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四十五章
裴昀率十二名士兵,用馬車拉著昏迷不醒的楊邦鈺,沿川黔驛道,一路南下,向播州行去。
如今正值盛夏,蜀中本已酷暑難當,南疆更勝一籌,隨著腳步愈發向南,氣候愈發濕熱,草木愈發旺盛,蛇蟲鼠蟻也漸漸多了起來。雖沿途有驛站住宿換乘,但南疆地勢復雜,途中免不了走了些彎路,為了盡快趕路,裴昀使錢雇了一個當地向導,引他們翻山越嶺。
向導名喚羅奇,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專在驛站為外鄉人引路謀生。南疆夷人雜居,雖以爻寨勢大,但仍是有不少其他族群,這羅奇便是當地釋族人。
羅奇為人機敏,身姿靈巧,攀石爬樹的本事不遜于竇娃,山嶺密林如履平地,裴昀等人騎馬,他徒步,也能輕輕松松的追趕上來。這乃是當地夷人在崇山峻嶺中打獵,天長日久下養成的看家本事。
“翻過這座山頭,前面有一條小溪,溪水匯入黔江,看見黔江,便進入播州地界了。”羅奇在樹上探了會子路,跳下樹來,和裴昀稟報道,“裴公子我們可以在那溪邊稍作休息,然后趁天黑之前,趕到下一個驛站。”
裴昀點頭同意,遂吩咐下去。 眾人翻過山嶺,果然見潺潺溪水自山間流淌而下,已是口干舌燥的士兵們二話不說去溪邊取水,而后井然有序的埋鍋造飯。
等待用飯之時,羅奇閑不住,又跑到了一旁的樹林里摘野果子,不一會兒便兜了一衣襟毛刺刺的青黃色果子回來。
裴昀瞥了一眼,納罕道:“這是什么?”
“是刺梨!裴公子要不要嘗一嘗?”羅奇笑嘻嘻道。
他掏出一把銀色小刀,熟練的將果子上的刺削得一干二凈,而后遞給了裴昀。
裴昀猶豫接過,咬了一口,下一瞬便被酸得五官都縮到了一起,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羅奇哈哈大笑:“外鄉人都吃不慣這個滋味,裴公子你下次可以試試曬成干,或浸成酒。”
裴昀猛灌了幾大口清水,才將唇舌中的酸澀沖掉了些許,而后萬分敬佩的看著羅奇如吃糖豆一般,一口一個生吞。
“對了,方才你說趁天黑之前趕到下一個驛站,如今南疆可是不太平?”裴昀狀若不經意般問道。
南疆勢力錯綜復雜,怕惹麻煩,裴昀并未亮明身份,只道是尋常商隊。而那羅奇也極有眼力的不多問,哪怕他們一行明顯都是行伍出身,馬車里更是躺了個半死不活不露面的神秘人。
“裴公子想必少來做買賣,不知道我們這里前段時間可是出了大亂子。”羅奇神秘兮兮道。
播州位于西南邊陲,以崇山峻嶺與中原隔絕,自古以來蠻夷雜居,各為其政。唐朝末年,南詔來犯,楊氏一族奉旨入播平亂,與當地各族首領歃血為盟,共同退敵。后楊氏受朝廷敕封,永鎮播州,統轄南疆軍政要事,各族首領雖名義上承認其地位,但實則聽調不聽宣,仍是各自族寨中的土皇帝。
多年來楊氏家族一直努力平衡各方勢力,并以聯姻來緊密與各寨各族之間的聯系。楊氏雖長居南疆,卻始終不忘漢人身份,為維系漢人血脈,楊氏嫡系子弟甚少與夷人通婚,但當初隨楊氏同入播州的還有八姓族兵,后者與夷人嫁娶無忌,久而久之,彼此都是沾親帶故,自不好撕破臉皮,南疆因此也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和平景象。
“南疆各族勢力最大的便是爻人,九溪十八寨,一寨一爻,因此南疆也被稱之百爻之地。而這其中又分為兩大派,黔江以西,以白龍寨為首的水西爻,和黔江以東,以赤龍寨為首的水東爻。水東水西常年不和,老死不相往來。裴公子身在中原,怕也聽聞過爻人擅毒蠱事,兩家若起紛爭,必是血流成河。但那水西白龍寨寨主嫁了楊家令狐氏子弟,而水東赤龍寨寨主娶了楊家成氏家主的女兒,有楊家從中調停,近些年兩家好歹是消停不少。”
“但這亂子,卻是出在了赤龍寨和楊家之間。”
說到關鍵之處,羅奇卻是突然閉口,沖裴昀眨了眨眼,露出高深莫測的笑。
裴昀知道他想討點好處,卻也不太反感,只好笑道:
“既然說是大亂子,那我隨便在街上尋一個人來問,不也是一樣?”
“這怎么一樣?!”羅奇急道,“我可是這十里八鄉消息最靈通的,保管告訴你的都是旁人不知道的!”
“好吧,那你說說看。”
裴昀倒想瞧瞧他能說出個什么名堂來,從懷中掏出一粒碎銀扔給了他。
羅奇一把接住碎銀,眉開眼笑的收了起來,痛快講道:
“那赤龍寨寨主蒙姜三心二意,娶了成家女,還在外面有相好,我們這里不比中原,不興納妾娶小,若成了婚還偷人,無論男女都是要受罰的。我們寨子里是沉河填井,那爻寨中聽聞要將人扔進蛇窟,受萬蛇噬心之刑!蒙姜偷情,被他妻子撞破,他惱羞成怒將其殺害,但成氏是楊家人,此事若宣揚出去,他不僅身敗名裂,楊家也饒不了他,所以他便將那成氏做成了尸偶。”
說到這里,他不禁打了個冷顫,裴昀則是皺眉:
“尸偶是什么?”
“爻人擅毒蠱事,水西爻擅毒,而水東爻擅蠱。”羅奇壓低聲音道,“據說有一種蠱喚作尸蠱,是下給死人的,中蠱之后,死人便成了被人操控的木偶,能睜眼,能走動,有的還能吃飯睡覺,看起來就和活人一模一樣!”
“他謊稱成氏臥病,就這樣瞞了一段時間,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此事不知怎么就被那成氏家主知道了。去年八月十五,各寨主按例前去楊府赴宴,成氏家主為給女兒報仇,私自將那蒙姜扣下來,一怒之下給人殺了。赤龍寨聽聞此事后,大為惱火,登時揭竿而起,要向楊家討個說法,楊家出兵平叛,雙方就這樣打了起來。”
羅奇嘖嘖了兩聲:“赤龍寨蟲蛇毒物盡出,而楊家軍亦是驍勇善戰,大公子楊邦忠親自領兵,從去年秋一直打到今年開春,血流成河,慘不忍睹,兩家都是死傷慘重。后來僵持不下之際,雙方只好各退一步,各自撤兵,不再追究蒙姜與成氏之死,而赤龍寨寨主之位由蒙姜與成氏之子蒙昌繼承,赤龍寨依舊服從楊家管制,但未得寨主允許,楊家軍不得擅入水東各寨五十里內。這樣,也算是皆大歡喜吧。”
“你所說當真?”裴昀狐疑問道,“你怎會知曉得這般清楚?”
“嘿嘿,我阿姐便嫁進了成家,這些事都是她親口告訴我的!”羅奇得意道。
“那你阿姐可還和你說別的了?比如那水西白龍寨有何動向?” “別的?沒有了啊!”羅奇撓了撓頭,不解道:“關白龍寨什么事?”
裴昀不置可否,這件事橫看豎看都有人在幕后操縱,否則成氏之死、蒙姜之死的消息又怎會這么快走漏?算來算去,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但這也不過是她一己猜測罷了,左右這些紛爭與她無干系,如今雙方休戰自然是好,畢竟前方不遠處便是播州與爻寨三家交匯處,將楊邦鈺順利送回楊家才是她此行最終目的。
飯畢,休整罷,眾人收拾東西準備上路,忽然從不遠處草叢中鉆出了一人,但見其衣衫襤褸,跌跌撞撞的向裴昀一行人走了過來。
眾人一打眼都以為這是個逃難的災民或乞丐,羅奇還好心的拿出干糧上前送給他:
“你這是從哪里來的?這荒山野嶺的可討不到飯吃,你不如啊啊啊——”
只見下一瞬那乞丐伸出雙手,不是接干糧,卻是一把掐住了羅奇的脖子。
裴昀這才看清楚,這乞丐面色灰敗,皮膚生斑又潰爛,嘴歪眼斜,七竅流黑血,哪里像是個活人?!
她心中一驚,當即拔劍出鞘,飛身上前刺去。
可那乞丐不躲不閃,任長劍穿透了身體,仍是手下用力,逕自將羅奇的脖頸擰斷。而后他不顧胸前長劍,張牙舞爪的向裴昀攻了過來。
于此同時,四面八方的草叢密林中陸續有如這乞丐一般,半死不活之人走了出來,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著服飾各異,面上腐爛程度不同,但卻都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將他們一行人包圍,而此時便如同受什么驅使一般,不管不顧的發動了對他們襲擊。
“鬼啊——”
士兵們大驚失色,還以為晴天白日里見了鬼,裴昀一邊躲避著那乞丐的攻擊,一邊大喝道:
“不是鬼,是尸偶!”
這些行尸走肉顯然與羅奇口中那尸偶相似,莫非是那赤龍寨在背后操控?
來不及細思,又有四個尸偶將裴昀包圍,她不得不凝神以待。
卻說這尸蠱操控的活尸,并沒有武功,但卻行動速度快,肢體力量大,只知殺戮不懂其他,最要命的在于殺不死,無論是刺心剜眼,砍手劈頸,都不能阻止其攻擊半分。畢竟這尸偶已死得不能再死,既無痛覺,也無恐懼,自然無所忌憚。
直到裴昀被逼無奈之下,揮劍將一尸偶的頭顱砍下,不見血跡噴涌,卻是有一條極細的黑線,被牽連飛出,落地迅速鉆入泥土中,再也不見。而那無頭的尸身失去蠱蟲操控,頃刻間轟然倒地,一動不動。
陰差陽錯尋到了命門,這下子裴昀心中大定,手中劍招疾出,三下五除二將余下四個尸偶皆斬首,而后迅速去支援他人。
雖知斬首可行,但其余士兵并沒有她這般精準劍法,而尸偶又源源不斷而來,且那尸偶身上有毒,若稍不留神被其指甲劃破,亦或被黑血濺身,人立即中毒,不過片刻便臉色黑青口吐白沫倒下。
便在裴昀等人手忙腳亂應對之時,但見尸偶群中竄出一條格外靈敏的身影,逕直向馬車沖去,他爬上馬車,揚鞭一揮,連車帶馬飛奔而去。
“站住!”
裴昀一驚,再顧不得與尸偶纏斗,飛身騎上一旁的白馬追月,迅速追了上去。
聲東擊西!他們竟是沖著楊邦鈺而來!
裴昀心急如焚,不斷鞭策馬速,可前方那套車的兩匹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撒腿狂奔,嘶鳴不斷,如瘋了一般,連追月一時都沒能追上。
就這般緊緊追了十余里地,將至黔江水畔,眼前突然出現了片一望無際的花海,山花爛漫,五彩繽紛,一直綿延到望不見的盡頭,仿佛一腳踏進了斑斕世界,目之所及只有花,除了花,還是花。
馬車在浩瀚花海中毫無預兆而停,車廂收不住勢頭,逕直被甩飛出去。緊緊咬在后面的裴昀心中一緊,連胯/下追月也顧不上了,直接騰身而起,飛撲了過去。
近前查看發現,那車前的兩匹馬已是口吐白沫倒地身亡,顯然中了毒,而那飛出的車廂在不遠處摔得七零八落,內里赫然空無一人。
那不知是人還是尸偶的東西,竟是趁機帶著楊邦鈺跳車跑了!
裴昀環顧了一圈四周大半人高的花海,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心中憤恨不已。
那赤龍寨與楊家雖然各退一步,貌似握手言和,但八成還是懷恨在心,如今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風聲前來劫掠楊家小九郎。都怪她一時大意,著了對方的道!
不過無論對方是為要挾還是報復,短時間楊邦鈺應當性命無憂,現下當務之急是盡快趕到播州楊家報信。楊家常年與爻人打交道,彼此知根知底,總比她一無所知沒頭蒼蠅亂撞的好。
打定主意后,裴昀再不猶豫,轉身去尋追月,便要繼續趕路。可她剛一走近,白馬不知為何突然躁動不已,高揚前蹄,嘶鳴了一聲,似乎在提醒著她什么。
裴昀猛地一回頭,但見絢麗繽紛的花海間突兀立著一個身影,那人通身裹在白袍之中,面巾與纏頭之間露出的蒼老肌膚與碧藍眼珠已昭示了他的身份。
“天目王?!”
裴昀脫口而出,隨即手握劍柄,戒備不已。
白衣神教效力于蒙兀麾下,與她敵對兩立,而那四大護法中的寶刀王與神風王皆喪命她手,此人此時出現在此地,必是來者不善!
那白袍之下響起一連串陰桀的笑聲,天目王開口,嗓音如一把年久失修的奚琴般嘶啞難聽,且帶著詭異的口音:
“我從釣魚城一路追到這里,就是想看一看,是誰殺了老二和老四,原來就是你這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當初我就該不顧神偃師勸阻直接殺了你,真是后悔不已,現如今只能送你去給他們陪葬了。”
“那便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話音未落,裴昀率先搶攻而上,如今她擔心楊邦鈺的安危,無意耽擱,只想速戰速決。
她本以為這天目王只有迷心咒的本事,過招之時處處防備,特意不去和他雙眼對視。可沒想到此人武功之高,內力之深,竟是在那三大護法之上,自己遠非他的敵手!
裴昀長劍急刺,攻向天目王上盤,他出掌斜打,擊向裴昀脖頸,裴昀低頭蹲身閃避,手腕急轉,橫劍削其右腿,卻不料天目王長臂一伸,左手成爪,直抓住了裴昀的肩頭。
裴昀一驚,猛然抬頭,目光正好撞進那雙碧藍的眼眸中。
她只覺腦子一麻,手中長劍幾乎脫手而出。
心中暗道一聲不好,她毫不猶豫咬破舌尖,用劇痛逼迫自己清醒,抬腳而踹,正中天目王左膝,逼得他松手放開了自己,而后裴昀趁此機會,轉身奪命狂奔!
兩人一前一后,奔跑在無窮無盡的花海中。
裴昀運起寒潭印月之功,將內力催發到了極致,拚命向前跑去,根本不敢回頭耽擱。
就這樣不知奔了多久,直到胸肺炸裂,鼻口全是血腥之氣,她終是力竭,雙腿一軟,癱倒在地,壓碎了一大片柔軟枝葉花瓣,任花汁迸濺在衣襟上。
自遇花海便一直遇險,顧不上其他,此時驟然松懈,五感意識回籠,才發現這些五顏六色深紅淺白的小花,散發著一股熟悉而詭秘的香氣,說清新不是清新,說濃郁不是濃郁,前赴后繼,若有生命一般鉆進她的口鼻中。
眼前不期然浮現許多舊日殘憶,是大雪紛飛的九華山莊,是熱氣氤氳的溫泉水池,是情不自禁的耳鬢廝磨,是刻骨銘心的抵死纏綿
這是七情六欲香的味道!
