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面具
溫芍差點倒吸一口涼氣,但她旋即便鎮(zhèn)定下來,繼續(xù)為他弄著原本就已經(jīng)很干凈的耳朵。
在宮中陪伴秦貴妃久了,浸淫著便也看懂了許多事,這些話并不能當(dāng)?shù)谜娴摹?br />
“好啊,那你娶我。”溫芍淺淺笑起來,回應(yīng)他,“那我可是要做你的正妃的,別說你自己都不情愿,陛下頭一個就不答應(yīng)。”
崔河也笑起來,大抵真的只是幾句玩笑話,他開得起,她也開得起,大家在一起說話便很有趣。
他又道:“如果真的娶你呢?”
溫芍心下泛上厭惡,這個崔河不知是異想天開還是故意要來坑她,眼看著他和崔潼秦貴妃是不死不休了,她作為秦貴妃的親女兒,若是嫁給他,母親敗了她倒霉,也就是個被崔河弄死的命,崔河敗了她作為他的妻妾也是要陪著他完蛋的,就算被撈出來也大抵要受許多冷眼。
反正她是絕不可能嫁給他的。
她道:“你娶不了我的。”
“為什么?”
“我夫君臨死之前,我們曾約定了要緣定三生,讓他在地底下等著我,而我也不許另嫁,若我改嫁了你,來日到了地底下我怎么有顏面再見他?”溫芍隨口瞎編道,面上尚且看不出什么,但是握著簪子的手指已經(jīng)漸漸開始發(fā)白。
如今她總算也學(xué)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說謊連眼睛都不眨了,但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也只有自己才清楚。
“一個死鬼,怕他做甚?”崔河自是年輕氣盛,此話也帶了幾分真意,輕嗤一聲說道,“你嫁給我,自然有我來護住你,到了地下他若敢為難你,我便與他拼命,那么年輕就一命嗚呼,可見是個孱弱的。”
溫芍聞言,連耳朵都不給他掏了,停下來也不說話了。
崔河卻偏偏一下用手勾住她的手指,繼續(xù)說道:“我與姐姐說點真心話,貴妃與我是再好不了了,古往今來這樣的事數(shù)不勝數(shù),不算什么,但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姐姐,姐姐又不是宮里的人,何苦摻和進我們的事情里面呢?我還是想像以前那樣同姐姐要好,姐姐以前那樣溫婉的人,才三四年而已就被貴妃教壞了,我不忍心。”
溫芍臉上原本就淺淡的笑意徹底被收斂進去,她已經(jīng)心若擂鼓,一口銀牙早就咬的緊緊的,只是不能被崔河看出來。
你勢弱他就勢強,即便撐不住也要撐下去,否則被別人看出來你怕了怯了,別人才不會因此憐惜你讓著你,只會變本加厲。
這些都是秦貴妃教過她的。
要是讓崔河發(fā)現(xiàn)她和他身邊的宮人婢子也沒什么不同,他反而更要糾纏上來。
溫芍更清楚自己的立身之本是什么。
是秦貴妃,是她的親弟弟崔潼。
只要來日崔潼登了大位,她的一切才算是穩(wěn)固,更不必信男人的這些花言巧語。
從前仰仗著男人鼻息的日子,她再也不想過了,再也不想隨隨便便就被人丟下了。
溫芍將崔河一推:“耳朵掏好了。”然后自己重新挪了個地方坐了。
崔河這回沒有靠過來。
“姐姐聽我一句,秦貴妃和潼兒這局輸定了,南朔絕不可能讓步,乖乖把地盤拱手讓人的。”他說道。
溫芍干笑了一聲:“這事你我說了都不算數(shù)。”
“南朔若是輕易就割讓,雖說是為了百姓好,可是誰會信?百姓只看見自己被南朔送給了北寧,這么做必定是要被痛罵的,誰肯擔(dān)這個罵名?”崔河仍舊抓著她的手指,“我已經(jīng)穩(wěn)操勝券,這地既然不能輕易取得,那么便不能讓對方討到好,大水多沖幾次,他們便不行了。”
溫芍終究忍不住,問道:“你想過那些無辜的百姓嗎?”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若民心不歸附北寧,那么要來也無用。”崔河眉目凌厲起來,“秦貴妃好一副菩薩心腸,嘴上說著不忍百姓受苦,可有幾分是為了反對我,她自己心里清楚。”
溫芍忽然失去了與這個少年虛與委蛇的興趣。
她道:“我困了,要去睡覺了。”
崔河道:“姐姐死心吧,告訴貴妃去,讓她也死心吧,你們想得好,可是南朔根本不會有人搭理你們的。”
溫芍垂眸道:“誰說不會搭理的?”
“那我就等著看了。”崔河冷笑。
未等仆婢來引路帶他出去,崔河便已經(jīng)轉(zhuǎn)身邁步離去。
溫芍揉了揉額角,讓所有人都退下去,然后背過身躺下抱住了榻上的狐皮褥子,一個人待在室內(nèi),心緒這才慢慢平復(fù)下來。
周遭無人,安靜得久了,才使得她覺得自己尚且還算是安全的。
對于崔河這個人,她談不上討厭,但不是不害怕,可她從不敢表露出來,也不敢和任何人說,甚至不止是崔河,或許還有其他的人或事都是這樣,只是她自己漸漸麻木了。
剛來這里的時候,撇開一開始見到母親的喜悅,等待她的便是陌生與荒蕪,她也曾好幾晚都不得安眠。
溫芍永遠不會忘記自己與母親久別重逢后的第一面,饒是她已經(jīng)悉心打扮過自己,可當(dāng)她抱著滿滿走到秦貴妃面前時,座上的美婦人容華璀璨,而她更像一個粗鄙的村婦。
從前顧茂柔他們總是笑她淺薄無知,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可當(dāng)見到秦貴妃的那一刻,溫芍自慚形穢。
她也忘不了秦貴妃審視她之后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后來秦貴妃一句一句問,她一句一句答,直到全都問完說完了,她又犯了怯,說道:“我只是想來找母親,并沒有其他什么意思,不是為了攀附什么……”
說到這里她就無法再說下去了,秦貴妃看著她笑起來,這笑此后常常被溫芍想起,是介于憐愛與冷笑之間的一種笑,迄今為止她也不明白母親那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不斷在心里揣摩著。
“真是個傻孩子,被人欺負(fù)了就自己跑了,白白便宜了那些狼心狗肺的人,要我說留在那里折騰折騰他們才好。”秦貴妃那時道,“罷了,留下來罷,到我身邊,你來了我不會趕你,往后就留在我這里,我會好好教養(yǎng)你,這總是我做母親的過失,不過以后,你也要聽我的話,這樣才能讓你今后過得好。”
溫芍就這樣留了下來,如此春夏秋冬輪轉(zhuǎn)了四次,一眨眼便到了今日。
對于母親,她是有感激的,但感激中亦有懼意,從第一面起,她就害怕自己做得不夠好,她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成為秦貴妃那樣的人,便只能為自己細(xì)心描繪出了一張秦貴妃或許會滿意的面具戴上,一筆一畫皆是秦貴妃所喜,讓秦貴妃、讓這里所有的人都不再認(rèn)得她原本的模樣。
午夜夢回時,她便會更加恐懼,害怕哪一天這張面具會和她的皮肉粘連在一起,想要再扒下來便是血肉模糊。她也不是沒想過要走,可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已經(jīng)離開過了一次,她離開了南朔離開了瑞王府,這第二次便是要離開北寧離開母親,逃避得了第一次,難道第二次還要再繼續(xù)逃避嗎?
若眼下的境況不喜歡便要離開,那這世間恐怕很難會有安身之所,至少在母親的身邊,她衣食無憂,也沒有什么人會來欺負(fù)她。
再走一次,未必更好。
她只有繼續(xù)下去。
溫芍用狐皮褥子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
***
顧無惑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沒有任何署名,不知從何而來,只是有一日時他的隨從拿過來給他,顧無惑本是隨手放在一邊的,但反而是封面上未有一言,他心下有些奇怪,便索性打開來看。
信紙脆薄,他拿到手上便立刻知道是北邊而來,信上的字跡也很陌生,顧無惑從來沒見過身邊有誰的字這樣的,只能看出寫信的仿佛是一個女子,字跡雋秀,玲瓏舒展。
附著信件而來的還有一塊玉佩,顧無惑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是在哪里看見過的,便拿過一邊放著,或許是什么憑證,然而他的記性決計不可能有這么差,只是這玉佩也無端端讓他想起四年前從那對老夫妻手里拿到的那塊,瞧見了心里便不是滋味。
這封信也不長,連一頁也未寫到,信中也同樣沒有透露關(guān)于寫信人的只言片語。
但顧無惑拆了信之后,便從下午看到了夜里掌燈,一直沒有放下這封信。
信中所言,是讓他近日去北寧一趟,這簡直是令人匪夷所思,北寧近來的動作顧無惑不是不知道,但他本打算先按兵不動,看看北寧究竟想要做什么,再行商定下一步,他絕不可能在局勢未明的時候就前往北寧,兩國相交也自有各自的使者。
又言,北寧會趁著汛期在上游積蓄河水沖擊下游,讓下游的百姓流離失所,土地也再無可用之處,對此顧無惑更不是毫無察覺,只是此舉也會讓北寧失了民心,若借此吃下這塊地盤,很可能會弊大于利,況且南朔也不可能坐以待斃,等著百姓和土地被北寧侵害。
雖然這些對于他來說并不是乍然聽聞,然而寄信的人短短幾句便說得格外清晰,一看便知是局中之人,實在是讓顧無惑詫異。
既是局中之人,又為何要向他來通風(fēng)報信。
而最令顧無惑心神恍惚的便是寄信人最后所寫的一句話。
若君赴約而至,故人便可相見。
他在北寧從來就沒有過什么故人,顧無惑又回憶自己從小到大認(rèn)識的人,也沒有收獲。
會是誰呢?
還有那塊玉佩,到底是什么意思?這到底是不是他曾經(jīng)見過的舊物?
顧無惑拿著信反反復(fù)復(fù)地看,其實在最早的時候,他的心里便忽然冒出來一個人,但他沒有敢去想,甚至不敢想到那個人的名字,便極力地壓下去,及至慢慢地頭開始痛。
這才發(fā)現(xiàn)窗外已經(jīng)暗了下來。
他想放下信紙并且燒掉,他收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信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多熟時候這種來歷不明的信他不會拆,連幕僚那里都不會送過去浪費時間,偶爾拆開看看若是無稽之言便燒了扔了,但在所有送給他的信件里,從沒有人不署名的。
且再是無稽之言,也從沒有人會出如此驚詫之語。
顧無惑便又去看裝著信送過來的信封,試圖從信封上找到被他遺漏的只言片語,可惜還是一無所獲。
墻上的影子一晃,幽暗的內(nèi)室中便有了一絲光亮。
有人舉著已經(jīng)點燃的燭臺款款走了過來,并且輕輕喚了他一聲:“王爺。”
顧無惑紛雜的思緒被打斷,此時的來人顯然是能叫他稍稍歇一口氣的,然而他卻并未感覺到輕松,猛然被拉回來,才覺額角也疼得厲害。
珠雨把燭臺放到桌案上,又道:“王爺,這么暗了都不叫奴婢來點燈,仔細(xì)眼睛疼。”
顧無惑抬眼看了看她,很快便又垂下眼簾,目光重新放回到面前的信封和信箋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東西將他黏住了。
珠雨又問:“麥冬已經(jīng)來問了,王爺要傳飯嗎?”
顧無惑抬抬手,是讓她下去的意思。
珠雨很聽話,也很有眼力見,見狀立刻便退了下去。
那年建京出事,珠雨本是跟著溫芍的,但那時她被指派去了別的地方,沒有和齊姑姑一樣遇害,后面便跟著麥冬芷荷她們一起走了,竟逃過一劫。
聽聞溫芍的死訊之后,珠雨哭得肝腸寸斷,幾欲陪著她的溫姐姐也一同赴死,所幸被人救了回來,后來便還是在顧無惑這里當(dāng)差,跟著學(xué)做事,她年紀(jì)是最小的,學(xué)起東西來也不慢,又不偷奸耍滑,漸漸地倒得用起來。
珠雨走后,被這一打岔,顧無惑心里面便更加煩躁起來,坐著思忖了一陣,才想起要把送信的那個隨從叫過來問話。
隨從自然也說不出信到底是哪里來的,只知道是有人送到門房那里,再由他收了分門別類再拿到顧無惑面前,也正是因為上頭什么東西都沒寫,才被他特意挑了出來,否則便與那些日常要燒毀的信件沒有什么不同。
顧無惑又多叫了幾個隨從,甚至幕僚們過來認(rèn)字,只可惜一個兩個都說不認(rèn)識紙上的字跡。
其中有一個幕僚忽然問:“王爺難道真的要去北寧?”
顧無惑背過身子對著他們,他一向是不聲不響的,然而今日他的薄唇卻忽然動了一下,只是最后卻也沒說什么話,這一切都不曾被背后的眾人看見,只當(dāng)他是一貫的那樣不說話。
北寧。
顧無惑的眸色在燈火下明滅難辨,自那幕僚提起之后,北寧這兩個字便在他心中舌尖不斷縈繞。
若信中所說是真的,那么北寧這一次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了,四年前在建京忽然內(nèi)亂的情況下都沒討到好,如今竟想用這樣陰損的法子。
崔仲暉也是個梟雄,篡位之后這幾年北寧更是在他的治理下國泰民安,日益強大,僅僅是為了四年前的那一口惡氣,顧無惑其實不太相信崔仲暉會這么做。
要不要去北寧看看?
顧無惑被自己忽然冒出來的想法也驚得心里多跳了幾下。
后面的幕僚們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話,顧無惑有些后悔把他們叫過來了。
叫他們過來干什么呢?認(rèn)字。
那封信到底會是誰寫的?
