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五十五章
顏玉央服食過金銀石斛后最兇險的第七夜,阿笑與阿娜依同時出手,將他從鬼門關(guān)搶了回來。
度過了整整七日七夜的生不如死,顏玉央在第八日的一早清醒過來后,不僅毫無疲憊之感,反而如獲新生,只覺丹田充盈,四肢有力,五臟六腑都被徹底洗滌過了一般。
或許,是池琳瑯在天之靈保佑,這一次,他賭贏了。
顏玉央看似已恢復如初,裴昀卻還是心有余悸,對他的身子很不放心,忍不住去找阿姿商議對策。
“他吐了很多血,又流了很多血,我總覺得這樣很糟糕,要怎么辦?”
這幾日之事阿姿也有所耳聞,不由心有戚戚道:
“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主動服食金銀石斛之花,他能活下來當真是萬幸,流了點血想必不打緊。不過你若實在擔心,不如給他進補一番,以形補形!
“什么是以形補形?”
“便是他失了血,傷了內(nèi)里,要讓他補回來!卑⒆讼肓讼氲,“之前黑梟伯伯山上遇見野豬,被傷得很重,也是流了許多血,阿花嬸嬸就給他做肝血羹,半個月后黑梟伯伯就能下地了!
裴昀覺得很有道理:“那我去賣豬血!”
“我也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說阿娜依姨姨不準你出門,讓你留在家里學看帳嗎?”
阿姿嘻嘻一笑:“阿娘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播州城赴宴,每年都是要多住一晚才回來,我偷懶一天明天再看!”
于是兩個姑娘一起手拉手出門,跑到了寨中屠戶家,恰好今日新殺豬,她們買到了豬血豬肝,屠戶大叔還好心多送了半扇豬肺。
回到家里后,二人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
且不說兩個廚藝半吊子的人便敢擅自做飯,且不說做飯也就罷了還偏要挑最難的下水入手,且不說那被折騰了一天最后雞飛狗跳如兇案現(xiàn)場般慘不忍睹的灶房,單單只道一點,這南疆的肝血羹與中原漢地不同,無需烹飪,乃是生食的。
于是,在晚上用飯時,顏玉央看著被端到自己面前這一大盆鮮血淋漓,腥氣撲鼻的不明混合物時,久久的沉默了。
偏偏一旁的兇手不對,是廚子,還眼巴眼望盯著自己,希望自己快嘗嘗她的手藝。
顏玉央極緩慢的拿起調(diào)羹,舀起一勺血紅色氣味難言的湯羹后,無論如何也送不到口中。他只覺得眼下這一勺吃進去,弄不好命喪黃泉,那之前七日七夜的罪便算是白挨了。
況且對于此人的廚藝,很久很久之前,在二人被困于日月山無名幽谷之時,她那半生半熟半焦黑半血腥的烤魚,早已讓他領(lǐng)教過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不覺得現(xiàn)下心智失常的她對于此道能有什么突飛猛進,所謂君子遠庖廚,她倒是做到了徹底。
“你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顏玉央不動聲色放下了調(diào)羹,開口問道。
裴昀一愣,疑惑的搖了搖頭:
“什么日子?”
“今日是八月十五!薄 ∨彡离[約有些印象:“是不是中秋節(jié)?”
“想去看月亮嗎?”
“好。
裴昀歡快的應下,于是顏玉央攬過她的腰直接從窗而出,騰身一躍,躍上了房檐,把那盆難以下口的肝血羹遠遠拋在了腦后。
天公作美,今夜萬里無云,一輪圓月高懸夜幕,便似皎皎銀盤,明亮玉鏡,照見人間大地事,萬載古今情。
二人并肩坐在房頂,她在賞月,而他在看她。
但見清冷月華如練,寒光如緞,裴昀忍不住伸手去捉,次次皆是一無所獲。她不氣餒,再次努力,仿佛撲蝶捉鳥一般,小心翼翼的接近,雙手虛攏,然而猛然一合! 掌心猝然一涼,她心中一喜,攤開雙手,發(fā)現(xiàn)握住的不是月光,卻是一枚晶瑩剔透的溫潤玉梳,但見其古樸雅致,通身并無過多雕花紋飾,只在梳背處嵌了三顆水晶珠。
這是上一次顏玉央為她梳頭時所用的梳子,她茫然的抬頭看向他,
“給我了嗎?”
“這本就是你的,”他目光幽深的望向她,低聲道,“只是此番你若收下,便不得再還我了。”
“不還不還!”
裴昀趕緊把玉梳捂在胸口,生怕他再搶走,這可是她覬覦了好久的寶貝!
顏玉央不禁淡淡一笑,伸臂將她攬在了懷中。
這不是他與她度過的第一個中秋,只是過去每每逢八月十五,她與他似乎都在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藭r心智與孩童無異,早已忘記了二人間所經(jīng)歷的種種磨難,卻也忘記了彼此間的所有仇恨與隔閡,可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短暫的拋棄那些家國天下,那些忠孝節(jié)義,聽從自己壓抑許久的內(nèi)心,乖順的靠在他懷里,享受這一時一刻的兒女情長。
他開始覺得,也許這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裴昀低頭把玩著月光般微涼的玉梳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抬頭有些不確定的問他:
“今天,是不是該是人月團圓,闔家歡聚的日子?”
“嗯。”
“那我的爹娘呢?”
若他不是她爹爹,那么她的爹娘去了哪里呢?他們?yōu)楹芜不來找她?他們不要她了嗎?
顏玉央一怔,忽而想起多年前在臨安豐樂樓,她醉得不省人事的那個晚上,她流著淚告訴他,裴家已經(jīng)沒有了,一切已經(jīng)回不去了。
“他們在月亮上。”他輕聲對她道。
“月亮?”裴昀很驚訝,抬頭猛瞅了月亮好幾眼,“那他們能看見我嗎?”
“嗯,他們在天上,能看見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真的嗎?”
裴昀很開心,抬起手用力向夜空揮了揮,而后扭過頭笑瞇瞇道:
“那你的爹娘也在月亮上面嗎?所以,其實他們從來不曾離開我們對不對?”
顏玉央聞言一滯,只覺心口被驟然躥上的暖流燙了一下,剎那間竟是眼眶酸軟,喉間發(fā)澀,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禁伸手把她再次緊緊抱進懷中,將頭埋在她的頸間,深深呼吸了幾次,才強自將那股渾身顫抖的感覺壓了下去,他啞聲道:
“對,他們沒有離開,他們一直一直看著我們。”
他與她,如今皆已是父母雙亡,孤零零落在這塵世上了。
裴昀也回抱住他,下意識輕輕撫摸著他的后背,二人相偎相依,好似這諾大的喧囂塵世中,只剩下了眼前的彼此。
“玉公子——阿英——”
竹樓下面突然傳來阿姿焦急的呼喚,似乎在尋找著二人。
“阿姿阿姿我們在這里!”
裴昀從顏玉央懷中探出身回應道。
“啊,你們怎么跑到了房頂上?”阿姿后退了幾步仰頭道,“玉公子,我阿娘回來了,她要見你!”
顏玉央聞言皺了皺眉,對裴昀道:“我們下去吧!
“你去吧,我還想再和爹娘說說話,一會兒我順著梯子爬下去就好!
顏玉央摸了摸她的頭,“小心,不要太晚!
說罷他起身自房頂一躍而下,衣袂當風,如鷹梟一般,逕自向阿娜依的竹樓掠去。
裴昀在房頂上向阿姿招手:
“上來和我一起看月亮啊!”
“我阿娘提前回來了,我要去看賬本了,萬一她要考問我就慘了!”阿姿吐了吐舌頭,轉(zhuǎn)身跑回了房間.
“宴席上發(fā)生了意外?”
小廳里,顏玉央面色不善的望著面前醉得東倒西歪的阿娜依,冷聲問道。
每年八月十五,南疆各族寨首都會去播州城楊府赴宴,既是納貢,也是楊家拉攏安撫各族之策。而顏玉央知曉,這一天亦是阿娜依一年到頭為數(shù)不多能見到那人之時,她本該面帶桃花春風得意,而不是此刻因借酒澆愁而滿臉酡紅。
“我做寨主做得不好嗎?”阿娜依醉眼惺忪,笑得有些飄渺,“阿哥過世后,我十八歲便當了家,至今已有十六年了,我將水西十八寨治理得井井有條,家家有糧,戶戶有米,各寨和平共處安居樂業(yè),我從沒短過一次納貢,亦從沒和水東赤龍寨起過一次沖突。我依照他楊氏的意愿,嫁了令狐家,我讓我的女兒姓了令狐,我還想叫她繼承寨主之位,我要將半個水西爻族都拱手相讓,百年以后到了地下,我非得被阿爹阿娘用藤鞭子抽個半死不可,他為何還是不滿意?他究竟要將我逼到什么地步才罷休?”
顏玉央了然:“楊家逼你交銅印了?”
當年楊氏入播,與南疆七大夷寨歃血為盟,鑄了七枚銅印做信物賜予各寨,允許各族寨首內(nèi)事自治,免去一干徭役賦稅,只需承認楊家統(tǒng)領(lǐng)播州之位,彼此和平共處即可。
但自二十五年前雙龍寨血案后,楊家家主楊直開始收權(quán),他頻繁介入各族寨內(nèi)事,或拉攏收買,或威逼利誘,及至現(xiàn)今,七大族寨已有五枚銅印被楊家收回,唯剩的兩枚便是赤龍白龍二寨。水東爻寨以銅印丟失為由遲遲不繳,但因去年蒙姜之事后,赤龍寨寨主之位現(xiàn)已由蒙姜之子蒙昌繼承,蒙昌年方十二歲,且因體弱多病自幼在播州成家長大,如此雖未上交銅印,赤龍寨已形如在楊家控制之下。如今,便只剩白龍寨這一家了。
“沒有明刀明槍而已,但恐怕也離此不遠了!卑⒛纫浪菩Ψ切Φ,“今日他私下里與我道,他九弟奉其父之命北上入蜀,在戰(zhàn)場上負了傷,兩個月前由一什么武威侯爺護送回播州,及至黔江西畔,一整隊人馬全都失蹤了。楊家主懷疑是水西爻寨所為,要我?guī)推鋵つ切【爬珊托『顮數(shù)南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倘若我交不出人,楊家必會以此為借口將我治罪,人是他們說丟的,找到與否還不是他們一句話的事!”
顏玉央聞言臉色一沉,眉目間皆是冷意。
當日他出現(xiàn)之時,雖只見裴昀與那白衣番邦老者追逐,未見他人,但現(xiàn)下聽了阿娜依所言,也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就是交了銅印又如何?”顏玉央不動聲色道,“如今大半個南疆都在楊家掌控之下,最終你白龍寨還能獨善其身嗎?”
阿娜依恨聲道:“放屁!當初先祖歃血為盟,天地神靈共見,今日是他楊家背信棄義,倘若他真逼我交印,我水西爻寨數(shù)萬寨民必與他魚死網(wǎng)破,寸步不讓!”
說完這番擲地有聲的話,阿娜依自己也有些愣怔,茫然片刻,她又頹然坐回了椅子上,苦笑道:
“我本不想走到這一步,為何他偏要如此逼我?為何他不肯幫我”
“你想聽什么?”顏玉央挑了挑眉,“因他是楊家嫡長之子,不可違背祖訓?因他父親逼迫,所以他無可奈何?當年他不敢娶你,如今更加不會,由頭到尾,他不過只是在利用你控制水西爻寨罷了!”
當初為救杜衡,他親身潛入播州楊家,探聽到了不少秘聞,其中就包括眼前這白龍寨寨主與楊家大公子楊邦忠多年來的曖昧不清。
對于阿娜依的自欺欺人,他不禁嗤之以鼻,倘若真愛一人,什么祖宗家法,錢權(quán)名利能左右,縱使鴻溝天塹也不可阻擋!
第162章 第五十六章
“我自然知曉他是利用我,可利用中不能也有三分真心嗎?他夫人已去世七年,他至今沒續(xù)弦,我不信他心里一絲一毫都沒有我!”阿娜依頓了頓,緩緩道,“非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想和他撕破臉皮。”
“你要如何?”
“我已束手無策,故而才來向公子請教!
顏玉央一時未語。
池琳瑯當年雖死于爻寨之毒,但到底是她盜藥在先,談不上磊落,如今阿娜依出手救下了他,這個人情他便已欠下了。他本不想介入南疆紛爭,她若挾恩圖報,他自不會受威脅,但眼下她誠懇求教,他反而不可推辭了。
況且,那楊家要尋的是小九郎和小裴侯爺,他與她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楊家那九公子,十之八九在赤龍寨,只有尸偶能在寸心花海來去自如!
顏玉央緩緩開口:“水西十八爻寨星羅棋布,白龍寨一家獨大,但水東除了赤龍寨還有三大寨子,三大寨主權(quán)勢不小,并不完全聽從赤龍寨一家號令。蒙姜死后,蒙昌繼位,他們中更是有人極其不滿,想必是要借此挑起白龍寨與楊家的矛盾,坐山觀虎斗。”
阿娜依眸中一亮:“我即刻派人潛入水東打探虛實。”
“然后呢?”
“自然是將九公子救出,送回楊家平息此事!卑⒛纫兰{罕道。
“亡羊補牢,如此為下策。”
“你的意思是——”
“想法子將此事鬧大,捅到楊家那里,讓楊家有借口光明正大再出兵,一舉鏟除反對蒙昌繼位的三大寨主,將水東爻寨徹底掌握在手中,我相信那楊邦忠會記得你這份人情。”
阿娜依沉吟片刻,又忍不住問道:“這是中策對不對?那上策又是什么?”
“化被動為主動,摒棄前嫌,和水東爻寨聯(lián)手!鳖佊裱肼龡l斯理道,“如今你手握《毒經(jīng)》與《蠱經(jīng)》,又有他們劫持楊家小公子的把柄,兩家聯(lián)手,必要時還可聯(lián)合閔寨釋寨,其他被收繳銅印的族寨,以違背盟約為理由,和楊家公開宣戰(zhàn)。打不得個大獲全勝,也能旗鼓相當,屆時想要什么條件和談,還不是任你開口?”
阿娜依霍然起身,臉上的紅潮不再是因酒醉,而是因興奮,可轉(zhuǎn)念一想,她又有些退縮:
“打仗要死很多人,二十五年前一役十八寨已是元氣大傷,我不能再讓寨民作無謂犧牲了!
顏玉央淡淡道:“我不過只是陳明利弊,你最終要選哪一條路與我無關(guān)!
“不,不行,我不能這么做!
阿娜依心中天人交戰(zhàn),忍不住在房中走來走去,半晌后仍是沒有下定決心,只是謹慎道:
“無論如何,先要知曉那九公子確是在赤龍寨才好謀劃下一步,明日我便派人前去打探!薄 ≡捯袈湎,顏玉央還沒等開口,突然有人沖進門喊道:
“阿娘!阿娘你快來救命!”
阿娜依面色不虞的看向擅自闖入的南豐,斥責道:
“什么事情這樣慌亂?阿娘我正在和玉公子商議正事,沒規(guī)矩的小子!”
南豐見顏玉央在此臉色不禁變了變,只支支吾吾道:
“沒、沒事了那我先出去了。”
顏玉央若有所覺,轉(zhuǎn)身看向窗外不遠處自己所住的小竹樓,他不過片刻未留意,那房頂已是空無一人,房內(nèi)亦是漆黑一片,人不知去了何處。
南豐還沒等跨出門,便覺眼前一花,人已被整個提溜了起來,脖頸間的劇痛讓他無法呼吸。
“阿英在哪里?”顏玉央寒聲問道。
“在在藥廬”南豐勉強從喉中擠出幾個字,下一瞬便被人狠狠扔在了地上,死里逃生,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
阿娜依恨鐵不成鋼的瞪了一眼兒子,趕緊跟上顏玉央一同出了門。
阿娜依的藥廬是在院中花圃旁另蓋的一間瓦房,里面各類毒藥解藥,琳瑯滿目,堆得滿滿當當。
顏玉央沖進去后,便見裴昀暈倒在地,人事不省,而一旁香爐猶自散發(fā)著熱意,周遭紛繁復雜的藥材氣味中夾雜著一股熟悉而詭秘的香氣。
南豐發(fā)誓他雖然恨這婆娘恨得牙根癢癢,但他絕對沒有真把她毒死的想法,她是他阿娘的客人,若她有事,他阿娘一定會剝了他的皮!但她住他的房間,糟蹋了他的烏金刀,還害他被罰了藤鞭,足足躺在床上一個月才休養(yǎng)好,不好好整一整她他實在難出這口惡氣!
