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報復
溫芍出去時還是好好的,結果回來之后這副模樣,齊姑姑見了也跟著被唬住了,連忙給她擦了頭發上沾染的雨水,又換了干凈衣裳。
一時大夫還沒來,溫芍痛得蜷在榻上,齊姑姑也不敢問她是怎么摔的,只叫來珠雨問話,得知珠雨把溫芍丟下自己去找珠花,齊姑姑罕見地劈頭蓋臉將珠雨罵了一遭,連犯懶不愿出去走動的麥冬也沒有幸免于難。
溫芍知道根本不關她們的事,于是還是忍著痛向齊姑姑求了情。
齊姑姑的臉色很不好看,她心里也是怪溫芍不懂得分寸的,明明是有了身子的人還那么不小心,但眼下情況未明,她也不好再出言指責。
等大夫來了一看,溫芍果然是動了胎氣,不過大夫說得也很清楚,方才跌了一跤還是其次,溫芍自己心情激蕩不安才是根子。
送走了大夫,齊姑姑讓人去煎藥,自己過來問溫芍:“這幾日凈園有讓你不順心的人或事了?”
溫芍搖搖頭。
“你大膽說便是,”齊姑姑皺起眉,“有不好的我都會打發出去,現下你不能自己忍著。”
溫芍自然不能與齊姑姑說原由,想了想只好道:“真的沒有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
齊姑姑立在一邊,先是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才道:“我還道你平日悶聲不響是個穩重的,怎么偏偏這事上如此馬虎,真的沒有發生什么事?”
齊姑姑到底是府上上了年紀的老人了,為人眼光更有幾分老辣,溫芍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即便溫芍嘴上說了幾次沒有,但在她的目光之下還是不自覺地低下了頭,生怕被她發現什么端倪。
今日的事她自己知道就夠了,才不想被鬧得到處都知道,否則便更是丟人。
隔了一會兒,珠雨把熬好的湯藥拿了過來,齊姑姑看著溫芍把藥喝下,見時候也不早了,這才退了出去,一時只剩珠雨在一邊,溫芍看她眼睛都是紅腫著的,便知道齊姑姑一點都沒有最下留情。
溫芍默了陣子,問她:“珠花找到了嗎?”
“找到了,”珠雨才哭過一場,帶著濃重的鼻音,“我才走了這么一陣,姐姐到底怎么了呢?明明人是在菊園,怎么就跌在了他處?”
溫芍心里一緊,忙把她叫到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你沒同齊姑姑說我本來在菊園吧?”
珠雨搖頭:“沒有,齊姑姑罵得好兇,我也不敢開口,怕她更要說我……”
“那便好,”溫芍松了一口氣,“你不要再和其他人說起今日的事,特別是菊園,懂了嗎?”
珠雨應下,或許是被訓了心情不佳,也沒再問什么,溫芍看她楚楚可憐地站著,反而略有了愧疚之意,細聲安慰了幾句,天色更晚了些,溫芍今日身心俱疲,正要打算歇了,便聽見外面有動靜,原來竟是顧無惑回來了。
珠雨被齊姑姑訓得不行,知道顧無惑來了更是怕得不行,差點當場哭出來,顫顫巍巍地直往溫芍身邊縮,溫芍看她這可憐模樣,又怕她一會兒說漏了嘴,便趕緊讓她下去避開了。
只是溫芍原本打算裝著睡著了算了,疲于再應付顧無惑,但眼下卻是來不及了。
好在顧無惑進來,先是看了溫芍一眼,接著也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怎么了?”
溫芍本能地想垂下眼簾,但這回卻生生忍住了,淺淺笑望著顧無惑,回答道:“沒什么,我走路不小心罷了。”
“雨天濕滑,是該小心。”顧無惑明顯不如齊姑姑那般刨根問底,也不如齊姑姑心切,“往后,多叫幾個人陪著你便是。”
溫芍看著他的臉,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花下他與顧茂柔說的話,溫芍心口像壓了一塊石頭,總是不舒坦極了,她努力遏制住自己想大口喘息的沖動,只朝著顧無惑輕輕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仿佛今日的事真的只是一件意外而已。
但溫芍一點也不為著聽見那些讓她難以忍受的話而后悔,再選一次,她還是會選擇站到那個地方去。
一切都是她的妄念太重,及早清醒過來并沒有什么不好的,也怪不得他人。
溫芍略定了定心神,又開口道:“世子,我想還是搬到原來的地方去住。”
“怎么忽然要搬走?”顧無惑并沒有馬上同意或是拒絕,而是先問她緣由。
溫芍從心底里生出一股沒來由的厭煩,纖長的眼睫旋即便遮去目中神色,輕聲說道:“從前我是要服侍世子,如今有了身子到底不方便,還不如分開來,這里我不伺候世子,自有其他人來伺候,麥冬芷荷或是珠雨都可以。”
顧無惑思忖片刻后道:“這里舒服一些,那里畢竟是外院。”
“旁邊還有姑姑住著,想必也是穩妥的,”溫芍的牙齒咬了一下下唇,若顧無惑完全冷漠,她倒是還好受些,可偏偏這種虛情假意,更讓她難以忍受,“世子如今事忙,白日夜里的,在這里我總也歇不好。”
此話一出,顧無惑便沒話好說了。
“今日晚了,明日再讓齊姑姑過來安排,”顧無惑不再挽留,說完竟有些疲倦地按了按額角,“你先歇了罷。”
他說著便往外面喚來珠雨,自己又往外面去了。
溫芍躺下,側過身子朝里躺下,枕著手臂聽著窗外點滴的雨聲,神情懨懨。
肚子里的抽痛感已經消失了,這讓她心情稍緩,可無論如何都是開心不起來的了。
庭院中雨聲漸大,靠暖閣的窗邊新種了一株芭蕉,雨點打在芭蕉葉上,敲擊出細細碎碎的聲音。
帳內燭火幽微,映得溫芍的眸光也明明滅滅。
她只是一個卑賤的婢女,而顧無惑是高高在上的瑞王世子,她從沒奢求過他愛上自己,可既然兩人能一直歡好,還有了孩子,他也總該是有一點喜歡自己的吧?
溫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下意識覺得一定是這樣,結果今日她才方知,是自己過于天真。
可能顧無惑從來沒看上過她,剛巧是她撞了上去,所以也不用費心思就是她了,不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顧無惑不想娶妻,緣分一詞玄之又玄,他便借此只想要個孩子。
手臂上極薄的細絹被水漬沾濕,透出下面雪白的肌膚,白玉一般。
室內無人,溫芍小聲地抽泣起來。
若是能回到一開始,只是他救了她,她一心一意地只報答他就好了。
一直到夜深,溫芍沒有睡意,眼淚也不知不覺已經止住。
房門“吱呀”一聲輕響,溫芍連忙閉上眼睛,才記起自己是背過身躺著的且又在暖閣中,于是便又睜開雙眼。
熟悉的腳步聲果然朝里面而來,溫芍微微屏住聲息。
她聽見腳步聲在自己帳外停下,但沒有多久,旋即便已然遠去,也不知那片刻工夫,顧無惑是在她的帳外做什么。
但是溫芍也已經沒興趣知道了。
顧無惑的手腳很輕,一會兒之后便又重歸寧靜。
他早起晚歸在這里耽誤的時間也不長,其實絲毫沒有打擾到溫芍休息。
溫芍把臉往被褥里埋了埋,自己也不過是找一個借口罷了,倒還能讓自己舒服一點。
顧無惑回來之后,溫芍很快便睡了過去,等一覺醒來,已經是天光大亮,他也早就離開了。
溫芍醒來便松了一口氣。
今日就可以搬走了,她不用再看見他了。
齊姑姑一早也來了,她先是看了看溫芍的情況,情形倒都還好,便稍稍放下心。
只是又對溫芍說道:“世子說你要搬回去?其實日后身子重了,你繼續住在這里也不合適,分開確實是應該的,但你昨日才動了胎氣,若再挪動,怕是更不利于安胎,過些時日等胎坐穩了再搬也不遲。”
“我在這里,世子總是不方便的,”溫芍垂眸,卻沒有讓步,“齊姑姑放心,胎兒不會有什么事的。”
見她執意如此,齊姑姑也怕話多了又傷了她的心神,便只能著手去安排事情。
午時過后,溫芍便搬離了里院的暖閣,重新回到了自己原來的住處。
齊姑姑重新分派了各處的活計,麥冬和芷荷仍做里面的事,而溫芍這邊就由齊姑姑親自來照料,另還有珠雨也干脆撥給了溫芍,平日里陪著她。
搬出來之后,日子忽然便過得快起來,眨眼之間便是一日又一日地過下去。
到了隆冬時節,溫芍的肚子已經開始大了起來,圓鼓鼓地綴在身前,但是她四肢卻細瘦,人一點都沒胖起來,齊姑姑見了便念叨了幾回,后來聽大夫說胎兒長得很好,便也不再多嘴了。
聽說北邊的戰事不利,眼下又是天寒地凍的時節,顧昂行軍打仗和運送糧草便更是艱難,顧無惑為此也更是少回府中,常常出了宮便又被召回宮中去商討對策。
二人見面的機會便更少。
溫芍還刻意躲著。
她總是在得知顧無惑回府的時候便說自己累了,于是順理成章避開了與他見面。
有時顧無惑也會來她房中,見她還睡著便只是靜悄悄的在不遠處站一站,每每都是很快便走了。
對此,溫芍總是如釋重負的。
年節前便開始下起了雪,漫天都是白紛紛的,落在每一處角落,瓊花玉樹,格外潔凈。
原本到了節下該是忙碌的,但瑞王府本就人少,主子仆婢都不多,今年雖還多了顧無惑,然而他這段時日總是不在,再加上又有顧昂的事情,連在府上的顧茂柔也為著父親心緒不佳,不僅甚少出現,連節慶也懶怠主持布置,于是預備著就草草過了。
誰知這年節就在眼前了,事情卻到底兜不住了。
顧昂大敗,身受重傷,南朔節節退讓,眼下正與北寧對峙在一處險谷,此時冰天雪地,若援軍再不至,他們守不住便只能繼續敗退下來,北寧便會蠶食南朔許多領土。
消息傳入建京,朝野上下頓時大亂,就連街邊的百姓也紛紛討論此事,無心再過這個年節。
溫芍雖可以不見顧無惑,但這些事情哪有不聽說的,光是看齊姑姑一日愁過一日的臉,便能知道事情不好。
往大了說,顧昂此戰為的是國,只要身為南朔的臣民就無法對于戰敗而無動于衷,國土百姓盡失于北寧之手,無異于是在年節上敲響的喪鐘,人人皆悲。而往小了說,顧昂是瑞王府的主人,還正值壯年,他若在眼下戰敗,皇帝的態度又尚且未曾明確,對于瑞王府來說也是前途未卜。
這日,齊姑姑往溫芍房中收好了給孩子準備的衣物,腳步頓了頓,最后到底走到了溫芍面前。
溫芍正靠坐在軟塌上養神,屋子里面暖融融得像春日一般,她整個人懶洋洋的,一點勁兒都提不起,一時也沒注意到齊姑姑來了。
齊姑姑忍下要嘆氣的沖動,坐到溫芍身邊,溫芍這才察覺,連忙直了直身子,卻見齊姑姑已經開口說道:“自從你搬來這里,與世子見面的機會便更少了。”
溫芍不置可否,只道:“總也沒什么好時機。”
齊姑姑蹙了蹙眉,她同樣也是女子,心總歸是細一些的,怎會瞧不出端倪,只是實在不知溫芍心里在想什么,或者真的只是巧合,兩人才一直沒能怎么見上面說上話,又不好多嘴問了,又怕勾起溫芍什么旁的情思,于是便只能硬生生壓在心里。
“外頭的事你也聽說了,”齊姑姑剝了一瓣橘子遞給溫芍,“這幾日瑞王府也不太平,人心浮動的。”
溫芍心下油鹽不進,只在眼中閃過一絲憂慮,素手撫上自己隆起的肚子,輕聲道:“世子與郡主都在,想必也不會有什么大亂子。”
齊姑姑點頭:“這倒是了,只是情形到底不好,眼下這仗要怎么打下去,朝廷都還在爭論呢!”