然而此時此刻裴昀腦中已是混沌一片,眼皮沉如泰山壓頂,四肢百骸再使不上半絲力氣,卻已不知是因迷心咒,還是花中毒。
春秋谷中也有一片花海,只不過那是漫山遍野的月見草,她幼時常常在其中奔跑穿梭,不知疲倦。
此地風光甚好,今日若能葬身于此,似乎也不錯。
她用盡最后的力氣想著,終是緩緩閉上了眼。
山風吹過無邊無際的花海,姹紫嫣紅輕垂花冠,四野靜謐安逸得近乎虛幻,她就這樣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仿佛下一瞬便要淹沒于群花之間,自此長眠
一陣清脆的短笛聲若隱若現回蕩在山花爛漫的曠野間,有一凝夜紫袍的身影,穿過重重花海,踏著笛聲而來,站定在了沉睡不醒的裴昀身邊。
他垂眸無聲望了半晌,俯身將她抱在懷里,自原路回返,漸漸消失在了這片汪洋花海中。
第152章 第四十六章
“四弟,不要報仇!”
“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乎?”
“今日你做官家刀斧手殘害他人,來日你也會為官家刀斧手所殘害,我們誰都逃不掉!”
“你惦念父母恩情,一意孤行出谷而去,便已是做出了選擇,你姓裴,不姓秦,春秋谷自此已后繼無人。”
“人生在世難逃一死,我臨死之前能為小師妹報仇,這輩子已是值了。”
“朕好大喜功,被蔡州大勝沖昏了頭腦,欲做中興之主,卻終究是自視甚高。”
“裴昊已死,從此世上只有阿穆勒。”
“而今,你卻又怎能再反過頭來指責你師伯我們?”
“日后山高水遠,你我死生不復再相見!”
無數聲音浮現又消失,無數光影方生又方滅,遙遠的過去撲面而來,模糊的未來紛雜不可辨,極致的痛苦與絕望填滿心頭,黃泉路上奈何橋邊,唯有此刻最是難渡。
《涅槃經》云:受身無間永遠不死,壽長乃無間地獄之大劫。
傳聞人死后下十八層地獄,最苦者喚作無間地獄,在此沒有刀山火海油鍋釘板種種酷刑,有的便只有生時的記憶,最痛最苦,最悲最哀的記憶。所有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忘不掉,都會在眼前一遍又一遍的重演,永永遠遠,周而復始,直到贖清罪孽,形神俱滅的那一天。
假使能夠選擇,倘若她從不曾經歷過這一切呢?從最初的最初,她便不曾遇見所有遇見呢?不曾經歷,自然便沒有痛苦,不曾擁有,自然便沒有失去,縱身處無間,地獄又奈她何?
好似已沉睡千年,又好似只是剛剛閉眼,裴昀從無邊無際的混沌黑暗中醒來,懵懂睜開雙眼。
四下是間空無一物的石洞,分不清晝夜晨夕,唯有墻壁上一簇黯淡的燭火,是周遭唯一的光。她動了動身子,卻聽見一陣嘩啦啦的響動,原來自己四肢都被鐵鏈所縛,鎖在了石壁上,她癱坐在地,再不能向前半步。
一陣沉重的開門聲響起,一個熟悉的身影緩步走了進來,他著一身凝夜紫袍,襯得玉面星眸更似一副黑白分明的潑墨山水,不染半分雜色,亦不念半分舊情。
“你不是說,與我死生不復再相見么?如今為何卻又出現在此?”
顏玉央居高臨下的望著裴昀,眉梢眼角如塞北寒冬一般冰冷,勾起的唇角滿滿俱是嘲諷,
“你想就此與我兩不相欠?誰準許了?誰應允了?憑什么你可以隨心所欲來去自如,憑什么你可以大義凌然報仇雪恨,憑什么你說恨就恨說放下就放下說訣別就訣別?如今是你殺我顏氏一族,滅我大燕一國,那身負不共戴天之仇的是我不是你,你沒有資格說結束!”
他冷冷的盯著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般吐出了這番話。
自燕京幽蘭亭決一死戰后,他日日夜夜輾轉難眠,無時無刻不想當面與她再對峙。南北交戰,各為其主,哪有對錯?哪有選擇?當初北燕侵宋,顏泰臨迫害裴家之時,她口口聲聲國仇家恨不共戴天,任他如何軟硬兼施自巋然不動,掏心挖肺也棄如敝履,何等義正辭嚴,何等一身正氣。而當南宋滅燕,她親手殺了顏泰臨,與蒙兀追殺顏氏一族,將他唯一容身之處也毀得一干二凈后,竟然妄圖自此與他恩怨兩清,再不相欠?天下間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他決計不會叫她這般輕輕松松將他忘記,自此高枕無憂的繼續做她的小裴侯爺,決計不準她把他們之間那恩怨糾葛就這樣拋諸腦后,心無芥蒂的回臨安逍遙快活。他必須要用余生糾纏她,報復她,折磨她,讓她痛他所痛,傷他所傷,讓她今生今世都再也擺脫不掉他!
“說話!”顏玉央冷喝道,“你是連一句話都不屑與我開口了?”
眼見面前之人一聲不吭,只仰頭愣怔的望著自己,顏玉央心中愈加升騰起煩躁怒意。
“當初在世子府,在滄浪亭,你是何等理直氣壯,何等振振有詞?怎么?如今你連恨也不再恨我了么——”
“爹”
顏玉央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愣了一瞬,疑心自己方才生出了幻覺,一錯不錯的注視著她:
“你叫我什么?”
面前之人歪頭打量著他,但見她雙眼越來越亮,唇邊笑容越來越大,突然跳起來向前一撲,若非鎖鏈牽絆,幾乎能徑直撲進他懷里。
“你是我爹是不是?爹爹你終于來接我回家了?阿英好想你!爹爹想不想阿英?爹爹你說話呀!爹爹!”
青衫還是那襲磊落青衫,黥面還是那額角黥面,只是那本該一身正氣、寧死也要口是心非自欺欺人的裴家四郎,此時正不顧身上鎖鏈叮當作響,一遍又一遍歡快的向他撲過來,如同下了學堂回到家的孩子,亦或是一只見了主人的蠢狗?!
顏玉央僵立在原地,表情扭曲的盯了她半晌,而后一言不發轉身出了門.
“張嘴。”
“啊——”
“伸出手腕。”
“喏!”
“來,不害怕,我看看眼睛。”
“疼”
“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撓了撓頭,“好像是阿英?”
“今年多大了?”
掰手指,沒算明白,不確定道:“四五六七八歲吧。”
阿娜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收回把脈的手,站起身來,輕飄飄的拋出結論:
“不用看了,人傻了。”
顏玉央聞言臉色鐵青:“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字面意思。照你所言,她先是中了不知名的邪術,又暈倒在心花海中,吸食了太多花香,心竅一封又一通,人禁不住這般折磨,腦子自然傻了。”
此女一身對襟短褂繡花藍裙,露出手臂雙腿大片凝脂白玉般的肌膚,黑發挽成高髻,插銀簪戴銀梳,鬢邊還別了一朵猶帶露水的嬌艷山茶,卻是人比花俏,美艷動人,全然瞧不出已是兩個半大孩子的母親。 她姓龍,全名喚作龍娜依,正是那與赤龍寨一江相隔,水西白龍寨的寨主。
“哦,不過也沒傻徹底,只是忘了大部分記憶,心智退化成小孩子而已。”阿娜依不顧顏玉央的黑臉,嬌媚一笑補充道。
顏玉央忍著怒意,又問道:“可能醫治?”
阿娜依嘖嘖兩聲,夸張的嘆了口氣:“這可就為難我了。”
那廂兩人在探討病情,而這廂病人本身卻對此無知無覺。
裴昀一本正經的和面前的少女大眼瞪小眼,直到對方不自在的眨了眨眼后,她立即開心的歡呼了一聲:
“我贏了!”
少女一頭霧水:“什么時候開始玩游戲了?”
“我叫阿英,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好脾氣道:“我叫阿姿。”
她是阿娜依之女,年方十六,雖不及母親貌美,但也自有一股南疆女子獨有的活潑明媚,野性靈動。
“阿姿姐姐,我口渴了。”
裴昀本就生得俊美好相貌,現下像小孩子一般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叫阿姿頓生憐意,心化成了一灘水。
她看了看那邊兀自商討治療之策的顏玉央和阿娜依,悄悄出門倒了一碗蜂蜜糖水,回來親手喂給了裴昀喝。
甘甜的蜜水入口,裴昀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看著眼前的漂亮好心姐姐也更親切了幾分,不禁開口道:
“姐姐,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可以啊。”
裴昀小心翼翼的偷瞄了一眼背對著她們的顏玉央,小聲問道:
“他當真不是我爹嗎?”
阿姿有些為難,也小聲回答她道:
“我雖不知你二人是何關系,但以玉公子的年紀大約是生不出你的”
“可我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十分熟悉啊。”
裴昀頓時沮喪了起來,她腦袋如今一團漿糊,不記得任何人也不記得任何事,只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她依稀記得,自己好像在等爹娘接她回家。
但他不是自己爹爹又是誰?莫非是娘親?
好像也不是不行,裴昀開始認真思索起爹娘的區別來。
“你說無藥可救?”顏玉央冷聲問道。
阿娜依笑意盈盈道:“西域邪術我不懂,但那寸心花可制七情六欲香,而此毒無藥可解,你不是早便知道?否則我們又何必費盡心力在江水畔種上十幾里花海?”
此事顏玉央自然清楚,便是因服食了七大仙草百毒不侵如他,也不敢在那寸心花海中逗留太久。而她暈倒在其中半個時辰有余,沒像旁人一般發瘋發狂力竭而死已是難得,說不準那西域邪術封閉心竅,還陰差陽錯救了她一命。
“現下該如何?”
“許是一覺醒來明天便會好,又許是這輩子都這樣了。”阿娜依撫了撫鬢發,撥正稍稍偏斜的山茶花,不甚在意道,“順其自然,等著吧。”
顏玉央一時無法接受這個答案,他轉頭看向裴昀,只見她正在和阿姿用不知從哪里摸出來的一截紅線翻起了花繩,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沒心沒肺得惹人生厭。
他心中刺痛,大步走上前去,伸手鉗住她的脖頸,將她整個人從地上拎了起來,寒聲質問道:
“我是誰?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
裴昀被他的突然襲擊嚇了一大跳,下意識掙扎了起來,可他扼住自己脖頸的手如鐵鉗一般,讓她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
對于他的質問,她本想脫口而出娘親,但方才阿姿姐姐說男子不可以做人娘親,這便叫她泛起難來。
仔仔細細盯著他的眉目好半天,她試探開口道:
“二叔?”
“”
“三舅?”
“”
“四大爺?”
她只知道這么多親戚,不要為難她了!
顏玉央死死盯著她無辜又委屈的面孔,心頭不期然涌上無窮無盡的悲涼與失望,他冷然一笑,咬牙切齒道:
“好!你好得很!”
說罷,他一把將她扔開,頭也不回轉身便走。
阿姿不明所以的望了望顏玉央遠去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被摔在地上順勢直接躺了下來還伸了個懶腰的裴昀,猶豫著問阿娜依:
“阿娘,她怎么辦?”
阿娜依似笑非笑道:“人是他帶回來的,他舍得繼續鎖便鎖好了。”
阿姿倒是有些不忍心,不過轉念一想,那玉公子只是鎖人,可沒說關人啊,于是她安慰裴昀道:
“阿英乖乖的,阿姿姐姐待會兒來給你送飯,阿英想吃什么?” “魚!”裴昀開心道,“我要吃烤魚!”
“沒問題。”
第153章 第四十七章
四五六七八歲的裴昀是何模樣?
她自幼在春秋谷長大,幾位師叔伯對她甚為疼愛,但個個光棍一條,誰也不會養孩子。她滿月即被二師伯斷言紅顏薄命不可當做女孩生養,三歲被四師伯喂多了補藥差點喪命,五歲被大師伯灌酒險些醉死,六歲被三師伯做木鳶摔斷了手,七歲撞見珍娘與六師叔偷情嚇得連做了好幾天噩夢如此種種不勝枚舉,但她依然全須全尾的活了下來,還長成了日后名動天下鮮衣怒馬的裴家四郎,可謂是天生天養,野生野長,生命力不可不叫頑強。
八歲以后,學了詩書禮儀,習了忠孝節義,這才漸漸長大懂事,進退有度,收斂天性。在此之前,當真是上樹掏鳥,下水撈魚,十足十個野小子。
這樣的野小子,自然是關不住的。事實上根本不需要阿姿來給她送飯,阿姿和阿娜依前腳剛走,裴昀便用從阿姿身上順來的一根銀簪捅開了手腳上的鎖鏈,大搖大擺的走出了石洞。
區區開鎖之術罷了,她五歲就跟曲墨學會了。
然后,村寨那一片的人家便遭了災。
十幾戶養在籠子里的雞鴨兔狗,全被放了出來,圈里的豬牛羊馬也都被打開了門,曬在院子里的藥材被家畜吃的亂七八糟,藥圃里的珍貴草藥被啃得七零八落,果園里的果樹損失慘重,后廚掛的臘肉腌的火腿也統統沒能幸免。雞飛上了樹,狗跳上了房,胖豬和肥羊撒了歡一樣在寨子里四處逃竄,后面跟著拚命圍追堵截的主人。
當眾人灰頭土臉義憤填膺的告狀到寨主阿娜依那里時,罪魁禍首還優哉游哉的在后山小溪邊挽起褲腿袖子捉魚。
她是被顏玉央帶回寨子的,按規矩該是由顏玉央照料,但后者直接將門一關,擺明了甩手不管。
最后只好由阿娜依出面賠償了各家損失,讓阿姿把裴昀領回了自家小竹樓去,她二子龍南豐和商隊外出,裴昀便暫時被安排在了他的房間里。
南疆爻寨多建吊腳竹樓,冬暖夏涼,寨主家的小院中/共有三棟竹樓,阿娜依丈夫早逝,自己住一棟,一雙兒女住一棟,另一棟卻是住著外來人顏玉央。
“我可以不問她是何身份,也可以不管你們有何過往,只是住在我白龍寨里,就要守寨子的規矩。”
阿娜依站在竹樓二層外面,娉娉婷婷的倚在窗邊,似笑非笑道:
“我允許你帶外人進寨已是破例,現在人成了這個樣子,難道你還想丟下不管不成?”
房內坐在案前的顏玉央眼也不抬,冷淡道:
“她既已忘了我,我又能耐她何?”
“她是你仇人?”
顏玉央不語。
“既然是仇人,她如今記憶全失,心智如同幼子,不正是隨你捏圓搓扁,任打任殺,你理應高興才是,怎地還氣成這個樣子?”阿娜依意味深長道,“我猜,她應當不止是你仇人這么簡單吧。”
“你無需知道。”
阿娜依嗤笑了一聲:“若不想叫我知道你二人關系,便不要叫我瞧出你給人家種了情蠱啊!是阿笑那丫頭給你們種的吧?”
“與你無關,”顏玉央面色又冷凝了幾分,“你照看好那幾株金銀石斛就是。”
“急什么?還有小半年才能開花呢。你不告訴我她是你什么人,我怎么決定要不要想法子治好她的毛病呢?”阿娜依漫不經心道。
“你有法子?”顏玉央猛然抬頭,“白天時你不是還說無藥可醫,順其自然?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你又希望我哪句真哪句假呢?我只是說想法子,又沒說一定能想到,倒是你——”
阿娜依彈了彈染了蔻丹的指甲,如同美艷毒蛇吐著鮮紅的信子,誘惑十足卻又充滿危險,“《蠱經》只能交換一件事,金銀石斛還是給她治好病,你可要想仔細了再開口。”
顏玉央輕笑了一下:
“你威脅我?”
這大江南北,從燕京到南疆,敢要挾迫害他的人,除了那一個,哪個還能活到今天?
