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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第拾一章

    便在裴昀與卓菁抵足而眠,秉燭夜談的這晚,千里之外的蜀中春秋谷,亦有二人在渡過這清清冷冷的除夕。  太華派門規并不強令弟子茹素,楚無疆在外行走江湖這許多年,隨遇而安,不拘小節,索性連三皈五戒也不守了,有肉吃肉,有酒喝酒,自在得很。雖是身處荒谷,畢竟元日年夜,楚無疆仍是精心置辦了一番,早幾日便去鎮上采買了一干吃食用度,又打了山雞,撈了河魚,忙前忙后打算做一桌好菜守歲。

    如今屋里那病人雖恢復不錯,然到底氣虛體弱,不過剛剛能下地走動罷了,全然指望不上,況且他整日里眉頭不展,冷臉對人,與楚無疆成天成宿也說不上一句話,悶都要悶死,他來幫忙,平添礙眼,老老實實待在房里,楚無疆就謝天謝地了。

    蒸雞入鍋,面點上籠,香氣撲鼻而來,楚無疆一邊有條不紊的切著手中青菜,一邊心中忍不住感慨。

    說來李無方此人與太華派的淵源始末,他在旁冷眼瞧得最清,師父湛紫光彌留之際,他終忍不住問道,明知此人絕非善類,您究竟為何要收此人為徒?

    湛紫光淡淡一笑,卻是講起了一件陳年舊事:

    “昔日我得那青陽功時,曾偶遇一奇人隱士,不知其真容真名,只隱約知曉他姓秦,出身一隱世宗門,其風姿文采,武藝博學,乃我生平僅見。我與他短短數日相交,惺惺相惜,甚為投緣,大有伯牙遇子期之感。據言秦兄之宗門,超然世外,人才輩出,我還曾與其約定有朝一日前去拜訪,誰料離別之后,竟是山高水遠,江湖不見。”

    “那日我見無方出招之式,便知是故人之后了。”

    “秦兄曾為我占過一卦,道我‘北斗缺星,逢七大兇’,我不信邪,偏收了這第七個弟子,如今果然應驗,當真是造化弄人啊”

    而后一代宗師太華真人湛紫光大笑三聲,自此與世長辭。

    “師父,如今這傳說中的春秋谷,弟子終是替您來拜訪了。”

    楚無疆忍不住笑嘆道,

    “只是,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忙前忙后,終是菜上桌,酒斟杯,楚無疆前去喚顏玉央,誰想門外左敲右敲,就是不見應答。

    楚無疆不禁騰升怒意,心道,我老人家賣力操勞,現下請你去吃現成的,你小子還拖泥帶水,要不是看在裴丫頭的面子上,你以為我會管你?

    他忍無可忍破門而入,卻發現原來門上根本沒有掛鎖。

    入內巡視,果然一片漆黑,人去樓空。

    “這小子,何時走的?”

    楚無疆納罕,今日他從一大早便開始忙活,根本沒多加留意,竟是讓這走路尚且一瘸一拐不利索之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看來是早有預謀。

    此人性子別扭,做出不告而別這等事來,也是并不讓人意外。楚無疆點亮油燈,在房內四處搜尋,瞧瞧他是否留下了只字片語,好給裴昀做個交代。

    留信且沒尋到,他無意間掀開床邊竹架子上蓋著的白布,險些嚇了個半死,大叫一聲,向后跌坐在地。

    只見那上下三層的竹架子上擺著滿滿當當的木雕娃娃,大如銅錘,小如米粒,雙雙對對,你擠我我挨你,好不熱鬧,竟是百十來個磨喝樂!

    最邊上那幾個娃娃,肉眼可見雕刻之人的笨拙,手工之簡陋,坑坑洼洼,不圓不扁,簡直是慘不忍睹。可是漸漸地,那手愈發靈活,刀也使得愈發順溜,工藝逐漸精湛,雖無花紋服飾,也無描金鑲玉,倒也似模似樣了起來,到后面幾對娃娃,已是出落得活靈活現,憨態可掬,就算放在七夕廟會上也一準能買個好價錢。

    “雕什么練手不好?偏雕這木頭娃娃,真是晦氣!”

    楚無疆掙扎著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沾的土,沒好氣道。

    不過是尋常家什,以他年紀身份,本不該如此失態,偏偏他這名震江湖的七殺子旁的不懼,就怕那眼耳口鼻俱全的人偶娃娃,只因幼年之時被二師兄寧無涯扮鬼作弄嚇過,自此落了心病,一把年紀也改不掉。此時他與那堆磨喝樂大眼瞪小眼,越看越是心中發瘆,胡亂將白布蓋回遠處,匆匆轉身出了門。

    “嘿,人走了正好,這年我自己過!”  顏玉央手上有傷,將養數月,痊愈后自該多動多用,加快恢復,故而楚無疆以為他雕這些個娃娃,也不過是為了靈活雙手,并無深意。

    只是他并不知曉,那架子上所擺大大小小的娃娃,一雙雙細數來,再加上如今裴昀的年歲,剛剛好,是整一百。

    一歲一禮,一寸歡喜。

    倘若你我今生再無相見,那我祝你,百年無憂,余生順遂,昭昭如愿,歲歲安瀾

    元日轉眼過去,正月初八,趙韌召裴昀入宮。

    “四郎行走江湖之際,可曾聽聞一門派喚作六真宗?”

    崇政殿內,趙韌開腔而問。

    裴昀回想了一番,搖頭道:“臣不曾聽聞,可是近年來新起之秀?”

    “據悉是蒙兀密教門派,蒙兀大汗赫烈崇道尚佛,敕封了不少玄門教派,這六真宗便是其一。”

    裴昀納罕:“官家怎會得知此事?”

    “時值大光明寺佛武會大比將至,心誠方丈寫信于夏衍濤,信中道,得知近日有大批蒙兀六真宗高手秘密南下,意圖不明,方丈唯恐其奉蒙廷之命搗亂佛武會,故陳情上表,欲求朝廷派遣大內高手施加援手。大光明寺乃高宗御封護國寶寺,五山十剎之首,若叫蒙兀人肆意妄為,我大宋顏面何存。故而朕欲遣四郎率武德司高手前往寶陀山,務必不能叫蒙兀人得逞。”

    裴昀拱手領命:“臣義不容辭!”  大光明寺十年一場佛武會,若論及淵源,確是與皇室關系匪淺。

    卻道當年靖康之亂,建炎南渡,高宗被北燕追殺,搜山檢海,狼狽流亡,幸得大光明寺四大金剛拚死護駕,這才逃過一劫。為感其忠勇,高宗對大光明寺多加封賞,又親筆御賜“天下第一”之碑,贊揚四大金剛武功高強,神勇無雙。

    此事一經流傳開來,武林群雄頓時義憤填胸。須知習武之人,誰不想爭天下第一之名?大光明寺僅因護駕有功而得此名頭,不服之人大有人在。

    此后數十年里,頻頻有天南海北江湖人士前往寶陀山挑釁,欲挑戰大光明寺四大金剛,借此揚名立萬。雖然從沒有人最終討到便宜,但大光明寺畢竟是佛門清凈之地,長此以往,不堪其擾。

    終于在七十年前,大光明寺大開山門,舉辦佛武會,以武會友,切磋討教,廣邀天下英豪,堂堂正正決出個天下第一。

    是日,群雄畢至,共襄盛舉,各路高手,各大門派為奪天下第一之名,使盡渾身解數。最后太華真人湛紫光、大光明寺四大金剛一空大師與八雅公子謝清逸,三人鏖戰三日三夜勝負不分,是為平手。為化解爭端,大光明寺化用佛祖拈花一笑的典故,打造了四朵優曇婆陀金花,贈三人一人一朵,自此成就江湖一僧一道一儒仙之佳話。

    此后,大光明寺索性每十年舉辦一場佛武會大比,許諾凡在大比上力挫群雄,又能打敗寺中第一高手之人,即可取走第四朵優曇婆陀花。

    然而七十年過去,縱是有無數門派世家,無數江湖人士在佛武會上驚鴻一瞥,聲名鵲起,卻也再無一人能與大光明寺高僧平分秋色,那第四朵優曇婆陀花至今還置于寺內金蓮閣中,等待有緣人摘下。

    而那蒙兀六真宗,想必正是為此而來。

    應下此差之后,裴昀欲告退之時,猶豫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試探開口道:

    “臣前日里去了一趟豐樂樓,欲找解娘子,卻遍尋不到,不知官家可知解娘子如今身在何處?”

    趙韌聞言沉默片刻,幽幽一嘆:

    “四郎既已得到答案,又何必再來相問?”

    裴昀心中一沉,千言萬語哽在喉中,欲言又止,最后終是艱難的吐出了四個字:

    “陛下三思。”

    “三思?”

    趙韌輕笑了一聲,緩緩道:

    “四郎可知,去年朕又得次子,取名喚元兒,他生來愛笑,粉雕玉琢,比正兒還要俊秀,眉目似我,口鼻似甄兒,朕甚為喜愛他。”

    “然而未及滿月,他便夭折了。”

    “甄兒為此肝腸寸斷,一病不起,沒多久也去了。”

    “那時朕頭風之癥犯得最重,最失意之時,朕去了豐樂樓,可你與疏朗都不在朕的身邊。”

    “只有雙雙。”

    “朕不在乎她的出身,朕乃孤家寡人,她亦漂泊無依,彼此但求一真心知己罷了。”

    “朕相信,疏朗亦會理解的。”

    第182章 第拾二章

    上元節后,裴昀離開臨安率領大內高手前往寶陀山。

    知客僧引路,入南天門,經紫竹林,來到寺院正門,但見門前石碑所題高宗親筆所書四個大字:天下第一。

    裴昀下馬解劍,上前瞻仰墨寶,但見那四個字寫得龍飛鳳舞,力道千鈞,著實有睥睨眾生之勢。

    然而那“天”字第一筆上,略微凹凸不平,怎么瞧怎么古怪,裴昀瞇眼看了半晌,忽而心有所感,試探著伸手覆上,五指正中淺痕。

    知客僧失聲道:“侯爺切莫觸碰!”

    竟是曾有人一掌擊中此石碑!何人敢在大光明寺如此放肆?

    裴昀深深瞥了那知客僧一眼,未置一詞,邁步進了廟門。

    “阿彌陀佛,老衲心誠見過小裴侯爺,寺務纏身,未能遠迎,失禮之處,還望侯爺見諒。”

    眉須皆白的方丈心誠大師親自帶人前來迎接裴昀。

    “心誠方丈不必多禮,我等奉旨前來助陣,方丈有何吩咐盡可直言,我等定然全力以赴,不讓那番邦韃靼在佛武會上得逞。”

    “為此等小事驚擾陛下,老衲實在罪該萬死。”

    心誠口中說得謙卑,雙目卻不斷往裴昀身后瞄去,數來數去只有了十幾個人后,他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敢問侯爺,山下可還有其他人馬待命?亦或是,隨后可還有其他高手分批前來?”

    “眼下便是我等此行全部人手了。”

    心誠聞言臉色微變,訥訥不語。

    裴昀疑惑道:“方丈是覺得人手不足?不知情報中那六真宗有多少高手南下?”

    “探聽得知,那六真宗最厲害的乃是三大法王十二明妃,此番傾巢出動,而除此之外,六真宗還糾集了一班江湖邪魔外歪道,蛇鼠一窩,聲勢浩大。侯爺縱是武功高強,怕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啊。”

    “方丈多慮了,”裴昀輕飄飄道,“六真宗聲勢浩大,我中原武林又何嘗不是人多勢眾,屆時群雄并起,諒那六真宗也討不到好。”

    心誠聞言,臉色頓時變得更難看了,他躊躇半晌,吞吞吐吐道:

    “請各位大人入內堂稍作休息,小裴侯爺撥冗片刻,隨老衲而來。”

    此言正在裴昀意料之中,她孤身隨心誠老和尚一路來到一間僻靜廂房之內,后者稟退弟子,取出了一支年頭久遠、傷痕累累的玉簫示意她看。

    “這是何意?”裴昀納罕。

    “此乃敝寺仇家之物,多日前被送上門來。”心誠嘆道,“侯爺,實不相瞞,六真宗固然是佛武會一大隱患,可這玉簫之主,才是本寺真正勁敵。此番大光明寺已大難當頭,若應對不當,逃不脫個廟破人亡,身死名滅的下場!”

    裴昀愕然:“竟如此嚴重?此人究竟是何來歷?”

    心誠又是重重一嘆,花白的眉毛與胡子都糾結在了一起:

    “此事還要自五十年前說起——”

    自七十年前佛武會,一僧一道一儒仙名揚天下,武林中再無人敢挑戰大光明寺,再十年之后的那場佛武會從開始到結束幾乎堪稱稀松平,老一輩人自詡身份,年輕一輩心懷敬畏,最終也沒出現什么驚才絕艷的高手。

    而又十年后,江湖局勢已是悄然變幻,大光明寺四大金剛相繼圓寂,太華派在北方名聲大噪,不屑南下,謝家家主謝清逸年事已高,其女謝若絮青蔥少艾未成氣候,各大門派高手老的老,小的小,正是武林青黃不接之時。彼時唯一在江湖上令人津津樂道的,卻是一對憑空冒出來的神仙俠侶,二人男才女貌,珠聯璧合,實乃人中龍鳳,江湖人不知其名姓,便喚其做赤碧雙仙。

    而正是這赤碧雙仙中的男仙,玉簫仙,在那年的寶陀山佛武會上,以一柄普通至極的玉簫做武器,在擂臺上大殺四方,力挫群雄,打得天下高手非死即殘,甚至連彼時大光明寺第一高手都被其一掌擊斃。正在他自詡天下無敵,擅自欲取那金蓮閣中優曇婆羅花之際,有一無名小僧仗義出手,將其擊敗,這才保住了大光明寺“天下第一”之名。

    “我知道了,這位小僧,便是心明鏡大師對不對?”裴昀忍不住道。

    心明鏡大師乃是當今江湖公認的第一人,而他揚名之始,便是曾在某一年的佛武會,一舉擊敗圖謀不軌的強敵,從一寂寂無名的小和尚,一夜之間聲名大噪。若單單只是絕頂高手,在人才濟濟的大光明寺中自然沒什么稀罕,但彼時的心明鏡卻只有一十四歲。如此少年英杰,如此傳奇罕見,以致于此后數十年間都被武林所津津樂道。

    “阿彌陀佛,正是心明鏡師弟最終出手制敵,使得敝寺轉危為安。”心誠神色有些許微妙,但仍是繼續道,“那玉簫仙雖被擊敗,卻并不服氣,掌門師叔見他行事乖張,心胸狹窄,故而逼他當場立下誓言,五十年不得踏入江南一步,以免他有生之年前來復仇。誰料正是此舉激怒了他,他咬牙切齒當著天下英雄之面立下此誓,而出門之時卻一掌拍碎了御碑,并揚言道,五十年后他必歸來血洗大光明寺,滿廟和尚一個不留。”

    及至今年二月初二,此事正正好好過去整五十年,那催命一般的玉簫果然出現。

    裴昀聞言不禁皺眉:“就算他當年二三十歲,五十年過去,那玉簫仙少說已至古稀之齡,不說風燭殘年,至少盛年不再,大光明寺高手如云,方丈何必如此”如臨大敵?