先前顧無惑與溫芍說過一次北寧和南朔的事,但溫芍眼界所限,終歸也只是一知半解,于是便垂下頭,道:“齊姑姑,我不懂這些。”
“罷,罷,”齊姑姑按了按溫芍的手背,那一聲嘆息最終還是溢了出來,“你今日稍晚些再歇,等一等世子,他要見你。”
溫芍道:“我怕忍不住睡了,不由我自己說了算。”
齊姑姑望著她欲言又止,頭一回覺得這個普通婢子出身的溫芍竟會有如此倔強的一面,她冷眼看著他們二人的近況,倒也作過許多猜想,甚至還猜過是顧無惑心底里厭倦了溫芍淺薄,這才冷淡了下去,可如今看來,怕是溫芍的問題居多。
只怕是顧無惑此刻心里還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只當是尋常總是碰不了面,男子都粗心大意,他這陣子又事忙,錯過便錯過了。
然而眼下齊姑姑就算要再去提醒顧無惑,也已經來不及了。
齊姑姑又把心思放回溫芍這里,與她細細說道:“圣上打算派世子前去接應王爺,若是快的話,世子倘或明日便要動身,今晚你必須要等著他,他有要緊話和你說。”
聞言,溫芍一句“能有什么要緊話”差點脫口而出,但她還是懂得分寸的,明白齊姑姑沒有惡意,在她面前也不能這么直愣愣說出來,于是最后只是點了點頭。
齊姑姑見她答應,竟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想了想最后還是勸溫芍道:“你有什么話想說,也可以同世子說,心里有事還是說清楚的好,盡是憋著是不會再有下文的。”
溫芍一怔,料到齊姑姑是已經有些看出來了,馬上便接著說道:“姑姑說笑了,我心里怎么會有事,只是人犯懶不愛動彈,白日黑夜的嗜睡罷了。”
齊姑姑是明眼人也是聰明人,見狀便不再說什么,陪著溫芍又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她是走了,可溫芍的心里卻掀著風浪般的難受。
她實在是不想見顧無惑,更別提說話了,可今晚卻是不得不見,即便是他可能明日便要離開,今后倒是松快的,但溫芍還是不自在得緊。
直到了夜里,掌了燈又用了晚膳,溫芍的心便如同那飄飄搖搖的燭火一般。
顧無惑最早明日便要走,齊姑姑這會兒正忙著給他收拾整理行囊,一時之間根本抽不開身,便讓珠雨過來陪著溫芍說說話,讓她一定不能先犯困睡了,要溫芍一定要等著顧無惑過來。
等著等著也不知已經到了時辰,溫芍也懶得問,反正是齊姑姑下了命令不許讓顧無惑跑空,無論多晚都得等下去。
連珠雨都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灌了一杯茶下肚,趴在小幾上強打起精神和溫芍說話:“聽說世子要走,等世子回來,說不得姐姐已經生了,這要是生個小郎君出來,姐姐下半輩子可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珠雨向來不比麥冬她們謹言慎行,從來言語間都是多有羨慕溫芍的話語,溫芍好幾次想勸勸,但每每都是算了,珠雨的經歷比她還要苦一些,讓她想想又怎么了呢,珠雨只是說了出來而已,怕是在大多數人眼中,溫芍確實是交了天大的好運了。
于是溫芍聽了也只是笑了笑,自己手上忙著整理一把絲線。
“要我說,姐姐就不應該搬出來,如今連世子的面都不怎么能見到,”珠雨湊了頭過來小聲說道,“不過你看,今日還是世子一定要見姐姐的,足可見姐姐在世子心里的分量了。”
溫芍心道,她能有什么分量,不過是顧無惑心有所求罷了。
溫芍不想再聽珠雨繼續說這件事,便截了話頭,直接說道:“你去外面看看世子來了沒有。”
珠雨應聲正要起來,便聽見院門響了一聲,這下不用出去便知道了,顧無惑已經進了凈園。
溫芍稍稍揉了揉久坐之后有些沉重的腰,強打起精神朝門口望去。
但旋即她心下便覺異樣,連忙轉過頭,拔了頭上一根銀簪去挑燭花。
等顧無惑到了跟前,她才仿佛回神一般,抬眸去看他,叫了一聲:“世子。”
顧無惑點了點頭,在她對面坐下,兩人共對著一盞燭臺。
此時已至亥時,顧無惑知道如今溫芍晚上熬不了多久,便緊著回了府中,可饒是他再緊趕慢趕,還是有些遲了。
顧無惑也不耽誤,直接說道:“圣旨明日一早下來,我即刻便會走。”
溫芍便問:“世子要去多久。”
“說不得會多久,”顧無惑不由皺了眉,卻久久沒有松開,“圣上給我的兵馬并不多,或許僅僅只夠救急。”
北寧來勢洶洶,而為了建京的防守,皇帝此番并沒有給顧無惑足夠的兵力,而是把兵馬分散到各處戍守,說是為保建京城穩固無虞,可是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在這個當口,皇帝竟對瑞王父子起了忌憚之心。
他怕顧無惑帶兵增援顧昂之后,若是成功又手握大量兵馬,他們父子二人在軍中聲勢更甚。
圣上不可能放任北寧進犯南朔,卻也不想看到瑞王勢大,眼下朝中竟無人敢以身涉險前去幫助顧昂,便只能派顧無惑,實在是無奈之舉。
溫芍聽后,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那世子保重。”
顧無惑看了她的肚子一眼,繼續說道:“此行兇險,我不在的時候,你要保全好自身。”
“柔柔任性,但她已經是出嫁之女,今后或許慢慢也就少來了,她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只能請你多忍讓包容。府中有什么事,若沒人拿主意,你便替我把主意拿了,全都無妨。”
溫芍抿了抿唇,聲音提高了一些:“我只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妾侍,做不了這樣的事,也不敢做。”
“溫芍,”顧無惑沉了聲,琥珀色的眸子深邃,“我說過,我不會娶妻。若是我回不來,這一切都要托付于你。”
他本不想把話說得那么明白,可溫芍顧左右而言他,他只能挑明。
看著溫芍低垂的眼睫,辨不出她此刻的神情,顧無惑心里忽然一陣虛無蔓延開來,他們實在沒見面太久了,在他印象中溫芍為人忠厚實誠,為何今日卻會推三阻四?
溫芍的嘴角扯出一絲笑意,很快又湮滅:“世子怎么會有事呢?一定會平平安安回來的。”
她也說不出自己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總之她現在雖煩了顧無惑,可到底他救過自己,她不愿他真的去死。
顧無惑一時沒有說話。
喉間像堵著東西,溫芍很想說點什么,但她下意識地一直往下壓,眼瞧著壓不住,她便另說了它話:“戰場上殺人見血,世子難道受得了?”
一個被寄在寺廟快二十年的人,怕是連殺雞都沒見過,忽然去了那樣的地方,也是能將人逼瘋的。
“朝中無人想去,但我只能去,被困在那里的是我父親,被北寧侵犯的是我的國家,我無法眼睜睜看著。”顧無惑咬字極輕,目光中流露出疲倦。
他很清楚自己將會面對的是什么,但他卻不得不去做,即便所有的因果盡數歸于己身,他也不能退卻。
“那便祝世子旗開得勝。”溫芍沖著他笑了笑。
顧無惑微微嘆了一聲,起身道:“我還有一些事,眼下不早了,只是擾了你入寢。”
他說完,向溫芍遞過來一只撥浪鼓,原來是他從進門時就一直拿在手上的,但溫芍沒有注意。
溫芍抬頭看了看他,一時竟沒有伸手去接,顧無惑便又往前遞了遞:“這是我給我們的孩子買的,你留著給它玩。”
他的聲音此時稍稍壓低了一些,聽在耳中更為溫柔,溫芍拿過撥浪鼓,心里卻一陣陣發寒。
然而她又怕顧無惑看出來,連忙搖了兩下手中的撥浪鼓,笑道:“我知道了,我會收著的。”
今日的溫芍有些別扭奇怪,顧無惑也說不出哪里不對,但他此時也無心再去追究,只能歸結于是自己多心,或是她今日心情不佳。
他走到門口,最終還是忍不住側身說道:“保護好自己和孩子,如果我沒回來,好好把它養大成人。”
不等溫芍回答,顧無惑已經邁步而出,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門外。
溫芍怔怔的,忽然覺得他走后四周安靜得可怕。
如果他回不來,那這一輩子就再也不用見面了。
這幾個月一直躲避著,可結果真要如此了,溫芍竟也沒有多少開心。
方才她其實很想問一問顧無惑那日的話,但她還是忍住了。
都還沒有時過境遷,她就不要去自取其辱了,況且又要問什么呢?問他是不是真心說的話?
顧茂柔對于他來說那么重要,他不可能哄騙她的。
溫芍舒出一口氣,慢慢地靠回到引枕上去。
***
第二日天蒙蒙亮,溫芍便醒了過來,她卻沒有起來,只是聽著外面漸漸開始熱鬧起來,一直到顧無惑似乎要離開了,齊姑姑進來看了她一回,她也繼續裝成還在睡覺,齊姑姑見她睡著便沒把她叫起來去送顧無惑。
等齊姑姑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快要午時,她看見起了身的溫芍便重重嘆了一口氣。
“世子已經走了,你這段時日且先安安靜靜地休養著,來日生一個大胖小子出來,”齊姑姑搖搖頭,“明知今日他走,都不去送送他,虧得世子臨走前又特意叮囑我一遍,讓我照顧好你。”
溫芍垂下眼簾,齊姑姑看似是埋怨,但是后半句話卻又是故意說給溫芍聽的,她摳了幾下身上蓋著的狐皮褥子,關心不關心的,她如今聽了早就已經不在意了。
或許過陣子她也能想開,這日子也不是過不下去了,她多想了這么許多,實在也是給自己徒增煩惱。
顧無惑走后,天上便開始下起了連綿數日的大雪,雪片一團團撲下來,夜里睡著,常聽見有樹木倒塌的聲音,都是被大雪給壓垮了的。
這雪一直從年前下到年后足有半個多月,而后雖小了些許,但也是下下停停,建京城中的老人都說,建京從未下過這么大的雪,竟是從未見過。
而連地處南邊的南朔都下起了大雪,越往北去天氣只會越寒冷,行路也更為艱難,顧無惑有消息傳來已經是一個月之后的事了。
瑞王府當日便掛起了白幡白燈籠。
顧無惑終究是沒有救回自己的父親,一是由風雪所阻耽誤了時機,二是他的兵馬不足,而北寧不可能完全沒有防備,在增加了兵力之后,顧無惑無異于羊入虎口,營救顧昂不成,堪堪脫離險境,眼下只得先駐守前方,以待來日。
顧昂的尸首尚且未運回建京,而除了家書之外,顧無惑亦向皇帝上書,要求再次增援兵馬,如此才有可能繼續與北寧一戰。
然而顧昂與顧無惑連敗,皇帝得知后大怒,暫時沒有降罪下去已是幸事,其余之事都只壓著不提,只說讓顧無惑戴罪立功。
消息傳來之后,顧茂柔當即便哭暈了過去,醒來之后也是日夜啼哭,除去張時彥相伴之外,其他人一概人不見,也不理府中事務,瑞王府漸漸亂成一團。
溫芍原本是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的,但光看齊姑姑的神色便知曉端倪,齊姑姑自然也不可能與她說,只有珠雨聽了來,偷偷與溫芍來說一些。
溫芍聽后,皆是無動于衷。
珠雨忍不住便悄悄問她:“溫姐姐,你就一點都不擔心世子嗎?王爺已經戰死了,若是世子此番再戰敗,不僅他的性命保不住,瑞王府也要搭進去!”
“這難道是我擔心就能改變的事嗎?”這會兒齊姑姑不在跟前,溫芍便悠悠嘆道,“如今連郡主都哭倒在了床上,我又能怎么辦?”
珠雨聽后若有所思。
立春這日一早又下了一場春雪,一直下到快傍晚的時候才停了,只是天仍舊是陰沉沉的,很快天色便暗了下來。
齊姑姑與珠雨陪著溫芍用飯,這些日子溫芍對顧無惑幾乎是不聞不問,齊姑姑既不想她知道外邊兒的事,又想她問一問,是以對她也不是不失望的,言行間便冷淡了許多。
用完飯撤了桌子,齊姑姑又同溫芍坐了一陣,到底忍不住旁敲側擊道:“最近郡主病了,府上也沒人主事,你的身孕眼看著已經八個月了,有些事情也得預備起來了,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只是如今這府上也不太平……唉……”
溫芍并不問一問顧茂柔的病,也不問一問府上是如何不太平,她思忖了一會兒只淡淡對齊姑姑說道:“凈園的事一向是姑姑做主,姑姑看著辦就行了。”
齊姑姑被她氣得氣息一窒,問她:“你就真的不想問問最近發生了什么嗎?”
