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昭昭此河山=
第171章 第壹章
播州近日有些不太平。
自唐末年間楊家入播,永鎮(zhèn)斯土,南征北戰(zhàn),保一隅太平,南疆在其威懾之下,雖偶有騷亂,但始終沒有太大動蕩。然而一個半月前,黔江兩岸爻寨百年積怨不知為何突然爆發(fā),水東爻人過江攻打水西十八爻寨,雙方浴血奮戰(zhàn),規(guī)模之大人數(shù)之廣比二十五年前那次紛爭還要嚴(yán)重。
傳聞爻人擅毒蠱事,神通近妖,蛇蟲鼠蟻皆聽其號令,以蠱控尸叫死人復(fù)活,那交戰(zhàn)場上便如阿鼻煉獄般恐怖,一時間黔江兩岸方圓幾百里都無人敢靠近,無論過路商旅還是他族夷人,紛紛繞路而行。
楊家對此自不能坐視不理,楊家大公子楊忠邦在戰(zhàn)事初始便已親率三千精兵前往水西助陣。楊家軍之神勇,在南疆百姓心中自是天下無雙無人可擋,然而此番一個半月戰(zhàn)事仍未平息,不由讓人惴惴不安起來。
逢此兵荒馬亂之際,楊家本宅也生了事端,卻道那楊家九公子楊邦鈺為人所害,不知是身中奇毒還是受傷在里,始終昏迷不醒,看遍名醫(yī)皆束手無措。不得已之下,楊家在播州大街小巷張貼告示,遍求能人異士,承諾有能救其九公子者,必有重謝。
一個月半來,無數(shù)人躍躍欲試登門拜訪,卻又相繼鎩羽而歸,其中不僅有大夫,還有和尚道人江湖術(shù)士,無奈方法用盡皆無果。楊老夫人因此日日以淚洗面,一病不起,楊家上下都籠罩著一片淡淡的陰郁中。
直到這一日,楊府大門外來了一個一襲青衣勁裝頭戴抹額的年輕人,其聲稱有法子讓楊家小九郎立即蘇醒。
“裴公子請隨我這邊來。”
大管家一邊在前為裴昀帶路,一邊長吁短嘆道,“前些日子上門之人還不少呢,這幾天是一個都沒有了,裴公子你可是得真有本事能救我家九公子才行,老夫人可經(jīng)不住這一次次的失望了。”
裴昀頷首道:“大管家放心,我此番就是專程為此事而來的。”
一路穿廊過廳來到一處僻靜院落,進(jìn)得臥房,裴昀終是看見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楊邦鈺。自那日夜襲蒙軍大營至今已有小半年之久,什么好人也經(jīng)不住就這樣一直不吃不喝的躺在床上昏厥,如今這小九郎已是骨肉如柴,面色灰敗,若不是勉強能吞咽些許而被楊家日日用參湯吊命,怕是早就活不成了。
裴昀不禁嘆了口氣,上前探過他的脈象體征,確認(rèn)無礙后,對大管家道:
“九公子所中乃是西域迷心咒,因而封閉心竅,導(dǎo)致昏迷不醒,我需以金針刺穴,喚回他的神智。”
“西域迷什么咒?嘿,這回倒是又來了個新鮮說法。”大管家擺明了對她不太信任。
裴昀不理,只喚過兩邊侍女搭手,將楊邦鈺從床上扶起,隨后她從懷中掏出一包金針,平鋪在床頭,指尖拂過針柄,挑出了其中一根,最后道:
“我要施針了。”
大管家擺了擺手很無所謂道:“針吧針吧,水浴火烤什么都用過了,施個針有什么稀奇。”
看來楊邦鈺這些時日沒少受折騰。
裴昀無奈,捏住金針當(dāng)機立斷刺入楊邦鈺頭頂神庭穴。
中迷心咒者若還有意識,自可以如她一般自悟那《清靜無為功》恢復(fù)神智,但如楊邦鈺這般昏迷不醒者,卻是沒了法子。在春秋谷的這段時日楚無疆也在苦苦思索破解迷心咒之法,終于叫他在裴昀四師伯救必應(yīng)留下的醫(yī)術(shù)中找到了一篇金針刺穴法,經(jīng)他推斷,應(yīng)當(dāng)可解迷心咒。
但這畢竟只是楚無疆的推斷,并無十成把握,全然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之舉。
印堂、太陽、前頂、風(fēng)府、啞門裴昀眼疾手快,下針如飛,轉(zhuǎn)眼已將楊邦鈺顱腦大穴皆刺入,這手法精細(xì)無比,容不得絲毫差錯,全神貫注之下不過片刻她額上已是有細(xì)汗冒了出來。
方此時,門外傳來說話聲:
“我不是說過,再有人上門須得我親自過目,才能讓其診治九弟嗎?之前那些三教九流的騙子將九弟折磨成什么樣子了,你們怎敢擅自放人進(jìn)去?管家?管家!”
聲音由遠(yuǎn)及近,最終破門而入,進(jìn)來了一個弱冠之齡的男子,他眉宇間與楊邦鈺楊邦忠有幾分相似,身量高瘦,一見裴昀正在為楊邦鈺施針,他不禁眉頭大皺,開口質(zhì)問道:
“你是什么來歷?可看出我九弟有何毛病?”
管家急忙上前道:
“五公子!這位公子姓裴,他說九郎是中了西域迷迷什么來著?哦,迷情咒!”
“迷情咒?”楊邦克將信將疑,忽見裴昀又一針下在了楊邦鈺顱頂一處死穴上,他略同醫(yī)術(shù),登時目眥欲裂:
“混賬!你是要害死我九弟不成?!”
說著上前,便要出招抓住裴昀的手臂,此時正值關(guān)鍵時刻,裴昀右手不離金針,左手伸指直點楊邦克虎口合谷穴,同時疾聲道:
“五公子稍安勿躁,我絕不會加害令弟,再打斷我小九郎會有生命危險!”
楊邦克只覺整條右臂一麻,雖氣得雙眼噴火,但一聽她如此說卻也不敢再上前,捂著手臂咬牙切齒站在一旁道:
“今日我九弟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非要叫你賠命不可!”
見他好歹是不再搗亂,裴昀松了一口氣,不再搭理他,手下繼續(xù)專心動作。
不同于最開始的下針如飛,越到后來越是精細(xì),她越是斟酌,下手越是緩慢。直到一個時辰后,施針完畢,她將楊邦鈺滿頭金針小心翼翼一一取下,而后渾身虛脫一般向后一軟,靠在墻上,長舒了一口氣,啞聲道: “好了。”
候在一旁的侍女急忙上前,扶著楊邦鈺重新躺下,裴昀用濕透的袖口擦了擦滿頭大汗,抬頭一看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房中不知何時已是站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皆大氣也不敢出在旁圍觀,此時見她施針完畢,為首一五十幾許的男子沉聲開口道:
“敢問我兒何時能醒?”
但見他頭發(fā)花白,身材威猛如虎,雙目精爍如鷹,必是常年征戰(zhàn)的猛將無疑。
“這位想必就是楊直楊大人了吧,”裴昀拱手道,“若在下所料不錯,不出一炷香的時間”
話沒說完,突然轉(zhuǎn)來一聲細(xì)微的□□聲。
侍女驚喜叫道:“九公子醒了!”
但見床上所躺的楊邦鈺緩緩睜開雙眼,迷迷糊糊道:“我這是在哪里”
“鈺兒!”
“九郎!”
“小九!”
楊家人見此,紛紛欣喜地圍上前。
楊邦克最是激動,他握著楊邦鈺的手,感嘆道:“九弟,你終于醒了!你可知曉這段時日爹娘對你多擔(dān)心!”
“五哥?”楊邦鈺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迷茫道,“這是我的房間?我怎么會突然回到播州啊!釣魚城!釣魚城現(xiàn)在戰(zhàn)況如何了?!” 說著他掙扎著就要起身,楊老夫人急忙制止他,抹著喜極而泣的眼淚道:
“你這傻孩子,蒙兀早已撤軍,釣魚城之圍已解,你怎么全都忘了?”
楊邦克亦是急道:“對啊,你之前不是還說,被白龍寨的人劫持囚禁,拚死才逃回家的。”
“白龍寨?我怎么不記得了?”楊邦鈺越聽越是糊涂,“我明明記得我之前隨白大人夜襲蒙古大營,遇見了一個古怪的白袍老翁,然后然后我再睜眼睛就是現(xiàn)在了,我這是怎么了?”
楊家小妹脆生生道:“九哥你是中了迷糊咒,是這位裴公子救醒你的!”
楊邦克糾正:“是迷情咒。”
楊夫人納罕:“不是迷魂咒嗎?”
裴昀無奈道:“是迷心咒。”
這一會兒功夫都傳出多少個版本了?
楊邦鈺尋聲望去,不禁笑了起來:“裴大哥,是你救了我!”
楊邦克一愣:“九弟,你認(rèn)識此人?”
“裴大哥便是小裴侯爺啊,我們并肩作戰(zhàn)那么久,我怎會不認(rèn)識他?”
眾人聞言一驚,目光不約而同落在裴昀身上,后者淡淡一笑,抬手摘掉頭上抹額,露出額角刺青。
“在下裴昀,見過諸位,九郎情形危及,不易拖延,故而沒一早亮明身份,還請諸位恕罪。”
如今南疆兵荒馬亂,她諸般信物皆不在身,貿(mào)然上門自稱裴昀,少不了一番掰扯解釋,只要救醒楊邦鈺,后者自然會證實她的身份。
“多謝侯爺救我小兒性命,楊家上下感激不盡!”楊直抱拳鄭重道。
“楊大人不必多禮,在下愧不敢當(dāng)。”裴昀急忙道,“在下本護(hù)送令郎回播,誰料途中生變,在下一時大意叫令郎為人所擒,月余來令郎所受苦楚在下實在難辭其咎,如今不過勉強將功補過,還望楊大人恕罪。”
“侯爺言重了,只是我等本以為侯爺也一同失蹤,卻不知如今侯爺為何身在此處,又是何人劫掠了小兒?”
“此事說來話長,”裴昀正色道,“小九郎如今驟然清醒,體虛氣弱,我們不妨先行出門,留小九郎好生休養(yǎng),個中緣由待我細(xì)細(xì)對楊大人道來。”.
楊直聽出裴昀話中別有深意,遂將她帶進(jìn)書房,摒退眾人。
裴昀將自蜀川入南疆接連遭遇尸偶及天目王之事一一道來,私事不便提及,只道是自己身受重傷被白龍寨寨民所救,將養(yǎng)數(shù)月才好,及至赤龍寨過江偷襲,天目王趁亂再次找上她,她費了一番力氣將其鏟除之后,這才有機會重回播州。
“照侯爺所說,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赤龍寨的陰謀?”
“十有八九。”裴昀頷首道,“當(dāng)初那天目王和我一同迷失在寸心花海,應(yīng)當(dāng)是被尸偶帶回了赤龍寨中,雙方許是達(dá)成了某種合作,叫那天目王再次施展迷心咒操縱小九郎回楊家,將一切都栽贓到白龍寨龍寨主身上。”
楊直沉吟道:“但之前赤龍寨寨主蒙姜確實是死于白龍寨之毒,莫非此中還有第三人挑撥?”
“楊大人料事如神!”裴昀不禁嘆了口氣,“此中確實還有第三人,不知大人可聽聞前陣子赤龍寨《蠱經(jīng)》失竊一案,這正是那人所為,此人并非南疆之人,且現(xiàn)已離開南疆,遠(yuǎn)走高飛,總之此事與白龍寨也并無干系。”
楊直緩緩點頭:“其實此番赤龍寨操控尸偶又動用禁術(shù)攻打水西十八寨,我已料到白龍寨多半不是幕后主使了。”
“不知如今兩寨戰(zhàn)況如何?”
楊直神色凝重道:“不容樂觀。”
那楊邦忠率三千子弟兵本為捉拿龍娜依而前往白龍寨,不巧卷入紛爭被圍困其中,順勢也便留下平亂。據(jù)其傳書所言,經(jīng)大半月奮戰(zhàn),對于萬蟲大陣,白龍寨已尋到了破解之法,再無畏懼,而尸偶也漸漸被斬殺殆盡,一切本已勝利在望。誰料七日前,那尸偶數(shù)量一夜暴增,前陣子陣亡的楊家軍與爻寨寨民的尸首毫無預(yù)兆被尸蠱所控,就算就地掩埋的也破土而出,對水西發(fā)動了第二輪進(jìn)攻,且那數(shù)量仍在不斷上漲,情形逆轉(zhuǎn),對水西十分不利。
這幾日,楊直正打算命五子楊邦克再帶兩千兵力前去支援。
事情發(fā)展果然不出楚無疆所料,裴昀聽罷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
“實不相瞞,其實在下有辦法可解當(dāng)下南疆之亂,也有把握事后叫雙龍寨寨首心平氣和坐下來與楊家談判,只是不知這是否也是楊大人所愿。”
第172章 第貳章
楊直眸中閃過寸芒,不動聲色道:“侯爺此話何意?”
“當(dāng)年結(jié)盟七家夷族銅印,楊大人已收回五枚,只剩下最棘手的雙龍寨了。如今水西水東自相殘殺,輸贏并不重要,若是能兩敗俱傷,甚至同歸于盡,楊大人不是正好可以趁機機會收繳銅印,一統(tǒng)南疆嗎?如此不僅免得和雙龍寨正面沖突,損兵折將,也不違背當(dāng)初楊家與七族盟誓不是嗎?”
裴昀慢條斯理道,“播州乃羈縻之州,軍政自治,楊氏意欲統(tǒng)一西南邊疆,朝廷也樂見其成。在下不過是一外人,不敢擅自決斷,眼下爻寨之亂,究竟解與不解,還是要看楊大人的意思。”
楊直鷹目微瞇,定定凝視裴昀,裴昀凌然不懼,淡定回望。
二人的目光彼此較量試探半晌,楊直的面容漸漸沉靜了下來,他嗓音低沉道:
“不錯,我是要一統(tǒng)南疆,但我要的不是一個千瘡百孔,尸橫遍野的南疆,我是要雙龍爻寨歸順,但我更要他們?nèi)巳撕涟l(fā)無損,心甘情愿的臣服。所以南疆絕不能亂,不僅不能亂,還必須是鐵板一塊,萬眾一心,令行禁止,雷厲風(fēng)行!”
裴昀面色微變:“難道你——”
楊直抬手制止了她接下來的話,肅容道:“所以不盡忠節(jié)報國者有如皎日!我楊家百年祖訓(xùn)在上,赤膽忠心天地可表,官家圣恩,御賜楊家‘御前雄威軍’之名,如此殊榮,我楊直又豈能忘恩負(fù)義有半分不臣之心?”
“那楊大人為何如此急于收權(quán)?”
楊直不答反問:“四郎親歷保蜀之戰(zhàn),當(dāng)今天下大勢,宋蒙戰(zhàn)局想必你最是清楚。四郎覺得,釣魚城一役后,蒙兀下一步將何去何從?”
裴昀思慮片刻,緩緩道:“蒙兀野心勃勃,對我大宋江山勢在必得,哪怕釣魚城慘敗,大王子庫騰身死,赫烈汗也絕不會罷休,只會在日后更加兇狠的報復(fù)回來。可如今川蜀防御固若金湯,蒙軍絲毫討不到便宜,只怕他們會繞路而行,從別的路線進(jìn)軍再攻。”
“不錯!”楊直雙目精光爍爍,“日前我與安摧通信,他也是如此判斷,西域吐蕃諸部已為蒙兀招降,眼下那宗王穆勒已奉赫烈汗之命,率兵十萬,借道吐蕃,攻克云南,進(jìn)取大理。若無意外,蒙軍吞并大理國后,便會以其為大后方直接攻打南疆!”
