的機會了。
她對崔潼不是沒有怨氣,明明已經讓他不要說了,甚至提防著他把事情說出來,便讓他先去知會秦貴妃,然而崔潼沒有聽進去,可就如同顧無惑所說那樣,各為其主,崔潼那也是忠于君父,他又如何比得上崔河奸詐狡猾,他若是有半分的不純粹,便不會使自己和母親陷入如此危險的境地。
再說這些也是無益。
她很擔心秦貴妃他們,可溫芍也清晰地知道,自己是無法把他們救出來的。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溫芍的手指輕輕地摳著籬笆上竹竿節頭的凸起,心頭的陰霾越積越厚,幾乎要將她壓得透不過氣來。
前方望不到盡頭的樹林中傳來輕響,是有人過來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溫芍不敢大意,后退兩步,將自己身形隱于黑夜之中。
“是我。”
然而溫芍聽見顧無惑的聲音卻并沒有出去,仍舊是站在原地。
顧無惑從院子外面走了進來,走到溫芍身邊,狀似隨意地問道:“晚膳用完了?”
溫芍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滿滿呢?”顧無惑又問。
“他還在吃。”溫芍極為簡潔地說了一句,然后咬了一口嘴里的嫩肉,心一橫也不等對方你來我去地問了,直接說道,“滿滿的事,你就沒有什么想問嗎?”
顧無惑上前一步,卻先沒有說話,半晌后才道:“我問了你就會說嗎?”
輪到溫芍沉默了。
她想走了,可是這里也轉不開身,就算走也走不到哪里去,同樣是要面對他的。
第54章 狠話
蟲鳴陣陣,直往溫芍的耳朵里灌進去,仿佛是在催促著她什么。
衣袖底下絞著的手已經通紅,溫芍抿了抿唇,說道:“是我騙了你,當時不僅我沒死,滿滿也沒有事,我生下滿滿之后就帶著他離開了建京。”
其實這已經是顯而易見的答案,但溫芍還是想自己說出來。
有點像和自己較勁過,她也不是沒有心酸。
聞言,顧無惑久久沒有聲響,與溫芍二人默了許久。
就當溫芍以為他可能是生氣了,不會再說什么的時候,顧無惑才說道:“為什么要帶著滿滿離開?”
他難道就那么不好嗎?
溫芍有些疲憊地閉了閉眼,這個問題同樣已經被他問過了,可是她卻一直沒有說實話。
當時尚且還瞞著滿滿,可以糊弄過去,如今顧無惑已經和滿滿見過面,父子相認是早晚的事,她搪塞不了的,就算是滿滿,日后長大了也總要問她,為什么要離開。
“我不想讓滿滿做你的兒子,”溫芍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你明明就不喜歡他,只是想讓他成為完成你人生的一個工具。”
顧無惑愣了片刻,反問道:“誰和你說的?是柔柔?”
溫芍咬牙道:“是你自己,我親耳聽見的。”
按照當時的情況,若只是聽別人說,溫芍根本不會在意,可她是聽見顧無惑親口說的,就算想自己騙自己也沒辦法。
而另一邊的顧無惑,也實在是無法記起他什么時候對溫芍說過這些話,他甚至不大記得自己是在什么情況之下說的這話,甚至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說過。
仿佛是和顧茂柔說過的,但他真的記不清了。
他只好道:“你再說得清楚些。”
“你自己說的話自己都不記得,還要我說什么?那日你和你妹妹……”溫芍的耳朵都氣紅了,這無異于讓她再復述一遍自己曾經所受的屈辱,但既然要說,她也不會退縮,反而顯得自己無理取鬧,“你明明告訴她,你只是將錯就錯,為了有一個繼承人繼承王府,讓你九泉之下的父母放心,我萬不會冤枉了你!”
有了她的提醒,顧無惑終于慢慢想起來了,他已忘了當時的心境,然而眼下已經后悔不已。
“就因為這些話,所以那時你才會與我鬧脾氣?”
“我沒有與你鬧脾氣,我是真的走。”溫芍冷冷說道。
顧無惑按了按額角:“溫芍,柔柔那樣刁鉆,當時你懷有身孕,我怕她在我不在的時候刁難你。”
“結果呢?她不還是故意把我扔下?”
顧無惑沒有再辯解,就像他自己所說,顧茂柔是原因之一,而使得他鬼使神差說出那些話的原因之二,便是他自己也混混沌沌的。
他能夠處理,卻不明白該怎么對待溫芍和自己的感情。
即便是現在,在面對溫芍時,他依舊不知所措。
而今所有的事情都已成昨日,錯也已經鑄下了。
“是我的錯,”顧無惑舔了一下有些干涸的嘴唇,“我不該說那樣的話。”
溫芍的眼圈已經有些發紅,但是在黑夜里倒不會被對方看見:“你嫌我可以,但是我的孩子,我決不允許你那樣看待他。”
她不等顧無惑再說話,轉身就回了房中。
滿滿還在扒拉那碗飯,這么長時間了明顯沒有吃進去多少,溫芍走到他身邊,道:“不想吃別吃了。”
滿滿放下筷子,跳下凳子,仰著頭看她。
這時顧無惑也已經從外面跟進來,他來了這里之后沒見過顧無惑,歪著頭看了他一陣才有點認出他。
“你是上次來過的那個人!”滿滿大聲道。
溫芍揉了一把他的發頂,又對顧無惑說道:“暫時先不說罷。”
眼下情況未明,若是好轉起來她自然要回去云始的,滿滿一定跟著她的,到時候多出個父親又要分別,反而讓滿滿疑惑又難過。
顧無惑知道她在說什么,他當然想告訴滿滿自己是他的父親,但是溫芍不肯,那也就算了。
來日方長,機會總是有的。
這倒該感謝崔河了,否則他和滿滿就只有一面之緣,和溫芍多半也就這樣了。
溫芍自領著滿滿洗漱睡覺,顧無惑沒有去里間,而是在外面草草對付了一晚上。
天蒙蒙亮時,程寂又來了,他對顧無惑道:“王爺,秦貴妃等被囚,而崔河為了逼你和夫人出來,竟以秦貴妃他們的性命作為威脅。”
顧無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這個條件自然是威脅不到他的,崔河是沖著溫芍來的。
溫芍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被害。
程寂見顧無惑不作聲,便猶豫著上前說道:“建京那里很快便會知曉王爺并沒有在回程的隊伍之中,再加上調動的兵馬不日就會抵達,皇后所掌握的禁軍不堪一擊,屆時王爺便能回京了。既然夫人和小郎君已經回到王爺身邊,不如先將此事瞞著她,免得多生事端,到時候她沒法子也只能跟著我們回南朔。”
程寂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顧無惑何嘗不知道,就像程寂說的那樣,就算他對秦貴妃眼下的境況閉口不言,溫芍也無從得知,等時間一到她只能選擇跟著自己走,但其中端倪,溫芍肯定會察覺,她就連走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不過是多在二人危如累卵的關系之間再多添一道裂痕。
當年他幾句話都被她記到今日,顧無惑如今最怕的事,等回去南朔之后,她會問自己秦貴妃他們到底如何了。
“不行,”顧無惑想到這里,一口便否決了,“溫芍在云始根本無足輕重,逼她出來又有什么用,只是崔河的詭計罷了。”
程寂見勸說不動顧無惑,也不很能理解他的意思,便點了頭不說話了。
顧無惑又與程寂說了一會兒話,便又回到里面去。
外頭的天光已經開始亮起來,顧無惑坐著等了一陣,果然便見到溫芍也從里間出來了。
她的頭發衣衫都是齊整的,明顯已經整理過一番,出來時瞥了坐在那里的顧無惑一眼,然后迅速地低下頭去。
朝食是程寂過來時帶過來的,比之昨夜吃的還要更簡單,只是一些燒餅和饅頭,溫芍一大早起來沒有胃口,只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起來。
顧無惑便斟酌著,將那些事情與她說了。
溫芍過了一夜才好轉了一些的臉色,又白了下去,她緊緊地捧著自己手里的杯子,然后輕輕放下去,旋即又拿了起來。
“我要回去。”她馬上就說道。
顧無惑早就料到她會這么說,可自己卻嘆了一口氣,又與她道:“你不能回去。”
“為什么不能回去?他們自然是逼不出你的,但我不一樣,我必須要回去。”溫芍咬了咬嘴唇,“即便我的弟弟有錯,可那是我的母親,我不能放著我的母親不顧。”
顧無惑看著她,眸色深沉:“你眼下回去無異于自投羅網。”
溫芍忽然笑了一下:“王爺,你既然不肯讓我回去,又為什么要同我說?是想看我無能為力,然后在這里受著煎熬嗎?”
“我同你說,是為了不讓你日后怪我。”顧無惑垂下眼簾,語調卻淡淡,“你聽我的,只要不出去,便能驗證一件事。”
“什么事?”