珠雨站在一邊,生怕溫芍把她偷偷傳遞消息的事抖落出來,于是一個勁兒地給溫芍使眼色。
溫芍笑了笑:“我不想知道。”
聞言,珠雨放下心,齊姑姑起身便出去了。
溫芍在燈下坐了一陣,今夜仿佛特別安靜,后來才知道是雪又開始下了,她便準備上床去躺著,如今的日子,一日復一日都是這般過著,閑適確實是閑適,無聊也確實是無聊。
珠雨才要扶著溫芍起來,卻聽見房門忽然被人打開,她和珠雨都嚇了一跳,連忙回頭去看,竟然是齊姑姑。
從溫芍搬回這里之后,齊姑姑怕驚到了她的胎,說話做事一向是極為小心的,從未見過像今日這般冒失。
溫芍望向她,旋即便從齊姑姑臉上看到了她的慌張。
“姑姑怎么了?”溫芍也不是是非不分,雖然如今于有些事情上冷淡,但也不代表她是冷心腸的人,見齊姑姑神色不對,連忙上去攙她。
齊姑姑反握住溫芍的手,溫芍這才看見她的鼻尖上都是汗珠。
“快收拾東西,一會兒說不得就要走。”齊姑姑說道。
溫芍心下一驚,馬上問道:“是世子那里出事了嗎?”
“不是,”齊姑姑握著溫芍的手竟開始顫抖起來,“世子那里暫時無事,是建京要出大禍了。”
因北邊動亂,皇帝不愿將足夠的兵力給予顧無惑,又怕來日建京受困,便將兵力分散在各處要塞防守戍衛建京,以防北寧,如此兵力不足只是顧無惑的事,拖延的也不過就是顧無惑的腳步,但建京無憂。
然而顧無惑沒有來得及救出顧昂還罷,眼下與北寧的戰事竟又膠著起來,散布各處的兵馬便遲遲無法召回建京,建京兵力空虛已有近兩月之多。
皇帝當年登基之時,殺盡了所有與他爭奪帝位的兄弟,除了一母所出的弟弟顧昂留在建京之外,其余兄弟一概被貶斥到了他處,如今時局忽然動蕩,自然有人又起了旁的心思。
顧昂戰死,建京空虛已不是什么秘密,顧無惑又未能及時打退北寧,觀望了數日之后,此時便是動手最好的時機。
義陽王暗中起兵,繞開建京面對北寧的綿長防線,等到建京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然是兵臨城下。
齊姑姑與溫芍說完這些,又怕嚇著她,于是強自先鎮定下來,繼續說道;“你也不用怕,咱們這么大一個王府都在呢,最多不過就是出去躲避幾日,很快就能回來。”
說不害怕當然是假的,但溫芍也知道此刻怕是沒有用的,既然齊姑姑這么說,也只能照著他們的安排來,否則又能怎么辦。
溫芍這里東西不多好收拾,齊姑姑也沒有另外再叫人,整個府上此時都是兵荒馬亂的,于是只讓珠雨跟著溫芍收拾,另外由麥冬芷荷幾個收拾凈園的要緊東西帶上,她自己則要去顧茂柔那里一趟。
宜芳閣亂得比凈園要厲害得多,顧茂柔的家當多,仆婢下人也多,來來去去得看得人都眼暈。
齊姑姑到的時候她正叫了人去張家遞話,讓張家的人也趕緊收拾好東西準備一塊兒出城去,張時彥倒是一慣那樣陪在她身邊。
見到齊姑姑,顧茂柔皺了皺眉,但還是問道:“凈園如何了?”
顧無惑不在,凈園里頭住得要緊些的人也只有溫芍,顧茂柔這一句自然是問她的。
“已經在收拾了,不會耽誤。”齊姑姑扶起一個跌倒在地的小婢女,問顧茂柔,“眼下是怎么說的?”
齊姑姑是先王妃身邊的人,又有撫育顧無惑長大的功勞,顧茂柔自然也對她恭敬有加,回答道:“姑母已經傳了消息過來,子時去東邊的平昌門匯合,她自有辦法出城,等到出了城便有地方可去,躲一陣子再說。”
齊姑姑點點頭:“那好,只是這車馬還得郡主多費心,溫姨娘的身孕都快八個月了,最是要當心的時候,這兵荒馬亂又旅途顛簸的,我實在怕她受不住。”
“我有數,”提起溫芍,顧茂柔一味只是沒好氣,“她腹中的也是阿兄的孩子,我自然知道輕重,她與我一輛馬車便是,齊姑姑跟著她伺候。”
齊姑姑一聽便放下心,連忙向顧茂柔告退,又匆匆往凈園趕。
她前腳才走,張時彥后腳便對顧茂柔道:“郡主,此事要三思啊!”
“你可省省吧,我還能怎么辦?”顧茂柔有些煩躁,“阿兄臨走前來同我說過,讓我不能再找她麻煩,還要看顧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方才也說了,那是阿兄的孩子,若這個當口出了什么岔子,阿兄回來怎么可能放過我?”
張時彥聽后心中冷笑,他早已篤定顧無惑是回不來了,那么溫芍又有什么要緊,誰還會在乎她的死活?
張時彥一直對他們二人懷恨在心,伺機報復,怎么可能放過這次機會。
不過張時彥不敢對顧茂柔說什么顧無惑回不來了之類的話,他只道:“這倒不是有私心,只是實在是為了郡主好。”
“怎么說?”顧茂柔白了他一眼。
張時彥道:“郡主也聽見齊姑姑說了,她已有八個月的身孕,是否經得住這一路的顛簸?若是路上動了胎氣或是直接要臨盆了,豈不是拖累了我們?眼下形勢那么緊迫,到底能不能順利逃出去還未可知,帶上她簡直是個累贅。”
顧茂柔一愣,她倒是一點沒有想到這上面。
這確實是個問題。
如果路上溫芍出了什么狀況,一定是會耽誤他們的,這一耽誤,或許耽誤的就是他們的性命。
況且她本來就與溫芍不睦,沒有一定要救她的道理。
張時彥又道:“建京也未必就會出很大的事,我們不過是提前避禍,依我看,不如把她留在王府,讓她自生自滅。”
顧昂是皇帝的親弟弟,瑞王府與宮中關系極為緊密,哪怕顧昂和顧無惑都被皇帝擺了一道,顧昂也已經身亡,但是義陽王進入建京后是絕不可能放過瑞王府的。
張時彥的提議,與直接殺了溫芍沒有兩樣。
第24章 遇險
聞言,顧茂柔遲遲沒有說話。
半晌后,她吐息稍緩心緒,抖著聲音道:“好,就照你說的做,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沒有為難溫芍,也沒有不照顧她,實在是沒有辦法,若是帶了溫芍,他們就可能逃不過了。
這個理由,想來阿兄也會理解的。
她是他最愛的妹妹,自然一切是以她的性命安危為先。
而溫芍這個令她厭惡的人,終于也可以順理成章地消失了。
旋即,顧茂柔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對張時彥道:“還有齊姑姑,她怎么辦?她一定會帶上溫芍的!到時阿兄……”
張時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郡主就是心太善,難不成還想著同世子說實話?到時與世子撒謊,便說是溫芍自己動了胎氣沒撐過去沒了便是,至于齊姑姑,她是一定要做干凈的,郡主便交給我,我現在就去。”
顧茂柔倒吸一口涼氣。
“不行……那是齊姑姑,不行的……”顧茂柔連連搖頭,“她是母親留下的人。”
“郡主,留下齊姑姑,來日見到世子,她一定會告訴世子,是我們執意不肯帶走溫芍,甚至連她的請求都不顧。”張時彥定定地看著顧茂柔說道。
顧茂柔后退一步,被婢子扶住,而張時彥已經轉身快步往外面走去,顧茂柔只看著他匆匆的背影,卻沒有開口叫住他。
***
溫芍這里的東西不多,她又怕拿得多了也帶不走,于是最后統共也只帶了兩個包袱,齊姑姑還沒回來,她便在廊下等她。
已經有人過來抬凈園的東西,都是里院顧無惑那邊的,麥冬他們來來去去的,最后也沒看見人了,不知去了那里,只有珠雨陪著溫等齊姑姑。
春雪又淋漓起來,料峭時節夜風還是寒涼的,溫芍在風里立了一陣,不由攏了攏身上衣物。
珠雨也冷,于是便搓了兩下手,道:“姐姐不如先進去坐坐,眼下這樣慌亂,齊姑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呢!”
她一說,溫芍也覺得自己的腰部有些發沉,之后的路必定更為艱辛,她也不敢在此時就出了岔子,還是須得養精蓄銳才好,于是便聽從珠雨說的,又往里面坐去了。
珠雨給溫芍倒了一杯熱茶,又跑出去聽了一陣,回來后說道:“外頭腳步聲就沒歇過,麥冬他們出去之后也沒再回來了,干等著也不是個辦法,不如我出去找找齊姑姑,若她實在不得空,我們便自己出去。”
她說得很有幾分到底,溫芍便同意她出去找齊姑姑,珠雨走后,凈園更靜。
凈園離得宜芳苑不近,來去也要許多時候,溫芍按捺下逐漸焦躁的心,靜靜坐在里面等著,又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夜色愈發濃烈起來,溫芍實在是坐不住了,便重新走到外面。
不知不覺中,春雪已在地上結起了一層泥濘,映著幽微的燭火看不大分明,與泥地無異。
大抵是錯覺,溫芍覺得此刻周遭好像更加安靜下來。
她抬腳走到泥濘的雪地里,扶著肚子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過去,終于走到了凈園門口,只見院門是虛掩著的,也不知是誰進出時忘了關上。
溫芍側了半邊身子出去探看,遠處仍有明滅的燈火,像是有人在提著燈籠奔走,但近處已經沒有什么人了,她只得繼續朝著有人的地方走去。
地上又濕又滑,溫芍走得極為艱難,那些亮光仿佛鬼火一般,仿佛只要一轉眼便又找尋不見了,溫芍終于走到回廊處,這里風雪漸小,并且也叫住了一個小婢子。
小婢子剛剛哭過,正要跑開,不防被溫芍叫住,看見是溫芍又不敢跑了,戰戰兢兢地問道:“姨娘何事?”
溫芍問:“看見齊姑姑了嗎?”
“齊姑姑嗎?”小婢子顫著聲音搖頭,“沒看見,不過郡主他們都已經離開了。”
“什么?他們已經走了?”溫芍一驚,手不由地按住隆起的肚腹。
小婢子哭道:“姨娘放了我吧,我也要逃命去了,郡主只帶了要緊的人走,我們這些人全都被落下了,再不逃就來不及了,聽說叛軍都要攻進建京城了。”
回廊上高高掛著一盞黯淡的燈籠,一陣風刮過,倏地熄滅,小婢子一轉身便跑了,溫芍沒有出聲。
她呆立了片刻,然后轉身便往凈園回去。
一路上王府的喧囂聲更小。
一口氣走到凈園,凈園還是溫芍方才離去時的樣子,連院門開闔的角度都是那樣,可見再沒有人來過。
齊姑姑沒有回來,珠雨也沒有回來。
溫芍已經沒有工夫去想她們都去了哪里,左不過是看情形不好都逃了出去,或是遇到什么事了沒有回來,眼下已經非常危急,她也不能再繼續等了。
如果叛軍真的進了城,首當其沖的搞不好就是瑞王府,再怎么都是逃不過的。
溫芍本想找方才收拾好的那兩個包裹,但不知珠雨放到了哪里去,一時竟找不見了,溫芍心下焦急,就算真的要逃,沒有一點財物是萬萬行不通的。
她想了想便立即進了里院。
剛剛麥冬他們已經整理過里院的物品,重要的東西都已被放在箱籠里抬出去,但匆忙之間一定會有遺漏,不可能完全搬空。
里院從前是溫芍當的家,她自然是輕車熟路的,摸著黑走到了顧無惑住的那幾間正屋中,摸索了片刻果然找到了一些銀錢并一些玉料飾物,這都是顧無惑平日里佩戴過的,不用了便被存放起來。
房中還有旁的東西,要再拿也盡可以拿一些,但溫芍沒有再繼續,這些就已經足夠她應付即將到來的困境,而若是再繼續搜刮下去,便很有可能耽誤了時辰。
顧茂柔走得如此匆忙,便能說明時間的緊迫。
溫芍把東西全都仔細收好,又回自己房中草草收拾了幾件自己穿的衣裳,另還有三四件小孩穿的。
孩子穿的小衣服已經做好了很多,溫芍方才讓珠雨收了幾件,還是留下不少。
孩子的衣物旁還放著一只撥浪鼓,溫芍不慎碰到,便立刻縮回了手。
這只撥浪鼓是顧無惑離開前給她的,讓她收著給孩子玩,她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帶走,所以也沒有讓珠雨收進去。
同樣的,此時她更不打算再帶。
溫芍收好包袱,便匆匆從凈園側邊的角門離開了。
凈園的角門平時不大有人出入,一般都是走的正門,但溫芍卻知道這里離王府西面的側門要稍微近一點,西面的門都是王府的奴仆進出在走,不與主子們走的大門混作一處。
溫芍不敢從瑞王府正門跑出去,怕被逮個正著,這里倒更好掩飾一些。
府上倒還有些手腳慢的,或是不舍得主子們留下來的東西,想撈一些再跑的,此時也都零零散散朝西門走去,好在并沒有什么人注意到溫芍,都只顧著自己跑自己的,只當溫芍是府上誰家的媳婦。
除了路難走些,溫芍好幾次都差點摔倒,其余一路倒是順暢,很快便到了西門。
看著面前黑洞洞的門,溫芍深深吸了一口氣,便跟著那些逃出府的下人一塊兒出去了。
只是一出這王府的門,本就零散的人便更加四散開來,各尋出路,一個晃眼便都不見了。
溫芍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
她幾年前便被賣入了瑞王府,這些年來從未認識過瑞王府外的人,也沒有家人朋友在建京中,出了瑞王府,完全便是孤身一人。
平時偌大一個建京城總還容易找到落腳的地方,或是客棧旅店,或是寄宿他人家中,有錢便不怕尋不到去處,然而眼下卻完全是另一番情境,除去像顧茂柔等逃出城去的勛貴豪門,留在建京的人們也都緊閉了家門,恨不得一聲都不出,讓叛軍以為自己已經不在城中才好,如何還會去接納一個外來的女子。
溫芍心中慢慢升起一股絕望,像迷霧一般朝她涌過來,她很想閉眼朝著霧中走去,然而腹中時而的蠕動提醒她不能如此。
今夜胎兒動得異常厲害,或許也是感覺到了周遭的混亂。
她的孩子不能有事,她也不想死。
溫芍略定了神,辨了辨方向便朝北邊走去,往南便又回繞回王府的正門處,整一條街都是瑞王府,很有可能正面遇上叛軍,往北一直走到底邊可以繞開王府,應該還有路可以走。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能憑借本能選擇著自己的路。
北邊果然要冷清安靜許多,溫芍轉過一個巷口,眼見著就要遠遠離開瑞王府,卻在盡頭見到了火光,她一下子停住腳步,然而火光卻越來越多。
她離開得還是遲了,若是沒有身孕,或許走得快些還能避開,但她如今根本走不快,再加上運氣實在不好,此時在城里遇到的不是叛軍還能是什么呢。
溫芍沒有再上前去,她側過身子往旁邊避了避,又垂下頭,似是害怕得為來人讓路。
片刻后,那些甲胄聲便已經到了溫芍面前,為首的將領問:“你是誰?”