    “侯爺有所不知,這玉簫送來之時,乃是被人插在了潮音洞觀音像額頭正中,簫身幾乎全沒。玉石何脆?石像何硬?玉簫沒石像,竟是玉簫無損,石像未裂,如此內力,何等駭然!這上面的傷痕還是我寺弟子敲鑿取出時所致。”心誠苦笑道,“更令敝寺顏面掃地的是,那玉簫乃是青天白日被人所留,而滿寺弟子竟是無一人發現此人行蹤。”

    此人武功登峰造極,著實叫人目瞪口呆。

    裴昀不由問道:“那此人身手與貴寺心明鏡大師相比如何?”

    “這心明鏡師弟不巧舊疾復發,正在靜修靜養,此番怕是不能在佛武會上露面了。”

    裴昀聽罷不禁有些失望,心明鏡大師超然物外,甚少沾染紅塵俗事,此番難得佛武會盛世,不能得見大師出手,實在太令人遺憾了。

    “今次這玉簫仙和六真宗同時出現,萬一二者聯手,我大光明寺勢必在劫難逃,寺中弟子性命是小,若叫蒙兀人欺辱我大宋無人,老衲實在萬死難辭。”心誠悵然一嘆,“卻不想侯爺此行精兵簡將,這實在是”

    “大師不必擔心。”裴昀低聲道,“山下另有五百殿前司精銳埋伏,一聲令下,即可迅速上山。”

    她早已料到心誠求援,絕不會單純只是六真宗南下這樣簡單,故而才有此一招,引得他吐露實情。門前那高宗御碑應是那玉簫仙一掌拍碎之后,修葺翻新所得。御碑被毀,其事可大可小,大光明寺大抵是畏懼朝廷怪罪,這才一直瞞而不報,此番命懸一線,心誠卻是不得不坦白了。

    心誠聞言果然大喜:“善哉善哉,侯爺行事妥當,老衲這便放心了。”

    “不過方丈大師,我等須有言在先,殿前司非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出手,若是事干蒙兀人圖謀不軌,大光明寺生死存亡,我等義不容辭,若僅是江湖恩怨,還請貴寺自行解決。”裴昀意味深長道,“這也是官家的意思。”

    心誠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如此理所應當,陛下皇恩浩蕩,敝寺上下感激不盡。”

    佛武會之期乃是二月初二,裴昀這幾日便在大光明寺中暫住下來,她將手下人馬分為兩批,一批前去打探那六真宗的蹤跡,一批去查詢那玉簫仙的來歷,知己知彼,以策萬全。

    玉簫仙來無影去無蹤,這些年來江湖上也沒有半點消息,裴昀便想前去詢問心明鏡大師,畢竟他是唯一與此人交手之人,興許能從其武功路數,推測其師門出身。然而心誠方丈對裴昀的提議總是多般推辭,只道心明鏡身在病中不便見客。

    裴昀心中狐疑,卻并不表露,只暗中探聽了心明鏡所住居所,這一日,她避開大光明寺弟子,獨自前往拜訪。

    寶陀山地處海島,四面環水,山峰眾多,殿宇林立,氣勢恢宏,大光明寺東西南北四峰上各設四院,傳藝授功,四院首座乃是寺中方丈之外地位最高的僧人,以下各轄數百僧侶與外門弟子,自上而下等級森嚴。

    而心明鏡大師卻不在這四院之中,他獨身居住在寶陀山最南端的雪濤山,距離四峰所在甚遠。

    裴昀本以為心明鏡大師地位超然,不執于物,故而避世清修,怡然自得。然而一路走去,那雪濤山山路崎嶇,荒涼無人,與前面大光明寺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的模樣十分格格不入,待上到山頂,但見一片空地之上只得四五間低矮破舊的平房,常年無人修葺,歪七扭八,搖搖欲墜。

    前后左右,四下無人,唯有房頭空地上有個悶頭掃地的小和尚,裴昀猶豫著上前問道:

    “這位小師傅,敢問心明鏡大師可在?”

    小和尚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身量不高,圓臉短手,他抬頭看了看裴昀,雙手合十,語氣和善道:

    “心明鏡正是住在這里,請問施主尊姓大名,來此所為何事?”

    “在下裴昀,聽聞心明鏡大師臥病在床,特來探望。”

    “阿彌陀佛,原來施主便是聞名天下的小裴侯爺,小僧失禮了。”

    “不敢不敢。”

    “若裴施主只為探病而來,現今施主病已探完,可以請回了,若施主還有他求,倒是可以等小僧掃完地后,與施主詳談。”

    裴昀一愣:“什么?小師傅你——”

    小和尚微微一笑:“小僧雖不是大師,但法號正乃心明鏡是也。”

    第183章 第拾三章

    裴昀不可置信的打量著面前自稱心明鏡的小和尚,心明鏡大師五十年前以十四歲稚齡在佛武會上名揚天下,如今五十年過去,他為何還是這番青春模樣?

    不過經他點破,裴昀才發現,眼前之人乍看之下面容年少,可細細瞧來,他雙眸沉靜如水,唇邊溫和含笑,眼角隱有細紋,周身氣度平和內斂,絕非少年人能有。

    “在下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大師見諒。大師內力精深,駐顏有術,實在令人敬佩。”裴昀由衷道。

    縱是她師公靠春秋谷獨門修煉秘術青春不老,卻也遠遠達不到這般地步。

    “裴施主謬贊了,容貌乃身外之物,小僧從未執著苛求,一切不過順其自然罷了。”

    裴昀試探問道:“不知大師身患何疾,有何病癥?恕在下直言,大師紅光滿面,氣息平穩,似乎不像患病的模樣。”

    “是方丈師兄說小僧臥病了吧?既然他這樣說,那小僧便確實是病了,只是臥床無趣,忍不住下地活動活動罷了。”心明鏡不甚在意道,“裴施主似乎有事請教,且先稍坐片刻,小僧的地很快便掃完了。”

    裴昀完全沒聽懂心明鏡話中之意,不知是禪意隱晦,還是別有內幕,但也不敢多問,只依言等候。可這房前連院子都沒有,更不消說桌椅板凳了,最終她只能揀了一塊稍微平整的石墩勉強坐了下去。

    心明鏡掃地,與尋常人掃地不同,尋常人掃地皆是從里往外倒掃,以免踩亂污跡,臟了鞋襪,可心明鏡卻是從外往里而掃,石板石階上的雜草枯葉如他心意一般,絲毫不亂飛亂跑,而是順勢乖乖的聚集成堆。從頭掃到尾,心明鏡足上僧鞋僧襪依舊潔白如昔,不見半分臟污。

    待心明鏡放歸掃把,從房內端著茶水走來之時,裴昀發自內心道:“大師武功深不可測,在下佩服五體投地。”

    內力精深者,排山倒海,開碑裂石,其實并不困難,真正難的是飛花拈葉,細致入微,舉重若輕,能將內力控制收斂隨心自如到這般地步,某種程度上說,卻是比玉簫插石像還要令人駭然。

    心明鏡微微一笑,既不反駁,也不自謙,只開口道:

    “如若我所猜不錯,裴施主乃是為那玉簫仙一事而來的吧。”

    “正是。”裴昀正色道,“因年代久遠,寺中高僧對五十年之事知之甚少,故而在下想請教大師,可還能記得與那玉簫仙對決的細節之處?此人武功招式有何特點?可能看出師門來歷?”

    心明鏡仔細回想了一番,有些為難道:

    “此事方丈師兄也問過小僧無數次,但當年發生之事,小僧確實暈頭漲腦,記憶模糊,對那玉簫仙所使武功也看不出名堂。”

    “為何會如此?”

    “小僧天資駑鈍,武藝稀松,雖入寺多年,彼時也只剛剛學會了一套入門的無量掌而已。”

    裴昀大驚:“那心明鏡大師是如何打敗玉簫仙的?”

    “只因一切法大師將其身上一甲子功力傳給了小僧,小僧這才得以打敗了那玉簫仙。”

    “一切法大師?”裴昀默念了幾遍,小心翼翼道,“恕在下孤陋寡聞,未曾聽過這位高僧大名。”

    一心正念,大光明寺“一”字輩高僧中最出名的便是當年護駕高宗的四大金剛,其余諸位江湖上也有姓名,可這一切法大師之名,她委實聞所未聞。

    “裴施主不知家師名號也屬實正常,家師如小僧一般幽居雪濤山苦修,輕易不見外人。當年佛武會上玉簫仙耀武揚威大殺四方,大光明寺危在旦夕,家師因故不能下山,故而收下小僧做徒弟,將畢生功力傳給小僧,囑咐小僧擊退強敵,保住大光明寺聲譽。”心明鏡笑了一下,“在此之前,小僧不過是飯堂一幫廚雜役罷了,那日恰好來雪濤山送齋飯。”

    當年佛武會上萬眾矚目的小和尚,竟是以他人六十年內力與一套簡簡單單的無量掌,力挫強敵,拔得頭籌。此事陰差陽錯,機緣巧合,簡直令人不敢置信。

    難怪心明鏡道自己暈頭漲腦,記憶模糊,尋常人乍得一甲子內力,不筋脈炸裂,爆體而亡已是難得。而他的身量相貌自此維持在當年之態,停滯不前,怕也是因此所致。

    裴昀聽罷呆愣許久,回過神來,疑惑也漸漸涌上心頭:“當年一切法大師因何故不能下山?如今大師你又為何繼續在此苦修?”

    “此事乃敝寺門規,不可謂外人道也,恕小僧不能對施主多言。”

    “是在下逾越了。”裴昀急忙施禮道。

    她想了想,又問道:

    “方丈大師道,那玉簫仙與妻子并稱赤碧雙仙,卻不知佛武會上,另一女仙可出手了?”

    “其妻綽號赤衣仙,二人一人使碧簫,一人著紅衣,這才得名。說來奇怪,那赤衣仙雖與玉簫仙同行,卻是不曾出手,似乎對勝負全然不放在心上,僅在玉簫仙敗于小僧之手,方丈師伯欲趁機將其一掌斃命之時,她才阻攔,方丈師伯無可奈何,只得叫其立下誓言。”

    心明鏡想了想,又道:“不過那次佛武會過后沒多久,赤衣仙倒是又跑到寶陀山上來了一趟,口口聲聲叫寺里交人,似乎是她的丈夫不知去向,可敝寺并未藏人,又如何交人?那赤衣仙鬧了一通,最后只得不了了之了。”

    赤衣,碧簫,裴昀心中不禁想起當初在師公房中看到的那幅畫,有了不好的聯想,臉色因此變得難看了起來。

    見她不語,心明鏡也不追問,只手持念珠默誦經文,二人相對而坐,一時沉默。

    不多時,有二僧自山下而歸,二人一高大,一瘦小,高大僧人挑水,瘦小僧人抱柴,二人見有客至,不禁皆是一愣。

    高大僧人頷首行禮,瘦小僧人卻不知為何臉色一白,身子一抖,丟下手中干柴,噌的一下躥進了屋中,關緊木門,再也不肯出來。

    然而此時此刻,裴昀卻已顧不上此人的古怪,她一見那高大僧人,不禁霍然起身,高喝道:

    “正志?!”

    狂僧正志!當初因妖女桃姬叛出大光明寺,投靠北燕世子府,在憫忠寺內看守趙韌的正志!他怎么會在這里?!

    正志不識裴昀,但見她語氣不善,也知是敵非友,當即摔下水桶,扁擔在頸間轉了一圈落在手中,眉宇間閃過狠戾之色:

    “若想尋仇,沖我大和尚來!莫叨擾我師父清修!”

    “正志。”

    心明鏡輕飄飄喚了一聲,語氣無奈道:“為師難得來一外客,你還想將他趕走不成?為師等你挑水做飯已等了一個時辰有余,如今你好不容易回來,卻又將水灑了一地,是想餓死為師不成?還不快去重新挑水?”

    正志一愣,臉上狠意漸漸褪去,他收起手上招式,愣愣的站在原地,頗有絲手足無措,如同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般。

    “弟子知錯,弟子這就去挑水做飯。”

    說罷他重新撿起水桶挑在肩上,胡亂沖裴昀行了一禮,轉身跑下了山。

    “這——”

    裴昀看得一愣一愣的,這還是之前那個欺師滅祖,目空一切的狂僧嗎?

    “裴施主見笑了,這二位是小僧的徒兒正志與正命。裴施主似乎認識正志,可是與他在山下曾有過節?”

    憫忠寺之事不易宣揚,裴昀謹慎道:“過節談不上,只是有過一面之緣,對其往事略有耳聞,聽說他被白眉黑面僧心業大師捉回了寺中,卻不知如今為何又投到了大師您的門下?”

    心明鏡微微一嘆:“正志當年因心性偏執,一時想不通下山而去,可巧心業師兄也同樣偏執如狂,千里迢迢將他擒回寺中,要按照寺規戒律,把他杖斃。小僧于心不忍,為他求情,方丈師兄給了小僧三分薄面,只將其武功廢去,改拜小僧為師,終生不得離開雪濤山一步,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大師真乃大慈大悲菩薩心腸……”

    裴昀留意到,提及正志之事,心明鏡從頭到尾都沒有用過“正邪”“對錯”這般字眼,除去救命之恩,恐怕這也是正志能對其畢恭畢敬,言聽計從的一大原因吧。

    寶陀山與其他尋常寺廟不同,從上到下,人人嫉惡如仇,性烈如火,就如那寺中絕學金剛伏魔功一般,剛猛霸道,以暴制暴。而這心明鏡大師卻是難得的平和寬宥,慈悲為懷,這本是出家人應有之道,然而放在這大光明寺,卻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裴昀正在沉思間,心明鏡冷不丁開口問道:  “若小僧沒有看錯,裴施主似乎功行岔路,經脈受損吧?”