“只要你狠心不出現,崔仲暉便能相信你完全沒有把你的母親和弟弟放在心上,你只顧著你自己,或是心里只有我,只聽我的話。”
他的話并沒有讓溫芍的臉色好看多少,溫芍沉默片刻,才問道:“你是要我撇清與他們之間的關系?”
顧無惑點頭:“你與我的事,就只是你自己的事,與他們并無干系,你連他們的生死都不在意,崔仲暉多疑,那樣反而讓你的母弟逃過一劫。”
“那若是并沒有像你說的那樣,我沒有出現,我的母親果然被他們殺了呢?”溫芍問。
顧無惑沒有回答她。
溫芍站起身:“我要去,我賭不起。”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被她牽連。
“你去了,才是你們幾個都死路一條,不過是多添一條亡魂。”
顧無惑話音才落,程寂便馬上現身出來,雖沒再近一步,但溫芍已經明白了顧無惑的意思。
“你要把我困在這里,還是要把我綁去南朔?”溫芍冷笑著,詰問道。
顧無惑卻只道:“再等幾日。”
溫芍不知他說的“再等幾日”是什么意思,究竟是等幾日等秦貴妃他們的消息,還是等幾日就讓她一起跟著回南朔,她此時心里像是六月天燒了一盆火,熱得她快喘不過氣。
人一著急上頭,便什么都顧及不得,什么話都往外說了。
“顧無惑,你從小就沒有母親,你不會懂的,”溫芍覺得自己的聲音飄飄忽忽的,不像是自己在說一般,然而她仍然是說得有些聲嘶力竭起來,“我被我父親家中的叔伯賣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母親,才相聚了四年而已,你克死了你的父親母親,你永遠不會懂的!”
你克死了你的父親母親。
顧無惑的心頭仿佛被錘子重錘了一下,幾乎要將他錘得站不住。
在相處了這么長的時間里,溫芍從來沒有對他口出惡言過,或者說她幾乎沒有對任何人口出惡言過。
或許他是第一個。
顧無惑此刻就仿若站在連綿不絕的衰草之中。
但他臉上并沒有顯示出來生氣或者惱怒,他沒有這兩種情緒,依舊是淡淡的。
已經被那么多的人說過,他自己也認為這是個事實了,溫芍不過就是當著他的面再說一遍。
第55章 忘了
見溫芍口不擇言,程寂已經忍不住道:“夫人,請慎言!”
溫芍說完,心下雖覺不妥,然而到了這種時候,卻并沒有后悔的意味,只是撇過頭去。
顧無惑卻仍道:“我不會讓你走。”
溫芍的心里像是被揪了一下,她對他說了這樣難聽的話,他還是不肯嗎?
那她的母親該怎么辦?
她不是不知道顧無惑的意思,秦貴妃他們是因為她而被連累,只要她不出現就表示她甩下了他們不管,他們也就與她撇清了關系。
還有崔河,崔河手段毒辣陰險,先前能以百姓性命為脅,如今對付起自己的對手仇家來,一定是毫不手軟,她怎么敢與他去比狠?
若是到時候崔仲暉真的完全不理會,而她又不出現,崔河是肯定會殺了秦貴妃和崔潼的。
溫芍頹然后退兩步,跌坐在凳子上,淚水從她不施脂粉的光潔臉龐上滑落下來。
當時她明明猜到了是崔潼告了密,為何卻要跟著顧無惑一起跑,她應該想到她會連累秦貴妃的,那么只要她留在那里,自己承擔所有罪過,是不是眼下境況會好不少?就算依舊無法避免這一切,那么也好過她一個人留在外面,面對選擇受著這樣的煎熬。
她定了定神,又說:“滿滿你帶走罷,但是你要放我離開。”
顧無惑也在她身邊坐下:“不行。”
溫芍哭了出來。
顧無惑默默地看著她哭,又過了大約半柱香的工夫,滿滿從里間跑了出來。
他才剛睡醒,踢踢踏踏跑到桌子前面,揉著眼睛看著面前的人,又發現溫芍在哭,便趴到她身上,問:“阿娘怎么了?誰欺負你了,告訴滿滿,滿滿去打他!”
溫芍撫了一下滿滿的后背,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他見溫芍不理他,便拉著溫芍的手,在溫芍的身邊繞來繞去,差點扭成了一股麻花。
最后顧無惑看不過去,對程寂道:“先把他帶走。”
就算程寂不在,他一個人也是攔得住溫芍的。
滿滿不肯,哼哼唧唧了一會兒,然而溫芍又實在不搭理他,他這才死心,乖乖跟著程寂走了。
走前又不忘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去呀?”
顧無惑回答他:“快了。”
等滿滿出去,溫芍被他一打岔,眼淚也被逼了進去,只覷了顧無惑一眼。
“安心等著,就這幾天。”顧無惑對她道。
溫芍起身扭頭進了里面去。
***
到了第三日,程寂那里傳來消息,秦貴妃和崔潼他們已經被放了出來。
崔仲暉親自下的旨,果真如顧無惑所說那般。
溫芍這兩日幾乎連眼都沒閉,一句話都不說,只怕等來的是母親他們的噩耗,如今真正是松了一口氣。
但是她還是不敢相信,問顧無惑:“你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顧無惑道:“若想騙你,一早不與你說就是。”
溫芍這才徹底放心。
“崔仲暉多年來一直偏寵你的母親,對于崔潼的愛重也是有目共睹,這次的事亦是崔潼先去告發,后才被崔河添了一把火,”顧無惑沉吟片刻,繼續說道,“他不會對崔潼這個如此忠于自己的兒子下手,他不舍得,所以只是看著嚇人,實為試探,崔河怕是又白高興一場了。”
他說得緩慢又要條理,仿佛是在細聲教導溫芍一般,溫芍聽了,心里漸漸更不是滋味起來。
她對顧無惑說過的那些話……
她是明知道顧無惑對于那些有多忌諱的,卻偏偏拿著刀往他的疤上去捅。
不過溫芍不是不知錯也不肯認的人,她略一思忖,很快便說道:“那日我……我也是太急了,說過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顧無惑輕輕應了一聲,又說:“我已經忘了。”
他說完不等溫芍反應,而是繼續說了下去:“眼下你母親已經沒事了,可你要再回去卻沒有那么簡單了。”
溫芍嘆息一聲,頷首道:“我知道。”
崔仲暉已經知道了她和顧無惑的關系,她也是擺明了放棄了母親,與他們撇得一干二凈的。
她其實已經回不去了。
就算回去了,崔仲暉也不會允許她繼續陪伴在秦貴妃身邊,甚至會為秦貴妃和崔潼引來崔仲暉的猜忌。
“跟我回南朔罷。”顧無惑沉聲說道。
溫芍沒有說話。
但是她心里卻明白,不僅是回不去,北寧也是再也留不得了的,她不想讓滿滿離開她,而若是那樣,她和滿滿日后就很可能會被拿來威脅顧無惑。
半晌后,她才說道:“我想最后見我母親一面,可以嗎?”
顧無惑不假思索立刻回答道:“秦貴妃才剛被放出來,她未必……能出來見你。”
其實顧無惑想說的是秦貴妃未必愿意出來見她,可于他而言秦貴妃是一個陌生人,是他國的皇妃,日后還有可能成為對手,可對于溫芍來說,那是她的親生母親。
顧無惑沒有忘記那日她對他所說的話,雖然誅心,可他也記到了心里。
既然能被她說出來,即便再是氣急,也不可能不是無心的。他不愿自己在他人,特別是溫芍眼中,是個那樣的人。
聽了顧無惑的話,溫芍抿了抿唇,低了頭。
顧無惑明白她還是固執己見,畢竟這可能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與生母見面,或者說是道別的機會,堅持也是人之常情。
他想了想道:“我會想辦法遞消息過去。”
秦貴妃尚且還在行宮,行宮比禁中要更好傳遞一些,再加上秦貴妃也有心探得女兒目前的下落,很快顧無惑便告訴溫芍,秦貴妃會想辦法出來一趟。
時日不久,就是在一日之后的夜里。
顧無惑把溫芍帶到了行宮邊上一座別院附近,并沒有進去,二人在半山腰上的涼亭里等候。
這別院大抵也是秦貴妃或者其親眷的產業,溫芍不是很清楚,但秦貴妃一向謹慎小心,才剛又出過那樣的事,若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也不會安排。
這里本是供游人賞景的地方,因已是私家別業,整座山及其附近也早就被圈了起來,并無他人經過。
再加上已是入夜時分,便更顯冷清寂寥,只有簌簌山風而過。
溫芍等得無聊,卻也不肯說出來,幾次抬頭望山頂往,都只能望見遠處別院門口那兩盞高高掛起的燈籠。
顧無惑面朝外,背對著她站著,雙手抱臂,似是在眺望者山間風景。
溫芍先前還坐著,后來也是坐得累了,先是轉了一下腳腕子,只覺得僵硬得很,她和顧無惑在黃昏時分便過來等候了,估摸著已經過去了快兩個時辰,枯坐著吹了那么久的風,渾身上下又冷又僵,很是難受。
她打算起身活動活動筋骨,稍稍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往顧無惑正在看的方向望,恰好顧無惑聽到響動回過頭來,與她目光相接,溫芍躲避不及,再要掩飾也是別扭,便索性走了過去。
“山間有什么好看的嗎?”溫芍不尷不尬地隨口一問。
顧無惑搖了搖頭,而溫芍自己這回也看見了,山間實在是黑漆漆的一片,朝下一望,便防脫深淵要將人吞噬。
還怪恐怖的。
溫芍只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看久了總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跳下去了,真不知道顧無惑怎么能堅持那么久的,還是他閉著眼睛根本沒看。
見她縮了頭,顧無惑便也微微側過身子來,甚至還輕輕倚靠道欄桿上,回答道:“沒什么好看的,只是無事可做罷了。”
溫芍又不自覺地往里面退了一步,問:“不怕嗎?”