溫芍拿出自己早就已經想好的說辭道:“我只是建京城中的婦人。”
“那么晚了還在路上走,又是瑞王府近旁,”那人果然不信,“你是瑞王府的人?”
溫芍連忙搖頭:“不是,我是不認路,這才走到這里了。”
“說謊,誰家婦人會大著肚子一個人在路上走,你到底是誰?”
溫芍嗚咽了一聲,哭道:“我……我夫君說今日城里不太平,便想帶著全家老小跑出去,我走得慢,他們嫌我會拖累他們,所以……我夫君就丟下我跑了。”
她哭得可憐,說完又朝叛軍跪了下來:“求求這位將軍饒了我,我不認得路,也不知道怎么就來了這里,我真的不知道……”
叛軍眼下也是急著進瑞王府前去搜刮,他們這隊本就是吃了虧負責先巡視瑞王府附近,若再拖延些或許里面什么好東西都輪不到他們了,便也不想與這個女子再繼續耗費時間。
那人本想直接拔劍把溫芍殺了,可到底借著火光看她長得明媚嬌俏,又聽她說是被夫君拋下了,竟也起了幾分惻隱之心,便沖著她抬了抬手:“滾滾滾。”
溫芍聞言連忙起身,然而身前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她往地上撐了幾下才終于爬了起來,那叛軍雖放過了溫芍,但也不是什么好人,見溫芍動作緩慢,便煩躁地用刀背推搡了她一下,然后才離開。
臨了還不忘說:“可惜了,這么一個美人,如果不是這個肚子,倒可以享用一番。”
幸而溫芍扶著墻,這才沒有摔倒在地,聽了這話更是膽寒,趕緊背過身子往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直等走過了很遠,已經到了僻靜處,溫芍才停下來,大口地喘著氣。
這時溫芍才驚覺,自己的肚子也開始疼了起來。
第25章 生產
這一夜連驚帶怕,不知行到窮處又峰回路轉了幾回,已夠她心力交瘁,然而最后那個首領拿刀背推搡她的那一下,雖不至于讓溫芍摔倒,但也讓她非常不好受。
溫芍扶著肚子站了一會兒,可是疼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還越來越嚴重了起來。
她又不敢再站,怕遇到其他叛軍,便擇著路專挑小巷子里走。
溫芍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只看見周遭民宅居多,她也終于脫了力,正想找個地方坐一坐,裙底卻忽然一片濕熱。
她愣了愣,抖著手往裙擺上一摸,夜色下隱隱看見手上的血跡,隨后便是鉆入鼻孔的血腥味。
溫芍的腦子一片空白。
她的身孕還不足八月,若是這就要生產,孩子能不能順利生下來,生下來又能不能活?
還有她連個去的地方都沒有,難道生在路上嗎?
但旋即溫芍便沒有多余的氣力再去想這些,一波接著一波的疼痛向她襲來,疼得她渾身都顫抖起來。
早知道會有今日,當初就該偷偷煎了避子湯喝下去,好過眼下走投無路。
溫芍忍不住發出壓抑的□□,在還算安靜的民巷中格外清晰。
忽然有一道輕響,似乎是有人開了門,溫芍連忙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門的細縫中有人正在觀望。
看清楚外面的人只后,里面的人稍稍把門打開了一點,溫芍這回看清楚了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溫芍再顧不得其他,連忙說道:“求這位老人家收留我,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老人見了她的情形哪有不知道的,往里面說了一聲,便與自己的妻子一起出來把溫芍扶了進去。
到了光亮處一看,才能看見溫芍的裙子上已經滿是鮮血。
老婦人把溫芍扶進旁邊的廂房里,這座民宅極小,只有一進罷了,廂房自然也小,還堆放了一些雜物,不過收拾得很干凈,老婦人將床鋪匆匆鋪好,讓溫芍躺到上面,看了她身下汨汨鮮血直搖頭。
“能不能生出來就看你自己了,”老婦人道,“今日也是我老婆子做善事,盼著你平平安安的,不要在我家中出什么事才好。”
溫芍提起一口氣,從隨身的包袱上摸出一塊玉佩塞到老婦人手上:“多謝婆婆救我。”
老婦人也不客氣,直接收了下來,轉頭便去燒了熱水,如今正值亂世,誰也不會嫌錢多。
這一夜溫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只記得老婦人不斷地讓自己用力,她痛得厲害卻又怕喊聲引來城里的叛軍而只能忍耐。
快要天亮的時候,溫芍生下了一個瘦弱的男嬰。
因為還不足八個月,所以他小得像一只小貓咪,比成人的手掌都大不了多少,孩子渾身紅通通又皺巴巴的,抱到溫芍身邊一看,她差點哭出來。
她不丑,顧無惑也不丑,怎么生出來的孩子那么一言難盡。
不過只要孩子平安健康,難看點就難看點吧。
溫芍看著身邊的孩子,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她再醒過來的時候又是夜深,老婦人為溫芍拿過來一碗雞湯,并且告訴她,如今建京已經亂成一團了,有權有勢的都跑出城了,沒錢的也想辦法要走,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叛軍已經占領了各處,連皇帝都趁著昨日叛軍未攻進皇城之前逃了出去,義陽王不日便要入京,不知這場鬧劇會如何收場。
老婦人直唉聲嘆氣:“昨夜遇著我們算你運氣好,不然你就死在外邊了,我們老夫妻倆也是倒霉,走也走不動,逃也逃不了,只能留在建京聽天由命了,這好好的,哪能想到會出這種事呢……這碗雞湯是剛宰的雞,我們自家養著的,你且吃著,雞鴨倒還有幾只,再過幾日想吃也沒有了。”
這對老夫妻本就心底不壞,否則也不會在昨夜那般混亂的狀況下讓溫芍到家里了,又看在溫芍給出的那塊玉佩的面子上,自然也會更悉心些。
溫芍還是道了謝,然后一聲不吭地把雞湯喝了,她身上脫了力,吃下些東西才稍稍好些,老婦人見了便起身又給溫芍去添了幾塊燉得軟爛鮮香的雞肉。
老婦人看著她吃著,便問:“你呢,你是怎么回事?你夫君去哪兒了,怎么會由著一個有身子的在昨夜那樣的情況下出來?”
溫芍本來想用應付叛軍的話回答老婦人,但轉念一想便道:“他死了,昨晚聽人家說都要往城外跑,我便也匆匆跑了出來,路上與家人走散了。”
老婦人又哀嘆幾聲,可惜溫芍的不易。
溫芍吃下一塊雞肉,便趁機問了老婦人一些話,這才知道這家人姓任,老夫婦兩個沒有子女便一向自己相依為命著,昨夜事情剛起來時也旁邊也有人好心通會了他們,讓他們能跑便跑,但年老體弱,哪里還能跑得動,便選擇留在了城里。
“你叫我任大娘就行,”任大娘對溫芍道,“對了,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建京眼見著是亂了,往后如何更不好說了,或許連兵禍都在所難免,而溫芍死了夫君,又與家人失散,孤身帶著一個病貓似的孩子,只怕更是艱難。
這個問題,溫芍其實早就已經想過了,反正她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回去瑞王府了,死了心是其一,其二是那個地方實在不適合她,既然不合她便自己去了,何苦再多做糾纏。
退一萬講,就算勉強回去了,來日等見了顧無惑,難道還要告訴他,他妹妹把自己丟下的事嗎?說了與不說又有什么區別,他總是最在意他的妹妹的。
見溫芍遲遲不說話,任大娘便以為觸動了她的傷心之處,剛要出言安慰幾句,便聽見溫芍說道:“我夫家的人待我并不好,他們也未必會再回來建京,還望任大娘再收留我幾日,等外面稍稍太平一些,我自有去處的。”
任大娘不免勸道:“再不好也總歸是家人,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寡婦,帶著一個才出生的孩子要怎么活下去,你在這里住著倒沒事,我們既收留了你便不會中途把你趕出去,再者你也是付了錢的,我是想著日后等安穩下來一些,只要你說得出來,我們也能幫著你四處去問問,總能找到家人的。”
溫芍謝了任大娘的好意,卻仍是搖頭:“不用了,我娘家還有人。”
溫家早就沒什么人了,自從溫芍的父親死后,那些叔伯親戚轉頭把她賣了,溫芍便沒想過要再見他們,她從前一直所想的也是攢下一筆銀錢贖身離開,然后去舅舅家看看。
她一直不相信她的娘親是真的死了,當初消息傳來,竟連具尸首都沒有,可以說是死得不明不白,但舅舅和外祖父母一口咬定母親是在路上不見的,就算想追究也沒有辦法,或許真的只是被人販子拐了去。
之后沒幾年溫父便郁郁病逝,溫芍一下子沒了依靠,那會兒舅舅倒是又出面了一回,說是要帶走溫芍在自己家教養著,但最終沒拗過溫家的宗親,只好作罷。
但也正是那一回,溫芍更加確定了母親沒死,那會兒她年紀還很小,所有人都以為她還不懂事,但卻依稀記得在自己啼哭不已時,舅舅低聲對自己說過一句:“別哭,舅舅很快就帶你去見你娘。”
在遇見顧無惑之前,她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便是舅舅這一句話,她想找到舅舅家中,好好問一問她的母親到底還在不在。
或許也只是她年幼記憶出了錯,但不去找總歸是不甘心的。
她如今無處可去,但身上所備的銀錢卻是夠的,不如就去尋一尋。
溫芍又給了任大娘一只自己素日戴著的金鐲子,約定再在這里住滿一個月,她也知道付出的東西已經遠遠多余她本應給任家老兩口的,然而眼下是非常時期,她只能多給出一些來換得安寧,好在任家夫婦是好人,不然她隨身還帶著其他財物,也是極其危險。
任大娘自然沒有二話,此后也更盡心照顧著溫芍和新生的孩子。
于是溫芍就躲在任家養身子,世道不太平,外面便時常傳來兵器相交的打斗之聲,有幾次甚至還砸到了門上,不過所幸沒有破門而入。
老夫婦兩個根本不敢開門查看,每日只躲在家中,也不知道外面起了什么變化,但依著溫芍所猜,義陽王的叛軍攻入皇城也是一時的,其他地方并不是沒有布防,等到都反應過來自然不會讓叛軍討到好,那些械斗的聲音,想來正是兩軍在巷中交戰。
及至快要到一個月的時候,外面漸漸有了人聲,似是街坊四鄰出來走動,任大娘便讓老伴出去看看情況,回來后果然說是建京已經好了,再過幾日連圣駕也要回京了。
溫芍的身體底子一向不錯,雖然早產傷了點元氣,但養了這些日子也已經養得差不多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正抱著孩子在院子里走動。
任大爺一掃近來的陰霾,正與任大娘連比帶劃地說道:“真是多虧了瑞王世子啊,先前瑞王死了就聽說戰事打得艱難,建京這里又出了大事,世子他遠在北地抗擊北寧人,竟迅速清掃完前線,在推進后留了兵馬先駐守,自己調轉回頭到了各處收攏兵馬再回京城,義陽王的叛軍本就是烏合之眾,根本無法抵抗,這不就立刻敗了。”
夫婦二人自是嘖嘖稱奇,好一番贊嘆。
溫芍立在一邊沒有說話,低下頭看看襁褓中的孩子。
第26章 滿滿
養了快一個月,孩子不再像剛剛出生時那般羸弱,溫芍養得精心,這個孩子也爭氣,已經開始慢慢強壯起來。
身上臉上也不像剛出生時那樣紅彤彤皺巴巴的,如今白白嫩嫩的,算是有些長開了,隱隱約約能看見一些顧無惑的影子。