他有時真的覺得自己荒唐,溫芍怎么可能還活著,甚至在北寧等他相見。
第32章 玉佩
然而無論如何,短短幾日之后,顧無惑便決定了要往北寧去一趟。
自四年前建京兵變內(nèi)亂之后,顧無惑并沒有再出讓自己手中的兵權(quán),父親便是因此拖累而死,建京也是因此而亂,他不想再把權(quán)力拱手讓人,皇帝無能無德,他沒事做正好幫幫他。
也正因如此,即便顧無惑本身也是皇室宗親,但還是有許多人開始懼怕他,害怕他殺了皇帝直接篡位,朝堂上對于他的攻訐從未停止,顧無惑卻并不怎么在乎,他手上掌握著南朔幾乎所有的兵力。
這樣的局勢,他說要去北寧,那是極其不明智的。
這一走,即便南朔能在他的提前安排之下安然無恙,可是北寧呢?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
顧無惑看著底下人的吵,一言不發(fā),可是到了最后,他還是說他要去北寧一趟。
他這邊的臣僚們便沒有絲毫辦法,只能配合他開始排布朝局,盡力使他離開的影響降到最低。
從收到那封信開始,那封信便如鬼魅一般一直擾著他,顧無惑實在無法燒了它一了百了,他怕錯過了什么事。
而按照信上所說,這次南朔靠近北寧一帶的百姓的處境非常危險,若不提前知曉他尚且可以先行等待,但如今已經(jīng)知道了,他便不能置他們的安危于不顧,他也要親自去看看,崔仲暉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過顧無惑也不打算此行暗中進行,既然決定要去了,遮遮掩掩的反而危險,或許還會給了別人可乘之機,恰好時近崔仲暉生辰,于是他命人向崔仲暉奉上賀表,以自己臣子的身份,特意前往北寧為他送上賀禮,以示兩國交好。
臨行前一日的深夜,顧無惑一直沒有從書房里回去休息。
他坐在案前,透過窗外婆娑的竹影望去,如今的瑞王府已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地方,新的府邸愈發(fā)闊氣,可也更冷清了。
父親死了,溫芍死了,張時彥被他殺了,于是這里便只剩下了他和顧茂柔,顧茂柔也被他關(guān)起來不許出來。
即便已經(jīng)快要春日,這里到處都滲著寒氣,一直逼入骨髓。
桌案上還是放著那封沒頭沒尾的信,已經(jīng)被他重新裝好了,又用鎮(zhèn)紙壓得平平的。
顧無惑不由地又用手指去摩挲信封的邊沿。
他覺得他真的是瘋了。
若君赴約而至,故人便可相見。
在看到這句話的一剎那,思念便如同洪水涌出,他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溫芍。
其實他常常想她。
看關(guān)于她的一切都仿佛在幻境里,他可以看見她沒有死,正帶著孩子在凈園里面等著他。
就像做夢一樣,一直要到最后他才會慢慢醒過來,然后才察覺到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
他這病怕是更重了。
這薄薄的一張紙,竟也能讓他以為是溫芍在等他。
只不過是北寧故弄玄虛的手段罷了。
門外傳來兩聲輕響,然后便是珠雨的聲音:“王爺,芷荷姐姐讓小廚房做了牛乳圓子湯,王爺用一些便歇了吧。”
珠雨端著托盤走到顧無惑身邊,把牛乳圓子湯放下,然而顧無惑卻并沒有打算用的意思。
他還是不怎么貪這些嘴,該吃的時候就吃,然后便不吃了,不用加什么餐,這些話當(dāng)初他和溫芍說過,溫芍記著了,如今他卻再也沒有心情再對其他人說了,愛送便送吧。
珠雨也習(xí)慣了他這樣,麥冬芷荷幾個便是因此才不愿跑這個活計,不能讓主子餓著,但送過來了主子又不吃,也不知道該不該勸,于是只有珠雨攬下了。
她乖巧,懂事,安分,很有溫芍以前在的時候的樣子,甚至比溫芍更伶俐。
對于顧無惑連手指都不肯抬,她便道:“這會兒吃著冷熱最好。”
顧無惑還是不動。
她看見他的目光始終在那封信上。
這些日子的事珠雨自然也知道,顧無惑明日便要動身去北寧了,這她攔不了,只是一切仿佛都是這封信上來的,從她那日進來,顧無惑便一直在注意這封信。
珠雨沒同麥冬他們說這事,她只是自己有些不安。
到底會發(fā)生什么呢?
顧無惑到底收到了什么非要走這一遭不可?
珠雨咬了咬牙,道:“王爺去北寧沒有人伺候,把奴婢帶上吧,總要有個人照顧王爺?shù)钠鹁拥摹!?br />
“不用。”顧無惑想也不想立刻否決。
珠雨臉上也沒有失落,這個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她心里有無端端擔(dān)心的事,她不敢讓人看出來。
珠雨又道:“那奴婢把牛乳圓子湯撤下去?”
這回顧無惑點了頭。
珠雨的手伸過去拿碗,不免又看見那封信,也不知怎么的,她的手便一抖,牛乳一下子傾泄出來。
然而湯汁還未濺到桌面上,顧無惑已經(jīng)拿起了那封信。
其實桌案大,就算牛乳整碗倒出來了,也未必會弄臟信件。
珠雨知道自己差點闖禍,慌慌張張就要跪下,然后顧無惑已經(jīng)一面讓她離開,一面拿著信往里間走去了。
***
半月之后,顧無惑抵達北寧的都城云始,他此行乃是光明正大,甫一入城便有官員相迎,將他鄭重迎入城去。
云始比建京要更寬廣一些,主街從主城門一路通至皇城,一眼根本不可能看到盡頭,街市上也路人如織,紛雜熱鬧。
北寧對于顧無惑的下榻之處自然也是費盡了心思,將他引到一處豪闊的宅院之中,里面已經(jīng)備齊了奴仆婢子,歌姬樂伎,幾乎無一不全。
顧無惑略歇了一會兒,他其實有心再出去云始城中看看,然而如今他的一舉一動盡數(shù)都在北寧的視線之中,有些事情不可操之過急。
這時他貼身的侍衛(wèi)程寂過來,又將一樣?xùn)|西交到顧無惑手上。
顧無惑一看,長久旅途所帶來的疲憊一下子便煙消云散,只剩下驚詫。
又是一塊玉佩。
他實在也不認(rèn)識這塊玉佩,自小到大,這樣的東西他自然是不會少的,佩戴過許多,也見過無數(shù)人戴過,又不是什么特殊的貼身物事,他不可能將這樣的東西記得這樣清楚。
但他直覺這樣?xùn)|西仿佛就是他自己的。
就如同那天附著信件而來的那塊玉佩,他看著就是有幾分眼熟,好像確實是舊時之物。
程寂見他拿著玉佩久久沒有說話,便問道:“可要屬下去追查?”
“不必。”顧無惑極力壓下久久不能平息的心緒,道,“眼下是在北寧,不宜我們主動,既然引了我們前來,總不可能就是送幾塊玉佩那么簡單。”
程寂是顧無惑當(dāng)初從軍中提拔到自己身邊的,身手了得,為人有很機敏心細(xì),他想了想便道:“王爺,這事看來非常不簡單,屬下還是覺得你這次太過于冒險,另指派別人過來北寧探查情況便可,何苦要陷自己于險境之中?”
顧無惑道:“有人想盡辦法要把我引來,我怎能不來看看?”
崔仲暉不是莽夫,若顧無惑真的在北寧出事,憑著顧無惑手上的那些兵馬,此事必不可能善了,到時情形將不受控制,對北寧來說弊大于利,崔仲暉應(yīng)該很清楚北寧和南朔實力相當(dāng),他不可能傷到南朔的根本,這回更多的是想出一出四年前的惡氣。
這也是顧無惑愿意前來的原因之一,他認(rèn)為尚有可轉(zhuǎn)圜的余地,兩國相爭最后受傷害的便是那些無辜的百姓,自然是能維持現(xiàn)狀便最好。
至于那個寄信的人,他絕不會是崔仲暉派過來的,他的目的沒有在信中表露得很明顯,但顧無惑隱隱已經(jīng)有些猜到。
他也不想看見百姓流離失所的情況。
顧無惑休整了一日,第二日便前往云始皇城,崔仲暉今日在此設(shè)宴,接待顧無惑以及接受他送來的賀禮。
賀禮自然是個很好的幌子,兩邊的心思都另在他處。
北寧的皇城與建京的似乎并沒有什么兩樣,甚至連結(jié)構(gòu)都是類似的,規(guī)格誰也不會輸給誰,只是云始的天要更高些,而皇城要更肅穆一些,宮人奴婢又是截然不同的打扮,不如建京那么飄逸多彩。
顧無惑無心去更改宮中的風(fēng)貌與規(guī)矩,自然對此不感什么興趣,看過也就看過了。
宮宴在申時末開始,顧無惑申時二刻便被引到了席上入座,赴宴的官員早一刻便已到達,而崔仲暉則是還沒到,因顧無惑在南朔的身份是臣子,這回來北寧也是以臣子的名義,所以這樣的安排并無不妥。
快要到申時的時候,一位十五六的挺拔少年也被引入殿中,顧無惑只看他的穿著打扮和舉止,便一眼看出他應(yīng)該就是崔仲暉的嫡子崔河,果真接下來崔河便被宮人引到了皇子的坐席中,座次在最前,似乎因著他出身與其他人不同,他來得要格外晚一些,一坐下便探出身子過去捏了一下隔壁另一位皇子的臉頰,比崔河略小兩三歲的樣子,崔河是笑嘻嘻的,可那個被他捏臉的皇子卻有些不高興,小聲地對崔河說了一句什么,顧無惑也辨出來,這個應(yīng)該就是崔仲暉最喜愛的次子崔潼。
崔潼年紀(jì)雖小,可卻憑借著母親秦貴妃,與崔河已有相爭之勢,眼下看著兄弟兩個表面上還好,崔潼竟比崔河還要穩(wěn)重一些,這崔河看起來有些混不吝。
崔仲暉是過了申時才來的,他對顧無惑的態(tài)度尚算恭敬,寒暄幾句之后便開了宴。
崔仲暉不是真心來受顧無惑的賀表和賀禮的,而顧無惑也是真心千里迢迢來給崔仲暉祝壽的。
顧無惑本就話不多,客套完之后便默默地坐在那里,自己一個人喝著酒,偶爾吃幾口菜,只是不多,也很少抬起頭,然而卻并沒有無視殿內(nèi)的情況。
既然冒險來了這一趟,他也不能白白放過這次機會。
這崔仲暉總歸是臥于北方的一頭猛虎,相安無事則最好,否則于南朔是極為不利的。
宮人來問顧無惑倒酒,顧無惑自己便從宮人手上拿過酒壺,眼角余光瞥到上首的崔仲暉處,只見他身邊坐著一位美婦,明明已是徐娘半老的年紀(jì),然而風(fēng)韻卻更勝年輕女子,白皙豐潤,骨肉勻稱,仿佛一朵開到正盛的牡丹花。
這就是那位傳說中極得崔仲暉寵愛的秦貴妃。
崔仲暉的原配早年間便已去世,他登基之后也一直未曾立后,只是后宮中一應(yīng)大小事務(wù)皆由秦貴妃一手而定,不是皇后勝似皇后,崔仲暉也極喜愛秦貴妃所出的第二子,與崔河這個嫡子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秦貴妃又另外還有幼子幼女,也是同樣得崔仲暉的喜歡。
崔河只占一個嫡出的名分,其余皆不如崔潼,崔潼有受寵的母親,還有弟弟妹妹相幫,早已有人投靠了他這一方。
若來日秦貴妃封后,那么崔河便連嫡出的名頭都站不住了。
可崔仲暉不知如何作想,偏偏一直沒有立秦貴妃為后,這也留出了許多令人遐想的余地,他還沒有徹底放棄崔河。
漸漸酒過三巡,即便是顧無惑,也不由感覺到無聊起來,宴上已有喝醉酒的朝臣被扶下去,顧無惑也打算再過一陣便借告退。
這時卻見座上的秦貴妃咳了幾聲,似乎是受夜里寒風(fēng)所致,崔仲暉一向愛重她,自然關(guān)切無比。
秦貴妃便提出想下去換衣裳梳整妝容,崔仲暉哪有不允的,只是讓她趕緊再過來作陪。
秦貴妃走后,那邊的崔河又單方面地和崔潼打鬧起來,崔潼小大人似的不肯回應(yīng)他,只有被他弄得惱了,才忍不住回手,結(jié)果引來崔河的捧腹大笑。
顧無惑更覺無趣。
大約又過了一炷香要多的工夫,算不得很久,秦貴妃果然又至,果真如答應(yīng)崔仲暉的那般去去就來。
崔潼也被崔河鬧得煩不勝煩,母親來了自然是有了救星,他立刻喊了一聲“母親”,接著又叫了一聲“阿姐”。
聲音稍稍低了一些,但顧無惑卻聽見了。
他不由地往那邊覷過去。
第33章 魚餌
只見秦貴妃自殿外迤邐裊裊而來,大殿內(nèi)燈火通明,明燭高照,將她的肌膚映得格外瑩潤剔透,令人簡直要挪不開眼去。
她的身邊有一宮裝女子扶著她,那女子穿著水紅對襟廣袖外衫,下著天水碧色灑金百迭裙,年紀(jì)還很輕,竟比秦貴妃要更鮮亮幾分。
年長有年長的好,年少有年少的好。
女子烏發(fā)如云,頭上簪釵并不多,微微地垂著一段修長白嫩的脖頸,碧玉耳珰在旁邊輕輕晃動著,打扮得不像宮人,不像宮妃,也不太像公主。
顧無惑的面前仿佛忽然起了一層霧,這個女子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認(rèn)得的,并且很熟悉,也是他曾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
是溫芍。
可是溫芍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
那么是他因那封奇怪的信而產(chǎn)生的錯覺?見到一個年輕女子便認(rèn)成了她?