“怕什么?”
溫芍指了指涼亭外的山壁。
顧無惑道:“就算你推我,我也掉不下去。”
溫芍聽了有點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我為什么要推你,”溫芍最后只是搖了搖頭,“我的意思只是覺得外面黑漆漆的嚇人。”
顧無惑的身子從欄桿上起來,溫芍看了竟悄悄松了一口氣,又聽他道:“景寧寺也建在這樣的山里,那時我剛去年紀小,每到夜里,寺里所有僧人都早早睡下了,只剩我一個人在客舍的禪房里害怕得睡不著,后來就習慣了,偶爾未入眠時推開后窗,便能看到這樣的景象。”
他沒有再說下去,他記得小的時候他還哭過,可是也沒人搭理他,要回家是不可能的,繼續哭鬧只能讓父親為難,家里還有妹妹,所以只能夜里一個人躲起來哭,什么時候開始不哭的他已經忘了,反正長大了就好了,再后來反而覺得住在景寧寺不錯,一個人清清凈凈的。
“那齊姑姑呢?”溫芍又問。
“齊姑姑……她是女眷,不方便長期在寺內居住,所以一直住在外面,隔幾日為我帶來一些需要的物品。”
他說完,溫芍也不說話了。
而顧無惑明顯也不愿意再繼續和她討論有關自己少時甚至幼時的事,他很快岔開了話頭:“已經快要子時,不知秦貴妃什么時候來。”
溫芍等了這么久,其實心里也沒底,但是她相信秦貴妃說過會想辦法出來見她,便會信守承諾,真的不能前來,怕也是被崔仲暉或者什么事拖住了腳步。
二人正說著話,便看見山路上有一束晃晃悠悠的光,其實深更半夜見到了還是挺駭人的,但溫芍此刻卻一點都不怕,她只想著和母親再見一面,便什么都不怕了。
這會兒來的一定是秦貴妃。
第56章 不見
光亮倒是從山上下來的,顧無惑按住溫芍的手臂,低聲說道:“你留在這里,我先過去看看。”
溫芍點了點頭,便見顧無惑快步朝著山道上去了。
她也走出了涼亭,只是聽顧無惑的話,沒有繼續再往前。
很快顧無惑便回來了,他身后跟著另外一人,正是提燈下山之人。
溫芍這才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去,走到來人跟前一看,只見來人卻不是秦貴妃,而是一個容長臉的女子,溫芍倒是常見她的,正是秦貴妃身邊得力的女官。
女官見了溫芍,便欠了欠身子道:“貴妃娘娘原是想親自來見夫人的,但是今夜卻是不巧,陛下喝醉了,一定要貴妃娘娘相陪,娘娘實在是脫不開身,這才遣了奴婢前來。”
“那……母親什么時候才能有空?”溫芍連忙問道,她應該不日就要隨著顧無惑一起離開了,若是不再緊著些,便要錯過了。
女官道:“娘娘派我來,是來讓我告訴夫人,讓夫人此去一路小心,她就不來見夫人了,且也怕貿然出宮,又被大皇子那邊的人抓住把柄,到時候反而不好。”
溫芍眸色一黯,一時便有些無措。
秦貴妃的意思竟是……母女兩個不必再相見了。
這時女官對顧無惑說道:“奴婢還有些話要對夫人說,是貴妃娘娘的囑托,還請王爺避一避。”
顧無惑自然識相離開,避到聽不見她們聲音的地方去。
女官這才嘆了一口氣,說道:“夫人,貴妃娘娘也不是不想見你,只是眼下情況,實在是不見的好,既然錯過了今日的這次機會,那么也就算了,否則反而要誤了你啟程的時間。”
溫芍的雙眸被山風吹得有些干澀,她道:“母親真的不見我了嗎?”
“貴妃娘娘對奴婢說了很多,奴婢都會一一告訴夫人,”女官的回答毫不留情面地將溫芍的希冀打碎,“貴妃娘娘說,此次夫人再回南朔,身份也與從前不同了,不可再像以前那樣惶惶終日,若遇到什么不順心遂意的人或事,便不要再留什么情面了,這世上的事不是你退了一步,別人便也會退一步,看出來你好欺負,別人只會得寸進尺,變本加厲地來磋磨你,如今夫人還有個小郎君,便是不為了自己,為了孩子也要趕緊在瑞王府立足,這一去,夫人在瑞王府的日子是不會比四年前太平的,夫人須得提前做好準備。”
溫芍自然明白,如今繼續留在北寧,北寧便是是非之地,而回到南朔,南朔的日子必定也不會好過,否則顧無惑也不會暗中滯留在云始,再加上他剛剛與北寧談成的交易,或者說那根本就不叫交易,被人以此攻訐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
她的聲音忽然啞了起來:“我明白了。”
女官繼續壓低了聲音說道:“夫人與瑞王的事情終究不太能擺的上臺面,就算離開也是不清不楚的,只怕哪日大皇子那里又要生事。”
溫芍問:“母親要我怎么做?”
“娘娘說了,夫人只要始終有自己的盤算,不被那些浮云一樣的東西迷了眼睛,再攏住了瑞王的心,旁的倒不需要再多做什么,”女官稍稍正色,“貴妃娘娘猜測,瑞王或許很快就會向陛下上書求親,這對于我們來說是好事,而陛下也沒有理由不同意。”
溫芍無奈:“若是他不呢,我難道還能再跑不成?”
女官道:“不會的,娘娘說了,他一定會這樣做的。”
溫芍便不說話了,秦貴妃總是對的,她想必已經看出了什么。
她只是轉而問道:“那其他呢?母親還有什么話嗎?”
“沒有了,”女官搖了搖頭,把手上一直捧著的一只匣子遞給了溫芍,“這里面有一封信,是貴妃娘娘給夫人的,但貴妃娘娘囑咐,先不要打開這封信,等到二皇子來日真的事成,夫人才能夠將它打開看,否則便隨它去罷。另外便是一些銀錢,是貴妃娘娘給夫人臨時應急的,夫人此去南朔不能空無一物來傍身,余下還有一些東西,是貴妃娘娘平日就為夫人準備下的嫁妝,只是田契地契都是北寧的,夫人帶去南朔也無用,到時候都會折成其他的東西給夫人送過來。”
溫芍心下酸楚,今日沒見到母親,她不是不遺憾難過,也不是沒有怨懟的,母親還有其他孩子,可她只有一個母親,這次不見,恐是這輩子再無相見之期,而秦貴妃卻已決定不見,她見不到母親什么辦法都沒有。
但秦貴妃又將她的樁樁件件都打點妥當,讓女官說的話,仿佛她就在溫芍耳邊殷殷言語,怎能不讓她動容。
溫芍接過那個匣子,深吸一口氣,道:“我都知道了,還請姑姑回稟了母親。”
女官道:“娘娘最后千叮嚀萬囑咐,夫人千萬要保重好自身,不要苦了自己,或是虧待了自己,母女二人也未必沒有再見面的時候。”
女官說完便要離開,溫芍要送,也被她攔了。
看著那盞燭火又一路往上,最后消失在山道盡處,溫芍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而不知何時,顧無惑已經走到了溫芍身后。
他只看見溫芍背著身子,肩膀一抽一抽的,知道她在哭,一時卻并沒有上前。
但他也只等了片刻,很快他便走上前去。
溫芍察覺到他過來了,連忙胡亂把臉上的淚水抹去,低著頭轉過身,甕聲甕氣地說道:“走吧。”
結果哭得腳步虛浮,才走了幾步,便踉蹌了一下差點被小石子扳倒在地上。
顧無惑連忙將她的手臂扶住。
溫芍也不往前走了,她再度抽泣起來,忽然問顧無惑:“你說母親是不是就在山上的別院里?”