    裴昀一驚:“大師如何看出來的?”

    “方才你起身之際,真氣流轉,內息吐納有異,小僧便猜到了。”心明鏡語重心長道,“經脈之損可大可小,裴施主還是盡早醫治,以免后患無窮。”

    裴昀苦笑:“多謝大師關心,只是我這傷病實是難愈,待日后再想辦法罷。”

    二人又聊了半晌,關于內力修行,關于當年佛武會諸事,關于天下局勢,越聊越是投機,彼此都覺身心舒暢,沒有半分不快之感。心明鏡雖年過半百,仍是心念純善,為人質樸,裴昀聊得興起,全然忘了時辰。

    這期間那正志重新挑水而歸,燒了飯菜,三人用罷,不知不覺天色已晚。

    “侯爺!侯爺!”

    一小沙彌匆匆尋來,見裴昀在此,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侯爺果然在此,叫小僧好找。”

    “念法,可是出了什么事嗎?”裴昀不禁問道,這沙彌法號念法,乃是心誠方丈指派給她使喚的小和尚。

    念法支支吾吾道:“倒也不算大事,只是方丈囑咐,心明鏡師叔祖體弱多病,侯爺不便打擾,還是請回罷。”

    裴昀皺眉,心明鏡大師比她身子骨還要健朗,不知這心誠方丈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心明鏡倒是開口道:“既然如此,裴施主便請回去罷。小僧與裴施主一見如故,頗有緣法,若裴施主有意,隨時可以來尋小僧暢聊,小僧歡迎之至。”

    裴昀遂起身告退,臨別之時,她終是忍不住問道:

    “大師,佛武會上,若那玉簫仙當真卷土重來,欲報仇雪恨,大師可會出手?”

    尋常凡人,不過百年壽數,心明鏡先得一切法大師六十年功力,又自行修煉了五十年,怕是大羅神仙也不是敵手,江湖第一人之稱名不虛傳。若他能下山出手,無論玉簫仙還是六真宗恐怕都討不到好!

    心明鏡頷首,語氣平淡道:  “師父圓寂之時,小僧已答應過師父,終身護寺,不得食言。只要方丈師兄同意,小僧自然義不容辭。”

    第184章 第拾四章

    烏飛兔走,彈指一揮間,二月初二佛武會已至,江湖眾人齊聚寶陀山,共襄盛典。

    依照往年慣例,佛武會競場設在了寺中達摩峰前一片開闊平整的圓坪處,圓坪正中搭七尺高臺作切磋較量的擂臺,臺下由近及遠,依次設軟帳木棚、座椅軟榻無數,供與會者觀戰。

    天不亮時,便陸續客至,在寺內知客僧的接待指引下,來到達摩峰前,尋得棚帳下坐定。隨著日頭漸升,各路人馬越聚越多,粗略數去,竟已有數千人到場。

    場內之人三教九流,男女老少,五花八門,有顯赫一時的門派世家,英雄豪杰,亦有煢煢孑立的獨行孤俠,無名小卒。因是大光明寺為東道主,來者多是名門正派白道中人,有那邪魔奸佞,大奸大惡之徒,便是連山門也進不了。

    裴昀一行人被安置在了臺下觀賞視野極佳的一處軟帳內,輕紗垂墜后,裴昀一邊聽著念法細聲細氣的稟報來客情形,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到場眾人。

    所謂江上代有才人出,又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距離逍遙樓云中血宴,已過去了七年之久,北燕滅亡亦是三年有余,武林格局早已天翻地覆,變了一番模樣。姑蘇謝家、洞庭瀟湘閣、齊云山白岳劍派、江陵瞿家仍是威風不減;劍閣鶴鳴派、鄱陽湖落星山莊卻是日漸沒落衰敗;神劍門與雷火堂因釣魚城一戰雙雙銷聲匿跡;黃山天都派、飛刀門、揚州夏家近些年皆因出了厲害人物,而風頭正盛;曾經依附歸降世子府的門派世家成了眾矢之的,江湖人人喊打,倒也無人來佛武會上自討沒趣。除此以外,另有數也數不清的江湖俠客在這數年間接連嶄露頭角,又陸續身死名滅。種種恩怨情仇、愛恨悲喜,交織在一起,如同細密的網,人在江湖,即在網中,剪不斷,理還亂。

    便在裴昀打量著軟帳外之人時,軟帳外的江湖人士也在對其議論紛紛。

    須知有資格進入軟帳上座之人,要么是姑蘇謝家、洞庭湖瀟湘閣這等數一數二的世家門派,要么是與大光明寺素來交好的靈隱寺、天界寺之流,而裴昀所在的軟帳最是奢華、最是神秘,卻不知是哪路人馬,有何來歷。

    只有個別閱歷深,見識廣之人,眼尖看出那軟帳外所立侍衛佩刀服飾來自大內,頃刻間已是心中有數,這軟帳之內必定是朝廷中人,非富即貴。

    正午時分,滿場或坐或立,已是擠滿了來客,眾人坐定后,大光明寺眾僧分批而出,肅容噤聲,整齊劃一,井然有序。

    四院首座高僧相繼上臺與群雄見禮,心誠方丈最后出來,他立在高臺之上,雙手合十,開腔道:

    “阿彌陀佛,十年一場佛武會,承蒙天下英杰賞面大駕光臨,敝寺蓬蓽生輝,榮幸備至。”

    這幾句話被心誠以丹田內力震送而出,便是會場人群之外最邊角處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

    接下來心誠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再申佛武會大比規則,并命弟子將那金蓮閣內的優曇婆羅花請出,呈現于眾人面前。

    但見白玉琉璃匣中,一朵枝葉栩栩如生,嬌艷秀美的金花靜靜而置,通體散發著燦燦佛光,瑩瑩寶氣。

    滿座豪杰一時噤言,四下里興奮的粗喘聲此起彼伏。

    金花本不算名貴,名貴的是此朵金花背后代表著的“天下第一”之名,無數人為之生,為之死,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眼見群情澎湃,躍躍欲試,心誠方丈臉上不禁流露出滿意的笑容。

    “阿彌陀佛,不知在座英雄,哪位第一個上臺?”

    “我先來!”

    話音未落,便見一道黑影飛身躍至高臺上,此人是個瘦骨嶙峋一身黑袍的中年男子,一只眼睛還被黑布所蒙,他干凈利落擺了一個大鵬展翅之式,似笑非笑道:

    “在下獨眼飛狐歐陽七,哪個敢來討教?”

    他一上場,臺下頓時哄堂大笑,不少人起哄道:

    “獨眼飛狐,你都連孔雀娘子都打不過,還敢來佛武會逞英雄?”

    “老七啊,你是想把另一只眼也瞎了不成?”

    此人武功平平,行事陰損,自有人看不慣他逞威風,當即有一持劍少年跳上高臺,趾高氣昂道:

    “湖州石家石三泰前來領教!”  心誠方丈走下高臺,二人遂戰在了一處,佛武會大比至此正式拉開序幕。

    卻道這佛武會擂臺規矩,數十年如一日,簡單明了——車輪戰,不論生死,除非一人主動認輸,亦或被打下高臺,能撐最后之人即為勝出。

    如此一來,雖有體力與運氣成分在內,但大體來講還是越靠后上場之人武功越厲害,而先上場之人不免成為炮灰墊腳石。饒是如此,仍有不少人爭先恐后,這不是因為他們愚蠢,不自量力,正是因為他們太過有自知之明,知曉自己注定打不過真正的高手,還不如趁著無人上臺之際,出出風頭,若能僥幸擊敗幾個小有名氣的對手,自然能將自己的名號打出去。當然,有那狂妄之徒,學了幾手三腳貓功夫就自認為天下無敵的是例外。

    佛武會將持續三日,前兩日里,擂臺上你方唱罷我登場,齊云山白岳劍派掌門聶天磊不慎敗于江陵瞿家少主瞿明光劍下,兩家自此結下齟齬;鐵掌無敵馬老英雄之孫雖輸給了飛刀門新秀,卻在之前以鐵掌連挫三人,不墮祖父威風諸如此類之事,林林總總,臺上精彩紛呈,臺下津津樂道,一切風平浪靜,無論玉簫仙還是六真宗都不見蹤影。

    到了第三天上午,臺上守擂之人乃是黃山天都派掌門修云海。此人三十上下,使一對雌雄雙劍,劍法精絕,已是連斗六人無一敗績。若論武功自是高強,但他人品低劣,貪財好色,江湖名聲并不好。

    裴昀與此人算是有過一面之緣,多年前他尚未當上掌門之時,曾率眾強搶奪過云中帖,因此裴昀對他毫無好感。

    此時此刻,修云海在臺上又將一人擊落,正在耀武揚威之際,但見一道倩影翩躚而來,輕盈而落,一面容清秀的白衣女子拱手道:

    “小女子白練飛天常小娥,恭請修掌門賜教!”

    修云海瞇起眼睛從頭到尾打量了常小娥一番,笑道:

    “常姑娘人如其名,確有姮娥仙姿,今日能與姑娘交手,修某三生有幸。若只單單爭個輸贏,未免大煞風景,你我不如定個彩頭如何?”

    “修掌門想定什么彩頭?”

    “聽說常姑娘雙十年華,還未婚配,想必是沒尋到可心之人,修某不才,一派之掌,足堪相配。今日比試,姑娘定然輸在我手,不如便順勢以身相許,成就一樁良緣如何?”

    話音落下,臺下登時有不少好事之徒撫掌叫好,調笑道:

    “此言甚是,修掌門誠心求娶,常姑娘你便嫁了吧!”

    “眼下答應下來,總比輸了以后難堪要強。”

    常小娥聞言臉色一陣白一陣紅,她冷喝了一聲“癡心妄想”,隨即率先動手,殺了過來。

    此女武器江湖少見,乃是兩段七八尺長的白練,水火不侵,刀劍不破,平素里藏在袖中,對敵之時出其不意。長兵器本就不易使,更何況是這般柔軟無骨的白練,可她既是能得“飛天”之名,必是已將這武器練得登峰造極,爐火純青。

    但見臺上白練翻飛,揮打纏繞,如兩條白蛇般靈活,而常小娥輕功卓絕,忽左忽右,身子曼妙,不似是比武,竟像是合著鼓點跳了一曲白練舞。

    而修云海手中一長一短雌雄寶劍也不是吃素的,他雖一時無法近身常小娥,卻也在白練的攻擊中游刃有余,應付自如,甚至還能一邊對敵,一邊出言調戲,“好妹妹”“好娘子”叫個不停,氣得常小娥臉色越來越黑,出招越來越狠。

    裴昀在臺下看到一半,便已知常小娥要輸,不禁心中嘆息。白練狹長,揮舞起來最重要的便是掌控節奏,如今常小娥的節奏完全被修云海帶偏,隨他的攻守緩急而動作,必不可能贏了。

    果不其然,十招以后,常小娥不慎被自己的白練纏足,腳下一絆,雖及時翻身未曾摔倒,但到底是亂了招式,被修云海尋到破綻,一劍向胸口刺來。

    常小娥以為自己在劫難逃,便要命喪當場,誰料那修云海手腕一轉,這一劍沒有刺下,卻是劃破了她的衣衫。常小娥只覺胸口一涼,身前衣衫已碎,白玉般的肌膚和鮮紅的肚兜頓時露了出來,她不禁花容失色,尖叫了一聲,下意識抱胸蹲下了身來。

    修云海不懷好意的問道:“常姑娘,你可還要繼續和修某比試下去啊?”

    衣衫既破,再比下去只會春光乍泄,常小娥羞憤欲死,咬牙切齒道:

    “我認輸。”

    而后她將白練裹身,遮住肌膚,掩面飛下了高臺。

    有那好色之徒,還在一旁叫囂著:

    “嫦娥娘娘,怎地不比了?我等還想一飽眼福呢!”

    “修掌門說話還算不算數?既然贏了,還娶不娶人家了?”

    修云海哈哈大笑:“這娘們兒袒胸露乳,不守婦道,不娶了不娶了!”

    “一派之長,如此下流,令人作嘔,多行不義必自斃,修掌門莫要太過狂妄。”  一道清朗嗓音忽而傳來,打斷了修云海的狂笑,眾人尋聲望去,但見臺下最華麗的那頂軟帳中,不知何時走出來了一個青衣身影,她背脊挺拔,負手而立,雖是自下而上仰視,卻絲毫不顯怯態。

    修云海被她瞧得心中一激靈,冷哼道:

    “你是什么無名小卒,不服氣就與我擂臺上見真章!”

    裴昀不答,只側頭吩咐了身邊侍衛幾句。侍衛遂捧著一件華貴衣衫來到那常小娥面前,朗聲道:

    “勝負乃兵家常事,不必記掛在心,裴侯爺欣賞常女俠英姿颯爽,特將此衣相贈,望女俠收下。”

    此話一出,滿場嘩然,大江南北誰不認識這位鼎鼎大名的小裴侯爺,卻不想那帳中貴人竟是他!

    常小娥又是驚訝又是感激,剎那間淚盈于睫,雙手接過衣衫,批在身上,對著裴昀的方向遙遙下拜:

    “多謝侯爺贈衣。”

    裴昀微微頷首,隨即又對心誠方丈道:

    “佛武會大比雖以武功決天下第一,卻也不該讓亂七八糟的人擾亂佛門清凈之地,大師以為如何?”

    大光明寺居中裁判,對擂臺之事極少干涉,但裴昀既然開口,心誠自然也不能拂其顏面,遂開口道:

    “阿彌陀佛,修施主還請慎言慎行。”

    “大師教訓得是,修某一時忘形了。”

    修云海被下了面子,卻只能忍氣吞聲的應了下來,大光明寺他不敢反駁,小裴侯爺也不是他能得罪之人,當下將全部怒火轉移到了擂臺上,大喝道:

    “還有何人敢應戰?!”

    第185章 第拾五章

    時至現今,在場中人該出手的多半已出手,沒出手的要么武功低微,要么自持身份,不少人看那修云海不順眼,想將其擊敗,卻又沒有把握。

    僵持片刻,自前排軟帳中傳來一女聲:

    “我來!”