“不敢不敢,玉公子憑一己之力,將那赤龍寨和楊家折騰得血流成河,我又怎敢不自量力?”阿娜依嬌媚一笑,“不過既然是交易,自然要錢貨兩訖,童叟無欺,丑話還是要說在前頭的好。”
顏玉央不置可否,只冷聲道:
“你可以走了。”
阿娜依并不介意在自己家中被下逐客令,她依言離去,臨走時只輕飄飄的扔下了一句:
“人我先替你照看,待你想好是否真的要叫她記起你,再來找我吧。”
顏玉央聞言心中一震,久久沒能言語。
他起身走到窗邊,望向不遠處那棟小竹樓里亮起的燈光,聽見夜風送來隱約的笑聲與說話聲,心中百味雜陳,不禁伸手捏緊了窗沿,在竹板上留下了幾道深深的指痕。
究其本源,他之所以現下身在此處,蓋因龍阿笑與杜衡之故。
那龍阿笑出自爻寨,其父是阿娜依兄長、白龍寨前任寨主朗達,其母卻是赤龍寨寨主蒙姜之妹阿順香,她十四歲出寨,與杜衡私奔離開南疆,陰差陽錯投入他麾下,供其驅使受其庇佑。燕京一役,龍阿笑為解圍城之危,動用了被爻寨列為禁毒的“閻王令”,短短幾日便令蒙軍死傷過萬,一夜之間大江南北聞風喪膽,卻也因此驚動了遠在南疆的爻族人。
來捉人的是赤龍寨蒙姜的手下,因龍阿笑天生百蟲不侵,使毒的手法又出神入化,令其蠱蟲毒物毫無用武之地。赤龍寨損兵折將不敵之下,便趁機使詐擄走了杜衡,以逼阿笑就范。
顏玉央與阿笑一路追來南疆,可彼時他已國破家亡,再也不是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千金擲下,便有大批江湖豪杰為他出生入死的大燕世子爺了。二人勢單力薄,那赤龍寨內外機關重重,守衛森嚴,縱使是阿笑也做不到來去自如,更何況要救人。
于是二人兵分兩路,阿笑假意被擒,孤身入寨,顏玉央則留在寨外打探南疆局勢,二人以傳聲蟲通信。終于被阿笑探查到那蒙姜殺妻之秘,顏玉央利用此事暗中動了手腳,挑撥楊家與赤龍寨間的矛盾,趁雙方開戰大亂之時,和阿笑里應外合救走了杜衡。
然杜衡身中靈蛇赤龍王之毒,普天之下能解這毒的,只有水西白龍寨中供奉的白龍王,故而他與阿笑便帶著奄奄一息的杜衡過江來到了白龍寨。除此之外,他還與阿娜依做了一個交易,以那本趁火打劫自赤龍寨所得的《蠱經》為籌碼,換取白龍寨圣草——金銀石斛。
能解他身上熱毒寒毒的九大仙草,如今便只剩下金銀石斛與一品南珠了。 便在他周旋于雙龍寨與播州楊氏之間,機關算計,運籌帷幄之時,那小裴侯爺死守釣魚城力抗蒙兀的美名也已傳遍天下,根本不需要他刻意探聽。她既然自投羅網,來到了他面前,他又怎能不順水推舟?于是便順理成章將她抓來,鎖在刑室中。
說鎖,卻又不盡然。
紫金機關鎖都鎖她不住,那尋常鐵鎖又豈能困住她?他從來都鎖不住她,自燕京世子府二人糾纏到無法收場的地步,他便已經知曉了。
同歸于盡也好,相互憎恨也罷,他既將她再次捉來,便已做好了又是一番傷筋動骨你死我活的撕扯,可他算到了一切,卻偏偏沒有算到,她忘了他。
前塵往事煙消云散,恩怨情仇灰飛煙滅,她將他忘得一干二凈,只留他一個人,就像是誤入桃花源的那個打漁人,手舞足蹈,上躥下跳的說著舊日種種過往,只換來別人嫌棄的眼神,像個傻子一樣。
裴昀啊裴昀,我縱使練了那斷情絕愛的清靜無為功,也不及你半分心狠。
這一次,又是你贏了
白龍寨遍地奇花異草,蛇蟲鼠蟻,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對四五六七八歲的裴昀來說,就像一座寶藏山一般,看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好玩。她忘記了南疆以外的戰火紛飛,忘記了關山南北的烽煙四起,忘記肩上所背負的家國天下,只將自己當做是那從不曾存在的小阿英,每日開開心心的和阿姿上山采藥,蒔花弄草,辨認毒物,去池塘喂蛙,去蜂巢取蜜,連巴掌大的蜘蛛和半臂長的蜈蚣都敢摸,膽子大得不得了。
阿姿人美心善脾氣好,她一直想有個能和她親親密密說貼己話的妹妹,可惜家里只有一個上躥下跳不省心的弟弟。裴昀雖比她年長,但如今心性就如同小孩子一般,乖巧聽話又可愛,阿娘對此亦不反對,她自然喜歡帶著她四處玩。
這爻寨在外人看來遍地毒物陰森可怖,關起門來還是要一樣柴米油鹽過日子,阿娜依身為寨主與尋常村長也沒什么不同,一樣要解決東家長李家短的雞毛蒜皮小事,也要照顧孤寡老幼,畢竟爻人少同外面通婚,一個寨子里都是沾親帶故。
這日阿娜依帶人去寨外趕集,阿姿領著裴昀給住在寨東頭年逾八十獨居的七舅公送米,七舅公拉著阿姿的手,顫顫巍巍一口一個夸她孝順,一旁的裴昀突然被點醒了一般,問阿姿道:
“我七舅公呢?”
阿姿疑惑:“你哪有七舅公?”
“就是長得很好看,但臉冷的像冰塊,仿佛天底下的人都欠他錢,從來不笑的那個,不是我七舅公嗎?”
阿姿瞬間明白過來她說的是誰了:“你說玉公子?他怎么又成你七舅公了?”
之前不還只是父輩嘛?現在又成祖輩了,這輩分長得真夠快的。
但她也知道不能跟神志不清的人講道理,只告訴她道:
“這個時辰,他一般會在后山清水溪畔練功,但他不準任何人靠近誒,你不要去打擾他了他會生氣的——”
話沒說完,裴昀已是一溜煙的跑遠了.
顏玉央自服食七大仙草,將體內毒化解大半后,自然便不能再用原來自損的法子練功,故而便將完整的白藏功心法重新練起。之前李無方已對他加以指點,如今練來事半功倍,進步神速。
有時人并不是為了什么而活下去,只是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而已。解毒也好,練功也罷,只是失去所有目標,山窮水盡之時,給自己尋的一條路罷了。
他盤膝坐在溪畔一塊平整的巨石上,真氣運轉十二個小周天后,突然耳郭一動,捕捉到一聲短促而細微的銀鈴響動。
他心中一頓,不動聲色收了功。
片刻后,那銀鈴又響了一聲,與此同時一顆果子從頭頂樹上落下,砸在了他的肩頭,他一動不動,閉目不理。
可緊接著,一枚又一枚的果子接二連三的自上而落,砸在他前胸,后背,腿上直到一渾身帶刺的梨子正正好打在他的面頰,疼得他渾身一顫,這才忍無可忍睜開眼,冷喝道:
“下來!”
銀鈴嘩啦啦作響,只見枝葉繁密的樹上鉆出了半個身子,歡快道:
“小叔公!”
如今裴昀一頭烏黑長發已被阿姿用五彩絲絡梳成了兩股麻花辮,衣服也換作了爻女慣常穿的藍衫短裙,穿草鞋打綁腿,胸前還掛了一把叮當作響的銀鎖,如同這寨子里每個十幾歲的姑娘一般無二。
顏玉央面無表情的盯著她,沒有說話。
裴昀兀自笑瞇瞇道:
“小叔公你每天一動不動的坐在這里悶不悶啊?我們去捉魚好不好?阿姿姐姐說清水溪往上游走有湖,湖里有這——么大的魚,清蒸最好吃。”
說著還用手比劃著,然而雙手一松,裙子里兜的一堆果子便咕嚕嚕滾了下來,兜頭兜臉全砸在了顏玉央身上。
顏玉央的忍耐已到了極限,他抬手拂去沾在額頭上的果葉,騰身而起便要上樹去捉人。裴昀自知惹他不悅,生怕被責罰,毫不猶豫的跳樹而逃,叫他撲了個空。
顏玉央緊跟著跳了下來,眼看便要捉住她衣角,而危急關頭她如同本能一般,竟是使出了寒潭印月的輕功,足尖一點縱身一躍,又跳回到了樹上。
二人一個樹上,一個地下,眨眼間竟是轉了一大圈。
“你給我下來!”
顏玉央氣極,人和事都忘得一干二凈,這輕功倒還在身,她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我不!”裴昀掩耳盜鈴般把自己藏在樹葉后,拒絕道,“我下去的話,師公你該罰我了!”
“師公?”顏玉央一愣。
裴昀從樹葉后面小心的冒出頭來,試圖講條件:
“除非你保證,不準罰我不見爹娘,不準罰我不許回家,我就下去。”
顏玉央全然不知她這又唱得哪一出,見她前言不搭后語,并不像裝傻的樣子,本來燃起的希望又再次破滅了,當下怒極反笑:
“那你便永遠在樹上待著吧!”
第154章 第四十八章
晚飯時,阿姿來到竹樓給顏玉央送飯,只見他一人在房中,不由驚訝問道:
“玉公子,阿英呢?”
顏玉央冷然不語。
“她下午去找你了,我還以為你們在一起,現在天黑了,她還沒回來!誒呀,都怪我粗心。”阿姿焦急道,“她還沒有去過辟邪泉沐浴,若是被什么毒蟲毒蛇咬了該怎么辦?不行,我要去找她!”
說著急匆匆離開了。
顏玉央從頭到尾沒有理會她,兀自用了飯食,而后走進了藥房中。
水西白龍寨人人會使毒,家家有藥廬,這座二層小竹樓也不例外,一層專門辟出了一間房用來制毒制藥,里面各種用具一應俱全。《蠱經》由爻寨密文所書,他暫時不可破譯,但是入南疆之前,為保萬無一失,他自龍阿笑手中得到了不少《毒經》所載秘方,如今身處百毒環伺的爻寨,他自然不能掉以輕心。
兩個時辰后,他從藥房中走了出來,來到二樓窗前,看向不遠處小竹樓拐角處那間因主人貪黑愛玩,燭火總是亮到半夜的屋子,卻發現那里至今仍是漆黑一片。
心中一沉,原地立了片刻,他終是拿過風燈,披起外衫,出了門.
今夜天色陰沉,無星無月,山林間漆黑黑一片,唯有一團暖色光亮,劈開濃郁夜色,由遠及近,一路來到了清水溪畔。
顏玉央站在平整石臺上,提燈照了照,一時辨不出樹上是否有人。
“裴昀?”
“裴昀你出來。”
連喚數聲,周遭都毫無反應,只有夏蟬和野蛙此起彼伏的叫聲,叫得人心煩意亂。
顏玉央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張了張嘴,那兩個字在喉中滾了又滾,將他從唇舌到肚腸都浸透了苦澀,終于還是喚了出來:
“英英”
“英英你在嗎?”
他輕聲問道。
清脆的銀鈴聲響起,一顆頭從上方樹上鉆了出來,剛剛睡醒而含糊不清嗓音中透著欣喜:
“大哥,你終于回來找我了!”
顏玉央繃緊的心幾不可查一松,面上卻無悲無喜,只冷淡道:
“下來。”
“好勒!”
裴昀似乎已將白天的事全部忘記,從善如流的應下,便要跳下樹來,可她腳下剛一用力,卻傳來針扎一般的疼,登時一滑踩空,大頭沖下從樹上栽了下來。
顏玉央一驚,想也不想便扔下燈籠,上前一步堪堪將她接在了懷中。 裴昀嗓子里一聲尖叫還沒出口,便被人抱了個滿懷,暈頭轉向中下意識伸手摟緊了顏玉央的脖頸。她抬頭,只見那如玉般俊朗的面容近在咫尺,呼吸相聞,墨色如夜的雙眸中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滔天巨浪,愛恨掙扎,卻滿滿當當都倒影著自己。
顏玉央垂眸,望向懷中之人,她就這樣乖乖巧巧的縮在他的懷里,認認真真看著他,不羞澀,卻也不躲閃,沒有情/欲,卻也毫無恨意,相識這許多年,此時此刻卻是二人從來也沒有過的平和與恬淡
“再一次!好好玩,再來一次!”裴昀興奮道。
沒有一個小孩子能拒絕舉高拋接的誘惑。
顏玉央臉色一黑,雙手一松,直接將她往旁邊一扔。
裴昀順勢凌空一翻,單手撐地而起,但右腳剛一用力,那股針扎一般鉆心的疼又涌了上來,她不禁誒呦了一聲摔倒在地。
顏玉央恐怕她被什么毒物所咬,立即蹲了下來,脫下她的草鞋,解開綁腿布,拿過一旁的燈籠照亮,仔細查看她腿上足上每一寸肌膚。
冰涼的指尖輕巧劃過腳踝小腿,叫裴昀忍不住全身顫栗,想他馬上放手,又想他再多碰一碰,她不懂這股難以言喻之感算作什么,只難耐的輕呼了一聲:
“好癢啊”
這近乎撒嬌般的幾個字被夜風送進顏玉央的耳中,讓他全身一僵,手下那細膩光滑的觸感頓時變得清晰了起來。他單膝跪地,握著她光裸的右腳,一時進退兩難,只得低頭緊緊盯著她纖細白皙的小腿,啞聲問道:
“哪里疼?”
他沒摸到紅腫傷口,也沒看到哪里流血。
“整條腿都疼,一碰就像好多小針扎一樣。”裴昀努力感覺了一下,又補充道,“不碰就像沒有了一樣。”
“你在樹上睡了多久?”
“從太陽落山以后就睡著了,剛剛你叫我才醒。”
顏玉央深吸一口氣,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
“你只是睡麻了。”
說罷起身便走,再也不想管她。
麻了是什么?會不會死人?聽著好可怕!
裴昀大驚失色,就近一把抱住了顏玉央的腿,苦苦哀求道:
“三伯!你不要走,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顏玉央充耳不聞,用力一拔腿,沒拔掉,再拔,直接將她整個人拖了起來,就這樣拖著一大坨掛件走了好幾步,她竟然還能頑強的四肢并用盤在他腿上,并且抱著他大腿的手還有越發向上爬的趨勢。
“夠了!”
他低喝了一聲,忍無可忍俯身拉住她的手臂,一提一抗,將她整個人甩在了背上。
裴昀又被拋接了一次,眉開眼笑地歡呼:
“好玩!再來一次——”
“閉嘴!再多說一個字我就將你扔進水里!”
其實裴昀并不怕被扔進水里,剛剛折騰這一大圈她身上出了不少汗,若能去小溪里洗一洗應當還能涼爽些呢!不過既然三伯這樣說了,她當然也會乖乖聽話,阿英可是好孩子!阿姿姐姐說白龍神最喜歡好孩子了,能保佑好孩子長命百歲,百邪不侵。
不過,白龍神又是什么?白色的龍嗎?還是白色的神?
她伏在顏玉央的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晃著手里的燈籠,看著山中飛蛾傻兮兮的繞著燈籠轉個不停,任他沉穩的腳步帶她走出山林,回到阿姿姐姐家的小竹樓,亦或是其他地方,她并不關心。此時她心里想著的是一條巨大無比通體純白的龍在天上吞云吐霧,吐出的云彩軟綿綿,暖呼呼,一會兒變成了一只羊,一會兒又變成的一只鵝 正在那朵云變成了阿娜依姨姨鬢邊的那朵紅山茶時,她突然聽到身下的人開口問她:
“為何一直待在樹上不回家?”
她理所當然的回答:
“因為你讓我一直待在那里呀!”