裴昀一驚,沒料到她在白龍寨與世隔絕待了三個月,外面局勢又是好一陣天翻地覆,遠(yuǎn)在西南的大理國竟也遭到了蒙兀侵略,當(dāng)下眉頭緊皺:
“如此,南疆危矣。”
“蒙軍兵強馬壯,我楊家騎兵雖自詡天下無雙,但終究勢單力薄。故而南疆要守,不可正面硬剛,須得避其鋒芒,效仿川蜀,打堡壘戰(zhàn),利用險要地勢,置一城為播州之根本!”
楊直說著,抽出案頭缸中的一卷畫軸,在桌案上展開,示意裴昀看去。
那是一副手繪的精細(xì)輿圖,裴昀一眼認(rèn)出了上面的筆跡,驚訝道:“此圖出自冉氏兩位先生之手?”
“正是如此,三個月前冉氏二兄弟回到播州,向我詳細(xì)稟告了釣魚城一役始末,二人亦覺得播州可效仿山城要塞之計。故而這三個月來,兩位先生走遍播州周邊各大山脈,最終敲定了這里——”
楊直指向輿圖上播州東北方的龍巖山,繼續(xù)道:“龍巖山三面懸崖,四面環(huán)水,正適合建造如釣魚城一般的絕壁要塞,命之為海龍屯。屆時將播州子民遷入海龍屯中,易守難攻,叫那蒙兀韃子再踢一次鐵板!”
裴昀深以為然,但卻仍有不放心之處:“那么南疆其余州府呢?播州以南的百姓又該如何?”
“修建海龍屯只是計劃中的第一步。”楊直深深看了一眼她,繼續(xù)在輿圖上指點示意道,“接下來我將以海龍屯為中心,興建周邊百余里十八座關(guān)屯,共能容納數(shù)十萬人,將南疆幾大州府夷寨的百姓都遷入其中,關(guān)屯之間互相拱衛(wèi),依山就勢,靈活多變,我要將整個南疆都變作鐵桶金城!”
裴昀倒吸一口冷氣,如此規(guī)模宏大的工事,幾乎與整個川南地區(qū)體量相同,如此背后耗費的人力財力亦不可估計。
“所以,楊大人才要統(tǒng)一南疆。”
要征兵征匠,還要征稅征糧,正如他所言,此舉非得南疆鐵板一塊,萬眾一心所不可能為之。
楊直目光堅毅,一字一頓道:“不惜一切代價。”
裴昀抬眸望向眼前這副又被冉氏二兄弟寫滿密密麻麻標(biāo)注的輿圖,內(nèi)心感慨萬千。
楊家世代忠烈,日月昭昭,眼下家主楊直更是如此,能親率部下千里出播援助川蜀,又命親子馳援重慶,便可見一斑。這海龍屯一建,他楊家未必沒有私心,然而這世上問事不問心,問心世上無好人,如此舉動,已稱得上一聲深明大義,赤膽忠心。
誠如她所說,南疆之事她是外人無權(quán)置喙,而西南邊疆若能一統(tǒng),朝廷也是樂見其成。然而私心里她總是偏頗白龍寨幾分,不愿雙方矛盾激化,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平解決。方才那番話她有意試探,如今既然已知曉了楊直的態(tài)度,一切便都好說了。
她思慮片刻,沉聲道:
“楊大人放心,保家衛(wèi)國,效忠大宋,我必助大人一臂之力!”.
當(dāng)晚裴昀與楊直秉燭夜談,聊到深夜,裴昀順勢也便在楊家住了下來。
翌日清晨,裴昀打開房門,便見門外候著一人,正是楊家五公子楊邦克。
他一見裴昀,立即單膝跪地,雙手捧劍高舉過頭,一副負(fù)荊請罪之姿,沉聲道:
“楊五有眼不識泰山,昨日對侯爺多有得罪,還請侯爺大人大量,寬宥則個。眼下我奉父親之名,率兩千楊家精兵隨侯爺前往爻寨平亂,楊五聽從侯爺號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五公子快快請起——”
裴昀急忙將楊邦克扶起身,笑道:“你也不過是護(hù)弟心切,何罪之有?我貿(mào)然上門,無憑無據(jù),你們放任我醫(yī)治小九郎才是怪事。”
楊邦克也不禁笑了笑:“之前九弟寫信回家,信中對小裴侯爺贊不絕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楊五冒昧,也隨小九喚侯爺一聲裴大哥了!裴大哥,之前白龍寨將你佩劍送來楊府,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
裴昀這才留意到他手中之劍,果然是她的斬鯤!
當(dāng)下她接過久別重逢的長劍,心中又多了幾分篤定,欣喜道:“好!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動身!”
自九月初三,楊邦忠?guī)Пc水西爻寨寨民一同對抗尸偶萬蟲大軍,至今已過去將近兩個月了。最初的第一波攻擊之迅猛,打得他們措手不及,幾乎是頃刻之間便叫尸偶攻陷了十八寨中位于最東邊的三個爻寨,尸偶見人殺人,見房毀房,各種毒蟲蛇鼠啃食莊稼,襲擊牲畜,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幸而十八寨絕大多數(shù)老幼婦孺都被及時轉(zhuǎn)移到了后方的大爻山中躲避,楊邦忠與阿娜依各自率領(lǐng)部下一退再退,終是又駐扎回了位于十八寨中心位置的白龍寨,在此筑起牢固防線,將尸偶大軍牢牢的抵擋在外。
然而近日來尸偶又發(fā)動了更猛烈的第二波攻擊,此時楊邦忠手中楊家子弟兵已不足三分之一,而十八寨的青壯也折損過半了。
昔日喜宴張燈結(jié)彩,歡歌笑語的谷場,如今只剩一片蕭條,臨時搭建的竹棚成了指揮營,楊邦忠與阿娜依及另外十?dāng)?shù)位寨主在內(nèi),正在憂心忡忡商議下一步對策。
忽有親兵前來通報:
“稟大公子,五公子率兩千兵馬前來支援,如今正在寨子外!”
楊邦忠聞言大喜,急忙道:“速速帶五弟前來!”
而后他對阿娜依道:“楊家援軍到了,此戰(zhàn)想必很快就能結(jié)束了!”
阿娜依這段時日下來,殫精竭力,亦是形容憔悴,二人并肩作戰(zhàn)若說情誼沒深厚幾分卻是假的,但她心中仍是對他對楊家有氣,只不冷不熱笑了一聲:
“我還以為待我水西十八寨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都死絕了,楊家才會出手呢!”
片刻后,裴昀與楊邦克走進(jìn)了竹棚,楊邦忠上前相迎,兄弟倆三言兩語敘過舊情,楊邦克引薦道:
“大哥,這位便是小裴侯爺,他有克敵之策,父親有令,你我一切行動皆聽從侯爺指揮。”
楊邦忠對其父極為忠心,絲毫不曾質(zhì)疑,二話不說直接抱拳道:“見過小裴侯爺,接下來便有勞侯爺了!”
裴昀還禮道:“大公子客氣了。”
而在一旁,自裴昀進(jìn)門起便一直死死盯在她臉上,驚疑不定的阿娜依,此時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你!你不是——”
“之前裴某身受重傷,多謝白龍寨收留,裴某感激不盡。”裴昀目光幽深的望向阿娜依,若有所指。
阿娜依一愣,憶起之前自己聽從顏玉央之計,將其佩劍送至楊家之事,原來這小裴侯爺還真在她白龍寨!
她自知理虧,遂閉口不言,但卻仍是忍不住頻頻看向面前之人,如何也無法將這英俊瀟灑的小裴侯爺,與不久前住在她家中那天真無邪的小阿英認(rèn)作一人。然而因此她不由也想通了許多事,關(guān)于顏玉央的態(tài)度,關(guān)于二人的關(guān)系原來如此。
裴昀見阿娜依臉上神色變幻莫測,知她心中所想,卻只做不見,兀自肅容道:
“大公子、龍寨主,不知現(xiàn)下戰(zhàn)況如何?”
第173章 第三章
“赤龍寨此番襲擊,絕對是籌劃多年,蓄謀已久。”
楊邦忠沉聲道:“據(jù)斥候所報,最初第一波來襲的尸偶有五千之多,其中不僅有水東爻寨寨民,還有漢人、釋人及南疆以外的穿衣打扮模樣的尸體,這說明他們早已大范圍暗中搜集新死的尸首炮制尸偶,為了便是今日。”
“水東四大寨同氣連枝,不僅赤龍寨,其他赤風(fēng)、赤蛟、赤螭三寨也參與了這次襲擊。”阿娜依恨聲道,“那尸偶大軍中夾雜著不少活人,他們假扮尸偶,悄無聲息接近我方士兵,而后猝然放蠱,我爻寨子民有不少都中了偷襲,連南豐也幸好現(xiàn)今辟邪泉恢復(fù)如初,沐浴其中,能暫時壓制他們體內(nèi)的蠱蟲毒發(fā),但如此不過治標(biāo)不治本,除了下蠱之人,旁人誰也無法給他們拔蠱!”
裴昀不禁問道:“辟邪泉恢復(fù)如初了?發(fā)生了什么?”
這辟邪泉失靈不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的嗎?如今生死關(guān)頭重新煥發(fā)生機,難不成當(dāng)真白龍神顯靈?
阿娜依道:“那是半個月前的事了,我等在前方擋得住尸偶,卻擋不住飛天遁地的萬蟲大陣,加之原本水西林間水中的毒物,它們逐漸匯集在辟邪峰山腳,最終沖破了防線,襲擊躲在山中的老幼婦孺,一時間哀鴻遍野,白骨滿地,大爻山變作了人間煉獄。危急關(guān)頭,是阿笑,她她縱身跳入了山頂天池中,一瞬間,辟邪泉所有的神力都恢復(fù)了,毒蟲受不住泉水熱氣,頃刻間紛紛斃命,而剩下的也四散而逃,萬蟲陣就這樣破了”
辟邪峰山頂天池滾燙如沸油,一入其中必定尸骨無存。
怪不得,怪不得那天晚上她與顏玉央身上的同心生死蠱自行解開了
“可是,為什么?”裴昀輕聲問道。
阿娜依長嘆了一口氣:“若我推斷沒錯,當(dāng)初辟邪峰上埋的辟邪珠被阿順香偷走,應(yīng)是直接將其喂到了阿笑腹中,我依稀記得當(dāng)年阿笑未及滿月時生了一場大病,險些夭折,后來卻又一夜之間痊愈了。那辟邪珠溶于阿笑血肉之中,所以她自幼百毒不侵,所以小白龍王認(rèn)她為主,赤龍寨想必知曉此事,所以一直對她窮追不舍,也所以這些年來,我們翻遍水西十八寨每一個角落都沒找到辟邪珠。”
那個脾氣古怪,乖張任性的小爻女,生于白龍寨與赤龍寨累世積怨血雨腥風(fēng)之中,又亡于這般猶如歷史重演的如今。她生,是為了滅亡水西十八寨而來,她死,卻又舍身救了十八寨老幼婦孺之命,那阿順香蒙姜心腸毒辣死有余辜,可一切又何必報應(yīng)在她身上?
畢竟相識一場,仇怨也好,齟齬也罷,人死如燈滅,一切煙消云散。
裴昀壓下心頭的些許悵然,又問道:“現(xiàn)下你們可查出此事幕后主使了?”
楊邦忠面色難看道:“我派出探子前去赤龍寨暗查,得知蒙昌被軟禁了,三大寨主都在陣前露過面,或許是他們合謀為之。”
阿娜依卻有不同意見:“不,這三人有幾斤幾兩我心知肚明,沒有一個能以斷魂蠱笛操控這么大陣仗的,這背后絕對還有一個幕后主使。”
楊邦克不解道:“是何人能叫三大寨主同時效忠?”
“無論是誰,只要找到此人,眼下困境自解。”裴昀看向楊邦忠,“你們可有試過偷襲赤龍寨祖墳山?那幕后主使一定躲在山中。”
“試過,但一來我們?nèi)耸植蛔悖䜩砟亲鎵炆街車鷶?shù)里地,尸偶密布,毒物成群,根本攻不進(jìn)去!”
裴昀緩緩道:“其實尸偶不難對付,現(xiàn)今所有尸蠱,不出所料都是從最初的一只王蠱繁育而來,若能找到王蠱寄生的尸偶,將其斬殺,所有尸偶都將隨之消亡。”
“原來如此!”楊邦克驚喜道:“這般嚴(yán)防死守,那王蠱尸偶必定也藏在祖墳山中!”
眼下情況已十分明朗,只待付諸行動了。
裴昀遂令楊家兩千援軍與白龍寨駐守的兵馬由楊邦忠總領(lǐng),與水西十八寨剩余青壯發(fā)動全面總攻,盡量吸引全部的尸偶與水東爻人的注意,而她與楊邦克率楊家精銳十人,白龍寨中毒術(shù)最高超十人,繞過正面戰(zhàn)場,突襲祖墳山,務(wù)必擒賊擒王,一擊必中!
眾人領(lǐng)命,各自準(zhǔn)備行動。
裴昀走出竹棚,阿娜依卻是緊隨其后跟了上來。
“小裴侯爺,不介意借一步說話吧?”
二人來到僻靜處,阿娜依美目中充滿玩味的上下打量著裴昀,似笑非笑道:
“赤龍寨尸蠱之秘,連我也不知曉,不知小裴侯爺一個外人如何這般清楚?”
裴昀不答,只問道:“阿姿現(xiàn)下如何?”
提起女兒,阿娜依臉色微變:“她至今還昏迷不醒,楚先生說她也是中了迷心咒,如今你既然已經(jīng)恢復(fù),也有法子救她對不對?”
“不錯,我有辦法,待我回來之后便會將她救起,你且寬心。”
阿娜依聞言稍稍松了口氣,她這一雙兒女都在此難中受到波及,若說她心神不慌絕對是假的。
“對了,玉公子呢?你你怎地會是那小裴侯爺?”
“他受了重傷,現(xiàn)下在別處休養(yǎng),私事容后再說吧。”裴昀輕聲道,“之前我受人暗算,陰差陽錯為龍寨主收留,百般照拂,我著實感激不盡,然失心失智之間,行事多有失禮,過去種種,還望龍寨主替我保密,莫要外傳。”
阿娜依心知此事一言難盡,怕是三言兩語解釋不清,而此時也絕不是閑話家常的好時機。她本想趁機揶揄兩句,然眼前之人今非昔比,不再是昨日和阿姿漫山遍野瘋跑,那懵懂無知的小阿英了,不僅楊家對她言聽計從,阿娜依心知自己也還多要依仗于她,無論如何不敢得罪,于是微微福身道:
“請侯爺放心。”.
刀七帶路,裴昀率眾人一路潛入赤龍寨祖墳山。
果如刀七所言,那祖墳山枝繁葉茂,毒物橫生,蛇蟲鼠蟻密布,三步一機關(guān),五步一陷阱,殺機遍地。
幸而眾人此番乃是有備而來,早在事前便浸泡了辟邪泉水,又在渾身上下涂抹了驅(qū)蟲避毒的藥物,不叫一寸肌膚裸露在外,白龍寨使毒高手在前方開路,毒物一時莫敢靠近。
然而防得住毒蟲,防不住尸偶,他們進(jìn)山?jīng)]多久,便有成群結(jié)隊的尸偶圍攻過來。
裴昀長劍在手,一馬當(dāng)先,二話不說沖了上去。
眼下九重云霄功她已四得其三,練過青陽功后,內(nèi)力更上一層,身手今非昔比,原先對付起來便不算吃力的尸偶,如今更是如砍瓜切菜一般簡單,幾乎是不廢吹灰之力便帶領(lǐng)大家解決掉了眼前阻力,繼續(xù)前進(jìn)。
唯恐尸偶源源不絕,眾人不敢耽擱,馬不停蹄的向目的地奔去。終于來到了山腰一處高大的陵墓前,兩旁飛龍石雕,猙獰威儀,正是水東爻人為供奉祖先所修葺的神龍墓。
“上次我們就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異樣的!”