他低頭使勁眨了兩下眼睛,再去看時,女子已經(jīng)扶著秦貴妃往上而去,留給他的只有一個窈窕裊娜的背影。
背影不大像溫芍,眼前的女子要更玲瓏有致些,溫芍則是有些削瘦的。
他忽然迫切地想看她轉(zhuǎn)過身,想再看一看她的臉,或許此刻他就能看清楚了。
可是女子一直背著身子,她隨著秦貴妃一同向崔仲暉請了安,扶了秦貴妃去座上,秦貴妃拉了她要說什么話,她便側(cè)過身彎下腰聽著。
才說完了話,她直起腰,崔潼卻又跑過去“阿姐,你帶我出去透透氣吧。”
“這……”她似乎有些為難。
“去吧,”秦貴妃開口道,“他還小,方才被灌了兩杯酒便受不住了,你帶他出去逛一逛,等醒了酒再讓他回來。”
她聞言便應(yīng)下,牽起崔潼的手又重新往外面走去。
顧無惑又一次看清了她的臉。
那臉真真切切就是溫芍。
他死死地盯著她,不再轉(zhuǎn)開眼去。
而她似乎也感受到他如鷹隼一般的目光,在經(jīng)過他身旁時,她偏了一下頭,云鬢上的金釵微微動了兩下,竟朝著他抿了抿唇。
仿佛是在對他笑的。
一雙眸子眼波流轉(zhuǎn),與他看向她的目光撞在一塊兒,好像要把人的魂魄勾去。
顧無惑徹底失了神。
或許這只是他又一次幻想出來的情景。
只不過從前只是想象在凈園在建京,如今跟著他來到了北寧。
但即便這樣想,他的眼神還是一直隨著她,直到她在殿門處消失。
他被抽走的魂魄這才慢慢回來,便聽見崔仲暉叫了他兩聲。
顧無惑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告了一聲罪。
秦貴妃這時笑道:“這是本宮的大女兒,她自小不在宮里,未免有些不能入人眼了,或是哪里有不得體了,本宮也不舍得說她,讓瑞王見笑了。”
她嘴里說著不得體,但神情卻很是得意的,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她真的是在為女兒的不得體感到歉疚。
當(dāng)然,她的女兒也確實沒有不得體的地方,不過是客套話罷了。
顧無惑已忘了自己是怎么應(yīng)對秦貴妃的,他恍恍惚惚的,等再回過神,周遭又是鼓樂管弦之音,以及觥籌交錯。
他飲了一杯酒下去,潤了潤干燥的喉嚨,聽見自己在問身邊一個北寧的官員:“秦貴妃的大女兒是哪位公主。”
官員便壓低了聲對他說道:“不是公主,只是秦貴妃的女兒。”
“不是公主?”
“不是,”官員的聲音更低了,帶其中又帶著一絲興奮,“秦貴妃以前嫁過人,這是秦貴妃和前夫的女兒,但陛下對這個繼女很好,容許她留在云始陪伴秦貴妃。”
顧無惑木然地“哦”了一聲,便不說話了。
那官員也是喝多了酒上了頭,其實還想再同他說幾句有關(guān)秦貴妃的香艷往事,但見顧無惑話少仿佛興致不高,又到底忌憚著顧無惑的身份,便轉(zhuǎn)而同另外的人喝酒去了。
顧無惑還和剛才一樣,一個人坐在那里喝酒。
也沒過一會兒,出去吹風(fēng)醒酒的崔潼回來了,他身上又多披了一件氅衣,想是他同母異父的長姐怕他喝了酒著涼才給他披上的,崔潼才十二三的年紀(jì),卻很是懂得禮節(jié),方一回來便畢恭畢敬地重新給崔仲暉和秦貴妃行了禮,等上座二人應(yīng)允之后才又回到座位上去。
他的姐姐并沒有再和他一起回來。
她本就不是宮宴上的人,也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公主,只是皇帝仁心才讓她留在這里,方才扶了秦貴妃進來,又帶了崔潼出去,這便已經(jīng)做完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了。
顧無惑想再見她一面的愿望落空。
他回想剛剛見到她的場景,卻發(fā)現(xiàn)她的面目卻一下子模糊了起來。
顧無惑用力捏了捏自己的額角,這只怕是自己喝酒之后的又一場幻想,加上了那兩塊他自己都說不清來歷的玉佩,便在他人的臉龐上幻化出了溫芍的臉。
對面的崔河在崔潼落座之后,又逮著他問了幾句話,而后便也悄悄退了出去,并沒有大張旗鼓向崔仲暉稟告,崔仲暉也沒有在意他。
崔河自玉階上一路而下,腳步又靈活又快,終于追上了不遠處的女子。
溫芍將崔潼送到大殿之外,便沒有再進去,這樣的場合本就不是她應(yīng)該進進出出的,不過是秦貴妃找了借口讓她露面,給水底下的魚兒一個魚餌,吊得魚兒胃口十足。
會十足嗎?其實溫芍并不敢保證。
進出了幾次,她的臉頰被殿內(nèi)的酒氣熏得有些發(fā)熱,泛出一層薄薄的淡粉,像碾了桃花的粉色敷在臉上,與她殷紅的櫻桃小唇,碧綠的耳墜子,映得整個人在春夜里活色生香。
溫芍輕輕撫了兩下自己的心口,這四年來忙于受母親管教,幫母親經(jīng)營,其實已經(jīng)很少,或者說不再想起顧無惑了,如今再相見,他于她而言,也不過就是一個有用處的人。
饒是如此,從前雖未曾情深過,然而纏綿卻不是假的,相見了心里總歸還是有些波動。
涼風(fēng)一吹,這波動也很快熄滅下去。
這時有人從背后叫她,溫芍蹙了蹙眉心,但下一瞬卻立刻收斂住不耐煩,換上一副笑臉,轉(zhuǎn)過身去繼而彎下身子向來人行禮。
來人一把托住她的兩側(cè)手臂,輕笑道:“姐姐不要這樣。”
“要的,”溫芍不著痕跡地將雙臂從他手里抽出來,聲音輕輕柔柔,“殿下是殿下,我又算什么呢?當(dāng)?shù)玫钕乱痪浣憬悖悴?#8204;能真的認(rèn)不清自己的身份。”
“你總有這樣的大道理。”
“殿下怎么不繼續(xù)在殿內(nèi)吃酒了呢?”溫芍問道,“外面有風(fēng),殿下醒醒酒便回去罷,免得著涼了。”
崔河便道:“你幫我找來披風(fēng)穿上。”
溫芍不說話了,抬著眼皮從下往上看他,而后又迅速轉(zhuǎn)過眼去,像是嗔怪。
這一眼看得崔河心里癢癢的。
他又道:“方才二弟身上那件,是不是你幫他穿的?”
溫芍道:“殿下,二殿下是我的親弟弟,你要添衣裳便叫了宮人來,他們會服侍你。”
“你剛剛還說你當(dāng)?shù)梦?#8204;一句姐姐不能認(rèn)不清自己的身份,”崔河的笑意漸漸隱去,“怎么讓你給我穿個衣服,你就說要宮人來做這事了?”
溫芍知道他是在胡攪蠻纏和強詞奪理,但她是不能與崔河爭辯的,平時開開玩笑也罷了,分寸不能不把握,否則便要犯了宮里的忌諱,給自己和秦貴妃添麻煩了。
她只好隨手召了一個小內(nèi)侍過來,讓他去幫崔河拿衣裳,小內(nèi)侍前腳才剛走,崔河后腳便道:“風(fēng)吹得我冷,我們?nèi)デ懊姹芤槐堋!?br />
說著便拽起溫芍,把她拉到了臺基邊上,風(fēng)果然是小了一些,溫芍抬頭,看見月亮掛在高高的飛檐旁。
不知何時,崔河臉上的笑已經(jīng)完全收斂進去,他沒了這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英挺的眉目間便有些陰騭浮現(xiàn)出來,其實有點像崔仲暉。
崔河道:“姐姐那日,果真是沒有騙我。”
“哪日?什么事?”溫芍倒也沒有露怯,淡淡道,“我忘了。”
“那日你給我掏耳朵,我說南朔不會搭理你們,結(jié)果眼下顧無惑卻來了北寧。”
溫芍笑了:“我記起來了,可是明明是殿下說要等著看的,我怎么好讓殿下失望?”
崔河一時被她塞得說不出話,便又轉(zhuǎn)過話頭道:“好姐姐,我們不是一向很好的嗎,你就告訴我,你是怎么把他弄過來的?”
這回溫芍只是笑著看著崔河,不再答話了。
她雖說在宮里尷尬,可也不是普通的宮人,她只要對崔河略恭敬著便可,不答話就算崔河也不能把她怎么樣。
這個小崽子,總想著私底下來輕薄她,她到底年長他四歲,難道這么大一個人了還會吃他這套不成嗎?
簡直是異想天開。
溫芍心里總是想笑。
見從她嘴里撬不出什么,崔河立刻便沒了耐性,便道:“那姐姐與他是什么關(guān)系,還是姐姐從前在南朔有什么關(guān)系?他為什么真的來了北寧?”
溫芍嘆氣:“你怎么就確定一定是我?”
“我……”崔河愣了一下。
四年前他還是個還沒完全長成的少年,那時他第一次看見才被送到秦貴妃身邊的溫芍,心中便莫名有了悸動,她和他見過的那些宮女婢子們都不一樣,又和宮里的娘娘,云始的貴婦人也不一樣,她的笑很清靈,如一汪泉水,怯弱中帶著堅韌,恭敬卻又不諂媚,她的樣貌還是少女,卻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情致,生澀卻不稚嫩。
當(dāng)晚,崔河弄臟了自己的床,叫來了一個宮女,但崔河最想的還是溫芍。
他又道:“那你說為什么?”
溫芍道:“他都來了北寧了,殿下可以自己去問他。”
崔河徹底惱了:“好,好,我說不過姐姐。”
說完,終于別過頭就走了。
溫芍悄悄松了一口氣,今日因?qū)m宴所以宮門要很晚才下鑰,眼下她要先出宮去,今晚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
第34章 相見
因為后頭多喝了些酒,所以顧無惑出來時有點醉了。
他的酒量不好也不壞,但也僅僅是從宮城到府上,這酒也就漸漸醒了。
于是又開始想起殿上的那個女子。
顧無惑忽然笑了一下,早先他還不醉的,卻又比醉了還糊涂,明明都問了秦貴妃長女的事,卻偏偏忘了問她叫什么。
明遠給他拿了醒酒湯過來,總覺得今日顧無惑有點奇怪,換了旁的人是不敢問的,但明遠是從小陪他的,便問:“王爺今日怎么了,是醉得狠了嗎?”
顧無惑搖頭:“我也不知道。”
他喝下熱熱的醒酒湯,仿佛又開始醒轉(zhuǎn)了。
連明遠都問他,可見他今日是真的很醉了,或許北寧的酒與南朔不同,他在一開始就醉了,所以才會看見了她。
一時廚房又上了些熱酒熱菜過來,這是早就備下的宵夜,顧無惑沒有這樣的習(xí)慣,便讓人過來撤下,結(jié)果不知是不是傳話的人沒傳到,菜還在繼續(xù)上。
最后連羊肉鍋子都擺上了。
這時程寂過來道:“王爺,府外有個女子說是要見你。”
驀地,顧無惑心里一震,又想起宴上的貴妃之女。
其實平時遇到這樣的事,他是從不會見的,更何況是深夜,更何況是女子,又是在北寧,不見才省事。
但今夜他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忍住的。
那封信,那兩塊玉佩,那個在他眼中肖似她的女子……
很快女子被帶到他面前,長長的冪籬把她的臉遮住,只露出底下天水碧色的裙子,春水一樣裊娜。
女子站定,似是透過薄紗四周打量了一圈,抬起手指輕輕撩開了一個角,卻又停在那里不動了。
顧無惑連呼吸都屏住了。
“你是誰?”他問。
“哎呀,”冪籬后的人輕笑一聲,“你怎么連我也沒想到呢?果然把我忘了。”
聲音很耳熟。
顧無惑的心開始狂跳起來。
對于即將要到來的,他忽然急切地想把明遠叫過來,與他一起聽聽她的聲音,看看她的臉。
但他終歸還是沒有那么做。
而下一刻面前的女子也徹底拿下了冪籬。
還是那張瑩潤到無瑕的臉,已經(jīng)褪去了昔日熟悉的稚嫩,依稀已帶了些她母親秦貴妃那樣風(fēng)華絕代的影子,雖遠遠不及,但正如一朵快要綻開的牡丹,說不盡的想攀折。
溫芍拿下冪籬,又道:“是我。”
仿佛嚴(yán)冬的冰塊存存裂開,從前那些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幻境灰飛煙滅。
她是真的了。
顧無惑靜靜地望著她。
溫芍卻已經(jīng)坐了下來,她眨了兩下眼睛,問:“你怎么不說話?”
說著便自己為自己倒了一杯熱酒喝下。
“那信……”顧無惑的聲音其實有些飄著,他卻極力往下壓,“真的是你寫的?”
溫芍笑意盈盈:“我現(xiàn)在會寫字了,沒想到吧?不過玉佩呢,玉佩你也忘了嗎?”
她話鋒一轉(zhuǎn),聲音便一下子輕了下來,似是帶著無盡晦澀的幽怨,說道:“我從瑞王府出來的時候,拿了你很多東西呢,你也沒用了吧,不會怪我吧?”
