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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三十五章

    七夕翌日,裴昀向石中秀打聽卓航與石翠之事下文,卻得到了對方?jīng)]好氣的回復:

    “你自己去問那個不識好歹的龜兒子吧!”

    裴昀一頭霧水去問卓航,后者平靜對她回道:

    “如今國未安邦未興,兒女私情自當容后再談。阿翠是個好姑娘,只是我無心成家,四郎勞煩你代我向石掌門道罪一聲。”

    此話滴水不漏,可裴昀總覺得哪里不對,若他本無此意,當初又何必應承下來,應承又拒絕,如此豈不傷了姑娘顏面?

    萬般無奈之下,裴昀還是找到了石翠詢問。

    石翠肖似干娘,爽利干脆,提起此事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和裴昀抱怨道:

    “裴公子你怎么不早告知我,卓大哥已有心上人?若我早知曉斷然不會這般自討沒趣。”

    裴昀一愣:“什么心上人?”

    “你還裝傻?”石翠哼了一聲,“那日我與他同行,還沒進織女祠大門,他突然說自己丟了東西,不管不顧就要去找。我瞧他焦急的模樣,還以為是什么重要信物,陪他在人山人海的廟會上找了整整一個時辰,誰料最后找到一瞧,竟是個刺繡荷包!準是哪個姑娘送給他的!我問他,他也不答,只說了一句對不住轉身就走,將我一個人扔在了大街上!”

    石翠跺了跺腳,氣道:“管他是真有心上人還是故意演來給我看,總之人家是沒瞧上我,算我自作多情了!”

    話聽完裴昀更是糊涂,若是卓航何時識得了什么姑娘定情,她怎不知?若是此舉只為拒絕石翠,航二哥又著實不是這樣做事不靠譜之人。

    思來想去,裴昀最終沒有再去逼問卓航,她相信他愿意開口之時,自然會說,她不想勉強他。

    況且眼下,實在是有比兒女私情更緊要之事。

    在數(shù)萬軍民日夜趕工之下,九月底,釣魚城初見雛形。

    整個城池要塞沿山勢而建,內(nèi)外雙城墻聳立于懸崖絕壁之上,墻上可供雙馬并駕。城墻九門,皆設在地勢險要之處,出了城門即是萬丈深淵,僅在崖壁之上鑿出孔洞,鋪設木棧道以供進出,一旦開戰(zhàn),即刻拆除棧道,叫敵人無路可攻。城內(nèi)各區(qū)劃分規(guī)整,農(nóng)田糧地眾多,更有十四處天池,九十二眼水井,足以自給自足,令守城再無后顧之憂。

    人慣以平原而居,修建山城一事,川蜀官員并非人人贊同,可白行山力排眾議,以身作則率先將重慶府內(nèi)府衙搬入釣魚城中,而后又將合州城民眾皆遷上了釣魚山,城內(nèi)總計百姓十萬守軍兩萬,原舊合州城內(nèi)只余少量軍民,與釣魚城成防御犄角之勢,遙相拱衛(wèi)。

    有此城寨鎮(zhèn)守三江,白行山的山城防御體系終是稍稍站穩(wěn)了腳跟,眾人也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氣。

    就在遷城結束后不久,立冬前三日,蒙軍揮師南下,卷土重來,與白行山所預測竟分毫不差。

    赫烈汗長子庫騰領其父之命,于六盤山祭祀誓師,而后兵分三路進攻川蜀。東路軍奔赴湖北,西路軍攻打大散關,而庫騰親率中路軍沿嘉陵江南下,與蒙兀原四川駐軍匯合,十萬大軍水陸并進,如猛虎撲食之勢,誓要一舉攻下川蜀,打通夔門,浮江東去,與東路軍在鄂州會師,沿長江直取臨安!

    蒙兀南征北戰(zhàn),素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所攻打城池若遇頑強抵抗者,破城之后必屠城,以此為訓,西征一路上已然血流成河。而庫騰其人尤為殘暴,便是那投降不迅速不誠心之地也要大開殺戒。錦官城等地血案歷歷在目,不少川北宋軍守將貪生怕死,竟是相繼獻城投降,劍門、潼川、閬中等地紛紛淪陷,蒙軍勢如破竹,轉眼順江而下,直逼釣魚城。

    距釣魚城數(shù)十公里,與釣魚城幾乎同時擇址修建的山城要塞青云城主帥陶萬安亦不戰(zhàn)而降,消息傳至釣魚城時,白行山怒火沖天,直接摔了戰(zhàn)報,破口大罵道:

    “陶萬安這個挨千刀的狗東西!竟因一己私怨做出這等通敵賣國喪盡天良之事,我必將其殺之而后快!”

    那青云城都統(tǒng)制陶萬安與白行山素有齟齬,蓋因上任四川制置使空缺后,此職按慣例該由軍中內(nèi)部推舉,而他乃是朝中參知政事甄允秋之親信,由其保薦,榮升此位本是十拿九穩(wěn)。誰知偏偏半路殺出個白行山,將他到嘴邊的肥肉搶了去,如此叫他焉能不恨?