今夜他回家來,恰好看見這婆娘一個人在房頂上,那嚇人的玉公子和他阿姐都沒在,他便佯裝要給她道歉,賠她新的泥娃娃,把她哄到了藥廬去。用七情六欲香,是他精心挑選的結(jié)果,其他毒用重了怕要了她的小命,用輕了又怕她有防身的本事不管用,而七情六欲香少量吸食根本于身子無礙,只是會出丑而已。他見過寨子里其他人誤入寸心花海的樣子,不過是大哭大笑,大喊大叫,又或者是脫了衣服滿街亂跑罷了。
只是沒想到,他把她反鎖在藥廬,沒等到她出丑,卻是聽到咚的一聲響,人直接在里面暈倒了,他這才慌了神,顧不得被罰去找阿娘求救。
顏玉央抱起昏迷不醒的裴昀,伸手切其脈象,剎那間臉色驟變。
阿娜依不禁也上前探向裴昀手腕,隨即大驚失色:
“她的七經(jīng)八脈在枯萎!”
為何會如此?哪怕在寸心花海里迷失至死的人也不會出現(xiàn)這般癥狀!
正驚疑不定間,手臂突然被人一把扣住,她抬頭,只撞進一雙風雨將來而強自壓抑恐懼的幽深眼眸中。
“救她,”顏玉央咬牙道,“求你!
阿娜依一震,未曾想過能從這般自視甚高之人口中能聽到“求”這個字,自他用《蠱經(jīng)》交換了金銀石斛后,她本以為此人也不過是個負心薄幸之徒罷了。
見她不語,顏玉央急道:“你說過你有辦法。”
“我對七情六欲香束手無策,且她這副模樣也絕對與寸心花無關(guān)!”阿娜依飛快道,“但她所中邪術(shù)興許可解,我知道有一人定有法子,跟我來!”
顏玉央二話不說打橫抱起裴昀,跟著阿娜依出了門。
二人出了白龍寨,一路翻山越嶺,來到了水西十八寨中最偏僻人煙最少的雷神寨,找到一戶毫不起眼的院門外。
阿娜依上前拍門:
“楚先生!楚先生你在家嗎?”
來的路上,阿娜依已和顏玉央簡單提過,住在此地的是個從南疆外來的老先生。
卻說十年前的盛夏,南疆暴雨連綿,大爻山出孽龍,泥沙巨石俱下,位于山腳下的雷神寨首當其沖遭災。此人當夜路過在寨中人家借宿,聞聲而起,躍上房頂一聲震天長嘯,聲如響雷,鳥獸皆驚,將全寨中人都喊了起來,及時轉(zhuǎn)移到了安全之處,這才幸免于難。眾人視其為雷神在世,千跪萬叩將其留于寨中,由全寨人供養(yǎng),以報答其救命之恩,后者亦是欣然而留,一住便是十年。
此人姓楚,名號不詳,眾人只喚他楚先生。他略懂些醫(yī)術(shù)算卦看風水,來南疆之前,曾四方游歷,見多識廣,去過很遠很遠的西方,和人閑談間也提過那異域魔教迷惑人心的邪術(shù),并言自有破解之法。
此時天色剛濛濛亮,阿娜依敲了片刻門也不開,顏玉央不耐,直接一腳踹開門栓,破門而入,正好和從屋中走出之人打了個照面。
楚先生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年歲不輕,卻仍是須發(fā)皆黑,精神健碩,見有人闖入也不生氣,只披著外衫,趿著布鞋,邊打哈欠邊笑呵呵道:
“是龍寨主啊,怎么一大清早就帶人來拆我的家?”
“楚先生,人命關(guān)天,還請見諒!”阿娜依急急道,“這阿妹中了西域邪術(shù),又吸了七情六欲香,不僅失了心智,如今七經(jīng)八脈都有枯萎之狀,不知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楚先生一聽頓時瞌睡全無,側(cè)身讓開門口道:
“快進來我瞧瞧——”.
“楚先生,你到底沒瞧出瞧什么?”
據(jù)楚先生開始為裴昀診脈已過去了一炷香的時間了,他仍是一言不發(fā),臉上神色不明,阿娜依忍不住催問道。
楚先生緩緩收回手,看了看閉目不醒的裴昀,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顏玉央,沉吟片刻,開口問道:
“不知這姑娘姓甚名誰,出自江湖哪門哪派?”
阿娜依下意識看向顏玉央,而后者眉目生霜:
“這與她如今病癥有何關(guān)系?”
“大有關(guān)系!
楚先生不慌不忙道,“七情六欲香連龍寨主都束手無策,我自然也無能為力。至于她所中邪術(shù),若我所猜不錯,應是西域白衣神教的迷心咒,我十多年前游歷至彼方,曾與其教眾交過手,險些著了道,但幸而師門中有一功法正好與其克制,這才逃過一劫,現(xiàn)下我可用此功法為這姑娘解咒。但她如今經(jīng)脈枯萎,卻是與七情六欲香和迷心咒都全無干系,乃是她自身所煉內(nèi)功所致!
顏玉央一愣,沉聲道:“請先生明示!
“簡而言之,便是她先修煉過一套內(nèi)功心法,而后又修煉了一套,這兩套心法之間,看似同宗同源,經(jīng)脈運行之法卻是大有不同,體內(nèi)陰陽五行此消彼長也出了大錯。就算心智不失,再過一年半載也會走火入魔,而今心智失去,停止練功,即刻受了反噬,而七情六欲香催其血脈,擾亂了她體原有平衡,加快了這般反噬,這才導致現(xiàn)今這般癥狀。再這樣下去,不出六個月,她便會全身經(jīng)脈盡斷而死。”
阿娜依不懂武功,聽得云山霧繞,顏玉央?yún)s是瞬間明了。
她練了玄英功與白藏功,所以才會如此!
可當初李無方亦修煉了此功,甚至他已將四部功法全部融會貫通,練成了那九重云霄神功,為何這么多年來他從來不知曉他練功遭遇關(guān)隘?
“先生可有解決之法?”
楚先生捻須,老神在在道:“有倒是有,但你不一定能做到!
顏玉央冷著臉道:“且說!
見他目光如刀仿佛要殺人一般,楚先生嘿然一笑,也不再賣關(guān)子,直接道:“第一種方法,她所練內(nèi)功應當還有其他,若能趁經(jīng)脈枯萎殆盡之前,在三年之內(nèi)全部練完,使其體內(nèi)陰陽五行自生自長,融會貫通,應當還有一救。但她經(jīng)脈已遭損傷,在繼續(xù)練功之前,須有至少有一甲子高深內(nèi)力之人為其療傷止損,重塑經(jīng)脈才行。”
顏玉央聞言心念百轉(zhuǎn),另兩部功法普天之下只有李無方在手,可且不說那李無方來無影去無蹤,無處可尋,即便尋到,如何從他手中討要?又去何處尋一甲子高深內(nèi)力之人?更重要的是,若走這一條路,他二人必須出南疆回到中原才行。
于是他毫不猶豫回絕道:“第二種方法呢?”
楚先生似乎早料到他會知難而退,并不意外,只輕描淡寫的道出另一條路:
“抽薪止沸,廢其武功,一切迎刃而解。不過還是那個問題,她經(jīng)脈已損,若無一甲子高深內(nèi)力之人為其療傷,她終究有一日還是會死于經(jīng)脈盡斷,只不過那一天會來得稍微晚一些!
“多久?”
“十年!
顏玉央輕聲一笑:
“也夠了!
縱使最貪心的幻夢里,他也從不曾奢求與她白頭到老,如今這一日一夜,一時一刻,都是偷來的,十年,已經(jīng)足夠了。
楚先生眉頭微皺:“你不覺得選哪一條路,該由這姑娘自己做主嗎?無論你是她夫君,還是她兄長,哪怕是她爹,此事性命攸關(guān),到底該由她自己來抉擇。”
“她已心智全失!
“我為她解開迷心咒,她自可恢復心智了。”
“不必了,她不需要恢復。”顏玉央直接上前抱起床上之人。
“且慢——”
楚先生一招分花拂柳手攻其肩井穴試圖制止他動作,而顏玉央竟是早有所料一般右肩一抖,出手成掌,游龍般纏繞而上直攻其面門。楚先生一驚,反手相擋,眨眼間兩人便交手了七八招,誰也沒討到好,各自后撤一步,彼此俱是心驚。
“你的武功是何人所教?”楚先生沉聲問道。
顏玉央對其身份已是心中有了底,漠然道:“我自無門無派,無師無長,與你無半分干系。玄門之人,莫問俗世中事,今日多謝先生診治,我等就此告辭。”
說罷抱起裴昀,頭也不回出了門。
第163章 第五十七章
待回到白龍寨時已是日上三竿了,顏玉央上了小竹樓,阿娜依一路緊隨,眼見他進房之后,將裴昀放在床上,轉(zhuǎn)身便要再出門。
她急忙上前攔住他:
“你去哪里?”
“藥廬。”
“練什么藥?”
“化功散!
他不能挑斷她的手腳筋,也不能刺破她的丹田,那般于身體損傷太大,化功散是最溫和的法子。
阿娜依高聲道:“你還真打算廢掉她的武功?!”
這一路上,他運起輕功行得飛快,無論她如何問話,他都不答,其實她心中已有答案,但親口聽他而說,還是忍不住覺得他是個瘋子!
“我雖不是習武之人,也知練功不易,你擅自做主,讓她只余十年壽命,不怕她恢復心智之后憎恨于你嗎?”
“她永遠不會恢復!鳖佊裱朊鏌o表情道,“況且,她恨我之事良多,也不差這一件了!
阿娜依一噎,一時無話可說,緩了半天,才勉強道:
“縱使你不愿她離開南疆,不愿她恢復心智,是否也該問一問她此時此刻的想法?”
顏玉央神色一頓,并沒有立即反駁她。
阿娜依見事有轉(zhuǎn)機,苦口婆心繼續(xù)勸道:
“阿英雖說是心智全失,但她不是真的成了什么也不懂的傻子,只是忘記了很多事,道理她都是明白的,這點我想你也清楚。我不知你們之前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可我能瞧出來,她心里有你。你同她將事情講清,與其出去冒險搏那一線生機,她未必不肯和你在這里廝守十年。倘若她如此選擇,不是皆大歡喜嗎?縱使有朝一日她解了那迷心咒,自己做的決定也怨不到你頭上不是嗎?”
顏玉央聽罷久久不語,半晌后才苦澀開口:
“倘若她不愿呢?”
由始至終,他從來不敢將選擇權(quán)放在她手中,只因他心知肚明,她心里有家國天下,有社稷蒼生,自己永遠會是被放棄的那一個,每次每次,從來不會有例外。
阿娜依沒好氣道:“那屆時你再給她灌化功散也不晚,如今她這個樣子武功廢與不廢又有什么區(qū)別,還不是都在你掌控之中?明明是機關(guān)算盡絕頂聰明之人,為旁人出謀劃策還頭頭是道,怎么到了自己這里凈干蠢事!”
若不是見他也勉強算是個癡情之人,她真是懶得和他白費口舌!
顏玉央僵立原地,心中猶豫許久,終是做出了決斷,低聲道了一句:
“多謝!.
裴昀在三天之后蘇醒了過來,這三天里顏玉央幾乎不間斷的為她用內(nèi)力療傷。他雖功力未有一甲子深厚,但同輩之中亦是少有人及,饒是如此,重塑經(jīng)脈之難仍超乎了他的想像,三日三夜的療傷幾乎將他真氣耗盡。
“我是不是生病了?”
裴昀靠在顏玉央懷里,一小口一小口吃著他喂來的熱粥,忍不住問道。
她只覺得自己睡了好長好長一覺,睡得渾身無力,手腳都是軟綿綿的。
“嗯,”顏玉央低聲道,“你病了!
“那我可以不喝藥嗎?藥好苦好難喝!
顏玉央笑了笑:“我以為你不怕苦!
曾經(jīng)在世子府中她受傷之時也需每日喝藥,無論多苦多酸,從沒見她皺過一次眉。
裴昀想了想,答道:“我怕的,只是我不能怕。”
她說得顛三倒四,但顏玉央?yún)s是明白了。
她是裴家四郎,有萬般重任在身,背負著太多活人死人的期待,她不允許有任何軟弱,任何退縮,連生死都應置之度外,又怎能怕小小的一碗苦藥呢?久而久之,怕是自欺欺人到自己都信了。
他不禁長嘆了一聲,低聲輕吻了一下她的發(fā)頂:
“你不必吃苦藥!
“那就好!彼苁撬闪艘豢跉。
“但你若是想要治好病,需得離開寨子,離開南疆,到外面去,希望渺茫,卻也不是沒有!
她聽得似懂非懂:“那你會在我身邊嗎?”
“我會。”他頓了頓,“但屆時恐怕你不會再愿意我留在你身邊了。”
“那就算了吧!彼龘u了搖頭,她不想再一個人孤零零了。
“只是,你若不治,便只有十年時間。”
她抬頭問道:“十年之后呢?”
“十年之后——”
他低頭,一字一頓如同海誓山盟般鄭重道,
“我陪你一同去月亮上,見我們的爹娘。”
四目相對,他們在對方眼中清晰的望見彼此的倒影,他心如懸旌,屏息等待著她的答案,仿佛是今生最后的審判。
好似過了一瞬間,又好似過了千萬年,日升月落,蒼海滄田,她眨了眨眼,鴉青濃密的眼睫如蝴蝶翅膀撥動心弦。
“好呀,我們一起去月亮上見爹娘!”她笑道。
如溺水之人尋到浮木,迷途路人見到綠洲,星子落滿長河,倦鳥終是歸巢,他于謊言和欺騙之中,得到了虛幻的美夢,短暫的救贖,哪怕是假的,這一次,她終是沒有再拋棄他。
他俯身緊緊擁抱住她,啞聲道:
“還記得那天我說,倘若我熬過第七夜,我們該如何嗎?”
“我們該如何?”
“我們成親吧!
這一次,是你將花拋給了我,你將螢火蟲放在了我掌心,哪怕天崩地裂,我也不會再放手。
“好!”.
若依顏玉央之意,他與裴昀便該當晚成親,以免夜長夢多,左右二人既無高堂又無親友,婚禮不過是一個形式,當初在燕京世子府,合巹交杯,結(jié)發(fā)撒帳,洞房花燭,該做的不該做的,兩人早就統(tǒng)統(tǒng)做過了。
但阿娜依對此極力反對,據(jù)她所言,按照爻寨的習俗,八月乃是寡月,從月初至月尾都不宜嫁娶,否則便會家破人亡,幾百年來從沒有一對新人能幸免。凡在雙龍節(jié)上定親的男女,最快也要等待九月才能過門。
顏玉央思慮片刻,認可了這一提議。且不說寡月不寡月,就算配制化功散也委實需要時日,況且那楚先生所言未必全然可信,他也想趁這幾日觀察一番,化功是否當真是唯一的出路。
于是,二人的婚事便定在了九月初三。
爻寨以十月為歲首,整個九月都是年月,用來慶秋收,祭祖先,寨中人斗牛斗雞、跳蘆笙、打糯米粑,好不熱鬧,而一年中寨民婚嫁一般也集中于這個月,討個喜上加喜的彩頭。顏玉央與裴昀的婚事,乃是九月里的頭一份,歷來只有各家寨主才有這個資格,所以這樁婚禮須得阿娜依親自出面,操辦得最隆重最歡鬧才成。
寨子里從來沒有過這般時間緊迫,又這般一無所有的親事,好在阿娜依身為寨主經(jīng)驗豐富,幾天內(nèi)便找起了寨中十幾個巧手阿妹一同趕制嫁衣,但打銀飾已是來不及,阿娜依便又將自己當年嫁人時的全套妝面取出清洗翻新,贈與裴昀。
“無銀無花不姑娘,有衣無銀不盛裝,阿妹嫁人,怎能沒有銀飾傍身?”阿娜依長眉一挑,嗔怪道,“你這沒屋沒田壞脾氣的后生啊,若是在我們寨子里,管你生得多好相貌也沒人稀罕,也就是傻乎乎的阿英肯嫁吧!
對此顏玉央無話可說,最初他來南疆不過是走投無路,至白龍寨相識阿娜依也不過是一場錢貨兩訖的交易,到今日她為二人這般盡心盡力,他不禁生出三分感激之情,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然而這份復雜心情也沒持續(xù)多久,直到他從藥廬回房后發(fā)現(xiàn)本該在床上乖乖等他的人不翼而飛時,這感激也就隨之灰飛煙滅了。
“阿娘說了,寨子里規(guī)矩,未婚夫妻成親前不能見面!”
阿姿氣勢洶洶的擋在自己房門前,伸出雙臂攔著顏玉央。
“會如何?”
“會不吉利!”
顏玉央心中嗤笑一聲,他與她在一起,本就已是不忠不孝,人神共棄,天打雷劈,還怕什么吉不吉利?
當即揚聲道:“阿英,出來!”