顧無惑在她對面坐下:“他們說你死了。”
“誰說的?”溫芍似乎是輕嘆了一聲,“不過以前的事,說不清了……”
自然是她當(dāng)年故意讓任家夫婦說她已經(jīng)死了,但眼前她卻不能完全說出來。
她垂眸,眼波流轉(zhuǎn)之間像是有一線情意,顧無惑明明是死死看著她的,然而她的神情是那樣隱晦,他卻無法確定,甚至捕捉不到。
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好道:“跟我回家去。”
“家?那是你和長福郡主的家,從前是我的錯,不該來招惹你們。”溫芍搖頭,“如今我已經(jīng)在云始安定下來,這里才是我的家,我的母親和弟弟妹妹都在這兒。”
她當(dāng)然不可能再回去,但她要令顧無惑歉疚,從而一步步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誰都沒有來帶我,更沒有找我,把我一個人留在那里……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是心有余悸,我再也不會回去了。”溫芍微微側(cè)過身子去。
“張時彥已經(jīng)死了,齊姑姑更不會丟下你,是張時彥怕她向我告密便殺了她,齊姑姑死了。”顧無惑覺得自己的腦子慢慢地炸開來,他此生從未有過像此刻一樣想極力爭辯過,可他又決不能同面前的人去爭辯,“我把他殺了,柔柔也被我關(guān)起來了。”
溫芍聽了,先是嘆了一聲:“齊姑姑……唉,原是如此。”然后她抬起頭望他,輕輕地?fù)u了搖頭,此后卻不再多說一個字。
顧無惑心里的堤穴徹底被沖潰。
但溫芍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趁著此時,她趕忙道:“信你也已經(jīng)看過了,我把你叫來并非是為了私事,陛下一直心心念念著那些地方,崔河這畜牲,卻偏偏那樣陰損。”
思緒漸漸回籠,可是看著面前的溫芍,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又再度涌過來,與他的理智所抗衡。
顧無惑的頭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
溫芍將他發(fā)白的面色看在眼里,不動聲色地為他斟一杯酒,切切道:“世子……不,王爺喝一杯酒暖暖身子罷,咱們慢慢說一說。”
羊肉鍋子正煮到沸起,溫芍夾了一塊羊肉給他。
顧無惑沒有動筷,卻飲下了那杯酒。
溫芍挑了挑眉,這正是她意料之中。
繼而他便道:“你們是怎么想的。”
溫芍心下失笑,“你們”,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是很快便看清了形勢,知道她是為秦貴妃和崔潼而來。
溫芍道:“若是陛下最終為崔潼所說動,只怕受苦受難的都是百姓,王爺若肯暫且將地讓給北寧,便可免去百姓的這番劫難。”
讓?
顧無惑的眉心蹙了蹙:“連戰(zhàn)也未戰(zhàn),你就要本王拱手相讓?”
“我不是這個意思,”溫芍很快矢口否認(rèn),“這是為了大家好,眼下就算王爺說了要戰(zhàn),可等汛期一來,也是受到北寧掣肘,北寧根本不用出一兵一卒,便可以讓南朔慘敗。”
其實溫芍何嘗不明白,若是顧無惑真的同意了,他必定會在南朔受到諸多詆毀攻訐,那些人才不會管百姓的死活,這些事顧無惑必定已經(jīng)都想到了,只看他如何做選。
但眼下也不能逼顧無惑逼得太急,需要徐徐圖之。
“被逼到這個份上,大家都沒有辦法,”溫芍此時倒也嘆道,“雖我母弟與崔河已水火不容,你一定認(rèn)為我們只是想與他對著干,可崔河那樣陰毒,但凡有半分人性,便不會由著他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那些百姓又何處申冤去呢?”
這也是她自己的心里話,與顧無惑說倒無妨,他一向心善,她是看在眼里的。
只不過最后進退兩難的必定是他,無論如何南朔這一戰(zhàn)都必敗,就算要反攻也只能等汛期過了再一雪前恥。
而她如今的任務(wù),就是說服顧無惑站到秦貴妃這邊,讓崔河不能得逞,讓百姓不至于太艱難。
溫芍知道今日的話說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晚了,我要回去了,改日你來溫府一趟,我還有一些話要和你說。”
顧無惑卻有無盡的話想要再問她、和她說,可她要走,他又不能開口相留。
她怕是不愿再提前事的,可他卻不能不問一問,然而又不敢貿(mào)然相問,只能等她自己說。
她說了讓他去溫府,那么就是還有機會。
那邊溫芍已經(jīng)重新把冪籬戴好,向他招了招手,便迤邐而去,顧無惑趕緊跟著她的腳步而去,可她走得太快,幾乎是一陣風(fēng)一般,他腳步虛浮,竟怎么都跟不上了。
明遠還不知什么事,只聽說有個女子來了,便過來等著,又見她出來,正要問顧無惑要不要把人送出來,溫芍卻掀起了冪籬。
明遠怪叫一聲,后退了兩步,指著她的臉說不出話。
溫芍沖著他笑了笑,便徑自快步離開了。
門外一直有馬車在等她,溫芍上了馬車,往溫府而去。
深夜的長街已鮮有人聲,只有馬車骨碌碌地在地上滾過,溫芍有些疲憊,卻睜著眼睛出神。
她也想過無數(shù)次遇見,但今日好像是有些太平靜了,顧無惑本就是這樣的人,而她也是為了目的而來——若不是有事,她是打定主意一輩子不見他的。
罷了,反正如今想來,從前的一切都和做夢一般,也是荒唐可笑的。
他們之間就是這樣了,等這次事件解決,也不要再見了。
很快溫府到了,她在仆婢的簇?fù)硐孪铝笋R車,家人也很快把大門緊緊關(guān)上,溫府門口重歸寧靜,只剩下兩只大大的燈籠在搖搖晃晃著。
可也沒人瞧見,這一路其實一直有人偷偷在后面跟著她。
不遠處墻角邊,崔河騎在馬上,看著她入府的背影冷笑:“我當(dāng)她是什么貞潔烈女,今日才見了姓顧的一次,夜里便主動去私會。”
崔河脾性不好,雖近年來因懼怕崔仲暉,加上一旁有虎視眈眈的秦貴妃,所以略加收斂了一下,但本性終歸還是恣睢易怒的,他一句話才說完,就恨得牙齒咬得咯咯響。
隨從們是很怕他生氣的,連忙壓低了聲音附和他的話。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她要□□顧無惑,那也得先勾著他過來,這就奇了,他連她的面都沒見過,怎么就肯這么聽話,活像她的狗,”崔河一邊生氣,一邊也免不了生疑,“到底是這二人曾有什么舊,還是貴妃另用的其他法子。”
隨從道:“秦貴妃的事怕是不好查。”
崔河沒有反駁,先是騎著馬故意去溫府門口轉(zhuǎn)了一圈,示威似的,最后還是回來,憤憤道:“是不好查,這么多年光知道她嫁過人生過孩子,之后不見了長女,便把她前頭夫家全部找理由下了獄罷了,可見其心思歹毒,她的女兒也和她一個樣,看著天真純善,其實蛇蝎心腸,狡猾得很。”
他要說秦貴妃的壞話,一時竟連他的隨從也不敢隨便答話了,生怕惹上什么事,畢竟秦貴妃可是崔仲暉心尖上的人,崔潼又是崔仲暉最喜愛的兒子,人家是一家子骨肉,崔河只不過空占了一個嫡子的名頭,娘也死了,自己也不大成器,還能成什么事了。
好在崔河并沒有逼問身邊的人非要說出個所以然來,他說完便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狠狠地往馬屁股上也一抽,非要馬發(fā)出一聲嘶鳴,這才揚長而去。
第35章 溫府
顧無惑一夜未睡。
即便已經(jīng)親眼看見了她,也說過話,喝過酒,他還是不能相信。
他怕自己睡一覺醒來,這一切便成了夢,他只是又夢見了她,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場景,她也換了一個身份。
明遠一晚上也進進出出了幾次,顧無惑不睡,他自然也是不能睡的,該剪燭芯剪燭芯,該續(xù)香續(xù)香,北寧天寒,該往炭盆里加炭加炭。
明遠每次進來,顧無惑便會覷他一眼,明遠先前以為自己見到鬼了,本就心有余悸,如今更是被他看得瘆得慌,終于過來問顧無惑:“王爺,她為什么沒死?”
“你也看見了……”顧無惑原先一直是一個人靜靜地坐著的,也不說話,但明遠此時與他說話,他便也很快應(yīng)了這么一句,結(jié)果又像是喃喃自語,讓人搞不清意圖,“為什么……”
唯有明遠還能多問幾句話,便又大著膽子繼續(xù)問:“是呀,為什么呀?她為什么要離開?”
當(dāng)時的情況明遠也是一清二楚的,更是反復(fù)詢問了那對老夫婦,確認(rèn)了那個女子卻是是溫芍,這才徹底死了心——除了死再沒其他可能了,她一個弱女子,若是沒死不趕緊尋回來,又能去哪兒?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清楚得很,溫芍這樣的人,就算讓她跑,她也是不會跑的。
明遠也很想不通,顧無惑又不是對她不好,甚至連王妃都不會娶的,她簡直是掉到了富貴窩里,上頭又永遠不會有人壓著,等日子久了,王府就是她做主了,雖然長福郡主是刁鉆,但她已經(jīng)嫁出去了,那次的事情也是被張時彥蠱惑了,等過了這茬,總不會再生事的。
更何況,顧無惑馬上就把張時彥的頭砍了下來,雖然砍得有些晚了,但明明人沒有事,那就也不能算晚。
所以她為什么不肯回來呢?
這個問題明遠鬧不明白,大抵連顧無惑自己也不明白。
在明遠看來,就算退一萬步講,北寧這個地方也是遠遠沒有南朔好的,貴妃的女兒怎么了,又不是和崔仲暉生的,沒名沒分的,還不如和顧無惑乖乖回去。
明遠想到興起,又說:“王爺該想想辦法,趕緊先把她哄住再說。”
顧無惑自然是不說話的,只端了一杯茶喝,一口一口小小啜著,也不知喝進去了多少。
明遠在他旁邊說話,若是平常他一定是已經(jīng)制止他了,然而今日他早已恍惚,根本就沒聽見明遠究竟在說些什么。
左右都隨便他們罷。
溫芍沒死。
一想起這事,他的心里便開始悸動起來,有些像是興奮,腦子里所有的思緒都像是被棉絮塞滿了一般,他其實是該去想些什么事的,卻怎么都無法繼續(xù)。
他只是轉(zhuǎn)而又向明遠確認(rèn)道:“你也看見她的臉了是嗎?”
“是,”明遠跟著他二十年,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看見了,確確實實就是溫芍,溫姨娘。”
其實明遠也是很開心的,這幾年建京城里想與顧無惑說親事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但都被他回絕了,反正他也沒父母了,親事也是自己一口說了算,沒人能勸得動。
身邊是必得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的,既然不再說親了,那現(xiàn)在讓溫芍回去也挺好的。
明遠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這次斟酌了片刻,才問顧無惑:“王爺,她才來了一會兒,也沒留下她,她的事你問清楚了多少呢,她走了就算了,那孩子在哪里?”
顧無惑整個人飄飄忽忽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說著,也只是為了確認(rèn)自己此刻不是在做夢。
他半晌后才回神,捕捉到明遠話中一星半點兒的意思。
孩子?
對,他們是還有一個孩子的。
他常常做夢夢見溫芍牽著一個孩童的手看著他,那么那個孩子現(xiàn)在在哪兒呢?
今日溫芍根本就沒有把他帶來,甚至沒有提起過。
“沒問。”顧無惑放下手中的茶盞。
他心里更有一絲莫名其妙的雀躍,她沒有牽著那個孩子,她是自己一個人出現(xiàn)的,所以這不是夢了,這一定已經(jīng)不是夢了。
明遠看著顧無惑眉目漸漸舒展,眸色幾度明滅,神情竟是從沒有過的熱烈。明遠很疑惑,這明明是個有些沉重的問題,他卻為何看起來……有些喜悅?
天邊已經(jīng)漸漸透出來魚肚白,眼看著天就要亮了,明遠最后剪了一回蠟燭,又往香爐里添了安神香。
“王爺,先睡吧,后頭還有其他要緊事呢!”明遠陪著熬了一夜也累,這會兒想著要是珠雨跟著過來就好了,他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做這事了,最早是溫芍來了開始伺候顧無惑,后面就是麥冬芷荷,現(xiàn)在是珠雨,因為麥冬她們很快就要嫁人了。
聞言,顧無惑沒有說什么,只讓明遠自己去休息,明遠去拿了熱水打算洗個臉就去睡,正端著臉盆走到院中,借著霧蒙蒙的天色,卻看見顧無惑從房中走出。
他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衣裳了,玉冠高束,根本看不出一晚上沒睡的樣子,而更像是剛剛睡足了起來。
明遠趕緊放下熱水走過去:“王爺要出去?”
他點點頭,然后只叫了程寂跟著便離開了。
明遠有些猜到他做什么去了,不免覺得這溫芍看著悶聲不響的,實則很能折磨人,并不比郡主好多少,消失一次吊著顧無惑四年,來一趟吊著他一晚上,顧無惑現(xiàn)在過去也只是飲鴆止渴,不知又要被她吊成什么樣。
不過只要最后人能回來,那總歸都是好的。
***
溫府的地址并不難打聽,離得顧無惑住的地方也不遠,很快便找到了。
此時天才剛剛亮起來,顧無惑一路騎馬到了溫府門口,身上沾染了露水,顯得略帶著些風(fēng)塵仆仆的,亦有很難從他身上尋見的落拓不羈。
溫府門口連門房都趁著天還沒亮打瞌睡,聽到馬蹄聲好久才過來問。
因昨夜溫芍就說了讓他改日去尋他,所以顧無惑便直接說明了來意。
門房倒是不清楚溫芍和顧無惑的事的,只知道確實有過交代,便趕緊讓人進去通傳,然后不免又問顧無惑:“郎君是有什么急事嗎?怎么那么早,我們夫人這會兒都不可能起身的。”
顧無惑心不在焉,只說有事,過了不久先前進去通傳的人便回來了,果真道:“夫人還沒起,您要不過會兒再來吧,夫人不睡到巳時是不會起的。”
顧無惑道:“我等她。”
做下人的沒經(jīng)過主人同意,也不好直接把人往里面引,讓人在里面干等著豈不是更失禮,可他又不肯走,也只能隨他去了。
顧無惑又問門房:“溫府只有你們夫人住著嗎?”
“對,”門房點頭,“秦娘娘只有夫人這一個姓溫的女兒,其他兒女都是和陛下生的,這里自然只有夫人一個人住。”
溫芍的身世在云始本不是什么秘密,門房也就說了出來,反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顧無惑又問;“她沒有其他親眷嗎?”