女官是從上面下來的,上面只有別院,若是從行宮出發,不會是走這一條路。
所以要不就是秦貴妃早就想好了不見她,提前讓女官在別院等候,到了約定的時間再來赴約,要不就是秦貴妃已在別院中,只是最后還是選擇不出來見她。
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心里清楚,顧無惑也清楚,卻答不出來,只好說道:“或許貴妃娘娘真的抽不開身。”
秦貴妃不見她,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讓她斷了念想。
這樣,她就能毫無留戀地回南朔了。
溫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只知道自己最后疲乏得走不動了,是顧無惑一路把她半抱半扶回去的。
到了山下正是天最黑的時候,她聽見顧無惑說了一句:“貴妃娘娘一定也不想離開你,就像我的母親也不想離開我一樣。”
溫芍聽后,垂下了眼睫不說話,回去之后也沒有再哭了,而是卻好好睡了一覺。
***
離開云始的那一天,顧無惑暗中向崔仲暉上書一封,請求娶溫芍為妻,崔仲暉果然同意了,就如同秦貴妃讓那位女官來告訴溫芍的一樣,崔仲暉沒有理由不同意,他這回既然放了秦貴妃和崔潼,便表示這事已經大事化了了,溫芍和顧無惑的關系并不能撼動秦貴妃和崔潼的地位分毫,眼下既然顧無惑已經提了親,崔仲暉更是樂見其成,北寧剛剛在南朔那里占了一個大便宜,他樂得以此來緩和兩方的關系,沒有什么比溫芍嫁給顧無惑更合適的。
溫芍本非崔仲暉親生之女,只是秦貴妃與前夫的孩子,顧無惑又是私自滯留北寧,排場自然比不得尋常宗室女出嫁,崔仲暉也只是命人往南朔送了一些嫁妝,算是給溫芍的添妝。
此事攤在了明面上,秦貴妃在崔仲暉面前倒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女兒的疼惜,將自己給溫芍準備的嫁妝也隨著崔仲暉所送的一起過去了南朔,而另外又緊著先給溫芍送去了兩個路上伺候的,一個是本就跟著溫芍在溫府里的,名叫水桃,水桃還為溫芍抱來了小狐,一個是秦貴妃調/教好了的,名叫木桃。
溫芍起先啟程之時有些渾渾噩噩的,后頭趕了幾天路,人倒是漸漸清醒起來,總不可能一直這么一蹶不振,眼下還可以糊弄,等回了南朔之后又要怎么辦,與其等回去之后兩眼一抹黑再開始收拾心情,還不如眼下就準備起來。
就算是躲在王府里不出來見人,也還有一個顧茂柔在那里杵著。
她從前還是嫁了人的,還一直住在王府,如今張時彥早就死了,她更不可能出去了。
想起顧茂柔這個人,溫芍心里就堵著一口氣,不想見到她,可又想發作出來。
夜里找到地方落腳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悄悄叫了明遠過來。
明遠一進門就被她塞了一把金瓜子,樂得笑開了花,雖然先前對溫芍的種種行為有些不滿,但如今人家已經是主子了,不一樣了,主子之間鬧別扭不是他一個做小廝的能多嘴的,便也丟開了不想了。
明遠知道溫芍是有事情要問,便垂著手立在那里等著,果然聽見溫芍問他:“如今你們郡主可好?”
明遠早估摸著是這事,立刻對答如流:“郡主還在府上住著,只是王爺不讓她出來,夫人不知道,咱們瑞王府早就已經換了地方了,如今的瑞王府更大更氣派,郡主就在邊上的小院子里面住著,這幾年修身養性,等相看著合適的婆家,也就再嫁了。”
溫芍“嗯”了一聲,明遠話里有話,她是聽出來了,顧無惑還是不舍得這個妹妹,不久自然也是要把她放出來嫁人的,只要顧茂柔嫁了人,那一切就好說了。
但是也保不準她再回王府來,溫芍心里想著,卻也不說,她是沒有立場不讓顧茂柔回家的,瑞王府也是顧茂柔的家,若換在溫芍自己身上,哥哥娶了嫂子就不讓自己回家,她也是要難受的。
見她若有所思,明遠眼珠子一轉,又接著說道:“夫人放心,王爺這幾年身邊并沒有別人。”
第57章 嫁人
聞言,溫芍不禁笑了:“我不是要問這個。”
“夫人不問,但小的不能不說啊,”明遠道,“夫人當初離開時什么樣,如今回去就是什么樣,麥冬姐姐芷荷姐姐她們也都在。”
溫芍在北寧,久不曾再想起前事,自然也不想從前的人,眼下聽明遠提起她們,她便又念起舊了,忙不迭問:“她們這幾年可好?”
“好,都好,一個剛剛嫁人,一個也快要出嫁了,但夫家都在府上,所以也仍舊先讓她們伺候著,夫人回去了正好,怎么調派人手也有個章法。”
溫芍輕輕抿了抿唇角,想說不會,但最后還是憋下去了,這些話現在不能說了,這還沒開始,不能讓人小瞧了去。
明遠又道:“哦,對了,還有珠雨姐姐,她也在,王爺身邊不好伺候,她為人踏實些,大部分活竟是她包了去。”
聽到珠雨的名字,溫芍愣了愣,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
珠雨當初是出去尋齊姑姑,結果兩個人都沒回來,她先前對齊姑姑的事情不甚清楚,但認為珠雨是一定出事了的,近來才得知當日齊姑姑被張時彥殺死,那么理所當然,珠雨更不會在了。
倒是沒想到她還活著,并且一直待在瑞王府。
不過既然人沒事,那就是好事,可能當時珠雨自己跑出去躲過了一劫,溫芍并不在意她沒來找自己,那種情況自然是保命要緊。
溫芍與明遠又說了些話,大致了解了如今瑞王府的情況,便對他道:“今日我找你的事,不要給王爺知道。”
明遠自然應下,溫芍便讓他出去了。
她想了想又叫來滿滿,對滿滿道:“我們要回家了。”
滿滿其實已經知道離開云始了,溫芍也告訴他他們要去建京,但還沒有如此直白地和他說過這件事。
滿滿不解:“我們家在云始。”
“建京也是你的家,滿滿去了就知道了,”溫芍還沒和滿滿說過顧無惑是他父親的事,顧無惑自己也沒說,眼下溫芍又有意無意避開這一茬,道,“滿滿以前在云始什么樣,去建京之后就什么樣,但是家里有個姑姑,她脾氣不太好,滿滿要小心一點。”
溫芍可忘不了那個晚上,顧茂柔聽了張時彥的話,狠心丟下懷孕的她自己跑了,害得她和滿滿差點出事。
如今滿滿都這么大了,萬一哪天顧茂柔再發瘋,她可承受不住,所以要先提醒滿滿。
滿滿倒是乖乖答應了,對于未知的一切,他只是撅起小嘴對溫芍抱怨道:“可是以后我在云始的小伙伴怎么辦?我再也不能和他們玩了嗎?”