    但見那屬于瀟湘閣的軟帳中走出了一行七八人,皆是年輕女子,為首之女一襲水藍衣裙,腰佩長劍,眉宇間英氣十足,正是瀟湘閣閣主丁墨蘭。

    七年前瀟湘閣上任閣主丁云瀟身死云中血宴,傳位于小弟子丁墨蘭,閣中眾人多有不服,有人出走叛離,有人謀權篡位,瀟湘閣一度元氣大傷,險些沒落。然而丁墨蘭用了整整五年時間,勤學苦練,整頓束下,清理門戶,這才將師門堪堪保住,又用了兩年時間招兵買馬,使得瀟湘閣再一次壯大,終不負其師臨終所托。

    眼下的丁墨蘭身手氣度,早已今非昔比,她在閣中弟子簇擁之下,輕身一躍,立在了擂臺之上,長劍出鞘,隨意挽了一個劍花,清清冷冷道:

    “修掌門請——”

    修云海見丁墨蘭貌美,色心又起,可前車之鑒,再不敢放肆,只陰沉著臉色,提起雙劍攻了上來。

    裴昀既已露面,索性直接在帳外坐了下來觀戰。因卓菁之故,她對瀟湘閣武功也略知一二,瀟湘閣獨門絕技乃是三十六式瀟湘劍法,翩若驚鴻,矯若游龍,剛柔并濟,精妙非凡。丁墨蘭這些年來應是下了苦功夫鉆研,雖達不到絕頂高手的地步,卻也足以和那修云海打個有來有回,不分勝負了。

    正在她凝神觀望臺上戰況之時,身邊突然走來一男一女,男子手搖折扇,風度翩翩,女子碧玉年華,秀美清麗。裴昀恍然覺得此情此景頗為眼熟,直到那男子開口道:

    “在下姑蘇謝嵐,見過小裴侯爺,這位是舍妹謝心書。”

    原來是姑蘇謝家二公子謝嵐,只不過數年過去,圍在他身后轉的小姑娘從三小姐變了六小姐。

    當年一面之緣,裴昀不知他有沒有認出自己,只矜持道

    “謝公子、謝姑娘,久仰大名,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卻是在下有一事想要請教侯爺。”

    謝嵐壓低聲音道,“聽聞侯爺與我大哥相交已久,不知我大哥現下可好?”

    謝嵐的大哥,自然便是謝岑了。

    當年謝岑與謝家徹底斷絕關系,謝家對外所稱是大公子在云中血宴與其他武林中人一同遇害,以此洗刷謝家與逍遙樓的干系,但謝家內部多少還是有人清楚真相,尤其是這位謝二公子。大公子離去之后,二公子自然順理成章上位,謝嵐不僅完全取代了謝岑在謝家的地位,甚至還娶了曾經謝岑的未婚妻瑯玡王家小姐王阮芷,前年謝若絮退位,頤養天年,如今的謝嵐已正式成為了姑蘇謝家的家主。

    故而此時此刻,他有此一問,裴昀不得不心生警惕。

    “謝公子的大哥不是已在多年前亡故了嗎?在下卻是無緣識得那位大公子的。”裴昀不冷不淡道。

    “或許是在下記錯了,”謝嵐微微一笑,“那不知朝中那位曾經的副相參知政事謝岑大人,如今可好?”

    “謝大人一切安好,勞謝公子費心了。”

    “這便好。”謝嵐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也不知是冷嘲熱諷,還是真心掛念。

    裴昀本以為他問完便會離開,誰料他直接命謝家仆從搬了兩張軟榻放在了裴昀身邊,兩兄妹就這樣大搖大擺的坐下來。

    “此處視野甚好,侯爺不介意我和哥哥陪你一同觀看吧?”謝心書滿臉天真地問道。

    裴昀無話可說,只得點頭應允。

    三人并排又看了片刻,謝嵐開口道:

    “丁閣主與修掌門這一戰,不知侯爺更看好誰獲勝?”

    此時擂臺上戰況越發激烈,裴昀看得全神貫注,雙目一錯也不錯道:  “丁閣主必勝。”

    “為何?”

    “論武功,二人旗鼓相當,但修云海連斗七人,已是體力不支,他本該見好就收,卻偏偏還要硬撐。而丁閣主的劍法,意在一個韌字,她一定會比修云海堅持得更久。”

    “英雄所見略同,在下也是這般認為的。”謝嵐撫掌而笑,“早聽聞小裴侯爺文武雙全,戰無不勝,不知今日佛武會上侯爺可有興致下場一試?侯爺若有意,那金花定然是侯爺囊中之物。”

    這話說得,好像她以勢壓人,強逼大光明寺低頭一樣。

    對付謝岑,裴昀或許還差點功夫,但對付他弟,她實在是手到擒來,當下她瞥了謝嵐一眼,似笑非笑道:

    “‘天下第一’的殊榮,乃朝廷封賞大光明寺,今次我奉官家旨意而來,若費力將那金花再贏回去,豈不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謝嵐一噎,不以為忤,反而意味深長道: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放心了。”

    話音落下,臺上勝負已分,在丁墨蘭鍥而不舍的纏斗之下,修云海終是支撐不住,被其逼下了高臺,臨了臨了還被長劍劃了十幾口傷口,一襲外衫如破布條一樣掛在身上,狼狽不堪。丁墨蘭此舉,顯然是為了常小娥打抱不平。

    天都派的弟子七手八腳扶起修云海,一行人灰溜溜的退下了。

    成王敗寇,丁墨蘭站在高臺之上,拱手接受八方喝彩,臺下瀟湘閣弟子亦昂首挺胸,與有榮焉。瀟湘閣中皆是女子,素來被江湖人不懷好意低看一等,如今閣主終于在佛武會上揚眉吐氣,日后哪個登徒子再敢對瀟湘閣弟子心懷不軌,少不得心中都要掂量三分。

    謝嵐將這一幕看見眼中,不由冷笑了一聲:  “瀟湘閣的風頭今日也該出夠了。”

    話音落下,人已飄然遠去,落在了擂臺之上,他站定在丁墨蘭面前,朗聲道:

    “姑蘇謝嵐,請丁閣主賜教!”

    謝嵐這一亮相,少不得引來場中人議論紛紛,自四十年前佛武會上驚鴻仙子謝若絮一戰成名,姑蘇謝家再未有人在佛武會上一展身手。眼下謝嵐出現在擂臺之上,便是說明這位新任家主欲效仿前人,有意在今次佛武會上揚名立萬,一僧一道一儒仙江湖齊名,如若不出意外,這一場擂臺將會是今日佛武會大比最后一場了。

    丁墨蘭自然明白眼下這翩翩公子欲拿瀟湘閣開刀立威,當下臉色微變。謝家劍法精妙非凡,獨步天下,瀟湘閣多半不是對手,可眾目睽睽之下,她若稍露怯意,方才一戰好不容易贏來的聲譽,怕是就要前功盡棄了。因此她選擇迎難而上,干脆利落抱拳回禮:

    “謝公子,請——”

    劍隨人勢,同樣的功夫同樣的兵刃,在不同性格的人手中,施展的效果亦是天差地別。秋水軟劍,謝家劍法,裴昀也算領教過數次了,謝若絮的優雅凌厲,謝岑的瀟灑不羈,可到了謝嵐手中,卻是變成了狠辣詭秘,冷酷無情。

    他在象征性的讓了丁墨蘭幾招彰顯風度之后,劍下再不留情,出手逐漸兇狠了起來,一招一式,殺意盡顯。

    “怪不得謝公子剛才對我有此一問,”裴昀對謝心書道,“看來令兄對今日拔得頭籌勢在必得啊。”

    謝心書笑意盈盈道:“謝家本就是名正言順的天下第一,我哥哥贏下擂臺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是啊,名正言順。”

    裴昀笑了一下,看來謝嵐在乎的也是這四個字。

    在謝嵐的步步緊逼之下,丁墨蘭左支右絀,逐漸露出破綻,有幾次劍鋒都堪堪擦著她要害而過,看得臺下眾人不禁齊齊為她捏了把汗。

    但見謝嵐一招“風聲鶴唳”直刺丁墨蘭右肩,丁墨蘭側身微避,長劍挽花,一招“煙波浩渺”斜指謝嵐左腰,豈料謝嵐不躲不閃,手腕一抖,秋水軟劍軟折回返,繞過丁墨蘭頸間,無縫銜接了一招“草木皆兵”,眼看就要將丁墨蘭喉間劃破,后者大驚失色,狼狽向后一翻一滾,躲開了這招致命一擊。謝嵐不依不饒,緊隨其后,左腳踏步,右腿一彈,正中丁墨蘭腰腹,毫不留情一腳將她踹飛下臺。

    “閣主——”

    “丁女俠——”

    眾人眼見丁墨蘭口噴鮮血橫飛出去,卻無力施救,不禁連連驚呼,便在其即將落地之際,但見一道黑影閃電般躥了過來,剛剛好將丁墨蘭接在了懷中。

    “墨蘭姑娘,你沒事吧?”

    丁墨蘭劇痛之下,勉強睜開雙眼,只見眼前男子相貌端正,氣度內斂,面上隱有風霜之色,眉宇間透出幾分熟悉,可她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此人了。

    “你、你是?”

    男子低聲道:“當年華亭水畔,姑娘許諾收留之情,小生沒齒難忘!”

    丁墨蘭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啊!是你!”

    可她還來不及說什么,便被趕過來的瀟湘閣弟子圍了上來,男子見狀便將丁墨蘭交給了她們,并從懷中掏出了一瓶丹藥塞給了其中一名弟子道:

    “這是九轉護心丸,墨蘭姑娘受了內傷,快快讓她服下。”

    “啊這——”

    那弟子接過藥瓶,且驚且喜,這九轉護心丸可是療傷奇藥,這人出手如此大方,究竟是何來歷?

    而那男子贈藥過后,卻也不多停留,轉身便向擂臺走去。

    那廂心誠方丈已走上了擂臺,正要宣布今日結果:

    “若再無人敢上臺挑戰,那么今次佛武會大比的勝出者便是姑蘇謝家謝嵐公子了!”

    贏得擂臺車輪戰站到最后之人,是為勝出者,勝出者可選擇是否與大光明寺高僧對戰,只有擊敗大光明寺高僧,才能真正贏得優曇婆羅金花,獲得“天下第一”之名。七十年來,從未有人過得這最后一關,故而那最后一朵金花,至今還在寺中典藏,而大光明寺的超然地位亦是七十年來屹立不倒。

    謝嵐武功之高,同輩之中儼然再無敵手,在場眾人哪個也不敢上臺自取其辱。況且最后由姑蘇謝家獲勝,也是情理之中,無論其他江湖人士還是大光明寺都對這個結果極為滿意,心誠方丈更是想盡快了解此事,以免夜長夢多。

    正在那謝嵐傲然而立,得償所愿享受著萬眾矚目之時,但見一人走上高臺,大聲道:

    “還有我!我還沒向謝公子挑戰!”

    此人正是方才救下丁墨蘭的那名男子,謝嵐將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此時不由嗤笑道:

    “想為佳人出頭?倒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秋水劍下從沒有無名亡魂。”

    “我不是無名小卒。”

    那男子舉起手中被破布包裹的長劍,一圈又一圈緩緩解開破布,露出一柄烏黑短粗的劍來,他面容沉靜,一字一頓道:

    “在下泰山劍宗掌門戴平,特來領教謝家劍法!”

    第186章 第拾六章

    泰山劍宗戴平

    這六個字如平地一聲驚雷,在人群中炸了開來。

    眾人面面相覷,議論紛紛。在江湖老輩人眼中,這泰山劍宗不知早多少年前便派毀人亡了,怎地如今又出來了傳人?他既姓戴,卻不知與當年的老掌門戴震霆是何關系。而在年輕小輩耳中,就壓根不曾聽過這一消失已久的門派。

    人群之中,便只有裴昀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她甫一見戴平便覺得眼熟,但是不敢肯定。只因這些年來,他無論氣質性格,還是武功身手都是大不相同,如何也瞧不出半分當年那個吊兒郎當混小子的模樣。

    而他手中那柄烏黑短劍,如若她所料不錯,正是由那昆侖神鐵所鑄,當年他與他們一同從云中宴逃生,因他一身惡臭撲鼻,竟是誰也沒能察覺他身藏了一塊絕世寶物。

    從不懂武功的潑皮無賴,變成現今這般氣度沉穩的俠士,看來這七年間,他經歷不凡。

    而謝嵐卻不曾將他放在眼中,只皮笑肉不笑道:

    “泰山劍宗早已覆滅多年,哪里來的招搖撞騙之小賊?你既然執意找死,那我便成全了你!”

    烏劍出鞘,秋水強攻,兩道身影不由分說糾纏到了一處,一時間劍光霍霍,劍鳴錚然,直看得眾人眼花繚亂。

    大光明寺看臺上,東院首座心塵大師看著看著驟然臉色一變,呢喃了一句:

    “岱宗劍法”

    他身旁綽號白眉黑面僧的南院首座心業,皺眉問道:

    “師弟你說什么?”

    “我說,這小子使得竟然是失傳多年的岱宗劍法!”心塵目光爍爍,緊盯著擂臺上的那個身影,極為感興趣道,“或許此人,當真是泰山劍宗傳人也說不定。”

    這戴平自然是泰山劍宗唯一傳人,而他所使劍法自然也是正統岱宗劍法。

    話說當年逍遙樓云中宴,天機老叟何必光臨死之前將昆侖神鐵交給他,囑咐他去找神工匠莫邪,讓莫邪為他打一柄神兵利器,莫要浪費了這等天賜良材。戴平的親爹風流無情,親娘是青樓妓女,他從小受盡白眼欺辱長大,唯有何老爺子對他最關愛最無私。他費勁千辛萬苦,終于逃出生天,從此以后,痛改前非,立志重新做人。

    后來他找到了莫邪,得了神鐵寶劍,陰差陽錯自那泰山掌門玄鐵令牌中尋到了岱宗劍譜,又僥幸拜了隱士高人為師,幾經奇遇,洗髓易筋,脫胎換骨,終得劍術大成。

    而今,在這寶陀山大光明寺佛武會擂臺上,他這曾經寂寂無名的小人物,飽受輕視的小混混,注定要一鳴驚人,讓整個江湖刮目相看!

