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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第二拾一章

    裴昀預(yù)料到自己將會再見小師叔公宋御笙,可她沒料到一切會發(fā)生得如此之快。

    就在佛武會結(jié)束的這天晚上,她處理完諸般事宜,心力交瘁回到廂房之后,甫一推開房門,便見到了房間內(nèi)那端坐在輪椅之上,鶴發(fā)童顏,慈眉善目的老者。

    “乖昀兒,今日你風(fēng)頭盡出,技壓群雄,怎地還一幅愁眉苦臉的模樣?”

    他笑瞇瞇開口,語氣那般稀松平常,那般好整以暇,仿佛此地不是寶陀山而是春秋谷,她不是二十八歲的裴昀,而是那從不曾出谷離家天真無憂不諳世事的小少年一般。

    有一瞬間,裴昀幾乎心神恍惚,待回過神來,臉上便只剩苦笑。

    “小師叔公,為何事到如今,你還能這般若無其事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

    “為何不能?雖然你師公不許你喚我一聲外祖父,但你既叫我一聲小師叔公,便永遠是我的徒孫。”宋御笙笑意不變,輕描淡寫道,“況且我不過是做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沒有告訴你,昀兒何必如此生氣?我害過你嗎?我傷過你嗎?恰恰相反,我還一直在幫昀兒你,不是嗎?”

    在裴昀記憶里,師公秦碧簫從來橫眉冷對,不假辭色一般,而與之相反,小師叔公宋御笙卻一直是和藹可親,與人為善。他天生雙腿有疾,不良于行,來去只能依仗輪椅外物,因此總是不徐不緩不緊不慢,她從未見過他與任何人紅過臉吵過架,說過一句疾言厲色的重話。

    他太過慈祥,太過溫柔,太過良善,以至于裴昀長久以來都只將他當(dāng)做一個尋常的老者長輩,時常會忘記,他與秦碧簫乃是同門師姐弟,他親手教出了五個身懷絕技心思各異的徒弟,這樣的人怎可能是普通人?

    鋒芒不露,必是胸懷大志,藏巧于拙,必有狼子野心。

    時隔多年,當(dāng)這不顯山不露水的和藹老者搖身一變,成為了蒙兀大帝師巴格西,帶領(lǐng)著門下弟子欲問鼎中原,一統(tǒng)天下之時,再看他臉上這副經(jīng)久不變,無懈可擊的笑容,裴昀只覺不寒而栗,后脊發(fā)涼。

    “是,我效忠大宋,注定是蒙兀人的心腹大患,小師叔公你本有千百次除掉我的機會,可你都沒有下手,甚至還一次次的放過我,幫助我。”她緩緩道,“就連今日在佛武會上,你都暗中指點我,教我如何打敗李無方。”

    那避開眾人耳目,傳音入密,令她依次點李無方井、滎、俞、經(jīng)四穴,再猛攻其合穴之人,正是宋御笙。

    宋御笙不置可否,只感嘆道:“小昀兒七竅玲瓏,不點即通,吾心甚慰。”

    “小師叔公謬贊,昀兒駑鈍愚笨,想不通的事情太多,還望小師叔公念在你我祖孫一場,不吝指點迷津!”

    裴昀定定望著眼前之人,將自己藏在心中許久的疑惑一口氣問了出來,

    “小師叔公你是如何知曉李無方練功罩門的?那李無方究竟是何人,與我春秋谷有何淵源?祖師有訓(xùn),春秋谷門人不得沾染朝堂之事,你究竟為何要帶著幾位師叔伯們投靠蒙兀人?!”

    面對裴昀的連聲質(zhì)問,宋御笙不慌不忙,只微微一笑道:

    “解鈴還須系鈴人,現(xiàn)下我們便一同去找那始作俑者對峙罷。待他恢復(fù)功力之后,怕是琵琶鎖也困不住他了。”.

    大光明寺,戒律堂

    裴昀與宋御笙摒退看守的武僧,來到地下石室中,李無方正被鎖鏈扣住四肢脖頸釘在石墻上。

    宋御笙身下輪椅出自曲墨之手,精鋼所致,機關(guān)重重,巧奪天工,無需外人相助,翻山越嶺也如履平地。宋御笙驅(qū)使著輪椅逕自來到昏迷不醒的李無方跟前,仰頭端詳了他一會兒,神色晦暗不明,悲喜不變。

    半晌后他吩咐道:

    “昀兒,將他叫醒吧。”

    裴昀不愿上前靠近此人,四下看了看,只見角落里放著水桶水瓢,當(dāng)即舀了一瓢涼水,當(dāng)頭沖他潑了上去。

    嘩啦——

    涼水一激之下,李無方果然即刻清醒了過來,待發(fā)現(xiàn)自己被制住之后,他并無掙扎,也無激動,只神色冰冷的打量著面前二人,緩緩道:

    “為何不殺我?”

    朝為云中仙,暮為階下囚,這份淡定自若,寵辱不驚,倒是著實教人欽佩。

    宋御笙不由輕笑了一聲:

    “五十年不見,大師兄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

    裴昀雖早有猜測,但宋御笙“大師兄”三個字一出口,還是叫她心里咯登了一聲。

    李清瑟,秦碧簫,宋御笙,這三人果然系出同門。

    李無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甚至記得五十年前大光明寺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和尚,面對同門師弟,他卻是皺眉分辨了片刻,這才頗為不屑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子。”

    宋御笙不以為忤,只笑瞇瞇的對裴昀道:

    “昀兒,我還不曾給你引薦過,此人原名李清瑟,本是我春秋谷弟子,我與你師公的大師兄。除此之外,他與你師公還曾是一對恩愛俠侶,二人化名赤碧雙仙闖蕩江湖,男才女貌羨煞旁人。可惜當(dāng)年佛武會一戰(zhàn),大師兄最春風(fēng)得意睥睨天下之時,不幸敗于一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和尚之手,自此性情大變,拋妻棄徒,離谷出走,一晃便是五十年。”

    他又狀若關(guān)心的問李無方道:“五十年彈指一揮間,不知如今師兄可追尋到了心中的武學(xué)極致,練成天書神功,自此天下無敵了?”

    此情此景,他如此一問,自然是莫大的嘲諷,然而李無方在乎的不是這個,他死死的盯著宋御笙,一字一頓問道:

    “你怎知曉我出谷是為尋天書?”

    天書之秘,只有歷代谷主知曉,而這一代的谷主,乃是他們?nèi)藥煾盖匦[之女秦碧簫。

    宋御笙慢條斯理道:“我不僅知曉大師兄是為了天書而出谷,還知曉大師兄之所以知曉天書之秘,是因為在師父房間暗格中無意間發(fā)現(xiàn)到了師父生前留下的手札。手札中記載了天書來源辛密,亦記載了師父出谷與人爭奪天書中卷九重云霄功的詳情,四篇功法之中,玄英功為師父所得,傳于你我三人,而剩下青陽、朱明、白藏三篇心法,分別落到了一道士、一胡人、一太監(jiān)手中。你看過之后如獲至寶,自此篤信只要集齊四部心法,練成天書神功,便能入臻化境,踏碎虛空,普天之下再無敵手。大師兄,師弟我說得可對啊?”

    李無方一愣,轉(zhuǎn)瞬已是明白過來了一切,不可置信道:

    “是你!你故意讓我看到了手札,你故意用天書引誘我叛谷出走!”

    “明明是大師兄你心猿意馬,滿心滿眼都是練成絕世神功,一雪前恥,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我不過是順勢將你最需要的東西擺在了你面前,怎能叫做引誘?至于我為何要這樣做”宋御笙幽幽一嘆,“我出身卑劣,自幼雙腿殘廢,相貌普通,天賦平平,你我三人雖系出同門,可你與師姐二人乃是郎才女貌,人中龍鳳,我又算得了什么?從小到大,師姐眼中只有你一個人,只愛你一個人,若非你終于狠心辜負,遠走高飛,她又怎會知曉,這世間只有我才會對她不離不棄,永遠守護她愛重她呢?”

    李無方嗤笑了一聲,看向他的目光透露著三分鄙夷:“原來你竟一直因自卑而嫉妒于我?當(dāng)真是毫無自知之明。也罷,我走之后,無論是師妹還是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徒弟,乃至于整個春秋谷都歸于你一人,你終于可以得償所愿了罷。”

    不理他話中的挖苦之意,宋御笙淡淡一笑:“不錯,你走之后,師姐悲痛欲絕,獨自出谷發(fā)瘋了一般尋你,是我一直陪在她身邊,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對你徹底死心,也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好。她雖不愿委身下嫁,但也愿意應(yīng)允讓我在谷中陪她一輩子,我當(dāng)真好開心,那一天她對我說得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我到死也忘不了。”

    雖已白發(fā)蒼蒼,可提及秦碧簫,他眉宇中剎那間竟是染上了幾分少年人的羞澀赧然。

    然而下一瞬,他的臉色卻急轉(zhuǎn)直下,變得蒼白,變得悲傷,變得痛苦了起來。

    “可是,我沒想到一輩子如此短暫,她撒手人寰的令人如此猝不及防,我算到了所有事,卻偏偏沒算到人心。她也有奮不顧身,也有愛恨如狂,只是那份濃烈的感情,從來不是對我”

    李無方渾身一震,連帶著四肢上的鐵鏈都響了一下。

    “師妹她,已謝塵緣了嗎?”

    他從未想到這一點,春秋谷修煉功法延年益壽,長生有道,他們師祖陳摶活了一百一十八歲,春秋散人秦巽活了一百三十四歲,他們師父秦玄隱也活到一百二十七歲,并且在百歲高齡才生下的秦碧簫。

    他自己如今耄耋之年,不但毫無老倦疲乏,武功與內(nèi)力更是達到前所未有的巔峰,師妹與他年紀相仿,道法修為甚至比他精深,為何會先一步離去?

    他一直以為他們還有漫長的人生,漫長的路,哪怕分別五十年也無足輕重,他一直這樣以為。

    “她是如何去的?”他輕聲問道。

    “她只身闖入大宋禁宮,被大內(nèi)高手圍攻,身受重傷,不治身亡。”

    聽宋御笙如此回答,李無方不禁有絲釋然,又有絲恨鐵不成鋼,他不問她為何闖入禁宮,在他的眼中,天下無處不可去,無事不可為,律條禮教形同狗屁,他只怒其不爭:

    “區(qū)區(qū)幾個所謂大內(nèi)高手便能將她重傷,這些年來她究竟自甘墮落到了何等地步!”

    宋御笙面色一寒,身上釋放出駭人的殺氣,可卻是轉(zhuǎn)瞬即逝,眨眼間臉上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溫和笑意,甚至笑得更歡暢,更愉悅。

    “原來在大師兄眼里,世人只有武功強弱之分,不念絲毫舊情舊愛嗎?”

    李無方冷漠道:“七情六欲,實屬無謂,兒女情長,更是過眼云煙,只有登峰造極,一窺絕境,才是人生真諦,爾等凡夫俗子終其此生也不會明白。”

    “登峰造極?一窺絕境?呵呵,師兄教訓(xùn)得是,師弟確實從來不明白,只是師兄如今可如愿以償了?”宋御笙意味深長道,“師兄可知曉,為何你自認天下無敵,今日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輕易敗于我這小徒孫之手嗎?”  “果然是你使詐。”李無方面色陰沉,“說!你究竟做了什么?為何我井、滎、俞、經(jīng)四穴疼痛難當(dāng),體內(nèi)真氣一經(jīng)流轉(zhuǎn),便從合穴傾瀉而出,為什么?!”

    “為何是我使詐?師兄難道從不曾懷疑是你自己功行岔路,練錯了道,亦或者是那九重云霄功本身便有缺陷弊端嗎?”

    “不可能!”李無方斬釘截鐵道,“我絕不可能出錯!湛紫光那老道以身試法,我避開了他的錯路,以玄英、青陽、朱明、白藏陰陽交替之序,順勢而練,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乃天道之大經(jīng)也,絕對不會出錯!”

    宋御笙點了點頭,頗有些遺憾道:“陰陽交替,四季流轉(zhuǎn),如此順序練功自然不錯,可除此之外其中還有另一關(guān)隘,師兄你單單記得陰陽之勢,怎地忘記了五行之道呢?”

    春屬木,夏屬火,秋屬金,冬屬水。

    李無方何等人物,自是一點即透,心念一動,脫口而出道:“缺了一行!”

    四門功法對應(yīng)五行,缺了屬土的長夏!

    “不錯,那第五行便是——”

    “《長生經(jīng)》!”

    宋御笙話未說完,自進門起便一言不發(fā)的裴昀猛然開口,似呢喃,似囈語:

    “第五門功法,是天書下卷《長生經(jīng)》”

    第192章 第二拾二章

    長夏屬土,旺于四季,為四季之末月,人雖貴為三才之一,然終為土所造,生于地,立于地,制于地,歸于地。土之所存,陰陽乃此消彼長,四季乃周而復(fù)始,五行乃自然流轉(zhuǎn),萬物始長生,故名《長生經(jīng)》。

    “顧名思義,先入為主,無論那宋真宗還是劉太后,心心念念的都是長生不老,然而他們統(tǒng)統(tǒng)理解錯了,那《長生經(jīng)》內(nèi)記載的從來不是什么長生之法,希夷先生延年益壽之法早已傳給了弟子,天書下卷不過只是中卷的補足,有了下卷,中卷的九重云霄功才能真正成為蓋世神功。所以師祖秦巽留下最終一卷沒譯完,而師父外出尋了一遭只將玄英功帶回任由其余三篇功法流落江湖,因為他們清楚的知道,旁人就算僥幸所得也無濟于事,只要沒有《長生經(jīng)》,即便練成四篇功法,也終究會有功力反噬的那一天。”

    裴昀聽罷心中波瀾起伏,李無方愣怔不語,宋御笙好整以暇觀看著他變幻莫測的臉色,三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石室中落針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李無方再次開口,雖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你一早便知曉了此事?你故意將手札中這一頁藏匿起來?你想讓我走火入魔,功力反噬而死?”

    “正是如此。”

    宋御笙毫不反駁,直截了當(dāng)承認了此事:

    “其實師父的手札之中,對于三篇功法的歸屬,都有詳盡的記載,青陽功為太華真人湛紫光所得,朱明功為朔月教教主所得,白藏功為遼兒公所得,沒想到我隱去了其中關(guān)鍵線索,大師兄你大海撈針仍能找到其中兩篇,更是得遇貴人,過了陰陽之序這一險關(guān)。聽聞《長生經(jīng)》現(xiàn)世之時,我真是捏了一把汗,唯恐那經(jīng)書落在你手中,幸而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因誓言不得入江南一步,最后一場天降大火將一切化為烏有。為助師兄你一臂之力,我派小徒兒千辛萬苦將朱明功奉上,為的就是讓師兄你毫無后顧之憂練完四門功法,畢竟你我都年事已高,人世無常,再拖下去,恐怕真有一天誰有個三長兩短,我無法親眼得見你自取滅亡的這一天,如此豈不是天大的遺憾?”