門房呲了牙,小聲與他說道:“溫家只剩她一個人了,哪有其他人?”
顧無惑便換了一種方式打聽:“既是溫府,你們該叫她姑娘才是,為何會是夫人?”
門房打量了顧無惑一眼,心想此人倒是心細(xì),但還是回答道:“她夫君已經(jīng)死了嘛,已經(jīng)嫁過人的,不叫夫人叫什么。”
聞言,顧無惑的心緒并沒有什么大的波動,這個夫君其實多半是他,但她既能讓人告訴他她死了,便能對別人說他死了。
他不管是天生還是后天,都不擅長刻意去窺探旁人的私事,今日也不知哪里來的細(xì)密心思,或者心思本也是細(xì)密的,只是從沒有用到這上頭過,早知便該把明遠也一同叫來。
“原是如此,”顧無惑又問,“她也沒有孩子?”
“孩子?沒有。”門房一口否定。
其實這個問題無非只有兩個答案,顧無惑不可能只想到好的那個,所以門房斬釘截鐵說出來時,顧無惑并沒有很驚訝,甚至難受也只是平平。
從前他好像還是很看重這個孩子的,可以把瑞王府的一切都交托給它,但過去這么久,便也覺得有沒有都不要緊了。
溫芍沒死已經(jīng)算是莫大的驚喜,不能再奢求旁的。
漸漸地便與門房沒話說了,顧無惑便去對面等。
溫府的大門口很氣派,他看著那些金碧輝煌,又開始慢慢失神,正好趁著一陣來想想事情。
一晚上沒睡,他的思緒倒是比夜里更清明些。
昨夜見面太倉促,確實是要再見面好好說一說。
她為什么要走?
明遠問過他,他自然也不知道。
以前的事其實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但顧無惑還算清楚自己的為人,似乎沒有對她特別過分的地方,一直都是溫言溫語的,從不苛責(zé)。
在他臨走前,她確實是在和他鬧別扭,這他看出來了一點,但沒有深究,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做過什么事傷害她。
難道就是因為這個,才導(dǎo)致她當(dāng)年遇險之后直接離開了?
顧無惑想不明白。
他一直等到日頭快升到中天,才有人把他請進去。
第36章 胖貓
溫芍昨天有些累了,夜里把心思放空便睡得很熟。
和往常一樣還是巳時起來,但她很快便聽說了顧無惑來了,已經(jīng)在門口等了很久了。
紫檀木梳上沾了桂花頭油,拿在手上有些滑,溫芍沒拿住,讓它從發(fā)梢滑到了水盆里,砸出“咚”的一聲響。
婢子又拿了一把玉梳來給她梳頭發(fā)。
溫芍今日有些磨磨蹭蹭,一直到很晚才梳妝完又用了早膳,終于可以坐在堂前的榻上了。
面前放著一扇屏風(fēng),把她遮了個嚴(yán)實,然而卻又能令來人看出來是她。
溫芍靠在引枕上,肚子上趴著還在睡覺的花貓。
腳步聲漸漸近了,她聽都能聽出來是他,等人到了屏風(fēng)前停下,她也剛好透過屏風(fēng)能看出他囫圇的影子。
兩個人都是這樣。
隔著屏風(fēng),她打量他,而他也在看她。
雖是溫芍昨夜讓他來的,但她也沒想到他會來得這么快,本來她還打算先入宮一趟,和秦貴妃說一說昨夜的事,不過他來了也無妨,總是要見面的。
昨夜顧無惑有點魂不守舍,今日似乎好了,開門見山直接問她:“你有何事要與我說?”
屏風(fēng)后的溫芍聞言眉梢一挑,摸著花貓的玉手停頓了一下,然后又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動了起來。
她一時竟沒有說話。
直到仆婢上前來為顧無惑上了茶,溫芍才淡淡道:“這是北邊的茶,與南朔的不大一樣,瑞王應(yīng)該是沒喝過的,嘗一嘗罷。”
顧無惑哪有心思喝什么茶。
他在外面等了快兩個時辰,在這會兒子工夫里面才有些鎮(zhèn)定下來的心,因著溫芍一直沒有說話,又慢慢開始浮躁起來。
忐忐忑忑的便又開始后悔,自己方才見她時說的第一句話,是不是太過于不見人情了。
溫芍細(xì)細(xì)喝了幾口茶,唇舌內(nèi)潤潤的,道:“也沒什么要事,不過是見著了故人,便想起了一些舊事想說一說,其實說也罷,不說也罷,都沒什么緊要的。”
她從前從來不會這般拿喬驕矜的做派,有什么便說什么,不會這樣來吊人胃口,整個人掩在屏風(fēng)后面又看不真切,只有聲音的的確確是她的不假。
顧無惑的手心竟開始冒出冷汗,這時候仿佛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進退兩難,不問她又不說,問了又怕問到她不樂意的事。
他再去往屏風(fēng)上覷過去,只能看見她斜靠在榻上的影子,朦朦朧朧的,手邊好像還抱著什么東西,翹著一條長長軟軟的東西搖搖晃晃。
顧無惑知道那大抵是一只貓,但腦子里卻忽然想到了狐貍精。
他狠狠揉了揉額角,她怎么會是狐貍精呢,真是太離譜了。
而就在此時,那團東西也“喵”了一聲,緊接著便是溫芍的聲音:“小狐你醒了啊!”
顧無惑周身輕輕一顫,但沒人看得出來,他忍不住問道:“明明是只貓,為什么叫狐?”
溫芍笑了兩聲,顧無惑看見她稍稍坐起了身子,又把小狐抱在懷里。
“因為它會誘惑我,就和狐貍一樣。”溫芍道。
其實也不是因為這個,只是同顧無惑不好細(xì)說,這貓是崔河送給她的,他一直都在討好她引誘她,溫芍不是沒看出他的意思,取個“小狐”也不過就是為了提醒崔河,讓他的舉止不要過分。
顧無惑聽了她簡短的解釋,也沒說什么,他拿起手邊方才上的茶,想喝一口卻又實在沒有興致。
“為什么要走?”在放下茶盞的同時,他聽見自己問道。
話音剛落,里面的小狐又嬌嬌柔柔地叫了兩聲,聲音果然是有些能蠱惑人的,顧無惑竟被這叫聲叫得心里直發(fā)憷,他以為是溫芍立即開了口。
等定下心神,他才望見溫芍好像是在對小狐做什么,但也看不清,旁邊還有婢子相幫,他不敢再說話,只能靜靜地等著,許久后傳來鈴鐺的聲音,原來是溫芍和婢子們一起給小狐掛上了鈴鐺。
“好了,下去吧。”溫芍一邊說著,一邊終于放開了一直抱著的小狐,“乖乖,不把鈴鐺掛上,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呢。”
小狐并不是一只活潑的貓咪,它被溫芍放下之后,氣定神閑地一步一步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目光睥睨,微微抬著下巴,高傲得就像一位公主。
伴隨著小狐優(yōu)雅的腳步,那鈴鐺聲也一響一響的,很是清脆悅耳。
它慢慢地走到顧無惑腿邊,先也不看他,只又環(huán)視了一遍四周,這才抬頭,顧無惑與一只貓對視,只見小狐的一雙眸子是碧綠色的,美得像是一塊碧綠的湖水,身上的毛色是黃白相間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像是項圈的東西,上面墜著兩只做工精巧的金鈴鐺,不大不小剛剛好。
小狐被養(yǎng)得有些胖了,但腳步卻輕盈,看了顧無惑一眼似乎是對他不感興趣,很快又走到了其他地方去,然而溫芍嘴上是說著怕不知道小狐去了哪里,其實小狐靈巧得很,只在屋子里轉(zhuǎn)著,不跑到外面去。
滿屋子都是小狐走路的鈴鐺聲。
顧無惑油煎似的難熬了。
終于溫芍道慢悠悠說道;“我不想回去了,所以就走了。”
這個回答幾乎等于什么都沒說,唯一的意義也只是說明她離開出自自愿,并不是被人強迫的。
顧無惑又問:“為什么不想回去?”
溫芍輕笑出聲:“瑞王,有些事情說得太明白了,大家就都沒意思了。我只能告訴你,我現(xiàn)在過得并不差,你也看見了,秦貴妃是我的母親,雖然陛下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但他們從來沒有虧待我,我是衣食無憂的,所以我是走對了。然而即便我眼下的境況并不好,我也不會后悔離開。”
“你就當(dāng)真那么不喜歡王府?”
溫芍不說話了,顧無惑聽見一聲哀哀的輕嘆,仿佛是里頭溫芍發(fā)出來的。
愧疚徒然而起,或許真的是他對她不夠好。
他很想把溫芍從屏風(fēng)后叫出來,兩個人好好面對著面說話,但此時已經(jīng)失了勇氣。
急促的一聲鈴鐺響,是小狐蹦到了屏風(fēng)上面去,雖然它胖,但是技術(shù)很好,又或者是那扇屏風(fēng)實在厚重,小狐穩(wěn)穩(wěn)地趴在上面,屏風(fēng)連動都沒動一下。
顧無惑的心徹底被打亂了,他又后悔自己不該今日一早便前來,如此莽撞,或許她還沒準(zhǔn)備好,他不想逼著她說些什么。
可明明是她叫他來的。
她又是什么意思呢?
這時溫芍仿佛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開口問他道:“這些年瑞王還好嗎?”
顧無惑不知該怎么作答,竟又開始理解她方才的虛與委蛇,然而還沒等他說話,溫芍又自顧自道:“聽說王爺這幾年大權(quán)在握,連那邊皇上的賬都不買呢,其實也好,王爺既然身在俗世中,就該做個俗人,權(quán)力、金錢和美人,哪樣不是好東西呢?不過仿佛聽說王爺還未娶妻,怕是老王爺和王妃在九泉之下也要著急的。”
一股氣忽然涌上胸膛,顧無惑拿起手邊的茶水終于喝下一口,說道:“我說了,我不會娶妻。”
“從前是從前,”溫芍如今在秦貴妃身邊待著,變得喜歡笑了,宮里的人都喜歡笑聲,無事都要笑幾聲,她笑道,“我知道王爺從前說過的話,說什么不會娶妻的混話,可王爺?shù)降滓膊皇菫榱宋疫@個人才不娶的,王爺只是想有一個人完成你應(yīng)該完成的事,現(xiàn)下我已經(jīng)走了,王爺再找一個人,或者幾個人替上去也是一樣的。”
屏風(fēng)上的小狐跟著“喵喵”叫著,好像也同意溫芍的話。
顧無惑其實想說不一樣,可這句話卻一下梗在喉間不說出來,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樣。
僅僅因為她是溫芍嗎?
一團亂麻糾結(jié)在了他的腦子里。
他不知溫芍還會說出些什么,本是他來找溫芍問清楚的,可是到了現(xiàn)在說不清楚的卻是他。
于是他竟又犯了蠢,問她:“我們的孩子還在嗎?”
這回的沉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長,溫芍靠在屏風(fēng)后,手上把玩著一只油潤的小玉蟬,嘴角浮出似有若無的微笑,卻沒有笑出聲。
他果然心心念念的還是這事,什么來問她為什么要走,其實都是順帶一嘴提的,她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如何,重要的其實是那個孩子。
若孩子在,他把他帶走,那么她走不走,大概也不是特別在意吧?
小狐從屏風(fēng)上跳下來,往里跳到溫芍身邊,溫芍俯身把肥嘟嘟的小狐抱起來,撥了兩下它脖頸間的金鈴鐺,終于笑了起來。
“孩子嗎?小狐就是我的孩子呀,”她笑著與他玩笑道,“小狐就是我生的,你信嗎?”
她親昵地把臉往小狐的臉上去蹭,小狐極喜愛她這樣的愛撫,舒服地喵喵直叫。
顧無惑后背出了冷汗。
其實她的話語和眼下場景有幾分詭譎,人是不可能生出一只貓的,顧無惑清楚得很,那只胖貓絕對不會是他和溫芍的孩子,可是心里某處卻忽然有念頭似野草一般地發(fā)芽狂長。
若她非要說小狐是,那也不是不可以,那么此刻他就該走到她和小狐身邊去,與她一同抱著小狐親昵。
他覺得自己可能有點瘋了。
正在顧無惑恍惚之際,外面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然后便是崔河的聲音:“我來看看姐姐家里今日有什么熱鬧呢?”
顧無惑還沒來得及望過去,眼前忽然就閃過了一個黃白色的飛影,原來是小狐從屏風(fēng)里一下子躥了出去,箭一樣地沖到了崔河的腳邊。
與方才對待顧無惑的態(tài)度不同,此刻小狐正圍著崔河亂轉(zhuǎn),喵喵叫著往崔河的身上蹭,有點像溫芍剛剛蹭它的樣子。
第37章 棒喝
“哎呦,這是誰家小肥貓?”崔河笑著小狐從地上抱起,眼神卻掃過堂前二人。
一個在外面坐著,一個被屏風(fēng)擋著。
崔河稍微心平氣和了一些。
昨夜他親眼看著溫芍回府之后,便又去喝了一回酒,早上才睡得正香,便有人急著來稟告,顧無惑進了溫芍家大門。
他一向是有眼線盯著溫芍的,然而有些時候也會盯岔了,今日大抵是顧無惑目標(biāo)太大,被看了個正著,他自然是忍受不了的。
這大白天的,崔河覺得這還得了?