答案自然是不能,但溫芍不忍心和他說。
“等滿滿再長大一點,或許就能見到他們了,”溫芍斟酌著話語,“建京也會有小伙伴的,滿滿再交幾個新朋友好不好?小伙伴是不嫌多的。”
滿滿勉勉強強地點了點頭,然后又撲在她的腿上,問她:“阿娘,他們說你要嫁人了。”
溫芍摸著他頭上的小發揪,點點頭:“是啊。”
“那滿滿怎么辦……”滿滿說著泫然欲泣。
小小的孩子,雖然生長于富貴之中,但是對于這些事還是敏感的。
溫芍道:“滿滿跟著阿娘啊,阿娘不會讓滿滿受委屈的。”
她說著把滿滿抱到膝蓋上,把他攏到懷里一邊哄著,一邊想著要怎么和他說這個事。
孩子雖小,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從小沒有父親,沒和顧無惑相處過,溫芍不知道突然告訴他這些事,他到底能不能接受,因為來龍去脈實在太復雜了。
滿滿被她抱得舒服,又不去想那些小孩子的煩心事了,反正小孩子的煩惱都是一陣一陣的,忘了也就忘了,躺得愜意就要睡著過去,便聽見木桃在馬車外輕輕叫溫芍。
溫芍一手抱著滿滿,一手打簾去看,只見木桃身邊還站著去而復返的明遠。
眼下已經夜深,行路的隊伍是早早便停下來的,溫芍奇怪這會兒木桃和明遠過來干什么,還沒等她問話,便見到木桃走近一步,對她道:“夫人,明遠過來說,說是明日夜里便行婚儀。”
“什么?”溫芍蹙眉不解,哪有在半道上就成親的,她什么準備都沒有,實在荒謬。
明遠見狀便上前回話道:“是王爺吩咐的,過了明日便要到達南朔邊境了,一旦進入南朔境內,只怕又要有變數,所以不如明日就把事情辦了的好。”
溫芍立刻便回過味來,顧無惑是怕夜長夢多。
她如今回南朔又是什么身份,總之不可能和從前在南朔是一樣,既然是崔仲暉點頭同意的婚事,即便她真的不是,也有許多人會認為她代表的是北寧,是崔仲暉,顧無惑此去北寧失了一塊地,卻領了一個人回來,難免有人要借此生事,不如先成親的好,到時候直接進了瑞王府,也沒什么可說的了。
溫芍聞言輕輕點了點頭,卻道:“不行婚儀倒也沒什么,只在回去之后說已經成了親了,也省些事。”
明遠當然不敢將她的提議應下,便道仍要去與顧無惑回話,之后卻是沒什么音訊,溫芍便知道自己所想怕是沒戲了。
***
瑞王府,北園。
如今的瑞王府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自四年前顧無惑回京勤王之后,皇帝便重新賜下了新的宅邸,較之先前的要寬廣許多,竟大了兩倍有余,只是人仍舊是只有那幾個人,甚至還少了幾個,所以大多數房室都空置乃至荒廢著,府上人丁凋零,中饋也無人打理,所以只偌大個瑞王府只以東西南北四園草草稱呼。
顧無惑住在東園,而北園則是顧茂柔的居所所在,四年前從搬入新居之后,她便一直被顧無惑關在這里靜思記過,任憑她如何哭鬧,顧無惑也從沒有放她出來,只是吃穿用度仍和從前一般,衣食上也沒有虧待過她。
已是深夜寂靜之時,北園今日卻仍有響動,和以往的冷清不同。
顧茂柔歇斯底里的聲音從里面出來,而此時在她院外看守的那些人都已經不在了。
屋子里所有東西都被顧茂柔砸了個稀巴爛,雖然顧無惑將她囚禁于此,然而顧無惑只剩下這一個親人,顧茂柔這里的陳設也都是上好的珍品,她此刻卻全然不放在眼里。
“她怎么會回來!她怎么會回來!”顧茂柔自從得知了溫芍的消息之后,便徹底忍受不住了,已經是從用了晚膳之后一直鬧到了現在。
當初她是因為溫芍之死才被顧無惑關在這里的,并且還失去了最愛的夫君,這四年來每每午夜夢回,她總是能夢見張時彥掉落的頭顱,還有他死不瞑目的雙眼,她恨自己當時沒有救她,也恨兄長的狠心。
如今告訴她溫芍還活著,她怎能甘心?
這四年的光陰,她夫君的性命,難道就這么算了嗎?
既然溫芍活著,她就不能再被關起來了!
顧茂柔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呵斥辱罵了所有看守她居所的仆婢,正主兒不在跟前,她這口怨氣沒地方出,便要撒在他們的身上。
仆婢們無辜,但顧茂柔是主子,也只能生生忍了下來。
顧茂柔原還想把這些人全都拖下去杖打,然而她身邊伺候的人已經全被顧無惑調換過,連自小把她奶大的奶娘也沒放過,府上的仆人們也不聽她的話,于是只能作罷。
珠雨聞訊之后悄悄便趕到了北園,她倒也不勸,只是先在一邊看著顧茂柔發脾氣,最后這怒火也終究燒到了珠雨身上。
顧茂柔倒沒有全然失了心智,她罵珠雨之前先讓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外面,然后才佯裝高聲對著外面說道:“你是溫芍那個賤婢留下來的人,今日我定然要好好教訓你。”
珠雨也哭了幾聲,見顧茂柔進了內室,便也立刻跟了進去。
顧茂柔對她自然也沒有什么好臉色,狠狠道:“現在她要回來了,我是沒辦法,你自求多福吧!”
珠雨臉色沉靜,并沒有顯得多么慌亂,只道:“我不過就是沒有回去帶她,她又能把我怎么樣?以她的性子,是不會覺得有什么的。”
“你倒是了解她。”顧茂柔冷笑,來回踱了幾步之后,又說道,“你也不爭氣,她走了四年,這四年一直是你和麥冬她們在伺候阿兄,麥冬她們沒那個心思也就罷了,你呢?也是個不中用的東西,阿兄正值盛年,你竟然都沒尋到機會和他在一起,枉我還想著留你在倒好,到時候吹吹枕頭風,阿兄也就把我放出去了,哪成想竟真的把我關了四年,我真是看錯你了。”
顧茂柔說話不好聽,珠雨也只得咽下:“王爺從不要人貼身服侍,奴婢如何能有機會呢?總不能真的不要臉面爬到他床上去吧?”
“你能有什么臉面,你以前被人賣到勾欄里去,莫不是忘了是誰救的你?”顧茂柔臉上冷笑更甚,“她救了你,你害了她,如今她要回來了,我看你怎么辦!”
珠雨面不改色,只稍稍低了頭,說道:“奴婢沒有害過她,奴婢害怕什么?”
顧茂柔說得累了便在案前坐下:“你倒是心安理得,罷了,我在一旁看戲倒好。”
顧茂柔這一通冷嘲熱諷的,讓珠雨本就難受的心里愈發憋屈,但又不能在主子面前表現出來。
她也知道當初是溫芍從張時彥手中救下她,并把無家可歸的她帶到了瑞王府,從此有一地棲身,她本該是對溫芍感恩戴德的,可瑞王府那樣富貴,她又怎能不被迷了眼睛,那時溫芍剛剛懷上身孕扶搖直上,從和她一樣的麻雀變成了鳳凰,珠雨看在眼里無比羨慕。
她也想有那樣的境遇,那樣的榮華。
而很快顧茂柔也找上了她,那是第一次,顧茂柔給了珠雨許多錢,讓珠雨把溫芍帶到一個地方,雖然并沒有告訴珠雨具體是什么事,但珠雨也能想到不會是什么好事。
麥冬她們幾個都是齊姑姑挑選培養出來的人,顧茂柔不能找她們,所以最后竟是把主意打到了溫芍救回來的人上面。
珠雨沒有拒絕顧茂柔。
她既拿了顧茂柔的錢,又想看看,溫芍到底會如何栽在顧茂柔手上。
第58章 成親
于是珠雨借著珠花掉落的借口,把溫芍一個人留在顧茂柔所說地點的附近,讓溫芍能順理成章聽見顧茂柔和顧無惑說話。
她記得那支珠花,還是溫芍看她沒有一樣可用的首飾,于是特意從自己的妝匣中拿出來送給她的,后來她再也沒戴過,等溫芍一死,她就把它砸碎了。
顧茂柔在顧無惑面前撒嬌扮癡,引得顧無惑說了許多該說的不該說的話,全被溫芍聽了去,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顧無惑自己不知道,可珠雨看在眼里,就是那次之后,溫芍才徹底冷了心腸,兩人之間出現了巨大的隔閡。
珠雨卻覺得自己心里異常的舒服,就像被酥油潤滑過一般。
她也不覺得這件事應該怪自己,她只是拿了顧茂柔的錢然后把溫芍引過去,并且留她一個人在那里,使得她在聽到二人對話之后,傷心失措時差點跌倒小產,可是始作俑者是顧茂柔,說那些話的人是顧無惑。
若顧茂柔不想出這種磋磨人心的損招,顧無惑沒有或是出于真心或是為了安撫妹妹說出那些話,這一切也不會發生。
況且最后溫芍和肚子里的胎兒并沒有什么事。
及至建京城亂的那一夜,顧茂柔和張時彥臨時起意要把溫芍一個人留下自生自滅,珠雨事先也是不知道的。
可當齊姑姑久久未歸,珠雨就意識到可能是出什么事了,她借口尋找齊姑姑于是出去,目的也僅僅是為了自保,如果繼續和溫芍一起等在那里,遲了就逃不掉了,若是和溫芍一起逃,她也怕溫芍拖累自己。
但珠雨出去之后,卻親眼看見了張時彥向齊姑姑舉起了刀,而齊姑姑抵住他的手腕,張時彥是文弱書生,還來回牽扯了幾下,齊姑姑這才落了下風。
她也躲在暗處靜悄悄看著,沒有去救齊姑姑。
這也不能怪她,人又不是她殺的,她自顧不暇,只能見死不救。
接著珠雨混入了出逃到建京城外的仆婢隊伍之中,當時情況極其混亂,麥冬見了她也只問她溫芍和齊姑姑去了哪里,她當然不敢說真話,于是只說溫芍由齊姑姑親自服侍著,她被齊姑姑派來這里和麥冬芷荷她們一起看管顧無惑的那些要緊東西。
這個說法至今一直沒有被揭穿。
只有顧茂柔知道,還是珠雨主動和她說的。
那時顧無惑回來之后,得知顧茂柔和張時彥故意丟下了溫芍,并且狠心殺害齊姑姑,震怒之下殺了張時彥又軟禁了顧茂柔,顧茂柔在王府中徹底失勢,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可以任性妄為的長福郡主了,日日被顧無惑關在北園,無人問津。
珠雨就是在這個時候去看望了顧茂柔,并且說起了這件往事,在齊姑姑的事情上,珠雨認為自己并沒有做什么,若是顧茂柔一輩子都出不去了,告訴她也無關緊要,若是顧茂柔能夠出去,二人之間的這些秘密,足夠顧茂柔日后能多多幫扶她,并且顧茂柔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她讓珠雨早日籠絡住顧無惑,好將她放出來。
珠雨答應了。
從她說出這個秘密的那一刻起,她一個低賤的婢子,就與高貴的郡主結成了聯盟。
而正如同顧茂柔所期望的那樣,珠雨自己也是那樣想的,甚至遠在顧茂柔提出來之前。
溫芍已經死了,她為何就不能有這個機會呢?