刀七上前一步,來到左右邊第三個石雕旁,轉(zhuǎn)動龍角,但聽一陣吱嘎響動,神龍墓前的空地之上石板應(yīng)聲而開,露出一段向下的石梯。
眾人試探著延階而下,只見地下寬闊幽深,別有洞天,竟是一處墓室地宮!
裴昀一行人手持火把向里走去,將行不遠(yuǎn),果然再遇尸偶攻擊。
但這地宮里的尸偶與外間不同,這些尸身應(yīng)當(dāng)是生前習(xí)武,個個高大威猛,孔武有力,襲擊之時力道和速度都更勝一籌,個別出手之時隱約還有武功招式的痕跡,對付起來很是棘手。
一番混戰(zhàn)之后,雖是再次將尸偶全部斬首,隊伍中卻已有兩人掛彩,一人重傷,傷處皆有中毒之狀,及時服食解毒之藥,勉強可暫且延緩毒發(fā)。
裴昀沉聲吩咐道:“看來前面的尸偶只多不少,只強不弱,大家務(wù)必小心!”
如她所料,接下來的推進(jìn)之路甚為艱難,隔三差五便有一批尸偶來襲,且越來越多,越來越密,他們所過之處,尸橫遍野,頭顱遍地,仿如人間地獄,隊伍之中亦不斷出現(xiàn)傷亡。但也因此正是說明,他們尋對了路,無論是王蠱,還是那幕后主使,一定都在前方!
眾人咬牙,一鼓作氣推進(jìn)半個時辰之后,在一處空曠的石室中暫且休整,然而不到片刻,又有二十多個尸偶沖出來襲擊他們。但這一次,裴昀在尸偶群中發(fā)現(xiàn)了異常。
十多個尸偶在前攻擊,后方卻有四五個尸偶且戰(zhàn)且退,似乎在保護(hù)著什么人,那身影不見容貌,只見其纖細(xì)瘦削,衣著干凈整潔,與周遭那些破衣爛衫,血肉模糊的尸偶孑然不同。
裴昀心念一動,毫不猶豫縱身一躍,沖著那抹瘦小的身影直追而去。
“哪里跑!”
一路追擊,裴昀不斷斬殺迎面而來攔路的尸偶,緊跟著那道身影不放,終于,眼前一亮,又來到了一間寬闊石室。
然而那身影一閃,卻是轉(zhuǎn)眼不見,接近著一張血盆大口猝然出現(xiàn),逕直向裴昀撲來。
裴昀一驚,矮身就地一滾,躲開了這一擊。
原來這竟是一條巨蟒,三丈來長,海碗粗細(xì),通體鮮紅,鱗片泛光,如同燒紅的鐵柱一般駭人,正是赤龍王!
裴昀看準(zhǔn)時機,揮劍而斬,熟料那赤龍鱗片之硬,饒是利如斬鯤,也只在其上留下一抹淺痕,沒能傷其骨肉。赤龍吃痛,發(fā)瘋一樣攻來,裴昀不敢正面迎擊,只在石室中四下游走。
除去赤龍,石室正中還端坐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翁,他手持一只黑色短笛,閉目吹得如癡如醉,一刻不停,正是以斷魂操控尸蠱與萬蟲大陣之人!
裴昀幾次欲上前攻擊,都被赤龍所阻,那巨蟒彈射纏繞,靈活至極,叫裴昀一時無法近身。
正在此時,一路隨裴昀追來的眾人也已趕到,見此情景,刀七迅速上前一步,大喝道:
“侯爺讓開!”
而后他打開身上一直背著的小竹簍,一條白光如閃電般躥出,直撲赤龍王。
阿娜依早已料到他們一行前往赤龍寨必會遭遇赤龍王相阻,故而準(zhǔn)許他們帶上了小白龍王以防萬一。雙龍?zhí)焐嗫耍灰娒婕茨闼牢一睿咨唠m小,卻靈活機敏,赤蛇雖壯,卻是兇性更甚,但見那一大一小,一白一赤廝殺纏斗,一時難解難分。
趁那廂赤龍王被牽絆之際,裴昀挺劍而上,逕直向那吹笛老翁攻去。
眼見劍鋒便要觸及那人后心之際,眼前一花,突有一瘦小身影擋在了老翁面前。
此人是個年輕女子,膚色微黑,卻是嬌俏明媚,雙眸無神,嘴角掛著一抹妖媚的笑,眉宇間竟與龍阿笑有七分相似。
一年歲頗長的白龍寨寨民失聲尖叫:
“阿順香?!你難道沒死嗎?”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此女竟是龍蒙第之女,昔日白龍寨寨主朗達(dá)之妻阿順香?!
她究竟是人是鬼?
阿順香恍若未聞,笑容不變,伸出長甲尖銳的十指,毫不留情的抓向裴昀。
裴昀連忙揮劍格擋,起初她也心有疑慮,可隨著二人進(jìn)一步交手,她飛快明白過了一切,大喝道:
“她早死了!她是尸偶!”
此女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肌膚冰冷,僵硬如槁。
而且她不僅是尸偶,還是那王蠱所寄生之尸偶!
據(jù)《蠱經(jīng)》所記載,王蠱寄生之尸,四肢靈活,神色松弛,望之栩栩如生。
那阿順香不知生時身手如何,死后竟是功力大漲,與裴昀打了個有來有回,而裴昀望著那張與龍阿笑肖似的面容卻隱隱有些下不去手。
然而眼下局面越發(fā)緊張了起來,源源不斷的尸偶涌進(jìn)了石室,將他們圍得密不透風(fēng),刀七等人已是傷亡慘重,小白龍王終究年幼,與赤龍王的纏斗已是落了下風(fēng),潔白無瑕的蛇身被咬出了數(shù)道血痕。
再猶豫下去,他們今日都會交代在此!
裴昀再不遲疑,運起一招裴家劍法“死而后已”,咬牙向其橫劈過去!
斬鯤何等神兵利器,劍鋒所至,切肉砍骨,那顆仍是掛著媚笑的頭顱剎那間從軀體上飛起,頭身份離,兩截重重摔落在地,沒有噴濺出一滴鮮血。
緊接著,裴昀飛身上前,一腳踹向石室正中那老翁的后脊,那老翁只顧閉目吹笛,對周遭一切毫無反應(yīng),躲也不躲,就這樣整個人被踹倒在旁,短笛脫手,昏死了過去。
王蠱被斬,蠱笛停音,石室中寂靜了一瞬,所有尸偶動作驟停,而后接二連三摔倒在地,一動不動,終是變回了死透的尸體。赤龍王也瞬間失去了兇性,吐出了咬在嘴中不放的小白龍王,軟趴趴的在地上盤成一團。
眾人死里逃生,又驚又喜,筋疲力竭之下,相繼軟倒在地。
刀七收回傷痕累累的小白龍王,大著膽子走上前去查看伏在地上的老翁,待他看清此人面孔之時,驟然臉色大變:
“啊!他是赤龍寨老寨主龍蒙第!” 一切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自然是他。”裴昀冷笑了一聲,在看見阿順香的瞬間,她已經(jīng)明白過來了始末。
然能被王蠱寄生之尸,亦非尋常之尸,王蠱霸道毒烈,必要生前常年喂以諸般藥物養(yǎng)血養(yǎng)氣,死后尸身才能被王蠱所寄居,承受其烈性。除去龍蒙第,幕后黑手又豈有他人?
此人籌劃多年,竟不惜犧牲親生女兒,其心何等歹毒!虎毒不食子,可這世間偏偏有人,比畜牲還不如。
第174章 第肆章
便在裴昀帶人在神龍墓斬殺王蠱,打斷蠱笛之時,水西十八寨前線戰(zhàn)況也瞬間分了勝負(fù)。尸蠱斃命,毒蟲失控,而藏匿在尸偶大軍中的活人頃刻間暴露蹤跡,被輕而易舉抓獲。
此役至此,大獲全勝,這場黔江水岸空前絕后的無妄之災(zāi),終是平息了。
水東赤風(fēng)、赤蛟、赤螭三大寨寨主全部伏誅,被押往播州以待寨首大會共審。據(jù)其交代,三人此番所作所為皆是聽從老寨主蒙第之命。
卻道二十五年前蒙第利用女兒阿順香險些滅族白龍寨后,被關(guān)入播州大牢,他服食了提前備下的假死藥瞞天過海,又回到赤龍寨中,躲在其子蒙姜背后,暗中繼續(xù)統(tǒng)領(lǐng)水東四寨,并潛心研究《蠱經(jīng)》中尸蠱一章,以親生女兒阿順香的尸首豢養(yǎng)王蠱,伺機報仇。
那蒙姜不成大事,因貪戀女色擅自將妻子成氏殺死炮制尸蠱,引發(fā)水東與楊家之間的矛盾,險些壞了蒙第的大事。自其孫蒙昌繼承寨主之位,水東四寨逐漸被楊家掌控,他與三大寨主再坐不住,準(zhǔn)備實施復(fù)仇計劃。蒙第一直派人監(jiān)視著播州楊氏的一舉一動,得知楊邦鈺身受重傷從川蜀而回后,他第一時間派尸偶過江劫人,打算以此挑撥白龍寨與楊家的矛盾,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料這次劫人不只帶回了楊邦鈺,還帶回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白袍老者。
最初天目王因吸食過多寸心花香半死不活,蒙第只命人將其扔進(jìn)蛇窟嚴(yán)刑拷打,后天目王清醒過來瘋狂反擊,大殺四方。三大寨主不知那天目王使了什么法子,竟一夜之間叫蒙第對其言聽計從,先是將楊邦鈺放回了播州,而后又不顧眾人勸說,毅然決然動用所有尸偶發(fā)起對水西爻寨的進(jìn)攻,且擅自使用了族中禁術(shù)萬蟲大陣,儼然同歸于盡的姿態(tài)。三大寨主無可奈何之下,只能聽命行事。
以上,便是三人全部供述。
各中避重就輕,推脫罪責(zé)之意可見一斑,不過事到如今基本已是死無對證。蒙第本就年事已高,此番連續(xù)多日強行吹奏蠱笛操控尸偶千軍萬馬,又布下禁術(shù)大陣,一經(jīng)昏死,至今不醒,儼然油盡燈枯。
雖說蒙第之所以對天目王言聽計從,不計后果強攻水西,多半是受迷心咒所控,但他籌謀許久計劃復(fù)仇卻是不爭的事實。二十五年前已被他逃脫過一次公審,這一次他無論如何狡辯都是必死無疑。以他現(xiàn)今之狀,裴昀甚至不敢對他金針刺穴,只怕一針下去,他就直接一命嗚呼了。
七大族寨寨首大會定在了五日之后,但在此之前,還有雙龍寨與楊家的恩怨亟需解決。
楊宅花廳中,眾人相繼落座,上首居中是楊家家主楊直,而后是長子楊邦忠與裴昀,下首一邊是白龍寨寨主龍娜依,另一邊是赤龍寨寨主,年僅十二歲的龍蒙昌。
他身后所立的正是赤風(fēng)、赤蛟、赤螭三大寨主。
雖說三人亦罪責(zé)在身,但畢竟不是主謀,且若三大寨主一夕全部誅殺,水東必定還會亂套。故而寨首大會雖未舉行,楊直已暗中允諾饒過三人性命,只是此后需得交權(quán)退位,逐步另選他人做寨首,如此算是達(dá)成了交易。因此今日這場洽談三人全無置喙余地,楊家需要說服的,只剩下阿娜依一人。
楊直率先開口道:
“今次一難,水東水西雙龍寨死傷慘重,元氣大傷,蓋因有心之人挑撥而成,眼下罪魁禍?zhǔn)滓逊D,現(xiàn)將二位寨首請來,便是要商談善后之事。”
“什么叫罪魁禍?zhǔn)滓逊D?什么叫善后?”阿娜依柳眉倒豎,神色不善,“楊大人話里話外的意思,竟是要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寧人嗎?明明是他們水東犯我在先,我水西十八寨死了這么多青壯,毀了這么多田畜,難不成便一筆勾銷了嗎?”
楊直道:“不知龍娜依寨主有何要求?”
阿娜依目光冰冷的掃過對面水東四大寨主的臉上,紅唇輕啟,一字一頓道:
“我要他水東爻人血債血償,一個都不放過!”
楊直語氣淡然道:“此事蓋因老寨主龍蒙第所起,過幾日寨首大會自會公審,按律處置,水東四寨寨主罪責(zé)輕微,罪不至死,若將他們?nèi)刻幜P,只會加深水東水西兩寨的仇恨,冤冤相報,無窮無盡。”
“楊大人在乎南疆安穩(wěn)與否,我卻不在乎!你若不肯出面為我們主持公道,我便自己動手報仇!”阿娜依冷笑道,“你以為你攔得住我嗎?”
“娜依,不要沖動!”楊邦忠忍不住出言道。
“好,既然龍娜依寨主說出了自己的要求,那么楊某也便說一說,我的要求。”楊直不以為忤,慢條斯理道,“今日商談過后,我希望可有兩個結(jié)果,其一,水東水西雙龍寨握手言和,今后互不相犯;其二,兩家交出銅印,讓出寨中大權(quán),徹底歸順楊家。”
阿娜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片刻,怒極反笑:
“白日做夢!姓楊的你瘋了不成?不必談了,這兩條我一條都不會答應(yīng),你若強求,今日便踏著我龍娜依的尸首過去吧!”
說罷她手中已是扣上了一把毒針,惡狠狠的盯著上首之人,她心中涌起一股被背叛的恥辱與痛苦,被楊直,還有楊邦忠
她真傻,她竟又信了他一次。
她以為經(jīng)過這次同生共死,并肩作戰(zhàn)之后,他們之間會有不同,然而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罷了。
在他心里,她永遠(yuǎn)也比不過他的家族,他的利益。
面對阿娜依的蓄勢待發(fā),楊直巋然不動,兀自看向裴昀。
裴昀不禁心底長嘆一聲,南疆一統(tǒng)勢在必行,楊家要樹威立信,那么這個惡人只能由她這個外人來做。
她從懷中掏出兩本書冊,分別放在桌上,雙手各覆一冊,向前一推,開口道:
“兩位寨主請看——”
蒙昌依言上前,阿娜依垂眸一掃,二人同時臉色大變。
“《蠱經(jīng)》!”
“《毒經(jīng)》!”
“你、你是從——”阿娜依將險些脫口而出的話咽了下去,恨恨的瞪著裴昀。她若是質(zhì)問,豈不是不打自招承認(rèn)自己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了赤龍寨的《蠱經(jīng)》嗎?理虧在她,于此時談判不利,她絕不能自曝其短。
她冷哼了一聲:“怎么?小裴侯爺如今是想用這兩本爻族秘籍做威脅,逼我們雙龍寨就范嗎?”
“不。”裴昀搖頭,“恰恰相反,我是要將這兩本秘籍物歸原主。”
說罷,她松開雙手,大大方方將兩本秘籍暴露在二人面前。
阿娜依心中滿是狐疑,但深知機不可失,當(dāng)即伸手一撈,飛快將《毒經(jīng)》搶到手。蒙昌先是看了楊直一眼,在后者默許下,這才小心翼翼的將《蠱經(jīng)》收了起來。
“《毒經(jīng)》秘籍本就是我白龍寨所有,別以為我會因此感激你們!”阿娜依臉色稍緩,但仍是不肯松口。
裴昀微微一笑:“龍寨主誤會了,楊大人決定現(xiàn)今將兩冊秘籍歸還,便是不想以此要挾二位。此舉已昭示楊大人十足誠意,故而接下來的話,希望龍寨主能心平氣和而聽。”
阿娜依心中不忿,卻也深知其理,兩冊秘籍若自此流傳出去,爻族蠱毒人人可煉,人人可解,不再是辛秘,那么爻寨自然不攻自破,楊直此舉,確實是誠意十足。
她緩緩坐了回去:“我看你們到底還有何話好說!”