    昆侖神鐵所鑄短劍,看似其貌不揚,實則切金斷玉,鋒利無比,劍鋒未至,便已是寒光逼人。謝嵐嘴上說得不屑,動起手來卻絲毫不曾輕敵,他打起十分精神,手中秋水軟劍如靈蛇一般游走,抓住一切機會,尋找面前之人破綻。

    泰山劍宗與姑蘇謝家,皆是名門正派,武學淵源,這兩個年輕人又都是天賦卓絕,內力精深,轉眼間在臺上竟是已拆了百招。將臺下眾人看得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

    謝嵐作為謝家家主,早已江湖聞名,而戴平這一無名小卒,能撐到現在,已是足夠出人意料了,哪怕他今日最終落敗,仍是雖敗猶榮。

    裴昀將二人打斗盡收眼底,內心油然而生一種慨嘆。  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后浪推前浪,生生不息,代代不絕矣。

    臺下之人感慨萬千,臺上之人卻是全神貫注,容不得一絲分神。

    電光火石一個錯身之間,謝嵐手中軟劍突然從不可思議的角度竄出,一招“一往情深”將纏字決發揮到了極致,順著神鐵烏劍而上,竟用軟劍將烏劍整個纏繞,隨即他左手成掌,便向戴平面門擊去。戴平右手烏劍被制,情急之下,左手反手接掌,雙掌相對,一股極其強勁的內力爆發而出,兩人同時渾身一震,都受了內傷。

    與此同時,但聽一聲金石斷裂之響,纏繞在烏劍之上的秋水軟劍竟是被內力震斷,碎成了數截,七零八落掉在了地上,謝嵐的手中竟是只剩下了一段光禿禿的劍柄。

    達摩峰前,競場之內,數千人目瞪口呆,鴉雀無聲。

    “好功夫!”

    看臺上心業霍然起身,高喝了一聲。

    隨即臺下也有數人反應了過來,白岳劍派掌門與飛刀門門主不約而同露出了贊許了目光。丁墨蘭被弟子救治,此時已傷勢穩定,她看著不遠處擂臺上的戴平,美目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激。

    古往今來,只有以柔克剛,可這戴平偏偏反其道而行,以剛破柔,這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霸道!

    擂臺下議論紛紛,擂臺上死一般寂靜。

    戴平與謝岑二人相對而立,誰也沒有說話。

    戴平其實有些無措,剛才那招是他為自保被逼無奈拼盡全力放手一搏,沒想到換來這般石破天驚的結果。而謝嵐則臉色陰郁的盯著面前之人,心中殺意愈發濃郁。

    若是單純比武,方才他已是落敗,可在這擂臺之上,他既未認輸,又沒跌下臺,只要命還在,這場比試就能繼續。

    今日之辱,他一定會讓這不知天高地厚混賬小子,千百倍償還!

    正在兩人對峙之時,忽聽嗖嗖一聲尖嘯,一枚信號彈竄上云霄,砰的一聲炸裂開來,綻放出一朵鮮紅的牡丹,即便青天白日仍是醒目非常。

    心誠方丈不禁臉色一變,裴昀也同時心中一沉。

    來了!

    這是山下守門僧人所發的信號,他們等待已久的不速之客終于來了。

    “蒙兀六真宗高手到——”

    但聽一陣號角鼓樂之聲由遠及近,競場之內呼啦啦出現了一大群人,為首的是一群身披紅袍高大威猛的番僧,與十幾個頭戴幕籬著輕紗白袍的女子,他們身后則跟著一大堆裝束各異的漢人,打眼望去,竟是有百十來人之眾。

    在場有眼尖的在其中看到了熟人,不禁脫口而出道:

    “那不是鐵獅鏢局仇云飛嗎?”

    “還有靈秀山莊鐘家的人!”

    “金刀劉家劉大亨!”

    驚呼聲在場內此起彼伏傳來,原來跟隨番僧的那群漢人多是曾經歸順世子府的北方門派,當年降燕,今日降蒙,好個見風使舵!

    心誠方丈見此情景臉色難看,上前沉聲開口道:

    “阿彌陀佛,今日乃是我大光明寺佛武會大比,諸位不請自來,有失禮數,敝寺簡陋,無坐席棚帳招待,還請速速離去罷!”

    “方丈大師此言差矣——”

    紅衣番僧對心誠之言恍若未聞,卻是走出了個一身儒衫,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答話,他嗓音尖細,聽在耳中令人十分不舒服。

    “在下沉白,見過方丈!”

    他裝模作樣的拱手行禮道。

    心誠冷哼了一聲:“陰司秀才,這里輪不到你說話!”

    這陰司秀才沈白本是江湖上不入流的小人物,如今投靠了六真宗,不知如何搖身一變成了番僧的傳聲筒,他似笑非笑道:

    “非也非也,在下是替佛爺們反駁方丈大師的,貴寺廣邀天下群雄共襄盛典,怎地少了我們六真宗的邀請?”

    心誠倨傲道:“今日佛武會,乃是我中原武林盛事,爾等韃靼蠻夷,焉有資格參與?”

    “方丈大師此言又是差矣。”沈白唉聲嘆氣道,“敢問方丈,今日大比,所爭為何?”

    “自然是‘天下第一’之名。”

    “那敢問方丈,何為天下?”沈白負手而立,侃侃而談,“天地玄黃宇宙鴻荒,日月所照,江河所至,即為天下,如此蒙兀是否也在天下之中?如今燕云齊魯,河洛隴西,皆為蒙兀疆土,反觀南宋偏居一隅,茍安江南之地,如此一瞧,究竟是誰有資格爭這個天下第一?”

    心業性烈如火,忍不住暴喝道:“胡說八道,強詞奪理!”

    沈白冷笑一聲,也不理睬,逕自道:“六真宗門派淵源,武學精深,又得大汗敕封,地位尊貴。今日佛武會大比,六真宗的高手理應有資格上臺與諸位較量,所謂天下第一,不是逞口舌之快,我們手底下見真章!”

    此人這一番話,詭辯也好,狡言也罷,有理有據,不無道理。然而宋蒙交戰數年,國仇當頭,在場江湖英雄便也顧不得什么道理,紛紛破口大罵了起來,“狗韃子”“賊蠻夷”不絕于耳。

    沈白緊緊盯著心誠:

    “不知方丈大師,意下如何?”

    心誠皺眉,猶豫不決,忍不住看向身邊之人,跟在他左手邊的乃是北院首座心若大師,他在四大首座中最為沉穩冷靜。

    心若低聲道:“今日六真宗既然已打上門來,當著天下英豪之面,非動武不可善了,他們既然想要比,那便如他們所愿!”

    心誠頷首,隨即又問向他右手邊的裴昀:“侯爺以為如何?”

    裴昀沉吟道:“且先看看他們打算如何比試。”

    六真宗有備而來,心誠如此問罷,沈白微微一笑道:“這場中人成百上千,一一比過不知要比到何年何月。中原武林素來奉一僧一道一儒仙為首,正巧六真宗內也以三大法王為尊,不若我們便較量上三場,三局兩勝如何?”

    說著,他撤身后退,露出身后所立的三個番僧,三人高矮胖瘦相當,個個膘肥體壯,滿臉橫肉,如同三座肉山鐵塔一般。

    心誠道:“且待我等商議人選。”

    說罷,他將四院首座、裴昀、各大門派世家的掌門家主,與方才還在臺上比武的戴平與謝嵐召集過來。

    “不知各位有何高見?”

    話雖問得各位,可眾人不約而同都將目光放在了戴平和謝嵐身上,人家指名道姓要挑戰一僧一道一儒仙,若謝家應戰,必是謝嵐上場,可他偏偏剛剛在眾目睽睽之下輸給了旁人,如今再代表中原武林應戰,無論輸贏,都是尷尬。

    心誠意味深長道:“還請二位施主以大局為重。”

    二人臉上皆是一片難看,終是戴平率先開口,他拱手對謝嵐作揖道:

    “大局在先,私事在后,還請謝公子出戰,你我之間擇日再來比過。”

    謝嵐臉色多少緩和了一些,卻仍是冷哼了一聲:

    “用不著你來教我,我自會給那番僧顏色瞧瞧!”

    丁墨蘭問道:“一僧一儒仙在此,卻不知去哪里尋那一道?”

    太華派與大光明寺,南北佛道不兩立,此事江湖盡知,而今那太華派又早已聲名狼藉,就算今日在這佛武會場上,恐怕也無人愿意叫太華派弟子出戰。

    裴昀道:“家父曾拜師太華山門下,我亦算是半個太華派弟子,這一場便由我應戰罷。”

    眾人喜道:“這是再好不過了。”

    “貴寺打算派哪位高僧出戰?”白岳劍派掌門問心誠。

    心誠道:“敝寺論及武功,四位首座之中,當屬心業師兄位列第一,這一戰便勞煩師兄出手了。”

    心業痛快應下:“方丈放心,我必叫那韃子有來無回!”

    議畢之后,眾人各自回席,裴昀跟在心誠身邊冷不丁問了一句:

    “心明鏡大師之病還不曾痊愈嗎?”

    心誠面色一僵,支吾道:

    “自是不曾痊愈”

    裴昀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沒有戳穿,心中卻是疑惑更重。

    哪怕如此危難關頭,心誠寧可冒著輸的風險,也不愿叫心明鏡露面,這大光明寺之中究竟藏著什么秘密?

    第187章 第拾七章

    一轉眼,按部就班的佛武會大比,變成了蒙兀六真宗挑釁中原武林的決斗。若說之前的輸贏勝敗,爭的也不過是姑蘇謝家新家主,與橫空出世的泰山劍宗傳人誰更勝一籌,大家看熱鬧不怕事大,無論結果如何,都能在江湖上被人津津樂道許久,但現今卻已是變成了宋蒙之爭,事關國仇家恨,民族大義,再也兒戲不得。

    在場武林群雄眾生百態,有人義憤填膺,有人摩拳擦掌,有人作壁上觀,有人事不關己。

    第一場,是謝嵐對戰三大法王之一的大慧法王。

    這三大法王高矮胖瘦相當,相貌都有幾分相似,卻不知是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們并肩坐于一排,雙手抱胸,雙目緊閉,一言不發,叫旁人根本瞧不出武功深淺,故而田忌賽馬的招數也便不必考慮了。

    己方出戰的三人,心業大師、裴昀、與謝嵐,自是謝嵐武功稍遜,故而便令他先出場,一是藏拙示弱,二是藉機探一探對方深淺,畢竟那六真宗的武功誰也不曾見識過,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謝嵐也心知肚明自己是那“下駟”,故而上場之時,臉色一直黑青,他手持一柄備用的軟劍,冷漠而不失禮數道:

    “請!”

    那大慧法王不知聽不聽得懂漢話,從喉嚨里咕嚕了一句番語,便毫不客氣的向謝嵐發起了進攻。

    大慧法王的兵器古怪,是一碩大如頭的轉經筒,通體精鋼所制,經輪與手柄上都雕刻著繁復的花紋與經文,此物揮舞起來,招式與銅錘相仿。而除此之外,那經輪之上還墜著一拳頭大小的擺錘,與經綸同時進攻,叫人防不勝防。

    這六真宗的武功招式不見得多么精妙,可這大慧法王內力高深,力大無窮,所謂一力降十會,對付起來著實困難。偏就那謝家軟劍輕盈靈巧,青云梯輕功了得,謝嵐并不與他正面對決,只四下游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斷從旁擾敵,伺機尋找突破。而那大慧法王笨拙的左撲右抓,越著急便越碰不到謝嵐的衣角,實在有負其名號。

    一時之間,臺上兩人仿佛黑熊撲蝶,兔子戲獅一般滑稽,不少人都笑出了聲來。

    而看臺之上的裴昀、心誠等人皆是滿面嚴肅,因為他們能看出來眼下謝嵐的處境十分危險,便如刀尖上起舞,稍有不慎,必定非死即殘。

    五十招以后,那大慧法王變得越發急躁,手中轉經筒發狂一般四下揮舞著,喉中亦發出駭人的嘶吼,經筒每每落地之時,便砸出一個大坑,轉眼間那擂臺已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謝嵐落地之時,不慎踩到了一塊松動的木板,身形一晃,大慧法王看準時機,大吼一聲,手中轉經筒便砸了上去。

    但聽一聲巨響,整個擂臺應聲而塌。

    “謝公子!”

    “謝家主!”

    眾人下意識站了起身,伸長了脖子試圖探尋結果,心誠更是迫不及待的帶了幾名弟子沖了上去。

    他們和就近的一些江湖人士,七手八腳搬開木板磚瓦,但見煙塵迷離間還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謝嵐左肩被經筒所砸,肉眼可見微微塌陷,而他右手中的秋水軟劍竟是牢牢纏在大慧法王的頸間,劍鋒入肉,鮮血長流,大慧法王雙目圓瞪,已是氣絕身亡。

    待看清楚此情此景時,周遭人群間頓時爆發了一陣山呼海嘯的喝彩聲。而反觀六真宗眾人卻是臉色鐵青,番僧們罵罵咧咧,幾個白衣明妃撲到大慧法王的尸身上痛哭流涕。

    第一場,中原武林勝!

    謝嵐也是硬氣,肩胛與左臂傷得如此重,硬是強撐著一口氣沒暈死過去。在場有精通醫術的大夫紛紛圍上前為他醫治,連丁墨蘭也忍不住拿出瀟湘閣獨門傷藥,走來道:

    “謝公子,這是敝派千金復骨膏,還請公子收下。”

    謝嵐面如金紙,豆大的汗自額間冒出,勉強一笑道:

    “多謝丁閣主,方才我出手太重,望丁閣主見諒。”

    丁墨蘭神色淡淡:“是我學藝不精,與旁人無關。”

    眼下國仇家恨,同仇敵愾,私人恩怨反而都不再重要了。

    裴昀在旁,忍不住開口道:

    “謝公子這招請君入甕實在是冒險。”

    如今看來謝嵐是故意賣了個破綻,引大慧法王上鉤,不惜以重傷肩胛為代價,要了敵人性命,夠聰明,卻也夠決絕,這一個不小心怕不是就要腦袋開花。他如此拚命而搏,多半是為了洗刷方才敗于戴平之手的恥辱,幸而他做到了,現今滿場滿座哪個不夸他英勇果決,武功了得。

    “能得侯爺這一句夸獎,在下當真——咳咳,咳,王八蛋,你給我吃了什么?!”

    謝嵐話沒說完,嘴里突然被塞了一枚藥丸,他猝不及防間吞咽了下去,當即對始作俑者怒目而視。

    謝心書憤然指責:“你竟敢給我哥哥下毒?!”

    戴平無辜道:“那是人參護心丹,固本培元,傷成這個樣子,你們就別顧著互相恭維了!”