憑什么溫芍可以,她就不可以呢?
“我累了,要歇下了,你也先回去吧,”顧茂柔的聲音把珠雨的思緒拉回現實中,“沒幾日他們就要回來了,我可事先提醒你,那個賤婢的親娘是北寧的秦貴妃,秦貴妃的手段有多高明就算在南朔也略有耳聞,狐媚惑上的東西,一定教了她許多,你可要好好準備準備,或是你想就這么退縮了,那倒也無妨,總歸我是郡主,我和阿兄打斷骨頭連著筋,就算她做了王妃也不能把我怎么樣,我照樣可以安享富貴,至于你嘛,繼續伺候她吧。”
她是激將法,卻一刀一刀對著珠雨的心尖子戳。
珠雨咬牙:“郡主放心,當初怎么讓她滾的,如今就怎么讓她滾。”
顧茂柔笑起來:“好好好,我看看我們瑞王妃這個賤婢這回要怎么應對。”
***
第二日黃昏時,隊伍便抵達了北寧邊境的一處城鎮。
今日沒有宿在馬車中,而是在一座不大的宅院外停下。
溫芍知道顧無惑是為了成親才找了個地方,可直到她在屋子里落座,都一直沒看見顧無惑。
總不至于讓她一個人成親吧?
溫芍忍不住問水桃:“他人呢?”
水桃道:“王爺說了,夫妻成親前不能見面,所以避開了。”
溫芍扯了扯嘴角:“他還挺講究。”
婚服很快便被送了過來,這些都是秦貴妃在她離開前準備好送過來的,溫芍自己也沒見過,北寧和南朔兩國的風俗服飾相差不大,婚服也是如此。
嫁衣質地上乘,刺繡繁復精美,溫芍上手摸了一摸,手感也極好。
但她心里卻并沒有多少喜悅,當然也不至于厭惡難過。
她也不覺得他們成親還有什么意義。
滿滿的小手已經在嫁衣上摸來摸去,一邊說著“好漂亮啊”,水桃木桃怕他把嫁衣弄壞了便要攔他,溫芍也讓她們隨他去。
沒過多久,滿滿自己也被換上了一身喜氣洋洋的紅色圓領袍,神氣十足。
溫芍已經坐在鏡臺前梳妝,因為太無聊了,又把滿滿抱過來放在膝上,腳邊還匍匐著睡著的小狐。
不過就是走個過場,她不想太復雜,當然現下也復雜不起來,婚儀一切從簡,既無主婚人又無高堂,好在顧無惑全家死的也沒人了。
從簡到最后一步,就是溫芍直接在房里等。
本該拿來遮臉的團扇也被滿滿拿去玩了,而滿滿早已經滾到了床榻上去,弄亂了被褥不說,早就吃起了灑在上面的桂圓紅棗等物。
他一邊吃,水桃一邊收,明明愁死了還不能表現出來怕觸了霉頭。
后來水桃晃得溫芍頭疼,便讓她別收拾了。
“吃了就吃了,吃了也沒什么。”溫芍捏捏兒子的臉蛋。
反正已經生完了。
到后來,滿滿吃飽了,就開始喂給小狐吃,小狐時而伏在床邊,時而跳到床上,一人一貓玩得不亦樂乎。
溫芍也被鬧得煩了,便讓滿滿要不下來,要不在床上乖乖坐好,滿滿不愿下來,但是坐了一會兒之后又開始嚷著餓,溫芍不想讓他再繼續把這里弄得亂糟糟了,只好自己剝東西給他吃。
最后水桃拿了一盤子松子糖來,溫芍塞了一顆到滿滿嘴里,滿滿才消停。
清凈下來,她又想起一件事,顧無惑又不用招待賓客,他怎么來得這么晚?
但是又不好讓人去請,顯得她很急似的。
木桃看出來,便道:“奴婢去看看王爺到哪兒了。”
話音才落,便聽見推門的聲音,然后便看見顧無惑走了進來。
他其實早就在外面了,只是沒有進來,里面動靜不小,他一直聽著。
這件事辦得倉促,也有他的私心在里頭,但總歸是辦成了。
顧無惑一眼就看見正要從床上爬下來的滿滿,那張床已經不能用不堪來形容了。
但是顧無惑沒有說他。
他朝溫芍望去,恰恰溫芍也在望他,團扇被滿滿拿著扇風,他們二人便沒有任何阻擋。
屋子不大,顧無惑走到溫芍身邊,滿滿抬頭看他,又看看溫芍,問:“我是不是要走了?”
顧無惑嘆了一聲,坐到溫芍身邊,然后抱過了滿滿,溫芍低下頭,并不說話。
顧無惑道:“滿滿,其實我是你的親生父親。”
滿滿“哦”了一聲,就在顧無惑以為這樣說完就可以了的時候,他聽見滿滿說道:“那你肯定是騙我的。”
“沒有,我怎么會騙你。”顧無惑忙道。
“我爹已經死了,你要娶我阿娘,就覺得我可憐,故意騙我說是我爹,讓我也有親爹,以后你們再生小弟弟小妹妹,我就不難過了。”
顧無惑不知道該怎么和一個四歲的孩子解釋,他像是很懂事卻又不完全懂,說得好像也沒有錯。
他嘆氣:“我沒有騙你,我們長得很像。”
說話間他不禁又看溫芍一眼,可她仍然低著頭,好像不愿意幫他向滿滿解釋幾句。
滿滿聽了也不說話,顧無惑心里更加沒底。
沉默了良久之后,他又道:“是真的,你沒有另外的父親了。”
“好了,滿滿,你爹就是他,他沒死又活了,其他的事你以后會知道的,你現在還太小。”溫芍終于開口,斜眼看向滿滿,“若你不是親生的,也不會容許你今日把這里吃得一塌糊涂。”
有了溫芍的話,滿滿便立刻接受了:“那好吧。”
木桃見狀順勢上前,笑道:“小郎君趕緊叫一聲‘爹’。”
滿滿一點不抗拒,馬上張嘴就叫人。
顧無惑第一次聽他叫自己,還差點愣了愣,將他又抱得緊了一些,一時又不知該干什么,于是也拿了一顆松子糖塞到滿滿嘴里。
溫芍道:“今晚讓他留下睡吧。”
顧無惑道:“好。”
他本來也沒想過溫芍這么快就接受他,這不是像滿滿叫一聲爹那么簡單的事。
床鋪重新收拾干凈,溫芍便把滿滿抱到中間,滿滿已經開始打瞌睡,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溫芍和顧無惑躺到滿滿兩側,兩個人沒說一句話,心里也都沒想什么事情。
直到漸漸睡去,一夜好眠。
第59章 珠雨
又過了半月之后,隊伍終于抵達建京。顧無惑早幾日已經先行前往建京,并沒有和溫芍同路。
自從到了南朔境內,溫芍便不由時時想起建京,對于建京這個地方,她也說不上是懷念,可也說不上厭惡,這畢竟算是她長大的地方,在她人生中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建京渡過。
建京于她,哪怕是為奴為婢,也不全部是不好的回憶,就算當年離開,也是她自己所選,實在也是算不得狼狽。
可當她坐著馬車進入建京城門,耳中卻未聞從前喧鬧的車馬聲,帶著疑惑還有久別故土的想念,溫芍稍稍揭開了車簾。
也算不得是出乎意料,只見城門戒嚴,四處都有重兵把守,除了他們一行之外,竟再無出入的行人,一片冷清肅殺,與以前的熱鬧繁華之象大相徑庭。
她只看見不遠處顧無惑正騎在馬上,有人在向他稟報什么。
溫芍心下了然,便立刻重新放下簾子,坐回到馬車上去。
滿滿這會兒一直坐在她的膝上,自然也看見了外頭的景象,便道:“阿娘,這里不好玩,沒云始那么有趣。”
溫芍只好與他解釋:“建京也是很有趣的,只是這幾日特殊一些,等過了這幾日就好了,阿娘帶你出來玩。”
“滿滿想回去了。”乍然離開云始,其實滿滿也是很難受的,只不過還好有溫芍陪在身邊,所以他沒多鬧什么,眼下又不免將建京和云始對比,抵觸的情緒便更加強烈。
他搖著溫芍的手,溫芍也沒辦法,反正回是回不去了的,但又不能強迫滿滿一個小孩子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
“滿滿從一出生就是在建京呀,怎么要回去呢?”溫芍摸了摸他的額發,“建京也是阿娘的半個家鄉,滿滿就陪著阿娘耐心住著,看一看好不好?”