“現(xiàn)下楊大人與龍寨主的要求都已言明,那么接下來我們該談?wù)剹l件了。”裴昀意味深長道,“龍寨主放心,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阿娜依對裴昀并不信任,只矜持道:“說說看。”
“其一,水東四寨將會為水西十八寨中毒中蠱的寨民解毒拔蠱,而我也會為令嬡解除迷心咒。”
此番劫難,阿娜依一雙兒女都牽扯其中,一個中了蠱,一個至今昏迷不醒,她自是焦頭爛額,但她不僅為人父母,還是一寨之主,不能不為寨民出頭,因此并不讓步。
“此乃天經(jīng)地義之事。”
裴昀頷首,繼續(xù)道:“其二,令水東雙倍賠償水西十八寨田畜之損。”
阿娜依嗤之以鼻:“我還當(dāng)你有什么好主意,你以為我水西十八寨財迷心竅,缺這點銀錢嗎?”
“水西十八寨當(dāng)真不想掙錢得利么?”裴昀反問道,“那為何龍寨主公然違反律例,私建商隊,不惜冒著天大的風(fēng)險,翻山越嶺與大理國私相貿(mào)易呢?”
阿娜依聞言臉色微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大理國地處西南,遠(yuǎn)離中原,山高水遠(yuǎn),商貿(mào)不便,自其建國之后,便頻繁謀求與大宋互市互貿(mào)。大宋遂擇邕州橫山寨為榷場,與大理國互通有無,買賣馬匹、藥材、絲綢等物,但榷場管制嚴(yán)格,非民間百姓、商旅可進(jìn),專其利使入官也。而除榷場以外的私營私販更是一律禁止,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必是嚴(yán)懲不貸。
然此事屢禁不止,南疆之地常有夷人漢民私相貿(mào)易,而自阿娜依繼任寨主以來,更是直接在十八寨范圍內(nèi)挑揀青壯,組建商隊,開辟山路,常年來往南疆大理國之間倒買倒賣,以謀其利。楊家并非毫不知情,但在楊邦忠的周旋下,一直對白龍寨睜一眼閉一只眼,現(xiàn)下此事一經(jīng)戳穿,自然是阿娜依落了下風(fēng)。
“龍寨主不必否認(rèn),此事真假你自心中有數(shù)。”裴昀緩緩道,“今日將此事拿到臺面上講,并非是想秋后算賬,楊大人亦體諒爻寨百姓疾苦,民生多艱,若能多一口吃飯的碗,自然是好。故而此事過后,楊大人會親筆書信邕州知州,保薦爻寨商隊入榷場,自由販?zhǔn)圬浧罚堈饕詾槿绾危俊?br />
“楊大人說話算話?”
阿娜依不禁看向楊直,后者亦頷首道:
“楊某言而有信。”
阿娜依頓時喜上眉梢,這一條件對她水西十八寨可是大大有利,商隊私貿(mào),未免官府查辦,自然不敢走官路,這些年來他們一直翻山越嶺,行路艱難,每次商隊回返,都是損兵折將,她子南豐亦跌落山崖摔斷過腿,若能得以光明正大進(jìn)入榷場貿(mào)易,自是會省掉不少人力物力,往來一遭,賺取翻倍。
但她還不想太早答應(yīng)下來,輕咳一聲,繼續(xù)問道:
“還有呢?”
若不出她所料,楊家必定還有更大的籌碼在后面。
果然,只聽裴昀接著道:
“還有便是其三,楊家有意和白龍寨聯(lián)姻,雙方聯(lián)姻的人選皆由龍寨主指定。”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包括楊家嫡系子弟。”
“當(dāng)真?!”
“當(dāng)真。”
為拉攏南疆百夷,楊家常年與各族寨通婚,卻只以八姓族兵為主,從不準(zhǔn)許楊氏嫡系與夷人嫁娶,而今卻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
等待多年的癡戀,盼望了許久的奇跡,今時今日竟然唾手可得,只要她一句話!
阿娜依乍聞此事,不免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她不由看向楊邦忠,后者亦含笑回望她,四目相接,十?dāng)?shù)年時光翩然流轉(zhuǎn),許多未說出口的話已是不消說了。
此時此刻,她本該狂喜,本該感激,本該欣然應(yīng)承,滿口答應(yīng),可不知為何,便在喜悅與激動過后,另有一股濃郁的苦澀酸楚,緩緩涌上心間。
她突然很想笑,于是便笑了出來,滿是自嘲與諷刺: “早知如此,楊大人又何必當(dāng)初呢?”
二十年多前,她尚是豆蔻年華,隨父兄第一次入播州楊府赴中秋宴,一眼便對那英俊威武的挺拔少年鐘情,男未婚女未嫁,她摘下鬢邊山茶相送,他以腰間彎刀回贈,他們本該是天作之合的一對。可惜,她是爻寨寨主之女,他是楊家嫡出長子,他們注定不能成眷屬。
爻女敢愛敢恨,性格剛烈,她哭過鬧過威脅過,甚至還沖到楊直面前對他拍過桌子,可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改變。他聽從父母之約娶了妻室,她亦心不甘情不愿的嫁了令狐少主,二人不約而同將這份少年愛戀深藏于心,一轉(zhuǎn)眼就是這么多年。
如今,她守寡,他喪妻,楊直終于首肯,一切天時地利人和,頃刻間便能得償夙愿,可她心中卻是難以言喻的不甘與委屈。
倘若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該是這個結(jié)局,那么這些年來,他們的錯過與犧牲,又算什么?
楊直也是看著阿娜依從小長大的長輩,不禁輕嘆了一聲道:“此一時,彼一時,娜依,你要以大局為重。”
是啊,大局為重,比起大局,她的青春年少又算什么呢?
但好在青春老去,總是還會換回一些補償,她是白龍寨的寨主,當(dāng)年她沒有資格選擇嫁,而今,她卻有權(quán)利不嫁!
“好!”
阿娜依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聽聞楊府九郎一表人才,文武雙全,實屬良配,小女阿姿年方二八,貌美賢淑,愿與楊家結(jié)兩姓之親,成秦晉之好,還望楊大人成全。”
此言一出,裴昀與楊邦忠皆是一愣,沒料到她開口不為自己,卻是為女兒定了親事。
裴昀沉聲問道:“龍寨主,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不會改了。”
阿娜依嘴上回答著裴昀,目光卻是似笑非笑的看向楊邦忠,他的臉上正一陣白一陣紅,神色變化精彩極了。
楊直遂頷首道:
“不知水東四位寨主對此可有異議?”
蒙昌等人早已沒有置喙余地,聞言只是依次回道:
“沒有。”
“好,那今日之事,我三家一言為定,如有違約,天誅地滅。”
如此立誓,乃是南疆習(xí)俗,阿娜依與蒙昌亦齊聲道:
“如有違約,天誅地滅!”
第175章 第伍章
三日后,播州舉行寨首大會,各寨首公審了水東赤龍寨老寨主龍蒙第之罪行,而后七家寨首與楊家一同決議,將蒙第處死,斬首示眾,頭身一分,便連尸蠱也不能再將其復(fù)活。
其后,效仿當(dāng)年,七大寨首再次歃血為盟,摒棄前嫌,結(jié)為兄弟姊妹,由楊家統(tǒng)領(lǐng),修筑山城,共抗蒙兀,守護(hù)南疆。
黔江水畔,寸心花海
裴昀、阿娜依二人,站在不遠(yuǎn)的山坡上,遙遙觀望著百花寨的寨民在鏟除心花。
七家族寨結(jié)盟之后,年幼的蒙昌向楊直提出一個請求,希望白龍寨將黔江水畔的寸心花海鏟除,以消滅兩寨隔閡,日后互通有無。
但阿娜依對此堅決反對,后經(jīng)楊直調(diào)停,雙方各退一步,不清除全部寸心花,僅在花海之中開辟一條路,通行與否,權(quán)利依舊掌控在白龍寨的手中。
“哼,今日開一條路,明日推一片花,我看我這花海也保不住幾天了。”阿娜依冷笑道。
裴昀道:“龍寨主還有別的要求嗎?”
阿娜依聞言不禁嘆了口氣,幽幽道:“蒙兀人要打來了,南疆大勢所趨,我一己之力,也無法扭轉(zhuǎn),銅印早交晚交都是要交,趁這時機交出去,還能為我水西多爭取些好處。我知曉今次議和,也有你在其中為我水西說項,多謝你了。”
裴昀輕嘆了一聲:“龍寨主此話,我實在愧不敢當(dāng)。”
此番結(jié)盟種種交易,白龍寨固然得利,卻也并非全然公平,可這的確已是裴昀在楊直面前極力爭取的結(jié)果了。須知楊家為恪守漢人血脈,嫡長子不與夷人通婚,家規(guī)祖訓(xùn)守了百年,若非此次情形實是特殊,斷然不可打破的。
“只是,我沒想到”
沒想到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竟是被阿娜依決絕放棄了。
“你以為,誰都如你和你那玉公子一般,認(rèn)定一人便癡心不改,經(jīng)年不變嗎?”
阿娜依瞥了她一眼,有絲揶揄,亦有絲自嘲:“我承認(rèn),時至今日,我心里仍然有他,只是這些年發(fā)生太多事了,我們再也回不到當(dāng)初了。就讓一切停留在那少年的回憶中吧,或許求之不得才是最好的。”
“可就此定下阿姿的婚事,是否太過草率?”裴昀忍不住問道:“阿姿她愿意嗎?”
經(jīng)她醫(yī)治,阿姿迷心咒已解,而今已經(jīng)蘇醒過來了,只是她來去匆匆,二人沒來得及照面。
“我問過她了,她羞紅了臉,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她雖看著軟弱,要緊之事卻倔強得很,和她爹一模一樣,沒說反對,想必是答應(yīng)的。”阿娜依微微一笑,“她不是一直想嫁個小將軍嘛,這回終于能如愿以償了。”
知女莫若母,女兒的心思,她又怎能不知。
裴昀無聲一嘆,阿姿身為寨主之女,總是逃不過聯(lián)姻的宿命,爻人早婚,水西水東年紀(jì)相當(dāng)?shù)纳倌昵鄩焉儆形椿椋瑢崯o良配,楊邦鈺是個磊落少年,知根知底,若能嫁他,總是比旁人來得好。
“我可以見見她么?”
白龍寨那些日子里,二人親密無間,形影不離,由小到大,裴昀從不曾有什么閨中密友,金蘭姐妹,阿姿是第一個。如今裴昀雖已不再是當(dāng)初她認(rèn)識的那個阿英了,離別在即,總要最后見上一面,好好得道別才是。
然而阿娜依卻拒絕了她:
“不必了,我已告訴她阿英與玉公子離開南疆遠(yuǎn)走高飛了,你們那些復(fù)雜的恩怨情仇不該將她也牽扯進(jìn)來。不過是少年時的玩伴,過個三年五載,她也便忘了。”
裴昀聽罷沉默半晌,澀然開口道:
“也好,也好我為阿姿打了一套銀飾做嫁妝,還請龍寨主代我轉(zhuǎn)交就說,是阿英送她的吧。”
阿娜依頷首道:“我會的。”
“寨主!侯爺!找到了!”
百花寨一寨民來到山坡前,對二人稟報道。
裴昀聞言一愣,隨即縱身一躍,跳下山坡,緊隨那寨民走了。
來到前方不遠(yuǎn)處,但見地上蓋著一大塊白布,下面起伏的輪廓隱約蓋著一物,裴昀掀起一角看了一眼,隨即又蓋了回去,心頭酸楚,不忍再瞧。
那是她的追月,跟了她十多年,忠心耿耿,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白馬追月。
如今喪命于寸心花海之中,早已成了一具腐爛的尸體。
為何這世間啊,總是聚少離多,一切對于留下的人來說,實在太過殘忍了。
裴昀長嘆一聲,對那寨民道:“這位大哥,還請幫我一同為白馬下葬,便叫它長埋此地罷。”
至少這里鳥語花香,風(fēng)光甚好。
“欸!”.
裴昀走后,一個身影走上山坡,來到了阿娜依身后,雖無聲無息,但阿娜依卻心知肚明他是誰。
“喲,大公子也來監(jiān)工了?”
她笑意盈盈道。
楊邦忠沉默不語,半晌后才澀然開腔:
“娜依,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他一直以為,他們是有某種默契的。
當(dāng)年二人之事,何止她一人抗?fàn)庍^?他又何嘗不曾與父親據(jù)理力爭,甚至拔刀相向,被家法處置,險些被楊直活活打死。她嫁人之后,他日日喝得爛醉,將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直到娘親在他床前哭著將他痛罵一頓,他才終于接受了這現(xiàn)實,重新振作起來。
她是被逼無奈,他又何嘗不是身不由己? 這么多年過去,她從那敢愛敢恨的爻族少女,變成了果敢狠辣的水西寨主,而他亦從那一腔熱血的莽撞少年,變作了深沉冷靜,獨當(dāng)一面的楊家少主,歲月悄然將一切改變,但至少他與她,那顆歷經(jīng)世事,千瘡百孔,早已冰冷麻木的心中,仍然應(yīng)有一個地方刻下了對方的名字。
他不懂,她為何不愿嫁他,是他做錯了什么?還是他們間的這份默契,終是已被歲月磋磨殆盡,再也不剩了?
“你沒做錯,你事事已家國天下為先,哪有錯處?”阿娜依輕笑了一下,“你以為我是在跟你賭氣嗎?我有自己的考量,你為楊家,我為爻寨,當(dāng)年如此,現(xiàn)今亦是如此。” 如若她嫁與楊邦忠,且不論寨中眾人反對與否,她等如是將水西十八寨作了嫁妝,直接雙手奉上楊家。楊邦鈺雖是嫡出,卻是幼子,就算有朝一日繼承家主之位,還要等上個幾十年,阿姿嫁給他,一切便還有回環(huán)余地。
“那我們呢?”楊邦忠苦笑,“我們之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
“結(jié)束?憑什么?”阿娜依長眉一挑,“你就這么迫不及待想甩開我?”
楊邦忠一愣:“什么?”
阿娜依似笑非笑道:“日后我是你九弟的岳母,你楊大公子受累要喚我一聲長輩,山城既建,往后我們打交道的地方還多著呢!”
她拍了拍楊邦忠的肩膀,瀟灑轉(zhuǎn)身而去,徒留后者呆若木雞立在原地。
半晌之后,他亦無奈搖頭一笑,如同多年以前,他每一次包容那潑辣爻女的任性妄為一般。
寸心花海之前,七情六欲無所遁形,誰都不能隱瞞,播州楊家與爻寨的糾葛注定還要繼續(xù)下去,世世代代,直到永遠(yuǎn).
諸般大事塵埃落定,只剩下了一件。
身中赤龍王劇毒,昏死一年之久的杜衡終于醒過來了。
其實當(dāng)初阿笑毅然決然犧牲自己,多少帶著三分走投無路萬念俱灰,彼時杜衡體內(nèi)劇毒反覆,奄奄一息眼看不活,阿笑無可奈何之下再次以血換血,將蛇毒全部渡到自己身上,饒是神物辟邪珠也沒能承受得了。瀕死之際,阿笑眼見族人受難,這才用盡最后一口力氣投身山頂天池之中,最終將融化了辟邪珠的血肉之軀還給了這片土地,解了大爻山之危。
而今她用自己性命換回來的情郎終于蘇醒,裴昀為他把脈,發(fā)覺他體內(nèi)余毒全清,經(jīng)脈順暢,血氣蓬勃,總之什么都恢復(fù)如初,只除了一件——
他忘記了龍阿笑。
或者更準(zhǔn)確的說,他丟失了自遇見龍阿笑之后所有的記憶,整個人還活在十年前。
“這位公子你還要我講幾遍,小生播州人士,姓杜名衡,年方十八,乃是楊柳街藥鋪的學(xué)徒。是是是,我是打算去爻寨尋藥,但這只是個想法,人還沒去呢!我從來不認(rèn)識什么龍阿笑,更沒去過什么燕京什么世子府,公子,求求你放過小生吧!”