房門吱喲一聲打開,一個身影靈巧的從阿姿手臂下鉆了出來,撲到了顏玉央懷中,笑瞇瞇道:
“你怎么才來呀?我都等你半天了!”
“回家吧!
“好!”
于是兩人相攜而去,只留阿姿一個人在原地氣得跺腳。
“阿英你現(xiàn)在不乖了!真是的,我要告訴阿娘去!”.
二人回到小竹樓后,顏玉央遞給裴昀一方小盒子,里面裝滿了白白嫩嫩,香氣撲鼻的乳膏。
裴昀嗅了嗅,好奇道:“這是什么?味道好熟悉!
“羊脂百花膏。”
昔日北燕宮中御用之藥,可祛疤消痕,愈合肌理,他替換了其中幾味藥,就地取材,煉制了一盒,功效應也有十之八九。
“把衣衫脫下來!彼吐暤。
裴昀不疑有他,順從照做,除去外衫,只余裹胸和褥褲,乖乖躺到了床上。
顏玉央坐在一旁,為她身上陳年舊疤涂藥。溫熱的掌心隔著冰涼的乳膏,在裸露的肌膚上反覆摩挲,逐漸生出曖昧的意味。裴昀起初只覺得癢,躲來躲去笑個不停,后來卻覺得身體漸漸發(fā)熱,雙頰漸漸發(fā)燙,有一股難耐至極的酥麻之感漸漸遍布全身。
“還、還沒有涂完嗎?”
“誰叫你不愛惜身子,落下這么多舊傷!
她目露迷茫道:“都是怎么傷的?我怎么不記得了?”
“好,我來告訴你!
他的指尖劃過她的琵琶骨:
“這里,曾被人用鐵鏈穿過!
向下劃過肩胛:
“這里,曾被人一箭射穿,箭頭卡在骨中,我用口為你咬出來的。”
指尖一路向下,挑開了她背上的系帶,胸前最后的遮擋頓時滑落而下,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可他的手指還在繼續(xù)游移,劃過胸腹:
“這里,曾被一掌重擊!
劃過膝蓋:
“這里,曾因?qū)幩啦还蚨鴤劾劾邸!?br />
最后,他的手掌蓋上她的胸口:
“這里,曾折斷兩根,又被接起!
拇指輕輕摩挲著那顆不為人知的朱砂痣,他低聲道:“是我為你接得骨,就是這般姿勢,就是這般情形,你還記得嗎?”
她搖了搖頭,只覺整個身子都滾燙得要燒起來一般,有陌生的□□從喉嚨間涌到唇齒間,她一邊咬唇阻止著那聲音的溢出,一邊勉強開口道:
“那你的呢?”
那你的傷都在哪里?
顏玉央聞言一頓,他沒有回答,只是緩緩將自己的衣衫解開,褪下,露出□□勁瘦的胸膛。
裴昀本能覺得羞赧,偏過頭去,只露出青絲間通紅的耳尖,下一瞬便有一具熾熱的軀體覆了上來,肌膚相貼,坦誠相見,再無絲毫隔閡。
她的手被他拉過,貼在了他的左胸,掌下?lián)渫〒渫ǘ,是他一整顆鮮活的心。
“這里!彼麊÷暤,“都在這里!
她不禁呼吸一滯,只覺一顆心酸得縮緊,卻又甜得發(fā)脹,悲喜交織,竟有落淚的沖動,忍不住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面前之人,再也不想放手。
南疆的夜啊,沒有紛飛大雪,沒有枝頭紅梅,有的只是這紅綃帳軟下糾纏的一雙癡兒女。汗水從每個毛孔中流淌而出,破碎的呻/吟自喉嚨間傾泄,每一寸相貼的肌膚都那樣潮濕,那樣溫熱,他與她墮落成魔,他與她羽化登仙。
“你是誰?”
“我是阿英” “記住,記住你是阿英!
裴昀是大宋的,是裴家的,是武威侯府的,但阿英永遠只屬于顏玉央一個人。
第164章 第五十八章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芙蓉帳暖,連君王都不愿早朝,更何況是旁人。一大清早,顏玉央被人強行從溫香軟玉滿懷的床上催起來時,臉色陰沉得簡直能擰出水來。
“你最好當真有緊要之事!
阿娜依顧不上他的怒火,沉聲道:
“我派去赤龍寨的心腹回來了!
顏玉央一頓,正色道:
“如何?”
“什么也沒找到,刀二刀三折了,刀七受了重傷,昨晚半夜拚死回來報信,而后便昏死過去,至今未醒。”
阿娜依臉色甚為難看,刀家三兄弟是她一手培養(yǎng)的心腹,為人機警,毒術(shù)了得,這些年外出走商還是打探情報從沒出過差錯,這次卻都栽在了赤龍寨手中。
“他們按照你所說,查了那幾個可能藏人的地方,十三溪水簾洞、龍神臺、祖墳山。前兩處都沒有異常,唯獨最后祖墳山,平素人來人往上山祭拜,但現(xiàn)下不知為何一夜之間布滿了各種機關(guān)陷阱毒物,讓人根本無法靠近。刀二刀三死于噬人蛛,而刀七被鉆心蟻所咬,迫不得已自斷一臂,這才保住了命!
“祖墳山之前還不是這般,”顏玉央沉吟道,“看來就算那楊家九公子未藏在這里,此處也必有不可告人之秘,赤龍寨要有大動作了。”
阿娜依焦急道:“現(xiàn)在怎么辦?”
“直接將此事告知楊家吧,只一口咬定九公子被赤龍寨所擄,就藏在祖墳山里,讓楊家去捅破赤龍寨的秘密。這段時日叫百花寨派人去寸心花海日夜巡邏,謹防赤龍寨偷襲!
阿娜依遲疑:“可楊家如何會信?”
顏玉央沉默片刻,轉(zhuǎn)身出了門,片刻后回來之時,手中多了一把長劍。
此劍不是旁物,正是裴昀隨身佩劍斬鯤。
“將其交給楊家,而剩下的,便要看那楊大公子是否似你所說,還有三分真心了!.
顏玉央回房之時,裴昀還窩在床上酣睡,她幾乎把自己整個人都埋在了被子里,哪怕熱得滿頭大汗也不肯露頭。
他不禁覺得好笑,坐在床邊,掀開被子,將她挖了出來,撥開她鬢邊汗?jié)竦拈L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與臉頰。
她人還在夢中,只覺臉上很癢,喉間含糊的唔了一聲,揮手打開了他的手,翻過了身子。肩頭的被子因此而滑落而下,露出一片春光,那白皙的脖頸上滿是深深淺淺的印子,沿鎖骨蔓延而下,及至胸口,還有再往下看不見的私密之處。
昨夜他明明為她涂抹傷藥,為她祛除陳年舊傷,轉(zhuǎn)頭卻又親手在她身上留下了這些印痕,何等言不由衷,何等自相矛盾。
此時此刻,他看見這些痕跡,昨晚的極致歡愉又歷歷在目,他不禁心頭一熱,丹田躁動,無法克制的再次俯身吻上了她的唇,手掌也隨之探入被中,在那柔軟豐腴與纖細腰肢上溫柔的撫弄。
昔日他尚且修煉清靜無為功,克制七情六欲之時,都抵擋不住哪怕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的無心誘惑,而今她這般毫無防備,玉體橫陳在面前,情欲更是如排山倒海般,一發(fā)不可收拾。
裴昀昨晚被折騰得狠了,本就極晚才沉沉睡去,如今大早上又被平白親醒,費力睜開眼,模模糊糊看見近在咫尺之人,微啞的嗓音中幾乎帶了哭腔:
“干嘛還我被子,好困啊”
他悶聲笑了一下,不再欺負她,卻也沒放過她,上床將她抱在了懷里,用被子將兩個人嚴密的包裹成繭,仿佛要就此冬眠,直到春暖花開才破繭成蝶一般。
“身子疼嗎?”
“有一點點”她迷迷糊糊道。
“若是有傷,我們可以繼續(xù)上藥。”他在她耳邊低聲道。
“不要!”她再也不要上藥了!
他又笑了起來。
兩人安靜相擁了片刻,他又開口道:
“成親之后,我們便不能再住在這里了。”他頓了頓,“我們自己蓋一間竹樓好不好?你想住在哪里?”
她有些迷惑:“不能在和阿娜依姨姨和阿姿住在一起了嗎?可我很喜歡她們啊”
“你若喜歡,可以經(jīng)常來看她們!
“唔,那在后山清水溪邊?之前阿姿還要在那里蓋一間樹屋呢,說是夏天晚上特別涼快。”她人精神了幾分,來了興致,“或者去大爻山?那里溫泉泡起來好舒服,就是不能泡太久,手腳會發(fā)皺,但是那里離寨子太遠了”
“不著急,你可以慢慢想。”
他們還有時間,沒有一輩子那樣漫長得看不到盡頭,但是卻也足夠他們廝守了。
她又興致勃勃的數(shù)出好幾個地方,突然想起什么:“對了,你會蓋竹樓嗎?”
他慢條斯理道:“我記得,當初說會結(jié)廬那人可是你。”
她困惑:“什么時候?我怎么不記得了?”
“你還說,你會釀酒,會醫(yī)術(shù),會風水堪輿,會五行八卦,就算在深山野谷,與世隔絕,生活下去也不成問題。”
她大驚:“真的嗎?可是我現(xiàn)在都忘記了,這該怎么辦?”
“是啊,怎么辦呢?你這就這樣把我騙了來,結(jié)果自己什么都忘了!彼揶淼,“我只好受累一點,一切從頭學起了!
“那你好辛苦啊!彼芾⒕,“我也和你一起學!
“你不需要!彼H了親她的額頭,再次道,“阿英,你什么也不需要!
你不需要再出生入死,不需要再赴湯蹈火,有我在你身邊,你不需要再拿劍
快活歡愉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zhuǎn)眼間便到了婚禮前一夜。
這夜阿姿好說歹說終是把裴昀連哄帶騙帶到了自己那棟小樓,真是的,哪有成親頭一晚新娘新郎還住在一起的?這樣像什么話?
按照習俗,婚前一晚,新娘子要和小姐妹們唱上一晚上哭嫁歌,為父母養(yǎng)育之恩,為兄弟姐妹之情,為別離娘家嫁做人婦而傷感。據(jù)說今夜不在娘家將眼淚流盡的新娘子,嫁人之后會在婆家哭一輩子。
可裴昀別說不會唱哭嫁歌了,一直折騰到天濛濛亮,她連一滴淚都沒擠出來。
“啊啊啊——你們兩個,沒有稱金銀,沒有戴花酒,沒有酸鯉魚提親也就罷了,怎么連哭嫁都哭不出來?我送嫁了整整六個要好的小姐妹,從來沒見過這么簡陋婚事這么不上心的新人!”阿姿氣急敗壞道。
“成親不是喜事嘛,為什么要哭?既然知道是傷心的親事,為什么還要結(jié)?”裴昀揉著眼睛,打了一個哈欠,勉強擠出了幾滴眼淚,歪倒在被子上,含糊道:“這回我可以睡覺了吧”
“不行!”阿姿一把將她從床上薅了起來,“天亮了,該梳洗打扮了!一會兒新郎要來接親了!”
“成親好麻煩啊,我再也不要成了!”
裴昀坐在小竹凳上困得頭一點一點的,任由阿姿將她擺弄,直到開臉修眉之時,她被痛得一聲尖叫,瞬間清醒了。
阿姿手拿棉線,嘿嘿笑道:“我可是送嫁過六個阿妹了,手法不錯吧。”
裴昀用力揉著臉頰,不解道:“好疼,成親為什么要這么折磨人!
“誒呀呀,不要再問為什么了,寨子里的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了!”
阿姿拍掉了裴昀的手,繼續(xù)給她修眉,片刻后將她原本英氣十足的眉毛修扯得又彎又細,看起來秀氣溫婉不少。
“怎么樣?”
裴昀依阿姿的示意看向銅鏡,她很少照鏡,這似乎還是第一次認真看向鏡子里的自己,她呆愣了片刻,伸手撫上自己額角那處黥面,喃喃道:
“這是什么”
“這不就是刺青,”阿姿不甚在意道,“寨子里好多人都有,我阿弟也有。”
與漢地將刺面當做刑罰不同,南疆自古便有刺青的習俗,以此在山林中偽裝狩獵,威嚇野獸。
“不過我還一直想問,你刺的是什么?什么不殺,什么刺配,字都擠在一起了,一點也不好看,改天我?guī)闳フ艺永镒顓柡Φ募y匠,讓他給你刺個更好看的!”
裴昀不語,只定定望著鏡中的自己,不期然很多畫面涌入腦海,待想要看清時卻又統(tǒng)統(tǒng)破碎成片,如砂礫在指縫溜走,不留痕跡。
忽然間,樓下傳來敲門聲,阿姿納罕:
“這么早是誰。侩y道是阿娘?阿英你先坐,我去開門,新娘子不能見人!”
說著出了房門,登登登跑下樓。
裴昀正在發(fā)愣間,忽聽有人喚她,她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竟然有人攀在一樓的竹棚上,直接站在了二樓窗外正看向自己。這人一身錦衣華冠,滿面皺紋,乍一看是尋常老嫗,眉梢眼角卻仍是少女神情,不是阿笑還是哪個。
“你要成親了是嗎?”她幽幽問道。
“是啊!”裴昀來到窗邊,含笑道,“你是來喝我的喜酒嗎?”
“真好啊”
阿笑目光掃過房內(nèi)搭在衣架上精美的刺繡嫁衣,和鋪了滿床的繁復銀飾,眼中流露閃過一絲艷羨之色。
“臭書呆的情況很危險,一刻也離不開人,我只來看一下,很快就要回去了!
她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
“你能把耳環(huán)送給我嗎?”
爻寨有習俗,新娘子婚禮后要將一只銀耳環(huán)送給最要好的未嫁小姐妹,祝福她也能快快找到情阿郎成親。
“可我沒有耳環(huán)!迸彡罏殡y道,她沒有耳洞,故而阿娜依也沒給她預備耳環(huán)。
眼見阿笑面上泛起失望之色,她急忙道:“但我有銀簪,我送你一根銀簪好不好?”
說著她轉(zhuǎn)身在那一大堆銀飾中挑了最精致最漂亮的一朵頂花,跑回來塞到了阿笑的手里:
“送給你,祝你也快快和你的情阿郎成親!”
阿笑握著手里的這朵銀花簪,臉上堆積的皺紋顫了顫,似乎像是想笑,又似乎是想哭,片刻后她輕聲道:
“謝謝,愿你和世子哥哥能白頭偕老,永結(jié)同心!
“我們一定會的!”裴昀笑瞇瞇道。
門外傳來登登登上樓的腳步聲,阿笑也沒有道別,就這樣一言不發(fā)跳下竹棚,匆匆離開了。
與此同時,阿姿推門而入抱怨道:
“不知是誰,一大早來敲門,連個人影也不見,我找了好大一圈,只找到了這封信——賀新婚大喜,阿英,這是寫給你的!
裴昀接過那紅彤彤的信封,拆開一看,只見信上沒稱呼沒署名,只用飄逸瀟灑的字跡寫了一段晦澀難懂的經(jīng)文。
“大道無情,生育天地,大道無欲,運行日月,大道無為,長養(yǎng)萬物”
裴昀默默讀著信上經(jīng)文,越瞧越是不明所以,越看越是一頭霧水。可她總覺得近了,離一切的真相,一切的答案都越來越近,她只要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啊啊!頂花怎么少了一只?丟到哪里去了?阿娘一定會殺了我的!阿英你先別發(fā)呆了,來跟我找簪花!”
仿如站萬丈懸崖之邊被人一把拉回,裴昀渾身打了個冷顫,恍然驚醒,隨意把信揣在懷中,心虛道:
“找不到就算了,我們快點上妝吧,你不是說來不及了嗎?”
“對對對,先上妝先上妝!不對,先穿衣再上妝!”