    說著他出手連點謝嵐左肩部大穴,謝嵐悶哼了一聲,并不領情,狠狠道:

    “少在這里貓哭耗子!姓戴的你記著,咱倆之間還有一場決戰未完,你我不死不休!”

    “行行行,不死不休,那也得等你這膀子好了再說!”

    戴平翻了個白眼,隨即他湊到了丁墨蘭身邊,有些赧然,卻還強自淡定的開口問道:

    “丁姑娘,這些年你可還好?”

    丁墨蘭臉色微紅,輕輕點了點頭:

    “戴公子你呢?”

    裴昀將這一切看在眼中,不禁微微一笑。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些人看似變了,其實也沒怎么變,這樣或許也挺好。

    這一會兒的功夫,那廂已經開預備第二場比試了。

    擂臺既毀,雙方索性直接在平地上對戰,那白眉黑面的心業迫不及待站了出來,大喝一聲:

    “大光明寺心業在此,六真宗哪位高手出陣?”

    沈白道:“恭請大力法王——”

    剩下了兩名番僧中,手持金剛杵的那人霍然起身,一步一步向場中央走了過來。

    他每走一步,在場眾人都感覺地動山搖,那青石地磚上竟生生被他踩出不淺的腳印,大力之名果然名副其實。

    此人死死盯著心業,用不甚熟練的漢話道:

    “你,宰大慧,我,宰你。”

    心業嗤笑了一聲:“豬牛羊才叫宰,今日我來教教你,什么才叫殺人!”

    說罷操起戒刀便殺了過去——

    這白眉黑面僧雖是佛門弟子,卻是性烈如火,嫉惡如仇,言行舉止沒有半分出家人慈悲,戒刀下亡魂無數,雖多是奸邪之徒,卻到底是殺孽太重。他法號取為“業”字,倒真不知最后結下的是善業還是惡業。

    大力法王的金剛杵舞起來大開大合,心業的金剛伏魔功亦是霸道無比,二人又都是剛烈性子,誰也不曾避讓半分,招招都是正面強攻,肉碰肉,骨撞骨,毫不留情。

    裴昀看了半晌,眉頭越皺越深,忍不住對心誠方丈道:

    “方丈大師不該讓心業大師上臺,再這樣下去,恐怕他會輸”

    不僅是輸,有可能還會死。

    不是因為其他,只是歲月不饒人,或許年輕之時,心業還能承受得了這般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打法,但如今他已年過古稀,巔峰不再,怎拚得過那年富力強的勁敵?

    心誠聞言長嘆了一聲:“師兄他驕傲了一輩子,如何忍得了陣前換將,又如何能一朝一夕間改變脾氣?習武之人,生死有命,他早已看透了”

    百招之內,心業與大力法王旗鼓相當,百招開外,心業開始力有不逮,一百五十招時,心業招式逐漸遲緩,兩百招時,他終是輸了一招,被大力法王將金剛杵狠狠插入了胸前,口噴鮮血緩緩倒地。

    那大力法王毫不猶豫將金剛杵拔出,待要再補一下,被飛身而來的東院首座心塵,與西院首座心澄同時出手制止,二人一左一右齊齊拍在大力法王胸口,將他整個人擊飛了出去。  六真宗與大光明寺中人皆是一片嘩然,一邊搶救著自家傷員,一邊彼此對罵了起來。

    鐵獅鏢局仇云飛冷哼道:“說好了一對一下場,大光明寺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

    北院首座心若不甘示弱道:“我方出戰之人已然落敗,那什么法王乘人之危,痛下殺手,你六真宗又算什么好漢?”

    沈白陰陽怪氣道:“擂臺上生死不論,這是你大光明寺自家定下的規矩,難不成輸了還要耍賴反悔不成?”

    心業至交好友湖州石家石二爺破口大罵:“你們這群蒙兀人的走狗,有何資格耀武揚威?快快滾回你們漠北草原,牧馬放羊去吧!”

    眼見場中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已是變成了一片混亂的罵戰,而無論雙方如何謾罵斗嘴,都改變不了事實。

    第二場,蒙兀六真宗勝!

    便在這一片嘈雜之中,那最后一名大悲法王突然睜開雙眼,手在腰間一晃,一枚拳頭大小的法鈴已提在了手中。他手腕一抖,內力一震,法鈴頓時發出了一道尖利刺耳的嘯聲,逼得在場中人都紛紛捂住雙耳,表情痛苦。

    所有罵聲統統消失,萬籟俱靜中,大悲法王說了一句蒙語,沈白戰戰兢兢翻譯道:

    “佛爺說,第三場可以開始了。”

    眾目昭彰之下,裴昀緩緩走上前來,不卑不亢抱拳道:

    “但請賜教!”

    第188章 第拾八章

    之前雙方各有一勝一負戰績,因此這最后一場自是顯得尤為重要。

    大悲法王乃是三大法王之中武功最高,內力最深之人,而裴昀其實裴昀并不清楚自己如今的功力到底是在什么水平。一方面,她先后練過玄英功、白藏功、青陽功,三大功法在她體內融會貫通,助她更上一層樓,她自覺若與頂尖高手交戰,勝負至少有五五開。但另一方面,她因練青陽功,經脈損傷更為嚴重,與高手對決,真氣流轉之時,傷勢更為加劇,她可能根本撐不到獲勝的那一刻。

    因此,甫一上場,她便強攻快打,爭取速戰速決。

    大悲法王在開戰前便露了一手功夫,他那手中法鈴便是他的武器,此物無鋒無刃,又小巧玲瓏,不是揮舞殺敵,卻是以音律攻擊。大悲法王一邊與裴昀交手,一邊以內力震蕩法鈴,配合身法招式,法鈴之聲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似乎暗含玄機,聽在耳中,震懾心田,一時間場內有不少人頭暈眼花,表情痛苦。

    裴昀有清凈無為功護體,勉強支撐,卻也為之所擾,她索性直接向其手中法鈴攻去,手中斬鯤舞到了極致,招招快如閃電。那大悲法王的速度不及裴昀,一開始便落了下風,被其壓制,左挪右移,奮力突圍,終是一個不察,被裴昀一腳踹在手腕,法鈴脫手,失了最大倚仗。

    然而下一瞬,裴昀只覺鬢邊寒光一閃,她想也不想長劍反手一擋,只聽錚然一聲脆響,一柄折刀險之又險的自她臉頰劃過,幾根青絲飄飄然落在了她的肩頭。

    大悲法王在法鈴脫手的同時,左手抽出一直藏在寬大僧袍之下的腰刀向她攻來,倘若她慢上半分,此刻頭頸怕是已經分家了。

    “法王好手段!”裴昀冷笑了一聲。

    此人左手使刀明明更為靈活,卻偏偏先以法鈴干擾她視線,趁之不備,痛下殺手,好不陰險!

    大悲高深莫測一笑,并不回答,只片刻不停的揮刀出招。

    那腰刀長約三尺,通體銀白,上刻八寶紋飾,下墜五色流穗,光可鑒人,吹毛立斷。長劍對短刀,皆是神兵利器,一時瑜亮,難分伯仲。

    正在二人斗得難舍難分之際,但聽戴平高喝一聲:

    “侯爺小心!”

    不知從何處飛出三根牛毛細針,逕自向裴昀激射而來,她心中一驚,側身急閃,而那大悲法王亦是趁機出招,腰刀直向她腰腹砍去,裴昀情急之下,反手豎劍而擋。這一擊二人皆是拼盡全力,但聽一聲刺耳尖響,刀劍相交,終是斬鯤更勝一籌,劍刃深深嵌入刀鋒之中,二人用力后撤,卻誰也不能將刀劍分開分毫。

    大悲見抽刀無望,毫不猶豫松開了手中刀柄,雙掌運起全力大喝一聲,向裴昀擊去。

    電光火石間,裴昀迅速反應,亦扔下了手中兵器,雙掌齊出,與大悲相抵。

    便在這瞬息之間,二人體內爆發出強大的內力,周遭地面所鋪青石板磚猝然被掀飛,飛沙走石間,只見二人身體齊齊下沉了三寸,在地面之上砸出了一個渾圓的深坑。

    滿場驚呼之中,二人同時撤掌,大悲忍不住后退三步,化解掌力,這才站穩身子,他臉色陰沉可怖,嘴角滿滿流下一絲血痕。

    反觀裴昀只身形微晃,腳下紋絲不動,她緊緊盯著眼前之人,唇邊緩緩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啞聲開口道:

    “承讓。”

    至此,勝負已分。

    三局兩勝,中原武林勝!

    一時之間,四下歡呼贊嘆聲不絕于耳,一方面自是己方得勝,另一方面卻是驚訝于裴昀武功了得,以她的年歲,竟能和那六真宗頂尖高手拼內力而大獲全勝,此情此景著實不可思議,這一對比之下,之前那戴平、謝嵐的驚艷似乎都顯得遜色了起來。

    其實裴昀雖勝,卻著實不如她表面那樣輕松,大悲武功之高,絕不在天目王、雪嶺二佛之下,她與其正面硬拚掌力,實在不占優勢,這一勝局,乃是她拼著重傷換來的。此時此刻她體內氣血翻涌,胸口疼痛欲炸,忍耐之下,眉峰唇角都在微微顫抖,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心誠看出了她強弩之弓之態,不動聲色吩咐弟子將她帶離了場中擂臺,下去療傷調息。

    蒙兀六真宗落敗,自是又遭遇了眾人的一番奚落嘲諷,他們不甘,唇齒相譏,雙方眼看又互罵了起來。方才那趁亂以暗器偷襲裴昀的靈秀山莊莊主鐘無垢,見勢不妙,飛快的躲在了一眾番僧身后,那陰司秀才沈白卻是跳出來叫道:

    “這局算不得數!”

    丁墨蘭嗤笑道:“技不如人,便要耍賴撒潑?你以為我們中原武林是好欺負的嗎?”

    沈白高聲道:“咱們事先言明,由六真宗三大法王對戰一僧一道一儒仙!可這位小裴侯爺明明是朝廷中人,卻不知何時拜入太華山門下,何時束發做了道士?這局不合規矩,你們勝之不武,做不得數!”

    此言一出,六真宗眾人紛紛應和,七嘴八舌道:

    “不錯,做不得數!”

    “你們是想偷奸耍滑不成?”

    “明明是我們六真宗獲勝!”

    “再比一局,再比一局!”

    “阿彌陀佛——”心誠出面,搬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小裴侯爺之父裴上安,乃是太華派天梁子寧無涯之徒,此事天下皆知,侯爺子承父業,自然也是太華派弟子。”

    仇云飛冷笑道:“縱是這姓裴的和太華派沾親帶故,可他打敗大悲法王所用的武功,卻不是太華派武功,這樣的輸贏恐怕做不得數,必須要重比一場!”

    此事到底是中原武林理虧,然而事到如今,贏都贏了,哪里還有重比的道理,因此無論大光明寺還是其他門派,都一口咬死了裴昀乃是太華派弟子,勝負有效,堅決不肯重比。

    戴平更是不屑道:“你們這群番僧走狗,誰也不是太華派中人,哪有資格評判小裴侯爺使得是不是太華派功夫,但凡你能找出一個太華派弟子來評理,我們便心服口服!”

    “他沒有資格評判,不知貧道有沒有這個資格?”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但聽一道飽含著萬鈞內力之聲,如清風拂崗,明月照江,剎那間傳遍了整個競場,久久回蕩在每個人的耳邊。

    只見一行數十人自場外而來,不由分說的插進了六真宗與中原武林人士對峙之間,他們人人著藏青道袍,腰佩長劍,劍墜八卦符,竟是太華派弟子。

    而為首古稀之齡,手挽拂塵,一派仙風道骨,正是太華派天機子嚴無妄!

    在場眾人個個驚疑不定,這太華派與大光明寺南北佛道不兩立,怎地今日竟是舉派上下都來到了寶陀山,他們究竟是敵是友?

    六真宗三大法王,一死兩傷,再比下去也討不到好,沈白悄然問大悲法王:

    “佛爺,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

    大悲看向太華派一行人,意味深長道:

    “不急,且先隔岸觀火。”

    “心誠方丈,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嚴無妄手掐子午訣,抱拳作揖,禮數周全。

    心誠雖臉色難看,卻也雙手合十還禮道:“阿彌陀佛,不知貴派遠道而來,老衲有失遠迎。聽聞嚴道長閉關多年,今日終出關下山,當真可喜可賀。”

    嚴無妄淡淡道:“敝派有弟子趁貧道閉關之際,犯上作亂,欺師滅祖,貧道出關第一件事便是清理門戶,以儆效尤,這才來得遲了,還望心誠方丈見諒。”

    心誠聽罷,頓時明白過來他的話中之意,余光一掃,在太華派的隊伍中果然沒見到掌教陸上修。看來這嚴無妄是想將太華派當初受北燕敕封一事,全部推脫到陸上修的身上,如今北燕一亡,他便出面主持大局,將陸上修等主事弟子一殺,如此一來,過去這幾年太華派所做下的腌臜之事自可翻篇了。

    都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精,誰又看不出誰的手段,心誠心中冷笑,面上不動聲色道:

    “如今佛武大比早已結束,卻不知嚴道長現下前來是所謂何事?”

    “結束了嗎?貧道看來卻是未必吧。”嚴無妄的目光徐徐掃過在場劍拔弩張的雙方,“聽聞有人冒充我太華派弟子,貧道倒想瞧一瞧,究竟是何人這樣膽大包天?”

    心誠輕咳了一聲,避而不答,只道:“今日蒙兀六真宗來此,指名要挑戰一僧一道一儒仙三大高手,爭天下第一之名。貴派既然到訪,不如順勢便指派一位高手下場與其比試,以免墮了我中原武林威名。”

    “此事倒是不急于一時。”嚴無妄拂塵一掃,悠悠道,“在此之前,不如先將貴寺與敝派之間的恩怨做一個了結罷。”

    心誠愕然:“敝寺與貴派之間有何恩怨?”  嚴無妄朗聲道:“七十年前貴寺廣邀天下豪杰齊聚寶陀山,美其名曰決出真正的天下第一,我派祖師太華真人紆尊降貴參會,誰料你大光明寺以多欺少,與姑蘇謝家聯手對戰家師一人。家師武功高強,以一敵二也不落下風,你大光明寺見勢不妙,又用那勞什子金花胡攪蠻纏,定下一僧一道一儒仙之名,看似謙讓,實則是叫我太華派與姑蘇謝家都做你大光明寺的陪襯。這些年來十年一場佛武會,叫武林群雄都為爭虛名廝殺拚命,最終所成就皆是你大光明寺威名,如意算盤打得好生響。出家人不沾紅塵之事,可你大光明寺倚仗著朝廷庇佑,五戒皆犯,十惡不赦,有何資格再霸占著這天下第一之名?今日我太華派便要替天行道,與你大光明寺算一算總賬!”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

    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日六真宗來挑事還不算完,這太華派竟也要橫插一腳翻舊賬,這嚴無妄看似義正辭嚴,可不正是趁人之危,渾水摸魚,欲借此機會給他太華派重新立威嘛!