十八歲的杜衡初出江湖,青澀稚嫩,遠(yuǎn)沒有多年前裴昀在子午古道南北客店所遇見的白面書生那般圓滑老練,只稍微一詐,便什么都交代了。
他絲毫不知自己就這樣眼睛一閉一睜間,從十八變作二十八,十年彈指一揮間,多少興亡更替,多少愛恨情仇,多少生離死別,統(tǒng)統(tǒng)化為灰燼。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裴昀不知究竟是龍阿笑臨死之前給杜衡下了什么古怪的毒,又或是那赤龍王蛇毒入腦傷了他的記憶,但事已至此,佳人已逝,他已成了徹底的局外人,倒也不必再將他卷進(jìn)是非之中,或許一切都是天意罷。
她心中悵然一嘆,只問道:“你還記得家在何處?家中可有他人?”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藥鋪就是我家。”
“那藥鋪是何名號?”
“楊柳街,百草堂。”
裴昀猛然抬頭:“你是百草堂的弟子?!”
杜衡莫名其妙:“是啊,有什么不對嗎?”
百草堂遍布天下,遠(yuǎn)在南疆也有分號,堂中弟子皆以百草命名,她卻是從來沒料到這點。
“你可見過神醫(yī)千金手救必應(yīng)?”
“那不是我們百草堂祖師爺嘛!”杜衡有些赧然道,“我不過小小一學(xué)徒,哪有機會見到他老人家。”
此話在理,可裴昀總覺得有哪里不對,不禁又問道:“你說要去爻寨尋藥,尋什么藥?”
杜衡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顧左右而言他,試圖蒙混過關(guān),其手段之拙略,裴昀簡直看不下去眼,直接將斬鯤往桌上一拍,嚇得他趕緊抱頭求饒:
“大俠饒命,我說我說!我、我是要去白龍寨蛇窟偷呸呸,是求,求金銀石斛!”
又是金銀石斛,怎么會這般巧合?按理說十年前的杜衡應(yīng)當(dāng)尚且與顏玉央素不相識才對。
裴昀皺眉問道:“為何而求?”
“這我就不知道了,是掌柜發(fā)布的任務(wù),這是其中最值錢的一件,我手頭緊俏,只能冒險一試了。”
裴昀越聽越是糊涂:“什么任務(wù)?你不是藥鋪學(xué)徒嗎?不在鋪子里抓藥熬藥,為何要外出冒險?”
杜衡理所當(dāng)然道:“百草堂和其他尋常藥鋪不同,學(xué)徒無須做那些個雜事,掌柜每隔一段時日都會交代下來一些任務(wù),或是尋人尋物,或是打探消息,完成之后回到藥堂自然會有相應(yīng)酬勞。尋金銀石斛這事,聽說都高懸好多年了也無人完成,一是那白龍寨毒物遍地,外人難進(jìn),二是此物嬌貴,離土即死,就算偷到咳咳,求到了也帶不走。不過俗話說的好,富貴險中求,興許我杜衡就有這般運氣呢!”
裴昀聽到這里,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極詭異的猜想,天下間哪有藥鋪是這般謀生的,如此打探消息尋人尋物,絲毫不像是藥鋪,倒像是逍遙樓!
其實她一直有所疑惑,逍遙樓當(dāng)初縱然有富可敵國的財力后盾,又是如何做到耳目遍布南北,手眼通天的?以小瀛洲島上那區(qū)區(qū)百人怕是還做不到。
那么,若是換作分號開遍天下,學(xué)徒多如牛毛的百草堂呢?
當(dāng)初重金酬謝,令四師伯開下第一間百草堂的人究竟是誰,連裴昀也不清楚。那這個人,會不會就是她六師叔謝文翰?
百草堂就是逍遙樓,逍遙樓就是春秋谷,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蒙兀攻取中原搜集情報而用!
待想通了這一切時,裴昀只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小師叔公,這個局,你究竟布了多久?
第176章 第陸章
“裴大哥,我還沒當(dāng)面向你好好道謝呢,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裴昀前去探望楊邦鈺,虧得他年輕力壯,經(jīng)過休養(yǎng)這段時日,身子骨已是大好。只見他氣色紅潤,雙頰也長了肉,這幾日在床上已然躺不住,吵嚷著要出門透透氣。
“不必道謝,本就是我一時疏忽,沒照看到你,累得你吃了這么多苦。”
楊邦鈺臉色一垮:“裴大哥這樣說,還不如罵我?guī)拙淠兀俏壹疾蝗缛耍粤艘彩菓?yīng)當(dāng)。本還想著建功立業(yè),大展拳腳,叫爹爹對我刮目相看,沒想到出師未捷,從頭躺到尾,真真是丟人敗興。”
裴昀不禁笑了笑:“你年紀(jì)尚輕,只要勤學(xué)苦練,日后大展拳腳的機會還多著!只是你這沖動冒失的毛病可得好好改一改,三軍陣前不聽調(diào)令,實乃為將者大忌。”
楊邦鈺正色道:“爹爹和大哥已因此訓(xùn)斥過我了,裴大哥放心,此番我定痛改前非,絕不再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楊邦鈺頓了頓,臉色忽然變得有些不自然,他眼神飄忽,支支吾吾開口道:
“裴大哥,你、你知不知曉,我爹為我定了一門親事”
裴昀正想著如何開口說出來意,沒想到他倒先提起這茬了,當(dāng)下淡淡一笑:
“我自然知道。”
楊家世代武將,楊邦鈺打小便一門心思習(xí)武練功,保家衛(wèi)國,從不想風(fēng)花雪月兒女情長,如今驟然被定了親事,心中不禁又是赧然又是忐忑。他知曉這親事更多是為籠絡(luò)水西十八寨而聯(lián)姻,但他畢竟少年心思,忍不住便向裴昀打聽起來:
“裴大哥,你可見過這位姑娘?她她人好么?她愿意嫁我嗎?”
“她名喚阿姿,年方十六,貌美如花,心地善良,與你是郎才女貌的一對。”裴昀揶揄道,“不過她究竟愿不愿意嫁你,我也不知,你若想知道,不如親自去問一問她。”
“啊這、這也是,該我親自去問問他。”楊邦鈺紅著臉點點頭,“待我傷好之后,便親自去一趟白龍寨。”
裴昀含笑看著面前天真爛漫的少年郎,心中感慨莫名。雖知聯(lián)姻一事勢在必行,但她還是期待這二人能成就一段佳偶良緣,衷心希望阿姿能如她所愿找到如意郎君。
“小九郎。”
她鄭重其事對他道:“阿姿是個好姑娘,無論今后發(fā)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否則,無論天涯海角我都不會放過你的。”
楊邦鈺雖詫異于裴昀如此托付,但還是用力點了點頭,回答道:
“我會的。”
少年人總是諾言輕許,張口閉口便是一生一世,全然料不到未來漫長的前路,數(shù)不勝數(shù)的悲歡離合。幸而人各有命,他生于播州楊氏,在其父兄鎮(zhèn)守之下,無論十萬大山以外的天下如何改朝換代,如何風(fēng)起云涌,至少南疆這片土地始終未經(jīng)歷太多戰(zhàn)火洗禮,此時他還未曾見過面的少女,終將會成為他的妻子,二人在播州這片安寧凈土平靜安穩(wěn)的渡過一輩子。
他終是實現(xiàn)了自己少年時許下的承諾,只是彼時,叫他許諾之人,卻不知已去了哪里。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亂世之中,有時不經(jīng)意的一面,也許便是最后的訣別了。
南疆之事至此告一段落,三日后,裴昀辭別楊家,離開播州。
剛出城門不久,忽聽背后有人呼喚:
“裴公子留步!等一等!”
裴昀回首,只見一書生模樣之人從播州城的方向一路跑來,一口氣沖到了她馬前,雙手高舉,攔住了她的去路。
“杜衡?你找我?”
裴昀坐在馬上,垂眸看向面前之人,皺眉問道:“你不是說要去邕州嗎?”
她也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那日她二師伯與三師伯和她攤牌之后,遍布天南海北的百草堂幾乎一夜之間全部關(guān)門大吉,人去樓空,不知算是溜之大吉,還是功成身退。
杜衡花了許久的時間才勉強接受自己觀棋爛柯,一夢十年的事實,但如今百草堂不復(fù)存在,他自然再無處可去。正逢阿娜依擴大商隊,招兵買馬,他思來想去,決定加入其中,隨之去邕州。
“我、我來找你,是問你呼呼問你一個問題”杜衡氣喘吁吁道,“他們都推說不知,我我覺得你一定能給我答案你之前呼呼,累死我了,你之前是不是向我提過一個姑娘?這可是她的簪花?”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朵精美的銀白頂花,正是當(dāng)初裴昀嫁衣銀飾里的那一只。
“我一醒來,身上便揣著這朵簪花了。其實這十年來的事,我斷斷續(xù)續(xù)想起一些片段,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去白龍寨盜藥是如何逃脫的,我為何要離開播州這么多年,為何投靠了北燕世子,如今為何又回來。腦海中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越看卻越不清,這一切是因為那個姑娘嗎?”
“是。”
“那她去了哪里?”杜衡頓了頓,遲疑問道,“以后會回來嗎?會的吧?” 裴昀定定的望向面前之人,看穿了他眼里幾不可察的祈求,沉默許久,終是輕聲道:
“會的。”
“那就好。”杜衡釋然一笑,長舒了一口氣,“那我便在白龍寨繼續(xù)等她了,無論多久,我一定會等到她的!”
許是一天,又許是一輩子。
待百年之后,爻族的兒女回到雙龍神的懷抱,他與她終究能在人間盡頭再次重逢,今生所有的苦楚煙消云散,他們永遠(yuǎn)不會再分離。
“那你多保重。”
裴昀再也忍不住心上的酸澀,匆匆一句道別,便拉緊韁繩驅(qū)馬揚蹄。
“駕——”
馬蹄疾馳,任身后的播州,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所有南疆往事,這片質(zhì)樸原始土地上發(fā)生的一切愛恨悲喜,恩怨情仇,都像是一場夢。
夢醒時分,她策馬揚鞭,天涯海角,一去不回頭
出南疆,經(jīng)武陵,過湘楚,又見洞庭湖。
塵世風(fēng)云變幻,洞庭依舊是那個洞庭。八百里水波浩淼,清峰蒼翠,湖光山色,四季常青。
裴昀乘漁家小船,來到湖中水洲,但見房屋瓦舍,水寨連綿,與多年前別無二致。只不過這一次,青石碼頭上相迎之人,不再是手柱雙拐,仍舊豪氣沖天的雙翅白額虎卓爾聰,而是變成了侄子卓舷——如今碧波寨的新當(dāng)家。
他在蔡州一戰(zhàn),容貌盡毀,手腳落下傷殘,初時自暴自棄,現(xiàn)下卻已是邁過了心中那道坎,只將猙獰面目坦然暴露于世,再一次拿起了家傳雙刀,從頭練起,頗有其叔父不屈不饒之風(fēng)采。
“四郎!”
“卓大哥!”
乍見故人,裴昀心中五味雜陳,萬語千言不知如何開口,艱難道:
“航二哥之事”
“二弟之事,我們已經(jīng)都知曉了。”卓舷長嘆一聲,“為國盡忠,死而無憾,卓家男兒應(yīng)有此路,四郎不必過于自責(zé)。”
裴昀勉強點了點頭,仍是傷感不已,她欠下卓家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卓舷引她一路向府宅走去,她不由問道:
“卓叔父近來身體可好?”
“叔父他不太好。”
卓舷面色微凝,緩緩道,“叔父畢竟年紀(jì)大了,身子骨不如當(dāng)年,他又倔強逞強,不肯用藥看醫(yī)。去年元日,他貪杯大醉,著涼中風(fēng),雖醫(yī)治了大半年后多有好轉(zhuǎn),但從此便沒能下床。幾個月前,我去常德府請回了一位名醫(yī),為叔父調(diào)養(yǎng)身子,但他總說自己沒病,無論如何也不愿配合大夫醫(yī)治。四郎,待會兒你見叔父之時,也勸一勸他。”
裴昀聽罷心中一沉,低聲道:“好,我會的。”
說著二人回到卓宅,大門中正跑出一群嬉笑玩鬧的孩童,見了卓舷,紛紛喚道:
“卓寨主!”
“卓伯伯!”
跑在最后,身穿藕色夾襖,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娃奶聲奶氣喊了一聲爹爹,而后奔上前來。
卓舷沉重的面色猝然如冰山融化,急忙蹲下身來,小心翼翼的將愛女摟進(jìn)懷中,柔聲問道:
“樂兒今天聽不聽話?吃了幾塊桂花糖?”
“四塊!”
卓舷板起臉佯怒道:“不是說好了一天只能吃三塊嗎?”
“樂兒早上把饃饃全吃了,娘夸樂兒乖,獎勵樂兒多吃一塊!”
“那樂兒真的很乖,爹爹也要獎勵你!”
卓舷說著,便用自己傷痕累累的臉去蹭卓樂兒細(xì)嫩的肌膚,小女娃絲毫不害怕,反而被蹭得咯咯直笑:
“不要這樣的獎勵,要桂花糖!爹爹你賴皮!”
與愛女嬉鬧了片刻,卓舷這才放她去和小伙伴玩耍,回頭看向裴昀的目光都?xì)埩羧州p柔暖意:
“進(jìn)去吧,南雁還在等我們,接到你的信后,她欣喜若狂,挺著肚子也要釀蜜餞,讓你好帶回臨安給菁妹。”
裴昀隨卓舷進(jìn)門一路來到后院,便見裘南雁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樹下的搖椅上低頭縫衣,她小腹凸起,身材豐腴不少,但氣色卻十分好,雙頰白里透紅,眉梢眼角都是柔情蜜意的笑意。
“四郎!你到了!”
她聞聲抬起頭來,看見裴昀,頓時驚喜不已,便要起身相迎,裴昀急忙制止道:
“二二姐你有孕在身,莫動了胎氣,和我這么見外做什么。”
卓舷亦上前按住她,笑道:
“就是,四郎也不是外人。”
裘南雁無奈,只得坐回了躺椅上,她笑意盈盈上下打量著裴昀:
“幾年不見,四郎更加沉穩(wěn)老練了。”
“二姐說笑了。”裴昀微微一笑,“二姐這是幾個月了?”
“六個月了。”卓舷又搬過兩個藤椅,替妻子回答道,“大夫說脈象是個男孩,這次約莫能給樂兒添個弟弟。”
裘南雁嗔怪道:“怎么?若生的是妹妹,你便不喜歡了嗎?”
“我怎會不喜歡?你沒瞧見我有多疼愛咱家樂兒嗎?”卓舷告饒道,“我只是說,若是生個弟弟,日后便有人護(hù)著姐姐了,這樣不好嗎?”
“這還差不多!”裘南雁輕笑一聲,又問向裴昀,“你與菁妹、霖兒近來可好?之前菁妹寫信來,道霖兒已得你舉薦,去了軍中歷練,一轉(zhuǎn)眼,他也是獨當(dāng)一面的男兒郎了!我總覺得他剛生下來牙牙學(xué)語的日子還在昨天,唉,時間過得可真快!”
“好,我們一切都好,你們且放心。”
卓舷也不禁感慨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可惜咱們樂兒年紀(jì)太小,不然與霖兒定上一門親事,那該多好。”
裘南雁聽罷卻是臉上笑容淡了下來,她沒有接茬,不動聲色轉(zhuǎn)移了話題道:
“四郎,這幾日聽聞你要來,我為菁妹制了蜜餞金桔、梅花脯,不知她還好不好這一口?”