    “人體井、滎、俞、經(jīng)、合五輸穴代表著金木水火土五行,經(jīng)脈真氣流轉(zhuǎn),從小到大,由淺入深,你只練得其四,合穴自會成為你的致命罩門。我知曉那心明鏡和尚,乃師兄你心中不可逾越之坎,故而今天你一定會出現(xiàn),你一定會當(dāng)著天下人之面,堂堂正正的打敗當(dāng)年勁敵,一償五十年之夙愿。而我偏偏要你玩火自焚,要你自食其果,要你敗在自己一生所求之上,要你在這輩子最張狂得意之時從云端狠狠摔落,要你為當(dāng)年的拋妻棄徒妄自尊大付出代價,我要你死在你自己手里!哈哈哈哈,師兄,如今這份苦果,你品味得如何?”

    說到最后,宋御笙不可抑制的仰天長笑,狀若瘋癲。

    那是復(fù)仇的快意,是扭曲的怨毒,是等待了半生籌謀了半生終于收獲想要結(jié)果的欣喜若狂。

    與李無方終于打敗心明鏡相仿,為了這一刻,宋御笙也足足等了五十年。

    “天書、長生經(jīng)、云霄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汲汲營營謀求大半輩子,原來只是一場作繭自縛,我的一舉一動竟然全在你的意料之中,我自詡高人一等,目空一切,到頭來卻被你耍得團團轉(zhuǎn)!哈哈哈哈——好得很!好得很!”

    李無方同樣放聲大笑,且悲且喜,且怨且恨,雙目中兩行清淚滾滾而下。

    但見石牢之中,兩個加起來年近二百歲的白發(fā)老者相對大笑,震耳欲聾,這場景何其古怪,何其詭異,倘若誰不小心誤入其中,一眼之下決計猜不到這二人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何等曲折的恩怨,何等復(fù)雜的糾葛。

    裴昀看了一眼輪椅上所坐之人,又望了一眼墻上所鎖之人,不禁有些無措。

    自進入石牢之中,她便成為了徹頭徹尾的旁觀者,如看一場荒誕的鬧劇,如聽一折虛構(gòu)的戲文,恩怨情仇,愛恨憎惡,一切都顯得那樣不真實。她生性耿直,恨到了極致,所想也不過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拚個你死我活,斷然沒想過這世間還有這般謀劃了五十年,等待了五十年的復(fù)仇,這樣隱忍,這樣迂回,只為了在最恰當(dāng)之時,給予那人致命一擊,不僅傷害他的□□,亦擊垮他的靈魂,摧毀他的信仰,從內(nèi)到外徹底殺死他,這簡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哈哈哈哈——是我棋差一招,不慎著了你的道,既然我時日無多,你也一同來給我陪葬吧!”

    只聽一聲巨響,李無方渾身真氣驟然暴漲,四肢脖頸乃至琵琶骨上所穿的鎖鏈都被他震飛開來,他如餓虎撲食一般撲到宋御笙面前,儼然要與他同歸于盡。

    “住手——”

    宋御笙輪椅不便,沒能及時躲閃,裴昀下意識飛身沖了過去,擋在了小師叔公的面前。

    “滾開!”

    李無方此時已完全失去了理智,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裴昀所有抵抗的招數(shù)都如泥牛入海,頃刻間便已被他死死扼住了脖頸,李無方右掌高舉,眼看就在落在她天靈蓋上,裴昀甚至已感覺到了那撲面而來的掌風(fēng),生死只在剎那之間——

    “李清瑟!你可知曉她是誰?你可知曉她是你何人?!”

    裴昀只覺李無方落掌之勢一滯,那熾熱的掌心就懸在她額頭上方半寸之處,駭人的壓迫逼得她甚至睜不開雙眼。

    李無方咬牙切齒擠出了幾個字:

    “她是誰?”

    “你可知你離谷之時,師姐已有了身孕,她不管不顧的四處尋你,甚至跑到寶陀山來要人,最后被大光明寺的和尚打傷,以致于后來早產(chǎn),誕下一女嬰。那女嬰長大成人后,嫁入了臨安武威侯府,多年后南宋伐燕之戰(zhàn),夫婦倆一同死在了戰(zhàn)場之上,候府滿門亦被抄家流放,師姐夜闖禁宮,為女兒一家報仇,這才被大內(nèi)高手重傷而亡。而你此時此刻掌下之人,正是那侯爺夫婦唯一女兒,是你親外孫女,是你李清瑟在人世之間的唯一血親!”

    宋御笙歇斯底里的狂笑道:“你殺了她呀!你快殺了她!殺了她,你便可大仇得報,你李清瑟自此就是塵世間一抹孤魂野鬼,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天地不容,天誅地滅!哈哈哈哈哈——”

    裴昀渾身一顫,緩緩睜開了眼。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李無方,卻是第一次如此之近的看見他。

    曾經(jīng)那仙風(fēng)道骨、不可一世的國師,佛武會上睥睨眾生、目空一切的妖道,如今已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他披頭散發(fā),雙目赤紅,神色癲狂,皮膚蒼老而松垮的貼在嶙峋的骨架上,皮里肉下,正有無數(shù)條無法自控的真氣在四處亂竄,起伏又消失,如蛆蟲一般,令人作嘔。

    正是這樣一個,她多年來恨之入骨,忌憚畏懼,視為畢生敵手,心腹大患之人,原來竟是她娘親秦南瑤的親生父親,她裴昀的親外祖父。

    是造化弄人,還是命運捉弄?

    此時此刻,李無方看向裴昀的目光亦是充滿了震驚、掙扎、憤恨、懷念、悔恨種種復(fù)雜情緒交織一處,令他雙眸漸漸渾濁,腦中漸漸糊涂。

    最終他大喝一聲,一把將裴昀扔到了一旁,拼盡全力雙掌向宋御笙擊去。然而宋御笙早有所料,發(fā)動輪椅上機關(guān),立即便有兩枚短箭激射而出,穿透李無方雙掌,去勢不減,逕直沒進了他的胸前。

    誰料李無方拼著一口氣不散,雙掌硬是狠狠擊落,掌風(fēng)所至,精鋼所制的輪椅頃刻間七零八落。

    裴昀被扔到一旁,摔了個七葷八素,顧不得身上的痛楚,她連滾帶爬翻身而起,但見輪椅殘骸之中,宋御笙身受重傷卻是未死,掙扎著正欲起身。

    而那李無方如一團破布般癱軟在地,四肢軀體皆以詭異的姿勢扭曲著。他口中源源不斷的噴涌出鮮血,雙目無神,含糊不清的呢喃著:

    “簫兒,是簫兒來接我了”

    說著,脖頸一歪,頭顱垂下,自此再無生息。

    裴昀在原地呆愣了片刻,這才敢小心翼翼的上前探查,發(fā)現(xiàn)他全身筋脈盡斷,骨骼如棉,確是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昀兒昀兒快,快幫我!”

    裴昀回頭一看,只見宋御笙趴在地上,正吃力的去夠不遠處的一根木簪,那木簪本插在他發(fā)間,卻不知如何被他不小心脫手掉在了地上。

    裴昀走上前拾起木簪,用力掰斷,果然見木簪中空,從里面滾出一枚烏溜溜的小藥丸。

    “給我!快給我!”

    宋御笙一把奪過藥丸,吞進了口中,用力咽下,運功調(diào)息,眨眼間他臉上灰白之色褪去,取而代之是不正常的滿面紅光。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睜開眼,看向一旁死不瞑目的李無方,微微一笑道:

    “大師兄,這一回到底還是我贏了。”

    “小師叔公”裴昀啞聲開口,澀然道,“可你只剩下一個時辰的命了。”

    她知道那簪子里是何物,那是解毒續(xù)命丹,能在危機關(guān)頭保下性命,可服食者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一個時辰之后,終究是大羅神仙難救。此藥出自宋御笙之手,當(dāng)初亦贈過她一枚,那朔月圣地身中劇毒的李紅葉就是這般續(xù)命的。

    “一個時辰也夠了。”宋御笙不甚在意道,“昀兒不是有滿腔疑惑嗎?正好趁此機會,一一問出來罷。”

    第193章 第二拾三章

    裴昀確實有滿腔疑惑,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卻是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了。

    “小師叔公,”她艱難開口道,“我與娘親也是你復(fù)仇計劃的一步棋嗎?”

    她一直以為宋御笙乃是她親生外祖父的。

    她自幼便見師公與小師叔公相敬如賓,雖不親近,但也到底是相伴相依,待她去到臨安之后,秦南瑤也喚宋御笙一聲爹爹,言語間頗為感念昔日母親嚴厲以待之下他對自己的疼惜。直到近些年,她懂得男女之事后,隱約覺察到宋御笙大約無法有后,而后她便得知那李無方與春秋谷關(guān)系匪淺,然后是秦碧簫房中的畫,與赤碧雙仙的傳說直到今日,一切真相在她面前揭穿之時,她雖震驚,但其實心中多少已有所準(zhǔn)備。

    但是宋御笙呢?他對李無方恨之入骨,處心積慮謀劃了這一切,不惜在最后關(guān)頭,挑明她的身世,給李無方致命一擊,那么她與娘親,從頭到尾,只是這個人復(fù)仇的一顆棋子嗎?

    宋御笙聞言悵然一嘆,緩緩道:

    “你與瑤兒,雖是大師兄之后,但亦是師姐的女兒孫兒,我待你們乃是真心疼愛。只是棋局已布,生死有命,我機關(guān)算盡,也算不到每個人,每一步。”

    “你說的棋局,指得是設(shè)計李無方,還是襄助蒙兀。”

    “二者皆有吧。”

    “何時開始?”

    “很久很久以前”宋御笙似乎在回憶道,“應(yīng)當(dāng)就是,師父反真元后,師兄與師姐逍遙江湖,揀了幾個小娃娃扔給我養(yǎng)的時候,春兒、鹿兒、墨兒、應(yīng)兒,我發(fā)現(xiàn)他們各有所長,專精一技,若好好栽培,日后定能成材成器。當(dāng)然,彼時他們還不叫這個名字,那都是后來我替他們?nèi)〉摹!?br />
    李清瑟被他以天書引誘出谷之后,秦碧簫傷心欲絕,無暇顧及其他,于是四人名正言順成為了他的弟子,他以天書上卷《天機書》中所記載的奇術(shù)教導(dǎo)四人,用心栽培,指望著有朝一日他們能派上大用場。其實彼時他的野心還沒有那么大,計劃也沒有那么周全,只是執(zhí)念入骨,心有不甘罷了,可接下來一件又一件事情接踵而至,叫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先是張月鹿夜觀星像有異,起卦占卜到漠北有天下共主降世,那草原之上的游牧部族,注定要在不久的將來問鼎中原。而后秦南瑤離谷出走,秦碧簫大怒之下命弟子出谷尋找,他便趁機令張月鹿與曲墨暗中北上尋紫薇帝星,令羅浮春與救必應(yīng)四方云游,尋找機遇。

    陰差陽錯收下謝文翰做弟子,也是此時發(fā)生之事,此子乃姑蘇謝家家主與極樂天教主私生之子,身負血海深仇,又聰明絕頂,定然會在他成就大業(yè)助之上一臂之力。

    數(shù)年過去,果然尋到了機遇。

    救必應(yīng)云游四方之時,無意間救了一個奄奄一息的乞丐,那乞丐原本是西夏王宮的工匠,自他口中吐露出了西夏亡國寶藏之秘。

    自古舉大事者,錢權(quán)勢一個不可缺,宋御笙當(dāng)機立斷命謝文翰假借與珍娘私奔之名出谷,在江湖上招募人手前往西寧州。

    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腥風(fēng)血雨,艱難險境之后,他們得到了富可敵國的財寶,而后逍遙樓始建,百草堂始建,星羅棋布的情報網(wǎng)如雨后春筍般在大江南北冒了出來。數(shù)年經(jīng)營之下,宋御笙身在春秋谷,盡知天下事,無論亡國滅城,還是逐鹿中原,都只在他一個念頭之間,所謂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是也!

    而后宋燕開戰(zhàn),他命謝文翰同時聯(lián)絡(luò)南宋權(quán)臣韓齋溪,與北燕靖南王顏泰臨,在這其中牽線搭橋,傳遞消息,不叫北燕大勝,也不叫南宋猛進,僵持大半年,讓雙方損兵折將,最后落了個兩敗俱傷,為日后蒙兀南下爭取時間。至于在此當(dāng)中,無意間替赫烈尋回了失散多年的親弟弟,卻純是誤打誤撞了。

    “后來的事,昀兒你應(yīng)當(dāng)都知曉了。”宋御笙淡淡道,“蒙兀統(tǒng)一,赫烈繼位,我與你幾個師叔伯便開始正式幫其謀事,自此赫烈如虎添翼,攻城掠地,沒多久便滅亡了北燕,如今又在攻打南宋,離他天下一統(tǒng)之日應(yīng)當(dāng)是不遠了。”

    裴昀聽罷這一番講述,心中山呼海嘯,波瀾起伏,久久無言。

    時至今日,許多前因后果才真正串聯(lián)起來,家國天下,王朝興衰,恩怨情仇,那么多人的一生自此改變,而一切一切的罪魁禍?zhǔn)住⒛缓笾魇梗谷痪褪茄矍斑@個雙腿殘廢,笑容和善的老人家,她的小師叔公!

    沉默許久,裴昀才再次開腔,低聲問道:“那七年前的云中宴呢?也是你指使六師叔所為嗎?”

    “此事乃是他擅自為之。”宋御笙緩緩搖了搖頭,“我承諾過有朝一日助他復(fù)仇,可他不甘等待,他要親手了結(jié)所有的一切,無論是血仇,還是逍遙樓。這世上最難測的就是人心,哪怕機關(guān)算盡,也無法看透,權(quán)勢滔天亦或富可敵國,他都不想要,他只想要自由,只想帶著妻子遠走高飛,為此不惜拋棄所擁有的一切。”

    裴昀突然想起多年前在逍遙樓云中宴,她問的最后一個問題,謝文翰給她的回答:

    ——我對江湖爭名奪利本無興趣,所作所為不過時事所迫,無奈為之,無論謝家家主還是逍遙樓住,皆非我所愿。待此間事了,我會帶珍娘遠離江湖紛爭,尋一僻靜之處,安度余生。

    原來他所說之話,竟句句是真。

    然而裴昀心中突然涌上不詳?shù)念A(yù)感,她顫聲問道:“那六師叔與珍娘現(xiàn)今何在?”