顏玉央猜到了答案,可親耳聽到她說出來時還是忍不住呼吸一滯,心中涌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我叫你一直待在那里,你便聽話?你不怕我再也不回來找你?”
“不會呀!你這不是回來找我了嗎?”裴昀笑瞇瞇道,“你是我六叔,怎么會扔下我一個人呢?”
“六叔”顏玉央自嘲一笑,“為何一直將我認作親人?誰告訴你我與你沾親?”
“沒有人告訴我呀,我自己猜到了!”裴昀的語氣有點驕傲,“我睜開眼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很熟悉,很親切,好像已經認識了你好久好久,與你經歷過很多事。你看著我時,我心跳得好快,你不看我時,我又變得很難過。你板著臉,故意說話冰冰冷冷的嚇唬我,但我一點也不害怕,只覺得心很疼,想離你近一點,卻又不敢靠上前總感覺,我們的命是連在一起的”
“這樣,不是血脈之親,又是什么?”
淡淡的尾音隨風飄散,久久回蕩在山林間。
顏玉央的腳步不知何時停住了,他立在原地,半晌沒能言語。
“啊,有星星!”
裴昀并不知身下之人心中的天翻地覆,她突然驚喜的叫了一聲,從顏玉央背上跳了下來,飛快的跑進了前方漆黑的夜色中。
今夜天陰,月也不見,哪里有星子?顏玉央皺了皺眉,邁步上前正想開口,倏忽間,只見面前草叢之中緩緩升起一點幽藍螢光,隨后兩點,三點無數點幽光亮起,無數只螢火蟲飛舞在空中,好似漫天星子墜落人間,凄迷如夢。
季夏之月,腐草為螢,一切變化只在悄然不覺間。
就這美輪美奐的夢中,有一人穿過離離野草,越過浩瀚星海,一蹦一跳跑到了他面前,催促道:
“快!伸手!”
他遲疑著伸出手,只見她將攏住的雙手放在他手上,小心翼翼的松開,一點微弱的螢光就這樣落在了他的掌心。
“送你了!”
他抬眸,眼前之人額頭猶帶汗珠,發間猶沾草屑,眉眼彎彎,唇邊帶笑,好像送出的不只是一只螢火蟲,而是九天銀河的一顆星子,紅塵人間的一切希望。
四目相對,她思無邪,他意滄桑。
掌心里的那只螢火蟲見失去了禁錮,拍拍翅膀,趁機逃跑了,臨走時還狡猾的在捉它那人的手指上咬了一口,而后才心滿意足的逃之夭夭。
“誒呀!”
裴昀只覺得指尖一痛,一低頭卻發現自己食指已經迅速的腫了起來,不由嚇了一跳,“啊!這怎么辦?”
“別碰!”
顏玉央迅速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想碰觸傷處的動作,從腰間取出一柄柳葉般的小銀刀,將她被咬的傷口處劃開一個十字,而后低頭毫不猶豫的以唇覆了上去。
這散發幽藍星光的不是尋常螢火蟲,而是名喚“鬼點燈”的毒蟲,被咬上一口,若不及時醫治,這只手怕是都要爛掉。
他一口又一口的吸出毒血,再吐在地上,直到指尖涌出的血重新變紅后,他又從懷中掏出一包白色粉末,倒在了她的傷口上。
做完這一切,他想找物什為她包扎時,一抬頭,卻見面前之人已是眼眶通紅,淚水盈盈。
他微愣,聲音也不由放輕了:“怎么了?”
裴昀吸了吸鼻子,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小小聲吐出了一個字:
“疼——”
顏玉央心口一滯,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無比的荒誕,無比的可笑,于是他也就這般笑了出來。
“你可知曉,你曾斷過骨,中過箭,遍體鱗傷,生不如死,卻從未在清醒時分,在我面前掉過一滴淚,喊過一聲疼。到如今,一個小小的傷口,便能叫你如此”
這本該是他所求,這也本該是他所愿,無論開始還是后來。
然而這一切真正發生之時,他發現自己心中的痛楚并非沒有減削半分,卻更有一股更綿長更酸澀的痛,無聲無息的將他包裹。
裴昀不解,無辜問道:
“我不該哭嗎?”
開心不就該笑嗎?難過不就該哭嗎?是她做錯了嗎?
“你沒有錯,一切本該如此。”
顏玉央閉目輕嘆了一聲,許久才緩過神。
他從她斜背的小包里,翻找到了阿姿為她準備的一塊白絹小手帕,為她擦干眼淚,包扎好傷口。而后他脫下外衫將她從頭到腳,嚴密的包裹住,嚴厲道:
“這個月十五之前,不準再到后山玩。”
裴昀一驚:“為什么?我剛發現了一窩鳥蛋,那鳥的羽毛五顏六色,攢起來做發簪起來一定特別好看!”
“再頂嘴,懲罰加倍。”
“可是”
“不準出院子。”
“我”
“不準出小竹樓。”
裴昀終于閉上了嘴,一個字都不敢再說,只瞪大了眼睛忿忿不平的控訴他。
顏玉央不由輕輕一笑,雖然只是稍縱即逝的一瞬,但眼底不經意流露出的溫柔與繾綣連都自己不曾察覺。
裴昀從未見他如此笑,她愣怔了一下,想開口說些什么,卻害怕再被懲罰,只好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她想說,四哥哥,你笑起來真好看。
而后顏玉央再次背起了她,一路將她帶回了小竹樓,送回了房中。
天色已經很晚了,臨走時,他對她道:
“你聽好,我不是你的親人,不是你爹爹,不是你叔伯娘舅,也不是你兄長師公,你好好想一想,除去血脈親緣,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第155章 第四十九章
“誒呀,除了你爹舅叔爺,與你無血緣關系,又與你親近聯系之人,還能有誰啊?”
阿姿伸手捏著裴昀懵懂無知的臉,笑意盈盈道。
那天晚上顏玉央留下的那句話,裴昀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去求助阿姿,沒想到阿姿也和她打啞謎。
“我真的不知道了呀!”裴昀的臉被捏的變了形,有些苦惱的含糊不清道。
“怪我之前粗心,沒留心你們兩個身上竟然中了同心生死蠱,那自然就是情阿郎與情阿妹了!”阿姿開心道。
爻寨有情蠱,爻女以心頭血飼之,種于心上人,二人自此同生共死。此蠱簡單,白龍寨中人人會養,但此蠱太狠絕,鬧不好便是一個同歸于盡,少有人敢輕易嘗試,但若種下了同心生死蠱還未死的兩個人,自然會是眾人眼中的癡心愛侶。
之前她阿娘破例允那玉公子進寨,還將其安排住在自家院子,駭得她以為阿娘給自己找了個小阿爹,現在看來他竟是與阿英相好,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裴昀不解:“什么是情阿郎情阿妹?”
“唔,或者說漢子與婆娘?”
裴昀又搖了搖頭。
“你們中原人是叫什么來著?”阿姿想了想,“對了!相公和娘子!你們應當是相公和娘子!”
“相公和娘子?”裴昀默默念著著幾個字,不由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只是不知,他為何對你不聞不問,不對,應當是裝作對你不聞不問。想來你們之間曾經歷過很多波折,很多誤會啊,這不就是阿朵話本子里的那些故事!”阿姿突然興奮了起來。
“什么話本子?”裴昀又不懂了。
阿姿對她解釋道:“我的小姐妹阿朵,她經常和她阿爹去寨子外面趕集,那集上有漢人貨郎。有個嬸嬸賣一種情郎情妹恩恩愛愛的話本子,阿朵偷偷買了好多,看完了便會分享給我。那其中便有很多故事,情郎和情妹誤會重重,歷經波折才在一起,明天我便帶你去找阿朵,興許你看了能記起些什么。”
裴昀自然也很想跟阿姿出去玩,可惜她被罰十五之前不準出小院,她那嗯,不知道什么人就在一旁暗中監視著她,每當她以為他不在想偷跑出去玩的時候,都會被他突然出現及時捉住,拎著衣領丟回房間,真是太討厭了!
他是神仙還是妖怪啊?神出鬼沒的,害她都不能去捉魚,也不能去照看藥圃,后山貍花貓剛出生那一窩小崽子,不見她一定都吃不下飯了!.
翌日,阿姿出門去找小姐妹阿朵,鄰寨百花寨出了些事端,阿娜依前去主持,家里只剩下裴昀一人,于是她搬來小竹凳坐在門前玩泥巴。
昨夜剛下過一場雨,花圃里的黃泥不干不濕,捏泥人正好,她捏了一個圓滾滾的胖娃娃,畫上了笑臉,把玩了半天,她把娃娃放在臺階上,突然覺得一個娃娃孤零零的。想了想,她又捏了一個更高更胖的娃娃,畫上了一張沒有表情的冰臉,她把兩個娃娃親親密密靠在一起,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笑了起來。
正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喝問:
“你是誰?為何在我家院子里?”
裴昀回過頭來,只見院門口站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身材高大,皮膚黝黑,五官深邃,眉宇間三分戾氣,露出的手臂上紋了蛇紋刺青,看起來猙獰又詭秘。
“我問你話呢,你是啞巴不成?”南豐不耐煩道,“你是哪寨哪家的姑娘,這么不懂規矩,寨主的院子也敢擅闖?莫非是來偷東西的小賊?”
“我不是小賊,”裴昀解釋道,“我住在這里。”
“胡說八道!我阿娘已經帶回來個不三不四的外人了,家里沒有地方了,怎么還讓別人進門?說,你住哪間房?”
裴昀抬手指了指:“喏——”
“那是我的房間!你怎么敢住我的屋子!”南豐怒道,“你難道睡我的床了?用我的被了?你這個臟兮兮的臭婆娘!趕快給我滾出去!”
裴昀低頭看了看渾身泥巴的自己,糾正道:“我是有點臟,但是不臭。”
“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南豐突然發現了什么,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大叫道,“你手里拿著什么?”
“哦,這個啊,是我用來挖泥巴的,很好用!阿姿姐姐拿給我玩的,割豬草也很快,收拾魚也很趁手。”裴昀舉起手里的匕首笑瞇瞇道,“你要不要試試?”
“啊啊啊啊那是楊叔叔送給我的烏金刀!我跟你拼了!”
說著南豐卯足勁朝她撲了過來。
裴昀輕松扭身一躲,南豐撲了個空,一頭扎進了花圃的黃泥塘里,頓時渾身上下都沾滿了泥。
“這是你的啊?”裴昀不好意思道,“對不起,那我洗干凈還你好不好?沒用壞,我用它敲核桃都沒壞,它特別厲害。”
南豐氣得火冒三丈,他從泥坑爬起來,上前一腳將臺階上的泥娃娃踩扁,罵道:
“我今天非得要打死你這個臭婆娘不可!”
裴昀眼見泥娃娃被踩,神色一僵,她愣愣的看向南豐:
“你弄壞了我的磨喝樂。”
“什么磨什么樂?”南豐見她在意那泥娃娃,索性伸腳一踢,將另一只娃娃也踢飛到了一旁,得意道,“讓你糟蹋我的刀!”
“道歉。”
“什么?”
“我讓你向磨喝樂道歉。”
南豐像聽到什么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讓我跟這團爛泥道歉?你是傻子吧?我就不道歉,你能把我怎么樣?”
裴昀認真道:“我會揍你。”
南豐聞言笑得更大聲了:“揍我?哈哈哈!我不信你這傻婆娘還能——啊啊啊!”
話沒說完,他便被迎面沖來的裴昀撲倒在地,臉上結結實實挨了好幾拳,他被打得頭暈眼花,怒火中燒,當即還手回去,二人很快便滾在泥地扭打了起來。
從小到大,南豐打架從來沒輸過,一則他自己孔武有力,二則他是寨主的兒子,旁人多少會給三分薄面,而被按在地上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這還是第一次。這看似瘦竹竿一樣的婆娘拳頭比石頭還硬,毫不留情的落在他的臉頰前胸小腹,他又疼又怒,氣急敗壞之下,也顧不得寨中不得使毒的禁忌了,摸出飛針便向身上之人扎去——
裴昀只覺得背后被蚊子叮了一下,而后又疼又癢的感覺瞬間蔓延開來,轉眼半個身子都麻痹不能動,可她還是死死壓在南豐身上,緊緊拽住他的衣領,不肯松手。
兩家大人回來之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顏玉央迅速飛身上前,將裴昀從地上提了起來,但見她臉色青中泛紫,已是有些意識模糊,當即衣袖一拂,拔下她身上毒針,伸手連點她周身數處大穴,從懷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紅色的丹藥塞進了她嘴中。
而后他轉身一把扣住剛從地上掙扎著起身的南豐,捏著他的肩頭,寒聲道:
“翠鸞解藥拿來!”
南豐瞬間只覺肩胛骨欲裂,疼得齜牙咧嘴,竟是說不出半個字來。
顏玉央眸色一冷,掌下便要再施力,忽有三枚銀針沖他疾射而來。
“玉公子手下留情!”
趁顏玉央揮掌拍開毒針之際,阿娜依快步上前,拿下鬢邊山茶花在裴昀口鼻處晃了晃,后者臉上青紫毒氣頓時變淡,轉眼間恢復如常。
顏玉央伸指探向裴昀脈搏,確認她已解毒,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不禁緩緩落回了肚中。
“可還有哪里不適?”
裴昀搖了搖頭,而后又點了點頭,舉手道:
“手疼。”
“為何打人?”
“他踩壞了我捏的磨喝樂!”
“你還敢說?不就是個破泥娃娃,你還糟蹋了我的烏金刀!”
南豐氣急,又想沖上去揍人,剛邁了半步便被身后阿娜依拉住手臂,一拽一轉,暈頭轉向的再次栽到了泥坑里。
阿娜依擋在南豐身前,看似是制止,實則是保護,她對顏玉央嬌媚一笑:
“小孩子打架而已,玉公子何必認真?”
“小孩子打架?”
顏玉央冷笑了一聲,他若是來晚半步,翠鸞毒性發作,大羅神仙也難救。
“不然呢?”阿娜依笑容不變,慢條斯理道,“你和這阿英姑娘若能早些年成親,生下的娃娃不會比我兒小多少,我說小孩子打架已經很給玉公子你面子了。”
顏玉央一噎,極罕見被說得啞口無言,他臉色黑了幾分,但袖中的手掌終是緩緩放下了。
阿娜依知曉他已息了殺心,不禁松了一口氣,眼下她還不想與此人撕破臉皮,當下吩咐一雙兒女道:
“阿姿,帶阿英去洗漱。南豐,自己去刑室找你藤爺爺領罰。”
南豐不服氣:“阿娘!是那臭婆娘先動手的!而且我剛從外面回來,你不能這么狠心!”
阿娜依板著臉道:
“無論誰先動手,我三令五申,寨中人不可隨意使毒,尤其是這般烈性毒藥,你身為寨主之子,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別讓我親自押你去!”
“阿娘!”
見再無回環余地,南豐賭氣般奮力從泥坑里爬了起來,頂著一頭鼻青臉腫,渾身污泥跑出了門。
“阿弟!阿弟!你先換件衣裳!”阿姿在他身后追了他幾步,見他一溜湮沒影了,無奈搖頭,她回來拉起阿英的手道:
“走吧,我帶你去沐浴。別理那個混小子,他最不講理了!”
裴昀一步三回頭的看向顏玉央,她隱約知曉打架是不好的,怕他生她的氣,見他幾不可查對她點了點頭,這才放下心的和阿姿離開了。
“看來我的金銀石斛是保不住了。”
阿娜依將二人間的你來我往看在眼中,似笑非笑道。
顏玉央的目光從裴昀離開的方向收回,重新落到了阿娜依身上,不冷不熱笑了一聲:
“說吧,寸心花海發生了何事?”