裴昀笑道:“還是喜歡的,勞煩二姐了,為她這一口零嘴兒這樣操勞。”
“算不得什么操勞,左右我現(xiàn)在干不得重活,之能做些輕巧的活計,許久沒釀了,不知手藝還在不在。”
“二姐出手,必定還是老味道。”裴昀垂眸看向裘南雁腿上擱置的布料,“二姐在縫什么?”
“哦,是小娃娃的衣裳。”裘南雁抖開了布料,愛憐的看著初具雛形的小袖子小衣領(lǐng)道,“雖說樂兒的衣衫還沒舊,但這次若真生了個男孩,總不能叫他穿女娃娃的繡花裙。”
“誒呀,不是叫你不要太操勞嘛!”卓舷虎著臉將裘南雁手中的小衣奪了下來,“我一出門的功夫,你怎地又縫上了?繡花裙就繡花裙,男娃娃穿繡花裙好養(yǎng)活!”
“莫非你兒時也穿過繡花裙不成?”
“我咳咳,我只是扎過辮子,是那算命的先生道,這般男孩子福大命大。”
“哈哈哈,沒想到夫君還有這樣的往事。”
眼見二人你來我往,如這世間最平凡的恩愛夫妻一般打趣,裴昀面上含笑,心中卻泛起淡淡悵然。
裴昱沉穩(wěn),裘南雁活波,昔日二哥與二嫂便也是這般相處的。
多少年了?十載有一了吧?此時此刻她甚至已有些記不得二哥的音容笑貌了,一轉(zhuǎn)眼,竟是過去了這樣久。
第177章 第柒章
裴昀與卓舷夫婦閑話家常了半晌,便要去看望見卓爾聰,臨走時卓舷對她叮囑道:
“四郎,叔父身子不好,我們怕他受不住,二弟之事至今還沒告訴他,你切莫揭穿此事”
卓舷這幾句話,叫裴昀心中更是一沉。
她以為卓爾聰?shù)牟∏橐呀?jīng)到了極為糟糕的地步,沒想到見面之后卻是發(fā)現(xiàn),昔日當(dāng)過水匪做過將軍的雙翅白額虎,如今雖不能下地,清減不少,但仍是紅光滿面中氣十足,哪有半分病弱的模樣。
他一見到裴昀進(jìn)門便哈哈大笑道:
“先是蔡州大勝,又是釣魚城大捷,四郎你青出于藍(lán),聲名猶勝我大哥當(dāng)年,真是好樣的!”
“卓叔父謬贊了,我又哪及得上爹爹半分。”裴昀失笑,在下人搬來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倒是卓叔父,多年未見,仍是老樣子,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啊!”
卓爾聰白了她一眼:“四郎莫睜眼說瞎話了,白額虎雙翅盡折,到底是飛不上天了,唉”
頓了頓,他又不服氣道:“老子就是歇兩天罷了,過上一段時日,定然就能恢復(fù)如初了!”
“卓叔父老當(dāng)益壯,這點小病自然不在話下。”裴昀笑道,“只是,小病也須良醫(yī),舊疾更須猛藥,只要卓叔父點頭叫大夫來看病,我相信很快卓叔父就又能手持雙拐健步如飛了。”
“是卓舷那小子讓你來勸我吧?”卓爾聰冷哼了一聲,沒好氣道,“才當(dāng)了寨主幾天,便管起老子來了?反了他了!當(dāng)初就不該叫他來繼承碧波寨!婆婆媽媽,磨磨唧唧,成了親當(dāng)了爹之后,更是如此!早知道我就把寨主之位傳給航二了,那小子多聽我話!”
裴昀臉色微頓,還是溫聲勸道: “卓大哥也是為了叔父你好,我瞧如今碧波寨眾人解甲歸田,安居樂業(yè),一片祥和之景,叔父你還有什么放心不下?卓叔父你已操勞大半輩子了,如今是該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享受兒女孝順了,這樣的日子難道不好嗎?”
“好啊好,解甲歸田,兒孫滿堂,這本就是我輩中人最大的追求,只是” 卓爾聰話沒說完,只是長嘆了一聲,沉默片刻,開口問道,“凌越老弟還鎮(zhèn)守襄樊么?”
“不錯,凌叔父現(xiàn)今乃是京湖制置司統(tǒng)帥,他不僅以一己之力抵擋住蒙兀中路大軍的進(jìn)攻,牢牢守住襄樊防線,還多次派兵主動出擊,攻打蒙兀在河南的大本營,焚毀糧草,屢次獲勝,不少原先投降蒙軍的大宋將士紛紛來歸,眼下京湖戰(zhàn)場的形勢已全部逆轉(zhuǎn)!”裴昀越說越是欣喜。
“凌青松那小子呢?蔡州一戰(zhàn)也叫他名揚天下了。” “凌大哥鎮(zhèn)守?fù)P州,兩淮兵力雄厚,又有湖泊遍地,水寨星羅棋布的地利,蒙軍竭盡全力進(jìn)攻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目前東部戰(zhàn)局也是一片良好。”
卓爾聰嗤笑了一聲:“那小子小時候就是個旱鴨子,水上功夫還是老子交給他的,如今水上打仗的本事,我不信他還能比過老子!”
裴昀一愣,漸漸有些品出味兒來,遲疑開口道:
“卓叔父,你莫不是后悔當(dāng)初所做的決定了吧?”
當(dāng)初她為裴家報仇雪恨之后,曾親自邀卓爾聰出山,重回朝廷效力,卻被其拒絕,如今聽聞昔日同袍戰(zhàn)友仍舊上陣殺敵,功成名就,不知他是否會生出些許微妙之情?
“誰后悔了?老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不回頭再為那趙家效力就不回!誰也別勸我!”
卓爾聰聞言氣得狠狠拍了床板兩下,將整張床都震得地動山搖。
裴昀無奈:“好好,卓叔父上次的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我絕不會再勸你。”
或許人上了年紀(jì),當(dāng)真會返老還童,變得固執(zhí)而幼稚。卓爾聰莫名其妙發(fā)了好半天脾氣,最終到底是自己慢慢消了氣,末了卻是有些悵然道:
“我只是沒想到走了燕人,又來了蒙兀人,這仗不知打到什么時候才到頭”
頓了頓,他又問道:
“四郎你呢?將來有何打算,還是打算為那趙官家守一輩子江山?”
將來?她還有將來嗎?
裴昀心中苦笑了一下,口中只道:“我志不變。”
無論余生還剩下一年還是十年,她都將堅守到最后一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看來那趙韌還如當(dāng)初那般信任重用于你,只是四郎,人心易變,他趙家天子哪個能逃脫昏聵收場?若有一天,他不復(fù)少年壯志,對你生了猜忌,你該如何?你爹在世之時,便對我感慨過,大宋良將不死敵手,他不怕戰(zhàn)死沙場,只怕有朝一日落得身敗名裂,死不瞑目。他終是如愿以償了,你如今眼見戰(zhàn)功彪炳,聲名漸勝,可萬萬不能被他不幸言中啊!”
“不會的,官家與先皇先帝都不同。”
多年前卓爾聰也勸過他類似的話,時隔多年,裴昀還是堅定的搖頭道,“如今官家雖偶有失策,但我相信,他絕不會做出不仁不義之事。”
卓爾聰不置可否,只嘆了一口氣:
“我老卓多說不宜,四郎你自行珍重罷。”
裴昀不愿繼續(xù)這個話題,只笑道:“沒想到二姐又有身子了,卻不知這一胎是男是女,我瞧卓大哥和二姐為此爭論不休,不知卓叔父是何意愿?”
“自然希望是男娃,老子這輩子只生了個不著家的女兒,全等著卓舷為我老卓家傳宗接代呢!”卓爾聰說完又有些悻悻,“這話可不敢當(dāng)南雁面前說,我也不是不疼樂兒,只是畢竟將來總要有人繼承寨子的。”
裴昀笑了笑,剛想道樂兒長大了說不定亦是女中豪杰,忽聽卓爾聰冷不丁問了一句:
“航二是埋在釣魚城了罷?”
裴昀一愕,沒能立即回答,而正是這愣怔一瞬,已經(jīng)晚了,她當(dāng)即臉色大變,試圖補救:
“卓叔父你在說什么?航二哥我”
卓爾聰嗤笑了一聲:“你們一個個真當(dāng)我都老糊涂了不成?所有的事,我心中都有數(shù),無論是航二,還是我的身子骨,我都有數(shù)。”
見此事再瞞不住,裴昀當(dāng)即一撩下擺,跪倒在床前,沉聲道:
“卓叔父,是我對不起卓家,沒能護(hù)好航二哥,如今是打是殺任憑叔父處置!”
卓爾聰怒喝道:“跪什么跪?趕緊給我起來!是見我如今沒法起身去扶你故意氣我老卓嗎?我叫航二那小子留在你身邊,是保護(hù)你的,何時用你護(hù)著了?倘若今日你有個三長兩短,他敢活著回來,我也要親手把他杖斃不可!起來!”
裴昀被這一喝,一時進(jìn)退兩難,猶豫半晌,在卓爾聰一聲聲的催促中終是緩緩站了起來,澀然道:
“卓叔父,你這般實在叫我無顏以對。”
“別說什么欠與不欠了,卓大那小子不地道,二郎之妻如今都成了我的侄媳了,一家人說什么兩家話?”卓爾聰悵然一嘆,“那是航二那小子的命,戰(zhàn)死沙場,埋骨他鄉(xiāng),死得其所,他是我卓家的好兒郎!”
裴昀想起那只繡花的煙荷包,想起那蒙兀公主頭也不回的背影,斬釘截鐵道:
“是!航二哥為國為民,從未私藏過半分,他是大宋的好兒郎!”
“黃梅不落青梅落,我已是老了,老了”卓爾聰?shù)恍Γ瑹o端有三分蒼涼,“若重回到十年前,你再來問我一遍是否要出山,也許我的答案會不一樣,但是現(xiàn)在啊四郎,你可知英雄暮年,廉頗老矣最是無奈?我只愿老來的日子仍維持三分顏面,不像那些死皮賴臉活在世上的老不死一樣,看了那么多大夫,吃了那么多藥,把自己弄成病氣怏怏,半死不活的模樣。”
人的蒼老,如秋葉凋零,繁花敗落,有時便只在一夜之間,毫無預(yù)兆。
裴昀心中一急:“卓叔父莫這樣說,你不過才花甲之年,未來還有很長的日子,必定能長命百歲,兒孫滿堂!”
“我說過,我自己的身子骨我清楚。”
卓爾聰擺了擺手,最終只對她道:
“四郎,我只讓你做一件事,勸菁兒那丫頭回來吧,這段時日我時常夢見她早去的娘親讓她回來多陪陪我罷。”
裴昀在碧波寨小住數(shù)日,終是辭行,臨走時帶著裘南雁所制的幾大罐子蜜餞,和她私下里一句語焉不詳?shù)膶Σ蛔 ?br />
然而裴昀覺得,正如卓爾聰所言,裴卓兩家本就已分不清誰欠誰的多一些了,裘南雁既已再嫁,能夠過得幸福美滿自然是好,而她既已遠(yuǎn)離朝堂江湖,歸園田居,不愿女兒再與將門結(jié)親,步了自己的后塵,亦是情理之中。
裴昀懂得,而且她覺得,若是二哥在天有靈,也會理解的。畢竟二哥最是心軟,最是仁善,最是疼愛裴家的每一個人。
橘子洲頭,綠樹成蔭,亦如裴昱墳前。裴昀只愿明年橘樹依舊碩果累累,洞庭湖風(fēng)調(diào)雨順,碧波寨永遠(yuǎn)是這方遠(yuǎn)離戰(zhàn)火的世外凈土。
故人已逝,停留在過去的歲月,剩下的人總要大步向前,舊日記憶終需被丟開甩下,背負(fù)太多的人走不遠(yuǎn)。
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如此而已。
第178章 第捌章
臘月初八,年關(guān)將至,歲暮風(fēng)寒,臨安依舊繁華。
無論川蜀的戰(zhàn)火,京湖的硝煙,還是南疆的紛爭都無法被吹拂過江南半分。城中大街小巷彌漫著五谷濃香,男女老少一大早便爭先恐后涌入各大佛剎寺廟,討一碗七寶五味粥,以圖吉祥。
相傳佛祖成道之前苦修之際,饑寒交迫,形銷骨立,幸得牧羊女贈乳糜保命,得以于十二月初八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后世以此日為成道日,舉行法會紀(jì)之,并效仿牧羊女以米果煮粥供佛布施,名喚七寶五味粥。此事本為佛家盛會,后傳入民間,百姓爭先效仿,連官家也會下旨在這日命御膳房煮粥,并請靈隱寺高僧誦經(jīng),將粥賞賜于王公大臣、后宮諸人。
裴昀這日進(jìn)宮面圣之時,也順勢被賜了一碗臘八粥。
“白行山六月之時上奏道四郎在南疆遇險失蹤,朕勃然大怒,險些將他問罪,如今見你安然無恙而歸,朕便放心多了。”
崇政殿中,趙韌重見裴昀,目露欣喜道。
自當(dāng)初川蜀告急,裴昀主動請纓前往,如今已是過去將近兩年了。
然而裴昀卻顧不得這份重逢的喜悅,她不可置信的望向趙韌,壓低聲音道:
“官家這是怎么了?莫非耳疾至今未愈?”
她明明記得,自己臨走之時,趙韌耳聵之癥已是好得七七八八了,然而面前之人,瘦骨嶙峋,憔悴不堪,面色蠟黃,眉宇間全是憊色,明顯是被病痛琢磨許久的模樣。此情此景,哪里還有半分昔日器宇軒昂貴公子的風(fēng)采?
趙韌抬手握拳在唇邊輕咳了兩聲,淡淡道:
“不是耳疾,是頭風(fēng),先帝、先太上皇都有這個毛病,朕以為朕至少要過不惑之年才會犯,沒想到卻是這般早。”
裴昀心中一沉,南渡之后,自高宗以下歷代帝王都有頭風(fēng)之癥,或輕或重,此事不是辛密,輕者如先太上皇那般早早頤養(yǎng)天年,重者如先帝趙淮那般后期驚嚇之余演化成了瘋癥。百年來多少太醫(yī)名士都束手無措,只能用藥緩解,如今以趙韌的情況來看,他的病癥只重不輕。
“官家現(xiàn)今病情如何?”裴昀關(guān)切問道。
“前些時日最重之時,疼得徹夜難眠,水米不進(jìn),近來朕已是有所好轉(zhuǎn)了。”趙韌長嘆了一聲,“只是如今朕病體虛弱,實在無法上朝,幸而朝中諸事有鄧相與甄相替朕分憂。”
兩年過去,朝堂又是一番風(fēng)云變化,鄧明德果然復(fù)相,但出乎裴昀所料的是兩年前剛?cè)螀⒅碌恼缭是铮蜒杆購母毕嗯郎狭苏嗟奈蛔印U缳F妃于去年底病逝,他這國舅的仕途倒依然是扶搖直上。蒙兀與北燕、契丹皆不同,因其拒絕和談,導(dǎo)致朝堂中主和一派幾乎土崩瓦解,如今并相的鄧明德與甄允秋皆是主戰(zhàn)一派,只不過兩人之間仍是在不少軍事朝政上意見相左,各成一派,擁護(hù)者眾,少不了又是新一輪的明爭暗斗。
“之前那位救神醫(yī),不知四郎可否再尋到他或其弟子進(jìn)宮為朕看診?朕派人去百草堂找過,卻不知為何人去樓空,遍尋不到。”趙韌問道。
裴昀聞言心中一沉,其實趙韌一提頭風(fēng)之癥時,她第一個想到的又何嘗不是她四師伯救必應(yīng),這么多年來,無論遇見什么傷病毒蠱,疑難雜癥,她都有恃無恐,只因她相信就算閻王叫人三更死,大慈大悲千金手也有本事留人到五更。
只是,如今卻是萬萬再不能了。
“救神醫(yī)他云游四方,已音訊全無許久,他的藥鋪與弟子也四散而去,一時間怕是尋不到了。”
此言一出,趙韌不禁大失所望,當(dāng)即皺眉道:“朕即刻就命人在大江南北張貼皇榜,召其入宮面圣!”