溫芍心里疼惜這個孩子,他的父親將他當作工具物什,但于她來說卻是珍寶,便給他起了個小名叫滿滿,希望他事事完滿,而她有了滿滿也已經很滿足了。
滿滿在陽光下半睜了眼,一雙小手從襁褓中鉆出來,在自己的臉頰邊亂晃著,絲毫不知道他們在談論自己的父親。
溫芍將滿滿抱得更緊些,這么可愛的孩子,她才不舍得把他送回瑞王府呢,她生的就是她自己的,她從沒想過讓別人養。
顧無惑眼下或許已經知道她不見了的事,就算不知道也很快就會知道,溫芍不覺得他不會來找自己,以顧無惑的性格,必定會到處尋找他們。
但是溫芍不想被他找到。
看來也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用了午飯,溫芍便把滿滿交給任大娘暫時照看,自己則出去了一趟。
這是她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出去,建京的街頭巷尾還帶著些戰亂殘余下的頹氣,街上人也不是很多,與往日的繁華大相徑庭。
然而顧無惑已經鎮壓了叛軍,義陽王已淪為階下囚,建京終究是安定了下來,街邊已有店鋪陸陸續續開了門,只是門庭冷清,想來過幾日才會恢復原樣。
如顧茂柔那樣逃離建京的勛貴們,也很快便會回來了。
溫芍找了一家鋪子買了點干糧和糕點準備帶著路上吃,本想去當鋪換一些銀錢,但當鋪眼下還沒有開門,便只得作罷,好在她的錢也夠使,并不著急。
揣著熱騰騰的干糧,溫芍又繞到了瑞王府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再來這里,但就是想再來看一眼。
那些叛軍果然是沒有放過瑞王府的,溫芍躲在街邊遠遠看著,只見瑞王府往日氣派的大門竟被砸了一半,旁邊還黑乎乎的,應該是被火燒過了,房梁也塌了下來,里面的情況也不會更好。
雖然如此頹敗,然而門口卻已有來來往往的家丁奴仆,那夜跑了許多人也難保沒有死了的,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顯貴門第中永遠不會缺人。
有幾個人正把那燒得焦黑的匾額抬下來,依稀能看見上頭刻著的“瑞王府”三個三字,廢棄的匾額被運到車上,與其他清理下來的廢料一起運往別處。
因運輸舊物的車馬徑直往溫芍這里慢慢駛來,溫芍便稍稍側過身子去,好在并沒有被人認出來。
風中依稀傳來門口奴仆們忙中偷閑的說話聲,溫芍靜靜立在一邊,豎起耳朵聽著。
“雖然老王爺沒了,但咱們王府這回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嗐,誰說不是呢,這老王爺的尸首還沒運回建京,先前還讓世子——如今也得叫王爺了,讓他戴罪立功,誰知竟出了這么大的亂子,若不是咱們王爺,建京都要淪落在義陽王的手上了,如今啊,王爺首功呢,整個建京城,還有誰能比他風頭更盛!”
“聽說圣上已經賜下了新府邸給王爺,眼下王爺正往城外去迎圣上和各位貴人回京,咱們過來清這里的廢墟,也不知道往后這里還會不會再用了。”
和煦的日頭直直地曬下來,循著他們的話音,溫芍不由再度朝破敗的瑞王府望去,經此一事,瑞王府往后只會更加鼎盛。
而她是被賣進來的仆婢,本來就不屬于這里。
“郡主他們也都在城外避嫌,聽說也會跟著圣上一塊兒回來,這活還是得抓緊干了,雖然一時也做不好,但總好過萬一王爺和郡主回來看見這一對爛攤子,咱們吃掛落。”
“你說得是……”
幾個人圍著說了幾句話,又抓緊時間大口喝了茶水,便轉頭重現收拾起來。
溫芍櫻桃般的紅唇抿出一個弧度,輕笑了笑。
她回過身朝著遠離瑞王府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卻很舒暢,仿佛從為奴為婢以來從未有過這般松快。
她要離開這里了,但是她卻一點也不難過,能有這樣的釋然,她其實很滿足。
溫芍回了任家之后,便告訴任家老夫妻倆,自己明日便要離開了。她本來還想再逗留兩日準備準備,但聽方才那幾個人的說法,顧無惑已經去迎皇帝回建京了,想必也會見到顧茂柔一行,說不得此時就已經發現她不見了,溫芍不想再拖延。
聽她說要走,任大娘有些不舍,也出言挽留道:“雖外頭局勢已經好了,但你剛生完孩子,又是孤身一個人帶著還在吃奶的娃娃,這怎么能行呢?好歹再在這里住幾日,我們又不會趕你走。”
溫芍搖了搖頭,她一邊收拾著自己和滿滿的行李,一邊對任大娘道:“這些日子多虧了大娘照顧了,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所以我想了想還不如早些走了,找到親人才算是能放下心。”
說實話,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到底會怎么樣,光憑著幼時舅舅那模模糊糊的一句話,想要再尋求到什么確實有點異想天開,但是既然下了決心,便沒什么好再害怕的了,反正總有路可以走。
任大娘見挽留不住,便回房去了一趟,回來時拿了幾件給滿滿做的衣裳,讓溫芍帶走。
“這幾日才做了幾件,有些還沒做完,你就先都帶著吧,路上都是用得上的。”任大娘幫著溫芍打理,“你給了我們這么多東西,又是玉佩又是金鐲的,當時收了也是因為情況特殊,其實實在是不該收那么多的,都夠你在我們這里租住上幾年了。”
溫芍便道:“大娘也說了是情況特殊,既是我送出手的便不會再收回來,大娘安心拿著吧,那金鐲倒方便,就是玉佩不好出手,也怕折了價錢。”
溫芍頓了頓,繼續說下去;“到時候大娘把玉佩出手換了錢,或許會有人來向大娘打探我的下落,不過大娘放心,他們不會傷你們夫婦的,若是問了,大娘……只說我已經死了便是。”
既然要斷,就要斷得徹底干凈,與其給顧無惑再留個念想,不如讓他徹底沒了指望,時日一久或許也能自己過自己的去。
任大娘猜出她說的是她夫家,張了口欲言又止,最終沒有說什么。
第二日一早,溫芍告別了任家夫婦,一個人帶著滿滿,踏上了尋找舅舅或者說是母親的路途,她記事記得早,從被溫家的叔伯賣出來的那一日起便牢牢記著自己的家鄉,同樣也記著母親的家鄉。
她已經想好了,找得到就最好,最后找不到也沒關系,另外尋個合適的地方置下房屋也能過下去。
***
濃墨般的黑夜中,烈烈山風如刺刀一般撲面而來,往人的眼鼻耳口中灌進去,寒涼徹骨。
顧無惑下馬,望了一眼面前佇立在暗夜中的別莊,這里是弘昌長公主在外面的私宅,離得皇帝所在的行宮很久,顧茂柔他們出城時便是跟著長公主的,如今也一直與長公主在一起。
當時他從北地疾馳而來,一路整合了各處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了建京,義陽王一黨作鳥獸散,他在建京停留了幾日處理事務,能處理得差不多了之后便又趕著過來,要迎圣駕回鑾,順便也把長公主等接回來。
既是與弘昌長公主在一處,安危自然是無虞的,但顧無惑唯有一點掛心,那就是溫芍,她是有身孕的人,這一路上自然是連驚帶怕,不知道怎么樣了。
早就接到顧無惑要來的消息,張時彥已在門口等著接應他,一見顧無惑下馬,便殷勤上前來親自為他牽馬,如今顧無惑又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張時彥是最會審時度勢之人,只是又不免心下惶惶,當時只以為他是再也回不來了,不成想峰回路轉,早知如此溫芍一事便不該做絕。
不過事情都已經做下了,再后悔也沒用,張時彥與顧茂柔在一起想了已有好幾日,總能描補描補,讓他不至于生疑,畢竟生老病死乃是上天注定的事,當時情況又混亂,出個意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就連弘昌長公主那里,顧茂柔也已經去求過了,力求把這個謊圓上。
顧無惑先去見過弘昌長公主,因此時已經夜深,所以匆匆說了幾句便出來了,見張時彥還候在門口,顧無惑心下奇怪,問:“怎么了?”
張時彥已然出了一后背的冷汗,連忙賠笑道:“郡主很是記掛王爺,今夜不見到王爺怕是不能安眠。”
“也罷,”顧無惑沉聲道,“你先回去,告訴她我一會兒再去。”
眼下都快要子夜了,他想先去看一眼溫芍,再晚擾了她休息就不好了。
張時彥口舌發干,笑意早就已經僵在臉上,卻又不得不對著顧無惑笑:“王爺還是先去見一見郡主罷。”
讓他自己一個人面對顧無惑,是絕對不敢說出溫芍的事的,怎么都要拉著顧茂柔一起擔著,所以只得一個勁兒地把顧無惑往顧茂柔那里勸,他不算什么東西,但顧茂柔是顧無惑的親妹妹,顧無惑是不會對她如何的。
但怕什么便來什么,顧無惑見張時彥執意讓他去看顧茂柔,也知曉妹妹平素很是嬌氣,便只好答應下來,無意間卻又問了也一句:“溫芍怎么樣了?”
第27章 尸首
張時彥腿腳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但到底被他強行撐住了,趔趄幾步便落后了顧無惑好幾步。
顧無惑其實也只是隨口一問,他根本就不指望張時彥能說出什么來,只是不防原本好好走著的張時彥竟絆了一下,顧無惑下意識回頭去看,卻見他一頭一臉的冷汗。
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溫芍怎么樣了?”顧無惑又問了一遍。
張時彥看著他比夜色還深的眸子,這種威壓簡直要使他透不過氣,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被倒灌進口的風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去……去郡主那里,”張時彥一邊咳著,一邊拉住顧無惑,“郡主有話和王爺說。”
顧無惑頓時生疑,疾步往顧茂柔那里而去。
另一邊廂,顧茂柔也焦躁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是昏了頭,連同張時彥這個不爭氣的也是昏了頭,當時明明就可以帶走溫芍,為什么就不能把她帶上?路上出事就路上再說,也不一定真的就會出事,真有個什么了總歸前面還有個姑母長公主頂著,有長輩在凡事就用不著她做主,可如今可怎么辦,確確實實是她沒帶上溫芍,怎么和阿兄交代?
顧茂柔氣得拿起一只釉下彩牡丹杯就往地上摜,那會兒被張時彥哄得以為撒謊是件很簡單的事,也沒來得及多想,說逃就逃了,可是臨了臨了,她腦子和漿糊一樣,一想到要見阿兄就恨不得躲起來。
那個溫芍雖是個低賤的奴婢,但是她肚子里的是阿兄的骨肉,生下來也是正正經經的小主子,她一念之差怎么就犯下這事了呢。
還有齊姑姑,雖然一直照顧的是阿兄,她并不與齊姑姑多親熱,但是那到底是母親留下來的人,她當時到底是怎么想的,張時彥說要處理她便由著他去了。
一地碎瓷看得顧茂柔心煩,正要喚人進來收拾干凈,便聽見匆匆的腳步聲,顧茂柔知道是兄長來了竟后退兩步,不敢上前去迎。
“阿兄……”她只弱聲弱氣地叫了他一聲。
顧茂柔一向任性囂張,少有這樣低三下四的時候,顧無惑心下更覺不妙。
來不及與她再說些旁的,顧無惑馬上問道:“溫芍在哪里?”