    宋御笙不置可否,只輕飄飄道:“不聽話的棋子留之何用?我這輩子,最痛恨之事便是背叛。”

    “所以你殺了他們?你殺了他們對不對?春秋谷中那座無名新墳就是六師叔與珍娘?!”裴昀忍無可忍的怒吼道。

    “我令他們二人落葉歸根,合葬一處,已是最大的仁慈了。”

    “我不懂。”

    裴昀不可思議的看向宋御笙,如同從來不曾認識過他一般,

    “我不懂究竟是為什么,你費盡心思,殫精竭力,布下天羅地網(wǎng),前后耗費盡一生時間,不惜一切代價,哪怕犧牲所有人性命,只為二師伯占卜的那一卦?只為有生之年親眼得見赫烈君臨天下?小師叔公,你告訴我,你究竟所求什么?”  宋御笙聞言沉默了片刻,幽幽開口道:

    “昀兒,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罷。”

    “那是百年前的宣和年間,彼時大宋都城還在汴京,百姓安居樂業(yè),國朝氣象萬千。徽宗皇帝風(fēng)流文采,多子多福,他有三十五個女兒,其中最小的女兒名喚趙今今,相傳她降生之日,汴京城滿天祥云,霞光萬彩,徽宗甚喜,故賜其封號福云帝姬。”

    “福云帝姬得天獨厚,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愛,三歲識千歲,四歲誦詩詞,甚得父兄寵愛。如若一切順利,待她長大之后,定是才貌雙全,蕙質(zhì)蘭心,嫁得如意郎君,一輩子榮華富貴。”

    “可惜,好景不長。”

    “便在她五歲這一年,燕人揮師南下,攻破汴京,廢徽宗與其子欽宗為庶人,擄二帝及后妃宗室、王公大臣、百工匠人數(shù)千人,及數(shù)不盡的金銀珠寶、古董珍品北上,這一年乃是靖康元年,故而世人稱之為‘靖康之變’。此后宋室南渡,從汴京到臨安,于江南一隅,又茍延殘喘百年。”

    “而那些被擄走的宗室女眷呢?呵,說是擄走,卻也不盡然,有些乃是趙宋白紙黑字抵押給燕廷的,因無國庫空虛,無法支付燕人犒軍費,故而徽欽二帝做主,以帝姬、王妃一人準(zhǔn)金一千錠,宗姬一人準(zhǔn)金五百錠,族姬一人準(zhǔn)金二百錠,宗婦一人準(zhǔn)銀五百錠,族婦一人準(zhǔn)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準(zhǔn)銀一百錠抵債。粉雕玉琢的福云帝姬,冰雪可愛的福云帝姬與姐姐們一起,被寵愛她的父皇皇兄,賣了一千金。”

    “就在北上的一路,宗室女眷相繼受到燕人的奸污,有些甚至就發(fā)生在那徽宗的面前,可他從頭到尾無動于衷,只有在旁人對他道他的珍玩收藏、書畫古董被燕人洗劫一空之時,他才潸然淚下,痛不欲生。途中不斷有女子不堪受辱,自尋短見,燕人為震懾她們,將三個不乖順的大臣妻女,從下腹刺以鐵簽貫穿,立于帳前示眾,三日后乃血盡而亡,從此再也沒人敢反抗了。”

    “到了燕京,所有被俘女眷都被逼行肉袒牽羊之禮,然后被沒入洗衣院,也便是燕廷的軍妓營,日夜遭受無窮無盡的凌辱玩弄。茂德帝姬被賜于大臣為妾,二十三歲谷道破裂而死;仁福帝姬十五歲被折磨死于劉家寺;柔福帝姬千辛萬苦逃回臨安,被高宗以假冒之名誅殺;而福云帝姬趙今今,她聰穎早慧,將一切看在眼中,她小心翼翼的活著,卑微的祈求一絲生路,然而十二歲那年終究還是沒能逃過一劫,她被一年過百年的燕軍將領(lǐng)逼酒灌醉,強行奸污了。”

    “此后十?dāng)?shù)年里,她便在洗衣院中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數(shù)次有孕,又數(shù)次墮胎,身子一年差過一年。終于在她二十八歲這一年,她九死一生誕下了一個男孩,雖不知是誰的種,倒也是地獄一般痛苦生活中的唯一慰藉。可惜那孩子七月早產(chǎn),先天不足,雙腿細如干柴,根本無法站立,故而她連看都沒來得及看一眼,那孩子就直接被人丟到豬圈之中,令其自生自滅。”

    “不知該說老天究竟是有眼還是無眼,那孩子竟然活了下來,從此他在豬圈里長大,如畜生一般在泥地中爬行,在便液中睡覺,吃泔水餿食為生,不會說話,亦聽不懂人言。只有極偶爾的情況下,福云帝姬得空偷偷來見他一面,給他帶來好吃的飯菜,用她柔軟的手掌輕撫他臟亂的頭發(fā),不管他聽與聽不懂,輕聲細語的給他講過去的故事。”

    “然而沒過多久,她就沒有再來了,她被賜與一顏氏宗親為妾,離開了洗衣院。很久很久以后,當(dāng)那個孩子再去找她之時,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死去多年了。是那燕人酒后失手打死了她,沒有墓碑,沒有墳地,只有一塊破席裹身丟到了亂葬崗。誰也不曾知道,亂葬崗上那具腐爛骯臟,被鳥獸分食的尸首,曾是大宋皇帝最寵愛的小女兒,在汴京城彩云漫天之日出生的公主帝姬。她的姓名史書不見,只留在了燕廷內(nèi)府庫房的《南俘錄》上,旁邊寫著,一千金。”

    “這就是,福云帝姬的故事。”

    第194章 第二拾四章

    “這就是,福云帝姬的故事。”

    話音落下,一室死寂。

    裴昀忽覺臉頰冰涼,伸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兩國交戰(zhàn),百姓受苦,落敗方苦,落敗方的女子更苦。

    她亦是女子,故而她感同身受,痛徹心扉。

    這故事開講之初,宋御笙尚能維持平靜淡然,待到后來,他須得用盡全部力氣控制住聲音的顫抖,而講完之后,他更是渾身都抽搐了起來,整個人縮在那里好半晌,才終于慢慢平復(fù)。

    再開口時,他的嗓音尚殘留著三分虛弱嘶啞:

    “所以,大燕不該亡么?大宋不該亡嗎?最后是誰統(tǒng)一天下,誰問鼎中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讓燕宋亡國滅種,灰飛煙滅,寸草不留!”

    裴昀無言以對,因為她知曉,在方才的那個故事里,宋御笙就是那個自幼在豬圈中長大的孩子,所以他恨北燕,他恨南宋,恨得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誰也沒資格對他指摘半句。

    大燕已亡,現(xiàn)下便輪到大宋了。

    “小師叔公,我知你勢在必得,我不想與你為敵。”裴昀苦笑道,“如若可以,我當(dāng)真希望天下間再無戰(zhàn)爭,再無紛亂,將軍解甲歸田,士兵封刀歸隱,人們不必彼此殘殺,彼此憎恨,今天伐宋,明天攻燕,冤冤相報何時了。然而這不是我一人能說得算的,古往今來,天下大勢,分分合合,注定要有永無休止的殺伐,征戰(zhàn),累累白骨,血流成河,身在局中,我唯一能做的,便只是不要讓自己的陣營輸。哪怕大宋有多么不堪,哪怕朝堂有多么昏暗,一旦宋亡于蒙,屆時只會有比靖康之變更慘烈的磨難,我身邊所有的親朋好友,全天下的漢人宋民,都將遭難歷劫,生靈涂炭,更多的女子,遭受福云帝姬一般的苦楚,我別無選擇。”

    “昀兒,你是好孩子,可你為世人,世人何曾為過你?”宋御笙輕笑了一下,“他們愚昧無知,妄自尊大,麻木不仁,今日奸臣狡辯兩句便聽信奸臣,明日漢奸哭訴兩句便又同情漢奸,罵忠臣烈士迂腐,恨公理法度無情,全然不知自己一時半刻安穩(wěn)的日子,正是你這般嫉惡如仇剛正不阿之輩以性命鮮血換來的,對你絲毫沒有感激之情。這樣的世人,活該如螻蟻般灰飛煙滅,有何值得袒護?”

    裴昀搖了搖頭:“裴家祖訓(xùn),忠義乾坤,我本就不圖什么回報。”

    “若他們不禁不感激,還要反過來迫害你呢?且不說若你女兒身的秘密公諸于世,世人會如何謾罵憎恨你,一旦你的身世之謎被揭穿,恐怕連你效忠的那趙官家也再容不下你了。昀兒,你不必事事以裴家子孫自居,將忠孝節(jié)義那一套禁錮在身,你以為你自己體內(nèi)所流當(dāng)真全然是漢人之血嗎?”

    裴昀一愣:“小師叔公,你此話何意?”

    “你父裴安確是漢人,可你母南瑤呢?你可知曉師父為何收我三人作弟子?”宋御笙意味深長道,“我姓宋,是因我乃大宋公主與大燕宗室之后;大師兄李清瑟之李,乃是西夏王姓;二師姐秦碧簫之簫,取自其母姓氏,而大遼歷代皇后必出蕭氏。如此,你還覺得自己是漢人嗎?”

    裴昀聽罷如遭雷亟,一時之間不敢置信,下意識喃喃道:

    “為什么?為什么會如此”

    “為什么呢?或許是師父周游列國,碰巧為之,又或許是他亦存了三分一爭天下的心思。”宋御笙搖頭失笑道,“畢竟身懷利器,殺心自起,誰又能忍得住一輩子錦衣夜行,明珠暗投?希夷先生本不該將天書流傳于世,區(qū)區(qū)門規(guī)祖訓(xùn),哪攔得住叵測人心。”

    “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是漢人!”

    裴昀心中一團亂麻,卻不愿在此時被宋御笙動搖,落入迷障之中。

    只將牙根都咬出了血腥氣,勉強道,“與血脈無關(guān),我讀了漢家詩書,學(xué)了忠孝節(jié)義,我就是漢人!”

    其實早在當(dāng)年與裴昊重逢,眼見他變作阿穆勒之時,她便思考過這一問題,誰料到命運作弄,今時今日,面臨這困境的竟變作了自己。

    “昀兒你啊,還真是固執(zhí)不過,我倒也沒資格來教訓(xùn)你。”

    宋御笙無奈嘆息,不再相勸,只兀自道:

    “北燕驕奢淫逸,南宋軟弱腐敗,兩國氣數(shù)將盡,所謂天命所歸,就是無論我助不助赫烈,蒙兀人最后都注定君臨天下。但我不甘心坐以待斃,我必須親手將燕宋埋葬其實我答應(yīng)了師姐在谷中陪她一輩子,她若信守承諾,興許我也不必出谷親自料理這些事了,可是她違背了誓言,她拋棄了我,無論師兄還是南瑤,甚至是昀兒你,都比我在她心里重要得多因為你們是她與師兄所出,我永遠也比不過他,永遠也比不過”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語無倫次,直到再也支撐不住,砰的一聲滑倒在地,裴昀一驚,大步上前扶起他,喚道:

    “小師叔公!小師叔公你怎么樣?”

    宋御笙面如金紙,七竅流血,奄奄一息。

    一個時辰的時間到了,解毒續(xù)命丹再也續(xù)不了他的命,宋御笙這一輩子終是走到盡頭了。

    他顫抖著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書冊,用氣若游絲的聲音道:

    “這是朱明功的拓本,我知道昀兒你亦練了天書之功,經(jīng)脈受損你可練此功法,再尋人為你療傷只是、只是《長生經(jīng)》早已失傳,你且自求多福,若不輕易與人動武,或許、或許也能多活幾年”

    裴昀眼中再次不可抑制的涌出淚水,她接過那本朱明功,咬牙道:

    “好,我會的。”

    縱使他與她毫無血脈牽連,縱使他翻云覆雨害了許多人命,縱使他是天下大亂的罪魁禍?zhǔn)祝缢f,他明明有千百次機會可以殺掉她這塊不自量力的絆腳石,可他一次都沒有。

    宋御笙勉強笑了一下,雙目漸漸失去了神采,他用盡最后力氣,喃喃自語道:

    “其實我這一生,雖幼時坎坷,但但終究是苦少樂多的有、有一位老神仙把我救了出來,他帶我去了一個一個世外桃源,我在那里認識了一個男仙人和一個女仙人只不過,嗯只不過他們早已成雙成對,我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簫,終其此生,他都無法插足其間,赤碧雙仙笑傲江湖,而他卻只能被留在春秋谷中,兀自撫琴,彈奏著一曲永遠也不會有人相和的《玉妃引》。

    “師姐!你為何不來接我!師姐,你為何只理師兄不理我?師姐,你好狠的心啊!”

    突然間,宋御笙迸發(fā)出一聲孩童般的啼哭,脖頸一仰,氣絕身亡。

    “小師叔公——”

    裴昀大悲大慟之下,氣血翻涌,急火攻心,只覺眼前一黑,自此失去了意識

    裴昀再醒來之時,已是三天以后了。

    她先是在佛武會上與大悲法王交手之時受了內(nèi)傷,而后又接連歷經(jīng)震撼打擊,可謂身心憔悴,內(nèi)外皆傷。人乃血肉之軀,哪經(jīng)得起如此磋磨,心誠方丈唯恐她有個三長兩短,強行將她留下來休養(yǎng)。

    裴昀沒有反對,因為她由衷感覺到,自己從身到心,由內(nèi)至外的疲憊,仿佛再多累上一分,便要就此猝死了一般。

    “侯爺,按照您的吩咐,已將宋、李二位施主下葬了。”

    小和尚念法站在榻前,向靠坐在床榻上的裴昀稟報道。

    裴昀輕聲頷首:“好。”

    所謂一死百了,煙消云散,恩怨兩清,唯有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承擔(dān)所有。

    “六真宗與太華派的人確已離去了吧?”

    “正是。”

    “心塵與心澄二位大師的后事辦了嗎?”

    念法眼眶一紅,低聲道:“昨日出殯,寺中上下齊誦經(jīng)超度,接引二位師叔祖前往西天極樂。”

    裴昀點點頭,又問道:“心業(yè)大師傷勢如何了?”

    “心業(yè)師伯祖還未蘇醒,但已無性命之憂了。”

    遭逢此劫,大光明寺四大首座,兩死一傷,不知要過多少年寶陀山才能再塑昔日鼎盛輝煌了。

    裴昀心中悵然一嘆,此次她奉命前來護寺,最后落得這般結(jié)局,卻不知究竟算是成功還是失敗。

    屋外傳來扣門之聲,念法前去開門,看見來人不禁滿面愕然:

    “心心明鏡師叔祖,你怎么會來?”

    心明鏡淡淡一笑:

    “阿彌陀佛,念法不必驚慌,是方丈師兄首肯小僧前來探望裴施主的。”

    “心明鏡大師”

    裴昀欲下床行禮,卻被心明鏡長袖一拂,推回了床上。

    “裴施主不必多禮,小僧乃是憂心施主的傷勢,這才特來一探。”心明鏡在床榻邊坐了下來,溫聲道,“小僧略通醫(yī)術(shù),可否讓小僧為施主診一診脈?”