裴昀一驚,急忙道:“此事萬萬不可!”
如今她那幾位師伯都投入了蒙兀麾下,此時趙韌若大張旗鼓的尋人,萬一那蒙兀人命她四師伯將計就計面見趙韌,暗中謀害呢?既已敵我勢不兩立,自該劃清界限,她不想再與他們當(dāng)面交鋒。
“為何不可?”趙韌毫無預(yù)兆的被這一反駁而激怒,霍地起身厲聲質(zhì)問道,“當(dāng)初四郎口口聲聲稱其妙手回春,一力舉薦,如今朕被病痛折磨生不如死,你為何卻又百般阻攔朕尋人?難道你不愿見朕痊愈?不愿見朕康復(fù)?”
“官家,臣并無此意啊”
裴昀愣怔的看向趙韌,一時不知所措。
趙韌其人溫潤如玉,彬彬有禮,她認(rèn)識他這么多年,從沒見過他發(fā)這樣大的脾氣,如此疾言厲色、怒發(fā)沖冠,驟然間只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
話一出口,趙韌自己也有些色變,他僵立片刻后,緩緩坐了回去,伸手捏了捏腫脹不已的太陽穴,疲憊道:
“這段時日,朕常常夜半頭風(fēng)發(fā)作而不能入眠,長此以往,脾氣便越發(fā)暴躁,突然發(fā)作,常常連朕自己也控制不住四郎且說,為何不該下詔尋那救神醫(yī)?”
“官家切勿自責(zé),方才是臣失言了,請官家勿怪。”裴昀拱手行禮,斟酌開口道,“因為之前救神醫(yī)曾道,想要出海離開中土尋一味稀奇珍藥,三年必回。但如今三年過去,他依舊了無音訊,臣猜測他大抵是所以唯恐空耗人力財力,這才制止官家下詔。”
“既然如此,那便罷了。”
趙韌臉色陰郁的點了點頭,沒再多追究。
裴昀心中松了一口氣,遂逐一向趙韌稟報川蜀、南疆諸事。
釣魚城之戰(zhàn)已過去半載,朝廷早已對個中詳情盡數(shù)悉知,嘉獎責(zé)罰皆已完畢,蒙軍既撤,白行山已經(jīng)開始著手恢復(fù)曾被占領(lǐng)摧毀的舊城了,故而裴昀此時再提,也不過是老生長談。
而關(guān)于播州楊氏上奏修建海龍屯之事,趙韌卻并不太在意。
朝廷素來將川蜀以南的南疆當(dāng)做化外之地,當(dāng)年太祖開國之際平蜀之后便未再南下,且以玉斧一揮,在地圖上沿大渡河畫界,道:此外非吾所有也。而大理國屢次欲稱臣朝見,朝廷亦拒不接納,使其欲寇不能,欲臣不得,以此為御戎之上策。當(dāng)初若非播州楊氏主動獻(xiàn)土而降,如今南疆也未必在大宋國土之中。
對于裴昀所言白行山推斷蒙兀會千辛萬苦繞路大理國攻打南之策,趙韌將信將疑,故而對于南疆御敵之計,他更是可有可無。但聽罷裴昀所奏,他思慮片刻還是準(zhǔn)奏,且下旨給銀十萬、押賜鳳樽、金鐘、金盞、綾錦等以資鼓勵。
然而此時此刻,無論趙韌還是裴昀都不曾想到,這座如異想天開般的宏偉城池要塞,在播州楊氏的帶領(lǐng)動員,在南疆百夷族寨的齊心協(xié)力之下,當(dāng)真在不久之后順利建成。并因此先聲奪人,震懾住了蒙兀,許是釣魚城前車之鑒太過慘痛,又許是御前雄威軍英勇善戰(zhàn)聲名太過顯赫,此后數(shù)年里,蒙軍數(shù)度瀕臨播州邊境,皆是繞道而行,不敢來犯,始終未踏進(jìn)播州一步。而楊直并未因此固守一隅,反而帶領(lǐng)楊家子弟兵在播州境外征戰(zhàn)不已,奮戰(zhàn)不息,誓死保衛(wèi)大宋西南半壁,直到神州大地再無漢土,只有播州與釣魚城成了最后孤懸之地,二者遙相輝映,仍在頑強抵抗。那高聳的城樓,斑駁的城墻,陡峭的山路,成為了此后矗立千百年的不朽豐碑。
只不過,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眼下裴昀倒是又向趙韌提及了另外一事:
“不知凌元帥月余前上請官家招降蒙兀大將孛術(shù)魯一事,官家是何考慮?”
裴昀也是回到臨安之后,才發(fā)現(xiàn)十月份時凌越曾寫了一封親筆密信派人送到裴府。信上道出了近來所遇困境,自他連收襄陽、荊門、光化等重鎮(zhèn)后,便一直想趁著時機大好,反攻蒙軍,屢次請求朝廷派兵增援。但因彼時趙韌重病在身,將國事全權(quán)交于二相,朝中兩派斗得水深火熱,他這鄧明德一派的將領(lǐng),深受甄允秋打壓,不僅不派兵增援,反而前后數(shù)次抽調(diào)忠順軍千里迢迢前往本就重兵把守的江淮戰(zhàn)場救急。幸而凌越用兵如神,硬是靠著僅剩的軍隊,不僅將江陵守得固若金湯,頻頻小股偷襲作戰(zhàn),也給蒙軍造成了不少損失。
更令人振奮的是,今年九月,始終徘徊在宋蒙兩方猶豫不決的一股勢力終于下定決心,暗中向凌越請降。這孛術(shù)魯乃是蒙兀所封的河南行省長官,手下兵馬過萬,若能收編,不僅是極大的助力,更是能為其他游離于宋蒙之間的民兵義軍作下表率,堅定他們的歸降之心。 凌越聽聞后大喜過望,急忙上奏朝廷,但他又恐怕那甄允秋從中作梗,耽擱了此事,迫于無奈之下,只得寫信于裴昀,望她能在趙韌面前斡旋說項,促成此事。可惜他并不知,彼時裴昀尚且身在南疆,無緣得見此信,此時再提,已是為時已晚。
趙韌道:“此事朕早知曉,已是回駁了凌元帥。”
裴昀愕然:“官家為何回駁?”
“四郎有所不知,那孛術(shù)魯并非蒙兀人,卻是燕人。”趙韌倒是耐心解釋道,“在北燕滅亡之前,他見勢不妙便投降了我軍,為表誠意,還取了個漢人名字。后因雞毛蒜皮小事與兩淮制置使起了沖突,他竟扭頭叛變了蒙兀人,又被賜了蒙兀名字。且他這幾年一直在南北間見風(fēng)使舵,游移不定,妄圖兩頭得利。如此反覆無常之小人,今天歸宋,明天附蒙,于國何益?更何況他極有可能是蒙軍派來的奸細(xì),何必為這般三姓家奴平白冒險。”
此話不無道理,只是如此便否定了這一難得的大好機會,未免有些因小失大,太過謹(jǐn)慎了。
裴昀沉默片刻,緩緩問道:“如此個中詳情,是否是甄大人告知官家的?”
“是誰所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言之有理。”趙韌不置可否,“此事朕已下旨駁回,四郎不必再做說客了。”
裴昀心中暗嘆一聲,不禁涌出一股淡淡的無力感,這次凌叔父所托,她到底是要辜負(fù)了。
趙韌與她聊了半晌,頭又開始隱隱作痛,裴昀不得不就此告退。臨走時,趙韌忍著頭痛,意味深長的對她說了一句:
“朕知曉四郎你仁善念舊,心無城府,如今朝中主和一派雖不復(fù)存在,但暗流涌動亦不輸當(dāng)年,朕只希望四郎你不要牽扯其中,你亦不應(yīng)牽連其中,你只該站在朕的身邊,你明白嗎?”
“臣明白了,官家且保重御體,臣告退了。”
第179章 第玖章
出了禁宮之后,裴昀心中三分茫然,七分蕭索。
趙韌最后那一番話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只是她不知道事情怎么會變成了如今這樣,不過才兩年時間,臨安朝堂竟已經(jīng)又變幻了一幅天地。
曾幾何時,朝中主和主戰(zhàn)兩派爭論不休之際,趙韌與她同為主戰(zhàn)一派,二人并肩而戰(zhàn)、韜光養(yǎng)晦、謀而后動,使勁渾身解數(shù),費盡千辛萬苦,終是聯(lián)蒙滅燕,報了百年世仇。然而如今主和派既滅,朝廷非但沒有團結(jié)一致上下一心,反而又劃分為了左右相兩黨,為爭權(quán)攬政而明爭暗斗,一片血雨腥風(fēng)。
而趙韌跳脫其中,高坐龍椅,一派坐山觀虎斗之姿,卻還要警告她不要站隊。
更進(jìn)一步猜測,如此兩派相斗的景象本就是趙韌樂見其成,畢竟大宋素有祖宗之法“異論相攬”,那甄允秋乃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宋蒙交戰(zhàn)以來,主和派覆滅之后,鄧明德作為原先主站一派的首腦,如今搖身一變獨攬朝野軍政大權(quán),當(dāng)下川蜀、京湖、兩淮的將領(lǐng)都與他關(guān)系密切,凌氏父子自不必說,連白行山當(dāng)年入川也是他所一力保舉,不怪乎為君王所忌憚。
裴昀本還想趁此機會,再次向趙韌請戰(zhàn),東中西路皆可,然而眼下這個局面,她卻是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了。
她想不通,如今蒙軍虎視眈眈,邊疆危在旦夕,朝中為何還在上演一出出自相魚肉、煮豆燃萁的戲碼。她突然有些許想念此時此刻遠(yuǎn)在東南的謝岑,至少他對這朝堂波詭云譎、明槍暗箭比她在行得多,若他還在,倒也輪不到那甄允秋雕蟲小技搬弄是非。
而眼下,她卻是有些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待回到裴府之后,卓菁自是對她的歸來喜不自勝,自裘南雁與卓舷成親離開,裴霖去了軍中,而裴昀又與卓航去了西南,偌大個武威侯府便只剩下她一人了。如今裴昀好不容易回家,又正值年關(guān)歲末,她不必孤零零獨自過年,別提多開心了。
“你是不知道,去年元日,府里竟然只有我一個人和一群婢女小廝過的除夕,我又記掛著你在戰(zhàn)場上的安危,做什么都不起勁,就這樣潦草的過了個新年。”卓菁抱怨道,“從小到大,我還沒過過這般冷清的年夜呢,現(xiàn)今你回來了,今年咱們府中非要熱熱鬧鬧,大操大辦不可!你別擔(dān)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面對卓菁的興致勃勃,裴昀接下來要出口的話頓時變得十分艱難了。
她張了張口,沒能出聲,只將裘南雁托她帶回的幾罐蜜餞果子拿了出來。
“菁妹,我回臨安的途中,順道去了一趟碧波寨。”
“啊!是蜜餞金桔和梅花脯,我最愛吃的兩種蜜餞了,還是二嫂最疼我!嘶——好甜!二嫂和堂兄如今可好?上次二嫂來信說她又有喜了,樂兒終于有弟弟妹妹了!我爹呢?我爹還好嗎?他還是不肯看病吃藥嗎?誒,他就是這么個牛脾氣”
卓菁自顧自的說了半天,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抬頭看向裴昀,遲疑道:
“你不會又想趕我走吧?”
“不是,并非如此!是卓叔父近來身體不適,很是想念你,讓你回家看看。”裴昀急忙解釋道,“你若愿意,回去小住一段時日,屆時我再接你回來。”
“你當(dāng)真會接我回來嗎?”
“自然會的。”
卓菁只覺口中本來甘甜如蜜的蜜餞,變得酸澀了起來,可她仍是固執(zhí)的用力咀嚼著,直到將其統(tǒng)統(tǒng)艱難的咽下腹中,也不愿吐出去。
而后她粲然一笑:
“好啊,反正好多年沒回家,我也想爹爹了!年后我再走吧,年貨我都置辦完了,讓我陪你過一個熱鬧的元日!”
裴昀聽罷不禁松了一口氣,點點頭道:“好。”
臘月二十四祭灶日,裴昀來到了豐樂樓。 當(dāng)年謝岑外放之時,曾托她照顧解雙雙,然而她一去西南數(shù)年,卻是沒能完成這一囑托。如今重回臨安,剛處理好手頭上的諸般事宜,她便急忙前來拜訪了。
“什么?解娘子?小人從未聽說過什么解娘子?”
新來的店伴不認(rèn)識裴昀,小心翼翼回答道:“這位相公是想點花牌嗎?小人這就去取群芳譜。另外,紫薇苑去年重新修葺,現(xiàn)今喚作清涼齋了,相公還是要這間院子嗎?”
裴昀不想離京這段時日里,豐樂樓已是大變模樣,不僅連一個眼熟的伙計都沒瞧到,竟是連紫薇苑都不在了。
她解釋道:“解雙雙娘子,便是你們豐樂樓的東家,她如今不在樓中嗎?”
店伴還是似懂非懂,只道:“小人當(dāng)真不認(rèn)識什么解娘子,不過相公若是想尋我們東家,小人倒可以給你引路,如今他正泛舟西湖,不在樓里。”
于是裴昀聽從這店伴的指引,在岸邊上船亭雇了個船家,向湖心駛?cè)ァ]過多久,果然找到一艘華麗樓船,遠(yuǎn)遠(yuǎn)便見那船上人影綽綽,鶯歌燕舞,歡笑不斷,船頭水紅錦幡繡著三個大字:快活舟。
這竟是一艘花船,裴昀不禁眉頭微皺。
小舟甫一靠近樓船,樓船船頭守候的小廝便即刻上前打暗語,模仿鳥鳴:
“布谷布谷——”
裴昀掙扎許久,還是拉不下這個臉,最終使了銀錢給船家,船家痛快的替她回道:
“呱呱——呱呱——”
對方一聽蛙鳴,頓時知道是自己人,遂將裴昀請上船。
上了樓船,入了船樓,裴昀被小廝一路帶到了內(nèi)里一間寬敞雅間,但見一屋子樂伎伶人吹拉彈唱,桌前坐了十幾個老少男子宴飲正酣,打眼一瞧,也不算陌生,都是臨安城里出了名的紈绔子弟,為首一人唇紅齒白模樣俊秀,正是那成國公府小公爺潘懷禮。
“誒呦喂,這不是小裴侯爺嘛?真是稀客啊,什么風(fēng)把您給吹來了?快請上座!”
潘懷禮一見裴昀,頓時眼前一亮,起身招呼著。
“潘小公爺?”裴昀一頭霧水,“怎么是你?”
潘懷禮也萬分不解:“這我的游船我的酒宴,當(dāng)然是我了,小裴侯爺不是來赴宴的嗎?”
說罷他回頭問旁人:“咱誰請的小裴侯爺?”
裴昀忽然明白過來了什么:“莫非,如今你是豐樂樓的新東家?”
來的路上,她便已隱約猜到豐樂樓換了主人,卻沒想到是這小霸王。
“咳咳,這個咱就不拿到明面上說了,懂得都懂。”潘懷禮擠眉弄眼道。
“那前任東家解娘子現(xiàn)今何在?”