他進出溫府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便直接殺到了溫府,來看看兩個人在干什么。
坐得這么遠,又仿佛沒什么。
崔河也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單看眼下,顧無惑的面色并不好看,顯然不是在花前月下。
崔河便有些放心了。
顧無惑是君子,讓他乖乖坐在外面就坐在外面,崔河放蕩不羈,并不會理會溫芍這一套,竟徑自往屏風(fēng)內(nèi)走去。
小狐依在他懷里,完全沒有了方才的趾高氣揚,乖巧可人。
顧無惑直覺,可能這貓是認(rèn)人的,那為何崔河會與小狐如此親近。
而不等他再細(xì)思,透過屏風(fēng),顧無惑看見崔河直接坐到了溫芍身邊。
仿佛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腦上沖,顧無惑的身子僵直,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只能眼睜睜看著屏風(fēng)內(nèi)二人。
崔河道:“小狐又重了。”
“是重了,”溫芍的眼風(fēng)不著痕跡地掃過外面的人影,又稍微與崔河挪開距離,便故意道,“那會兒你抱給我時還那么小,全靠我養(yǎng)著才有今日。”
“可別說把你給吃窮了,它也太胖了,姑娘家不好看。”崔河笑嘻嘻地掂了掂小狐。
溫芍也去摸小狐的腦袋瓜子:“我們是姑娘,所以才要養(yǎng)得格外金貴些。”
“你讓它多出去跑跑,這樣才會瘦。”
“可別提了,”溫芍沒好氣,指著它脖子上的金鈴鐺道,“這金鈴鐺我特意找人做的,就是怕它跑遠了我找不到,小狐不見我要傷心的,如果到時候再生一窩貓崽子,我更要傷心的,所以我不讓它走遠。”
顧無惑聽在耳朵里,如坐針氈。
溫芍先說這貓是她生的,那也就算了,這個崔河又忽然闖進來,兩個人就和養(yǎng)女兒似的東拉西扯。
他和溫芍的孩子應(yīng)該是早就沒了,溫芍卻已經(jīng)在這里和別人一起養(yǎng)貓了。
這個別人還是崔河,她擺在臺面上的敵人。
偏偏崔河的嘴巴壞,又調(diào)侃道:“讓你早日做外祖母還不好?”
他是無心的渾話,卻誤打誤撞上來,將顧無惑迎面痛擊。
溫芍其實對崔河的胡言亂語是很生氣的,她想立即走人,但她卻并不能說什么做什么,這是秦貴妃教給她的分寸。
顧無惑終于無法在忍受,他的心里像是有一把生了鐵銹的鈍刀子在割,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此刻在這里,即便清貴如他,他覺得自己竟也像是一個乞討的乞丐一般。
溫芍看著他匆匆告辭,往外面疾步而去的背影,垂下了眼眸。
崔河的嘴巴也隨著顧無惑的離去而停了下來,半晌后,他換了一副面孔。
臉上還是帶笑的,冷意卻令人不寒而栗,小狐最知情識趣,立馬就跳到了溫芍這一邊。
崔河笑問:“姐姐,你同他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溫芍面不改色道:“聽聞他的名聲,叫過來看看。”
“昨夜看一次不夠,急著今早就看第二次?”
“你派人監(jiān)視我?”
崔河笑而不語,這其實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同樣的,秦貴妃還不是派人盯著他?
他只道:“姐姐,你可別讓我知道你們之間到底有什么秘密。”
溫芍一口銀牙差點咬碎,她實在是厭惡到想推開他,可是卻不能夠。
于是她站起身,離得崔河更遠了一些,目光也冷下來:“你成日沒事做嗎?”
“我想有事做,不是被你那個好母親壓著嗎?”崔河眼睛一瞇,仿佛一只狐貍。
溫芍聞言卻絲毫不為所動,并沒有半分膽怯之意。
她清楚得很,對于崔河此人敬是要有的,但怯也是一定不能有的,一旦你露了怯,他便會欺上來。
溫芍只道:“殿下這話說的,娘娘在深宮之中,如何能干涉得了殿下行事,殿下是陛下的嫡長子,自然是尊貴萬分,莫再說這些讓人擔(dān)待不起的話了。”
她嘴上說著擔(dān)待不起,神情卻一點都不惶恐。
崔河這一拳又打在棉花上,雖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回回都能憋得難受,若說是秦貴妃等倒還好,偏偏對方是溫芍,便更讓他百爪撓心似的。
可惜剛相見時他年紀(jì)尚小,否則就該直接求娶了溫芍,想來秦貴妃也不能說什么,眼下要再動這個心思,倒也不是秦貴妃不會同意,只是還需要再花費點心力了。
而溫芍也已經(jīng)被秦貴妃調(diào)/教過,和從前剛出現(xiàn)時已很有些不同,崔河喜愛這樣的女子,不會過分柔順服從,但也不得不為之頭疼。
他得了溫芍這句話,自覺再說下去也是無趣,便也起身離開了,也沒有立刻就走,而是自己一個人又在溫府里面逛了一圈兒。
這溫府也確實沒什么好玩的,只有溫芍一個人住著,來往的仆婢倒是不少,但終究都是下人,崔河覺得,若沒有自己給溫芍送來一只貓,她必定是還要更寂寞。
崔河在一叢花蔭下站了一會兒,隨手打得那已經(jīng)開了花都紛紛落下來,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
氣歸氣,鬧歸鬧,顧無惑那邊卻是不能松懈半分了,一個錯眼這些人怕是就要把天給翻過來,不過崔河也自有自己的籌謀,他也并不很急,并且又有一計上了心頭。
既然暫時還未能查出點什么,那便主動去找顧無惑,即便是無法從顧無惑那里撬出點什么,總好過繼續(xù)干等著,況且他也不是不能和顧無惑說一些話。
***
一聽到下人來報說崔河終于走了,溫芍迫不及待,立刻便往宮里去了一趟。
等她到了寶光宮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今日崔仲暉倒不在這里,崔潼也不見人影,秦貴妃正帶著女兒和幼子在用午膳。
見到溫芍來了,她知道她這會兒入宮一定是有事要說,但秦貴妃一點都不急,先招呼著讓溫芍坐下來一同用膳。
溫芍也知道秦貴妃的性子,便也只能先耐下性子來用膳,用了一半,倒也自己想通了,既然還能忍住坐下來用膳,那就表明根本不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自己又有什么好急躁的呢。
午膳之后,秦貴妃的純儀公主又黏了上來,純儀同溫芍也是同母異父,今年才十歲大,從小就喜歡黏著溫芍,即使溫芍比她要年長許多。
一直到純儀玩累了,秦貴妃讓人帶著他們下去睡午覺,溫芍才能與秦貴妃獨處說話。
她還是把小狐帶在身邊,通常都是這樣,就算是她要入宮,也舍不得把小狐放下。
溫芍先把顧無惑的事情說了,昨夜和今日一早的都說了,秦貴妃只是默默聽著,中途一句話都沒有說,等溫芍全部說完才淡淡應(yīng)了一聲。
溫芍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問道:“母親?”
秦貴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悠悠說道:“就這些?”
“就這些?”
“還不夠,這些都是他為人的正常反應(yīng),”秦貴妃淺笑著搖了搖頭,繼續(xù)慢慢地與溫芍說著話,仿佛在聊家常,“芍兒,他還不夠喜歡你,或者說,他還遠遠不夠愛你。”
她的聲音很溫柔和煦,但溫芍聽完卻后背一僵,似有一股寒氣在往上躥。
“母親這話是什么意思,女兒……不明白。”她有些羞惱,卻不敢在秦貴妃面前表露出來,然而到底是該問出來的,因為秦貴妃也很清楚,她是不會懂的。
秦貴妃道:“你和他之間,曾經(jīng)的一切都太快,一個低賤的小婢女,天底下美貌的女子多的是,他憑什么要對你死心塌地?”
溫芍的后背愈發(fā)僵直,連臉上的笑幾乎都要掛不住了。
但秦貴妃的話正猶如當(dāng)頭棒喝,或者說挑開了她一直不愿意直視的膿包。
秦貴妃看著女兒,說道:“他對你的情意,也僅僅只是在乎你的生死,愿意為了你來北寧看一看而已。”
“那我們之后的事……”溫芍面色有些發(fā)白,“如果他不肯聽我的,豈不是……”
她明顯因為秦貴妃的話開始發(fā)慌了,秦貴妃嘆了一口氣,伸手撫上了女兒的手背:“芍兒,你再好好想想,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溫芍只能沉下心來靜靜思忖,許久之后,她才慢慢回過味來,說道:“不僅僅是因為我,還會因為那些無辜受難的百姓。”
秦貴妃終于點了點頭:“其實你早就已經(jīng)知道這個答案的,只是被我一問你就沒了主意,以后切不可再如此,凡事都靜下來好好想一想,你會知道該怎么做的。”
“女兒明白了。”
“不過,讓他對你更上心些,也不是一件壞事,”秦貴妃倚靠到榻上,輕輕扶了一下云鬢,“今日崔河在的時候,你就做得很好,就是要讓他看得見摸不著,男人天性犯賤,越讓他難受,他越會貼上來,看看你到底為什么要讓他這么難受,以及怎么讓你不要讓他那么難受。”
“你要讓他更愛你。”
第38章 浮萍
溫芍仔細(xì)聽著,眼眸開始慢慢地垂低著,也不知在想什么。
末了,她才對秦貴妃說道:“母親,女兒懂了。”
秦貴妃伸出手摸了摸她細(xì)嫩白皙的臉蛋,憐愛道:“回去再好好想想,該怎么應(yīng)付他。”
這次溫芍不敢對著秦貴妃說出自己懂了,或許她回去之后再怎么想,還是想不出該怎么做,懂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母女兩個又低聲細(xì)語了一陣,不免又說起了崔河來,提起他秦貴妃自然沒有方才提起顧無惑時那樣的好言好語,雖他暗中盯著溫芍也不是什么值得驚訝的事,秦貴妃還是罵了他兩句。
伏在溫芍腳邊搖尾巴的小狐“喵喵”叫了兩聲,倒也不是發(fā)脾氣或者不滿,但還是聽得秦貴妃火大。
“他送你這畜生你就那么喜歡?天天都在身邊,”秦貴妃說道,“趁早扔了去。”
溫芍抱起小狐:“小狐和崔河又不一樣,它只是一只無辜的小貓,從小都是我養(yǎng)大的。”
秦貴妃也不過就是順嘴說一句,知道她萬萬不肯把貓扔掉或者送給別人養(yǎng)的,便也不再多說什么,只讓她平日里多加注意,私下能不見崔河就不見。
不知不覺間竟連日頭也開始西斜了,宮人來回稟說夜里崔仲暉要過來用膳,溫芍不便再留,便立刻與秦貴妃告辭出宮。
秦貴妃又叫住她,說:“尚書令的孫兒我見過了,人很不錯,年歲也與你正相當(dāng),過幾日便是安陽侯府的賞花宴,他也會過去,你瞧上一瞧,看看滿不滿意。”
溫芍如今已經(jīng)二十歲,秦貴妃對她的親事一向都是很上心的,這些年也為她相看了不少北寧的王孫公子,但都不甚滿意,不是嫌對方人品相貌不好,就是嫌對方家世不顯,再加上溫芍在她的教導(dǎo)下愈發(fā)出挑,秦貴妃便更不愿將女兒隨便許人。
這回這個是尚書令的孫兒,名叫儲奚,秦貴妃見過幾次覺得他長得很好,家世與家教也好,原是早就已經(jīng)說了親事的,然而未婚妻身子一直不好,便想等著對方身體養(yǎng)好些再成親,結(jié)果去歲女方病得一命嗚呼,親事也就泡了湯,剛巧又被秦貴妃見到,秦貴妃便起了這個心思。
溫芍對此沒什么意見,反正這些年見的人也多了,于是只點點頭應(yīng)下了。
出了寶光宮,黃昏時春寒料峭的風(fēng)一吹,溫芍?jǐn)n緊了身上的披風(fēng),不免又想起方才秦貴妃的話,心里一跳一跳的不舒服。
當(dāng)初她會選擇離開,不就是看透了顧無惑根本就不在意她和滿滿,如今見了面仿佛還是這樣,可她卻要令顧無惑再喜歡自己多一點,這其實已經(jīng)違背了她的初衷。
可她在秦貴妃面前是絕不敢說的,她都知道秦貴妃會同她說什么,一碼事歸一碼事,她對顧無惑失望,和讓顧無惑愛上她根本就不沖突,秦貴妃不會允許她將此混為一談。
冷風(fēng)吹散了溫芍額前的碎發(fā),溫芍用手撩開,可方才碎發(fā)已經(jīng)糊住她的眼睛,令她的視線一時有些模糊,溫芍使勁眨了兩下眼睛,這才能慢慢看清楚些。
罷了,既然事情都已經(jīng)到了眼前,也就只能繼續(xù)下去了,沒有什么好再糾結(jié)或是不平的,努力把該做的做好才是正經(jīng),她是遠遠不如她的母親秦貴妃的,若最后真的做不到,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自己很想得開。
***
顧無惑回去之后倒頭大睡,他一向喜潔喜凈,這回破天荒地從外面回來沒有沐浴。
等明遠燒好熱水來叫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睡著了。
面朝著床榻里面,連鞋都沒有脫掉。
明遠察覺出來好像不對勁,也不敢上去打擾他了,只是小心翼翼幫他脫了鞋,然后蓋上薄被,悄悄關(guān)門溜走了。
這一覺睡得顧無惑極累,他做了很多光怪陸離的夢,他又夢見溫芍抱著孩子在等他,見他過來便笑嘻嘻地同他招手,等他快步走過去,還沒來得及說話,溫芍懷里的孩子一動,忽然了跳出來。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根本不是什么孩子,而是那只叫小狐的花貓。
然后溫芍就追著小狐跑了,他也跟著追過去,只能聽見溫芍和崔河說話的聲音,卻看不見他們的人。
他急切地尋找著,想看清楚他們到底在做什么,卻聽見有人在輕聲喚他,就在他的身后。
顧無惑轉(zhuǎn)身,只看見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
看不太清臉,不是溫芍,他卻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的母親。
他又連忙跑過去,可母親卻總是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他怎么都觸及不到。
如此又是許多奇奇怪怪的片段,各種人物走馬燈地出現(xiàn)又消失,再出現(xiàn)又再消失。
顧無惑終于精疲力盡,他從睡夢中醒來。
屋子里沒有掌燈,有些黑漆漆的,有光亮從窗紗外透進來,很溫和不刺目,應(yīng)是月色。
顧無惑從床榻上起來,只覺頭疼欲裂,這一覺睡了比不睡還難受,他坐在床上揉了一會兒額角,這才喚了明遠進來。
洗漱完之后,廚房的飯菜便呈上來了,與昨日夜里的菜色也大同小異,很有北寧的特色,羊肉鍋子依舊還是有,往上咕嘟咕嘟地滾著熱氣,鮮香誘人。
顧無惑沒有什么胃口,他不喜葷腥,倒想用些清粥小菜,但他一向不愿意多事,沒有也就算了,并不讓廚房再重新去做,于是只用野蕈湯泡了飯隨意扒了幾口,肚中不再饑餓便放下了碗筷。
用了飯整個人還是昏昏沉沉的,顧無惑的耳邊總有那只花貓的叫聲,就像是那東西成了精一般,擾得人心里很是不好受。
正讓明遠去拿熱水準(zhǔn)備沐浴,外面值守的程寂卻來報:“大皇子來了。”
崔河為人暴戾陰鷙是出了名的,甚至連顧無惑在南朔也有所耳聞,此行更是有部分原因是崔河,此時夜已經(jīng)深了,顧無惑本是不愿見崔河的,然而不免又想起白日里,總歸是心里堵著一口氣,無論是于公還是于私,他都做不到將崔河拒之門外。
顧無惑整了衣冠便出去見崔河。
崔河竟還是穿著白日里見面的那一身衣裳,顯然是這一日都在外面,連衣服也來不及換,整個人懶洋洋地靠在圈椅上,打著哈欠。
這樣吊兒郎當(dāng)?shù)哪樱铑櫉o惑想起方才他鉆入溫芍的屏風(fēng)內(nèi),溫芍怎么能允許他這般輕浮的人隨意近身,兩個人還言語嬉鬧起來。
如此想著,他的神情便更冷下去,相比之下,崔河倒是一副笑面孔,好像連大晚上都很有些熱情似的。
顧無惑在他上首處坐下,冷著臉問:“殿下深夜來訪,不知是何事?”