    裴昀當(dāng)即伸出手腕,心明鏡切脈片刻,眉頭卻是越皺越深。

    “大師,您瞧出什么了?”

    心明鏡不語,只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念法,裴昀會意,隨即尋了個由頭將其支走,于是心明鏡這才開口道:

    “裴施主經(jīng)脈之損,較之前幾日似乎更為加重了。”

    裴昀苦笑:“我也是料到了這一局面。”  心明鏡沉吟道:“不知施主究竟練得什么武功,為何會有這般后果?恕小僧直言,小僧先與玉簫仙交手,又觀施主與旁人過招,只覺你二人武功內(nèi)力似乎系出同源,卻不知是也不是?”

    “瞞不過大師的慧眼。”

    裴昀幽幽一嘆,便隱去了天書細節(jié),將九重云霄功的禁忌與關(guān)隘講與了心明鏡聽。

    “陰陽循序,五行運轉(zhuǎn),如此練功之法,小僧當(dāng)真聞所未聞。”心明鏡仔細思慮片刻,點頭道,“道家講究道法自然,這般神功若能練成,說不定當(dāng)真能斬尸成圣,羽化登仙。可如今五行缺一,裴施主你的處境卻是大為險峻,就算將四篇功法融會貫通,也如那玉簫仙一般留下罩門死穴,一旦與人交手則兇險非常。”

    心明鏡頓了頓,又繼續(xù)道:“不過若求保命,眼下你只能先硬著頭皮練第四篇功法了。施主不必擔(dān)心,屆時小僧會助施主一臂之力,以小僧內(nèi)力修為,替施主療傷治愈經(jīng)脈之損,應(yīng)當(dāng)可以勝任。”

    裴昀一驚,急忙勸阻道:“大師仁善,在下感激不盡,只是為我療傷亦會有損大師修為,在下于心何忍?”

    心明鏡微微一笑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出家人本以慈悲為懷,施主性命危在旦夕,小僧怎能置之不理?小僧這一甲子內(nèi)力修為本就是被師父所傳,憑白得來,所為即是保全大光明寺上下,如今施主仗義出手,解除我寺滅頂之災(zāi),小僧將這一甲子功力還于施主,可謂是因果輪回,天經(jīng)地義。況且小僧觀施主心事重重,似是遭遇人生困境,不若便趁此機會休養(yǎng)一段時日,所謂欲速則不達,有時停下腳步,才能再次出發(fā)。”

    裴昀聽罷,一時愣怔無言,心明鏡大師所說不錯,眼下她心中確實有太多困惑想不通透,小至恩怨對錯,大至生死家國,而她的傷勢也委實不允許她再東奔西跑出生入死了。或許,她是該休養(yǎng)一段時日了。

    “只是”裴昀心中仍有猶豫,隱晦開口道,“以我的身份,留在寺中常住,怕是不太方便。”

    心明鏡為她診脈,自然知曉她話中之意,他不以為意,只平和道:

    “眾生平等,在小僧眼中皆一視同仁,男女老幼本無區(qū)別。其實,雪濤山上盡是困頓之人,若施主無處可去,或心有迷障,隨時可以來雪濤山,小僧在山上恭候施主的大駕。”

    第195章 第二拾五章

    裴昀輾轉(zhuǎn)思索數(shù)日,最終決定聽從心明鏡的建議,留在大光明寺療傷休養(yǎng),但在此之前,她必須回臨安一遭,親自向趙韌覆命辭行。

    便在江南楊柳初青,桃花初紅之時,裴昀回到了臨安城。一路上她習(xí)慣性的晝夜趕路,可回到武威侯府之時,她才恍然發(fā)覺,早已沒有人在家中等待她了。

    卓菁早已于年后回了碧波寨,如今的裴府一片空蕩,終于只剩下了裴昀一個人。

    回府之后,裴昀詢問管家,在她離開這段時日,府內(nèi)可有何事發(fā)生。

    管家遂一板一眼稟報了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末了隨口提了一句:“對了,前幾日府外來了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賴在門外不肯走,無論給他飯食還是銀兩都無法打發(fā),后來叫了府中護衛(wèi)將他趕走了。據(jù)說他就在街口徘徊,不知侯爺回來時見沒見到?”

    “乞丐?”裴昀心念一動,“什么模樣的乞丐?可說要做什么了?”

    “模樣嘛倒沒留意,應(yīng)當(dāng)是個年輕人,不知要做什么。”管家回憶了一下,“對了,聽說話似乎是蜀地口音,許是西邊逃難來的。”

    “蜀地”

    裴昀沉吟片刻,起身道:“走,帶我去瞧瞧。”

    管家?guī)罚墒嵌嗽诮稚蠈ち嗽S久,甚至去城中收留孤寡乞丐的養(yǎng)濟院看了一圈,都沒有找到那個人,管家道:

    “許是已經(jīng)離開去別的地方了罷。”

    裴昀聽罷不語,心中不知為何隱隱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覺。

    她所料不錯,此事確實還未結(jié)束。

    日暮時分,她正在用飯之時,婢女核桃突然來報:

    “侯爺,管家說那個乞丐又來咱們府外了,不知被什么人打得渾身是傷,血淋淋的,好可怕!”

    裴昀當(dāng)即前去查看,一路來到門外,只見眾家丁護衛(wèi)圍了一圈竊竊私語,圈子當(dāng)中之人大頭沖下趴在地上,破衣爛衫,血跡斑斑,生死不明。

    管家見裴昀到來,急忙稟報道:

    “侯爺,是前幾日來的那個人,聽聞是在街上不小心沖撞了貴人轎子,被打了。他身子太虛,怕是撐不過今晚了。”

    裴昀不禁走上前去,命人將那乞丐翻轉(zhuǎn)過來,她拂開他臟亂不堪的長發(fā),細細端詳那張面目全非的臉,驟然神色大變:

    “竇娃!怎么是你?!”

    這乞丐正是當(dāng)初釣魚城中,白行山身邊的心腹親兵竇娃。

    此時竇娃若有所覺,勉強睜開腫脹的雙眼,待看清面前之人后,他渾身一顫,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死死拽住裴昀的手臂,連指甲都已摳進肉中,滲出了絲絲血痕。

    “侯爺——”他的聲音嘶啞凄厲至極,“求你為白大人做主!”

    裴昀一驚:“安摧兄?他怎么了?他不是在蜀中嗎?竇娃你慢慢說,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她想讓下人先帶竇娃進門治傷,而他卻掙扎著不肯,執(zhí)意先陳情。

    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心守護的布包,布包里是一塊兩尺見方的白麻布,布上用干涸泛黑的血跡潦草的書寫了四個大字:

    我本清白

    裴昀伸手撫上這幾個字,不可置信道:

    “這是安摧兄的字跡?”

    竇娃不善言辭,便在他磕磕絆絆的講述中,裴昀終了解到了事情原委。

    當(dāng)年白行山赴任川蜀,頂替了陶萬安任四川置制使,因此得罪了其背后的甄允秋,此人心胸狹窄,一直伺機報復(fù)。釣魚城大捷之后,白行山聲望如日中天,川蜀之地莫不視其之為再生父母,甄允秋趁機屢次向趙韌進言,誣告白行山獨掌大權(quán),不知事君之禮,恐有不臣之心。趙韌雖未聽信讒言將白行山革職查辦,但仍是心念動搖,以金牌密令召白行山立即動身進京,試探他的忠心。

    而適逢白行山積勞成疾,重病在床,根本無法遠行。甄允秋正是知曉此事,這才使此毒計,白行山若回京,舟車勞頓,十有八九一命嗚呼,若不回京,定會坐實跋扈不臣之罪,逃不了身敗名裂的下場。白行山身在病中,對自己的處境一清二楚,所謂百口莫辯,進退兩難,想他一腔豪情萬丈,兩袖浩然清風(fēng),嘔心瀝血只為忠君報國,保川蜀一方太平,當(dāng)年殿前發(fā)下的宏愿言猶在耳,未曾想沒等到十年,便落得個遭人陷害,蒙冤受屈的下場,清高如他,傲岸如他,如何能忍?悲憤交加之下,白行山最終服毒自盡,臨死之前留下血書絕筆——我本清白。

    竇娃泣不成聲道:“大人去后,夫人也上吊了,她說、說,夫妻情深,生死相許是我不好,我沒有照看好夫人,她肚子里還有三個月的身孕,那是她與大人唯一的骨肉啊侯爺!侯爺!我沒有辦法了,只能來臨安求你侯爺,求求你為大人做主,還大人清白!”

    說著他跪倒在裴昀的面前,狠狠磕了三個響頭,最后一下俯身之后再也沒有起來。

    裴昀上前欲扶,卻發(fā)現(xiàn)他雙目圓瞪,額頭鮮血長流,已是咽氣了.

    “侯爺!侯爺止步!”

    “裴大人不可再上前,否則休怪我等不客氣!”

    月上中天,更深露重,禁宮之中仍是一片燈火通明,裴昀不顧侍衛(wèi)阻攔,逕自闖入宮門,若非殿前司人人識得武威郡侯,她怕是早已被當(dāng)做刺客誅殺了。

    最終,在麗正門外,裴昀被百十來大內(nèi)高手重重包圍,此情此景,與當(dāng)年的秦碧簫何其相似。

    武德司指揮使夏衍濤越眾走了出來,面目冷凝沉聲道:

    “侯爺,你可知夜扣宮門,驚擾圣駕,是何等罪狀?趁事情還未鬧大,你且速速離去罷。”

    裴昀面無血色,孤身立在當(dāng)下,黑白分明的雙眸定定直視著面前的夏衍濤,亦透過他,望向那重重宮墻殿宇之深下令之人,一字一句朗聲道:

    “臣裴昀有要事覲見,十萬火急,刻不容緩,還望夏大人通傳!”

    夏衍濤微微皺眉:“無召覲見,按律當(dāng)杖五十,小裴侯爺,你可想清楚了?”

    裴昀不為所動,毅然決然:“還請夏大人依律行刑!”

    夏衍濤沒有立即回答,他等待了片刻,直到入內(nèi)通傳的內(nèi)侍悄然回返,不動聲色的對他點了點頭,他這才抬起僅剩的左手示意道:

    “帶下去!”  啪-啪-啪-

    刑杖一下接著一下,毫不留情的擊打在裴昀的背脊之上,可她卻絲毫都感受不到痛楚,只因心中痛楚更甚。

    此時此刻,她腦海中不停回閃著當(dāng)年川蜀,自己與白行山相遇相知的點點滴滴,朝天門碼頭初遇,愿者上鉤談笑風(fēng)生,招賢館求才若渴,不拘一格降英杰,釣魚城百計避敵,同生共死抗韃虜一樁樁,一件件,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那臨別之時他所贈的魚鉤明明還掛在她的書房中,一轉(zhuǎn)眼,卻已是天人永隔。他白行山一死以證清白,她裴昀豈敢無動于衷!

    不知過了多久,刑杖的聲音終于停下,一片陰影遮在裴昀的頭頂,她顫抖著抬起頭,額頭冷汗流下,蟄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可她仍是固執(zhí)地盯著眼前模糊的人影,一字一頓道:

    “還請夏大人代為通傳——”

    夏衍濤幾不可察一嘆:“隨我來罷。”

    崇政殿內(nèi),宮燈燭火被匆匆點亮,來來往往的宮娥內(nèi)侍即便再過小心,仍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之聲響起。夜半驚醒的趙韌身著寢衣,肩披外衫,端坐在案前,面沉如水,一言不發(fā)。

    裴昀一步一步踉蹌著走進殿內(nèi),雖正面看似完好無損,可后背衣衫已開始漸漸滲出血跡,混合著汗水,沿著衣擺緩緩滴落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之上,發(fā)出清晰的聲響。

    啪嗒-啪嗒-

    待走到案前,她本想躬身行禮,劇痛之下無法自抑,雙腿一軟,就這樣直挺挺的跪在了趙韌的面前。

    “臣裴昀,見過官家。”

    趙韌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如同這不過是一次稀松尋常的會面一般,他緩緩開口,不辨悲喜:

    “四郎深夜覲見,不知所謂何事?若是大光明寺佛武會之事,朕已知曉了,此役四郎勞苦功高,稍后朕自有封賞,四郎何必如此心急?”

    “不,臣今夜入宮,乃是為了四川置制使白行山一事。”

    “哦,原是為了此事。”趙韌淡淡道,“前日川蜀急奏,白行山因病猝逝,當(dāng)真天妒英才,朕亦十分心痛,已著人擬旨厚葬,特贈五官。聽聞四郎與白卿交情甚篤,還當(dāng)節(jié)哀。”

    “陛下可知,白大人并非病逝,而是服毒自盡。”

    “人之既死,深究無意,病逝亦或服毒又有何區(qū)別?”

    “沒有區(qū)別么?”裴昀輕聲反問道,“不知陛下可還記得,當(dāng)年岳王爺是如何死的,臣之父親又是如何死的?”

    “四郎如此說,是將朕比作高宗,還是比作先帝?”

    “陛下以為呢?”

    “為了區(qū)區(qū)一個白行山,你敢深夜闖宮質(zhì)問于朕?誰給你的膽子?!”趙韌勃然大怒,“不錯!是朕下詔命他進京!朕那是給他機會面圣陳情!你可知滿朝文武參他的札子都能堆滿這一桌案,你讓朕繼續(xù)裝聾作啞,還是忍氣吞聲?是他自己選擇一死了之,他若問心無愧,何以畏罪自盡?”

    畏罪自盡?

    裴昀勉強從后槽牙里蹦出來幾個字:“敢問陛下,白行山何愧之有,何罪之有?”

    “他少時入學(xué)白鹿洞書院,因口角出手推茶翁致死,此為不仁;畏罪出逃投身行伍,此為不誠;駐守川蜀擁兵自重,聚斂罔利逾制建祠,此為不忠;鎮(zhèn)撫無狀,使兵苦于征戌,民困于征求,此為不義;如此不忠不誠,不仁不義之徒,留之何用?”

    裴昀聽見趙韌一口氣細數(shù)這一連串的罪狀,不禁為何突然有些想笑。

    “此間種種罪狀,乃是甄允秋大人上奏陛下的吧?”

    日前他遣她去大光明寺,八成也是為了支開她罷。

    “你說這話,是想指責(zé)朕偏聽偏信,縱曲枉直,昏庸無道?”趙韌臉色鐵青,聲音駭然道,“裴昀,是否是朕縱容太多,讓你擺不清自己的位置了?若無朕明察秋毫,一力相護,你裴昀焉能有今天?單單就欺君之罪這一條,朕早已可以下旨將你裴家株連九族滿門抄斬了!”