顧茂柔求助地看了跟在顧無惑身后進來的張時彥,但張時彥哆哆嗦嗦地低下了頭。
“阿兄,你先別急,先聽我說,”她心一橫,只好咬牙道,“溫芍她……她已經不在了。”
顧無惑一怔,竟不由反問道:“不在?”
顧茂柔上前去牽住他的胳膊,哽咽了兩聲:“當晚我們出逃,她當時便動了胎氣,然后路上就……血崩而亡了!”
她一口氣說完,又覺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于是自己先悄悄松了口氣,然后再去小心翼翼打量顧無惑的神色。
下一刻顧茂柔的手臂便被顧無惑重重攫住:“你說什么?”
“我說溫芍已經死了,母子俱亡,”顧茂柔從沒被他這么對待過,也不知自己是嚇的還是故意裝的,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阿兄你節哀順變罷。”
顧無惑靜靜地看著哭泣顧茂柔,仿佛弄不清楚她在哭什么,又在說些什么。
溫芍死了?
他不是沒有設想過不好的事,溫芍可能會早產,甚至會小產,但從來沒想過她竟然會死。
顧無惑乍然回神,心就像裂開了一道口子一般。
為了父親和妹妹,他幾乎不曾回過王府,自去歲回來,收了溫芍,也和她有了孩子,那就已經算是他的家了。
及至父親戰死,他心里雖難過,也暗中埋怨過是自己回來才又應了六親緣薄的讖言,但戰場上終究刀劍無情,非人力所能改變,況父親又是為國而死,于父親自己而言也是死得其所。
可是如今,連溫芍和孩子也死了。
溫芍一向身子很好,怎么會受了驚嚇就血崩而亡?
顧無惑強行定下心神,再開口時聲音帶了一絲顫抖:“齊姑姑呢?”
溫芍一直由齊姑姑照顧,他要聽齊姑姑親口說出溫芍的事。
顧茂柔哭道:“齊姑姑也沒了,她年紀本來就大了,夜里出來時本就受了涼,然后溫芍死了,她大抵是自責便一病不起,這里不比建京,缺醫少藥的又怎么受得住?所以溫芍沒了幾天后,齊姑姑也……”
顧茂柔說完,用帕子捂住臉,背過身子坐了下來,謊話說多了就是這樣,很怕被對方看出自己的破綻。
張時彥方才一言不發,此時則已經不著痕跡地挪到了顧茂柔身邊,假裝細聲地安慰她,說了幾句又覺不妥,再度驚出了一身冷汗,溫芍若是不幸死了,顧茂柔只會拍手叫好,哪怕是再加上一個齊姑姑,也遠遠不到讓她為著她們掩面哭泣的程度。
他到底比顧茂柔要多長許多心思,連忙調轉話頭對顧茂柔說道:“郡主別害怕,生死又非人力所能改變的,想來王爺也不會責怪于你的。”
顧茂柔這才慢慢回過味來,但一連串的謊話說下來,她已經慌亂得不得了了,又恨張時彥出了這么個陰損的主意來,于是便也不管不顧了,憑著自己的性子一腳把張時彥踹到了地上。
張時彥受了顧茂柔一記窩心腳,他素來文弱,當即便眼冒金星,白著一張臉伏在顧茂柔腿邊不說話了。
一旁的顧無惑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夫婦二人,若不是心上的鈍痛還在繼續,他自己都要以為自己已然魂魄出竅了。
張時彥不慎瞥了顧無惑一眼,又立即匆匆低下頭去,嘴上只向顧茂柔告饒。
顧無惑上前一步,陰影投射在二人身上,低聲問道:“她們的尸首呢?”
“尸首……”顧茂柔吸了吸鼻子,把腿上的張時彥往旁邊稍稍撥了下,“阿兄不知道當時是如何的忙亂,逃命都還來不及,她們的后事自然是沒有辦的。”
顧無惑仍是問:“尸首在哪里?”
顧茂柔只好說道:“我讓人處理了,若要再問也要等回到建京再說……”
那兩人說起來都是橫死,齊姑姑是張時彥親自動的手,當時兵荒馬亂的,眼看著義陽王的叛軍就要攻進建京了,他殺了齊姑姑之后自然是沒有工夫去處理尸首的,如今搞不好還爛在瑞王府里,算算已經過去快一個月,怕是也認不清是誰了。
至于溫芍,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多半是留在王府里沒出去,之后遇著叛軍大抵也是死在瑞王府了。
說謊容易,可是細究起來處處都是補不齊的漏洞,也只盼著顧無惑別問的那么細,最多再去向弘昌長公主詢問一番,此事也就可以草草結案了。
顧茂柔說完,掩不住地狠狠地剜了張時彥一眼,卻不知盡數落在了顧無惑眼中。
他用劍鞘尾部挑開張時彥,張時彥光看那柄劍便嚇得面色鐵青,直勾勾地抬頭望著顧無惑,雙手又死死扒著顧茂柔的裙裾。
“柔柔的事情都是你在管,說,她們的尸首你弄去了哪里?”
張時彥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什么。
顧無惑心覺有異,然而總歸也找到了一線希望,顧茂柔是愛折騰人,說不定是眼下又想出了什么刁鉆法子,或是溫芍這幾日又不小心惹得她不痛快,她變著法兒去捉弄溫芍,才故意對他說這樣的話。
其他都不要緊,只要人在就好。
顧無惑抓著這根稻草,看張時彥的目光卻愈加嫌惡,當即便命人進來帶走張時彥,既然顧茂柔口中問不出什么,張時彥這里卻可以,他連日奔波勞累,一身的血腥氣還沒洗凈,再加上事涉溫芍,早沒了當初的閑情逸致好好和張時彥說話。
張時彥做賊心虛,見顧無惑的手下來拉他出去,竟連路都不會走了,只口口聲聲地叫著郡主。
顧茂柔到底看不下去,也趕上來拉他,仿佛顧無惑要拆散他們夫婦二人一般,但顧無惑只稍稍用手一擋,便攔開了顧茂柔,顧茂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張時彥被帶出去。
只是張時彥沒膽,離了顧茂柔便什么事都不成了,又看見顧茂柔一句話也不向顧無惑求情,細思之后登時嚇得肝膽俱裂,才出了正堂的那間門,便已經跪在了地上。
落在眼前這個地步,若是他什么都不肯說,也免不了是要受刑了,張時彥太了解自己了,他是一點苦都受不住的,一定是會把真相吐露出來的。
既然如此,晚說還不如早說,眼前還有顧茂柔在,總好過他一個人擔著。
“我說,我說!”張時彥痛哭流涕起來,“王爺饒命,溫芍她……我們當時忘了把她帶上了!”
此話一出,滿室皆靜,連屋內顧茂柔低低的哭泣聲也頃刻間停了下來。
“阿兄!你聽我說,事情不是這樣的!”隨之而來的便是顧茂柔尖利的嗓音。
她想要像從前無數次那樣去拉住兄長的手臂,但這一次,顧無惑卻狠狠將她甩開,顧茂柔一個踉蹌,又連忙跟在了他的身后。
張時彥跪在門邊,看見方才還只是劍鞘對著自己的那柄劍,此刻已經寒光一閃,劍尖正對著自己的面門。
“郡主救我!”他失聲喊道。
第28章 讖言
寒涼的月色之下,劍身閃著凜凜的光,在北地寬廣高闊的天地間,顧無惑曾無數次看到上面沾染了濃稠又滾燙的鮮血。
非他本愿,卻又不得不這么做。
若是退一步,身后便是父親的亡靈與南朔的百姓。
此時那柄結束了無數生命的劍,正指著張時彥,只要半寸便能在他的脖頸上留下一道輕微的,卻致人死地的印跡。
連身后的顧茂柔也不敢擅自上前去,只哀哀地哭道:“阿兄,真的是當時太匆忙了,我們才沒有顧得上她的,這些時日我們也很自責,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我很害怕……”
“你再說一遍,你們把她怎么了。”顧無惑卻絲毫都沒有理會顧茂柔的話,只冷冷地朝著張時彥說道。
張時彥道:“我們不小心把她落下了。”
他奢望著顧無惑聽后能把劍從他面前移開,但很可惜并沒有。
顧無惑又問:“那齊姑姑呢?”
“齊姑姑她……”冷汗從張時彥的額頭上掉落下來,“她……”
有一個齊姑姑在,溫芍怎么可能被落下?
他借口說不小心忘記了,便想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凈,可卻一眼便被顧無惑給看穿了。
但無論如何,張時彥都不敢說出自己殺了齊姑姑的事實。
“柔柔,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出事實嗎?”劍身上的冷光映在顧無惑半張側臉上,明明是極為俊美無儔的,此刻卻仿佛來自地獄的修羅,連顧茂柔也不禁想后退幾步。
顧茂柔終于崩潰了:“阿兄,這件事情是我不對,但我當時也是昏了頭,一念之差就……我們怕齊姑姑向你告密,就對她動了手,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怎么就會那么狠毒,這些時日我想起來便覺得自責,恨不得回到那天把她帶走……”
顧無惑執劍的手抖了抖,鈍痛霎時自心口蔓延開來。
這就是他疼惜了許多年的親妹妹,任性蠻橫到能把一個懷孕的女子故意扔下,為此還放任張時彥把母親留下來的人輕易殺死。
而溫芍,在她發現自己被丟下的那一剎那,她該有多害怕?
被丟下之后,她又去了哪兒?若是繼續留在王府,顧無惑不敢再想下去。
口腔中不知何時起了一股血腥味,顧無惑咽下,又問:“這樣惡毒的主意,是你自己想的?”
聞言,張時彥求助般地看向顧茂柔,顧茂柔瑟縮了一下,小聲說道:“不是,是他……”
劍尖抵著張時彥,他便是想向顧無惑磕頭都做不到了,只厲聲喊道:“王爺,求您明鑒,我實在是沒有這樣的膽子的,我也是為了討郡主歡心,才……”
一句話還沒說完,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喉嚨里發不出聲音了,而后便是重物落地的聲音,張時彥想要去看,卻發現眼珠子也動不了了,而面前的顧無惑和顧茂柔,也一下子比他高了許多。
看著張時彥的人頭被砍落在地上,顧茂柔尖叫起來。
“你把他殺了,阿兄你怎么能把他殺了,他是我的夫君,你怎么能把他殺了!”
顧無惑沒有理她。
他不知道該不該慶幸溫芍沒有像他們說的那樣死了。
溫芍被他們丟在那里,他只要想起來便會被一種難言的恐懼所裹挾。
她在建京沒有任何親人,又懷著身孕,當夜出了王府還能去哪兒?
他定定地想了很多,數次回神卻又數次淪陷迷茫下去,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顧茂柔凄厲的哭聲不斷地傳入他的耳中,終于他對顧茂柔說道:“齊姑姑已經被你們害死了,如果溫芍無事就最好,如果她……有事,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踏出王府一步。”
“阿兄我是你的親妹妹,你不能為了她……”
“正因為你是我的親妹妹,不然你已經像他一樣了,”顧無惑側身冷冷地看向顧茂柔,用劍指著那個死不瞑目的頭顱,“父親臨終前讓我照顧好你,我不能食言。可你答應過我的,你怕是已經忘記了。”
在臨行前,他曾經找過顧茂柔,讓她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里摒棄前嫌,不要再為難溫芍,若可以便照拂溫芍一二。
可顧茂柔卻在危難之際故意扔下她。
“阿兄,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顧茂柔哀求道。
顧無惑握著劍柄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紅色漸漸充斥了他一向清明澄澈的眼眸。
“顧茂柔,”他似乎是頭一次叫妹妹的全名,聲音嘶啞,“你有沒有想過,那也是我的妻兒?”
他忘卻生死,拋去自己的信仰在戰場上拼殺,從此一雙手上的血污再也無法洗凈,為的不過就是家人和百姓,可如今父親死了,溫芍也生死不知,他所做的一切,一半已經失去了意義。
他還能做些什么?