阿娜依聞言臉色微變,也顧不及驚訝于他的料事如神,低聲道:
“上樓說話。”
第156章 第五十章
自上古時期,爻族中人便奉南疆神靈雙龍王為祖先,自詡為其后裔,分為白龍王一脈與赤龍王一脈,彼此群居雜聚,互通有無,在南疆百夷之地一家獨大。傳言約四百年前,那水西白龍寨寨主之子強迫了水東赤龍寨一女子,致使后者跳江自盡,水西卻對此拒不承認,水東討說法無果,兩脈族人因此生了嫌隙,從那以后便劃江而居,甚少來往。
白龍后裔善毒,赤龍后裔善蠱,彼此本是不分高下,但水西白龍寨得天獨厚,寨中有一汪辟邪泉,經年累月沐浴其中,可百毒不侵、百蟲不近。因此四百年來,每每水西水東發生沖突,總是白龍寨更勝一籌,天長日久,赤龍寨自然心懷怨恨。
后經南詔入侵,楊氏入播平亂,雙龍爻寨之間關系有所緩和,但終究無法和好如初。及至二十五年前,兩寨之間發生了一件驚天血案,黔水兩岸開戰,各自死傷無數,白龍寨更險些被赤龍寨滅族,若非楊家及時介入,今日之南疆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自此白龍寨與赤龍寨結下死仇,兩寨立誓,若非日頭西出,黔江水倒流,水西水東永世為敵,老死不相往來。
白龍寨圣泉辟邪泉在那一場血案中被毀,功效大減,為防赤龍寨過江偷襲,白龍寨下令在黔江水岸種下了綿延數十里的寸心花。寸心花似毒非毒,無藥可解,連浸過辟邪泉水也不能避免,而中毒者不傷不死,只是會無限放大內心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若是吸入太多,便會發瘋發狂力竭而亡。
故而黔江西岸那片五顏六色的花海,乃是名副其實死亡之地,鳥獸絕跡。兩岸居民若想過江,非得從北邊播州繞行,或是翻過南面的十萬大山才行。
唯有水西百花寨的爻人例外,傳說中他們的祖先有花神血脈,因而對寸心花之毒比旁人能多抵抗片刻,故而百花寨奉阿娜依之命每隔三個月便派青壯去岸邊除花除草,以防花海長勢過茂,將水西爻寨也一并吞噬。
但這一次,外出的百花寨寨民在寸心花海中發現了異常。
“三十幾具尸首,男女老少,爻人釋人,閔人漢人都有,死去時日不等。”阿娜依臉色難看道,“當地人都知花海危險,不敢靠近,就算是誤入其中的外鄉人,近年來也從沒有這樣多過。”
顏玉央知她必有下文:“除此之外呢?”
阿娜依重重看了他一眼,沉聲道:
“他們身上都有中過蠱的痕跡。”
顏玉央目光微變:“是尸偶?”
那赤龍寨寨主不久前才因尸偶之事而喪命,此事背后是誰所為,不言而喻。
“不可能。”阿娜依斷然道,“你可知煉制蠱蟲何其不易?更何況是尸蠱這般陰毒之物?一條尸偶非十年八年而不可得,哪能一夜之間跑出這么多?”
“若是他們自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前便開始籌劃了呢?”
“那為何之前赤龍寨與楊家開戰之時沒人見過尸偶?況且此計未免得不償失。”阿娜依秀眉輕顰,“其一,不僅尸蠱煉制不易,可被制成尸偶的尸體條件也頗為苛刻,并非次次都能成功。其二,尸偶需為人操控,操控之人不得離其太遠,否則尸蠱將失控。其三,若一人操控一蠱,又與此人親自上陣何異?若一人操控多蠱,天下間有一心二用之人,莫非還有一心十用,一心百用之人嗎?”
顏玉央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日我在花海中,聽見了笛聲。”
“應是蠱笛斷魂,那是赤龍寨的至寶,笛聲可操控天下百蟲,只是其技藝晦澀難懂,已有許多年無人能吹起了。”
阿娜依心念一動:“你之前可是說過,那赤龍寨中有個神秘的毒蠱高手?”
“不錯。”
他之前和阿笑里應外合救出杜衡之時,差點被此人所阻,但他們誰也沒見到此人的真面目。
“蒙姜已死,蒙昌還是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又有何人能有這般本事?”阿娜依百思不得其解。
“你應當去問阿笑。”
“問她?”阿娜依嗤笑了一聲:“她整日里只知道圍著那個半死不活的男人轉,無論我問她什么她都不理睬。更何況她如今可是被小白龍王欽定的神使,我又能奈她何?”
頓了頓,她又狀若漫不經心道:“不知那《蠱經》之中可有關于尸蠱的詳解。”
顏玉央不置可否:“待金銀石斛開花之后,你自然可以知曉。”
阿娜依嫣然一笑,慢條斯理道:“總覺得這場交易是我吃了大虧,原先我只以為《蠱經》是公子囊中之物,但以今日公子解‘青鸞’的手法來看,怕是連對那《毒經》公子也早已了如指掌了。”
雙龍二寨中各自有一本經書至寶,記載著千百年來爻人不外傳的毒術蠱術。當年龍阿笑在白龍寨擅自偷學了《毒經》而后出走,燕京圍城一役,阿笑因使爻寨密毒而泄露了行蹤,白龍寨雖未如赤龍寨一般派人追擊,但對于阿笑這些年來受何人庇佑多少心中有數,而這隨阿笑一同回到白龍寨自稱玉公子之人,阿娜依已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現今《毒經》《蠱經》都落在了他手里,此人心思縝密,深不可測,若是他想,怕是整個黔江兩岸都將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阿娜依承認自己對他有拉攏之意,最初甚至想過使美人計,但她卻不想養蠱反噬,被人利用,拿水西十八寨子民的性命成全了他的野心。
顏玉央知曉阿娜依的戒備與試探,不禁輕蔑一笑:“我對這南疆彈丸之地的爭名奪利毫無興趣。”
若是他利益熏心,當初早有千百個機會一步登天,大燕春秋鼎盛之時的半壁江山他都沒有興趣,如今又怎會有閑心在這西南邊陲蠻夷之地汲汲營營。
“玉公子如此淡泊名利,不愧為世外高人。”阿娜依嫣然一笑,意味深長道,“可我身為一寨之長,目光短淺,不求在南疆稱王稱霸,只求水西爻寨平平安安,莫要犧牲了自己,為他人枉做嫁衣。”
“你該擔心的是那播州楊氏。”顏玉央冷冷道,“下個月是中秋之宴,你可想好如何應對那大公子了嗎?”
阿娜依聞言玉容變色,下意識手中已是扣住了一排淬了見血封喉的毒針,然面前此人偏偏百毒不侵有恃無恐,讓她這毒針無論如何也放不出去。 “公子既然無心相幫,那便安分守己,莫要多管閑事才好!”
美目恨恨瞪了他一眼,她扭頭便走,那急匆匆的背影多少藏了三分被人戳破心事的狼狽
是夜,電閃雷鳴,風雨交加。
七月南疆多暴雨,連下十天半個月也毫不稀奇。阿娜依的小院在風雨中安然而立,花圃的奇花異草也早已被保護妥當。最西邊那棟小竹樓外突然出現了一個身穿蓑衣的身影,她從窗里翻出跳下竹樓,匆匆穿過小院,來到另一棟小竹樓前,費勁巴力爬上了二樓,掀開窗板,翻身進了房間。
竹樓二層剛有人接近時,顏玉央就警醒了,那腳步聲再熟悉不過,輕易便猜到了來人是誰,因此他并不想理會,只閉目假寐。
但也好奇這么晚了她為何來此,故而他側耳留心房中動靜,在腦海中勾勒出她一連串的動作 翻窗落地,脫下雨披,銀鈴響起又被捂緊,小心翼翼墊腳走路,碰到燭臺,手忙腳亂接住燭臺重新擺好,繼續踮腳走路,小腿磕到凳子,痛呼被捂在嘴里,小聲吸氣忍耐,一瘸一拐繼續走
顏玉央忍了又忍,額角青筋跳了又跳,終于忍到那人經歷九九八十一難來到了他的床邊,站在床頭,卻是再也不動了。
轟隆隆——
云層之深一道驚雷響起,與此同時有一雙手驟然間捂在了他的耳上,熾熱的肌膚與冰涼的手指兩相觸碰,激得他渾身一顫,猛然睜開眼,剛好與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在黑暗中對視。
“你在干什么?”
他啞聲問道。
裴昀被他突如其來的睜眼駭了一跳,呆呆立在原地,直到又一道閃電撕破無邊夜色,也短暫的照亮了房中四目無聲相對的他與她。
“打雷了,我怕吵到你睡覺。”
她笑了笑,理所當然道。
顏玉央被那燦爛笑容在心頭燙了一下,靜默一瞬。
“我是說,你為何會跑來這里?”
“阿姿姐姐的弟弟好兇,他還會法術,今天他不知用什么東西扎了我一下,我就動不了了,我怕他半夜偷偷來害我。”她可憐兮兮望著他哀求道,“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此話說得在理,那阿娜依對他忌憚不會傷她性命,而那個沖動冒失的毛頭小子就說不準了,爻寨毒術出神入化,他未必次次都能及時出現。
顏玉央猶豫了片刻,剛一點頭,還沒等說出讓她去隔壁客房睡的話,裴昀登時歡呼了一聲,甩脫蓑衣鞋子,手腳并用爬上床,鉆進了他被子里,整套動作行云流水,仿佛已經演練過了無數遍一樣。
正當她調整了一個舒適的睡姿,安安心心的閉上眼,打算進入夢鄉之時,被子忽然被人掀起,身旁之人如泰山壓頂般壓了上來,將她手腳四肢緊緊按在床榻上。
她疑惑睜開眼,只見那近在咫尺的雙眸中,滿是她看不懂的愛恨交織,暗流涌動,比窗外的狂風暴雨,烏云密布還要更壓抑,更掙扎。
“你就對我這樣放心?”
“你憑什么覺得我不敢傷害你?”
他眼角泛紅,死死盯著身下之人,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低吼道。
“你可知道,整個白龍寨都不會有人比我更想親手殺了你!”
憑什么你這般有恃無恐?憑什么你這般混若無事?憑什么你忘記了一切,讓我獨自一人承受著那些前塵往事,愛恨糾葛?你裴昀憑什么?!
裴昀下頜被他捏住,無辜被迫和他對視半晌,小小聲道:
“可是你沒有殺我,也沒有傷害我啊”
不僅如此,他還接住了從樹山掉下來的她,帶她去看漂亮的螢火蟲,為她吸毒療傷,背她回家,還從那個兇巴巴的小哥哥手中救出了她,為她撐腰雖然他總是橫眉冷對,可她分得清誰對她好,在整個寨子里,他是對她最好的人,比阿姿姐姐還好,她為什么不能信任他?
顏玉央呼吸一滯,緊接著便有無窮無盡的無力感與自我厭棄涌了上來。
眼下她乖巧的躺在他的身下,纖細的脖頸落在他的掌中,殺死她如同殺死一只螞蟻一般簡單,他只需輕輕一捏,所有的恩怨糾葛,所有的掙扎痛苦,便可煙消云散了。
這似曾相識的場景,從西海湖畔到燕京世子府,從臨安西湖小舟到逍遙樓云中宴已經發生過無數遍了。
他告訴自己,此番之所以遲遲沒有動手,是因眼下她心如稚子,殺死她如同殺死街上隨便一個過路的孩童一樣,既不光明磊落,也并不能報仇雪恨。
但他千方百計的活下來,費盡心思將她捉過來,當真只是想殺她傷她折磨她嗎?
顏玉央啊顏玉央,這個答案只有你自己知曉。
他之所以在她面前輸了一次又一次,不過是因為,她求生但不惜命,而他卻恰恰相反。
如同脫力一般,他從她身上翻了下來,二人并肩而躺,一時間誰也沒有出聲,黑漆漆的房中只回蕩著屋外大雨辟里啪啦打在竹檐上的清脆聲響。
裴昀搞不明白現在是什么情況,她到底可不可以睡在這里啊?
她試探著伸出手指戳了戳身邊之人,
“那個”
身邊之人猛地翻身背對向她,冷淡道:
“不準再說話。”
于是她心領神會,有恃無恐的躺了下來,重新為自己蓋好被子,想了想,又伸手為他也蓋好,而后悄悄挪了挪身子,挨他近一點,再近一點終于貼在了一起,她轉過身子,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背上,趁沒人發現之時小心翼翼的蹭了蹭,閉上雙眼,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
其實,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他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像大雪紛飛的曠野,像梅花盛放的庭院,這味道如今雖已變得很淡很淡,若隱若現,但仍是讓她覺得心安。
半夢半醒間,驟然身邊依靠失去,而下一瞬卻又落入了一個熟悉而溫柔的懷抱中。在南疆潮濕炎熱的盛夏,雨聲與驅蚊香交織的嘈雜夜晚,她如身臨孤山,雪后園林,水邊籬落,就這樣安然入眠。
第157章 第五十一章
清晨時分,此起彼伏的雞鳴聲喚醒了沉睡一夜的村寨,家家戶戶陸續起身出門,但與往常下地種稻,上山采藥,為生計奔波不同,今日水西十八爻寨的寨民們另有一件大事要做。
顏玉央難得一夜好眠,睜開眼時,猝不及防與一張猙獰的青銅面具相對。
臉對臉,鼻對鼻,僵持半晌,他用十分克制的聲音問道: “你從哪來翻到的這張面具?”
去年七月初七,自川蜀回來,他明明已經將其扔得遠遠的了。
“雜物間里!”面具下傳來有點沉悶但歡快的聲音,“今天十五了,我是不是可以出去玩了?我要用這個面具去嚇總圍著我想咬我大黃狗!”
“可以,但你要先跟我去一個地方。”
顏玉央一把掀開她的面具扔到了一旁,兀自起身穿衣。
裴昀雙眼一亮,頂著被面具悶得紅撲撲的臉頰圍著顏玉央轉來轉去,不停問道:
“去哪里去哪里?是去抓魚嗎,還是去粘知了?好不好玩?”
顏玉央不置可否,洗漱過后,便要出門,卻突然被她拉住了衣袖。
“怎么了?”
“還不能出去。”裴昀一本正經道,“你還沒有給我梳辮子,阿姿姐姐說阿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能出門。”
顏玉央望著她一頭披在肩頭的烏黑長發,一時無語。
“我不會梳辮子。”
“那好吧。”
裴昀扁了扁嘴,走到一旁銅盆邊,對著水中倒影用一枚銀簪熟練的將長發挽成男子發髻,抬頭委委屈屈道:
“我們走吧——”
話沒說完就被一把拉過來按坐在竹椅上,顏玉央冷著臉問道:
“怎么梳?”
“麻花辮!要兩條!”
顏玉央這輩子倒也不是第一次為她梳頭了,但梳辮子委實還是第一次。當年刀光劍影多少次生死徘徊之時也沒叫他這樣如臨大敵,在裴昀的指導下,他手忙腳亂,落得滿頭大汗,這才勉勉強強將她一頭青絲梳成兩條長短不一,粗細不等,歪歪扭扭,軟軟塌塌的辮子,這其中還夾雜著無數齜牙咧嘴的呼痛聲,以及滿地被薅斷的發絲。
“好了。”
顏玉央長舒一口氣,剛想將手中玉梳收進懷中,卻被裴昀一把握住。
“這是什么?好漂亮!”
“沒什么。”
顏玉央臉上劃過一絲不自在,手腕一轉,收回玉梳,避開她探究的視線,轉身便走。
“小氣!”