此話一出,宴席靜默了一瞬,滿座紈绔子弟神色各異。
“來!咱接著喝,接著行酒令,那邊那幾個娘子手里家什別停啊,再來一曲《如夢令》,都倒酒倒酒!” 潘懷禮把宴席繼續(xù)張羅了起來,然后拉起裴昀向門外走去:
“小裴侯爺,借一步說話。”
二人出了船樓,來到船尾,擇一僻靜之處,遣退了小廝,潘懷禮對裴昀道:
“小裴侯爺,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跑到這里來消遣我了?雖說你初回臨安,但是不應(yīng)該啊!”
“你到底打什么啞謎?”裴昀皺眉問道。
潘懷禮嘖嘖了兩聲,抑揚頓挫道:
“歸去鳳城時,說與青樓道,遍看穎川花,不似師師好。”
這詞寫的是昔日汴京名妓李師師,相傳她才貌斐然,連徽宗都為她著迷,召入宮中納為妃嬪。
裴昀心中一震,不可置信道:“你是說解娘子被官家接入宮了?”
“嘿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胡說八道!”裴昀怒不可遏。
“欸,信不信隨你,這事年初時可是鬧得沸沸揚揚,滿朝官員札子跟雪花片一樣飛,有官員還稱‘此舉壞了陛下三十年自修之操’,你就算去問旁人,回答也是一樣的。”頓了頓,潘懷禮又搖頭晃腦道,“過去我還以為官家一本正經(jīng),沒想到也是我輩中人啊,那解娘子春風(fēng)解語,才貌雙全,委實是個妙人”
裴昀低喝了一聲:“夠了!”
此事大大超乎所料,一時間叫她心亂如麻,不知該何去何從,趙韌為何要如此做?解雙雙為何要答應(yīng)?而她又該如何和謝岑交代
“我說小裴侯爺,莫非你單單是來打聽那解娘子下落的?相請不如偶遇,不如入席喝上一杯?”
裴昀瞥了他一眼:“如今潘小公爺你既然已是豐樂樓的幕后東家,為何不直接在樓中設(shè)宴,反而跑到這西湖游船上?隆冬時節(jié),湖上也沒什么好風(fēng)光。”
潘懷禮悻悻道:“我這不是怕我家那母老虎找上門來嘛,自成親之后,她便管我管得緊,不消說納妾通房了,連喝個花酒都不準(zhǔn)。得虧方才你上船時對上了暗號,否則我非得直接跳船求生不可。”
裴昀頓時無語。
然而此人明明已經(jīng)怕妻怕成了這個樣子,卻還偏要招蜂引蝶。
此時不遠(yuǎn)處有另一艘游船駛來,船頭立了七八個身姿曼妙的小娘子,約莫是歌姬舞姬之流,潘懷禮一見之下頓時心馳神搖,主動招手道:
“湖上風(fēng)大,小娘子們小心莫掉下船。”
娘子們并不惱怒,反而嬉笑作一團,其中一女更是大著膽子,沖二人調(diào)笑道:
“美哉,二少年!”
潘懷禮聽罷立即眉開眼笑,裴昀無奈搖頭,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船艙。
如此插曲,她并未放在心上,豈料正是今日這陰差陽錯無心之舉,得罪了小人,為日后埋下了禍患。所謂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第180章 第拾章
“官家,這盞宮燈中所注燈油,乃是傳說中的鳙鳙魚所熬,夜間燃之,有安眠助寢之功效。”甄允秋躬身道。
鳙鳙乃《山海經(jīng)》中所載異獸,好眠臥,人服之亦安寢。
趙韌心中動容,輕嘆道:
“甄卿費心了。”
這兩年來,從南海奇楠沉木,到安神溫膽湯,甄允秋不辭辛苦為他搜羅了許多珍寶偏方,使趙韌頭風(fēng)大為緩解,若非如此,他怕是早已心神崩潰了。
甄允秋既不邀功,也不惶恐,只不卑不亢道:“此乃臣應(yīng)盡之本分。”
“甄相掛念,朕心中有數(shù),除此之外,其他事朕也自有思量。”
趙韌隨手拿起桌案上一本奏折,漫不經(jīng)心道:
“前日里賈憲上諫,武威郡侯裴昀花船狎妓,通奸他人妻妾,據(jù)朕所知,裴侯為人端正,斷做不出這等傷風(fēng)敗俗之事。這賈憲是甄相一手提拔,甄相可聽聞此事真假?”
甄允秋聞言眉峰一顫,不動聲色道:“臣亦相信裴侯為人,此事必有天大的誤會。”
趙韌頷首:“是誤會便好,裴侯公忠體國,鞠躬盡瘁,日后朕不想聽到這等無稽之談了。”
“是,官家。”
甄允秋謙卑應(yīng)承,隨后又道,“之前臣提議之事,不知官家考慮得如何了?”
趙韌一頓,不置可否:
“道聽途說空穴來風(fēng),白行山守城有功,不可輕易動他。”
甄允秋沒有強求,只退一步道:“那不若官家召他回臨安,趁機試探他一番如何?”
趙韌盯著案前這盞精美的琉璃宮燈半晌,神色晦暗不明,終是緩緩開口道:
“準(zhǔn)奏,甄相擬旨罷。”
甄允秋告退之后,趙韌起身負(fù)手在崇政殿中來回走了幾圈,思來想去,最后對內(nèi)侍吩咐道:
“傳夏衍濤來見朕。”.
甄府
“姐姐知道大人今日喚我們過來,所為何事嗎?”
“妹妹深得大人寵幸,近來夜夜專寵,妹妹都一無所知,我又上哪里知道去?”
“我聽說啊,是和慧娘有關(guān),沒瞧她一大早就不見人了嘛。”
“那小浪蹄子前日里西湖泛舟之時,與人調(diào)笑,八成因此惹惱了大人,嘻嘻,這回可有熱鬧瞧了。”
但見廳堂里聚了一群環(huán)肥燕瘦的貌美女子,皆是府上甄允秋的妾室,仔細(xì)一瞧,其中幾人正是那日裴昀與潘懷禮在快活舟上遇見的小娘子,此時她們正有說有笑,猜測著甄允秋喚他們來此的用意。
俄頃,甄允秋進(jìn)門,眾女紛紛福身下拜。 “老爺!”
“見過老爺!”
甄允秋抬手示意大家起身,眉目含笑道:
“慧娘之事,想必你們都已清楚了,她倒當(dāng)真是人如其名,慧眼識珠,那日船上二少年,乃是是武威郡侯與成國公府小公爺。小公爺娶了母老虎,自不敢再納妾,可那小裴侯爺卻是風(fēng)華正茂,后宅空虛。我素有成人之美,已允諾了慧娘,她若愿嫁,我便請小裴侯爺過府來下聘。”
眾女聽罷,又是驚訝又是羨慕。須知妾室與正妻不同,不必遵守三從四德,不必與主家共同進(jìn)退,便如門客一般來去自如,時下文人雅士,更是以安置妾室去處為榮,當(dāng)年蘇軾貶官之際,以兩房妾室贈以同僚便是最好的例子。那小裴侯爺文武雙全,俊朗不凡,若能入其府上,誰不羨慕?
“而今,對方將聘禮送過來了。”
甄允秋說罷,便命下人拿過來一個錦盒。
小小錦盒,不知裝了什么珍寶做聘禮,眾女好奇圍上。
錦盒一開,血腥撲鼻,尖叫與哭喊聲頓時充滿了廳堂,有人臉色慘白癱軟在地,有人魂飛魄散奪門而逃。
那錦盒中哪里是什么聘禮,卻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正是那慧娘所有!
甄允秋掃視了一圈滿屋被嚇得面無人色的妾室,冷笑了一聲:
“記住,誰若再生二心,這便是你們最好的下場!”
裴昀自從得知解雙雙入宮之事后,心中一直久久不能平靜,縱使謝岑無情,對解雙雙無意,趙韌卻不該不計后果。解娘子固然人善,可她畢竟是風(fēng)塵出身,一國之君如此舉動,注定會被言官史書戳一世脊梁骨。
人生在世,許多時候,立場身份已決定了一切,不可隨心所欲,卻有太多身不由己之事了。
此事她不知該如何與趙韌開口,正值元日式假,她又不便入宮叨擾,只得將這事暫放一旁,與卓菁在裴府一同過了一個久違的除夕。
算起來,卓菁“嫁”入裴家,已是第七個年頭了,如今她雖性子未改,卻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澀,發(fā)髻松挽,頗有幾分賢妻良婦,當(dāng)家主母的派頭了。此番操持年夜,自是駕輕就熟,再也不會重犯過去丟三落四,叫人啼笑皆非的錯處了。
只是偌大侯府,從濟濟一堂的一大家人,終是只剩下了她與裴昀兩個,縱是再熱鬧的年夜,也只會突顯清冷寂寥罷了。
這一晚,裴昀喝了個酩酊大醉。
起初,倒也并非有意,不過是應(yīng)景舉杯而已,后來,竟是越喝越兇,鬼使神差一般,連自己也控制不住。
濁酒下肚,飄飄然之感油然而生,才發(fā)現(xiàn)原來素日清醒之時,多愁苦多悲痛。
有就今朝醉,醉可解千愁。
這一句,她以為自己早就懂了,原來卻是不夠,人生在世,只要活著,便有無窮無盡的憂愁,無窮無盡的煩惱,至死方休。
醉意朦朧間,也辨不清東西南北,今夕何夕,她只覺自己被扶進(jìn)房中,跌倒在了床上,有人為她凈臉潔面,脫去衣衫鞋襪,悉心照料。
便在她半夢半醒,即將昏沉睡去之際,一具溫?zé)岬摹酢蹉@入了她的懷中,雙臂纏在她的頸間,有輕柔的吻落在她的臉頰、鬢邊
她一邊費力躲閃,一邊含糊嗔怪道:
“別鬧”
還想如當(dāng)年西子湖畔豐樂樓一般舊事重演?她栽了一次可不會栽第二次,逍遙樓流霞坊的荒唐事以為她忘了嗎?別又想厚顏無恥的拿那西貝貨羊脂百花膏來哄騙她,明日大年初一,還要早起祭祖,況且算日子,他身上的傷還未痊愈——
裴昀如遭雷擊,渾身打了個激靈,醉意瞬間被拋到九霄云外,猛然睜開了眼。
“住手!”
她一把將那人雙手制住,將其推離自己,不顧那人的拚命掙扎,厲聲喝道:
“住手!別再胡鬧了!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不是三哥!我是裴昀!我不是三哥!我不是!”
懷中這一/絲/不/掛之人,不是卓菁還是哪個?
“我知道我知道啊!我知你是裴家四郎,可我正是四郎之妻啊!四郎你要了我吧!求求你要了我吧!”
她面上通紅,眸中隱有癲狂之色,便要不管不顧的再撲進(jìn)裴昀懷中。
“卓菁你冷靜一點!”
“不!我不要冷靜!你已成全我一回了,便再成全我一回吧!”
“我怎樣成全?我如何成全?我連自己都成全不了!你是裴家四郎之妻,豈知我又是何人之妻?一人一世一顆心,我早被搶了去,要不回來,要不回來了!”
話到最后,已是染上了三分嘶啞與哽咽。
卓菁聞言一滯,呆呆的望向面前雙目赤紅神色復(fù)雜的裴昀,二人喘著粗氣,無聲對視。
片刻后,有晶瑩一點自她眼角滑落,漸漸泅濕被寢。
“為何會這樣?”
她喃喃道:“為何你們都不要我?為何從三郎換作四郎,還是錯過?為何到頭來,我仍是一無所有”
卓菁愈哭愈兇,哭至驚天動地,撕心裂肺,仿佛要將壓抑在心里的所有委屈,通通哭出來。是因裴昀,是因裴顯,卻也不只是因他們,更多的,是為這些年來困頓彷徨的自己罷了。
裴昀一聲長嘆,捏了捏眉心,沒有反駁,沒有制止,亦沒有說教,只忍著醉酒之后的頭疼欲裂,仰面而躺,出神的盯著頭頂素白床帳,靜靜陪在她身邊。
她要的,她給不了,什么也給不了。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弱了下來,直至完全消失,寂靜的夜晚,只聞遠(yuǎn)方隱隱傳來的爆竹聲。
“對不起。”卓菁悶聲開口。
“沒關(guān)系。”裴昀淡淡回答。
她不問她為何道歉,她亦不問她為何原諒。
又是沉默片刻,裴昀低聲道:
“菁妹,我會接你回來的,我既說了,便不會食言。”
“不必了。”
卓菁搖了搖頭,“不必了,我此番回去便不會再回來了。我從一開始就告訴自己,任性要有度,不能太為難你。你趕我一次,兩次,我死皮賴臉不走,可第三次,我就不會再強求。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
“我真的沒有棄你之意。”
“我知道啊,四郎最好了,你縱容我胡鬧了這么久。其實上次你在連理樹下,同我說得那番話,回去之后,我也思索了很久,你說得對,或許我是不該再困于回憶之中,我應(yīng)當(dāng)走出來了。今晚,我想試最后一次,其實我也不知是為了什么,或許是我也喝醉啦,或許只是不甘作祟罷了。其實最近幾年我都沒有再想起三郎,就算偶爾想起,也不會像過去一樣很疼很疼了,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慢慢走出來了,只要再給我一段時間,我一定可以徹底忘掉他的!”
失去,是一瞬間,可有時,接受失去,卻需要一輩子。她沒用,用了十年傷口才漸漸愈合,雖然很慢,但一切終究要迎來結(jié)束的這一天了。
“況且,我是真的想我爹了,想洞庭湖的風(fēng),想碧波寨的水,也想堂哥與二嫂了,樂兒的出生我這個做姑姑的錯過了,待小侄子出生,我可不能再缺席了!”卓菁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滔滔不絕道,“一個人留在這空蕩蕩的侯府也沒意思的緊,我要回去同堂哥爭強寨主之位!哼,我爹爹嘴上不說,實則偏心得很,我要做碧波寨第一個女寨主!日后搶他十個八個俏相公回來壓寨”
裴昀心中悲喜交集,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語,便只點了點頭,承諾般鄭重其事道:
“菁妹,只要你愿意,你永遠(yuǎn)是裴家兒媳,是裴四郎之妻,武威侯府永遠(yuǎn)是你的家。”
卓菁咯吸了吸鼻子,一本正經(jīng)道:“那當(dāng)然,我自是永遠(yuǎn)是裴家兒媳,是你裴四郎之妻,你莫想休棄我!不過算我大度,你常年在外,免不得沾花惹草,我就睜一只眼閉一眼了,但你休想寵庶滅嫡,叫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浪蹄子蓋過我!”
裴昀哭笑不得道:“不會,自然不會!”
卓菁說完自己也覺得好笑,二人不免笑了一陣子,方才那股緊繃的尷尬之氣,似乎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她們并排躺在床榻之上,裴昀單手枕在腦后,寢衣半敞,卓菁用棉被將自己包裹了起來,雙雙睡意全無,索性便聊起天來。聊戰(zhàn)事,聊江湖,聊風(fēng)月,聊這些年來錯過的所有。
她二人少年相識,本該是最親密無間的閨閣姐妹,可命運捉弄,到最后落了個不倫不類,這般夜半談心,卻還是這么多年的頭一回。
卓菁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的問道:
“你那人,是什么樣的?”
裴昀聞言靜默一瞬,澀然開口道;
“他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無情無義,冷心冷肺,不是什么好人。”
卓菁一愣,狐疑道:
“那為何?”
“不知道。”
裴昀輕輕一笑,半是悵然半是自嘲,“我不知道啊。”
是南疆月下的生死相許么,是蔡州雪夜的同歸于盡么,是華亭云中宴的偏袒放縱么,是燕云華府時的糾纏撕扯么?還是因為最初的最初,日月山里地宮之中的肌膚相親,耳鬢廝磨?
這些年愛與恨交織一處,早已分不清彼此。
只是那年六月初三,子午古道南北客店,遇見了,她便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