    裴昀渾身一震,不可思議的抬頭望向他,一時間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前這神色猙獰的男子,這居高臨下的帝王,這手掌生死大權(quán)剛愎自負的九五之尊,還是當(dāng)年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還是她的承毅兄嗎?

    究竟是歲月磋磨,還是人心易變,他是何時變得如此面目全非?權(quán)力是野獸嗎?是惡鬼嗎?它悄無聲息的吞噬了曾經(jīng)那個壯志少年,變作了他的模樣,著龍袍,坐金椅,就如當(dāng)年的千面郎君一般,而他們所有人都沒察覺嗎?

    “八年前,就在這里”

    她緩緩開腔,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苦澀。

    “就在這崇政殿中,官家對我道,也是紅妝翠袖,然而青史丹心。”

    “士為知己者死,只為這一句話,我留了下來。八年來我舍生忘死,千里奔波,絕親友,負師恩,放棄了所有能放棄的一切,但我無怨無悔,因為忠義乾坤,乃是我裴家祖訓(xùn),忠君報國,是我自己的選擇。”

    “可現(xiàn)在,陛下對我說,早可以欺君之罪,將我裴家滿門抄斬?陛下是否忘了,我裴府全家死絕,早已沒有滿門可以抄斬了!哈哈哈哈——”

    裴昀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甚至流出了眼淚。

    小師叔公,你當(dāng)真是料事如神,這最后一次,仍是叫你說對了,我為國為民為君王為世人,到頭來又換得了什么?

    憶及往事,趙韌也不禁動容,他輕嘆一聲,放緩了聲音道:

    “此事朕一開始便已首肯,欺君之罪日后無需再提了”

    “不,這怎么可以?君無戲言,若陛下覺得欺君之罪還不夠,臣還有別的罪行可以坦白。臣也是剛剛才得知,當(dāng)年北伐之戰(zhàn)將陛下捉走囚禁的北燕國師李無方乃是臣親外祖父,如今蒙兀軍中的神偃師、青囊生乃是臣師伯,赫烈汗身邊心腹大帝師巴格西乃是臣師叔公,如此通敵叛國,可還算十惡不赦?臣亦有愧,臣亦有罪,但請陛下賜臣一死!”

    趙韌霍然起身,死死的盯著跪在下方之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神色變幻莫測。

    “裴昀——”他咬牙切齒道,“別以為朕不敢殺你。”

    裴昀背脊挺直,面無表情重復(fù)道:“但請陛下賜臣一死。”

    “你、你這——”

    趙韌突然感覺自己頭疼欲裂,竟是在此時刻頭風(fēng)又犯。仿佛有人拿利斧生生將他的頭劈成了兩半,又仿佛有人拿錘子片刻不停的將鐵釘砸進他的腦中,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八層地獄之酷刑也不過如此。

    為什么嗎?他究竟做錯了什么,要讓他承受如此莫大的痛苦?他為君,她為臣,他已給了她臺階,她為何偏偏要拂他的顏面,為何要忤逆他,激怒他,背叛他?這么多年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勤勤懇懇,為何還是行差踏錯,為何國朝還是每況愈下,為什么沒有一個人肯為他排憂解難,為何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對?!

    劇痛之下,他發(fā)瘋一般揮臂將面前筆墨紙硯奏折鎮(zhèn)紙掃落一地,一把掀翻桌案,撕心裂肺的狂吼道:

    “滾!都給我滾!”

    天子發(fā)威,宮婢內(nèi)侍瞬間跪滿了一地,而本來跪在地上的裴昀卻緩緩站起了身。

    不管此時此刻的趙韌能否聽進,她兀自緩緩開口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滾臣也不得不滾。其實臣今夜前來本也要是向陛下辭行的,臣身受重傷,命不久矣,不能再為陛下鞍前馬后,分憂解難了。普天之下只有大光明寺心明鏡大師能救我性命,陛下若哪一天又想要臣項上人頭了,便派人去寶陀山取罷。”

    說罷,她踉蹌著腳步,頭也不回的轉(zhuǎn)身離去。

    第196章 第二拾六章

    波濤如怒,萬仞絕壁,浪花拍岸,卷起千堆雪,故名雪濤山。

    裴昀盤坐于懸崖峭壁之上,眺望眼前蒼茫大海,內(nèi)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自她離開臨安,來到寶陀山,至今已是兩個月有余了。

    因著佛武會上,她力挽狂瀾擊敗李無方,大光明寺上下欠了她天大的人情,心誠方丈縱使百般不愿,還是同意了讓心明鏡為她療傷,自此,她便在雪濤山揀了一間破爛小屋住了下來。

    她自身內(nèi)傷外傷,七癆八損,心明鏡囑咐她不要急于練功,先將身子休養(yǎng)好再說。故而這些時日子里,她晨鐘暮鼓,素齋粗茶,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生活前所未有的平和寧靜。

    她時常跑來到這里觀海,眼見海浪起伏,波濤洶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遠處立著兩座孤零零的墳冢,面朝大海,靜佇山林,那是李無方與宋御笙之墓。

    人死如燈滅,生時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人,死后就這般并肩長埋,何其諷刺。或許人世種種,恩怨情仇,貪嗔癡恨,到頭來都是一場空。若真如此,那么執(zhí)念究竟為何?堅持究竟為何?拚死拚活卻又是為何?

    時至今日,裴昀已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了。回首前半生,她所作所為,仿佛是一個笑話,她不想面對,不想承認,亦不想深究,于是只能躲到這雪濤山上,遠離所有,自欺欺人,茍且偷生。

    然而有人,卻偏偏不讓她如愿。

    身材高大的正志吭哧吭哧的爬上了山崖,站在她身后不遠處,甕聲甕氣對她道:

    “喂!有人找你!”

    裴昀回首:“何人找我?”

    正志不耐煩道:“我怎么認識?一個毛頭小子,一個白臉書生,師父讓我來找你回去,我來過了,回不回去是你自己的事!”

    說著,他便轉(zhuǎn)身回返。

    裴昀跟在他身后,二人一同回到了住處。離得尚遠,裴昀便看見了立在房前空地上了兩個人,那手搖折扇風(fēng)流倜儻的白臉書生是數(shù)年未見的謝岑,而另一個背著包袱身量頗高的少年裴昀只覺眼熟,待走近細看,才驚訝道:

    “霖兒?!你都長得這樣高了!”

    裴霖抿了抿唇,一板一眼的行禮喚道:  “四叔。”

    算起來裴霖今年也該有十七歲了,軍營之中果然是磨礪之處,如今的裴霖褪去了不少稚嫩青澀,嗓音變得成熟,舉手投足雷厲風(fēng)行,眉宇間更有乃父之風(fēng),一時間叫裴昀看得又是欣慰,又是悵然。

    “你們二人怎么會一同來此?”

    “自是特地來探望你的。”

    數(shù)年不見,謝岑模樣氣度幾乎未變,眉目還是那般英俊瀟灑,唇邊還掛著那抹似笑非笑,看來外放貶謫的這幾年,他過得還算滋潤。

    “親疏遠近,先來后到,你二人且先吧。”

    謝岑手持折扇,彬彬有禮的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裴昀對他點了點頭,遂與裴霖先進了房間.

    “霖兒,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在軍中可還習(xí)慣?”

    進了房內(nèi),裴昀一邊安置裴霖坐下,一邊為他倒茶。

    “你不是在江淮嗎?怎地擅離軍營到寶陀山來?若是凌大哥知曉,定然會重罰于你。”

    “四叔不必擔(dān)心,我過得很好,凌伯父對我頗為照顧,我亦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前段時日已晉升為副尉了。”  裴霖雙手接過裴昀遞來的茶盞,卻沒有入口,繼續(xù)道,“我不是擅離軍營,凌伯父知曉我來此,更準(zhǔn)確說,是他命我前來的。”

    “為何?”

    裴霖猛然抬頭,目光爍爍道:“因為現(xiàn)今大江南北都已傳遍,小裴侯爺看破紅塵,辭官離朝,于大光明寺落發(fā)出家,自此遁入空門。”

    “這么離譜?”裴昀失笑,“所以霖兒你就信了?那你瞧瞧我現(xiàn)在可是剃度做了和尚?”

    “雖未落發(fā)出家,但四叔你確已辭官離朝了不是嗎?”裴霖緊盯著她不放,“四叔,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裴昀淡淡道:“無甚大事,只是身體抱恙,須麻煩心明鏡大師親自出手為我療傷。但若你不滿意這個答案,覺得我是看破紅塵,那便是了吧。”

    “為何看破紅塵?四叔你究竟這是怎么了?”裴霖難以理解道,“難道四叔忘了當(dāng)初你教導(dǎo)霖兒忠孝節(jié)義的道理,保家衛(wèi)國的志氣了嗎?如今蒙兀大軍南下,侵我河山,占我國土,殺我百姓,四叔你怎可就這樣拋下家國,拋下武威侯府一走了之?!”

    裴昀還未等開口,便見裴霖霍然起身,解下背上包袱,抖落裹布,雙手舉到了她的面前,那赫然是早已在蔡州城外斷成兩截的裴家長槍,千軍破。

    “四叔,你還記得這長槍嗎?還記得上面所刻的裴家家訓(xùn)嗎?你這般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躲到和尚廟里過清凈日子,怎配為裴家子孫,怎對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面對眼前少年義正辭嚴的質(zhì)問,裴昀只覺荒誕好笑,她真想開口反問他,你又是裴家子孫嗎?你有何資格質(zhì)問我?你可知這柄長槍是被誰折斷?你可知如今蒙兀大營中那侵我大宋,攻城略地宗王阿穆勒是何人?

    此時此刻,她只需一句話,便能輕易毀掉這個少年所有的尊嚴與驕傲,讓他的堅持與抱負都與自己一樣化作泡影,成為笑話。

    可是,如此又有何用?世間真相二字,最過殘酷冰冷,鮮血淋漓,非常人能所承受,她已深受其苦,為何還要令無辜之人再深陷其中呢?

    “我意已決,多說無益,從今以后,你是裴家唯一的男兒,你就當(dāng)沒有過我這個四叔罷。”.

    裴霖失望至極,怒氣沖沖,甩門離開,而謝岑卻正優(yōu)哉游哉坐在石凳上看一旁正志砍柴,他對這個結(jié)果似乎并不意外,抬眸看向站在門口的裴昀,含笑道:

    “你們談完了?現(xiàn)下輪到我了?”

    裴昀心中暗嘆了一聲,笑面相迎,來者不善,裴霖好敷衍,這謝岑可不是那么好打發(fā)的。

    “進來吧。”

    裴昀懶得與他客套,連茶都沒新倒一杯,謝岑倒是毫不嫌棄的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抿了一口,嘖嘖了兩聲:

    “喝久了武夷紅袍,再喝這明前龍井,卻是有些不習(xí)慣了。”

    “你被復(fù)召回朝了?”

    “鄧相即將致仕,官家自不能坐視甄相一家獨大,故而召我回朝,官復(fù)原職。”

    裴昀嗤笑了一聲,又是異論相攬那一套?

    “誰料我剛回到臨安,便聽聞了一個可笑的消息。”謝岑放下茶盞,輕描淡寫道,“兩個月,夠你發(fā)完脾氣,自己想通了嗎?任性也要適可而止,收拾一下行李,一會兒便隨我下山吧,趁現(xiàn)在官家還愿意原諒你。”

    “我發(fā)脾氣?我任性?”裴昀怒極反笑,“他說一句原諒,我難道要謝主隆恩,感恩戴德不成?”

    謝岑微微皺眉:“此事前因后果,我已經(jīng)知曉了,白大人克己奉公,智勇雙全,一死著實可惜,但此事并不全怪官家。你與那白大人相識幾日?你與我和官家相交多少載?難道你要為了一個外人,枉顧我們這么多年君臣兄弟之情嗎?”

    “君臣之情,兄弟之義,我從不敢忘,可現(xiàn)今聽信讒言,殘害忠良之人,不是當(dāng)年我認識的那個趙韌。”

    謝岑不放棄,循循善誘道:“你也說了,官家是不慎聽信讒言,此事罪魁禍?zhǔn)啄耸悄羌橄嗾缭是铮阋蛔吡酥徽琼樍怂脑福磕闳粽娣挪幌掳状笕酥溃阍撾S我回臨安,撥亂反正,懲奸除惡,我們一起聯(lián)手斗垮他。”

    “有用嗎?走了蔡相公,又來秦相公,殺了韓齋溪,還有甄允秋,就算我們今日斗垮他又如何?日后同樣還有甄允春,還有甄允冬!當(dāng)年昭獄之中韓齋溪說得多對,他不是奸臣邪佞,他不過是揣摩圣意,順勢為之,你我不要再自欺欺人說什么奸臣誤國,亂臣當(dāng)?shù)懒耍魺o龍椅之上那人點頭,別說一個甄允秋,一百個甄允秋也被砍了!”

    謝岑沉下臉色:“所以,你現(xiàn)在是將所有錯處都推到官家頭上嗎?”

    “是又如何?”裴昀冷冷道,“這些年來,無數(shù)人告誡過我,帝王心思莫測,伴君如伴虎,大宋重文輕武,積貧積弱,腐敗無能,良將不死敵手,永遠在重蹈覆轍,不要助紂為虐,做朝廷走狗。可我不信,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官家是不一樣的,他與趙淮不同,他與高宗、徽宗不同,他絕不會寵信奸臣,絕不會錯殺忠良,絕不會成為一個昏君。可時至今日我才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真是錯得離譜,只要坐上了那個位子,人人都只會變成一個模樣,大宋君王,最終都是一個模樣。”

    懦弱無能,昏庸無道,殊途同歸,誰也無法幸免。因為祖宗家法,因為趙氏血脈,因為權(quán)勢啊,何等迷醉人心。

    謝岑聽罷并沒有立即反駁于她,反而是久久的沉默了,他雙肩微聳,抬手捏了捏額角,無意間顯露出幾分疲態(tài)。

    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我記得,你裴家祖訓(xùn),乃是忠義乾坤,你可知何為‘忠’嗎?”

    裴昀默然,卻聽謝岑自問自答道:

    “中心不二,心無旁騖,佐賢輔德,未有盡心而不敬者,雖九死其尤未悔,是為忠也。”

    “你以為這世間只有你一個艱難前行,受盡委屈嗎?你以為我就喜歡在朝堂勾心斗角,汲汲營營嗎?可這世事怎能盡如人意?從我當(dāng)年離開謝家,投身官場之時,我便知曉,我注定要面對那些明槍暗箭,陰謀詭計,我注定要與小人斗,與君子斗,與奸臣斗,與忠良斗,我會臟了手,昧了心,可我為何還義無反顧?只因我心中有鴻鵠之志燕雀難知,古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哪個不是臥薪嘗膽,哪個不是忍辱負重,只要能實現(xiàn)我畢生之志,這些困難這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為何這么多年過去,四郎你還是脾氣如此倔強,性子如此偏執(zhí)?有時忍一步,退一步,許多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堪稱肺腑之言了。

    謝岑此人自來戲謔輕佻,對人對事,從不見半分真心,此時此刻難得語重心長剖白規(guī)勸,足以見得,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將裴昀當(dāng)做了至交好友,當(dāng)做了自己人。  然而正因如此,才讓裴昀更加難受,更加痛苦。

    她一直以為,她與謝岑,縱使性格不合,相處不順,但到底是年少至交,志同道合,危急關(guān)頭,素有默契,甚至可以為了大局輕易將生死性命相交付。

    可是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恍然明白,原來他們從頭到尾都不是一種人。

    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大抵如此。

    “疏朗,你我也算相識多年了。”裴昀輕笑了一下,“你可知我的表字是什么嗎?”