裴昀哼了一聲,但也乖乖的跟在他身后,二人就此出了門。
出了白龍寨,一路向西而行,沿途都是三兩成群的爻寨中人,有的抱著木桶,有的拿著木盆,扶老攜幼,拖家帶口,共往一個方向而去。
及至西邊連綿起伏的大爻山,沿山道而上,將行不遠,但見群山懷抱間,密林掩映中,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池子,正散發著氤氳熱氣,正是那辟邪泉。
傳聞大山里埋藏著水西爻寨圣物辟邪珠,乃是上古白龍神死后軀體所化,因此山中流淌而出的清泉,可使人百毒不侵,百蟲不近。但二十五年前與赤龍寨一役,辟邪珠丟失,辟邪泉功效大減,唯有在四季交疊之初的月中,才勉強有幾分驅毒之效。爻寨中人常年與山林間毒蟲毒草打交道,并非人人都有出神入化的自保本領,因此每逢一月、四月、七月、十月十五,皆是水西爻寨休沐之日,寨民們成群結隊來到大爻山來沐浴圣泉。
這些露天的池子,由寨主立下規矩,嚴格按照每寨大小來劃分區域,男女老幼也各不同池。但南疆民風開放,不重男女大防,眾人僅穿單薄小衣泡在池中,免不了互相打鬧玩笑,年輕男女們亦趁機調情,遠遠便能聽見一道山坡相隔的兩個池子在對唱山歌,其中歌詞之露骨火辣,足以叫任何一個謹守禮教的漢人羞憤欲死。
但這些民俗野趣,裴昀無緣得見,她一進山林便被顏玉央脫下外衫包住頭臉直接扛上了肩。身下之人運起輕功,七拐八拐的帶著她來到了一處偏僻無人的溫泉池,此地與人群相隔甚遠,周遭花木扶疏,怪石嶙峋,形成天然屏障,不會有旁人打攪。
“把衣衫——”
顏玉央將裴昀抱到了池邊一塊平坦石臺,剛一開口話還沒說完,便見裴昀飛快將身穿的藍緞短衫和繡花百褶裙脫了下來:
“泡澡是不是?之前阿姿姐姐都跟我說過了!”
顏玉央迅速出手制止了她繼續脫下去的動作,但眼前之人已是僅著狹窄裹胸與短小褥衣,露出了光裸的手臂、長腿,甚至是全部肩頸、腰腹,以及胸前大片潔白細膩的肌膚
眼前活色生香的巨大沖擊之下,顏玉央只覺一股久違的熱流涌上四肢百骸,整個心口都燙得發疼,他雙頰發熱,呼吸不自覺地急促了起來。
捏住她纖細手腕的手松了又緊,他想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卻根本辦不到,視線只不由自主的游移在她修長的脖頸,精致的鎖骨上
突然間,他神色一頓,伸手撫上她腰間一處傷疤,那看起來應當是劍傷,傷口極深,雖早已愈合,仍有淡淡印痕。
“誰人傷的你?”
他低聲開口問道。
裴昀被他摸得有些癢,躲來躲去笑嘻嘻回答道:
“不知道啊,忘記了,哈哈哈你別碰了”
顏玉央的眸色不禁變得幽深了幾分。
他與她不是第一次坦誠相對,早在朔月地宮,在燕京世子府,在九華山莊,他不知細細描摹過這具身子多少次,每一處疤痕,每一顆小痣,他都銘記于心。
而時隔多年,她竟是又添新傷無數,或深或淺,或猙獰或淡淡,因著旁人不關心,主人不在意,就這樣大大咧咧的留在雪膚之上,早已辨不出哪一處是為打蔡州,哪一處是為守川蜀,哪一處是行俠仗義,哪一處是精忠報國。
“大宋朝堂已無人可用了嗎?只支使著你一個鞍前馬后,出生入死?”顏玉央心頭怒意橫生,忍不出冷言譏諷道,“你效忠的那趙官家在深宮養尊處優,高枕而臥之際,可曾顧念過半分你的生死傷病,喜怒悲歡?”
這些年來,你的裴家,你的武威侯府,你的大宋臨安,你拼了命也要保護的一切,把家國天下的重擔理所當然強壓在你身上,可曾有誰想過,你裴家四郎,小裴侯爺,也不過是個尋常血肉之軀,會疼,會傷,會害怕,會死亡
到頭來,無人知曉,無人記起,亦無人在意。
裴昀對此懵懂無知,她只知自己突然被面前之人抱在了懷中,這擁抱很輕,又很重,充滿怨恨,亦流露著說不盡的疼惜。
他在她耳邊輕聲道:
“沐浴去吧。”
“好耶——”
顏玉央因服食過仙草,早已是百毒不侵,故而只坐在岸邊打坐練功,吐納調息。而裴昀甫一下水便如一尾游魚般歡快的游了起來,玩水玩得不亦樂乎。
半個時辰后,她漸漸感到無聊,于是縱身游到岸邊,趴在一塊光滑的圓石旁,下巴枕在手臂上,悶聲問道:
“還要泡多久啊?我好熱,要被煮熟了。”
顏玉央頭不抬眼不睜:
“還有半個時辰。”
“你下水和我一起玩好不好?我自己一個人好無聊。”
顏玉央巋然不動,只道:
“再忍一忍。”
裴昀無法,只得悻悻的再鉆回水里,自己找別的樂子。
顏玉央盤膝閉目而坐,貌似漠不關心,其實也一直在留意池中人的動向。開始還能聽到有一搭沒一搭的撩水之聲,后來好半天都沒有任何響動傳來,他不禁睜眼望去,池中人卻已不見蹤影。
“英英?”
他心中一提,即刻走近岸邊,欲瞧個真切。泉池溫熱,水汽裊裊,一時看不出她是否還在水里,他恐怕她熱暈或滑倒在池中,因而俯身湊近了水面高聲喚道:
“阿英!英英!”
突然間水面有人破水而出,伸出纖細修長的手臂攬住他的脖頸,如同那神話中人身魚尾美艷惑眾的鮫人一般,將他拖了下去,自此沉淪深海,萬劫不復
嘩啦啦一陣水花巨響,顏玉央猝不及防落在水中,狼狽的嗆了好幾口水,腳下無著險些摔倒,幸而及時扶住了岸邊凸起的石壁這才堪堪站穩。而那天真又狡黠的鮫人毫無愧疚,心安理得的抱住他,笑瞇瞇道:
“我說讓你陪我玩吧你不聽,現在不還是下來了?”
顏玉央抬手抹了一把臉上水漬,本來凌厲冷漠的眉目被溫水浸潤,便如黑白分明的水墨畫般氤氳開來,平添三分柔軟。他伸臂攬在她的腰間,用力一提,逼得她雙腳離開水底,整個人掛在他的身上,兩個人四肢糾纏,親密無間,只有一層濕透了的輕薄衣衫相隔,近乎無物。
他用力捏住她的后頸,與她額頭相貼,鼻尖相觸,低沉喑啞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你想讓我陪你玩什么?”
裴昀望著這雙近在咫尺的幽深眼眸,一時間失去了思考能力,她直覺他的嗓音他的氣息都充滿了危險,卻又說不出所以,腦海中不期然閃現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
漆黑幽潭中,陰暗水道里,冰冷地池旁,溫熱泉水間,那糾糾纏纏的一男一女,無一不是他與她自己。
正在愣神之間,已有熾熱的吻落在了她的眉心、臉頰,她剛想開口說些什么,便立刻被以吻封緘,再也吐不出半點聲音。
那是如啃咬一般的親吻,夾雜著刻骨的憎恨,報復的快意,相思的苦澀,與無窮無盡的辛酸與愛戀,長驅直入,如狂風暴雨般掠奪與吞噬,哪怕嘗到了血腥與淚水也毫不罷休。
裴昀被迫仰頭接受他給予的一切,心中亦莫名其妙涌出又酸又苦,又甜又麻的滋味,連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喜歡還是討厭。
漸漸地,暴風驟雨轉變成了斜風細雨,越來越溫柔,越來越纏綿,卻也越來越放肆,滋潤著她的脖頸,她的鎖骨,她胸前細嫩的肌膚,還有越來越往下的趨勢。
腦海中一團漿糊,她總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么,于是忍耐著那半邊身子都酥酥麻麻的癢意,她勉強斷斷續續道:
“對了我、我知道你是我的嗯,我的什么人了”
他不顧體內僅剩的兩成寒熱之毒互搏而帶來的刺痛,兀自舔舐輕咬著眼前的白皙嫣紅,聞言輕笑了一聲,說不出的自嘲與譏諷:
“是什么?”
連他自己都不知,今時今日他與她究竟算什么,這世上最親密的仇人?最疏離的愛侶?最不死不休的宿敵,還是最恩怨兩清的陌生人?
“阿、阿姿姐姐說啊她說,按照話本上的說法,你應當是我的嗯,別碰那里”
“嗯?”
“是我的是我的娘子!”
他的動作一頓。
“或者是夫人。”
“”
“唔還有婆娘。”
“”
“情阿妹?”
四周寂靜了一瞬,連遠處那嘹亮粗獷的山歌對唱都隱約可聞:
“叫聲么妹你聽清,阿哥等你十三春,十三春后結連理,把你當做命肝心”
裴昀只覺得身前之人久久不語,也遲遲沒有動作,正在疑惑之間,忽聽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響起。顏玉央抬起頭來,半是好氣半是好笑的望向她,眼角因情欲而泛起的薄紅仍在,眸中卻更多是無奈和澀然。
“再饒過你一回!”
他咬著她的耳朵如此惡狠狠道,滾燙的氣息噴薄在她的耳邊,激起一片顫栗,而他卻毫不猶豫的將她從自己身上扯了下來,扔在水中,兀自翻身出了溫泉池。
“不泡夠半個時辰不準上來!”
嘩啦啦破水聲響起,他硬邦邦扔下這句話,而后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了。
獨留裴昀一人趴在池邊,苦惱地抱怨道:
“還泡啊?再泡我的手腳都要皺成老婆婆了!”
第158章 第五十二章
辟邪泉自山間流淌噴涌,整座山峰都是大大小小的露天水池,自山腳而上,越往上泉水越熱,山頂最高處天池水滾沸如熱油,周遭不可近人。
顏玉央沿山道而上,來到了山腰處一寬闊石洞中,洞里白氣氤氳濃郁,幾乎不可視物,只隱約可見那溫泉池中一個身影靠岸而坐。
待走近一看,那赫然是跟隨顏玉央多年的心腹杜衡,此時他上身赤/裸,周身大穴密密麻麻的插滿銀針。此處的溫泉比山腳已是滾燙數倍,尋常人貿然下水,非得落得個皮開肉綻不可,而他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對那滾燙的泉水仿佛毫無反應,閉目無言,一動不動,一時間竟是瞧不出是死是活。
“他好些了嗎?”顏玉央開口問道。
石洞中寂靜一片,過了許久才傳來了一個聲音幽幽道:
“好些了,但與沒好些也無甚分別。”
但見一個身影緩緩走出,模糊中隱約是個婀娜窈窕的少女,然待其穿過濃密白霧來到近前顯露真容,才讓人驚訝的發現,這赫然是個雞皮鶴發的老嫗。
她身著華麗的刺繡衣裙,頭戴高聳的銀角發冠,右臂上纏了一條雙指粗細瑩潤如玉的白蛇,它乖順的繞在老嫗身上,隨著她腳步而蠕動盤旋,菱形的頭顱高高揚起,張開小嘴向顏玉央吐出一截細小鮮紅的信子,不知是招呼還是威脅。
老嫗來到水池邊,俯身將杜衡身上的銀針一一拔下,而后將手臂上的白蛇放進池水中,白蛇在池中飛快游走,溫泉熱水竟是漸漸冷卻,滿洞水汽緩緩凝結,而坐在池中的杜衡亦是眉頭緊皺,渾身上下不斷流出冷汗,如遭遇極大的痛苦一般。
顏玉央見此情景默然不語,只又望向老嫗自上次見面又蒼老了幾分的面孔,幾不可查一嘆:
“你還能撐住嗎?”
老嫗苦笑了一下:
“我沒有別的辦法了,世子哥哥”
此女不是旁人,正是白龍寨前任寨主龍朗達之女,那使毒的丫頭龍阿笑。
她滿頭銀發無一根青絲,滿臉皺紋堆積得幾乎看不清五官,明明應當是古稀之年的老者,可她的身材依舊纖細,背脊依然挺直,開口說話的聲音亦是清脆如銀鈴,舉手投足都宛如青春少艾,此情此景當真說不出的古怪詭異。
當初杜衡身中赤龍王之毒,阿笑不得已帶他回到白龍寨試圖用那白龍王以毒攻毒。所謂白龍王與赤龍王,便是雙龍寨中世代供奉的兩條靈蛇,其毒之烈,獨步天下,卻是相生相克,彼此可解。昔年阿笑乃私奔出寨,與外人結合,已永世被驅逐南疆,若想再回寨子,非得要接受懲罰,過“滾毒藤、踩鬼蒺、跳蛇窟”三關才行,這是爻寨千百年來的規矩,無人能打破。阿笑遍體鱗傷的撐過了前兩關,最后一關縱身一躍跳進千百條毒蛇糾纏的石窟,非但沒死,反而被那小白龍王所親近,成為了傳說中得蛇神欽定的神使,至此阿娜依不得不允許阿笑回歸爻寨,并任她用小白龍王為那杜衡解毒。
可惜赤龍寨中那條赤龍王已有百歲,而白龍寨上一代白龍王于二十五年前被斬殺,新一代小白龍王破殼不久,毒性太弱,并不能完全壓制杜衡體內之毒。阿笑走投無路,只能以血換血,替杜衡分擔一半毒性以保其性命,那赤龍王毒性之烈,世所罕見,饒是她天生百毒不侵,猛然受之,仍是一夜白發,蒼老如斯。
而那杜衡經多半年醫治,如今仍是人事不省,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徹底恢復。
若是旁人見此,少不得要勸一聲盡早放手,得不償失,但顏玉央從頭到尾都沒有置喙。不僅因他天性涼薄對旁人之事漠不關心,不僅因那杜衡多年來隨他出生入死頗有主仆舊情,更多是因為他懂阿笑,他理解她的選擇。
人在極致的黑暗中蹣跚而行,本無知無覺,可若有朝一日遇見了一點螢光一絲溫暖,便會不顧一切的將其抓在手中,哪怕遍體鱗傷,哪怕同歸于盡,也寧死也不會再放手。
“對了。”
阿笑突然想起什么,從小腰包中取出了一只小木瓶,扔給了顏玉央,
“這是你要的解毒丹,除了龍王毒,對寨中其余毒藥都可解。”
顏玉央抬手接住,誠心道了句謝,因他知曉這藥不是其他,乃是她用自己血肉所煉。
“這是要給阿英的吧?”
顏玉央不置可否,阿笑卻已了然,“看來你沒有殺她,那你們和好了嗎?”
顏玉央頓了頓,低聲道:
“我不知道,她將我忘了。”
阿笑一愣,喃喃道:
“忘了?有時若能忘記一些事情,應當也是極好的世子哥哥可要我替她瞧一瞧嗎?”
顏玉央搖了搖頭:“她是因為寸心花。”
“那我確實沒法子了,阿爹說過,七情六欲香是最厲害的毒藥,這世上最難測就是人心”
阿笑出神片刻,又開口道,“世子哥哥——”
顏玉央打斷了她:“別再這樣喚我了。”
“也是,如今你已不再是世子,而我現在這副模樣,也沒有資格再叫你做哥哥了”
阿笑忍不住伸出干枯嶙峋的手撫上自己垂垂老矣的面頰,傷心溢于言表。
沉默間,石洞外傳來了兩道由遠及近的說話聲。
“他真的在這里嗎?”
“玉公子與神使相識,我猜他應當是來找神使大人的。”
“神使是什么?”
“便是白龍王的使者。”
“哦,那使者是什么?”