阿姿急急忙忙取下嫁衣,向阿英走了過來。
第165章 第五十九章
爻寨娶親這天喚作插花日,通常是極為熱鬧的,十八寨男女老少盛裝出席,新郎家的迎親隊伍抬著花轎,一路吹吹打打,歡歌笑語,鞭炮震天,走村過寨去新娘家迎親。而新娘家一般要有親友攔門,雙方禮郎禮娘互唱攔門歌,一問一答,一唱一和,斗一斗口才,惹得賓客親友得趣大笑才罷休。
但因著顏玉央與裴昀是在阿娜依家自娶自嫁,因此諸如攔門,辭行等禮數(shù)皆省了,迎親隊伍直接用花轎抬起新娘,繞寨逛上一大圈,向谷場而去。
許多小孩子圍繞著送親的隊伍唱歌打趣,他們笑著鬧著,不停的討彩頭,討喜糖,向新人們身上扔彩紙碎片。
顏玉央身下所騎了一匹渾身玄黑的小毛驢,驢兒被刷洗得油光水滑,身綁大花紅綢,驕傲的揚起頭顱,一顛一顛的馱著新人。
他回頭望去,只見身后相隔不遠,便是他那坐在竹轎上的新娘,裴昀今日一身華美嫁衣,繡花精致,從頭到腳都戴滿了繁復的銀飾,銀項圈、銀胸牌、銀手鐲、銀腰帶,頭上更是頂了一頂高高的銀角帽,諸般奢華飾物,非但沒將她淹沒,反而更襯得她整個人明艷無雙,雍容端莊。
她見他回頭,于是開心的揮手示意,眼見她明媚的笑容與清澈的目光,這一時一刻,顏玉央心中從未過的輕盈與快活。
及至谷場,寬敞的空地上早已大擺宴席,十里八寨的老少爺們皆匯聚于此,一見新人到場,人群中頓時爆發(fā)出山呼海嘯的歡呼聲。
便在滿座賓客見證之下,顏玉央與裴昀行禮。
一拜天地,謝天降祥瑞,愿天長地久,盼福壽安康。
二拜高堂,感生時恩節(jié),念在天之靈,愿來世相報。
夫妻對拜,三生結(jié)連理,惟愿情不移,生死相與共。
禮成!
顏玉央與裴昀同時抬頭,望向彼此,四目相接,眼中說不出的燦爛歡喜。
此日此夜,此時此刻,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他與她?菔癄,白頭偕老,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按照寨中的習俗,接下來二人便挨桌向賓客敬酒,無論老的少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大家舉杯碰盞,照面便喝。顏玉央一手端著酒碗,一手牽著裴昀的手,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米酒下肚,醉意越發(fā)濃重,可心中喜悅卻是越發(fā)高漲。
他終于明白,俗事間婚喪嫁娶的意義,終于明白,為何阿娜依執(zhí)著于讓二人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人生至喜莫過于此,倘若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就算叫他頃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歡慶從白天一直持續(xù)到下午,晚上點起篝火,更加熱鬧。
“寨主,楊家的人到了!”
但見一隊人從谷場外而來,逕直走到喜宴中,為首之人是個三十幾許的漢人男子,一身戎裝,劍眉星目,器宇軒昂,正是播州楊家主楊直長子楊邦忠。
阿娜依一見此人,頓時心花怒放,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嗔怪的語氣中暗含三分親昵:
“大公子怎地來吃喜酒也遲到?好在我特意為你們留了一挑最醇香的甜米酒,今晚大家務必不醉不歸!”
四下賓客也跟著起哄:
“對,不醉不歸!”
“要罰楊大公子也唱敬酒歌才好!”
裴昀見陌生的新客人到場,剛想上前認識,卻被顏玉央拉著手臂摟到懷中,不讓來人看見她的臉。
“為什么不讓我去?”她仰頭不解道。
顏玉央笑了笑,輕描淡寫道:“那是阿娜依的客人,讓她來招呼!
而在這一片歡聲笑語中,楊邦忠卻面沉如水,他定定望向阿娜依,緩緩道:
“龍寨主,我今日來此不是為吃酒的。”
阿娜依余光一掃,這才注意到他們這一行人都是佩刀而來,笑容不禁慢慢淡去,
“那不知大公子來此所為何事?”
“舍弟邦鈺的下落昨夜已經(jīng)尋到!
阿娜依一愣,不知他為何在大庭廣眾談論此事,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
“可是在赤龍寨祖墳山尋到的?我們借一步說話。”
說著便想將他帶走,而楊邦忠卻巋然不動,兀自開口道:
“不,舍弟是自己回到楊家的。他現(xiàn)今身中奇毒,昏迷不醒,且臨昏倒之前,親口所說,他是被你龍娜依所擄,這段時日一直被囚禁在白龍寨中,你下毒意圖殺人滅口,他幾經(jīng)波折這才逃出生天!”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胡說八道!”阿娜依花容失色,“我從不曾囚禁過九公子,亦從不曾對他下毒?此中定有誤會!”
“舍弟之話,家父與我及楊家眾人親耳所聽,還能有什么誤會?難不成是我九弟誣陷于你?他有何理由這樣做?”
“那我又有何目的毒害你九弟?!”
“龍寨主,事到如今你還想再抵賴嗎?”楊邦忠痛心疾首的看向阿娜依,沉聲道,“去年蒙姜之事處處透露蹊蹺,仿佛有人一直在暗中挑撥赤龍寨與楊家一般,前段時間開棺驗尸,發(fā)現(xiàn)那蒙姜根本不是于成家主掌下經(jīng)脈盡斷而死,而是中了你白龍寨的毒。家父早已懷疑你是罪魁禍首,卻被我阻攔,今次讓你尋回舍弟,便是給你最后的機會,誰料到你仍是不肯罷休!黔江水岸有寸心花海相隔,赤龍寨之人又如何能過江劫人?你道舍弟被藏在哪里不好,偏偏要說在那赤龍寨祖墳山,是否便想趁此機會再次挑起我楊家與赤龍寨紛爭,借楊家之手,為你白龍寨報仇?”
面對楊邦忠的連聲質(zhì)問,阿娜依并不反駁,她只一字一頓道:“我沒做過,你知道,我不會因一己私仇拿整個水西十八寨冒險。我可以對白龍神立誓,我龍娜依從來沒有做過這等事,這樣你可否信任我?”
“不是我不信你,只是鐵證如山已擺在眼前。”楊邦忠嘆了口氣,放低聲音道,“娜依,和我回播州吧,我會在父親面前為你求情的!
“你要抓我去播州大牢,讓各寨首公審我?”阿娜依怒道,“楊邦忠,你怎敢這么對我?”
“不是我要如此對你!睏畎钪颐C容道:“當年南疆眾寨首歃血為盟,約定互不相犯,若有違者由楊家出面主持公道,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誰也不能例外!
“放屁!少提當年的歃血為盟,是你楊家壞了規(guī)矩在先!七家族寨,五家銅印都叫你們收了回去,現(xiàn)下是輪到我白龍寨了嗎?想要抓我出寨,先問問我水西十八寨的子民答不答應!”阿娜依冷笑道,“各寨首聽令!”
“有——”
谷場氣氛隨著二人的對話急轉(zhuǎn)直下,歡歌笑語的喜宴早已變得鴉雀無聲,落針可聞,眼下阿娜依一聲令下,分散在谷場各地的十七寨首一同起身,只等再一聲號令,便吩咐各寨壯丁動手。
楊邦忠面上毫無懼色,手握腰間長刀刀柄,朗聲道:
“龍寨主,我不想與你白龍寨動手,但我既然已親自來此,便不會空手而回,F(xiàn)下楊家子弟兵三千人馬已將你白龍寨重重包圍,若真開打,我敢保證你水西爻寨也討不到半點好!”
阿娜依聞言臉色微變,爻寨固然人人會毒,但楊家久居南疆又豈無防身之法,且楊家子弟兵訓練有素,忠勇無雙,只可戰(zhàn)死不可戰(zhàn)敗,赤手空拳的寨民豈是他們的對手?三千人,足夠和十八寨萬余壯丁拚個魚死網(wǎng)破了。
便在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之時,一人冷喝道:
“你們兩個,統(tǒng)統(tǒng)給我閉嘴!”
楊邦鈺和阿娜依回首望去,只見那一襲喜服豐神俊貌的新郎,伸手將自己的新娘護在身后,滿面寒霜看向二人。
“雙龍寨千年淵源,白龍寨之毒,赤龍寨未必沒有,旁人也未必不會。九公子即便親口所言,也未必可信,或中迷心異術(shù),或有人易容假冒,昏迷之前神志不清之話豈能不問青紅皂白便當真?寸心花;钊瞬豢纱┰,死人卻無礙,蒙姜炮制尸偶之事大公子已全然忘記了嗎?赤龍寨祖墳山確有古怪,刀七便是活生生的人證可問,待楊大公子親自帶人前去赤龍寨探查一番再來興師問罪不遲!”
他三言兩語將楊邦忠的質(zhì)疑全部反駁,而后冷冰冰一字一頓道:
“今日乃吾與吾妻大喜之日,楊大公子若想留下來喝杯喜酒,我自然歡迎,龍寨主一盡地主之誼,我亦十分感激。但兩位若再因私人恩怨,糾結(jié)什么信與不信,做與沒做,叫兩家兵丁寨民動手,毀了我夫妻二人喜宴,休怪我手下無情!”
此人不過是這爻寨中一個成親的尋常后生,可那話中的凜然殺氣,叫在場眾人都不禁靜默了一瞬,一時間誰也不敢出聲。
楊邦忠細思其言,亦覺有理,此中迷霧重重,不可輕舉妄動。阿娜依被他這一喝,卻也幡然醒悟,事情還有轉(zhuǎn)機余地,莫因一時意氣而鑄下大錯,當下不卑不亢開口道:
“新人為大,喜宴見血不詳,有事容后再說。”
楊邦忠臉色難看,卻到底松開了握住刀柄的手,他重重看了一眼顏玉央,意味深長對阿娜依道:
“白龍寨何時出了這樣一個人物,還勞得龍寨主親自為其主婚?”
阿娜依冷笑了一聲:
“白龍寨現(xiàn)下還是我龍家的寨子,不必事事向楊家稟報。今日白龍寨不歡迎外人,楊大公子請回罷。”
“好,我再給你三天時間,明日我會派人去赤龍寨詢問祖墳山一事,而三日之后,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楊邦忠目光復雜的看向阿娜依:“娜依,你不要讓我失望!
而后不等她再開口,便帶著手下轉(zhuǎn)身離去。
阿娜依愣怔望著他的背影,一時間心頭苦澀難言,他果真對自己并非無情,卻也果真只有三分罷了。
誰料這一行人還沒走出谷場,谷場外突然跑來三人,準確說是兩個楊家士兵架著一個爻寨寨民,那人傷痕累累鮮血已將身子染紅了大半,氣若游絲喚道:
“寨主龍寨主”
“花離!”
阿娜一眼認出此人正是被派去巡視寸心花海的百花寨寨民,不禁大驚道:
“發(fā)生了何事?”
“有尸偶,毒蟲很多快跑”
見他已是說話吃力,一旁的楊家士兵飛快替他將話說完:
“稟大公子,赤龍寨方向有人驅(qū)使了大批尸偶,成百上千,見人即殺,攻擊力極強。尸偶過江開路,毀了寸心花海,而后鋪天蓋地的毒蟲緊隨其后,有地上爬的,還有天上飛的,正向白龍寨外攻來,我等將士正以火攻抵抗,但也撐不了太久,請大公子速回軍中坐鎮(zhèn)!”
話音落下,全場嘩然,阿娜依失聲叫道:“萬蟲大陣!這是禁術(shù)!赤龍寨這是想同歸于盡嗎?!”
此事亦大出楊邦忠所料,他震驚一瞬,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而后他迅速對阿娜依道:
“我?guī)⑹壳叭プ钄r,你速速組織十八寨的寨民向西撤退,撤到大爻山里,毒蟲不敢過辟邪泉。”
說罷他就要動身,卻被阿娜依一把拽住。
“你現(xiàn)在是要讓楊家軍來保護我爻寨的子民嗎?對付尸蠱毒蟲,用得著你們嗎?”
她揚聲道:“十八寨寨主聽令,雷神寨、清風寨兩寨留下護送老幼婦孺向大爻山撤退,其余寨中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丁帶齊砍刀毒針,整隊出寨支援楊家軍,不能叫那些水東臭蟲再像二十五年前一樣欺負到我水東爻寨的頭上!”
“得令!”
在場眾人高聲應和,喊聲震天。
南疆地界本就蠻夷未開,民風彪悍,水東水西有血債在身,寨民們同仇敵愾,一個退縮的都沒有。也虧得今日這場喜宴,叫十八寨寨主與大部分寨民都聚集于此,此時一聲令下,男女老少當即迅速行動了起來。
“娜依!”
楊邦忠想對阿娜依說些什么,可后者理也不理他,逕自走到顏玉央和裴昀的面前,苦笑道:
“今日這場喜宴,終究是毀了,也是該著你二人磨難重重!
裴昀不知所措的看向顏玉央,顏玉央摟緊了懷中之人,雖面色陰沉,卻也到底沒有說別的,只沉聲道:
“需要我做什么?”
阿娜依有些意外,嫣然一笑道:“別以為你做的那些手腳抵得上雙龍寨百年之仇。你們是外人,不必卷進這場紛爭,跟著眾人撤去大爻山吧!
而后她示意身旁的一雙兒女過來。
南豐自從上次闖禍誤傷裴昀后,又被罰了二十藤鞭,又被發(fā)配到了表舅家,如今又剛剛能下地,滿腔悲憤正無處發(fā)泄,此時撞見了這種事關(guān)爻寨興亡的大事,當即大聲道:
“阿娘,我還差兩個月就滿十六了,身為寨主之子必須以身作則,我不撤離,我要和大家一起戰(zhàn)斗!”
說著不等阿娜依反應,一溜煙的躲到了楊邦忠的身后,探出頭來道:
“楊叔叔也答應的,對不對?”
阿娜依狠狠瞪了南豐一眼,沒有反對,只拉過阿姿叮囑道:
“跟緊玉公子和阿英,保護好自己,知不知道?”
阿姿無措的點了點頭,然后便聽阿娘趁俯身抱她之際,在她耳邊輕聲道:
“大爻山中白龍洞,洞里供奉著白龍王神像后藏著一個油布包,你拿好,若是阿娘有不測今后你便是白龍寨寨主!去吧!”
第166章 第六十章
以精深內(nèi)力催動,蠱笛斷魂可傳音數(shù)十里,笛聲所至,蛇蟲鼠蟻五毒之物皆為所控,聽其號令排兵布陣,所過之處赤地千里,枯骨遍野,如此是為萬蟲大陣。
水西爻擅毒,水東爻擅蠱,千百年來流傳下的秘術(shù)不知有多少,然有些毒蠱威力太甚,一旦施用,動輒血流成河,亡族滅種,因此被列為禁術(shù),若有人擅自施用,必會遭受全部族人群起而攻之。譬如閻王令,譬如萬蟲陣,這是雙龍寨之間的默契,哪怕當年斗得你死我活之時,也無人打破。
而今,赤龍寨卻悍然違背祖訓,用禁術(shù)來對付白龍寨,此舉簡直喪心病狂。
楊家軍與水西十六寨男丁皆在前方使勁渾身解數(shù)對抗尸偶大群與萬蟲陣,而后方撤退之路也并不輕松,沿途不斷有被笛聲所控突然發(fā)狂襲來的毒蟲,甚至蛇窟中成百上千的毒蛇亦失控涌出了密林,向目之所及的活人發(fā)起了攻擊。
雷神寨、清風寨兩寨寨主指揮幾百名青壯灑雄黃酒開路,以火攻、飛針、毒煙、驅(qū)蟲散掩護,不斷擊退發(fā)瘋的毒蟲毒蛇,掩護著眾人逃跑。
一路上不斷有人被毒蟲所咬,而一旦停下腳步倒在地上就會被蜂擁而上的毒蟲吞噬,場面極其恐怖! 〈K于逃到了大爻山,所有人進山躲避,毒蟲一時畏懼辟邪泉之效在山腳徘徊不前,但隨著更多的毒蟲聚集,蟲群越來越躁動,只怕終究會沖過辟邪泉繼續(xù)向前。畢竟辟邪泉功效已今非昔比,方才沐浴過泉水的寨民也沒能幸免于難。
兩寨寨主只好讓老幼婦孺繼續(xù)上山,到山腰處大大小小的石洞中躲避,二人率大部分青壯一同在山腳筑起防線,以防毒蟲暴動突襲。
顏裴二人跟隨人群上山,顏玉央本想去神使洞尋龍阿笑,她與赤龍寨關(guān)系匪淺,眼下興許會有應對之策,但身邊裴昀卻突然叫了一聲:
“阿姿不見了!”
方才她還拉著她的手呢,怎么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顏玉央略一沉吟便道:“她應是去了白龍洞!
他內(nèi)力精深,耳力非凡,在谷場時,阿娜依對阿姿說之話,他都聽見了。
裴昀焦急道:“我們快去找她吧,現(xiàn)在到處都這么危險,我們不能叫她出事!”
眼下雖是前狼后虎,危急關(guān)頭,可聽她一口一個“我們”,顏玉央心中仍是說不出的柔軟。
是了,她與他已經(jīng)成親了,自此夫妻同心,二位一體。
于是他理所當然的應許了新婚妻子的第一個要求:
“好!