    謝岑微愣:“我從不知你有表字。”

    “其實少年之時,爹爹曾為我取過一個。”

    “何字?”

    “濯纓。”

    取自“滄浪之水清兮,可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濯我足。”

    “君子處事,遇治則仕,遇亂則隱。”謝岑低嘆,“侯爺用心良苦。”

    “可是我卻不喜歡。”

    裴昀沉聲道,“我做不到因勢利導(dǎo),隨波逐流,我信的是俯仰之間,無愧天地,舉世皆濁我獨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知曉世事不盡如人意,但人之傲骨,經(jīng)不起半點磋磨,我只怕一步退,步步退,今日我能忍下白行山之枉死,來日我便能忍下大宋之議和,今日我能裝聾作啞忍氣吞聲,來日我就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最終變成那韓齋溪、甄允秋之流,變成我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種人!”

    “爹爹雖為我取這表字,可連他自己都沒做到能屈能伸,朱漆金牌既下,他還不是一樣寧愿戰(zhàn)死沙場,也不愿經(jīng)受半分折辱冤枉?只因我裴家子孫個個如此,剛直進取,寧赴湘流,葬身魚腹,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忠義乾坤之‘忠’,從來都不是愚忠。”

    第197章 第二拾七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裴昀與謝岑,二人并非毫無相同,他們一樣聰明,一樣固執(zhí),故而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規(guī)勸不了誰,最終結(jié)果只能是不歡而散。

    謝岑面色陰沉,拂袖下山而去,卻是在山路上遇見了心明鏡,后者在此恭候他多時了。

    “阿彌陀佛,小謝施主請留步。”

    謝岑忍下了心中熊熊怒火,擠出了一個得體的微笑,行禮道:

    “久仰心明鏡大師之名,今日終得一見,晚輩冒昧上山拜訪,失禮之處還望大師見諒。”

    “小謝施主言重了,施主身在廟堂,案牘勞形,仍是愿意抽身撥冗來相勸摯友,如此情誼,實在令人動容。”

    謝岑自嘲一笑:“可惜忠言逆耳,有人偏偏置若罔聞。”

    “小謝施主此言差異,人各有志,不可勉強,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施主只要盡己所能,無愧于心便夠了。”

    謝岑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多謝大師指點,晚輩受教了。”

    心明鏡微微一笑:“世事往往知易行難,小僧亦不能免俗,其實小僧這里也有一句箴言想贈與小謝施主,還望施主不要覺得小僧冒昧。”

    謝岑微愕,拱手道:“大師請講。”

    “小謝施主怕是有所不知,其實小僧與令尊乃是多年至交。”

    “這晚輩確實不知此事。”

    謝岑皺了皺眉,他與謝文淵之間交談甚少,他對這個父親的所有印象,不外乎是風(fēng)流成性,處處留情,紅顏知己遍天下,庸碌一生一事無成。

    “算起來那是三十年前了,那年佛武會大比,謝施主隨謝老家主初上寶陀山,謝老家主寄希望于謝施主在擂臺上嶄露頭角,為謝家揚威,可惜謝施主少年心性,無意爭名奪利,誤打誤撞來到了雪濤山,遇見了小僧。”

    憶及往事,心明鏡的臉上露出懷念之色,“世人只記得多情相公之名,其實謝施主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妙語連珠,心直口快,從不拘泥于世俗桎梏。那夜我與謝施主徹夜暢聊直到天明,只恨彼此相逢太晚,此后多年,謝施主與我常年通信,他為我講述江湖發(fā)生的大事小情,亦時不時寄來一些新奇玩意,我亦傾聽他的苦惱煩悶,為他排憂解難。若非有這唯一的朋友相伴,那些年我獨身在雪濤山的日子,怕也是會很苦悶吧”

    德高望重的大光明寺高僧,與浪蕩不羈的姑蘇謝家少主,看似毫不相干,卻又曾有那般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世事何其玄妙。

    謝岑聽罷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了然:

    “家父逝世之時,曾有人送來謝家一本手抄佛經(jīng),未落名姓,那個人原來就是大師您。”  “生死無常,轉(zhuǎn)眼天人永隔,小僧雖為出家之人,卻也堪不破啊”

    心明鏡出神了片刻,頓了頓,復(fù)又對謝岑道:“小謝施主與令尊眉眼肖似,性格大不相同,可只有一點是一模一樣的,這話小僧當(dāng)年也勸過令尊,今日便也對小謝施主再說一遍。”

    “請大師賜教——”

    “世間因果輪回,得失有定,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施主若倚仗少年輕狂,肆意揮霍因緣,日后終將會遭受反噬的。”

    謝岑一愣,隨即有些不以為然道:“大師多慮了,晚輩于情之一事,本無半分執(zhí)念,就算最終孤獨終老,也欣然接受。”

    “小謝施主誤會了,小僧所說因緣,并非指男女之情。”心明鏡無奈搖頭道,“人世種種皆有緣法,夫妻,親人,朋友,君臣,甚至此時此刻,小僧與施主山路上這番交談,亦是一種因緣。人這一生因緣際會有數(shù),倘若一個人將一生的因緣揮霍盡了”

    心明鏡沒有將剩下的話說完,只輕聲一嘆:

    “若有一天,小謝施主亦走投無路,心有迷障,隨時可以來雪濤山,小僧在此恭候施主大駕。”

    謝岑聽罷久久無言,最后他默默向心明鏡行了一禮,兀自下了山.

    謝岑與裴霖走后,裴昀雖對二人的規(guī)勸激將置之不理,但她心中亦是久久不能平靜。

    其實捫心自問,白行山之死她固然悲痛萬分,但此事終究也只是一個引子,真正導(dǎo)致她與趙韌決裂,出走寶陀山的最根本原因是,有許多事情她開始想不通了。

    她的身世,她的師門,她的家國,她曾經(jīng)的信仰與堅持,她已經(jīng)全然不知,接下來該何去何從了。

    “無妨,遁世隱逸亦是一種選擇。”心明鏡寬慰她道,“在這雪濤山上,最不缺的便是時間,日后你可以有大把的時間思考,總有一天,會頓悟的。”

    “那大師在此修行五十載,可參透人世間所有繁蕪了?”

    心明鏡失笑:“小僧亦非佛陀,怎能大徹大悟?只不過有些事想通了,有些事看淡了,有些事忘記了,如此也便平靜了。”

    “大師也有堪不破之事嗎?”

    便連佛武會大比上,眾目睽睽之下輸給多年宿敵,這般尋常人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出的心魔,心明鏡都云淡風(fēng)輕,不曾有一絲一毫放在心上,如此豁達通透之人,也會心有迷障嗎?

    “自然是有的。”

    心明鏡頓了頓,緩緩開口道:

    “裴施主不是不解小僧與師父及徒弟,為何常年獨居這雪濤山上,即便大光明寺危在旦夕,方丈師兄也不愿小僧下山出面么?小僧現(xiàn)在即可為施主解答,這一切蓋因寺內(nèi)素有顯宗與隱宗之分,小僧與師父修的乃是隱宗,除此以外,寺中諸人皆是顯宗弟子。”

    “不知何為顯宗,何為隱宗?”

    “金剛怒目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慈悲六道。此事卻是該從數(shù)百年前說起。”

    數(shù)百年前,大唐盛世,四方瞻仰,萬國來朝。相傳咸通年間,有倭僧來中土,自五臺山請觀自在菩薩像,乘船歸國途中,及至寶陀山遭遇風(fēng)浪,無法前行,倭僧認為此乃觀音法旨,不愿東渡,遂供奉圣像于寶陀山潮音洞,故稱之為“不肯去觀音”。

    此后寶陀山成為觀音道場,寺院林立,香火日益鼎盛。最初的大光明寺也不過是這海天佛國中不起眼的一座小廟而已,寰寺上下統(tǒng)共十幾個僧侶沙彌,人人修習(xí)《自在如意法》,不求拳腳過人,只為強身健體,修心養(yǎng)性。

    及至本朝哲宗年間,寺中出了一根骨清奇的不世奇才,法號了慈,其自創(chuàng)了一套威力無窮的武功名喚《金剛伏魔功》,某次他與師兄弟下山路遇搶匪之際,失手打死了幾個江洋大盜,犯了殺戒,回寺之后受到嚴懲,彼時寺中眾僧皆認為這套功法剛猛霸道,一旦出手,對方非死即殘,有違出家人慈悲之道,故而主張廢掉此人武功。而了慈卻極力辯解,所謂金剛怒目,菩薩低眉,慈悲威儀皆是佛陀,那江洋大盜十惡不赦,他懲惡揚善,何錯之有?

    時任方丈寬厚仁慈,覺他所說在理,因此力排眾議,留下了了慈一身功夫,只罰他在雪濤山面壁清修,靜思己過。誰料了慈偏激暴躁,并不感恩戴德,反而懷恨在心。此后他在雪濤山上一面刻苦鉆研武學(xué),一面背著眾人,偷偷收了四個弟子,教導(dǎo)其金剛伏魔功,韜光養(yǎng)晦,等待時機。

    時也命也,過了幾十年后北燕侵宋,靖康之變,建炎南渡,高宗于混亂中繼位,被燕人搜山檢海追殺,途經(jīng)寶陀山避難,了慈雖已圓寂,但其四名弟子繼承遺志,主動請纓一路護駕,正是日后被高宗金口御封的四大金剛。

    此后大光明寺因護駕有功,被封五山十剎之首,寶陀山上百余寺廟、漁戶奉旨遷出,唯大光明寺一家獨大。從此寺中以四大金剛馬首是瞻,人人修煉金剛伏魔功,崇尚以武降武,以殺止殺,成為顯宗。而原先寺中信奉觀音慈悲道的僧侶,皆被驅(qū)趕至雪濤山上,自此成為隱宗。

    “凡隱宗弟子,不可收徒,不可傳道,不可輕易下雪濤山,久而久之山上的僧人老的老,死的死,最后只剩下了我?guī)煾敢磺蟹ù髱熞蝗恕N規(guī)煾敢嗍蔷毼淦娌牛晟贂r曾得了慈大師指點,學(xué)過金剛伏魔功,但他心念慈悲,不愿妄造殺孽,故而未拜了慈為師,仍是隱宗弟子。他獨身住在雪濤山數(shù)十年之久,將金剛伏魔功與自在如意法融會貫通,無意之間,威力更甚,可惜練得一身絕世武功卻無處施展。五十年前佛武會上,玉簫仙大殺四方,危難之時,師父毅然決然將畢生武功傳給小僧,囑咐小僧護寺周全,之后便往生極樂了。”

    心明鏡輕嘆道:“小僧知曉,五十年前那場佛武會,小僧以十四歲稚齡,力挫強敵,震驚天下,被封為武林第一人,數(shù)十年來一直為人津津樂道。但我之所以張口閉口自稱小僧,就是以此警醒自己,莫要因此驕傲自滿,得意忘形,我不是什么絕頂高手,亦不是什么上人圣僧,只是尋常至極的一小和尚罷了。我自幼是孤兒,僥幸被寺中師傅收留,既無慧根,也無天賦,只能在香積廚做些燒火送飯的粗使伙計。經(jīng)佛武會一役,我被迫成為了隱宗唯一弟子,寺中眾人忌憚我,厭惡我,嫌棄我,又嫉妒我。因寺規(guī)戒律所限,我只能獨自搬來這雪濤山上,一個人起居,一個人念經(jīng),一個人習(xí)武,一個人看波濤如怒,潮起潮落。五十年間,我想通了許多事,卻也有許多事想不通,比如生死大事,比如為何這世間有人的地方就有分歧,就有紛爭。”

    號稱慈悲為懷的佛門清凈之地,亦是各藏心事,爭名奪利,為了一個虛名,為了一時意氣,多少人的性命為之犧牲,多少人的一生為之虛度?

    “縱使明白,也終究無法認同。”心明鏡悵然道,“所謂眾生皆苦,大抵便是如此吧,小僧終將要用一生在這雪濤山上頓悟,待真正頓悟那日,便是小僧功德圓滿之時。”

    第198章 第二拾八章

    修煉朱明功與療傷經(jīng)脈之損,比裴昀預(yù)料的要艱難得多。

    因她之前體內(nèi)已是陰陽五行大亂,故而她朱明功每精進一步,就要以數(shù)倍之傷為代價,她練功時間越長,心明鏡為她療傷時間便越長,最艱難一次,二人甚至一同閉關(guān)了整整三個月,才渡過了最險峻的關(guān)隘,堪稱死里逃生,鬼門關(guān)里走了一遭。

    虧得心明鏡身負百年內(nèi)功,常人難及,這才每每能將裴昀自生死邊緣及時拉回,保得性命,饒是如此,仍是內(nèi)力大損,若裴昀僥幸能渡過此劫,心明鏡非得為此折損一甲子修為不可。

    裴昀為此愧疚萬分,心明鏡卻是一笑置之。世人所執(zhí)著的功名利祿,絕世神功,他從沒一絲一毫放在心上,所謂超凡脫俗,不外如是。  雪濤山方寸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日復(fù)一日相處之中,她與心明鏡的兩個弟子,正志和正命,也漸漸熟悉了起來。

    說是弟子,其實不盡然,“凡隱宗弟子,不可收徒,不可傳道”,此乃寺中鐵律,故而這二人并不算正經(jīng)隱宗弟子,只是因種種緣由,來到雪濤山,而正如心明鏡所說,二人乃是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迷障。

    昔日狂僧正志被廢去了一身武功,在雪峰山上如尋常雜役一般,包攬了挑水劈柴掃灑下廚諸般雜物,成日里冷面黑臉,沉默寡言,不與任何人交談。直到七月初七這夜,裴昀無意之間見到他在月下置辦了供桌祭品,忍不住上前詢問,兩人之間這才打開了話匣子。

    “今日是桃兒的生祭,她乃七夕生人,相傳這一日生辰大為不詳,若為女子,隨波逐流,紅顏薄命,若為男子,壯志不酬,英年早逝,總之都是命苦。”

    裴昀聞言一怔,自嘲笑道:“對我來說,怕是兩者皆應(yīng)驗。”

    正志有些詫異的瞥了她一眼,沒有吭聲,但面上神色不禁緩和了幾分。

    “你口中所說的桃兒,便是桃姬姑娘嗎?”