“使者就是可供白龍王差遣之人。”
“哦,那差遣又是什么?”
“呃”
“對了,還有白龍王到底是什么?”
就在那人越解釋越亂之時,裴昀終于走進了山洞,她看見顏玉央,歡快的撲了過來:
“你真的在這里啊!”
顏玉央伸出手臂將她攬進懷中:
“怎么找來了?”
“我泡了好久好久你都不回來,我怕你在山上迷路了,幸好阿德哥哥知道你在這里,便帶我來找你了!”
顏玉央聽到“阿德哥哥”四個字,臉色瞬間黑了下來,抬眸冷冷的望向與她同行的那男子。
阿德不過是白龍寨一尋常寨民,過路好心送裴昀來此而已,見顏玉央面色不善,不禁脊背發涼,頗覺不自在,向阿笑胡亂行了一禮,轉身跑出了洞。
顏玉央掐著裴昀的肩膀,將她從自己身上拽了下來,寒聲道:
“以后不準再這樣喚旁人。”
裴昀不解:“不能叫哥哥嗎?那應該叫阿德叔叔?”
話音落下,忽聽一聲輕笑,裴昀尋聲望去,瞧見了站在一旁的阿笑,不由一愣。
阿笑好整以暇的打量著如今記憶全失的裴昀,憶起當年世子府中此人何等桀驁不馴,不禁笑容古怪:
“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
“你就是神使嗎?”
裴昀好奇的看向她,而后又扭頭悄聲問顏玉央,
“她是因為泡了太久溫泉,皮膚才這樣皺的嗎?”
“你——”
阿笑被戳到痛處,悲憤之下,臉上頓時泛起黑氣,顯然已是動了殺心。
“夠了!”
顏玉央冷聲喝止了二人,攬過裴昀和阿笑道別,便向洞外走去。
“等一等!”
他回過頭來,只見阿笑扶坐在一旁巖石上,勉強將臉上毒氣壓了下去,啞聲道:
“世子哥哥你是不是說過,二十年前你阿娘曾來南疆尋金銀石斛?”
“金銀石斛種在禁地蛇窟深處,若她曾得手,必定去過蛇窟。那日我在蛇窟的石壁上發現了幾行漢文,匆忙之下沒能看清。這么多年能進蛇窟禁地的人屈指可數,或許那是你阿娘所留也說不定”
聽聞顏玉央帶著裴昀去了辟邪泉沐浴,翌日阿姿第一時間來找裴昀說話。
“阿英怎么樣怎么樣?你們可有做那事?”
裴昀一頭霧水:“那事是什么事?”
“就是就是阿哥與阿妹相好該做的事啊?”阿姿臉紅紅道,她雖還沒有相好,但這種事情在寨子里見得多了,她自然也很懂。
見裴昀還是茫然不解,阿姿泄氣道:“你們不已經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了嗎?難道你們不是相公與娘子嗎?”
裴昀回想那日溫泉中顏玉央的反應,謹慎答道:
“他沒說不是。”
然后她又好奇問道:“那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阿姿支支吾吾解釋不清,忽然想起什么,雙眼一亮道:“你來我竹樓。”
裴昀很警惕:“你弟弟不在吧?”
“他犯了寨規被藤爺爺罰了二十鞭,被阿娘送到表舅家去養傷了。其實南豐人不壞,就是臭脾氣討厭得緊,他再干混賬事你便只管來找我就是了!”
裴昀這才放心的和她走,兩人來到阿姿小竹樓最頂層的小閣樓,只見阿姿身手矯捷的爬上房梁,然后從隱蔽處用麻繩放下來一只竹筐,然后她也隨后跳了下來,把筐里上層用來打掩護的干果倒出來,掏出了一個小布包,打開布包又是油紙,一層又一層拆開后,最里面是一本薄書,藍色的封皮上寫著五個大字《南北英雄傳》。 “喏——”
阿姿寶貝兮兮的將書遞給裴昀,“這是現下市面上最流行的話本子,也是我最喜歡的一本,寫得是臨安‘俠侯’與數個紅顏知己糾糾纏纏的故事,你快看看!”
裴昀翻開看來,只見書中寫道:
“那燕郡主泫泣欲滴,梨花帶雨,小裴侯爺看得心中一蕩,再忍耐不住,虎臂一張,便將佳人摟入懷中,軟語安撫。郡主雖嘴上喊打喊殺,身子卻早已酥麻半邊,心中歡喜不已,遂半推半就被他抱上床炕,二人脫衣解帶,共枕同歡,顛鸞倒鳳,好不快活”
下一頁還有一幅插畫,畫中一對男女躺在房中榻上,正行敦倫之事,畫功精湛,栩栩如生,竟還是彩色銅印!
阿姿眉飛色舞道:“這是最新的一折【忠將軍情義兩難癡郡主肝腸寸斷】,阿朵好不容易才幫我搶到的!我原先以為俠侯當與那謝家小姐是天生一對,誰料到他與大燕亡國郡主之間跌宕起伏的愛恨糾葛,更是扣人心弦,好希望他二人能終成眷屬,修成正果”
阿姿本以為裴昀會因此開竅,誰料裴昀盯著書上的字畫,越看越是皺眉,捏著額角似乎十分難耐的模樣,最后已是撐不住,直接將書丟到了一旁,抱著頭滾了起來。
“怎么了?”阿姿嚇了一大跳,急忙抱住滾來滾去的裴昀,“阿英你不要嚇我!”
“我的頭好疼”裴昀臉色蒼白道,“眼前有好多畫面,當我用力去看清的時候,頭就像炸開了一樣疼!”
“怎么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這本書我不想再看了”
“好好好,我們不看了,乖啊!”
阿姿摸著裴昀的頭安撫道:“看來以前的事情不是很開心,所以你才會忘記的,這樣也好。那我們便不要管過去了,只想想以后吧。”
“以后有什么”裴昀虛弱地問道。
“唔,其實寨子里有規矩,阿哥阿妹可以相好,但只有成婚后才能搬到一起住。你們雖是外人,但還是要守規矩的,要不然我阿娘會很難做。”
裴昀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她不想阿娜依姨姨難做,于是問道:“那該怎么辦?”
阿姿想了想,突然道,“有了!下月初五便是雙龍節了,那天寨子里阿哥阿妹都會互相求親示愛,屆時你也趁機去問玉公子,他若答應了,你們便在寨子里熱熱鬧鬧辦一場禮,這樣寨子里的人便不會說三道四了!” 裴昀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大力點頭道:
“好,那我們就這么辦!”
點得太用力了,頭又開始疼了起來,她忍不住捂著額頭抱怨道:
“一定是我泡水泡太長時間了,腦子熱壞掉了。那個什么什么泉真不是好東西,昨天我還見到一個姐姐,明明年紀很小,卻因為在池子里泡太久溫泉,變成了老婆婆,太可怕了!”
第159章 第五十三章
“你是說阿笑阿姐?”
“不是,他們叫她神使。”
“那便是了,”阿姿了然,“但她不是因為在辟邪泉里泡久了,她是為了救她的情郎。”
裴昀不可置信:“救人會將自己變成那樣嗎?那她,真的很在意她的情郎啊!”
“是啊,我聽說,其實阿笑阿姐的身世很可憐的,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不顧一切的和她情阿郎私奔吧。”阿姿小聲道,“阿英我講給你聽,你不要告訴旁人哦,這是我們寨子里不能提的禁忌。”
“嗯嗯,我一定不告訴別人!”
自楊氏入主播州,在其斡旋調停之下,南疆各族寨間矛盾都有所緩和,水西白龍寨與水東赤龍寨也不例外,兩寨甚至一度還恢復了數百年前的傳統,于八月初五雙龍節在黔江水岸集會慶祝,彼此也偶有通婚走動,關系日益親密。
及至二十五年前,赤龍寨當家寨主喚作龍蒙第,他為人蠻橫固執,與水西爻寨極為不和,偏偏他的女兒阿順香與白龍寨寨主在雙龍節一見鐘情,不顧他的反對,毅然決然結為連理。阿順香嫁進白龍寨后,不愿見夫家娘家反目,費盡千辛萬苦從中說和,幾年后蒙第終于被女兒女婿打動,也看在了剛出生的外孫女面子上,在其滿月當天,率赤龍寨眾人過江來吃酒席。
誰也不曾料到這本該是和和美美,歡歡樂樂的一場滿月酒,竟是暗藏殺機。
原來這一切都是那蒙第謀害白龍寨的陰謀,阿順香更是從一開始便是奉其父命嫁與朗達。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偷走了大爻山中的辟邪珠,致使辟邪泉再無驅蠱之效,滿月酒席上,赤龍寨中人暗中放蠱,水西十八寨前來吃酒的寨民絕大多數都中招了。而接下來,便是一場單方面的血腥屠殺。
那一夜,白龍寨血流成河,火光沖天。
幸而播州楊家家主楊直聞訊帶兵趕來,這才免去了水西爻寨的滅族之災,然而白龍寨寨民大半被殺,白龍王被斬,寨主朗達也身受重傷,雙龍寨因此結下血仇,不死不休。
發生這等血案,楊家不得不出面主持公道,蒙第被關押于播州大牢中等待七大族寨公審,但還沒等公審,他便自盡身亡,赤龍寨寨主之位由其子蒙姜繼承,此事算是暫且告一段落。
那夜混戰之中,阿順香被朗達親手所殺,了結了這段孽緣,然而這段孽緣所結的那顆果子還在,她在腥風血雨陰謀詭計中渡過了自己的滿月宴,被迫背上了兩寨之間累世血債與仇恨,注定了這一輩子的路都不會順暢。
這顆果子,便是龍阿笑。
“那時我還沒出生,聽寨子里的老人家說,最初十八寨失去親人的寨民,憤怒之下險些將阿笑阿姐燒死,是舅舅發話將她留了下來。她從小被關起來,一個人孤零零的長大,寨子里沒有任何一個小孩子愿意跟她玩,也沒有任何一人肯和她說話。舅舅當年受了傷,從此變得喜怒無常,開心了時會待她好,生氣翻臉了就非打即罵。”
阿姿湊近了裴昀,壓低聲音道:
“許是因為白龍血脈與赤龍血脈結合的后裔,后來她大一些的時候,被發現有百毒不侵的體質,于是舅舅便拿她來試毒。”
裴昀聽著便覺得可怕,不禁打了冷顫:“怎么試?”
“我也不太清楚,除了試毒,應當還有一些不好的事,他們都不敢當著我的面講。”阿姿皺了皺眉,“后來舅舅便去世了,我娘接任了寨主之位,阿笑阿姐不知怎地和一個外來人私奔了。那時我只有五六歲,什么也不記得,但這些年來聽多了阿笑阿姐的故事,我隱隱約約總覺得我阿娘是故意放他們走的。”
裴昀認真的想了想,有些贊同道:“留下來怎樣都是麻煩,還不如放他們走。”
“是吧!阿英你也覺得是!”
阿姿很開心,這些年有關這件事她不敢和任何人探討,也無法證實自己的猜測,此時被這么一贊同,當即十分欣喜。哪怕面前只是個神志不清之人,可不知怎地,她就是覺得阿英很厲害很值得信任。
“這么說來,這個阿笑姐姐真的很可憐呢。”裴昀若有所思道,“不過,我聽她叫我的那個誰作‘世子’,世子是什么?”
“柿子?柿子不就是一種果子嘍!”阿姿理所當然道,“不過這個時節柿子還沒熟,要等到入了秋,才好從枝頭摘下來,曬成柿餅。阿英吃過柿餅嗎?黃澄澄,軟綿綿,像蜜一樣甜,等到了秋天,我們一起去摘柿子,曬柿餅!”
“好啊!”
裴昀眉開眼笑的應承了下來,就這樣把要問的問題忘在了腦后。畢竟,不確定的相公哪有好吃的柿餅重要!.
辟邪泉一行之后,日子對于裴昀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還是每天白天開開心心的和阿姿姐姐到處去玩,日落時回到小院,阿娜依姨姨會做很辣但很好吃的飯菜,晚上回到小竹樓千方百計敲開顏玉央的房門,爬到他的床上,嗅著那股令人安心的香氣,舒舒服服的入夢,他從來對她不理不睬,但卻沒有一次把她丟出門。
時間過得很快又很慢,在她簡單的世界里,她總以為一切都會一直一直這樣過下去。
轉眼間,來到了八月初五,爻寨一年一度的雙龍節到了。
這一日,水西十八寨的青年男女,齊聚黔江水岸,舉行盛大的慶典,阿哥與阿妹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戴上最亮銀飾,眾人圍著篝火載歌載舞,好不熱鬧。
在這慶典之上,男子佩刀,女子戴花,若遇鐘意之人,便將花或刀贈與對方,對方接下,二人定情,便可以擇日成親了。每年在雙龍節上定情的男女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龍神見證之下,雙雙對對都恩愛非常。
在裴昀心里,阿姿姐姐人美心善脾氣好,一定會特別受歡迎,誰料二人來到慶典上,雖有不少少年暗中偷看,卻無人敢上前和阿姿搭話,更不要說送刀了。
她不由奇怪道:“阿姿,怎么沒有人看中你呢?”
“還不是因為我阿娘!”阿姿惆悵一嘆,“她不希望我太早嫁人,放出話來,不讓寨中的野小子追求我,導致從小到大,除了南豐,很少有男孩子敢跟我說話。”
裴昀更奇怪了:“為何不讓你嫁人?我瞧寨子里和你一樣大的姑娘都早早嫁人了呢!”
“誰知道呢,許是阿娘有她自己的考慮吧。”阿姿無奈的聳聳肩,“不過這樣也好,老實說,我不太想嫁給寨中的人,我想嫁給外面的人,最好最好是像俠侯那樣威武的少將軍,能征善戰,文武雙全,忠孝節義,柔情似水,嘿嘿,那就再好不過了!”
說罷阿姿又有些氣餒:“不過我阿娘是不會允許我嫁給寨外的人的,我終究只是想一想罷了。”
裴昀安慰她道:“沒關系,萬一有一天可以呢!”
“別說我了,還是說說你吧,別忘了你今天來這里是做什么的!別跟著我了,快去找你的玉公子吧!”阿姿提醒她道。
這回輪到裴昀氣餒了:“可是他今天根本沒有出門啊,我叫了他幾次,他都不理我,我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惹他生氣了。”
“怎么回事啊?哪有人雙龍節都不參加的,太離譜了吧!”阿姿不可置信道,在她看來,世上居然有人不參加雙龍節,這簡直和公雞生蛋、母雞打鳴、太陽從西邊出來沒有分別!
“過分!這擺明了就是不給你面子啊!”
裴昀也道:“是啊,太過分了,那我今晚的花要拋給誰啊?”
“哼!既然他這么過分,你非得治一治他不可。”
阿姿左右搜尋了一圈,忽而見到了不遠處篝火前的少年阿德,嫣然一笑道:
“我有法子了!”.
“玉公子!玉公子救命啊!”
顏玉央正坐在房中,忽有人破門而入,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
“玉公子——”
阿姿被他冰冷的視線定在原地,險些腿軟,卻還是硬著頭皮道:
“不好了玉公子,阿英她出事了?”
顏玉央眸色一變:“出了何事?”
“方才我們在篝火前跳舞,阿英頭上簪花被人不小心碰掉了下來,被阿德撿到,他偏要說是阿英送給他的,還把自己的彎刀硬塞給阿英,現下搶了阿英要回家做婆娘呢!我們寨子的規矩,一旦互送刀花,便是定了情,夫妻自家之事,連我娘也不能插手,玉公子你快去救阿英吧——”
話沒說完,阿姿只覺眼前一花,黑影閃過,房中之人已經無影無蹤了.