二人離開人群大流,向另一處山峰所在的白龍洞而去。
辟邪泉方圓幾里鳥獸蟲蟻絕跡,山林寂靜一片,只有風吹拂過樹葉草木的沙沙聲。
及至白龍洞,離遠便見洞口站著阿姿的熟悉身影,正低頭背對著他們不知在干什么。
裴昀心中一喜,小跑上前道:
“阿姿,你真的在這里!你怎么拋下我們自己離開了”
阿姿猛然扭過頭來,但見她雙目無神,面容呆滯,如提線木偶一般,然而動作卻迅捷無比,揚手便是一把閃爍毒光的飛針射來。
“小心——”
顏玉央飛身上前將裴昀拉進懷中,揮袖一卷,毒針盡數(shù)拂去,他本是接連出掌擊向阿姿,最后關(guān)頭卻是臨時改了主意,變掌為指,直點其頸間大穴。
阿姿一聲不吭,昏倒在地,裴昀想上前查看,卻被顏玉央緊緊摟在懷中,不讓她動作。
“出來!”
顏玉央一錯不錯盯著白龍洞內(nèi),冷喝道。
幽深漆黑的洞口寂靜片刻,緩緩走出了一個形容古怪的老者,他原本一身白袍已臟污得辨不清原貌,破爛之處露出的皮膚如被火燒一般焦黑赤紅,臉上的面巾早已不翼而飛,露出一張蒼老可怖如骷髏一般的面容,左半邊臉上甚至還布滿著被蟲蟻啃食過坑坑洼洼的痕跡,整個人如同從地獄中爬出來的厲鬼,來人間索命。
唯有那一雙碧藍深邃的眼眸,仍是海天一色,晴空萬里,引人沉淪。
“是你!你沒有死?”
顏玉央認出此人正是當初在黔江水岸追擊裴昀的西域老耄,他本以為此人早已葬身寸心花海,沒想到他竟然未死!
天目王陰戾一笑,全身每一塊骨肉都在抽搐抖動,他惡狠狠盯著顏玉央,啞聲開口咬牙切齒卻是對裴昀而道:
“你殺死我兄弟,又害得我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今日我非將你千刀萬剮,難解我心頭之恨!”
話音未落,電光火石間整個人便如鷹梟撲兔一般,直向顏玉央與裴昀攻來——
顏玉央不敢怠慢,將裴昀放在一旁,迅速回身還手。
天目王看不穿顏玉央的深淺,僅做試探之攻,但顏玉央?yún)s是全力相抵,拚死反擊,招招皆是殺招。
天目王冷哼一聲,不再留手,直接和其正面硬拚掌力,顏玉央的冰魄寒掌失了寒毒之效,威力大減,二人雙掌相接,他被逼得后退數(shù)步,儼然不敵。
可天目王卻是倏地大叫了一聲:
“為何你未中我咒法?”
原來剛才二人拼掌之際,他暗中催動迷心咒,打算神不知鬼不覺拿下這小子,誰料此人明明數(shù)次與他雙眼對視,卻完全沒中招。他自幼苦練這招拿手絕技,數(shù)十年來少有敗績,此時驟然失手,便叫他又驚又怒,又駭又疑。
顏玉央聞言一愣,還不等想出此中緣由,那被刺激到了的天目王便瘋了一般再攻上,右手成爪,抓向顏玉央面門。顏玉央一驚之下,側(cè)身急避卻不料此乃虛晃一招,天目王左手緊隨右手而至,一把抓住他右臂,顏玉央骨肉一陣劇痛,竟已是被天目王生生扯下一片血肉,剎那間鮮血淋漓。
天目王哈哈大笑,便在這電光火石間,一把紅色粉末當頭向他灑來,顯然是毒粉,天目王迅速屏息,揮袖欲避,卻已是來不及,他只覺右眼一涼又一熱,針扎一般的痛楚鋪天蓋地的襲來。
“啊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眼前一片血紅,再辨不清東西南北,一時摔倒在地,困獸一般瘋狂掙扎著,通身真氣外泄,飛沙走石,無人能近。
此人武功雖在李無方之下,卻絕不弱于雪嶺二佛,顏玉央尚且要顧念裴昀,一心二用,難以支撐,因此趁他不備,放毒偷襲。
趁他發(fā)狂之際,顏玉央一把撈起裴昀,拼盡全力縱身躍出十數(shù)丈,頭也不回的向大爻山之深奔去.
顏玉央與裴昀已在大爻山中奔命七日七夜了。
他那一把毒粉沒能將天目王毒死,只毒瞎了他一只眼,因此卻更激發(fā)了他的兇性。迷心咒乃是他看家本事,斷手斷腳無妨,但失去一目如廢他半生功力無異,現(xiàn)下他便是拼了這把老命不要,也要和二人同歸于盡。
不敢正面硬拚,又未免禍及爻寨中人,顏玉央帶著裴昀一路向西而逃。大爻山橫亙于川蜀與南疆交界,綿延數(shù)百里,山連山峰連峰,叢林茂密,地形崎嶇,荊棘毒藤橫生,沼澤瘴氣密布,二人在其中跌跌撞撞穿行,而那天目王陰魂不散追在身后,讓他們連一絲喘息的余地都沒有。
第八天,從晨光熹微到日上中天,又奔襲了整整三個時辰后,二人來到了一處隱蔽的樹林,顏玉央躍上一棵茂密的高樹,將背上的裴昀放了下來,而后便一言不發(fā)靠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閉目調(diào)息,爭取盡快恢復體力。
樹上枝頭結(jié)著半紅半綠不知名的野果,裴昀伸手摘下了幾個,挑了最紅的一個在衣袖上蹭了蹭,咬了幾口,在嘴中用力嚼了數(shù)下,探身來到顏玉央身邊,雙唇覆上他的,將口中酸甜苦澀的果肉汁水喂到他口中。
那天目王咬得死緊,這些日子以來,二人不敢生火捕獵,無暇找水捉魚,只能生吃野果野菜充饑。顏玉央全部力氣都用在背負她逃命之上,幾乎連合眼的時間都沒有。此時她將嚼爛的果泥以口渡來,他眼也不睜毫不猶豫的吞吃下肚,兩人唇舌糾纏,仿佛是將要干涸的爛泥坑里相濡以沫的兩尾魚。
裴昀又為他渡了幾口,他便不再接受,輕拍了她手臂示意她自己快吃,末了他輕輕吮了吮她的舌尖,不帶任何情欲,是憐惜,又是安撫。
這一路上他拼盡性命將她護周全,她不過面頰稍沾塵土,丟失了頭上銀冠,其余幾乎毫發(fā)無損,而他卻早已衣衫襤褸,遍體鱗傷,腿上被毒荊棘劃破之處結(jié)痂又撕裂,手臂上被天目王抓破的傷口也開始潰爛,原先那華美喜服早已碎得不成樣子,如破布一般堪堪掛在他身上。
裴昀依偎在他身邊,努力吞咽口中著酸不溜丟的野果,只覺心中難以言喻的苦澀。
“那人其實,只是想要我的命吧?”
她低低開口道。
她已不記得自己與那天目王有何前仇舊恨,但倘若他只是要她的命,那么不如便給他好了,何必要累得兩個人一起死呢?
“你只要把我——”
話沒說完,她忽覺喉間一緊,被他掐住后頸整個人拽了起來,下一瞬,便對上了一雙紅若滴血的冰冷眼眸。
“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可知我都付出了什么代價嗎?”
“我連殺父之仇、滅國之恨都不計較,我連天打雷劈、死后下十八層地獄都不在乎,天上地下,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你我在一起,神佛鬼仙都不行!我絕不會讓那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老畜生毀掉這一切!”
“阿英,你這輩子只能死在我手里!”
他捏著她的后頸狠狠吻上了她的唇,與其說是吻,更不如說是撕咬,沒有半分纏綿,只有生死絕境的無望掙扎,直至嘗到鮮血的滋味取代那野果的酸澀蔓延在彼此唇齒間。
她哭著,顫聲回應道:“好,我只死在你手里。”
“別怕,英英別怕。”他溫柔的舔舐著她流血的雙唇,啞聲道,“我和你一起死,我們永遠一起。”
無論生與死,他都絕不會再讓她離開。
這鮮血淋漓的諾言何等慘烈,何等動人,她只覺一顆心痛極卻也快極,絕望之中萌生無窮無盡的力量,大敵當前又如何,生死關(guān)頭又如何?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倘若僥幸脫險活下去自然是好,倘若不幸遇難,他們不過是提前去月亮上見他們的爹娘罷了。
最重要的是,這世上永遠有一個人,不會放開她的手,無論一天,十年,還是一生一世,無論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成敗與否,永遠永遠不會拋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留在這世間,那么即便他與她頃刻死去又何妨?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她嫁了他,他娶了她,今生已是無憾了。
她這般悲傷又甜蜜的想。
第167章 第六十一章
嗷嗚——
寂靜山林之中突然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一陣狂風大作,但見一只皮毛橙黃、雙縱黑紋的吊睛白額虎從草叢中跳了出來,虎視眈眈瞪向樹上兩人,猝不及防縱身一躍狠狠的撲了過來。
這一躍力度十足,眼看前爪便要撲到二人足下,顏玉央伸手護住裴昀飛起一腳正中虎頭,后者慘叫一聲跌落在地。
若是平地之上,他這一腳足以將那大蟲踢得腦漿迸裂而亡,而此時身在樹上無處借力,那猛虎在樹下翻滾數(shù)圈,竟是踉踉蹌蹌又站了起來,怒吼一聲,前肢攀在樹干向上而躥,意欲爬上樹來。
“老畜生沒追來,小畜生倒是敢犯上!”
顏玉央冷笑了一聲,一路追擊,他身上毒藥早已用盡,怕這虎嘯之聲再將人引來,遂縱身躍下樹枝,一掌拍了過去。
他雖武功高強,那大蟲畢竟也是山林霸王,豈能輕易伏誅,靈巧躲過這一擊,翻身摔了個跟頭,不罷休的再次向他撲來,一人一虎就此赤手空拳相搏。
眼見那猛虎張開血盆大口飛身一撲,顏玉央仰身下腰,一個鐵板橋任猛虎在他頭上撲過,隨即單掌翻身而起,足蹬一旁樹干助力,又是旋風一腳,正中回身反撲的老虎腰腹,老虎嗷嗚一聲被踢飛出去,重重摔在一旁。
裴昀坐在樹上瞧得驚險不已,正要輕呼之際,猝然一片黑影遮天蔽日,她瞳孔皺縮,視線徑直撞進一只碧藍色的眼眸中。
那只眼眸在視野種無限放大,好似一塊絕世寶石,又好似一片蔚藍海水,她腦子一麻,就此墜入其中,再也無法掌控自己的意識
顏玉央將那猛虎踹飛之后,回身發(fā)現(xiàn)那天目王不知何時已是追了上來,趁他搏虎之時悄無聲息的躥上了高樹。眼見裴昀已落在了他的手中,他登時目眥欲裂,縱身而起,運起十成功力一掌向其后心攻去。
天目王忽覺身后勁風襲來,那力道之剛猛叫他不敢硬挨,挾起裴昀跳下樹來,堪堪躲過了這一掌。
這一掌結(jié)結(jié)實實拍在了大樹之上,一人合圍之粗的樹干一聲脆響,自正中而裂,摧枯拉朽一般轟然倒塌。
顏玉央正欲再出招而攻,卻見那天目王陰森一笑,干枯的手指輕巧的捏著裴昀頸間,將整個身子躲在了她身后,且此時此刻的裴昀雙目無神,面容呆滯,與那中了迷心咒的阿姿一模一樣。
“阿英!”
顏玉央的腳步頓時僵立在原地,他心中憤恨如火,冷聲道:
“放開她!
七日過去,天目王中毒的那只眼睛早已腐爛流膿,他用僅剩的那只完好藍眸死死的盯著顏玉央,喉中傳出一連串乖戾陰桀的笑聲:
“你先自剜雙目,我再考慮放開她!
他要的是兩人性命,此時顏玉央就算自剜雙目也絕不能將裴昀救下來,不過是進一步束手就擒罷了。他心念百轉(zhuǎn),當即開口道:
“剜我雙目,你的那只眼睛亦換不回來。你所中的乃是爻族密毒蝕骨散,此毒并非無藥可解,只要及時敷用解藥,無論多重的創(chuàng)傷都可恢復如初!
天目王本以為自己的右眼已是徹底毀掉,沒想到還能復原,這驚喜來得太過突然,讓他一時無法分辨他話中真假。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的追殺早已讓他有些神志不清,警惕大幅下降。
“你現(xiàn)下和我回到爻寨,我為你配制解藥,不出三個月藥到病除。”
“如今已過去了七天,所剩時日不多,若再耽擱,神仙也救不了你!”
趁那天目王驚疑不定之際,顏玉央突然發(fā)難,將掌中扣著的最后一枚毒針激射而出,隨即飛身上前欲奪回裴昀。豈料那天目王并未上當,冷笑一聲,順勢將手中裴昀向前一推。
“小子耍滑頭想玩,老夫就奉陪到底!”
裴昀被天目王操控,身不由己,竟是向顏玉央攻去,一招歲寒三掌直擊顏玉央胸口。顏玉央迫不得已收招避勢,不愿與她交手,可那天目王隨即從側(cè)面襲來,與裴昀一左一右兩廂夾擊。
頃刻間,所護之人轉(zhuǎn)頭便站到了敵對一方,經(jīng)歷了這么多波折,他二人居然還要你死我活,顏玉央恨極了此情此景,只想盡快結(jié)束這一切。
可天目王卻不給他機會,他看準了顏玉央不舍對裴昀下死手,招招將他逼向裴昀,顏玉央以一敵二,左支右絀,咬牙堅持。
他折身避開裴昀的一掌,同時一招玄陰指直攻天目王腰間大穴,天目王嘿嘿一笑,竟是一把將裴昀拉倒身前抵擋,顏玉央一驚之下,迅速收手,裴昀對此無知無覺,只是亦步亦趨為人所控,毫不留情痛下殺手,風馳電掣一掌,正中他腰腹。
顏玉央只覺丹田劇痛,渾身真氣驟泄,出招的手慢了半拍,被天目王如鷹爪般的手猛然抓住。
天目王一握一扭,便只聽卡嚓一聲脆響,將顏玉央右臂徑直折斷,隨后天目王橫腿一掃,正中膝蓋,他的兩膝頃刻間碎裂開來。
顏玉央一聲慘叫,整個人橫飛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右臂與雙腿撕心裂肺的痛直竄上大腦,疼得他幾乎想立即死去。
若非從小到大他受過太多傷病太多折磨,對與疼痛早已習以為常,此時驟然斷骨重傷至此,必定早已昏死過去不可,但他還不能,他還不能放棄!若是他放棄了,他的英英他的妻子又該怎么辦?!
他死死咬牙逼自己保持清醒,抽搐著用僅剩的那只完好的左臂勉強撐起上半身,冷冷的瞪向天目王。
這副猙獰的模樣,這陰冷的目光看得天目王也不禁渾身一凜,心生怯意,然而轉(zhuǎn)念一想,這小子已殘廢至此,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就為了這兩個乳臭未干的小畜生,將自己兄弟四人害到這般地步,他心中恨意激生,不禁獰笑道:
“好好,你不舍得死,我便要讓你親眼看著我殺掉這小賤人!
他鉗制住裴昀的脖頸,慢條斯理道:
“我要將她的尸身扔到樹林里喂豺狼野狗,叫她死無葬身之地,哈哈哈哈——我要殺了她為我三個弟弟報仇!”
眼看大仇得報,他激動得仰天長笑,如癲如狂。
正忘形之時,忽聽一道冰冷沙啞的嗓音響起:
“你說過將她千刀萬剮,為何不作數(shù)?”
天目王的笑聲戛然而止,他不禁回過頭來,只見顏玉央全身癱軟斜倚在一塊大石前,正嘲諷的看向自己,冷笑著一字一頓道:
“為何不將她千刀萬剮,剖心挖肝,讓她親眼看著身軀被百蟲所咬,被百鳥啄食,讓她痛足七天七夜再死去?為何如此便宜她?”
天目王聞言一怔,警惕的打量他:
“你又想玩什么花樣?”
“我并非玩花樣,只是她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這樣輕松的殺了她,我不甘心!
天目王嗤笑了一聲:
“你當我癡傻了不成,這一路上你拚死護著這小賤人,你二人明明是新婚夫婦,她如何是你仇人?不要再白費力氣了,今日你們兩個都要死!”
說著便伸出二指向裴昀雙眼插去——
“你可知我是何人?”
顏玉央凜然道,“我乃大燕國圣主顏泰臨之子顏玦,我大燕被南宋與蒙兀所滅,就是此人,滅我大燕,殺我親父,誅我顏氏滿門,逼得我堂堂皇儲落個國破家亡流落他鄉(xiāng)!我千辛萬苦才找到此人,騙她相嫁,就是為了伺機報仇,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日臨死之際,能見她先死在眼前,我死而無憾,多謝前輩成全!” 長長的指甲已觸到了裴昀的眼睫,卻終究是停在了這一線之間。
天目王狐疑的看向顏玉央:
“你當真是燕國王子?”