滿滿這個孩子有些吃軟不吃硬,溫芍溫言軟語地和他說,他就不鬧了,只是把頭埋到溫芍懷里去撒嬌,溫芍也就由著他了。
瑞王府并不在從前的地方,這倒讓溫芍小小松了一口氣。
或許是那夜留給她的陰影太深,溫芍不想再帶著滿滿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又行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還要多些,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滿滿跟著他們趕路,一路上能舒展的機會也少,早就已經憋壞了,雖然嘴上是鬧著要回云始,但馬車一停下來,最興奮的人卻依舊是他。
他從溫芍懷里出來,眼珠子轉了兩下看看溫芍,溫芍立刻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了,嘆了口氣道:“下去吧,不要跑太快,要讓阿娘看得見你。”
滿滿聽了她的話,轉身就躥出了馬車,滑溜得和一條魚一般。
而溫芍也沒有再耽擱,緊隨在滿滿身后跟了出去,滿滿倒也聽話,果真沒有跑得太遠,只在馬車邊上滿地亂竄,卻并不去其他地方,連王府大門都沒進去。
這時顧無惑已經過來了,他覷了滿滿一眼,卻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對正要下馬車的溫芍伸出手:“小心。”
溫芍便搭著他的手下了馬車,抬頭瞧了瞧瑞王府的大門,一句話都沒有多問,也沒有多說,閉了嘴一言不發。
因著這幾日多事之秋,顧無惑也不敢讓溫芍和滿滿在門口多作停留,立刻便把人帶進了里面,等又走了一段路,他才停下,對溫芍說道:“我住在東園,已經讓人準備好了。”
溫芍淡淡地應了一聲,沒有拒絕,只是說道:“王爺有事自己忙去便是,這段時日坐馬車坐得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我也不要坐軟轎了,找個人帶路便是,我帶著滿滿走過去。”
此時自然有管事仆役等伺候在側,顧無惑想了想,最后還是指了明遠過來帶路,讓他們將溫芍和滿滿安頓好。
“宮里有事,這幾日我怕是不能常常回府,你且再等我幾日。”顧無惑道。
溫芍點了點頭,又讓明遠往前面帶路,自己跟著去了。
留下顧無惑一個人在原地看著他們,都到了府上了,他自然是想隨著溫芍一起回東園的,然而眼下事情未了,又實在緊迫,能抽出時間把溫芍接回瑞王府已經很好,他連這會兒工夫都耽誤不起。
前夜皇后和其父承恩侯事敗,建京城中禁軍根本無法抵抗大批調動過來的兵馬,而這些禁軍本就是不得不聽從皇后和承恩侯命令,自然很快便被降服,如今承恩侯被殺,皇后暫且被囚禁于宮中,這倒不難收尾,只是禁軍卻難處置,顧無惑一時還沒想好,皇帝又自四年前建京城破開始便身體不好,近來因皇后一事愈發羸弱不堪,顧無惑進了幾回宮想要議事,最終竟都不能成。
禁軍的處置這幾日總要下來,改換的換,改罰的罰,改賞的賞,改寬宥的寬宥,若是再拖得久了,恐怕也要生事。
等這事一了,又還有其他事,他才從北寧回來,接下來朝堂上有些人的箭頭怕是就要對準他了,樁樁件件都無從躲避。
***
東園比從前的凈園要開闊寬敞許多,倒是也不像凈園那樣冷僻幽靜了,綠樹香花,草長鶯啼,與其他王孫公子府邸并沒有兩樣。
明遠先把溫芍引到正堂,麥冬芷荷幾個早早便在這里等候了,還有一些是生面孔,想來是后面才添置的。
麥冬她們見了溫芍,忍不住便也要擦一擦眼淚,只是也不敢再提從前的事,特別是那個晚上,更不敢問溫芍這四年間的事,只道一聲回來就好。
溫芍看出她們的小心謹慎,雖然從前也算不上什么至交,但她在府上的人緣一直不錯,與很多人都相處很好,看到連麥冬她們都疏離起來,也不免心下嘆息。
等仆婢上完茶,明遠便問溫芍:“王妃是要先去休息,還是認一認人?如今這些人怕是王妃都不認識。”
滿滿還在庭院中撒歡,溫芍也不想這么快就把他叫回來,便道:“先認一認罷。”
明遠便一個一個指著說過去,不免又說起麥冬幾人都先后成了家,溫芍自然也高興,又讓木桃拿了些首飾算是給她們的添妝。
這時明遠倒是忽然問起:“咦,珠雨人呢?”
溫芍一開始竟沒想起來珠雨這個人,這時明遠問了,她才記起上回明遠告訴過她,珠雨還活著。
珠雨是她救下并且帶進府的人,自然更有些不同,眼下不見她蹤影,便更想著要見一見。
麥冬道:“她前幾日著了風寒,在床上病了好幾日了……那日聽說……”
麥冬還沒說完,芷荷便用手肘捅了她一下,麥冬的聲音便夏然而止。
溫芍看出來,便說道:“那日怎么了,說便是了。”
“那日……”麥冬和芷荷對視一眼,于是說了下去,“郡主把她叫過去責罵了。”
這話說得含含糊糊,溫芍卻聽懂了,顧茂柔被顧無惑關了四年,還失去了最愛的張時彥,得知她竟然還活著,依著顧茂柔的性子必定是咽不下這口氣的,麥冬她們原就是王府的人,是不相干的,所以把珠雨叫過去責罵也是在情理之中。
溫芍想了想,便要讓人先去請了大夫過來給珠雨診治,還未開口吩咐,卻聽見有人急匆匆的腳步聲。
才轉過眼去看,卻見珠雨已經撲倒在溫芍腳邊。
她一臉病容,正伏在那里哀哀地哭,邊哭邊道:“姐姐,溫芍姐姐,我可算把你盼來了!”
溫芍自然不忍她病中伏在地上,連忙讓人攙扶起了她,又讓她坐下。
“珠雨,你再激動也不要失了分寸,”明遠已經皺眉,小聲訓斥道,“什么姐姐?這是王妃!你哪門子能有這樣的姐姐?她的親妹妹可是北寧的純儀公主!”
珠雨差點把后槽牙咬碎,但眼下也只能連連道:“是奴婢錯了,王妃恕罪!”
她心中有許多盤算,自然不能等別人開口,又連忙對溫芍說道:“奴婢實在錯的太多了,這幾年來,沒有一日不在悔恨中,當初是奴婢,奴婢沒有護好王妃和小郎君,奴婢罪該萬死,如今撐著這口氣,總算撐到了王妃回來,求王妃處置奴婢!”
珠雨說完,手心已經汗濕一片。
她這幾年對外的說法和當夜的情況并不相符,溫芍自己是清清楚楚的,如今她一來,很有可能便把她的謊言戳破。
看見她還活著,溫芍總要問一問的,與其等她自己問出破綻,珠雨認為還不如先來賭一把。
她先在溫芍面前認罪,反正對于溫芍來說,她后來沒有再回去,確實是大錯,而旁觀者聽在耳中,也只認為是她因為那晚沒有留在溫芍身邊,而是聽齊姑姑的話去干了別的事而愧疚。
只要她足夠傷心足夠誠意,這一茬揭過去,溫芍就不會再去問別人了,她了解溫芍,溫芍不可能再糾纏不休讓她難堪。
在場的舊人都不敢提從前的事,就怕勾起溫芍的不開心,若是影響了她和顧無惑之間的關系,那他們就是罪人了,而珠雨卻說了出來,一時也都面面相覷起來,又不能上去拉了她讓她不要說。
珠雨反復不停地說著那些話,溫芍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怪你,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都過去這么久了,還有什么意思呢?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才是最好的。”
她本來也沒想過要罰珠雨什么,甚至沒怪過珠雨,當時那樣的情況,她不能過多苛責別人。
況且,她也實在不想提那時候的事了。
第60章 暗恨
珠雨見溫芍輕易就放過了她,心中不免得意,卻要小心翼翼掩飾,不能表露出來。
虧她還日夜擔心受怕,害怕溫芍回來之后把她的事翻到底該怎么辦,看來實在是她高估溫芍了。
這個蠢貨,四年前運氣好沒死,如今靠著她那個狐媚子母親才能重新回來,回來又有什么用,誰不知道她以前是什么貨色。
珠雨又低低地哭了幾聲,說道:“王妃饒了奴婢已經是天大的恩惠,如今麥冬姐姐她們也已經嫁為人婦,雖然還在府上,可到底也是不方便的,奴婢不嫁人,只求能繼續伺候王妃,贖了奴婢的罪過。”
溫芍雖然沒有責怪過珠雨,然而她也明白珠雨這樣的人并不能共患難,再加上如今她身邊的人已經有木桃水桃等人,實在也用不上珠雨了。
換句話說,溫芍不愿再把珠雨放在身邊。
她思忖片刻,倒也沒有直接拒絕,只是溫聲說道:“麥冬她們都已經有了人家,你的年紀也不小了,若讓你不嫁人一輩子伺候我,反而是我不積德了,來日總歸是我的過錯。若你已經有了心上人,便同我說就是,我做主將你嫁出去,再給你備一份嫁妝,也算是全了我們之間的情誼,或是我為你相看指婚也都使得,必要給你找一個好人家,若你暫且不愿意嫁人也無妨,嫁妝我仍然送給你,再給你一些銀錢,你自行去外面過活吧——你本也不是府上的人,那時是我把你帶進來的,如今總算能放你出去,自己過日子總比在瑞王府伺候人強,且只要你在建京,外面的人知道你是瑞王府出去的,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你。”
安排得妥帖,但珠雨心里卻已經快要恨死了。
溫芍當初救了她,把她帶到了瑞王府,讓她見識過王府的榮華,如何能再甘心去到外面?