或許他不該回到王府,這樣那個六親緣薄的讖言也不會應驗,父親和溫芍都不會死。
是他害死了他們。
可如今他手上已經有了無數條人命,像他這樣污穢的人,顧無惑低下頭,竟無聲地笑了起來,景寧寺也不會再要他了。
身后的顧茂柔還在說什么話,顧無惑已經不想再去聽,他把沾了鮮血的劍收回劍鞘中,一步一步離開了這里,然后連夜回了瑞王府。
瑞王府受損嚴重,如今差不多已與廢墟無異,白日里大抵已經有人來清理過,門口倒是干凈了許多。
顧無惑下馬時踉蹌一下,被身后的侍從扶住,他對他們道:“天一亮便去城內挨家挨戶搜尋打探,有沒有懷胎九月或者已經生產或小產的婦人,城郊附近也不要落下。”
侍從們應下,并不敢多言什么,跟著他一路進了瑞王府。
他先到了凈園,大抵因為叛軍知道這里是他的居所,所以毀損得格外嚴重,房屋都有被燒過的痕跡,已經是一片斷壁殘垣,只有外院稍微好一些。
顧無惑先找到溫芍住的那間,里面黑洞洞的,雖然不像里面那樣被火燒得一塌糊涂,但也幾乎打砸得不剩什么,只是依稀還可以看出房屋原有的框架。
進到里面,窗下放著的小榻已經塌下去了大半,半面窗子都被火燎著過,熏得墻面又灰又黑。他幾乎是一寸一寸慢慢翻找著,等到了最后,顧無惑才可以確定下來,這里沒有什么曾經有過生命痕跡的東西,沒有干涸的血也沒有爛出來的骨肉,只滿室的瘡痍狼藉。
她不在這里。
黑暗中,顧無惑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他原本是沒有心情去細看的,但不知為何,他對這里的東西又是恐懼又是好奇,便不由彎下腰,拿著火折子一照。
地上似乎是一樣圓圓的物事,也同樣被火燎過,并且已經塌了一半下去,顧無惑伸出手指把它撿起來,入手的剎那便已經辨認了出來,那是一只撥浪鼓。
他曾經在臨行前送給溫芍的那只。
溫芍把它留在了這里,也或者是溫芍根本就沒有離開過王府。
他心下大慟,手指幾乎是乏了力一樣的發虛,繼而撥浪鼓又重新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顧無惑連忙重新俯下身去,想要再拾起撥浪鼓,然而已經毀損之物又如何再經得起摔落,就在落地是瞬間,一半的鼓面已經摔得粉身碎骨,化為齏粉灑在了地面上,再也拾不起來了。
如此便更看不出來它原本的模樣了。
他的手便停留在那里,若非離得極近也發現不了在輕輕顫抖著,而后有一滴溫熱的水滴落到指尖上,旋即又從指尖滑到了污糟的鼓面上,與灰黑混作一團,再也辨認不清。
此后顧無惑便在破敗的瑞王府尋找了整整十日,幾乎要把瑞王府翻過來,齊姑姑的尸首被辨認出來,就在凈園和宜芳苑之間的路上,顧無惑讓人將她厚葬,逝者已逝,無法再挽回,可溫芍卻始終沒有找到。
這于顧無惑來說是好事。
瑞王府找不到溫芍,就說明她活著離開了瑞王府。
可是城中也依舊沒有她的蹤影。
直到侍從拿來了一塊玉佩給顧無惑,顧無惑看了一眼便認出是自己的東西。
這是當鋪的東西,因為不是尋常物事,所以當鋪掌柜看出來也不敢留,打聽過后直接呈了上來。
再查下去便牽扯出一對姓任的老夫妻,顧無惑把他們叫到了跟前問話,那老婦便告訴他,玉佩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女子送給他們的,當時她受了驚嚇即將臨盆,他們便收留了她,沒想到最后也沒熬過來。
顧無惑一面聽著,一面死死地拿著那塊玉佩,玉佩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嵌入指腹中又冷又硬,使得他整只手都發白。
“那么尸首呢,尸首去哪兒了?”他聽見自己問道。
老婦道:“這位貴人,那會兒城里是什么情景,哪里還有什么尸首呢!”
顧無惑點了點頭,讓人給了夫婦倆賞錢,并且將他們送走。
所有人走后,顧無惑還是像原先那樣坐在那里,看著手里的玉佩出神,仿佛在想什么事情。
如此就算是塵埃落定了嗎?
溫芍已死,再也不用找了。
他想起溫芍平日的樣子,總是很好說話似的,她只是一個奴婢,怕是唯有如此才能生存下去吧?
可是那段時間里,她不知為何卻要搬走居住,有點像是與他鬧別扭,可是他卻沒有深究,每每去看她,她也總是已經睡了,說不了幾句話,直到最后見的那一面,他也沒好好問一問她。
畢竟也不是多要緊的事。
他對她不算很差,但也說不上很好。
從前她不會磨墨,他教她磨墨,仿佛還應承過她要教她識字,后來也沒再提起過。
他們的一切都太快,快到如今自己想起來,他不知該怎么對待溫芍才好。
溫芍于他,是他這一輩子都再也逃不開的罪孽。
有隨從此時進來向他稟報事項:“義陽王及其黨羽已經一網打盡,王爺是否要向圣上上奏該如何處罰?”
顧無惑一手握著玉佩,一手稍稍抬了抬,眼中神采漸漸收斂。
“不必奏呈皇帝,將義陽王與眾黨羽全部斬首,一個不留。”
第29章 禁廷
暮云亂卷,近處青碧色的天漸漸與遠處的墨色連成一片,壓在巍峨的宮闕之上,呼嘯而過的風從宮墻內每一處罅隙涌動著,吹得人的衣袖烈烈作響。
寶光宮中,溫芍靜靜地伏在秦貴妃的腿邊,而她的手中也正伏著一只略顯肥碩的花貓,花貓閉著眼,仍由那雙素手一下一下地撫著自己油光水滑的皮毛,極其享受。
忽然宮門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秦貴妃挑了挑眉,而溫芍手上不小心一重,那花貓叫了一聲,下一刻便躥到了其他地方去,很快便有宮人去尋,溫芍也沒再搭理。
來回話的宮人到了跟前,秦貴妃問:“如何了?”
宮人的身子伏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回答著面前這位寵妃的話:“陛下留了殿下用晚膳,夜里陛下還要考校殿下的書讀得怎么樣,怕是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
秦貴妃稍稍動了動身子,使得自己靠得更舒適一些,揮手便讓宮人下去了。
四下無人,溫芍便小聲問秦貴妃:“娘娘這一招是不是太險了,眼下陛下的態度未明,潼兒若貿然進言,未免會犯了陛下的忌諱,那一位……近來可聽說安分得很。”
“無妨,不過是個猴兒一般的孩子,”秦貴妃美艷面容上劃過一絲淺笑,她實在已經不年輕了,卻有著這個年紀的婦人獨有的風情,誰人都無法與之比較,“他以為他不動,我們就會怕了他?”
溫芍悄悄覷了秦貴妃一眼,慢慢沉下心氣來。
面前的女子便是她的親生母親秦氏,當初秦氏離家實是并沒有被拐走不見,而是重新嫁了人,她雖出身鄉野之間,卻生得一副花容月貌,溫家實在算是辱沒了她,她自己亦有幾分高傲,當即便與父兄一合計,從此便不回溫家,假托失蹤。
那時北寧與南朔尚在交戰之中,不久后溫家與秦家所在的州府并入北寧,秦氏便被州府長官進獻給了當時還是攝政王的崔仲暉,四年前崔仲暉誅殺天子之后自己登基為帝,作為他最寵愛的女人,秦氏便成了秦貴妃。
也正是那一年,溫芍尋到舅舅家中,從而被送回了秦氏身邊。
崔仲暉早知心愛的秦貴妃曾嫁人生女,一向并不在意,是以溫芍可以出入宮掖無阻,時常陪伴秦貴妃左右。
她剛到這里時還嫩生生的,秦貴妃雖憐惜女兒,但卻見不得她這副好欺負的模樣,于是更要帶在身邊教導為人處世。
溫芍正把方才秦貴妃說的話在肚子里翻來覆去幾回,力求想個透徹,而秦貴妃已把手搭在了溫芍的手背上。
她的十指寇丹濃艷,肌膚又雪白滑嫩得如同豆腐,溫芍隨了她,也與她一樣白,然后卻沒有秦貴妃的那一份豐腴柔軟,還是稍顯稚嫩。
秦貴妃慢悠悠道:“我說了幾遍,你叫我母親即可,不用稱什么娘娘,你又不是宮里的宮人,你是我的女兒。”
溫芍便笑道:“女兒記著,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陛下聽見了……”
“他聽見就聽見,”秦貴妃不以為意,“陛下既許了你進入禁廷,便有他的氣度,而你是我的親生女兒,自然也要拿出底氣來,這宮里面最是拜高踩低的地方,如此才不會被人看輕。”
溫芍不再說什么,直接點頭稱是。
秦貴妃又問:“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了。”
溫芍便起身往殿外走去,斗拱之下,她召來一個宮人,與其說了幾句話,片刻之后復又緩步回到殿中。
這夜溫芍被秦貴妃留下宿在寶光宮,用了晚膳便與秦貴妃閑聊至深夜未散,遲遲未去偏殿就寢。秦貴妃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說著話,時而打發個小宮人出去探看情況。
及至二更天時,又有宮人來報:“陛下發了火,斥責了殿下。”
秦貴妃神色未見有變,只讓人過去接了兒子崔潼往他自己寢殿休息,一會兒之后便又來了一個宮人。
宮人道:“陛下往陳貴嬪宮中去了。”
這陳貴嬪是去歲才來了宮中的,年紀小很有幾分嬌俏,崔仲暉很喜歡,常常到她宮里去解悶解乏,連秦貴妃這里都少來了。
秦貴妃要年長許多,自然不可能同一個小姑娘去計較什么。
溫芍知道秦貴妃心中到底有些不快,便上前溫言安慰道:“母親不用急,一會兒便見分曉了。”
她說著便輕輕去撥動炭盆里的炭火,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北寧比南朔更要嚴寒許多,還是冬日里的氣候,溫芍來了之后頭兩年很不習慣,總是手冷腳冷,渾身都凍得不行,如今倒漸漸好起來了。
燒得通紅的上好銀絲炭在溫芍的翻動下涌出陣陣熱浪,室內溫煦如春,干燥和暖,渾然不見外邊的北風凌厲。
這最后一個報信的宮人走后,秦貴妃便暫時消停了下來,不再頻繁遣人出去探聽消息,她在崔仲暉身邊已經多年,宮中的耕耘也深了,自然是有幾個得力的眼線的,一旦有事便會過來通風報信。
溫芍等得犯困,便讓人又把白日里那只花貓抱過來,攏在懷里逗它玩,花貓本來也已經睡熟了,卻被主人逗醒,喵喵地叫著發泄著自己的怒火,張了一口尖利的小牙,卻并不傷人,反而依舊黏著溫芍。
宮人又去續了一回香餅,這時才有人匆匆過來:“貴妃娘娘,陛下過來了!”
秦貴妃眉目舒展,卻并不動彈,仍然靠坐在榻上,溫芍卻問:“那陳貴嬪呢?”
“陳貴嬪不知為何受了陛下的申飭,已經被打入冷宮了。”
溫芍揮揮手示意宮人退下,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氣,走到秦貴妃面前說道:“母親,看來事情已經成了。”
“這事你做得很不錯,也沒白費我平日里對你花費的心思,”秦貴妃一攏頭發,烏墨般如瀑的長發便垂到了一側,嫵媚動人,“這陳氏是崔河那個小崽子的人,留在宮里早晚是個威脅,一定要盡早拔除,哼。”
“也不算我們設計害她,這是她自作聰明。”溫芍笑道。
崔仲暉如今常宿陳貴嬪宮中,今日又見過崔潼,發了好一通怒火,自然更不會來找秦貴妃,雖然宮中還有其他嬪妃,但終究都不成氣候,所以今夜他便多半還會去陳貴嬪那里。
陳貴嬪的身后也有人,只是她根基尚淺,崔河自己也是才長大的孩子,于是陳貴嬪身邊自然是有一些疏漏的。
平日里這些疏漏不顯,等到了要用的時候,自然是打得他們防不勝防,措手不及。
崔潼今日惹了崔仲暉生氣,陳貴嬪那里不可能不知道,這于她或者說他背后的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為自己未動,對方便出了錯,接下來想走的路便會平穩許多。
然而溫芍卻讓陳貴嬪身邊服侍的人,故意勸她提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理由是一旦崔潼出了錯漏,崔仲暉十有八九是要往這邊宮里來的,崔仲暉怒火中見了燈下美人,自然更加受用,陳貴嬪再多加安撫勾引,更得圣心。
這看起來是挑不出一絲不對的,陳貴嬪當然聽從了宮人的建議,晚膳后便悉心裝扮了起來,好整以暇地等候著崔仲暉。
崔仲暉深夜才至,一眼便看見了妝容服飾完整妥帖的陳貴嬪,美是真的美,但隨即便起了疑心。
已經那么晚了,六宮妃嬪早該已經安歇了,而陳貴嬪年輕又貪覺,平時也是懶洋洋的,怎么今日卻偏偏盛裝打扮了起來。
她是在等自己。
她猜出了今日自己可能會斥責崔潼,甚至在宮中也有耳目,知道之后便會來找她,于是早早地打扮起來,在殿中等待著自己的到來。
那么她對于崔潼受斥這件事,又是什么態度?