    正志應(yīng)了一聲:“世人皆道我與桃兒是一對狼狽為奸的狗男女,其實我二人清清白白,從沒有過半分越禮之舉。是,她是犯下累累血債,可是那些惡人辱她害她在先,只因她是女子,生得貌美,便活該要遭受那些屈辱折磨嗎?心業(yè)那老和尚不分青紅皂白一路追殺,最終將她逼死,還自詡除魔衛(wèi)道,懲奸除惡,什么是善,什么是惡,憑什么由他來判定?就算讓我重新來過一百次,一千次,我同樣會叛寺出走,我不服!”

    裴昀靜立在一旁,無言望著他的憤怒,他的咆哮,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傾聽,她連自己的疑惑都解答不了,又如何能解答他的?

    而另一個身材瘦小,舉止古怪的小和尚正命,究其來歷,竟也與裴昀有幾分牽連。

    此人本名趙弘,乃是皇室宗室子弟,太祖十世孫,遠族微末,其父不過是一小小縣尉,他自幼所過的日子與尋常百姓人家也無甚不同。不料十歲那年變故突生,彼時北伐大敗,趙韌被俘,朝中有人勸說趙淮過繼子嗣,令立儲君,因此他稀里糊涂被召入京,過繼于祁王府中,一呆就是三年。三年后,宮中內(nèi)禪之變,他再次被推到了臺面之上,趙公直一黨企圖偽造詔令,以他替代趙韌繼位,對抗韓齋溪。

    最后在裴昀與謝岑相助之下,趙公直一黨被捕,韓齋溪一黨被誅,趙韌有驚無險繼承大統(tǒng),而那稀里糊涂被迫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的趙弘,則隨意被封了個南陽郡王,賜第湖州,連夜被驅(qū)逐出臨安。

    事已至此,竟還不算完。前幾年蔡州之戰(zhàn)后入洛大敗,趙韌下罪己詔,天下人心不穩(wěn),有湖州人潘某圖謀另立新君,糾集了一伙太湖漁民及巡尉兵卒,綁架了趙弘,假張皇榜,欲效仿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不出三日,即被朝廷出兵平息,一干人等按律處置,獨剩一個趙弘,殺也殺不得,留也留不得,最后趙韌密旨,令其于大光明寺落發(fā)出家,終身不得出寶陀山一步。

    如此一個燙手的山芋,到底該如何處置,可是難壞了方丈心誠,左思右想之下,最終將其安置在了雪濤山上,此處人跡罕至,心明鏡又武功高強,由其看管,自然萬無一失。

    趙弘多年顛沛流離,幾經(jīng)大起大落,心智已是有些失常,時傻時癲,不是坐在院子里石凳上一動不動的曬太陽,就是躲在房中整日整日不出門,只有極偶爾清醒時分會隨正志一同說說話,做做雜務(wù),而一見陌生外人又會即刻犯病。

    裴昀聽罷心明鏡講述此事,免不得唏噓不已。朝堂風(fēng)起云涌,波詭云譎,沒人會在意一顆廢棋,一個棄卒的下場,而他的一生卻已就此改變,何其無辜,何其可憐。

    雪濤山上,盡是失意之人,冥冥之中,因緣際會在這一處,或許也是上天的指引。誠如心明鏡所說,他們現(xiàn)下都有大把的時間思考,無論想通了,看淡了,還是忘記了,都是解脫。

    裴昀不知自己終將會屬于哪一種,但有一份業(yè)果,她卻始終不愿以任何方式將其了結(jié)。  那是一個,刀劈斧鑿刻在她心底里鮮血淋漓的名字,只有夜深人靜,午夜夢回之時,才敢肆無忌憚的想起。不是因為生死蠱,不是因為迷心咒,亦不是為七情六欲散,只是單純的想起。

    顏玉央,不知如今他身在何處,過得好不好。

    英雄氣短,所以兒女情長。

    那日佛武會上,她與楚無疆會面,曾私下里詢問過那人的消息,楚無疆告知她,在她離開春秋谷三個月后除夕那日他突然不告而別。此后楚無疆再留下已無意義,隨即便也離開了。

    裴昀聽罷,不期然心中空了一空。

    明明決然放手的是她,無情離開的是她,可事到如今,悵然若失,失魂落魄的還是她。

    看來什么看破紅塵云云,果然是她隨口敷衍裴霖的鬼話,她自紅塵未了,六根不凈,如何看破?如何頓悟?

    她曾篤信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可今時今日,她再也不敢斬釘截鐵的否認一切,假使一切能從頭來過,青海湖畔,滄浪亭中,春秋谷里,也許她真的會和他走

    然而這世間從來都沒有如果當(dāng)初。

    所謂有緣無分,這一次,也許真當(dāng)是永別了吧

    日落西山,山間破廟中升起了一團篝火,十幾個漢子圍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談天說笑,好不快活。

    能在天黑之前尋到這一處破廟住上一晚,總比露宿山野來得令人開心。

    這些五大三粗的漢子乃是刁氏鏢行的鏢師,那是常德府中十分尋常的一家鏢行,行中上下連鏢師、趟子手帶雜役,統(tǒng)共不過三十人,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姓刁,與刁家沾親帶故,因此每次天南海北的走鏢,無論多辛苦,總是十分安心,不必擔(dān)心內(nèi)訌,也不必擔(dān)心有人反水,因為大家本就是一家人。

    然而半年前行里的老賬房過了身,大掌柜橫看豎看在刁家再也扒拉不出一個識字兒的,無奈之下只能從外面招了一個新賬房。這新賬房是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識文斷字,干活勤快,還兼顧粗使雜役之活,除去腿腳有些不利索,幾乎沒什么毛病,然而鏢行上下有不少人都瞧他不順眼,只因為他不是自家人。

    今次行鏢,貨物貴重,大掌柜命那賬房也一路隨行,眾人毫不客氣的使喚他端茶倒水,鞍前馬后,他也從頭到尾任勞任怨不吭一聲。

    此時那年輕賬房抱著在外面撿的干柴回了破廟,為篝火添過柴后,順勢在一旁坐了下來,鏢師刁十三突然叫了起來:

    “欸!那個長短腳,這是你能坐的地方嗎?去去去,離哥幾個遠一點,瞧那副寡喪臉爺就覺得晦氣!”

    身邊刁大有也道:“真?zhèn)沒眼力勁兒,沒瞧見咱這下酒菜都空了嘛,那邊還有幾只野雞野兔,去給爺們拾掇拾掇烤上了!”

    賬房雖已忙了很久自己還未用飯,但仍是一言不發(fā)的起身去到角落里,拿起匕首處理那堆血淋淋的野物。眾人背對著他互相大聲起哄打趣之時,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用刀的手法嫻熟靈巧至極,庖丁解牛也不過如此。

    “差不多得了,別欺負老實人!”

    鏢頭刁長青瞪了眾人一眼,拿過一包干糧,起身來到那賬房身邊,對他道:

    “王兄弟,你別慣著那群臭小子,讓他們自己烤!忙了這么久,你也歇一歇吧,來,這是你嫂子走之前親手給我炒的干糧,你嘗嘗!”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燕世子,如今刁家鏢行的小賬房,化名王一的顏玉央頭不抬眼不睜道:

    “很快就好了。”

    刁長青笑罵道:“我說你這小子,看著瘦不禁風(fēng)的,脾氣還真是倔啊,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顏玉央扯了扯嘴角,卻也沒說什么。

    人生在世總要活下去,既然活下去,就要學(xué)會放低身段討生活。

    刁長青索性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絮絮叨叨道:“當(dāng)初我爹將你留下來,我是極力反對的,沒想到姜還是老的辣,我爹看人是真準(zhǔn)!我觀察了很久,你小子勤快老實,是個本分人,不喝酒不賭錢,也不像那幫臭小子一樣得了薪響就去青樓喝花酒找姑娘,把表妹交給你我放心!”

    顏玉央一愣:“什么?”

    “嘿嘿,你還不知道吧?我爹說了,他打算這趟咱們走鏢回去后,做主將我三表妹嫁給你,這樣你就是我表妹夫,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以后看這群臭小子還敢欺負你!”

    顏玉央手中動作一頓,沉默片刻,忽而輕笑了一下:

    “大掌柜好意我心領(lǐng)了,但我家中早有結(jié)發(fā)妻子,不可再另娶她人。”

    刁長青一驚一乍道:“啥?你小子啥時候娶的親?你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嗎?那你娘子在哪兒呢?我怎么沒見過?”

    “她,她同我鬧了別扭。”

    “回娘家了?”

    “算是。”

    “啥時候回來?”

    “不知道。”

    “那你趕緊去追啊!”刁長青一拍大腿,恨鐵不成鋼道,“這都大半年了吧,你就這么放任不管?再拖下去,人家說不定都改嫁了,你小子到底還要不要這個媳婦了?”

    “追不回來,”顏玉央自嘲一笑,“永遠追不回來了”

    刁長青正想細問,篝火旁的人群中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聲:

    “真的假的?”

    “老疤你別是騙我們吧?”

    刁長青撿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笑罵道:“臭小子又鬼叫什么呢?仔細這大半夜的把狼招來!”

    “咱們這趟鏢不是要走泉州嘛,老疤去過泉州,正給我們講那泉州的奇聞異事呢!”刁十二笑嘻嘻道。

    另一鏢師搶著道:“他說泉州大街小巷都是紅發(fā)碧眼的番邦人,什么珊瑚珍珠遍地都是,有家老員外的女兒克死了七個相公還有人爭著娶,那句話叫什么來著?什么船什么寶?”

    老疤沒好氣道:“蒲家有三寶,神船金珠女兒俏。是你們央求我才講的,講了你們又不信,等到了泉州你們自己看吧!”

    刁長青放聲大笑:“老疤你別和他們一般見識,這幫臭小子就是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哈哈哈——”

    “大哥你說誰土包子?!”

    “難道老大你去過泉州啊!還不是和我們一樣!”

    一眾嬉笑怒罵間,顏玉央獨身走出了破廟,來到不遠處的小溪邊,慢條斯理清洗自己沾血的雙手與匕首。

    “神船,金珠,女兒俏”

    他輕聲重復(fù)著這句歌謠,倏爾笑了起來。

    第199章 第二拾九章

    夏去秋來,寒來暑往,林花謝了春紅,轉(zhuǎn)眼間又是寒冬。

    天下戰(zhàn)火紛飛,江湖紛亂不堪,連佛門清凈之地的大光明寺都是一片混濁污糟,唯獨這雪濤山是亂世中的一方凈土,歲月無痕,波瀾不驚,一天或是一輩子,似乎都沒有差別。

    這日清晨,裴昀醒來,才發(fā)現(xiàn)昨夜下了一場新雪,稀稀疏疏將山林覆蓋,天地一片黑白,仿佛落紙成畫,紅顏皓首,剎那芳華。

    她推開房門,院子里的一個身影毫無預(yù)兆的撞入眼簾,那是個年過半百的瘦削男子,一身單薄的湖藍布衫,溫文爾雅,眉目和善。他一見裴昀,神色中有絲激動,又有絲愧疚,猶豫著不敢上前,最終勉強擠出了一抹苦笑:

    “昀兒”

    裴昀定定望了他許久,微微側(cè)身讓開了門口道:

    “四師伯,外面天冷,有話快進來說罷。”

    救必應(yīng)一怔,隨即連連點頭道:“欸!欸!”

    二人進門之后,裴昀把即將熄滅的炭火盆再次燒了起來,在爐邊架了一壺水,忙前忙后,直到整個屋子熱乎了起來,才終于在救必應(yīng)的面前坐了下來。

    “寒舍簡陋,叫四師伯見笑了。”

    在她忙前忙后之時,救必應(yīng)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一錯不錯,此時聞言,他不禁眼眶一熱,心中更添酸楚。

    “昀兒,這幾年你受苦了。你的事四師伯已經(jīng)知曉了,可否讓我為你看一看?”

    裴昀一言不發(fā)露出手腕,救必應(yīng)伸指搭在她脈間,仔仔細細切了許久,而后又觀氣色,聽生息,詢問了她幾個問題,這才面色稍緩,感嘆道:

    “心明鏡大師功力深厚,世所罕見,如今昀兒你的經(jīng)脈之損已全然療愈了,四篇功法在你體內(nèi)陰陽此消彼長,運轉(zhuǎn)自如,已是再無性命之憂了。可惜缺了長生經(jīng),終究是一大隱患,日后你還要謹記,切勿擅自動真氣與人拚命,每多動一次,內(nèi)力便多反噬一次,長此以往,終究還是隱患。”

    裴昀對此早已心知肚明,只頷首道:

    “我知曉了。”

    “我為你開一副方子,你照方抓藥,按時調(diào)養(yǎng),更有助恢復(fù)。”

    說著救必應(yīng)起身來到一旁桌前,提筆落字。

    “四師伯今日來寶陀山,只是為了給我診病的嗎?”

    救必應(yīng)動作一僵,一滴墨暈開在宣紙上,寫到一半的方子自此廢掉了。

    “昀兒,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他苦笑道。

    “沒有不原諒,也沒有原諒。”裴昀嘆息道,“因為我從來都沒有怪過四師伯你。”

    “若說對大師伯、二師伯、三師伯、小師叔公他們,我還有一絲埋怨——不是埋怨他們的選擇,而是埋怨他們?yōu)楹我恢辈m著我,讓我像個傻子一樣,直到最后才知道所有真相。但對四師伯你,我從來沒有埋怨過一分,因為我知曉,他們各自為名為利,為報仇雪恨為一時意氣,只有四師伯你,是為了師徒之情,同門之義。你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應(yīng),人如其名,你的心腸太軟,無論救什么人,治什么病,對你來說都沒有區(qū)別。”

    這三年來在雪濤山,裴昀確實想通了許多,或許不是想通,只是給所有人找到了借口,尋到了理由,如此這般,她才終于能心平氣和看待所有。

    救必應(yīng)聽罷久久無言,裴昀只見他的背影微微顫抖,半晌之后才聽他啞聲開口道:

    “小師父說我自幼便多愁善感,面慈心軟,見百花凋零也不舍,見草木枯萎也難過,故而他教我岐黃之術(shù),從那一天起,我便立誓一生懸壺濟世,以救死扶傷為己任。”

    “起初,小師父并沒有將他的全部謀劃告訴我,只是他喚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叫我去救治什么人我便去治,無論是蒙兀大汗宗王,還是尋常將領(lǐng)士卒,眾生平等,在我眼中都是性命,沒有善惡尊卑之分,也沒有什么該救不該救。”

    “可直到后來我才漸漸發(fā)現(xiàn),那些我所救治之人,他們自己僥幸活了過來,卻沒有半分感恩,沒有絲毫悲憫,他們毫不猶豫的去征戰(zhàn),去殺伐,無數(shù)人倒在了他們的屠刀之下,不是一個兩個,不是成百上千,是數(shù)以萬計,是一座又一座城池,乃至一個又一個國家!”