“其實也沒什么事,”崔河稍稍坐直了一些身子,倒也并不是為著尊重,而是這樣更方便他說話一些,大半個人還是斜著的,坐沒坐相,“我也只是閑著無聊,來看看你這里好不好,畢竟你也是南朔來的貴客。”
顧無惑不欲與他虛與委蛇,便道:“殿下有什么話,直說便是。”
崔河笑了笑,伸出一只腿架在了椅子上,一只手又搭放在支起的大腿的膝蓋上:“我這不是白天見過你,也沒說幾句話,就想著來親近親近,你這么直接,倒讓我不好意思了。”
顧無惑鮮少見到這樣不要面皮的人,竟有一種不知該如何回對之感,又想起溫芍對待他的游刃有余來,差點不怒反笑。
又忽然想到,離別四年,溫芍從前不是那樣能收放自如的人,崔河與崔潼秦貴妃已勢成水火,她卻不僅悉心養(yǎng)著他送的貓,還與他閑話聊天,換了別個顧無惑自然是不信的,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的是,然而那是溫芍。
一種不知從何而起的恐懼從心頭蔓延開來,他開始懷疑白日里所見的一切并不是完全假的。
這四年里,他不斷地在想溫芍活著或者死了,但卻從來沒想過她會喜歡上別人,甚至和別人親近,從他救下她之前開始,她就已經(jīng)是無根的浮萍了,她跟了他之后,又實在不是那種三心兩意的人。
他久久沒有說話,崔河也不看出來他到底在想什么,便自顧自說了下去:“你與我姐姐倒是相熟的,是從前有故舊嗎?”
顧無惑當(dāng)然不可能把自己和溫芍的老底在崔河面前揭出來,便當(dāng)即否認(rèn)道:“沒有。”
“沒有?”崔河心道騙鬼,但嘴上到底還是尊重一些,“既不相識,那你為何去我姐姐家里找她?”
顧無惑道:“昨日宮宴上撿到了溫夫人的東西,我去還給她。”
“哦,”崔河裝模作樣地拉成了語調(diào),聽得顧無惑心煩不已,“那用得著這么早嗎?”
顧無惑也知道這話說出來沒人信,只是隨口編個借口罷了,崔河左右都不信,他自然不再解釋,于是閉口不言。
崔河咂摸了一下覺得也沒有繼續(xù)追究的意思,便又說道:“我姐姐長得漂亮,她是秦貴妃的長女,秦貴妃很寵愛她,我的父皇也待她不薄,你對她若有意思,那他們是肯定不肯的,他們不會讓她跟著你去南朔的。”
顧無惑沒有理他的意思,但崔河也不在意,他死皮賴臉是有經(jīng)驗的,既然過來了,就必定不會白跑一趟,必得把想說的話說了。
“我也想娶她,但是秦貴妃不肯,秦貴妃不肯,我也不能和父皇說了,因為她不肯,父皇肯定是聽她的。秦貴妃這幾年已經(jīng)給她相看了許許多多的人家,挑剔得很,將她……待價而沽。”
他說完這個詞,顧無惑終于抬了抬眼皮子,淡淡地覷了他一眼。
崔河笑道:“秦貴妃怎么舍得將這個女兒隨隨便便嫁了呢,聽說尚書令的孫子儲奚前些日子死了未婚妻,秦貴妃正盤算著把他們兩個湊在一塊兒。”
崔河臉上是笑著,心里卻是冷笑,他是喜歡溫芍不假,但同時也非常忌憚溫芍,原因無他,溫芍是秦貴妃精心養(yǎng)育出來的一朵花,是她的一枚極有用的棋子,秦貴妃要用溫芍來增加自己的政治力量和籌碼,而崔河也很清楚,溫芍不會是什么隨波逐流的浮萍,她顯然是贊同母親這樣做的,也愿意盡自己的努力幫助母親,畢竟一旦崔潼來日繼承大統(tǒng),她的身份也立刻就會不同了。
尚書令那個老狐貍,明面上是忠于崔仲暉的,然而卻已經(jīng)與秦貴妃一黨眉來眼去許久,只差一個契機,這下正好了,儲奚忽然死了未婚妻,又因為為了等未婚妻病愈便一直拖著沒有成親,年紀(jì)也有些大了,正好與溫芍相仿,所以更是說得上的般配。
崔河氣得牙癢癢,既為了他對溫芍那點子說不清楚的感情,也為著秦貴妃等這幾年越發(fā)緊逼。
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顧無惑,崔河不管他曾經(jīng)和溫芍有沒有過什么,反正先說了再說,有用最好,沒用也不吃虧。
“你如果真的喜歡她,那動手就要快了,秦貴妃和尚書令都很有那個意思,過幾日安陽侯府的賞花宴會讓他們兩個人見一面,儲奚我見過,長得那真是一表人才,相貌出挑的青年才俊就沒有女子不喜歡的。”
第39章 送畫
崔河是個混不吝的東西,打定主意要這么做了,便把一切都抖落了出來,全都說與顧無惑聽了。
反正按著他所想,這些事說出來他也不吃虧,至于怎么做就看顧無惑自己了,崔河也不是什么毛頭小子,從見到溫芍那日起開了葷,府上便有了許多妾侍,外頭也有不少鶯鶯燕燕的知己,男女之間的那點子事還是有幾分能看清的,他們兩個之間絕對不對勁。
“這兩人只要一見面,不出意外便不會對對方不滿意,兩個人見了面回來之后點了頭,這事就立刻辦起來了,”崔河眨著眼睛問顧無惑,“你急不急?”
顧無惑方才一直聽著,一言不發(fā),連神色都沒有多大變化,其實心里早就漲潮一般浪起浪落,雖不至于窒息,但浮沉之間也不好受,況且此刻沒有浮,只剩下沉。
對于崔河此人,顧無惑一眼便能看透個六七分,雖不算很多,但是應(yīng)付已經(jīng)足夠了,他的話自然是不能盡信的,但有些事也絕不會是他隨口生造出來的。
崔河告訴他這些,無非就是想讓他摻和進去。
他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如了崔河的意,此行也并非為了這種細(xì)枝末節(jié)的事,然而事關(guān)溫芍,他不得不去看一看。
顧無惑幾乎瞬間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嘴上卻很是冷淡:“我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
“那你多待幾日,留在北寧喝完她和儲奚的喜酒再回去,秦貴妃應(yīng)該很樂意她的婚宴上有你這么一位南朔來的貴客,給她的寶貝女兒面上添光,”崔河早就料到他會這么說,于是說出來的話也一點都不饒人,“我們北寧的規(guī)矩,新人成親之前還要請高僧祝禱祈福,不知在南朔有沒有這樣的風(fēng)俗——聽說你以前是和尚,那你會不會啊?”
饒是顧無惑修養(yǎng)再好,此刻也變了面色,他素來不欲在口舌是非上稱快,也不擅此道,然而崔河卻實在有一種讓人立刻惱火的功力,使得他想一句一句地反駁過去,反駁得崔河顏面掃地為止。
顧無惑忍了忍,最后只沉聲說道:“我從沒出過家。”
崔河“呵呵”地笑了兩聲,大抵是為了表示他那點說錯話的歉意,但也不是真心誠意的,嬉皮笑臉的,算是就這么揭過去了。
不過他笑完之后,終于起身道:“好了好了,不認(rèn)識就不認(rèn)識,沒出過家就沒出過家,多大事哈哈哈,記得別被她利用就行,她和她的親娘秦貴妃一樣樣,從前不錯,后面被教壞了,你可千萬小心,不要著了她的道。時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擾你休息了,記著,三日后安陽侯府,你不去可別怪我沒來給你通風(fēng)報信。”
說完也不要人送,自己就一陣風(fēng)似的出去了。
崔河走后,顧無惑也沒有離開,而是繼續(xù)坐在堂中。
方才頭昏腦脹的,被崔河一通攪和,神思倒慢慢清明起來。
即便崔河不懷好意,溫芍也未必會與那個儲奚成事,他也只能先著了崔河的道。只是崔河離開前說的“利用”二字,委實是刺耳得很,像鞋子里進了石子兒,卻又不能拿出來。
無論如何,眼下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也只能先去看看再說。
***
沒過幾日便是安陽侯府的賞花宴,溫芍自幼就不在北寧長大,又是秦貴妃和前夫的女兒,無論從性格還是身份來說,其實與這里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但秦貴妃從來不在意這些,也不讓溫芍在意。
但這次又有所不同,她不是單純地來赴宴,還要見一見儲奚,事關(guān)她的終身大事,所以為了更妥善點,相見的地方安陽侯府其實正是溫芍的舅舅家。
溫芍打扮得妥當(dāng),前去安陽侯府。
因她是秦貴妃的女兒,所以所到之處自然都是對她又恭敬又和顏悅色的,溫芍今日前來也意不在賞花,這天日頭又大,她怕曬化了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妝容,便往涼亭中去坐著了。
身邊也有幾個表姐妹相伴,大家坐在一塊兒說說笑笑的。
對于今日賞花宴的目的,大家也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一同嬉鬧了一陣,便陸續(xù)找了借口散開。
其中最為年長的表姐已然出嫁,這次也回娘家來作伴,她留到最后走,用團扇掩了面悄悄對溫芍說道:“妹妹放心,一切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那位儲郎君娘娘見過,我母親和我也都已經(jīng)見過了,人品性格都很好,否則也不會到你面前,你就放心大膽地見他便是,好便好,不好也無妨,娘娘雖然極為中意,但也要你自己點了頭,這個若是不好啊,咱們便再繼續(xù)找。娘娘說了,盲婚啞嫁不好,只有一面之緣也不好,要多說些話相處了才好,她是嫁女兒,不是賣女兒。”
安陽侯府對這次的事自然是極上心的,都是極為妥當(dāng)?shù)模匾?#8204;尋個賞花宴的由頭也是花了不少心思上去,溫芍先向表姐道了謝,又道:“我省得。”
她也知道若是秦貴妃真能與尚書令結(jié)為姻親,那么必定會為崔潼更添助力,所以對于這個儲奚,她是萬萬不敢怠慢的,就如表姐說的那樣,好便最好,大家都?xì)g喜,今日一切都要慎之又慎。
表姐起身:“我就在不遠處等著,若有什么事,你叫一聲我便聽見了。”
表姐走后,便剩下溫芍獨自一人坐在涼亭里,她實在是無聊又無趣得緊,待會兒要見人,她連站起來走動走動都不敢,只怕亂了發(fā)髻和衣裳失禮,坐了一陣便只好站著松快松快,看著通往涼亭中的小徑邊上的花叢,總歸一會兒儲奚是從這里過來的。
然而她站了沒多久,卻有聲音從身后響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
溫芍嚇了一跳,連忙轉(zhuǎn)身過去看,只見從涼亭后的樹叢里鉆出來一個人,除了鼻尖上沾染了一層細(xì)汗,其他地方卻清爽俊朗,長身玉立的,一張臉很是清秀,斯斯文文。
溫芍知道這就是儲奚了,果然就和旁人所說的那般,然而實在想不到他會從這里出現(xiàn),一時不知該如何相待。
儲奚臂彎里抱著一副畫卷,護得倒是很緊,又從后面繞到前面來,總算走到溫芍跟前,一本正經(jīng)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為了找這畫耽誤了時辰,問了侯府的人想走個近路,這下卻好笑了,竟是涼亭后邊。”
他說完,自己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溫芍沒想到他說得那么直白,雖然兩個人都對今日的事心知肚明,然而見了面總要掩飾一番,當(dāng)作是偶遇,才好不那么尷尬,只是既然說出來,溫芍心里倒也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竟是更自在些。
她朝著儲奚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儲奚打開手中的畫卷,攤開給溫芍看:“這是我送給溫姑娘的見面禮。”
溫芍自然先要推辭:“才剛見面,怎好收你東西呢?”