崔仲暉很清楚陳貴嬪是崔河的人。
他們都在等著自己罵崔潼,然后借機達成自己想要的目的,他們有備而來。
偏偏陳貴嬪并未看出崔仲暉的心思,還上前來笑問道:“陛下看我今日美不美?”
陳貴嬪沒等到崔仲暉的回答,崔仲暉堅硬又長了粗糲繭子的手掌已經打在了她柔嫩年輕的臉龐上,他下手一點也不重,不過蜻蜓點水一般,但卻足以令陳貴嬪心神俱裂。
“陛下……”她立刻跪下,雙手哆嗦著扯著崔仲暉的衣袖。
“朕斥責了朕的兒子,你便如此高興?”崔仲暉把她的手拂開,“拖下去,以后都別出來了。”
冷風從洞開的殿門外倒灌進來,崔仲暉是行伍出身的人,早年南征北戰諸多殺伐,可如今上了年紀,被這冷風一吹竟也頭疼欲裂起來,他思忖片刻,便下令要往寶光宮去了。
寶光宮內溫暖如春,溫芍早回了偏殿中睡覺去了,只剩秦貴妃穿了一件單衣,外頭披一件外衫,坐在榻上等著他,見崔仲暉上前,她微微垂了頭迎上前來,親手為他解下身上狐裘遞給一旁的宮人。
此時秦貴妃的眼中透露出幾分愁緒,但是她卻并沒有說什么,只道:“夜深了,陛下趕緊進去歇了吧,妾來服侍陛下。”
她的手是熱熱的,觸碰到崔仲暉才從外邊兒回來,還略帶寒意的身體,崔仲暉頓覺舒適妥帖。
秦氏陪伴他多年,為他生兒育女,一向又溫柔賢淑,還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即便歲月不再,自己也該愛重她才是。
于是便執起秦貴妃的手,兩人一同往內殿中去了。
第30章 崔河
溫芍第二日一早便向秦貴妃辭了行,往宮外去了。
她是常常行走出入在宮掖之中的,少的時候隔三兩日進一回宮,多時一日都會進出幾次,所以并不稀奇,但饒是如此,秦貴妃還是仍舊賜下許多東西給她。
快要出宮門時,溫芍所乘的車駕停了下來,溫芍還想著回府去睡回籠覺,便立即問道:“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一個爽朗恣意的少年聲音:“姐姐是我。”
溫芍笑著去掀簾子,果然看見崔河騎著馬在外面,也笑著看著她。
“姐姐急著出宮做什么,宮里不好玩嗎?”崔河嬉皮笑臉地問她。
溫芍道:“宮里有什么好,我又不是宮里的人,我只是個民女,自然要去我該去的地方。”
宮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秦貴妃和前頭夫君所生的女兒,甚至朝臣們也一清二楚,但崔仲暉容得下她,很是優待寬宥她,只是秦貴妃向他求過幾次,想要為自己的女兒求一個縣主的封號名分,崔仲暉聽了卻一直沒有下文。
崔河聞言便道:“今日天氣那么好,不如姐姐隨我去我府上玩玩,我府上可有許多好吃的好玩的呢!”
崔河比崔潼大三歲,如今剛滿十六,已經在外面開府建牙,他是崔仲暉的嫡妻所出,雖親娘早就不在了,但身份到底不一樣,崔仲暉也很疼愛這個幼年喪母的嫡子。
如今崔河與秦貴妃崔潼一黨已漸成水火之勢,只是崔仲暉正值壯年,所以兩邊才都暫時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
然而暗流涌動是少不了的,眼下甚至又有把浪頭掀上來的趨勢。
四年前,北寧在與南朔一役中并沒有討到好處,崔仲暉那時才剛登基,想借此戰立威,沒想到只逼死了顧昂,并未能如同崔仲暉所設想的那般速戰速決,之后戰事陷入膠著,崔仲暉也被朝堂之事所掣肘,只能退兵防守,而本來視為囊中之物的那幾片城池,最終也沒能從南朔嘴里啃下。
這幾年來,崔仲暉卻仍對那些地方念念不忘,他看中的東西便不會輕易放手。
眼下雖才只是初春,但這日子說慢也慢,說快也是快的,怕是眨眼便要到雨季,北方少雨,可那塊地方是北寧與南朔交界的地方,雨水并不算很少,也有許多河道自北寧境內延伸進去到下游。
崔仲暉四年前鎩羽而歸,他如今又換了想法,想要不戰而屈人之兵,讓對方吃個啞巴虧,一切便都要從雨水二字上做文章。
崔河等便諫言,等到了雨季,便可蓄水沖擊下游,南朔也無法應對,到時那塊地便沒用了,即便南朔堅持要守住那些地盤,境內百姓也都成了流民,土地荒廢,若每年都來一次,不信南朔不吐出這塊卡了脖子的骨頭,總之南朔是一點好都討不到的。
而秦貴妃等則不這么想,秦貴妃的家鄉與那個地方極近,她首先便不忍看見那些百姓受災受苦,再加上也不想讓崔河攬了這么大的功勞,于是便極力阻止。
昨日崔仲暉召見崔潼,崔潼便是向崔仲暉提議,只利用水淹一事威脅逼迫南朔自動讓出那塊地盤,不要傷人性命,一切都可徐徐圖之。
如此便稍顯了仁弱一些,南朔未必就肯賣這個賬,到時南朔不肯反來譏嘲,傷的也是崔仲暉的臉面。
是以昨夜崔仲暉才對崔潼動了怒,然而動怒歸動怒,崔仲暉卻也并沒有直接否定崔潼的計策,并且昨夜最后是歇在秦貴妃那里的。
溫芍此刻含著笑望著崔河,道:“殿下的府邸豈是我去得起的呢,我沒見過世面,怕臟了殿下的地方。”
她是秦貴妃的親生女兒,一切都仰仗著貴妃母親,自然是與崔河對立的。
然而兩人的關系卻又還好,見了面總是笑嘻嘻地說話,仿佛很熟悉似的。
其實溫芍和崔河相識的時候,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那會兒兩邊還沒開始劍拔弩張,崔河聽說秦貴妃在宮外的女兒來了,便常常跑過來看她,溫芍那會兒還很害臊,好在對方還小,她便抓了果子塞給他吃,讓他不要總是盯著自己看了。
后來么,事情就變了,崔河不再來秦貴妃這里了,但對溫芍還是從前那樣的態度,溫芍也不能自己就先翻了臉。
見她無情地拒絕了他,崔河有些失落,道:“姐姐一個人在家有什么意思,現在都不和我親近了。”
溫芍心說,我昨夜剛剛除了你的陳貴嬪,你不可能不知道,你要親近就親近吧。
當然,這些話不能說出來,崔河是皇子,她犯不著去激怒他。
溫芍笑了笑,重新回到馬車里去坐著,把花貓抱到膝上,自己閉上眼睛小憩。
馬車又動了起來。
很快外面便漸漸開始有喧囂聲,是已經出了宮了,又沒過一會兒,馬車再度停了下來。
溫芍知道這是到了家了。
她的府邸是崔仲暉和秦貴妃一起賞賜下來的,也是舊時王公貴族的住所,離著宮掖極近,極方便她入宮去見秦貴妃,當日她入住之前曾修繕過一次,如今雕梁畫棟,碧瓦飛甍,好不華麗。
手上的花貓先她一步從馬車上跳下來,溫芍不緊不慢地喚了它一聲,沒喚回來也并不著急,已到了家門口,四周都是溫府家人,這只貓又過慣了富貴日子,斷不會叫它跑了的。
婢子扶著溫芍下馬車,溫芍一抬頭,便又看見那張笑臉,崔河正對著她,騎在馬上看著她笑,花貓繞著他的馬蹄慢悠悠地走來走去,尾巴翹得高高的,很是趾高氣揚。
溫芍抿了抿嘴,嗔道:“怎么跟我回來了?”
崔河從馬上跳下來,俯身抱起那只花貓,逗了幾下抱在懷里,道:“這貓還是我送你的呢,我來看看都不成嗎?”
這花貓確實是崔河送給溫芍的,那也是舊時的事了,宮里不知是誰的貓下了崽子,崔河貪玩便去討要了一只過來,玩了幾日覺得自己養不住,便索性抱給了溫芍,溫芍也就這么把貓養下了。
聞言,溫芍沒有說什么,既沒有盛情邀請他入府,也沒有將他往外面趕,自己往府里進去,后頭跟著崔河。
一路到了堂前室內,崔河隨便挑了個位置坐下,溫芍自己進去更換家常便服,等她換完衣裳重新勻粉梳妝出來,見崔河還是沒走,靠在那里手上正拿著東西吃。
溫芍有些無奈,坐到榻上,一本正經道:“殿下,我這里空蕩蕩的,有什么好玩的呢?你還是往別處去找樂子罷。”
崔河一邊吃著果子一邊起身走到溫芍身邊來,笑嘻嘻的:“就因為你這里只你一個人,我才想來陪陪你。”
說著,竟躺到了溫芍邊上去。
溫芍自然別扭,輕輕拍了他一下,然而崔河紋絲不動,她也就罷了,左不過大家都是虛與委蛇,又當得什么真呢?
“我耳朵有些癢了。”崔河道。
溫芍便拔出頭上的簪子,用挖耳那一側輕輕給他弄耳朵。
從前她也給他弄過這個,不過那個時候崔河還小一點,只有現在的崔潼那么點大,根本不用避諱什么。
她的手勢很輕柔,崔河受用,閉上雙眼哼起了不知從哪里聽來的小調,調不成調,聽起來有幾分可笑,又有幾分可愛。
溫芍垂下脖頸,目光落在了他身軀上,崔河正側著身子,面朝著外面躺著,雖然才十六歲,但他已經是個成年人的模樣了,寬肩窄腰,強健精壯,往外一站便不知能勾去多少少女的芳心。
聽說他府上早已有了幾個妾侍,所以溫芍更不將他當做小孩子看待。
“姐姐,你近來仿佛不愛理我了。”崔河的歌聲漸漸停下來,忽然問道。
溫芍手上的動作并沒有停下,婢子手上捧著干凈的細絹布,她掏兩下便往細絹布上擦干凈,其實崔河的耳朵里面很干凈,她也曉得平日里崔河并不缺女人為他做這事,他此時不過是來鬧她的。
溫芍回答道:“我哪里不理你了?”
“你進宮只去貴妃那里,不來找我,今日你也不肯來我府上玩,方才我要進來,你也是不高興的。”崔河的話語有幾分小孩子氣,但溫芍心里門兒清,他早就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我進宮原本也只去貴妃宮里,”溫芍悠悠道,“你是皇子,可我卻是貴妃前頭生的孩子,陛下肯容得下我是陛下心胸寬闊,可我自己卻不能不知分寸,況且我是個寡婦,還青春年少的,在宮里進進出出的,也要知道避諱,怎么好往你的跟前湊呢,讓人看見了……”
崔河言語間輕佻,溫芍便也不與他拘著,反而也似有若無地挑逗幾句。
若是放在以前,她是絕不會做出讓崔河枕在她身邊,為他掏耳,又去逗弄他的事的,這比讓她死了還要難受,然而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秦貴妃的心思肯花在大女兒身上,幾乎是手把手地教著帶著,她若再木頭似的,那便是辜負了秦貴妃了。
做幾個動作,說幾句話,并不會怎么樣,如今溫芍清楚地懂得這個道理。
崔河輕笑起來,他反手抓住她給他掏耳的手,自己轉過身來,面對著溫芍,道:“換一只耳朵。”
溫芍挑了挑柳眉,依他的話照做。
崔河這回沒有再閉上眼睛,他睜著眼看她,看她素白纖細的手在自己臉邊慢慢動著,看她瑩潤白皙的臉龐,如云的鬢發,她手上很輕,他耳朵里面仿佛有羽毛在撩撥一般,使得他的心也一顫一顫的。
比起崔河第一次見到溫芍,她又美麗了許多,雖然那會兒崔河自己還是個孩子,但也能看出來溫芍作為女子的稚嫩,像是剛抽出來的嫩芽,即便鮮嫩可是吃得幾口便沒了什么滋味,但如今她已經出落得楚楚動人,鮮妍明媚得仿佛掛在枝頭的果子,摘下來咬一口便是滿嘴的汁水。
崔河咽了一口唾液,他的目光愈發炙熱,然而心中卻也在不斷盤算著什么。
溫芍自然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臉上不自覺便飛上了一層淡淡的薄粉,她自己并未在意,只是挑破崔河:“你看我做什么?”
崔河咧嘴,露出大白牙:“姐姐,我娶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