溫芍也是婢子出身,與她沒什么兩樣,難道溫芍就能舍下眼前的富貴嗎?她自己都做不到,憑什么要求她做到?
珠雨一下子滑落到地上,又往地上磕了幾個頭,道:“奴婢一條命是王妃救的,也有過對不起王妃的地方,如果王妃讓奴婢出去,奴婢就一頭撞死在這里,求求王妃不要讓奴婢出去!哪怕奴婢就在這里做一個灑掃丫頭,奴婢也心甘情愿!”
見她如此決絕,溫芍也不好再說什么,總不能真的把人往死路上逼,這并不是她想要的。
但溫芍也仍舊沒有松口:“罷了,聽麥冬說你還病著,你便先下去休息吧,一切等養好身子再說。”
說完便讓芷荷先帶著珠雨出去,珠雨雖沒有得到她的準話,然而也不敢繼續再求下去,她一向很懂得分寸,也慣會看人眼色的,知道今日到了這里就是到頭了,再求怕是就要弄巧成拙。
珠雨這一鬧,溫芍說多了話,又想起前事,便感覺到有些疲累,終歸也是從云始趕了許久的路過來的,其實也早就該累了,不過是一路上撐著罷了。
溫芍便讓水桃去把滿滿帶進來,然而小孩子精力好,又到了陌生地方,也知道以后這里就是自己的家,正是新奇的時候,怎么肯乖乖聽溫芍的話進來休息。
在這些小事上,溫芍一向是很遷就滿滿的,便也隨他去了,只讓婢子們看緊了他,不要讓他跑丟了,然后自己便往去休息了。
寢居還在后一進里面,與正堂中間竟還隔著一個小花園,園子被打理得很漂亮,東邊還挖出了一個小池塘,溫芍問了問,才知道這些都是原先就在的,只是一些花和樹是后頭栽上去的。
因著今日溫芍也沒什么心思去欣賞園子里的景色,只想著趕緊好好睡一覺,于是只略略過了一眼,心情倒舒暢些許。
明遠將她引到主屋門口,溫芍停了倒問了一句:“不是廂房嗎?”
明遠笑道:“怎么能讓您住廂房?自然是這里,里面都已經讓他們早早收拾好了,您進去看看喜不喜歡,若不喜歡就再讓他們重新布置。”
溫芍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明遠為她打了簾子,溫芍進去一瞧,或許是因著還要顧及顧無惑的品味,里面倒沒有布置得太花哨奢靡,不過也不似從前那樣素凈到看了發冷,如今是明麗又清爽的,幾扇花窗大開著,日光斜斜地照下來,將庭中花影倒映到地磚上,一派舒朗寧和之景。
內室帷帳是煙紫色的,再進去床帳的顏色是稍微深一色的紫,沒有花團錦簇,淺淺淡淡卻很有意趣。
溫芍也不注重這些,自然更不會在雞蛋里挑骨頭,于是便贊了幾句,轉過頭又見到內室西邊的墻上掛著一幅畫,溫芍一開始并不打算過去看,反正來日方長,可又覺得那畫的風格似乎與內室不太搭,便去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掛著的竟是《春山夜行圖》。
她看著墻上的畫稍稍一愣怔。
他還真把這畫從宮里尋來了。
只是當初儲奚送她的《西山行樂圖》她一直收在家中,后來離開溫府太過倉促,竟沒有再回去過,但那幅畫她已經托人從溫府里找出來,重新還給了儲奚,是以并沒有帶到南朔來。
溫芍才疏學淺,并不怎么通文墨,但一想到這兩幅畫本為一對,卻始終天各一方,也不禁在心里嘆了嘆。
她站在那里多看了那幅畫一會兒,一時明遠出去,只剩下水桃木桃近身服侍,水桃去點安神靜氣的香,而木桃則為她通發更衣。
木桃一邊拆溫芍的發髻,一邊小聲對溫芍道:“王妃,照奴婢來看,那個珠雨不能再留,俗話說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就算不把她打發出去,也不能再留她在身邊伺候。”
木桃是秦貴妃送過來的人,本來就是為了溫芍日后嫁人準備著的,眼下只是跟著到了南朔,若不是機敏得力的,秦貴妃也不會選中木桃送給女兒。
溫芍聽著便點了點頭,摘下耳垂上的耳珰道:“我知道,我救過她,她卻在危難之際丟下我自己跑了,這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只是我也不愿再追究什么,過去的就都過去吧,也沒有非逼著她報恩的道理。”
“那王妃打算怎么辦?”木桃問道。
“我身邊如今已經有了你們伺候,自然更不要她的,便是沒有你們,我也不要她再過來,就算我毫無芥蒂,也難保她心中沒有,所以珠雨是再也用不得的,”溫芍嘆了口氣,“你方才也看見了,她寧死也不肯走,我總不能因此害了她性命。聽明遠說她如今是和麥冬幾個一起服侍顧無惑的,麥冬她們繼續留下,另外再撥幾個過來伺候,但她……把她分派出去做些灑掃的活計便是,也不用給她分太重的活,讓她輕省些便是,她若愿意就繼續留在王府做這些,若哪日想通了我便放她出去。”
木桃道:“這樣倒好,讓她做灑掃的活計卻不苛待她,也不逐她出府,反而顯得王妃寬宥,否則未免讓人覺得王妃是在報復當年的事情,可報復一個小小的婢子實在沒必要,白白污了自己的名聲。”
“方才她自己說哪怕是做個灑掃的丫頭也不愿出去,那這樣也算依了她自己的意思。”溫芍笑了笑,換上了寢衣便往床榻上睡去了。
這一覺睡得香甜,連一個夢都沒有做,可見是累得狠了,等她悠悠醒轉的時候,才發覺已經到了掌燈時分。
溫芍掀了床帳便問一旁的水桃:“滿滿呢?”
水桃笑道:“小郎君玩得累了便被抱了回來,回來的路上就睡著了,這會兒也才剛醒。”
溫芍便連忙讓人去擺飯,她也沒問顧無惑在哪兒,反正不見人影就是沒回來,她也無所謂,自己帶著滿滿一起用飯。
南朔的菜色又與北寧有些不同,以食本味為先,清淡鮮美,溫芍是早就習慣了的,而滿滿竟然也沒什么意見,仍舊用得很香。
滿滿就是這點好,好養活。
溫芍又舀了一碗野蕈湯給滿滿,滿滿立刻一碗下肚,喝得滿頭大汗。
等用了飯,溫芍把滿滿往身上一抱,親了親他的額頭,皺皺鼻子裝作嫌棄道:“玩了一身汗,臭死了。”
滿滿聽著便愈發往溫芍身上蹭著,這是母子倆的小樂趣。
孩子落了地見風就長,一眨眼滿滿就四歲了,再長大些便不能這樣了。
溫芍又捏住他的小鼻子:“快去洗澡,臭臭的小孩阿娘不想要。”
耳房里的水已經放好了,滿滿被水桃帶過去,溫芍也跟在后面。
等滿滿渾身被剝光了抱進水里之后,溫芍也挽好了衣袖,過去給他洗澡。
滿滿玩心重,總也不聽話,在浴桶里手舞足蹈地鬧騰,潑得溫芍和周圍伺候的人都一身的水。
就這樣磨磨唧唧洗了快半個時辰,溫芍才把洗干凈的滿滿抱出來,用巾帕擦拭干凈,給他裹了衣服抱出去。
才出了耳房,就看見從外面剛回來的顧無惑。
他還穿著先前穿的那身衣服,見到溫芍抱著衣服穿了一半的滿滿,便問:“怎么了?”
“剛剛洗澡了。”滿滿自己回答。
滿滿說了,溫芍也就不說了。
其實此刻她是有些狼狽的,不僅身上衣服被打濕了,連頭臉上也有濺到的水,然而雙手抱著滿滿,又不能去擦。
溫芍只想快點走到內室去,然而顧無惑卻上前了一步,方才還有一定距離,這下卻是擋在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