他既效力于蒙兀帳下,對中原局勢多少了解三分,若此人所言非虛,那這小子與這小賤人自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在這小子面前殺了這小賤人,豈不是幫他報仇雪恨?此人毀他一目,他自然不能如他所愿。
然而此人若是說謊呢?眼下這二人都已再無抵抗之力,終究要被他所殺,他如此費盡心機說謊又有何目的?
天目王只覺越想越亂,想不出個所以然,頭昏腦漲之下大喝道:
“我不管你究竟是誰,今日你們一個也別想跑!好,既然大燕顏氏一族只剩下你一人,我便讓她親手殺了你,然后我再殺了她!你們誰也不能如愿!”
說罷便催動迷心咒,指使裴昀向顏玉央走去。
顏玉央眼睜睜看著裴昀被其操控著走到自己面前,蹲下身來,伸掌成爪按在自己左胸,指尖已將胸口劃破,只要再一用力,便能刺破胸膛將自己整顆心臟鮮血淋漓的挖出來! 】伤翢o懼意,只定定望著那雙近在咫尺的呆滯眼眸,臉上露出一個釋然的笑。
只要他一死,同心生死蠱所致,她亦隨之而亡,他說過,他不會讓她死在旁人手里。夫妻同心,生死與共,他們已跌跌撞撞的走過了這坎坷的一生,今日他們生同衾,死同穴
便在這最后一刻,他用盡全身力氣顫抖著伸出左手覆上了胸前的那只手,依依不舍盯著她的臉,想要將她的樣子最后看盡眼底。
“英英別怕,我們一起”
然而意料之中的劇痛并沒有襲來,抓在胸前的手驟然一頓,裴昀整個人僵直在了他身前,如木偶斷線,風箏脫手了一般,她垂頭一動不動。
“怎么回事?為什么不殺他?!”
天目王咆哮了一聲,疾步上前查看,他的迷心咒為何會突然失靈?幾十年來從沒有過這種情形!
“殺了他!快殺了他!不然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
他氣急之下,一掌拍向裴昀天靈蓋——
電光火石之間,那本該無知無覺神智全無之人猛然回身,與他出掌相對,一股極其強勁精深的內(nèi)力猝不及防從掌心傳來,天目王只覺心脈一震,大叫一聲,后退數(shù)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他萬分驚恐的抬頭望了裴昀一眼,而后毫不猶豫的轉(zhuǎn)身而逃,轉(zhuǎn)眼消失在了密林中。
這一掌拼盡了裴昀全部功力,正面對掌硬剛,雖將對方打成了重傷,她亦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再無追擊之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天目王就此逃走。
她踉蹌了一下,伸手擦去嘴角流出的血跡,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無聲的望向癱軟在地的顏玉央。
此時此刻,她身著大紅嫁衣,通身精美銀飾,亦如七日之前大婚之時,然而那黑白分明的雙眸中卻是久違了的淡漠沉靜,一片清朗。
仿佛時光流轉(zhuǎn),一切都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初遇的傍晚,子午古道,南北客店,那個身騎白馬背負長劍,倔強而清冷的青衣姑娘,一出手便是驚艷四方。
只不過彼時他還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大燕世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許多年,而今他從云端跌落泥潭,竟連廢人都不算。
顏玉央癡癡望著眼前之人,驀然間想哭,卻又想笑。
他輕聲開口:
“你是裴昀,還是我的英英?”
第168章 第六十二章
裴昀只覺自己沉睡在廣袤無垠的深海中,做了好長好長一個夢。
夢里一切虛無,只有鋪天蓋地的碧藍,如娘親的懷抱,讓人不舍得離開。漸漸地,她失去的五感,失去了知覺,失去了一切意識,就此長眠
驀然間,她感覺到了有什么砰砰直跳的物什被掌心所覆蓋。
噗通—噗通—
那是一顆鮮活的心,傷痕累累卻依然頑強跳動的心,粉身碎骨也至死不渝的心。
阿英!英英!
是誰在喚她?
明明她已把七情六欲全部斬斷,明明她已將人生八苦統(tǒng)統(tǒng)遺忘,所有的遇見都不曾遇見,所有的經(jīng)歷都不再經(jīng)歷,為何還有人不愿放開她的手?
阿英,阿英,從頭到尾,這世上也只有一人會這樣喚她,這個從不曾存在過的名姓,只因那一人才有了鮮活的意義。
我是阿英,阿英是我,但我只是阿英嗎?
忽有黃鐘大呂,世外仙音,如雷貫耳:
【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凈,天地悉皆歸,得悟道者,常清靜矣!】
你這一生,苦多樂少,常失常痛,倘若能夠選擇,你是愿意懵懂渾噩,無知無覺,還是愿意清醒自持,不忘初心?你是想要逃避現(xiàn)實,自欺欺人,還是哪怕凄風冷雨,披荊斬棘,亦九死未悔,直面嚴冬?
倘若能夠選擇
本就沒有選擇
我本是我
我永遠是我
我寧愿是我
醍醐灌頂,石破天驚!
眼前無窮無盡的碧藍剎那間碎裂成片,天塌地陷,大潮褪去,過往回憶紛沓而至,她自永世沉眠中睜開了雙眼。
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密林還是那密林。
她定定望向面前那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癱軟在地之人,二人仿佛隔著千年生死輪回,百載愛恨情仇,四目相視。
是久別重逢,亦是咫尺天涯。
他輕聲問道:
“你是裴昀,還是我的英英?”
她沒有回答,只靜默望了他許久,啟唇輕聲問道:
“我的劍呢?”
顏玉央眼中最后一絲希冀的光就這樣黯淡了下去,他垂眸沉默半晌,低低道:
“送去楊家了。”
裴昀雖不知詳情,但也多少猜到了幾分前因后果,不由瞪了他一眼,走上前查看他的傷勢。
他的右臂折了,斷骨自傷口處支出,看起來十分可怖,雙腿膝蓋盡碎,就算僥幸愈合日后也未必能再站起來了。但如此這般不過都是外傷,最重的一處還要數(shù)腰腹間挨的那掌,這掌正中丹田,若無意外,他的武功自此算是徹底廢了。
她不禁心口一窒,渾身如墜冰窖。
她起身向林中走去,片刻后回來之時,手中抱著一大把枯枝木條,放下木枝,她俯身將他身上破破爛爛的外衫里衣全部脫了下來,撕成一條一條的碎布條。
他腿上傷處太多,其中又有碎骨,接駁不易,她花費了大約半個時辰才勉強處理。右臂那處斷骨更重,她甚至有些不敢下手,躊躇半晌,她顫抖著雙手握住斷骨兩側(cè),深吸了一口氣,用力一對!
尖銳的痛意直擊大腦,顏玉央悶哼一聲,昏死過去。
裴昀隨即用樹枝與布條將他的斷骨處一一固定綁緊,做完這一切后她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向后一倒,癱坐在地。
抬起眼來,只見顏玉央雙目緊閉,臉色灰敗不堪,除去鼻端微弱到幾不可查的起伏,整個人仿佛已經(jīng)就此死去了一般。
她忍不住抬手為他擦去額頭濕漉漉的冷汗,撫平鬢邊的亂發(fā),指尖頓了頓,而后輕之又輕的摸上了他的臉頰。
如今無醫(yī)無藥,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卻不知他能不能撐過這一劫。
望著著他不自覺緊皺的眉心,她心中悵然一嘆。
她將身上的銀飾小心翼翼一件件摘下,發(fā)簪、頂花、排梳、項圈、手鐲,又脫下嫁衣外衫將其仔細包裹好。
而后她升起一堆篝火,將一旁草叢中那只被踢得五臟六腑盡碎的大蟲拖到了火邊,用磨利的石片將其開膛破肚。
天目王被她沖破迷心咒一掌擊退,卻是驚大于嚇,待其回過神來,必會再次來襲。對方雖身受重傷,但裴昀也傷得不輕,她清楚自己仍不是他的對手,在他卷土重來之前,她必須盡快恢復體力。
他們已在大爻山中一路向西走了八天了,若不出意外,再行三天左右,便會到那川蜀與南疆交界處,而過了交界處,離那個地方便不遠了。
她面無表情收拾著手下的虎尸,任腥臭的血液噴濺在身上,心中一片冰冷殺意。
那天目王若是識趣,最好自行逃走,若他三天后再敢現(xiàn)身,她必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接下來的數(shù)日里,裴昀用藤條樹枝編了一個簡易的木筏,拖著顏玉央在密林中翻山越嶺穿行。
顏玉央的傷勢很重,當晚便開始發(fā)起高燒來,因被灌了虎血,勉強撐過了最兇險的頭一夜,但之后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他被高燒與劇痛折磨的昏昏沉沉,清醒的時候極少,每每有意識之時,便能感覺到自己在被人拖行而走,山林崎嶇,草木茂盛,無論前路如何艱難,那人的腳步都分外堅定。
時不時有清涼的汁水和嚼爛的肉泥被喂到他的口中,有被搗爛的草藥敷在他的傷處,更有內(nèi)力自他后背被送入由始至終護著他的心脈,吊著他一口氣不散。
一夜之間形式突然翻轉(zhuǎn)了過來,她成了庇佑者,而他成了拖油瓶。
他其實很想問她,你如此費盡心思照料我,到底是因生死蠱,還是旁的?
可他終究沒有問出口,不止因身體虛弱到無力發(fā)聲,喉間火燒般干澀難耐,更因為那個回答,他不敢聽。
第五日黃昏時分,裴昀拖著顏玉央終于從那綿延百里的大爻山密林鉆了出來,此時她亦是筋疲力竭,雙手雙肩生滿了血泡,可望著眼前與南疆截然不同的地形植被,與愈加熟悉的山路地貌,她不禁舔了舔干涸開裂的嘴唇,眼中露出興奮之色。
這一路上,天目王都不遠不近的跟在他們身后,但出于忌憚,始終沒有出手。他比她想像得謹慎,也比她推斷得膽小,虧得他這份欺軟怕硬,貪生怕死,這場仗她已是贏了一半了。
沒多做停留,她緊了緊肩上的藤繩,挑了一個方向,毫不猶豫的邁開了腳步。
約莫兩個半時辰之后,翻過了一座低矮的山頭,來到了一片芳草萋萋的山坡,她將顏玉央連人帶木筏放在了一棵枝葉繁茂遮天蔽日的古樹之下,而后站在茫茫野地里,氣運丹田,高聲喝道:
“天目王!你這個膽小如鼠,貪生怕死的老畜生!老匹夫!寶刀王、金鉤王、神風王都是被我所殺,你的眼睛也是因我而瞎!你不是要報仇嗎?我現(xiàn)下就在這里,夠種你就出來跟我決一死戰(zhàn)!”
“夠種你就出來跟我決一死戰(zhàn)!”
“決一死戰(zhàn)!”
空曠山野間四下無人,她的聲音久久回蕩其間。
片刻后,一個身影從遠方出現(xiàn),幾個起落間如閃電般來到了眼前。 “小賤人今日你便受死吧!”
天目王被激出了兇性,如餓虎撲食一般向裴昀襲來,而她不閃不躲,竟是兀自負手而立,緩緩露出一個詭異的笑。
下一瞬,近處的人與遠處的樹在視野中憑空消失,天目王大吃一驚,就這樣撲了一個空。
他沒頭蒼蠅一般在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圈,驚疑不定左看右看,忽然有聲音自背后高呼:
“天目王,我在這里!”
他猛然回身,果然見那裴昀在不遠處仍是那般負手而立的姿態(tài),似笑非笑望著他。他立即又飛撲而上,沒想到竟再次撲空。
“天目王,我在這里!”
“我在這里!”
“天目王,你究竟還要不要報仇?”
同一個人的聲音,突然從四面八方傳來,天目王聞聲而動,左支右絀,最后眼花繚亂,瘋了一般轉(zhuǎn)著圈怒吼道:
“小賤人出來!”
“你使了什么妖法?給我出來!我們決一死戰(zhàn)!”
“你給我出來!”
他手忙腳亂的出招,向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幻象拚命攻擊,未留心自己已是走到了一處亂石堆中。
但聽轟隆隆一陣巨響,兩塊半人多高的巨石憑空從天而降向他砸來,他大驚之余,雙手出掌高舉頭頂而擊,巨石登時被其內(nèi)力震碎,然而與此同時他背后卻受到了第三塊巨石撞擊。還不等他反應,又有兩塊巨石左右夾擊,將其死死卡在當中不能動彈,而最后一塊巨石從正面當頭一擊,重重砸在他的胸前,剎那間一聲凄厲慘叫,他口噴鮮血,雙目圓瞪,再也一動不動。
巨石神出鬼沒而現(xiàn),轉(zhuǎn)眼間又神出鬼沒而去,天目王如同一灘爛泥一般軟踏踏摔倒在地,他四肢骨骼盡碎,胸前肋骨全折,五臟六腑皆損,早已氣絕身亡。
裴昀緩步走了上前,居高臨下的望著他,面上一片冰寒。
過了這山口將行不遠,便是春秋谷,此處為她祖師秦巽所設迷蹤陣,自伏羲六十四卦中演化而來,飛沙走石,呼風喚雨,變化萬千。若是尋常人途徑,只會因迷霧障眼而繞路,方才她是特意將這天目王引進了死路中,讓其受巨石重擊而亡。
她十四歲初入江湖,手下人命無數(shù),這不是她第一次殺人,卻是她第一次由衷感覺到復仇的快意,只因她心頭恨極,此人百死難消!
垂眸看了半晌,裴昀忽然發(fā)現(xiàn)那天目王胸前有異,懷中似是揣著何物一般。她俯身查探,果然自他懷中找到了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兩本古舊的書籍,其上寫著繁復如畫的文字,似乎是爻寨密文?
她恍然想起,那日阿姿不知為何獨身去了白龍洞,后遇見天目王中了迷心咒,莫非這兩本書便是天目王從阿姿手中所搶?
正沉思中,忽聽身后傳來細微聲響,她耳廓一動,猛然回頭,大喝一聲:
“誰在那里?”
但見不遠處的樹后緩步繞出了一個一身長袍,束發(fā)長須,約莫花甲之年的男子,他堪堪駐足站在那迷蹤陣邊緣,目光緩緩掃過眼前各有玄機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面露贊嘆道:
“好精絕的陣法!”
此人正是那雷神寨的楚先生,但彼時問診之際裴昀尚在昏迷之中,并未見過他,因此十分警惕問道:
“閣下是誰?為何出現(xiàn)在此地?”
“你已解了那迷心咒?如此甚好!背壬眄殬泛呛堑,“我在白龍洞外發(fā)現(xiàn)了暈倒的阿姿,一路追著你們而來,你們一前一后玩命似跑得飛快,真叫我好追。如今雖是晚了一步,好在沒釀成大禍。十多年前,我曾在西域和這天目王比劃過幾招,沒想到今日他竟喪命你手,雖是奇門遁甲勝之不武,倒也算是你本事。”
此人竟有本事和天目王交手,定然不是無名之輩,裴昀越聽越是疑惑,不禁問道:“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鄙人俗家姓楚,道號上無下疆!
裴昀一驚:“前輩便是太華派七殺子楚道長?!”
七殺子楚無疆在玉清六真君中排行第六,年紀最輕,武功卻與昔日天梁子寧無涯不相上下,可他為人瀟灑不羈,多年云游四方,了無音訊,卻不想竟是隱居在南疆小小爻寨中。
楚無疆聽罷不免有些得意:“沒想到貧道十年不曾踏足江湖,后生小輩還聽說過貧道虛名,當真是慚愧,慚愧!
裴昀心念一動:“莫非那封寫著經(jīng)文的信,便是出自楚前輩之手。”
之前危急關(guān)頭,正是那經(jīng)文如當頭棒喝一般讓她從迷心咒中及時醒悟,擺脫了天目王的操控。
楚無疆頷首:“本派《清靜無為功》恪守心性,與那迷心咒相生相克,但你能自行沖破心障,亦足見悟性!
“多謝楚前輩出手相救,晚輩裴昀感激不盡!”
楚無疆細細打量了裴昀面容幾眼:
“你姓裴?不知裴上安是你何人?”
隔世經(jīng)年,驟然聽到父親的名諱,還是令裴昀心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她克制住心潮起伏,沉聲道:
“那正是家父!”
“沒想到你竟是我徒孫!”楚無疆驚喜道,“可是,我只聽聞上安家有四子,沒聽說還有這么大個閨女。
裴昀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但楚無疆也沒深究,只問道:“如今你父母可安好?你又如何會來到南疆來,還惹上了這天目王?”