    便沉著與心若大師,都忍無可忍跳了出來,喝道:

    “好你個嚴無妄,今日來竟是打著這般主意,你以為你就算今日在佛武會大殺四方,你太華派之前做的那些腌臜臭事,就沒人記得了嗎?來一個是殺,來兩個也是宰,我大光明寺難道怕你不成?來啊!我和你嚴無妄過招,看看你這牛鼻子究竟有幾斤幾兩,敢在我寶陀山撒野!”

    面對心若的謾罵,嚴無妄不驚不擾,只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道:

    “貧道武功低微,便不在此獻丑了,還請我七師弟出來相見——”

    于此同時,在后方運功的裴昀終于調息完畢,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睜開雙眼,心底暗嘆了一聲:

    你到底還是來了,李無方。

    第189章 第拾九章

    太華真人湛紫光門下只有玉清六真君,哪里來得第七人?

    可這疑問一經涌上心頭,在座有不少人,尤其是當年曾上太華山為寧無涯吊唁之人,不禁想起了一段往事。彼時嚴無妄當著天下英雄之面,確實親口承認過湛紫光曾有第七個徒弟,而正是這第七人殺了寧無涯!

    此時聽嚴無妄如此一說,眾人都下意識四處望去。

    “哪里?”

    “他說的那七師弟在哪里?”

    正在遍尋不見之時,大伙頭頂之上忽而傳來一個清冷而飄渺的聲音道:

    “我可不是你太華派弟子,今日來此,只為兌現當年誓言而已。”

    “啊!在哪里!”

    瞿家少主驚呼了一聲,眾人順其所指望去,只見大光明寺看臺旁立著一高聳的鐵桅桿,那桅桿本是懸掛旌旗之用,而此時那光禿禿的桅桿上竟是立著一人。

    桅桿離地約四五丈之高,縱使江湖上輕功最絕頂之人也不敢說輕易一躍而上,而那人卻僅以單腳踏在桿頂,身形與桅桿一同隨風微微擺動,仿如云中仙人一般自在輕松。而最駭然的是,那桅桿離大光明寺眾位高僧所在十分之近,在場千余人竟無一人發現他何時來到的。

    那人見全場目光匯聚而來,遂縱身一躍,逕自掠到場中央空地之上,衣袂當風,身姿瀟灑。

    但見這人一襲藏青道袍,繡白鶴祥云之紋,三縷美鬢,發絲盡白,一派仙風道骨,不是李無方還是誰!

    心誠驚疑不定問道:“你是何人?”

    李無方目光緩緩掃過大光明寺眾人面上,似笑非笑道:

    “寶陀山的老禿驢都死光了嗎?不認得我,可還認得我那柄玉簫?”

    此言一出,大光明寺心字輩高僧齊齊色變,心塵顫聲道:

    “你!你是玉簫仙?!”

    李無方玩味笑道:“當年我在此立誓,五十年后必取你大光明滿門性命,今日五十年之期已至,你們可洗好脖子,等待引頸受戮了嗎?”

    心塵與心澄對視一眼,當機立斷猛然躍起,二人同時出掌,運起十成功力,向那李無方天靈蓋擊去,打算攻其不備要他性命。

    這一招為大光明寺絕學“如來掌”,雷霆萬鈞,勢如破竹,二人一左一右封死了他的退路,叫他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頃刻間兩人雙掌已貼至發頂,眼見那人便要腦袋開花,血濺當場,然而下一瞬間,心塵與心澄卻毫無征兆的橫飛了出去,雙雙跌落在人群之中,砸了一片人仰馬翻。

    兩人七竅流血,雙目緊閉,周圍人大著膽子伸手探去,卻發現他們竟已心脈盡斷而死了!

    在場有許多人根本沒看清那李無方如何動作,只見眨眼功夫,大光明寺四大首座已有兩人斃命于他手中,這是何等駭人,何等恐怖!與之相比,之前那佛武會擂臺也好,三局兩勝比試也罷,統統成了兒戲!塵世間,肉體凡胎,百年壽數,當真能有這般武功?此人究竟是鬼是仙?

    “當年大光明寺好歹也有幾個寧死不屈的硬骨頭,如今只剩下這些偷雞摸狗的雜碎了嗎?”李無方嗤笑了一聲,目光緩緩掃過周圍,“誰還想再來試試?”

    便見以他為中心,周遭三丈之內的人紛紛連滾帶爬跑遠了,生怕下一瞬這煞神發怒,自己便大禍臨頭,連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連大光明寺的眾僧也只滿面悲憤,不敢上前。

    嚴無妄甚為滿意的看著眼前這一切,好整以暇的問心誠道:

    “心誠方丈,你還有何話說?”

    心誠面如土色,僵硬開口:

    “你究竟要如何?”

    李無方負手而立,神色倨傲:

    “心明鏡呢?叫他出來見我。”

    眼見心誠還在猶豫不決,早便重新回來的裴昀忍無可忍壓低聲音道:

    “心誠方丈,事到如今,你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大光明寺毀于一旦嗎?六真宗加太華派,那五百殿前司兵馬還勉強可以應對,再加一個玉簫仙,我們當真沒有必勝的把握!”

    這一句話徹底堅定了心誠的念頭,他毅然決然對弟子道:

    “去雪濤山請心明鏡師弟!”

    周遭心若等人不禁大驚失色,紛紛勸道:

    “方丈三思!”

    “師父不可!”

    “我意已決!快去請!”

    兩個小沙彌得令飛奔而去。

    約莫一炷香后,心明鏡來到了達摩峰前。

    這赫赫有名的武林第一人到場之時,引發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心明鏡常年幽居雪濤山,甚少公開露面,許多人就同裴昀一般,只聞其名,未見其人,連其相貌體態也絲毫不知。然而越是不知,便越是神秘,越是神秘,便被傳得越是離奇,這些年在江湖人口中,心明鏡大師都已是成了手眼通天三頭六臂的怪物,貌若少年這一真相不過是最平淡無奇的一種說法罷了。

    心明鏡對這競場上的人山人海,劍拔弩張視而不見,兀自走到心誠面前,雙手合十道:

    “方丈師兄,你找我?”

    “心明鏡,你可還認得出我是誰?”李無方出聲問道。

    心明鏡聞聲看了他一眼,端正行禮,語氣淡然道:

    “阿彌陀佛,玉簫仙施主,五十年不見,別來無恙。”

    “是啊,彈指一揮間,你我竟已五十年不見了。”李無方似笑非笑瞥向他,神色間非但沒有怨恨,反而頗為和善,“當年你這武功狗屁不通的小和尚,僥幸得旁人傳功,用一套粗淺至極的掌法將我打敗,此乃我生平第一大恥。可不破不立,正因如此,也叫彼時輕狂無知的我,真正明白何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從此我摒棄一切紅塵雜念,只求武學極致!后來花費了許多年時間,我終問道巔峰,無論絕頂高手,還是千軍萬馬,再無人可與我匹敵,上天入地,東西南北,世間任我自由來去。可我總是覺得缺了什么,思來想去,原來是昔日有一樁誓言還未曾兌現。”

    “小和尚,這么多年來,你的武功應當也有所精進吧,當年你狐假虎威,勝之不武,今日你我堂堂正正來比上一場,看看究竟誰更勝一籌!”

    心明鏡幾不可查一嘆:“事已至此,小僧似乎也別無選擇,那便請施主恕小僧得罪了。”

    說罷,二人同時出手,剎那間,所有人視野之中只余片光殘影。

    這一天,寶陀山達摩峰前,上千人有幸得以觀戰,卻無人真正看清二人是如何出招的。有人道心明鏡如磐石不動,李無方似涓涓細流,滴水穿石,潤物無聲;有人說高僧似驟雨初歇,妖道如狂風四起,風停雨止,雨落風疾;亦有人言和尚佛光普照,道士白日飛升,佛道斗法,到底是旗鼓相當,難分上下。

    這一戰,驚天地泣鬼神,山岳崩頹,風云變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觀者有悟,朝聞夕死,戴平一舉沖破了練功關隘,在二十年后終成武林第一高手;謝嵐自省半生戒驕戒躁,終是放下了身世心結;仇云飛大徹大悟看透名利生死,于一個月后落發出家;修云海執念入骨誓要報仇雪恨,三年之后死于非命許多人的一生自此改變。

    這一刻,在江湖中口口相傳,終化作不朽傳奇,直到多年以后,無數人垂垂老矣之際,還在同子孫講著大宋景明八年二月初二武林中這最后一場佛武會的蕩氣回腸、動魄驚心。

    不知過了多久。

    或許是一瞬間,也或許是一千年。

    或許是一輩子,也或許是一眨眼。

    風停,雨息、山如常,水如舊。

    競場中央那一佛一道,仍是站在原來的位置,仍是維持著原來的姿態,便連指間彎曲的弧度,衣擺褶皺的紋路都不曾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唯一的區別便是,心明鏡的眉心之間,多了一點米粒大小的紅,仿佛如來三十二相之白毫相,悲天憫人,驅邪吉祥。

    他呆愣片刻,若有所感,抬手伸指將其抹去,原來那不是朱砂,卻是一點殷紅的血。

    傷口不深,遠沒到致命地步,然而一切結果已是昭然若揭。

    心明鏡輕輕一嘆,垂眸輕聲道:

    “我輸了。”

    數千人的競場之上,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輸了?心明鏡輸了?武林中公認的第一人,心明鏡大師輸了?

    這意味著什么?

    六真宗大悲法王等一眾番僧目瞪口呆,太華派嚴無妄以下個個心有余悸,各大門派各路俠士面面相覷,大光明寺的和尚們滿臉不可置信。

    心誠剎那間失掉了所有的風度與修為,他瘋了一般沖了上去,揪住心明鏡的衣領,雙目赤紅嘶吼道:

    “你輸了?你為何要輸?你怎么敢輸?當年師父不該一時心軟放縱你,他老人家說得對,大光明寺早晚有一天要毀在你們隱宗手里!”

    而后者只無言的立在原地,任他推搡辱罵,始終雙掌合十,不發一言。

    裴昀悵然一嘆,天書武功深不可測,九重云霄功已得大成的李無方,今時今日終是天下無敵了。

    而那天下無敵的李無方,此時此刻,并無一雪前恥的狂喜,也無夙愿已了的快意,他只微微一抬手,使內力凌空將那裝著金花的玉匣取了過去,掌心微微用力,玉匣碎落成屑,那朵典藏七十年象征著武林至高無上地位的優曇婆羅花終是落在了他手中。

    他等一天,已等了五十年,縱他修煉有術,延年益壽,可人這一生又有幾個五十年?為這一天,他拋妻棄徒,絕親絕友,走南闖北,奔波半生,可等這一天真正到來,他終是在天下人面前擊敗了當年宿敵,報仇雪恨之時,他突然覺得一切都那樣無趣,那樣失望。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指尖拈花,微微一笑,似佛似道,似鬼似神。

    他緩緩開口,那語氣輕描淡寫中,甚至流露出了絲絲不屑:

    “所謂佛武會,所謂大光明寺,所謂天下第一,也不過如此。”

    第190章 第二拾章

    嚴無妄緩過神來,壓抑住心中的狂喜,上前一步道:

    “如今勝負已分,成敗已定,心誠方丈你還有何話說?當年你大光明寺先辱尊師,又欺我七師弟,今日我太華派非拆你廟宇,除你滿門,不解其恨!”

    而后,他轉頭對其余人朗聲道:

    “今日之事,乃我派與大光明寺之私人恩怨,在座列位若俠肝義膽,愿助我等一臂之力,太華派上下必感激不盡,若想不想招惹是非,兩不相幫,我亦絕對不會為難。但若誰想助紂為虐,和我等為敵,我太華派絕不會手下留情!”

    話音落下,他身后百十名弟子長劍齊齊出鞘。

    此舉一出,滿場嘩然,看這架勢,這太華派竟是要光天化日之下血洗大光明寺了!

    大光明寺一敗之下損兵折將,顏面掃地,而太華派那李無方武功出神入化,一眾弟子虎視眈眈。在場眾人縱是心有偏頗,又有幾人甘愿搭上自己性命行俠仗義,主持公道?

    千百人間,心思各異。

    那六真宗本就是為了擾亂中原武林而來,見一僧一道自相殘殺,不禁欣喜若狂。大悲法王吩咐了沈白幾句,沈白立即上前裝腔作勢道:

    “大光明寺欺人太甚,法王有命,六真宗愿助太華派一臂之力!”

    修云海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私人恩怨,我天都派便不多管閑事了。”

    江陵瞿家、齊云山白岳劍派緊隨其后趁機告退。

    瀟湘閣的女弟子不禁紛紛望向丁墨蘭,而后者秀眉輕顰,猶豫不決,想來也不愿拿滿門弟子去賭。

    謝心書得了謝嵐的吩咐,走出軟帳大聲道:“我哥哥不愿坐視太華派濫殺無辜,有姑蘇謝家在此,你們這幫牛鼻子老道休想在寶陀山撒野!”

    戴平不甘示弱道:“這個閑事,我泰山劍宗管定了!”

    然而不出言表態的終究是大多數,而不出言表態,也便是默認了袖手旁觀,兩不相幫。大光明寺以寡敵眾,處境著實不妙。

    裴昀看準時機,將手中扣著的那枚信號彈向空中發射而出,周圍埋伏已久的五百殿前司兵馬即刻現身,箭在弦上,弓弩齊備,將太華派與六真宗所在之處重重包圍,只等一聲令下,便發動進攻。

    劍拔弩張,血流成河就在眼前。

    嚴無妄不動聲色看向李無方,見后者神色不變,儼然沒將這群伏兵放在眼中,他亦因此安心下來,環顧四周,再次問道:

    “還有何人不服?一并站出來罷!”

    滿場死寂中,忽有一個聲音幽幽開口道:

    “五師兄你今日之舉,師父若還在世,他老人家便是第一個不同意!”