顏玉央一路風馳電掣趕到黔江水畔之時,并沒有見到什么強送彎刀,強搶民女的事情發生,眼前只有那熟悉至極的人,一聲繡花藍裙,笑瞇瞇的望著自己,有些嗔怪道:
“你怎么才來啊?我都等你半天了!”
此處離眾人慶典歡聚之地頗有一段距離,那歌聲樂聲與火光燈影,遠遠的飄散而來,更襯得此處靜謐安然。
裴昀今日沒有梳慣常梳的麻花辮,卻是將一頭烏黑青絲全部盤了起來,露出修長光滑的脖頸,鬢邊一朵潔白的山茶,嬌艷欲滴,襯得她肌膚如雪,雙頰微紅,仿佛整個人都長大了幾歲,不再是昨天那滿山遍野瘋跑的小丫頭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摘下了頭上的山茶花,向顏玉央拋了過來。
顏玉央下意識抬手,將山茶穩穩的接了住。
裴昀欣喜道:“你同意了?”
顏玉央不語,只定定的望著掌心的嬌花,神色晦暗不明。
“為何拋花給我?”他輕聲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知道啊!”裴昀點頭道,“你接了花,就代表我們可以成親了,阿姿說,我們沒成親,住在一起,會被人說閑話。”
“那你又可知,成親是何意思?”
“嗯就是,就是兩個人永遠在一起。”
“永遠?永遠有多遠?”
這可難倒裴昀了,她努力想了好半天,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顏玉央見她愁眉苦臉模樣,突然輕笑了一聲:
“你什么都不懂!”
他的目光透著她看不懂的哀傷與悲慟。
曾經,他以為“相恨”已經是二人最糟糕的結局,卻不曾料到比起恨,更殘忍的卻是“遺忘”。
“你什么都不懂,英英,你什么都不記得了,只留我一個人”
第160章 第五十四章
雙龍節翌日,顏玉央不見了。
起初,裴昀并未發現,她只是如往常一般和阿姿去了后山玩,她們還一起編了好看的花環,她頭戴花環回到小竹樓,很想第一時間給顏玉央看,可又怕花環碰壞,于是便一動不動的坐在床上等待。然而,她等了整整一夜,等得不知道什么時候歪倒在一旁打瞌睡自己都不知道,等到天亮雞鳴,顏玉央還是沒有回來。
裴昀慌了,她一大清早便跑去敲阿娜依的房門,急吼吼的問道:
“阿娜依姨姨,那個那個他去哪里了?”
雖然已經聽過許多次,但阿娜依還是被那聲姨姨叫得內傷不輕,她深呼吸數次,緩緩坐了下來,啜飲了一口溫熱清香的茉莉花茶,慢條理斯問道:
“他是誰?”
“他、他”裴昀愣來了一下,但轉念一想,昨日他接了她的花,阿姿道他們這般便算定了親了,于是理直氣壯道,“他是我未過門的相公。”
“相公?”阿娜依噗嗤一樂,玩味道,“人都傻了,還心心念念記著他,又豈知人家心中又有幾分惦記你?”
裴昀迷茫問道:“什么意思?”
他不在乎她嗎?可她怎么覺得他很在乎自己呢?
前幾天他給了自己兩個瓶子,一個木瓶,一個瓷瓶,說如果遇見被蟲咬了就吃木瓶里的藥丸,遇見有人用針扎她就灑瓷瓶里的藥粉,然后回去第一時間告訴他,有了這兩瓶寶貝她安心了不少,可以和阿姿去更遠的地方,玩更有趣的蟲子了,這樣還不叫在乎嗎?
“沒什么意思,只不過天下間男子都一個模樣,負心薄幸,而漢人男子尤甚。”
阿娜依放下茶盞,隨意翻了翻桌上那本古舊泛黃的《蠱經》,似笑非笑道:
“今年的金銀石斛提前開花了,你若想尋他,便去大爻山神使那里去罷。”
裴昀聽罷轉身就沖出了門,阿姿本想和她一起去,卻被阿娜依呵斥道:
“站住!”
阿姿茫然回頭:
“怎么了阿娘?”
阿娜依冷著臉道:
“昨天你是不是和阿德待在一起了?”
“啊我是和他說了一陣子話,但我只是為了幫阿英,我們什么也沒有,阿娘你不要誤會!”阿姿急忙解釋。
“你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整天只想著玩!”
她頓了頓,語氣放緩了一些,“我之所以遲遲不給你定親是為了你好,將來我這個寨主之位是要傳給你的,你的親事不能這樣草率決定。”
阿姿聞言駭了一大跳,支支吾吾道:“可是,可是我姓令狐啊”
阿娜依故去的丈夫乃是楊家子弟族兵令狐氏的少主,她隨父姓令狐,她阿弟南豐才姓龍,她一直以為阿弟才會繼承寨主之位。
“姓令狐還是姓龍又有什么區別,只要你是我的女兒就夠了。”阿娜依意味深長道,“你閣樓上藏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書我沒收了,別再跟阿朵那個丫頭來往,明天起和我學東西!”
阿姿不敢反駁,沮喪答道:“哦”.
裴昀上一次來過神使石洞一次,這一次很快便找到了。
石洞里面水汽氤氳,她隱隱約約看見水池里靠邊坐了一團模糊人影,于是一邊摸索著走了過去,一邊喚道:
“未來相公?未來相公!”
將將伸手要摸到那人肩膀之時,被人一掌拍了下去,守在杜衡旁邊的阿笑氣急敗壞道:
“你叫誰相公呢?不準叫他!你要找的人在里面呢!”
裴昀只好又換了個方向,向石洞深處摸索而去。
石洞內里寬闊,幽深曲折,隨著漸行漸遠,水霧越來越淡,光線也越來越暗,幸而石壁上亮起了一盞又一盞的油燈,照亮了前路。
將行片刻,來到了盡頭的一間石室,進入一看,里面竹床竹椅一應俱全,如尋常起居室一般,而床上正閉目而躺一人,正是顏玉央。
裴昀本以為他在睡覺,但湊近了一瞧,卻發現他臉色慘白如紙,全身冷汗如瀑,整個人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般,額頭上脖頸間的青筋凸起又消失,雙手死死抓住剩下的竹席,顯然正在經歷莫大的痛苦。
她蹲在床頭緊張的盯著他,想伸手卻根本不敢碰,想喚人卻又怕叫錯。猶豫了很久,她終是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指頭,輕輕蹭了一下他的手背。
那一點點力道,如蜻蜓點水,蝴蝶落花一般,可他卻是若有所覺,眉峰一顫,緩緩睜開雙眼,透過被汗水糊透的眼睫,看見了小貓小狗一樣下巴墊在爪子上扒在床邊,滿臉擔憂望向自己的人。
他勉強開口,聲音已嘶啞得不成樣子:
“你”
“是阿娜依姨姨告訴我你在這里的。”裴昀飛快道,“你不要再多說話了,我也不多問了,你只要告訴我你還要這樣難受多久就好了。”
“七天”
“好!那就好!”
裴昀拚命點頭,不會死就好,不會一直這樣痛苦就好,只要他還活著,她就什么也不怕。
“七天而已,我會在這里陪著你的。”
顏玉央幾不可查扯了扯嘴角,輕笑了一下,用盡全身力氣抬手蹭了一下她的眼角。
“又哭了啊”
裴昀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流下了淚來,她胡亂抹了一把臉,有些赧然道:
“是風吹進了眼睛而已,你渴不渴,我去給你倒水喝!”
說著轉身跑了出去。
顏玉央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想出聲喚她,卻又被新的一波劇痛席卷了全身,喉間再也發不出半絲聲音。
那《道藏》所載九大仙草,只列名目,卻并未言明怎樣用藥,如何服食。因前人經驗太少,當初救必應鉆研數年,也不過只是初步為他擬下了幾個可行方子而已,真到入藥服用之時,每一步都是在賭。之前服用那七大仙草,耗費了他數年時間,其中幾次遭遇驚險,幸得有三分運氣磕磕絆絆撐了下來,但這第八次,卻是救必應當初擬下藥方之時便全無把握的一次。
不同于三兩天參、百年首烏,這等本為大補之物,金銀石斛的花卻是含有劇毒,那看似尋常的小小花兒所煉出的毒藥,一挑指便能要了一村子人的性命。以其花入藥,當真是拿性命在賭,輸贏只有一次,沒有重來的機會。
此時此刻他看似完好無損,實則內里四肢百骸,每一條血脈,每一塊骨骼都在不斷的被破壞,又不斷的在被修復,無形的大手將他扯碎又拼起,打爛又重塑,周而復始,無窮無盡,如同十八層地獄中最嚴厲的酷刑,他連翻滾呼痛的力氣都沒有。
煉獄般的折磨里,隱隱有人為他擦去身上冷汗,有人將水喂到他的口中,有人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有人陪在他身邊一刻也沒有離開。
那是他無邊漆黑世界中的一線光,從冰冷長河中將他拉出來的一雙手,只有此人,從頭到尾也只有此人,他的英英啊
痛苦如潮水般一遍又一遍將他淹沒,吞噬掉了他的軀體,他的靈魂,他的意志,他如同死去了一般,魂游太虛不知多久,終是緩緩睜開了眼。
仿佛只是一瞬間,石室仍然是那個石室,趴在床邊的人仍然是那個人,只不過她頭發亂了,臉哭花了,眼下烏青,整個人似乎都瘦了一圈,見他醒來,急忙撲了上來,啞聲問道:
“你怎么樣了?”
“第幾天了”
“今日是第七天了,阿笑說還有一個晚上就好了!”
這六天她都守在這里,親眼看到他所經歷的兇險折磨,好幾次自己都要被嚇昏過去了,幸好阿笑及時施針把她扎醒,不過她扎得太疼了,她懷疑她在趁機報復自己。
“你是不是有好一點了?”她哀哀切切的問道。
顏玉央沒有回答,實際上照之前阿笑預估,第七天晚上才該是最兇險之時,若他能一直疼下去還好,可現在他渾身輕若無骨,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意,精神亦是大好,一切便如同回光返照一般
“英英,你躺過來,我有話對你說。”他輕聲道。
裴昀依言爬上了床,和他并肩而躺,可他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半晌都沒有出聲,她這六天夜夜睡得不踏實,本就困倦得不行,就在她迷迷糊糊將要睡去的時候,終聽到他開口道:
“我在蛇窟石壁上,發現了我娘留下的遺言。”
那日阿笑所說的話,在他已平靜如死海的心中再次掀起驚濤駭浪。他本以為一切早已結束了,這世上與他血脈至親的二人早已化作黃土一抔,永遠長埋在燕云深山厚雪之下,他們將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拋在這塵世,連只字片語也沒曾留下。
如今這一線希望拋到了他腳下,他想知曉,卻又不敢,躊躇許久,終是去了。
蛇窟位于爻寨以南的密林中,那是一片窟連窟,洞連洞迷宮一般的所在,遍布各種各樣的毒蛇機關,洞窟最深處種植著的數十種水西爻寨最珍貴的奇花異草,金銀石斛亦在其列。
他在第三重石窟中石壁上不起眼之處,發現有人刻下了一段話: “為子求藥擅闖禁地,身中蛇毒時日無多,更聞窟內圣草不可離南疆水土之噩耗,心知此行必定功敗垂成,悔不該當初因愛生恨遷怒央兒,如今為時已晚。若吾兒幸能長大成人,他日來此求藥見于此書,當記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冤冤相報,不如恕己恕人,切莫重蹈覆轍,切莫切莫!”
在那陰森可怖的洞窟中,他對著那幾行冰冷又溫柔的刻字,枯坐到天明。
原來這世上,也曾有人對他生過三分掛念,也曾有人在臨死之前對他放心不下,人生長路,黑暗無垠,在他懵懂無知的過往,也曾得到過片刻溫暖與憐惜,他的娘親終究還是在乎他的。
他那遍布傷痕腐朽而麻木的心上,有一道陳年舊疤,緩緩愈合,再也消失不見。
“她叫我恕己恕人,你說這世上是否真有在天之靈,有冥冥注定?”
他輕聲一笑,不管她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兀自說道:
“我和顏泰臨今生父子的緣分早就盡了,亦或者這緣分從不曾存在,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奢求罷了。他只不過把我當一條狗,一條好用狗,最后當狗不聽話時,便連看家護院也不配了,只能做棄子。我守著燕京,為那萬分無一他回心轉意的可能,連自己都覺得可憐又可笑。”
“但你殺了他,你結束了我的可憐與可笑,亦摧毀了我最后的希望和奢求。”
“阿英,你可知我有多恨你嗎?不僅恨你殺我父亡我國,毀了我最后容身之處,更你無情狠心,將我棄如敝履,出劍之時,你可曾有半分猶豫,半分顧忌,半分想過此后與我不死不休再沒回旋余地嗎?”
“然而我越發恨你,便越發懂得,當初在燕京在世子府,你是何等的恨我。你說得對,我父害你全家,侵你國土,你殺我父我弟,滅我社稷宗廟,一報還一報,若不能同歸于盡,理應恩怨兩清,死生不復再相見。”
“可我不甘心,英英,我不甘心從此與你恩怨兩清,死生不復再相見,倘若沒有了恨,你我之間還有何牽絆?”
“事已至此,或許我該聽從石壁上的遺言,恕人恕己,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樣多的話,仿佛要將這一生的話都說盡了,裴昀明明一個字也聽不懂,卻莫名其妙已是淚流滿面。
“你要離開我了嗎?” 她轉頭望向他,就算被淚水糊透眼眸,仍是固執的望向他,一抽一抽的問道。
你放棄了嗎?你放棄愛與恨,放棄你我之間這最后的羈絆了嗎?這似乎該是她想要的不是嗎?可她為什么覺得心口好疼,疼得仿佛要窒息了,忍不住伸手揪住胸前的衣服,徒勞無功的拚命撕扯,仿佛就此能緩解些許一般。
“你果然什么也不記得了。”
顏玉央嗤笑了一聲,一字一頓道,
“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同心生死蠱既在,他們兩個的性命早就綁在了一起。
裴昀的抽泣一僵,眼淚都差點憋了回去,但盤踞在心口的那股窒息感,卻是慢慢消失了。
“也好。”
她松了口氣,擦去眼淚,認真的點了點頭,“死在一起,也是一起。”
顏玉央聽罷半晌無言,然后他慢慢動作,從懷中拿出了一朵早已被揉爛了,碾碎了,只剩伶仃花萼曾經雪白的山茶,低聲道:
“若我能撐過今晚,我們”
話沒說完,他驟然臉色一變,偏過頭去吐出了一大口黑血,而后那血便如沖毀了堤壩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斷傾瀉而出,轉眼間將床褥染成黑紅一片。
裴昀嚇得魂飛魄散,剛想湊上前,卻突覺肩膀一痛,被人從身后拽下床,甩到了一旁。
“別碰,血有毒!”
只見阿笑與阿娜依相繼上前,前者抬手飛出七七四十九枚銀針,接連定住顏玉央周身大穴,手腕一轉柳葉彎刀在手,飛快的劃破了他的手腕腳腕與脖頸,任潺潺黑血流淌而出。后者則毫不猶豫的撕開了他的衣衫,拿起手邊一只黑瓷碗,將里面盛滿的碧綠藥膏厚厚的涂在他的左胸與后心,護住其心脈。
二人聯手,動作迅速,只見片刻后,顏玉央臉上灰白之色漸漸褪去,而四肢脖頸流出的血也不再黑紅。
阿笑長長松了一口氣,阿娜依上前探了探顏玉央的鼻息脈搏,開口道:
“搶回來了。”
方此時,東方既白,晨光熹微,遠處村寨傳來隱隱約約的雞鳴聲。
第七夜終于過去了。
裴昀身子一軟,就這樣靠著石壁滑坐在地,渾身被淚水與汗水濕透,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