這畫倒不是什么花團錦簇花鳥魚蟲,而是一副游樂圖,落筆新奇有趣致,人物也繁多,景物錯落有致,生機勃勃,溫芍不太懂畫,也不免被吸引著多看幾眼。
儲奚道:“這是我的藏畫,我平日里的興趣愛好便是這些藏書藏畫的,只是我又不擅整理,想著要找這副畫,開了好幾個庫才找到,好在總算給我找到了。”
溫芍聽了心中暗忖,儲奚倒是個坦誠的人。
儲奚一邊指著畫給她看,一邊又認(rèn)真向她解說道:“這是前朝的《秋山早行圖》,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的,你看這畫得多有趣,我每次看了都挪不開眼,就像身臨其境畫中一般,很想去探尋畫中的人在干些什么。”
溫芍很有同感,便連連點頭:“是很有趣。”
儲奚又指了幾個人物給她看,據(jù)說都是前朝的一些人物,也不知真假,不過添個說頭罷了,但儲奚出身書香門第,博古通今,說起來便很有意趣,一點都不會令人覺得乏味。
溫芍聽得津津有味。
她先前還納悶這個儲奚為什么非要帶幅畫來,還為了這幅畫耽誤了時辰,眼下卻明白了,儲奚其實很聰明,借著這幅畫化解了二人初次見面的尷尬,不至于沒話說。
溫芍也不是什么情竇初開的小姑娘,總讓儲奚一人說話不好,等儲奚說完,她便適時接著問道:“我很喜歡這畫,只是儲郎君是如何想到要送我這幅畫的呢?”
她拋了話題過去,儲奚便道:“這畫就和看故事似的,我覺得有意思便送了給你看看,若你也是同樣的人,必定也會覺得有趣。”
溫芍低頭,抿著唇笑起來,臉頰上飛上一層淺粉。
“原本還有一幅《春山夜行圖》,本作一對,然而聽聞《春山夜行圖》已在百年前毀于戰(zhàn)火,我尋找多年亦不可得,”儲奚嘆氣,想了想又對溫芍說道,“如果以后真的找到了,我再送給你。”
溫芍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輕笑道:“我看《秋山早行圖》也很好,既然《春山夜行圖》已不可尋,那么只看《秋山早行圖》再去暢想齊名之作的旖旎風(fēng)華,是憾事也是留白。”
儲奚又扼腕感嘆:“溫姑娘說得是,倒是我鉆牛角尖了,我是極愛書畫,便常常痛恨戰(zhàn)爭毀了這些名作,亦使人不得安居。”
或是儲奚還未入仕,又或是他本性如此,說出來的話倒是至純至性,溫芍在見面之前只道這些名門公子,大抵都是八面玲瓏,說話滴水不漏的,沒想到竟也有儲奚這樣靈慧的人。
她的母親在交易的同時,果然也沒有舍棄了她。
溫芍思忖片刻,便低了聲與他道:“你若尋到了那畫來送我,自然我是開心的,只是我從前的事,不知你知道沒有。”
儲奚道:“娘娘已與我說過,我們北寧風(fēng)氣開放,我雖然是個讀書人,但卻也不是迂腐之輩,我知道你以前嫁過人,這也沒有什么的,忘了以前的人,該過的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這話更是說得溫芍心里像被酥油般的春雨潤過一樣,說不出的熨帖,人總要忘了以前那些不開心的事,這日子也就過下去了。
早春清朗,這樣的話和著溫煦的日頭,便格外合時宜。
溫芍輕輕頷首,正要說話,卻聽見背后又驀地一聲:“你們想過什么日子?”
第40章 利用
聽到這個聲音的同時,溫芍心下一冷,眉目也瞬間泠然起來。
她太熟悉這個聲音了。
只是她不知為何他竟然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但溫芍很快便有了猜測。
一定是崔河攪的渾水。
溫芍不想回頭,她拉過正要轉(zhuǎn)過身去看的儲奚,道:“大抵是有人醉酒,我們避開吧。”
離得這樣近,即便她說得再輕,一字一句也清清楚楚地落入了顧無惑的耳朵里。
今日安陽侯府待客,并不嚴(yán)查賓客出入,他是跟在儲奚后面進來的,一路跟著到了這里。
儲奚沒找到正路,他自然也就隱在了后面,偷偷看著他們。
他本來沒打算出來,只是看看她與他會做什么,一開始還是看畫,可這儲奚有幾分心機,說著說著便不是那個意思了。
從《秋山早行圖》到《春山夜行圖》,又說到送畫,又說到民生,竟又說到將來。
陌生男女,如何有這么多好說的話?
同樣都是男人,顧無惑能看透儲奚到底安的什么心。
可溫芍卻未必看得出來。
無論出于道義還是私情,顧無惑都不允許自己坐視不理。
讓她忘卻舊情,這能是什么好人?
而他的出言提醒,竟完全不能使她察覺,竟還說他的醉酒之人,還去拉了一下那個人。
顧無惑快步上前擋在他們前面,覷了儲奚一眼,冷笑道:“聽說你有過未婚妻,只是死了,所以你也能輕易將她忘記?”
儲奚根本沒見過顧無惑,更不知道他是誰,只覺得他莫名其妙,一頭霧水道:“未婚妻是未婚妻,我自然不會忘記,可也不代表我會一直沉溺于悲傷,不再繼續(xù)向前。”
溫芍見儲奚還認(rèn)真和顧無惑說話,便沒好氣道:“快些走,與他說這些做什么?”
又警惕地看著顧無惑:“我表姐他們都沒走遠,你再胡言亂語,我可就要喊人了。”
顧無惑沒想到她會威脅自己,愣了愣,她果真與從前不一樣了,以前的她從來不會這般聲色俱厲。
儲奚道:“這位公子,你如果真的喝醉難受,便在這里坐坐,我們這便叫人過來服侍你,飲些醒酒湯。”
儲奚一說話,顧無惑就覺得自己心口堵了一口氣,若對方真的口出惡言,他可以反駁,偏偏是軟刀子,他一句都說不出。
他決定不再理會儲奚,而那邊溫芍已經(jīng)轉(zhuǎn)身就走,顧無惑便更急切,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你既來見我,又與他暗通款曲,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暗通款曲?”溫芍側(cè)過頭斜他一眼,毫不畏怯,“我們見面是兩家長輩同意,正大光明的,并非私相授受,何時輪得到你來指摘?”
怕儲奚誤會,她又繼續(xù)說道:“找你乃是為公事,并非私事,你卻又混作一團還來胡攪蠻纏,這是我的私事,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她的公私之論仿佛一串爆竹,炸的顧無惑腦仁子嗡嗡作響,充滿了炎熱的燥意。
顧無惑咬牙:“你說是公事就是公事?你來找我不就是想借著往日之事說動我從而利用我,還是你想說,往日之事不算私事?”
溫芍不想在儲奚面前多說,只出言提醒顧無惑:“你再胡言亂語,傳出去倒霉的可不止我。”
儲奚卻已在顧無惑之前道:“溫姑娘放心,今日之事我絕不會同任何人講。”
他看出溫芍和這名男子相熟,說完本打算避開,可又不敢把溫芍一個人留在這里,正躊躇間又聽見顧無惑問他:“你的未婚妻死了,可若是她的夫君沒死呢?”
儲奚馬上回答道:“沒死就沒死,沒死還不許她另嫁?讓她守一輩子活寡也太霸道無理了些。”
溫芍實在聽不下去,她只得對儲奚道:“我表姐他們就在前面,你先去找他們,我一會兒就過來。”
儲奚同意,還不忘把畫遞到她手上:“送給你的。”然后才轉(zhuǎn)身離去。
他從走遠,顧無惑就指著儲奚離去的方向道:“一個只會風(fēng)花雪月的文弱書生,只是能言善辯加上愛逞口舌之快,你的眼光就是如此?”
溫芍抱著畫,往后退了兩步,說道:“我娘說他好,我見了也覺得好,這有什么不對嗎?”
她想起秦貴妃的話,雖然眼下有點難以收場,但到底又軟下聲氣,對顧無惑繼續(xù)說道:“我們的事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說的清的,可從前到底……如今何必如此呢?”
一面說著,一面又在心里把崔河痛罵了一番。
顧無惑只看她小心翼翼抱著那畫,便已經(jīng)足夠氣血上涌,他自問不是占有欲那么強烈的人,對溫芍也滿存著歉疚,實在不該去強迫或者干涉她什么,若說唯一所愿也不過就是將她帶離北寧然后回家去,然而如今她是一點都不肯的,那么在她母親的主張之下重新嫁人也未必不妥當(dāng),更是人之常情。
他不該出現(xiàn)在她和儲奚面前。
日頭從涼亭的檐角上斜下來,顧無惑閉了閉眼睛,只這一瞬間他便想起了前幾日崔河來找自己,其余的話都不必當(dāng)真,只有兩個字,他聽完之后便時常縈繞在心頭。
利用。
其實從溫芍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圖,若非要利用他,她是絕不會主動出現(xiàn)的。
可是自己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聽別人說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今又親眼見著她與儲奚見面,怎能不如烈火灼心一般。
公事私事,她與儲奚的才是私事,與他僅僅就是公事而已。
事已至此,顧無惑反倒后退一步,壓下聲音問道:“那么你對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溫芍一時語塞,腦子里轉(zhuǎn)過好幾個彎,卻還是沒說出個所以然,只靈機一動先應(yīng)付道:“我們的事要慢慢說,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說得清楚的,你再等我……”
“你說不出來,”顧無惑打斷她,“從我來北寧之后,連同這一次在內(nèi)我們見過三次面,一談到以前的事你便開始虛與委蛇,又不肯實說,你與崔河嬉笑,又與儲奚相親,那么我呢?你把我引來北寧,究竟是真的想見故人談故事,還是以此來吊著我,利用我達到你想要的目的?”
溫芍越聽下去,臉色便越難看起來,她到底還是不如秦貴妃的,遇著事情還是很難冷靜自持。
好不容易沉下一口氣來,溫芍的眸色冷冷地掃過顧無惑的臉,還是冷笑道:“我能有什么目的?頭一回見面我不過同你掰開了說,若沒有往日的情分,我何必來多這個嘴?”
“好,倒是我不識你的好心了。”顧無惑氣極反笑。
溫芍更被他的笑刺痛了眼睛,銀牙一咬,說道:“如果你真能眼睜睜看著崔河作惡,禍害那些無辜的百姓,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
“作惡的是崔河和崔仲暉,不是我,”顧無惑盯著她的臉,目光驟然冷峻起來,“我所做只有盡力為南朔保全領(lǐng)地便可。”
“南朔是不會暫時丟失一城一鎮(zhèn),可失去的民心呢?”溫芍竟立刻詰問道,“你難道想變得和他們一樣?你曾經(jīng)的憐憫和慈悲呢?你連我都會救,就能忍心看著房屋良田以及百姓毀于他們的毒計之下嗎?”
她口口聲聲地說著話,義正言辭,顧無惑看著她,還是從前那張臉,只是更沉靜內(nèi)斂了,像她又不像她。
這樣的她,竟頭一次令他心生膽怯,卻又忍不住想去探究。
他們以前的一切,她如今的轉(zhuǎn)變,還有她和崔河已經(jīng)儲奚……
顧無惑有片刻的失神,額角的鈍痛卻將他拉了回來,他伸手揉了揉,并不再回應(yīng)溫芍方才一連串的發(fā)問,只沉聲說道:“《春山夜行圖》在南朔皇宮之中,我會去尋來給你。”
溫芍搖頭:“我不要,你給了我我也看不懂,你知道的。”
方才她與儲奚賞花時的笑靨又一下子浮現(xiàn)在了顧無惑的眼前,大多時候都是儲奚在與她詳說,而她只是認(rèn)真聽著。
他想起從前他說過要教她識字寫字,可最終卻未能實現(xiàn)。
她是在怪他?
而才不過這幾息的遐思,溫芍已經(jīng)在顧無惑的面前轉(zhuǎn)身離去。
***
在安陽侯府賞花宴的第二日,溫芍又進了一次宮見秦貴妃。
秦貴妃自然要先向女兒詢問一番與儲奚見面的情況如何,溫芍那日自己回家后亦也已經(jīng)思考過,便一五一十都同秦貴妃說了。
秦貴妃聽后便問;“我聽你的意思,你是也有那個意思的?”
溫芍道:“母親先前就掌過眼了,自然是不會錯的。”
秦貴妃聞言便含笑著點了點頭。
溫芍心里另有煩心事,便又借著說道:“母親,那日顧無惑也來了。”
“他?”秦貴妃柳眉一挑,“怕又是崔河說的沒跑了吧?”
“我也想的是他——不是他還能有誰?不過我也沒問,既然人都出現(xiàn)了,那問了也沒意思。”溫芍說著便有些懨懨的。
秦貴妃便問:“他攪合了你和儲奚?”
溫芍道:“倒沒攪合成功……”她便把那日的事情又同秦貴妃說了一遍。
秦貴妃先是沒有說話,只是神情也不再像方才那么閑適,半晌后才說道:“他說的多半怕是氣話。”
溫芍這回只抱著貓,心下也是忐忑得緊,實在不知該說什么了,在秦貴妃面前,她還是稚嫩淺薄的,會害怕,會沒有主意,會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所以還不如先不說了。
秦貴妃一看她垂眸,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由嘆氣道:“這也不是什么要緊事,你倒不用憋在心里,他說你是利用他那又如何了,讓他說說又能怎么樣?”
溫芍把小狐往身上拽了兩下,悶聲道:“我在想是不是本來就不應(yīng)該把他叫過來,怕是反而弄巧成拙了。”
“這一開始是我說的,讓他親自來了北寧,我們倒能便宜許多,”秦貴妃道,“不過昨日的事也不并完全是一件壞事。”
她的目光投到不遠處的一只博山爐上,似乎是在望著那裊裊而上的煙霧,說話的聲音淺淺淡淡的:“我早先同你說過,他還不夠喜歡你,這崔河真是知道我們瞌睡就給我們遞上只枕頭,讓姓顧的看見你和儲奚在一起也好,男人有的時候就是賤的,讓他知道你這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保不齊還覺得你還對他有意,在等著他呢,越是這樣就越是對你不在意。弄巧成拙的未必就是我們,也可能是崔河。”
溫芍一怔,摸著小狐的手也倏然停了下來,她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聽了秦貴妃的話之后竟忍不住說道:“母親,我不想再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