裴昀不想他這十年一直隱居南疆,竟是對中原局勢一無所知,不禁長嘆了一聲:
“此時說來話長,晚輩還有急事在身,眼下不是說話之時,前輩若想知詳情,還請與我進谷再談!
說罷,她拱了拱手,便回到最初那顆參天古樹之下,那正是迷蹤陣的陣眼。樹下顏玉央仍昏迷不醒,她試探了一下他的體溫脈搏,而后拖起木筏,指點著楚無疆安然踏進迷蹤陣,三人一同下了山坡,穿過石壁陡峭的山口,進入了一處群山懷抱的山谷中。
此地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四季如春,別有洞天,近處小橋流水,遠方屋舍儼然,正是傳說中的春秋谷。
第169章 第六十三章
自當初上太華山吊唁寧無涯掌門出谷而去,裴昀已有許多年不曾回過春秋谷了,但她自幼在這里長大,渡過了一生中最快活無憂的童年,哪怕是閉著眼睛也能辨出谷中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久別故里,今朝重返,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師公秦碧簫故去,六師叔謝文翰絕跡江湖,大師伯羅浮春戰(zhàn)死蔡州,小師叔公宋御笙及一眾師伯皆已投蒙,裴昀料到如今春秋谷必已是人去樓空,但真正親眼那落滿塵埃的房屋與雜草橫生的院落時,心中仍是忍不住的傷感。
她的師門,她的童年,她最初也是最后的家,就這樣再也沒有了。
來到四師伯救必應的藥廬,裴昀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了要找的東西。
那是一盒羊脂白玉般半透明的膏藥,其質(zhì)如寒玉,卻輕若無物,氣味清涼芳香,名喚斑龍珍珠膏,正是接骨奇藥。
她將顏玉央扶到自己房間的床上,為他擦拭掉滿身污泥,用酒將那斑龍珍珠膏化開,仔細涂抹在他雙腿與右臂斷骨之處,重新用夾板包扎好。
至此,懸起的一顆心,終是緩緩落下了一半。
斑龍珍珠膏乃是救必應得意之作,給剛出生的幼鹿覆在腹臍后,且立有肉角生,有這一盒在手,顏玉央的斷骨不出半年必能恢復如初。
然而他那受損的丹田,她一時卻是想不到解決之法。
正在她冥思苦想之際,身后忽傳來楚無疆的聲音:
“那小子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倒是你自己忙乎了這大半天,也不覺得餓?這十來天我可是在那大爻山里沒吃過一頓正經(jīng)飽飯,小侄孫我就不跟你客氣了。∥铩铩
裴昀回頭,愕然發(fā)現(xiàn)他竟是端了一碗干菜馎饦站在門口埋頭大口吸溜著。
三人入谷后,天色便徹底黑了下來,她一門心思放在顏玉央身上顧不上其他,楚無疆腹中饑餓,無奈自行去了灶房,找到未腐壞的米面和干菜自己做了一鍋熱騰騰的馎饦,此時吃得正香。
裴昀這一愣神,饑餓與疲憊也后知后覺的涌了上來,兩人二話不說,先打牙祭,裴昀還去大師伯羅浮春的酒窖中取出了一壺蘭花釀,楚無疆好酒,見到之后登時雙眼放光,就著美酒又多吃了兩大碗。
酒足飯飽之后,二人這才有閑暇促膝長談。直聊到月上中天,彼此俱是心情復雜,楚無疆感嘆于這十年間天下風云變化,而裴昀至此才知曉自己身子竟已出現(xiàn)了大問題! Υ怂唤@疑萬分,且不說她練功之時一氣呵成,沒察覺到半分差錯,那李無方不也練了四門功法,更練成了九重云霄功,為何他卻無礙?
楚無疆看出了她的不解,氣定神閑的開口問道:
“若我推斷沒錯,你所練的應當是天書中的玄英功與白藏功吧?”
裴昀聞言更是一驚:“楚前輩,你你知曉天書之秘?”
“你既是上安之女,便不是外人,現(xiàn)下我將前因后果告知于你!背䶮o疆慢條斯理道,“本派絕學《太華真經(jīng)》,最后一章心法,正是那天書中卷四門功法里的青陽功!”
此事卻要從一百年前說起。
當年時值靖康年間,北燕侵宋,天下大亂,那太華真人湛紫光初出茅廬,還未曾在佛武會上聲名鵲起,只不過是尋常一游俠而已。某日他路經(jīng)河南地界,偶遇一伙江湖人在爭搶一塊布昂,他們互相殘殺,最終落得同歸于盡,湛紫光出于好奇,在血泊中撿起了那塊布昂,卻發(fā)現(xiàn)武林中人拚死爭搶的天書秘籍。此后他照其修煉,不出數(shù)年果然進步神速,武功大成。
后佛武會揚名天下,太華之巔開宗立派,他將畢生所悟所學匯于一本《太華真經(jīng)》,因那武功來路不正,恐怕太華派引火上身,故而他將其列為最后一章,規(guī)定派中弟子唯有習武大成者才能修煉。
“后來某一日,太華山闖入了一盜經(jīng)之賊。”
這段往事裴昀曾在太華山上聽嚴無妄提及,彼時她并未放在心間,可此時此刻再聽楚無疆說起,突然若有所感,脫口而出道:
“那人是李無方!” “不錯,正是此人!”楚無疆目光灼灼道,“他被師父所擒,與師父秉燭夜談直至天明,道明了那天書與九重云霄功來歷,他此行正是為那青陽功而來。師父平生練武成癡,又對那李無方驚才絕艷極為欣賞,二人越聊越是投機,最終達成交易,以玄英功換青陽功,而李無方更是以弟子之名留在太華山,二人一同鉆研武學!
“原來如此。”裴昀喃喃道。
原來李無方正是太華派“無”字輩弟子,當初便是他殺死的寧無涯!
“彼時我雖年幼,但于武學頗有天賦,最得師父喜愛,偶爾也被師父所召,與之切磋論辯,對二人練功進展頗為了解。不久之后,卻是出了怪事,李無方先練玄英功再練青陽功毫無障礙,而我?guī)煾赶染毲嚓柟υ倬毿⒐s是困難重重,后來走火入魔經(jīng)脈受損,險些武功盡失!
“便是與我先練玄英功,再練白藏功的境遇相似!”
楚無疆點了點頭,沉聲道:“此后我?guī)煾概c李無方潛心鉆研,發(fā)覺這九重云霄功遠沒看上去那般簡單。這四門功法若單獨練之,僅是尋常練氣內(nèi)力心法,但若合而修之,卻是與道家聚氣修真、內(nèi)練金丹、長生不死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若是如此,那便須順應乾坤大道,陰陽五行來修煉。青陽、朱明、白藏、玄英,是為四季,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jīng)也,陰陽交替,四季流轉(zhuǎn),不可逆也。順而為之,無阻無礙,逆天而行,則陰陽生亂,經(jīng)脈受損,肉體凡胎自然經(jīng)受不住了。”
裴昀若有所思:“所以,便該應和陽盛陰衰,陰衰陽生的順序練這四門功法,才不會傷及經(jīng)脈,得道大成?”
“正是如此,亦或者能在三年之內(nèi),將這四部功法齊練,使體內(nèi)陰陽五行自行消長,融會貫通,應當也有一救!背䶮o疆長嘆了口氣,“可當時師父并沒有得到另兩篇心法,他受傷之后,沒多久便駕鶴西去了,那李無方性情古怪,目空一切,對太華山毫無留念之情,師父下葬第二日,他便下山而去,從此再也無人見過他!
裴昀對此并不意外,那人著實寡情薄幸不似凡人,對數(shù)年師徒之情的顏玉央都可以隨時棄如敝履,對湛紫光想必也視如過眼煙云,他此生唯一的信念似乎只有九重云霄功。
“我曾依稀聽聞李無方和師父說過,朱明功似乎被一西域番客所得,所以那些年我云游四海,向西而行,多少有尋此功之意,但卻無果。直到十年前,我在西域不小心惹了白衣神教,被他們一路追殺入關(guān),受了重傷,流落南疆,恰好救了雷神寨寨民,受其相邀,我也就順勢在雷神寨住了下來療傷養(yǎng)病,沒想到這一住便是十年。”楚無疆感慨萬千道:“爻寨山清水秀,與世無爭,民風淳樸,我?guī)缀跻咽菢凡凰际瘛!薄 ∪缥淞耆苏`入桃花源,所謂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過如此。
頓了頓,楚無疆又對裴昀道:“倘若我當年不傷,又或是我二師兄尚在人世,我二人任一之功力足以助你重塑經(jīng)脈,渡過此劫,但如今當初玉公子主張要廢你武功,我其實也是贊同,但此事事關(guān)重大,到底還是要你自己決斷,不知你是如何考慮的?”
裴昀聽罷沉默半晌,久久無言。
現(xiàn)在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其一,強練青陽功與朱明功,更要尋到一至少有一甲子精深內(nèi)力之人,助她重塑經(jīng)脈。且不說她究竟能否尋到李無方,從他手中討到朱明功,放眼當今武林,有一甲子精深內(nèi)力之人實屬鳳毛麟角,就算當真有這樣一位高人肯犧牲自己替她療傷,她又怎能為了活命而累及旁人?
其二,便是自廢武功,從此只余十年壽命。
然而南疆大亂,釣魚城危如累卵,師門叛國,大宋如風雨飄搖,此時此刻她又如何能拋下這一切,獨善其身?
沉吟半晌,她艱難開口問道:
“若是維持現(xiàn)狀,我還有多久可活?”
“多則兩年,少則六個月!背䶮o疆淡淡道,“拖得越久,你便越?jīng)]有反悔的機會了。”
“多謝楚前輩關(guān)心,可我我還須再想清楚一點!
楚無疆見此,不由有些理解了當初顏玉央的一意孤行。世人多貪生怕死,自私自利,可面前之人,卻偏偏一腔赤誠心無雜念,最在意家國天下,只將自己的性命放在了最后。
他忍不住勸道:“你畢竟風華正茂,又新婚燕爾,何必太執(zhí)著于外物?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這期間一切未必沒有轉(zhuǎn)機。你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要考慮你那新婚丈夫,我瞧他雖脾氣古怪,卻對你甚為在意,你若遭遇不幸,余生叫他一人該如何度過?”
裴昀聞言心中一顫,唇邊緩緩露出了苦澀至極的笑。
“我與他并非只是兒女情長那般簡單,之前在白龍寨,或許他愿放下一切,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如今,他未必再愿意面對我”
他要娶的,他愿廝守的,他能心無芥蒂面對的,是什么也不懂的阿英,忘記了所有的阿英,只屬于他的阿英,而不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裴昀。
而裴昀,本也不能嫁他,不能與他廝守,不能與他心無芥蒂相對,從頭到尾都不曾屬于他。
“對了,晚輩還想請教前輩一事!迸彡蓝硕ㄉ,正色道,“晚輩曾聽聞太華派天同子隋無懈前輩,少年時曾與玉面修羅王交手被其一掌傷及丹田,后休養(yǎng)三年,終得康復。不知隋前輩是尋到了什么神醫(yī)良藥,才能恢復如初,重新習武?”
楚無疆知她是為顏玉央而問,神色微微一滯,緩緩開口道:
“隋師兄當年確實有此一難,只是他治好傷病方法,我卻是不能告訴你。”
裴昀一愣,沒想到顏玉央的傷勢當真有救,卻不知為何楚無疆不愿相告,當下又驚又喜,又憂又急,十分懇切道:
“我那人的傷勢楚前輩看在眼中,丹田乃人之氣海,丹田受損,傷及根本,人非但不能再習武,下半生更會氣虛體弱,纏綿病榻,與廢人無異。他此生命苦,自生下來便被病痛折磨,顛沛流離,歷盡千辛萬苦才能活下來,從來沒過過幾天快活日子,如今又是父母身故,國破家亡,一身武功也已被廢了。兒女私情過眼煙云,三年忘不了便五年,五年忘不了便十年,早晚有一天會過去。但倘若他從此成了廢人,這樣的余生才真正無法過活!”
她霍然起身,上前一步直接跪到楚無疆面前,一字一頓道:
“還請楚前輩不吝告知治病之方,晚輩必將感激不盡,前輩有何要求盡管開口,就算叫晚輩赴湯蹈火,刀山油鍋亦在所不辭!”
楚無疆看著面前拜倒在地的裴昀,不禁一聲長嘆,眉宇間皆是悵然。
“我之所以不告訴你,不是有心為難,只是不想見你自尋死路。然而既然事關(guān)重大,也確實該叫你自己來選擇。唉——為隋師兄療傷的不是什么神醫(yī)良藥,而是我?guī)煾釜殑?chuàng)的一門武功,名為萬象回春,此功法以青陽功生發(fā)之力為基礎(chǔ),其中包含掌法三招,指法九式,有療傷愈疾,朽木重生之功效。療傷之時須得兩人對傷患同施,一者使掌法運功,一者使指法打通患者周七十二處大穴,兩相配合。用此功法施救宜早不宜晚,一個月內(nèi)新傷最好救治,陳年舊傷便只能束手無策。我自然會這門功法,也不吝援手,但現(xiàn)下要去哪里尋第二個人與我配合?”
因湛紫光所立門規(guī),太華派上下習武大成能練青陽功之人不多,十年前只有寧無涯與楚無疆兩人,十年后的今日,不僅玉清六真君死得死傷得傷,太華派亦早已投靠敵國,且就以川蜀至太華山山高路遙,以顏玉央目前的傷勢之重,絕非一個月能順利到達,根本不必指望了。
裴昀思來想去,忍不住遲疑問道:“那若是我來和前輩搭手”
無論如何,天書四門功法一脈相承,她已練得玄英功與白藏功,再練青陽功想必能事半功倍,掌功為主,指功為輔,后者功力并不需要太過精深,給她一個月時間,她有信心能做到。
而未等她說完,楚無疆卻是抬手打斷了她的話,他語重心長道:
“我并非不愿傳你青陽功,你既然是上安之女,便是我太華派半個弟子,如今救人要緊,我沒道理私藏。只是從玄英功至白藏功,再從白藏功至青陽功,乃是全然陰陽逆行,一旦你練了青陽功,經(jīng)脈損傷便會更為加劇,屆時恐怕你再想自廢武功,都沒有十整年好活了!
“你,可要想清楚再做決定啊”
第170章 第六十四章
裴昀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到如今這個地步。
一切的矛盾與糾結(jié),似乎都可以歸結(jié)為一個選擇,她究竟要不要練青陽功。
若不練,顏玉央從此成廢人,她為保命須自廢武功,從此再也不能上戰(zhàn)場殺敵,再也不能保家衛(wèi)國,拋下裴家,拋下大宋,尋一處僻靜所在過完最后的十年,等待一個幾乎不可能出現(xiàn)的奇跡轉(zhuǎn)機。
若練,治好顏玉央,自己七經(jīng)八脈傷勢加劇,倒也不用指望得到李無方手中的朱明功,只抓緊剩下的兩年亦或更短的時間,了結(jié)未結(jié)之事,為江山社稷堅守到最后一刻,死得其所。 如此,何去何從,似乎已不必選擇了。
她只思考了一夜,翌日便給出了楚無疆答案:
“請楚前輩傳授晚輩青陽功心法。”
楚無疆早已料到了這一結(jié)局,不再勸說,只將早已寫下的心法交與了她,叮囑道:
“雖指法為輔,功力不必精深,但你切莫為求速成而過于急躁,欲速則不達,穩(wěn)扎穩(wěn)打才是上策。只要兩個月內(nèi)你能得小成,他的傷勢便還有救!
裴昀頷首應下。
自此,她便在春秋谷住了下來,除去每日食宿與照料顏玉央的傷勢,余下的時間她都在分秒必爭的練功。當初由玄英功逆練白藏功,費了她好大力氣,如今由白藏功逆練青陽功更是艱難,幸好有楚無疆從旁指點,亦全程為她護功,這才叫她沒功行岔路。
這九重云霄功不愧是天書神功,盡管經(jīng)脈受損后患猶在,但裴昀仍能感覺到自己內(nèi)力修為一日千里,進步神速。待他日青陽功小成之后,若再對上天目王那等高手,她絕對能撐上百招,有一戰(zhàn)之力了。
時光在日升月落間,飛逝得極快,轉(zhuǎn)眼便是二十多日過去了。
這日深夜,裴昀正在熟睡之時,忽被一陣鉆心之痛驚醒,初時她還以為是功力反噬,后來那股心悸之痛越來越熟悉,她腦海中不期然劃過一個答案——生死蠱!