    “燕京、蜀中、大理、襄樊、常州所謂尸山血海,我竟是親眼見到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些年有太多人命間接死于我手,我的雙手沾滿鮮血,我已經(jīng)不配再做一個大夫了”

    話到最后,救必應(yīng)已是泣不成聲。

    裴昀心中酸楚,忍不住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低聲道:  “我知曉,四師伯你本心良善,如此本非你愿——”

    可她話沒說完,手臂突然被他反手一把抓住。

    “昀兒,其實有一樁事,我對不起你,卻始終不敢對你言明。”救必應(yīng)艱難道,“此事事關(guān)趙韌。”

    裴昀一驚:“四師伯你說什么?”

    “數(shù)年前,趙韌耳疾復(fù)發(fā)之時,我正身在漠北,由我弟子馬藺入宮為其問診,我據(jù)其所言對癥下藥。然而在此期間,馬藺暗中受小師父指使,更改了其中一味藥,此藥本身無毒,但病人若有頭風(fēng)之癥,長期服食,便會誘發(fā)加劇,嚴重之時,寢食難安,性情自會加以影響昀兒,是四師伯對不住你,對不住大宋江山”

    裴昀聽罷,渾身一震,是了,趙韌當(dāng)年正是因入洛大敗耳疾復(fù)發(fā),病愈之后沒多久便又犯頭風(fēng),受此折磨,這才逐漸變得暴躁陰郁,喜怒無常

    然而轉(zhuǎn)念一想,她的心又漸漸涼了下來。

    就算如此又如何?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性何其復(fù)雜,一個人的轉(zhuǎn)變,絕非一朝一夕之功,趙韌之變,固然有頭風(fēng)之因,可難道要將所有錯處都推托到病癥之上嗎?況且趙氏本就世代有頭風(fēng)之頑疾,或早或晚,終究會有這一劫。

    “事已至此,不重要了。”

    “不,這是我的錯,是我的罪。”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四師伯你既已幡然醒悟,今后有何打算?”

    “我要去贖我的罪。”

    “如何贖?”

    “不知道,但我已不配再叫救必應(yīng)之名了”

    救必應(yīng)苦澀一笑,他從懷中取出一冊書卷,伸手依依不舍的撫摸著封面上所寫《醫(yī)經(jīng)》二字。

    “昀兒,我將畢生鉆研的醫(yī)術(shù)、所遇疑難雜癥、毒藥解藥,皆匯于這冊書中,現(xiàn)今我將此書傳授于你,你若愿意,便自行學(xué)習(xí),若是不愿,便替我尋個可靠之人,將其傳下去罷但愿,他比我更能分得清是非善惡,比我更加無愧于心”

    這是裴昀最后一次見到救必應(yīng),此后江湖之上再無大慈大悲千金手之傳說,但蒙軍攻伐占領(lǐng)過,尸骸遍野的城池中,幸存的人們總會遇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不辭辛苦的收斂著路邊每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避免他們曝露荒野,無法入土為安,因為那些尸骸,曾經(jīng)也是一條鮮活的性命,是誰的春閨夢里人。

    白骨如山忘姓氏,也是公子與紅妝.

    救必應(yīng)的來訪如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將裴昀本來平靜的生活徹底打破了。

    她在他的只字片語中,捕捉到了幾個不尋常的字眼:

    襄樊、常州

    難道蒙兀鐵騎已經(jīng)攻打到了此處嗎?襄樊一破,江南必破,江南一破,臨安危矣!

    救必應(yīng)走后,裴昀坐立不安,輾轉(zhuǎn)反側(cè),忍無可忍之下,她終是下定決心,打開了桌案上的那只木匣。

    自當(dāng)初謝岑來勸她下山,兩人最終鬧得個不歡而散后,這三年間臨安再也沒派人來找過她,但書信卻是一封接一封不斷。有凌越的,有凌青松的,有碧波寨的,有裴霖的,有謝岑的,亦有趙韌的可她始終一封都沒有拆開過。

    時過境遷,有些執(zhí)念淡去,有些隔閡放下,她重新鼓起勇氣去面對雪濤山外發(fā)生的一切。

    然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看之下,卻是石破天驚。

    當(dāng)年凌越上請招降收編蒙兀叛軍一事遭趙韌拒絕,又發(fā)生白行山被逼死一事,凌越悲憤交織,自此纏綿病榻,翌年深秋于江陵府溘然長逝,臨終時留下遺言:三十年收拾中原人心,今志不克伸矣。

    凌越一死,京湖制置使成缺,甄允秋遂扶植親信閭文山接任此職,不久蒙軍即以水軍突襲,閭文山初時尚且英勇反擊,兩軍鏖戰(zhàn),不斷在襄陽四周山水淺灘之間你爭我奪,投入了大量兵力,宋軍苦不堪言。而川蜀、兩淮之地的戰(zhàn)爭也再次陸續(xù)打響,牽制阻撓宋軍援軍向襄樊靠攏,經(jīng)年累月苦戰(zhàn)之下,閭文山成了驚弓之鳥,昏招不斷,數(shù)次中了蒙軍之計,損兵折將,終于被蒙軍堵在了襄陽城中,大軍圍城,甕中捉鱉。

    閭文山貪生怕死,數(shù)月之后竟直接開城投降,襄樊遂破。

    襄樊一破,朝野震驚,四方重壓之下,首相甄允秋奉趙韌之命,出任都督,親率天下各路軍馬抗蒙,師出臨安,盛況空前。

    甄允秋陣前欲與蒙軍議和遭拒,他一氣之下殺了蒙使,激怒了蒙軍,雙方集結(jié)空前兵力于丁家洲水路大戰(zhàn)。在蒙兀重炮鋪天蓋地打擊之下,甄允秋指揮失當(dāng),宋軍主將帶頭逃跑,十萬大軍丟盔棄甲,慘敗而終。

    自此,宋軍士氣大衰,鄂州、岳州、滁州紛紛投降,京湖重鎮(zhèn)接連失手。為數(shù)不多誓守城池寧死不降的常州,在堅守兩個月后被攻陷,因守城將領(lǐng)頑強抵抗,紛紛戰(zhàn)死,蒙兀主帥巴彥惱羞成怒下令屠城,一夜之間,常州城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滿城唯有七人藏在一座偏僻橋洞之下才僥幸逃過一劫。

    此役之后,各地守將更是不敢再生抵抗之心,蒙軍一路突破長江防線,席卷江南,直逼臨安。

    第200章 第三拾章

    洛迦山上慈悲主,潮音洞里觀世音。

    裴昀盤膝坐在蒲團之上,與面前高大的觀音像靜默相對。

    當(dāng)初李無方以玉簫留下的痕跡早已被修補無痕,如今那金身佛像低垂的眉宇之間只有一片祥和慈悲,是觀音菩薩,亦是慈航道人,照紅塵五蘊皆空,渡世間一切苦厄。

    “當(dāng)初您駐足寶陀山不肯離去,是心念故土,不舍遠渡么?”

    裴昀輕聲問道。

    她本不信神佛鬼怪,然而人到走投無路,左右為難之際,不免會想要求助神袛,渴望得到一份冥冥之中的指引。

    “如今,我又究竟該是去還是留?”  歲月無聲,撫平一切波瀾,在雪濤山這幾年里,她遠離紅塵俗事,見山海,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武功一躍千里,心境亦是大不相同。

    人生于世,或許永遠也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但上善若水,海納百川,又何嘗不是一種超脫?

    許多事情她固然仍是想不通、看不淡、忘不了,然而眼下大宋危在旦夕,她終究是做不到袖手旁觀,無動于衷。

    “你若心有所惑,何不擲一擲杯筊?”

    一道聲音自背后響起,裴昀回過頭來,只見心明鏡自門外緩步走來,在她身旁站定。

    裴昀嘆道:“將人生大事交于虛無縹緲之偶然么?”

    杯筊乃寺廟求心愿之法器,兩瓣新月般的彎木,一面凸一面平,拋擲于地,兩面皆凸是為陰杯,意不定,兩面皆平是為笑杯,不可行,只有一凸一平才為圣杯,可應(yīng)允。

    “不,”心明鏡搖頭道,“擲杯筊不是神佛之意,而是你自己的心意。茭杯落地,或凸或平,你或悲或喜,那一剎那間,你心中已有答案。”

    “可是若我的答案是錯的呢?”

    心明鏡輕笑了一聲:“這多年過去,難道裴施主還不曾明白?世間本無是非對錯之分,求仁得仁,自可立地成佛。”

    說罷,他緩緩伸出手,掌心中靜靜躺著一對鮮紅的杯筊。

    裴昀沉默半晌,終是將那茭杯接了過去,合于掌心,默念所求,將擲未擲那一瞬間,她忍不住抬頭望向心明鏡:

    “大師慈悲為懷,不惜自損修為替我療傷護功,而今我若再去水里火里,生死奔波,豈不是辜負了大師的一番苦心?”

    一甲子內(nèi)力大損,如今的心明鏡面容浮現(xiàn)老態(tài),終是不復(fù)當(dāng)初青春不衰,少年之姿。

    “裴施主焉知如此非小僧所求?”心明鏡微微一笑,“哀莫大于心死,救人一心,比救人一身更加功德無量,施主無論如何選擇,小僧都衷心祝愿,樂見其成。”

    “多謝大師,弟子這輩子有緣得見大師指點迷津,醍醐灌頂,乃是三生有幸,若有來世,弟子定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報!”

    裴昀亦是一笑,雙手松開,茭杯驟落,一陰一陽,正是圣杯。

    自此,剝開迷霧,塵埃落定.

    當(dāng)夜,裴昀將箱底塵封三年的斬鯤取出,寒光凜凜,切金斷玉,鋒利如昔。

    她正坐在房前矮階上擦拭長劍,只聽不遠處樹叢亂石中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響,枝叢掩映下,那灰色僧衣一角與那珵光瓦亮的頭頂在夜色中格外顯眼。

    “別躲了,我都看見你了。”

    “又被你發(fā)現(xiàn)了。”

    那人不滿的嘟囔了一句,吭哧吭哧從樹叢里爬了出來,是個年輕的和尚,只見他僧袍寬大,瘦骨嶙峋,臉色灰白,眼底烏青,等閑不同人對視,可一旦望向誰,目光又直勾勾、死釘釘,看得人心里發(fā)毛。

    “我不是說過,你下次要記得把光頭也藏起來嗎?你能看見我時,我自然便看見你了。”裴昀笑道,“正命。”

    “很亮嗎?”正命愣眉愣眼的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含糊不清道,“爹不讓剃,師父說要剃,不知道聽誰的,我覺得好冷,下回包上”

    裴昀上山之后,也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正命接受自己,見到她時不發(fā)瘋犯病的,如今他待她,與待心明鏡和正志差不離,只是他時常自言自語,念念有詞,她幾乎都聽不懂。

    “你找我有事嗎?”她溫聲問道。

    “師兄說,你要下山?”

    “是啊。”

    “他說,你是傻子,比我傻。”

    裴昀失笑:“是啊。”

    正命愣了愣,而后嚴肅道:“這樣不好。”

    “可事已至此,我別無選擇了。”

    頓了頓,裴昀忽而想起了什么,又道,“正命,你想下山嗎?或許再過一段時日,你也能下山了。”

    “我不下山,山下不好。”正命聽罷連連搖頭,“山下的人壞,師父師兄好,我不要走。”

    “也是。”裴昀點了點頭,“這樣看來,你確是比我聰明。”

    正命呆了呆,小聲道:“不好,聰明不好,傻才好,爹說傻才好,傻才能活命”

    裴昀兀自擦過劍鞘劍身,將斬鯤握在手中,這一瞬間,仿佛所有的前塵往事都撲面而來,萬般情緒涌上心頭。

    她幾乎想也不想,左手拈劍訣,右手腕輕轉(zhuǎn),一招裴家劍法“死而后已”,行云流水般使了出來。

    “我們還會再見么?”正命問道。

    “會吧。”

    當(dāng)時是,繁星朗月,冬夜寒風(fēng),裴昀回首,淡淡一笑:

    “只是,大抵要下輩子再見了”.

    翌日清晨,裴昀辭別心明鏡等人,騎上一匹傷痕累累的老馬,背著一柄破布纏繞的長劍,下了寶陀山,向臨安而去。

    少年青衫磊落,背影決然,亦如許多年前,她自春秋谷而出,一往無前扎入滾滾紅塵一般。

    然而少年弟子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此番入世,她不再是去上九天追星月,下四海斬鯤鵬,而是別親友,去故國,悼大廈將傾,祭錦繡成灰,為那昔日輝煌王朝送葬最后一程

    丁家洲大敗之后,陣前主帥甄允秋成了當(dāng)之無愧的罪魁禍?zhǔn)祝R安城中一片喊打喊殺之聲,以謝岑為首的一眾朝臣嚴詞上書力主殺甄允秋以正其誤國之罪,趙韌未允,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甄允秋終被貶謫高州,籍沒家財,克日出發(fā)。

    所謂因果輪回,善惡有報,昔日甄允秋在臨安大權(quán)獨攬,飛揚跋扈,黨同伐異,惡行罄竹難書,而今終自食其果。那押解官員名喚鄭虎,其父曾因得罪甄允秋而被發(fā)配充軍,故而鄭虎對其恨之入骨。發(fā)配途中,路遙坎坷,甄允秋養(yǎng)尊處優(yōu)受不得苦楚,遂重病倒下,鄭虎屢次欲逼其自盡而不可得,最終于溷藩中將其錘殺,且曰:為天下而殺賊也!

    一代權(quán)相最終落得如此下場,世人恨之快之嘆之唏噓之,卻再也無法挽回江河時日的局勢。

    人道奸臣誤國,然奸臣一人又怎能傾覆整個王朝?泱泱青史,自有論斷,是非功過,皆留與后人說。

    宋軍主力盡失之后,趙韌傳召天下兵馬勤王,奈何響應(yīng)者寥寥,兩淮相繼淪陷,自顧不暇,川蜀山高路遠,鞭長莫及。蒙軍如風(fēng)卷殘云般劫掠著江南大地,攻無不克,招無不降,宋廷屢次派人求和,卑躬屈膝,納貢割地也在所不惜,只盼蒙軍班師回朝,不破臨安。

    巴彥派人將請和國書向赫烈奏報,只得到其輕蔑地一句回話:宋人無信,唯當(dāng)進兵。

    至此,一切再無回環(huán)余地。

    及至景明十一年正月十五,蒙軍前鋒抵達臨安城北三十里皋亭山,大軍壓境,萬馬亂嘶,勝敗已定,回天乏術(shù),風(fēng)雨飄搖的大宋終是走到窮途末路,迎來了最后的夕陽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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