    但見人群之中走出了個頭戴破斗笠,身穿舊道袍之人。

    他走到太華派眾人面前,緩緩摘掉頭上斗笠,露出一張相貌堂堂的臉,雖是年過半百,仍是須發皆黑,精神健碩。

    裴昀脫口而出道:“楚前輩!”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玉清六真君七殺子楚無疆!

    與此同時,在場也陸續有人認出了他,傳聞中這七殺子云游天下,失蹤多年,卻不想今日也一并來到了佛武會上湊熱鬧。

    嚴無妄雙眼微瞇:“六師弟,多年不見,你回來的當真不是時候。”

    “我若再不回來,太華山百年清譽,師父一輩子的心血,怕是都要葬送在五師兄你的手中了!”楚無疆面色冷凝,厲聲呵斥道,“先是投降燕狗,如今又是與韃子同流合污,你爭名奪勢,利令智昏,千里迢迢帶著一眾弟子跑到寶陀山來鬧事,我太華派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嚴無妄冷笑道:“六師弟此言差矣,技不如人,高手盡隕才是真正的丟人現眼,我明明是在助太華派扶搖直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公理道義自在人心,我不屑與你逞口舌之利!”楚無疆不屑的哼了一聲,又走到李無方面前,質問道,“便是你殺了我二師兄,又為一己私怨,挑撥利用我太華派為你所用?你既已得償所愿,練得絕世神功,為何還要興風作浪?”

    “原來是你。”李無方這才認出了此人。

    算來算去,他與楚無疆也是有過數年同門之誼,然而舊情舊人在他心中一文不值,因此即便認出故人,他仍是倨傲不屑道:

    “我自隨心所欲,你又奈我何?”

    楚無疆怒極,干脆利落道:“好!今日你胡作為非,不過就是仰仗武功蓋世,現在我便與你打上一架,我若輸了,將命留下,你若輸了,就此滾蛋,你敢不敢和我打?”

    說罷拔出手中長劍,將劍鞘甩在一旁,擺開架勢,蓄勢待發。

    大光明寺眾僧見楚無疆欲出手迎戰李無方不禁眼前一亮,心中生出一線希望。太華派之所以如此趾高氣昂,不過全賴李無方神功蓋世,當年楚無疆乃是玉清六真君中武功最高之人,全然不輸于大光明寺四大首座,或許他當真有本事與李無方斗上一斗也說不定。  然而人群之中,唯有裴昀清楚,楚無疆當年與白衣神教高手對決,身受重傷至今未愈,如今的他絕對不是李無方的對手。

    今日一場大戰在所難免,能否保住大光明寺上下已是難說,只怕是最后連她自己都要將性命搭進去了。

    正在她一籌莫展,心急如焚之際,一個蒼老的聲音猝然在她耳邊響起:

    “乖昀兒,莫怕,且依次點他井、滎、俞、經四穴,再猛攻其合穴,一切煩擾自可迎刃而解。”

    那聲音似隱似現,若近若遠,竟是有人在用傳音入密之法,在與裴昀暗中通氣。這道聲音無比耳熟,這道聲音的主人是——

    裴昀猛然回首,四處張望,遠近身側都沒見到此人。

    他在何處?他要做什么?此時此刻,他究竟是要幫她,還是另有所圖?

    電光火石間,裴昀心中天人交戰。

    哪怕那人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可她仍是愿意相信,他不會害自己。

    便賭這一把了!

    就在那李無方對楚無疆自尋死路之舉嗤之以鼻,即將要出手了結他性命之際,裴昀高喝一聲:

    “且慢!”

    她緩緩走上前,一字一頓道:

    “不必楚前輩親自出手,我來與你一戰。”

    “你倒是當真不怕死,”李無方意味深長的瞥了她一眼,隨即很是無所謂道,“不必你推我讓,你爭我奪了,你二人便一起上罷。”

    楚無疆亦對裴昀的武功與傷勢心知肚明,剛欲阻攔,卻被裴昀在肩膀不輕不重的按了一下。

    “楚前輩,相信我。”

    楚無疆見她話中有話,若有底氣,或許當真有制敵之策,猶豫片刻,終是用目光叮囑了她一眼,退了下來。

    “算來今次乃是我與你第四次交手了,前三次你手下留情,我不想道謝,今次你亦不必再手軟,我們便將舊日恩怨一并了結了罷。”

    裴昀定定盯著眼前之人,

    “李無方?玉簫仙?國師大人?或者,我該叫你李清瑟!”

    李無方聞言臉色微變,冷笑了一聲:

    “看來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來找我麻煩,這多年過去,沒想到她還是對我懷恨在心。也罷,趁此機會,我就將這些舊日恩怨一并了結了罷!”

    裴昀聽不懂他話中之意,亦來不及聽懂他話中之意,殺機,已是轉瞬即至。

    這一場對決,前所未有的艱難。

    自她十四歲背劍出谷,一腳踏上茫茫江湖路,至今已有十余年,這十數年來,她遭遇過無數次絕頂高手,強敵環伺,經歷過無數次千軍萬馬,危在旦夕,輸過,贏過,受傷過,瀕死過,卻唯獨沒有怕過,退過,屈服過,求饒過,于千錘百煉之中越挫越勇,于烈火焚燒之中百折不撓,哪怕知是必死之局,她亦會義無反顧,全力相搏!

    在李無方那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中,她近乎失去了五感,眼看不見,耳聽不聞,死亡的威脅從四面八方而來,將她密不透風的包裹,她的心中卻毫無緊張慌亂,唯有如水般的平靜寧和。

    在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那一刻,她已是無所畏懼。

    命懸一線之際,她甚至仍有余力開口念道:

    “清瑟弄竹影。”

    斬鯤劍尖輕劃過李無方手足之端井穴。

    “碧簫吹桃花。”

    掌指滎穴。

    “鴛鴦神仙侶。”

    后背俞穴。

    “逍遙肆年華。”

    腕踝經穴。

    “住口!”

    至此,李無方終于被裴昀徹底激怒,面沉如水,一掌運起十成功力便向她天靈蓋擊去——

    裴昀登時一招“長亭折柳”,腰間驟折,一避之下,雖終躲不開這如影隨形的致命一擊,卻終是為她贏得了一瞬喘息之機,長劍回轉,直刺那李無方肘膝之處合穴!

    這一反擊何等可笑,連李無方唇邊都不禁露出譏諷之意,不屑理睬,眼看她便要被這一掌拍得腦袋開花,在場有那膽小之人已是偏過頭去不忍再瞧。

    “啊啊啊啊啊——”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凄厲慘叫,一道人影跌飛出去,不是裴昀,卻是那李無方!

    轉折,如此突如其來,猝不及防。

    上一瞬,所有人還在以為裴昀馬上就要命喪當場,有人哀嘆,有人惋惜,有人撫掌稱快,有人認為她是自不量力咎由自取。誰料下一瞬,那口噴鮮血,重傷落敗之人竟變成了李無方,天翻地覆,勝負逆轉,只發生在眨眼之間。

    她如何做到的?她如何打敗李無方的?她明明如此年紀輕輕,莫非她的武功,已在心明鏡大師之上?

    此情此景,在場眾人之驚駭詫異程度,不亞于五十年前親眼所見心明鏡以十四歲稚齡擊敗玉簫仙之時那臺下的眾人。

    滿場鴉雀無聲,只余李無方掙扎著嘶吼道:“為什么?為何會這樣?你做了什么手腳?你使了什么詐?為何你會打敗我?我不相信有人會打敗我,我不相信!”

    接下來,該如何?

    每個人心中都多多少少有些無措,因為這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結局,包括裴昀自己。

    嚴無妄率先反應了過來,他今次為太華派揚威立萬一雪前恥,不惜孤注一擲來到寶陀山挑釁,所憑借的最大依仗,也不過就是李無方的無往不利,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而今,李無方重傷落敗,他所有的希望自此毀于一旦。片刻前心明鏡落敗之時,大光明寺是如何顏面掃地,如何士氣盡喪,此時太華派便是如何重蹈覆轍,如何自食惡果的。

    為挽救眼下這一劣勢,他當機立斷持劍向裴昀殺去,哪怕拼著同歸于盡,也必要當場留下此人性命!

    然而他長劍甫一出鞘,一直緊盯著他一舉一動的楚無疆便已察覺到了他的心思,后者頃刻間飛身而至擋在了裴昀面前。

    錚然一聲長鳴,天相劍與七殺劍時隔多年再次交鋒。

    天相印星,輔世長民,七殺將星,沖鋒陷陣,這一文一武,本該是相輔相成,珠聯璧合,如今卻是針鋒相對,你死我活!奈何一柄劍鋒利如昔,一柄劍卻腐蝕生銹,勝敗早有定數。

    僅僅數十招過后,嚴無妄跌倒在地,雙膝手足皆創,血流不止。

    楚無疆還劍入鞘,一聲長嘆:

    “五師兄,你閉關數載,究竟是在靜思悟道,還是在鉆研權術”

    那廂大光明寺眾僧也后知后覺反應了過來,李無方還奄奄一息癱倒在地,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心誠連忙命令弟子速速將此人斬草除根,以絕后患。

    “方丈且慢,此人不可殺!”裴昀高聲阻攔。

    心誠皺眉:“此人十惡不赦,罪犯滔天,今日若再留他一命,不異于放虎歸山,后患無窮!”

    裴昀尚有滿心疑惑,亟待從此人口中得到答案,卻又無法言明個中真相,因此只能道:

    “此人曾經是北燕國師,屢次與我大宋為敵,我有要事必親自審問于他,現下他還不能死。”

    心誠雖心有不甘,但此人畢竟是裴昀所拿,如今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提出這般義正辭嚴的要求,他自然不能拒絕。但未免發生意外,他還是命弟子以鐵索刑具當場穿透了李無方的琵琶骨,使得他再無還手之力,這才將他壓去了戒律堂,聽候審訊。

    李無方伏誅,嚴無妄被傷,太華派頓時變得群龍無首,一眾弟子面面相覷,手中長劍欲收不收,誰也不知道接下來還是否要繼續與大光明寺為敵。

    楚無疆站定在眾弟子面前,肅容道:

    “過去數年,嚴無妄與陸上修逆行倒施,將我太華派上下攪得烏煙瘴氣。你們之中,有人是被逼無奈,茍且偷生,有人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是非曲折,自有明辨。今日,我楚無疆重回太華派,必將清理門戶,涉罰臧否,絕不留情!當年太華真人只靠一人一劍單槍匹馬,創下太華派赫赫基業,如今遭逢此劫,我太華派亦能逢兇化吉,重振雄威!你們誰若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便隨我回山,誰若想趁此機會下山而去,那便脫下道袍,折斷長劍,終身不得再以太華派弟子自居,天下英雄實所共鑒!”

    “師叔祖,我們愿隨你回太華山!”

    但見人群之中竄出三條人影,撲到楚無疆面前,正是數年前被迫害離山的林至遠、趙至誠與宋至真三師兄弟。

    當年他們投奔師伯黎上淵遭受冷遇,憤然離開,這些年來一直在江湖東游西蕩,受盡苦楚,始終不棄心中執念,為的便是等太華派撥亂反正的這一天!

    有這三人出頭,其他弟子亦陸陸續續表態,有人紋絲不動,有人悄然離開,最終愿意隨楚無疆回太華山的只有三十幾人。

    有這三十幾人,著實也夠了。

    不畏浮云遮日,不畏世態炎涼,道心不死,則太華不絕矣!

    楚無疆欣慰而又感慨,他轉身對心誠抱拳道:

    “方丈大師,今次我太華派多有得罪,還望貴寺見諒。自古佛道本一家,愿你我都不再為一時意氣爭斗不休。他日山高水長,江湖再見,告辭!”

    今日兩派之間血海深仇已結,然而楚無疆方才還為大光明寺出頭,心誠亦無法再與他撕破臉皮,只得就此放他們離去。

    “阿彌陀佛,楚道長再會。”

    六真宗見勢不妙,也欲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那大悲法王不再裝腔作勢的命沈白代為通傳了,他逕自上前對心誠行了一禮,用漢話道:  “中原武林果然人才濟濟,我六真宗三局兩敗,心服口服,日后有機會我們再切磋請教。”

    說罷,一眾番僧抬著受傷的大力法王,與大慧法王的尸首,攜十二明妃,與鐵獅鏢局太遠崔家等一群朝秦暮楚的墻頭草匆匆下了山。

    至此,這場多災多難的佛武會大比終是落下帷幕,其間驚心動魄,幾經波折,虎頭蛇尾,哪怕親身經歷之人也一言難盡,只余那達摩峰競場中央一地狼藉,點點血跡。

    心誠親自從那磚瓦廢墟之中,拾起了被李無方隨手丟棄的優曇婆羅花,以袈裟拭去花枝金葉上的塵埃,他雙手托花,珍而重之的走到裴昀面前,將其呈上,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一字一句鄭重道:

    “小裴侯爺武功蓋世,俠骨丹心,乃是當之無愧天下第一,現敝寺照佛武會大比之規矩將優曇婆羅花贈與侯爺,以答謝侯爺仗義出手,救我大光明寺于水火之恩情,請侯爺收下此花!”

    大光明寺眾僧在北院首座心若的帶領下,亦雙手合十,齊齊躬身道:

    “阿彌陀佛,請侯爺收下此花!”

    面對此情此景,裴昀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她擊敗李無方,絕非以武功取勝,在場不只一人對此心知肚明,包括心誠大師。但他仍是執意將金花相贈,一是為了利用裴昀蓋去方才李無方技壓群雄給在場眾人的震撼,二是為了借此機會徹底將金花脫手,免去了日后源源不絕的災禍,天下第一之名由朝廷所賜,如今又歸于朝廷之手,正是最好的結局。

    事已至此,裴昀已是騎虎難下,她只能在心中默然一嘆,伸手接過了這朵曾在佛陀指尖微笑綻放的金花,亦接過了這份名不副實的虛名與麻煩。

    心誠見此長舒了一口氣,帶領眾弟子對裴昀又行了一禮。

    經此一役,佛武會大比終成歷史往事,而天下一僧一道一儒仙之名,亦絕跡于江湖。太華派與大光明寺兩派皆沉寂數十年,直到許久以后,才再次回到眾人視線中,而彼時武林上又將是新一番格局態勢,新一代英雄爭霸,甚至是新一家王朝天下了。

    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又所謂江湖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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