她連忙翻身下床,幾乎是連滾帶爬的來到了顏玉央所睡的房間,黑暗中藉著窗外明亮的月光,依稀可見他亦是滿頭大汗,痛苦不堪,口中斷斷續(xù)續(xù)勉強喚著:
“英英”
裴昀忍著劇痛上前查看他的傷勢,發(fā)現(xiàn)他手腳都無大礙,自用了那斑龍珍珠膏后斷骨之處便開始漸漸轉(zhuǎn)好,而丹田內(nèi)傷經(jīng)這些日她用了四師伯攢下的那些名貴藥材悉心調(diào)養(yǎng)后,也已趨于平緩。而今他脈搏如常,卻不知為何如她一般,遭受著同心生死蠱的痛楚,實在叫人費解。
他骨傷剛剛愈合,如此輾轉(zhuǎn)反側(cè)難免再度錯位,裴昀無法,只得伸手點住了他四肢大穴,令他不能再掙扎動作。而后她躺到他的身邊,握住了他顫抖的完好左手,與他十指相扣。
“我在這里,我們一起!
她低聲道。
無論那是什么痛苦,什么困難,至少這一刻,他們在一起,同心生死,不離不棄。
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一浪高過一浪,直到天亮時分才漸漸平緩,二人就這樣在劇痛之后的麻木中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直到日曬三竿才相繼醒來,除卻滿身早已干涸的汗水,誰都沒有一絲一毫內(nèi)傷外傷,昨夜種種仿佛只是一場幻夢。
這導致楚無疆看著太陽高照才從顏玉央房中走出的裴昀,神情詭異,欲言又止,憋了好半天才委婉勸道:
“新婚燕爾蜜里調(diào)油實屬人之常情,但那玉公子畢竟已傷成了那個樣子,你們還是咳咳,節(jié)制一些的好”
裴昀愣怔片刻,這才反應過來他話中之意,哭笑不得,遂將昨晚怪事告知了他。畢竟楚無疆在南疆已呆了十年,興許對毒蠱之事有所了解,能為二人答疑解惑。
“同心生死蠱乃是情蠱,通常是爻女自幼以心頭血養(yǎng)之,種與情郎,以求同生共死,如你二人這般中的是他人情蠱,我卻是聞所未聞。”楚無疆沉吟道,“畢竟水西爻寨擅毒不擅蠱,我所知也十分有限,那水東赤龍寨的《蠱經(jīng)》中或許對此會有詳細記載!
裴昀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將那兩本從天目王身上翻出來的古籍匆匆翻找出來拿給楚無疆:
“楚前輩可懂爻族密文?可知這兩本究竟是何書?”
“哦,那爻族密文與漢文全然不同,但這些年來我也都學會差不多了。”
楚無疆接過古籍,初時還未在意,待看清封皮之字后,不禁大吃一驚道:
“這不是雙龍寨秘籍《毒經(jīng)》與《蠱經(jīng)》嗎?怎么會同時在你手中?”
裴昀心中一喜,看來她所料不錯,生死存亡之際,能叫阿姿甘冒危險前去取的,也只有這秘籍了。
她三言兩語向楚無疆解釋過前因后果,又道:“還請楚前輩幫我一瞧,這《蠱經(jīng)》上對同心生死蠱是如何記述的?”
楚無疆逐頁而查,翻到了情蠱那一章,細細研讀。這爻族密文繁復難認,他也并不熟練,皺眉看了半晌,勉強讀懂其意,不由沉聲問道:
“你二人這生死蠱是何人為你們所種?”
“是個喚作阿笑的姑娘,昔日白龍寨寨主朗達之女,也是現(xiàn)今白龍寨的神使!
楚無疆緩緩點了點頭,遲疑開口道:
“書上所言,情蠱一旦種下,雌雄雙生,便再也無法取出,直至宿主同生共死。但有一種情形是例外,那便是最初以心頭血喂養(yǎng)情蠱的主人身死,那么雌雄雙蠱隨之身亡,而雌雄宿主卻可安然無恙,所以——”
裴昀渾身一震,一時間不敢置信。
所以,阿笑死了?那個脾氣乖戾,手段毒辣,癡情到犯傻,在她成親前一夜,別別扭扭來向她討一只銀耳環(huán)的阿笑,在昨夜死了?
而她與顏玉央之間的同心生死蠱,那份二人之間他強行求來,曾一度讓她恨之入骨羈絆,就這樣消失無蹤了?
一時間她只覺得心空了一空,有一處隱秘的角落轟然塌陷,所有癡情與絕情,恩愛與憎恨都失去了容身之所,就這樣化為塵埃灰燼,自此風流云散。
“也好!
她垂眸輕輕一笑,
“這樣也好!
緣起緣滅,一切都有始有終
十五日后,谷中第一片黃葉飄落枝頭之際,裴昀青陽功初得小成,不日即可準備為顏玉央療傷了。
想到那之后,她便再要出谷去,回到那生死搏殺、爾虞我詐的茫茫紅塵,不知何年何月,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到這春秋谷中,她心里不免生出濃濃的不舍之情。然而沒有辦法,或許人世種種皆有定數(shù),從她十四歲背著斬鯤,離開春秋谷,一腳踏進風云亂世起,一切便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
這天清晨,細雨濛濛,她只身去了后山陵墓,拜祭師公與諸位師祖。
歷代春秋谷門人皆埋葬于此,她打算為大師伯也在陵墓立一衣冠冢?v使他的骨灰早已灑進江河湖海,浪跡天涯,無拘無束,她還是希望,春秋谷永遠都是他的家。
然而在那一排又一排規(guī)整的墓碑中,她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座新墳,石碑上空蕩蕩一片,沒有刻字。
這是誰的墓碑?莫非是其余人為大師伯立的衣冠冢?或者谷中還有誰又去世了嗎?
一股不祥的預感若隱若現(xiàn)籠罩在她心頭,祭掃過后,她匆匆返回谷中。
大師伯的酒窖、二師伯的觀星樓、三師伯的小院、四師伯的藥廬、六師叔的書齋、小師叔公的閉關(guān)室她在各個屋中尋找一切可疑的蛛絲馬跡,可是卻什么也沒有找到。
最終,她站在了師公秦碧簫生前的居所前。
自師公過世后,這間房便被小師叔公上了鎖,一切的回憶都被他埋葬于過往,似乎連提起的勇氣都沒有。
她用鐵絲捅開了鎖眼,猶豫片刻,慢慢推開了房門。
對于師公秦碧簫,裴昀可以說是了解,也可以說是不了解,在她所有的印象里,她的師公艷若桃李,冷若冰霜,乖張孤僻,愛恨決絕,如一團冰山下的火焰,最終歸于寂滅。但這樣一個傳奇女子,她究竟有過怎樣的人生,怎樣的過往,究竟為何會生得這般古怪性情,對此她卻又是一無所知。
這間臥房如秦碧簫其人一般,布置得華美卻又冰冷,斯人已逝,一切都被白布覆蓋,留下一層厚厚的灰燼。
裴昀尋了一圈,最終在紫檀木床下找到了一處暗格,暗格沒有機關(guān),打開之后,只見里面孤零零躺著一幅卷軸。
那卷軸是一副畫,紙面已老舊泛黃,畫上所繪是一片蒼翠碧綠的竹林,林中一男一女皆著大紅衣袍,熱烈如火,女子席地而坐,垂首撫琴,男子以玉簫作劍,悠然而舞,所出招式正是忘憂劍法第六式——只羨鴛鴦不羨仙。
落款處還有四句題字,字跡龍飛鳳舞,瀟灑不羈:
清瑟弄竹影
碧簫吹桃花
鴛鴦神仙侶
逍遙肆年華
畫中男女面目寥寥幾筆,但裴昀一眼便認出那撫琴女子正是她師公秦碧簫無疑,但那舞劍男子絕不會是雙腿有疾的宋御笙。
清瑟,碧簫
她手拿畫卷,呆坐在椅子上,一時頭腦中一片空白。
“裴丫頭?”
不知過了過久,楚無疆找了過來,見房門大開,便徑直走了進來,他手拿《蠱經(jīng)》面色凝重對裴昀道:
“我方才細細讀了秘籍中尸蠱一章,發(fā)現(xiàn)在舊有記載后,有人新添了幾句話!
裴昀慢慢緩過神來,接過經(jīng)書一看,果見深淺不一的墨跡。
“上面說了什么?”
“以尸養(yǎng)蠱,以蠱控尸,一生萬化,無窮盡矣!背䶮o疆沉聲道,“尸蠱養(yǎng)育不易,動輒耗費數(shù)年心血,無數(shù)珍貴藥材,才能養(yǎng)成一只,所以即便那赤龍寨尸偶來襲,成千上百,也到底有限,終有被斬殺消滅的一天。但此人似乎研制出了尸蠱寄宿尸首而自行繁育的法子,那么即使殺掉了尸偶,尸偶體內(nèi)新繁育出的尸蠱也會再尋新宿主,之后循環(huán)往復,只要有新尸,便會一直有尸偶。”
“能被尸蠱所控的尸首不能死了太久,也不能剛死,最好是一個月至六個月之間,所以——”
裴昀接口道:“所以,自赤龍寨過江襲擊水西已有一個多月,此前交戰(zhàn)中身死之人陸續(xù)被尸蠱所控成為了新的尸偶,現(xiàn)今,雙方交戰(zhàn)最艱難之時才剛剛開始!”
爻寨亂則南疆亂,南疆亂則播州亂,難保那蒙兀攻不下川蜀,繞路從大后方直攻西南!
沒有時間了,她必須立即回南疆!
想到這里,裴昀不禁蹭的一下站了起來,果斷道:“楚前輩,我們明日便開始為玉央療傷!”
楚無疆點頭應下,而后他余光不經(jīng)意瞥見裴昀手中的那副畫卷,不由愣了愣,
“這畫——”
裴昀愕然:“楚前輩,你認識這畫中人?”
楚無疆皺眉端詳了這幅畫半晌,斟酌道:
“畫中人與這字跡我不敢肯定,畢竟人有相似,字也有相似。但我可以告訴你,李無方之名‘無方’二字,乃是我?guī)煾赴凑仗A派‘無上至一’的字輩為他所取,此人俗家本名,正是李清瑟。”
霜降這日,雨過天晴,碧空如洗,谷中萬物生長,草木花葉都被洗濯一新,煥發(fā)著勃勃生機。
裴昀與楚無疆用萬象回春功為顏玉央療傷,三日三夜,進展順利。
掌法運功為主,指法點穴為輔,事畢,楚無疆大耗功力,非得十年不可恢復。裴昀對其感激不盡,后者只叮囑她務必解救此次南疆之亂,救得水西十八寨爻民性命。
“楚前輩請放心,我必不負所托!迸彡勒,“前輩安心在谷中休養(yǎng),玉央便托付給前輩了!
楚無疆頷首道:“你且放心去罷。”
“待他傷好之后,他若想留,便住在谷中,他若想走”裴昀頓了頓,低聲道,“便任他自行離去吧!
告別楚無疆后,裴昀回到房中,便見顏玉央靠坐在窗邊,他著一身柔軟的玉色長衫,正抬眸望向窗外那株雨后新綻的秋海棠,眉目舒展,無悲無喜。
若是忽略他被木板所綁尚未康復的右臂與雙腿,此情此景,當?shù)蒙弦宦暁q月靜好。
自大爻山中出來之后,一直到今天,二人幾乎沒再說過話,不僅因他傷病虛弱,無力多言,更多是因為無論是他或她,都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不管是當初燕京世子府,姑蘇滄浪亭,亦或是蔡州幽蘭軒訣別,她總以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惡劣到最不可收拾的地步,卻沒想到每一次事情總還能變得更糟,更難堪。
白龍寨三個月朝夕相處,日日夜夜,歷歷在目,她沒有忘卻,可正因沒有忘卻,故而更加無法面對。
裴昀走到床邊,站到顏玉央面前,沉默半晌,淡淡開口道:
“你安然休養(yǎng)三個月左右,丹田內(nèi)傷便可好轉(zhuǎn),六個月后斷骨即可痊愈,一年之后你便能行走如常了!
“斑龍珍珠膏的配方我已寫下放在了桌子上,連同谷外迷蹤陣的破解之法,你自行鉆研罷!
“我還從四師伯的醫(yī)書中尋到了幾套康復筋骨,固本培元的功法,你堅持修習,必能有所裨益!
就在裴昀絞盡腦汁,思慮還有什么沒交待之時,顏玉央突然冷冷開口道:
“說完了嗎?”
他緩緩抬頭,眉目冷凝,滿面霜雪,死死的盯著裴昀,咬牙道:
“你說完了嗎?”
“算是吧!
“你不是說,你我之間同心生死蠱已解,你再也不必受制于我了嗎?”他冷笑了一下,自嘲至極,“那你為何還要管我的死活?你不是對我恨之入骨,欲殺之后快嗎?你不是想我國破家亡,親友死絕嗎?如今我這副模樣,不是正如你所愿嗎?你為何還要寧愿自損自傷也要練那青陽功為我療傷?為什么?你說!”
裴昀一時無言,她總覺得事到如今,何必再逞無謂口舌之利,于是隨意點了點頭:
“好,那我不再管了就是!
說著她轉(zhuǎn)身就走,突然手腕一緊,下一瞬便被人從身后緊緊抱住。
顏玉央不顧自己的傷勢,強行起身,用僅剩一只完好的左臂將她死死摟在懷中,嘶啞至極的嗓音開口道:
“阿英,我們一起走吧!”
“離開中原,離開南疆,去到天涯海角,去沒有大宋沒有大燕也沒有蒙兀,再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忘記曾經(jīng)所有的一切,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不管你還剩多久的時間,十年,兩年,一天,還是一個時辰,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我們說好了,過完人世間的日子,一同去月亮上見爹娘。”
“你我已結(jié)發(fā)成夫妻了,諸天神佛所證,日月星辰可鑒,你裴昀最重情重義,信守諾言,怎能負心薄幸,始亂終棄?!”
話音字字泣血,到最后已是近乎哀求。
裴昀心神巨震,仿佛被滔天巨浪迎面拍擊,又仿佛身處熊熊大火烈焰灼心,無數(shù)次死去又重生,心中飽滿的酸澀苦楚甜蜜悲傷即刻便要噴涌而出。
她再也承受不住內(nèi)心這股強烈得近乎要將她吞噬的情感,轉(zhuǎn)過身來,單手鉗制住他的后頸,狠狠吻上了他的唇。
一時間血淚交織,唇齒撕扯,舌間滿滿當當都是絕望的滋味。
這不是二人第一次親密,卻是第一次彼此清醒,兩情相悅的吻。
只是,或許也是最后一次。
顏玉央癡迷而虔誠的親吻著懷中之人,貪戀著此時此刻的柔軟與溫熱,平生千般苦楚萬般寂寥,似乎都在這一刻得到了解脫。一顆心輕巧得仿佛飛揚到了九重云天,然而在最高最高的那一點,最最快活的一剎那,一切戛然而止,如風箏斷線一般,他跌落萬丈深淵,永永遠遠的墜落了
再一次地,他被她拋棄了。
裴昀接住了昏倒在懷中的顏玉央,收回了點在他頸間大穴的手,緊緊抱住了他癱軟的身子,閉上雙眼,終是緩緩落下兩行清淚。
“倘若我只是阿英,是南疆爻寨里什么也不懂的阿英,是日月山青海湖畔一無所有的阿英,也許我當真會和你走。”
“可是不行,我從生來起便已經(jīng)不是阿英,而是裴昀了!
“蒙兀征戰(zhàn)四方,天南海北全部淪陷,我們又能去到哪里呢?”
“世間的愛恨情仇豈是能一一抵消的?若這一走,我不忠你不孝,我不義你不仁,又有何資格陰曹地府,黃泉路上,見你我雙親?”
“我知你情深義重,可我已時日無多,你此番大難不死,自當拋棄舊日種種,重獲新生。”
“是我負心薄幸,是我始亂終棄!
“忘了我罷。”
裴昀松開懷中之人,幾乎用盡所有的溫柔將他緩緩放回了床上,顫抖著手蓋上被寢,而后再也忍不住,頭也不回的踉蹌跑出了門去。
她只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多看一眼,都會舍不得。
出山口,上矮坡,再入迷蹤陣,此處破陣之路,她從小到大不知走過多少次,就算蒙眼也不會走錯?善@一次,她走得舉步維艱,雙腿沉若灌鉛,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在身后死死拽住一般。
每邁一步路,她的心便多一道傷痕,每遠離春秋谷一寸,她便多被凌遲一刀,千刀萬剮,剖心挖肺,到最后已是鮮血淋漓,血肉模糊辨不得本貌。
可她仍是固執(zhí)的,一步步的向前走。
終她小半輩子,她從未如此刻一般清晰的意識到,自己此生命數(shù)早判,四廢荒蕪,紅顏薄命,俗緣淺淡,注定孤苦一世,不得善終。
與其相濡以沫啊,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此甚好。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