    自白行山赴任川蜀以來,他便事事與其作對,來差便閉門不納,來令便諸多推諉,而今更是直接投降蒙軍,將青云城拱手相讓,叫整個釣魚城頓時暴露在了最前線。

    副將陳固向白行山稟報道:

    “斥候來報,眼下蒙軍主力正在青云城休整,此距青云城不過三百里地,相信很快蒙軍便會攻來了。”

    白行山冷臉道:“傳令下去,即日起城中戒嚴,令百姓三日內(nèi)搶收城外糧田,趕回外牧牲畜,來不及收的便就地燒毀。三日之后,將崖壁棧道全部拆除,里不出外不進!”

    這段時日,釣魚城中陸續(xù)接受川北潰逃的難民與撤退的守軍,如今城內(nèi)軍民已達二十萬之眾。大戰(zhàn)在即,以防城中混入敵軍奸細,必須下令關閉城門。

    “是——”

    陳固領命退下。

    白行山背手在房中悶頭走了好幾圈,眉頭緊皺,思索半天,終是下定了決心,命下人將夫人喚來。

    余晚娘甫一進門,便聽白行山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對她道:

    “你速速收拾行李,今晚我派人送你出城,你連夜坐船回重慶府去。”

    自成親以來,白行山敬她愛她,事事對她千依百順,如此獨斷專行還是第一次。余晚娘聽罷先是一愣,而后很快恢復如常,她輕輕點了點頭,柔聲道:

    “古人云三從四德,夫君有命,妾身不敢不從。只是妾身有三個問題,還望夫君解惑。”

    “娘子請問。”

    “其一,夫君覺得釣魚城守不住嗎?”

    白行山面色凝重道:“釣魚城固若金湯,眾人傾注心血而成,我已做好了守城全盤計劃。然而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一旦城破,蒙軍必然屠城,我、我不希望你”

    他話未說完,便被余晚娘打斷,她繼續(xù)問道:

    “其二,夫君覺得大戰(zhàn)在即,元帥夫人連夜出逃,若消息走漏不會動搖軍心嗎?”

    “這——”

    余晚娘再接再厲拋出第三個問題:

    “其三,夫君覺得妾身貪生怕死,自私自利,毫無大義,不愿與丈夫同生共死嗎?”

    此時此刻,她仍是溫婉而笑,但那笑中已是泛起淚光。

    她知他口中全盤計劃,必定已包括了城破之后與民眾共存亡。可他究竟知不知道,他若身死,她一人還能獨活不成?

    “娘子——”

    這三個問題他回答不出,這三個問題已是她最好的答案。

    白行山心中動容,眼眶發(fā)酸,不禁伸手將余晚娘摟入懷中,長嘆了一聲:

    “我白行山此生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外人皆道他娘子是閨中悍婦,河東獅吼,其實他娘子最是講理,這份深明大義,便叫多少男兒也自愧不如。

    余晚娘依偎在夫君懷中,淚流滿面,含笑回道:“妾身此生能嫁得這般英偉丈夫,亦是死而無憾。”

    “好,我應承你,為了你,為了城中軍民,為了川蜀百姓,我必誓死守城!你我夫妻一體,上下軍民一心,蒙兀韃鞳,他若來犯,管叫他有去無回!”.

    十二月底,庫騰率蒙軍沿嘉陵江南下,于合州釣魚城受阻,庫騰輕敵,依慣例只隨意遣了一宋軍降將前去招降。誰料白行山不僅嚴詞拒絕,還命手下彎弓當場將此降將射殺于城下。庫騰勃然大怒,當即立誓必踏平此城,屠盡城中一切生靈。

    這庫騰雖暴虐弒殺,卻并不沖動冒失,他觀釣魚城聳立山崖,城堅墻固,易守難攻,因此打算采用圍城之計。他先命屬下分兵進攻釣魚城周圍合州、平梁、禮儀等地,斷絕釣魚城的糧草兵力運輸,令這山城孤立無援。而后他在釣魚城東南角,與城以天澗溝相隔的石子山上扎下帥營,好整以暇統(tǒng)攬全局。

    正月十五,蒙兀十萬大軍已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將釣魚城合圍,庫騰一聲令下,蒙兀水軍浮船渡江,攻打釣魚城正門南水軍碼頭,而早已在江面列陣等待的宋軍戰(zhàn)船立即應戰(zhàn)。頃刻間,雙方在江面上展開了殊死搏斗。

    釣魚山至高之處為山頂南面釣魚臺,此處凌空突出,與石子山遙相輝映,亦可將整個釣魚城景色盡收眼底,帥帳府衙即設立在此地。  此時白行山正與一眾副將站在高處了望亭,俯瞰嘉陵江面激烈戰(zhàn)況,人人臉上皆是一片凝重。

    裴昀驚怒交加,忍不住道:“短短時日,蒙兀水師竟精進如斯!”

    不同于騎兵野戰(zhàn)得天獨厚,亦不同于攻城之戰(zhàn)的越戰(zhàn)越勇,水戰(zhàn)一直是蒙軍的一塊短板,不消說船只戰(zhàn)艦精不精良,蒙軍中縱是會劃船泅水之人都是少之又少。無論是上次蒙軍攻入川蜀,還是之前在京湖戰(zhàn)區(qū)與凌越之戰(zhàn),都在水軍上吃了不少苦頭。

    而今隨著攻城掠地,蒙兀不僅收編了大批大宋與原北燕的降兵,更是利用匠軍制造出了不遜于宋軍水師的戰(zhàn)船,以此整合成全新的蒙兀水師,全副武裝,其攻勢之猛,威力之強,和岸上的陸軍相互配合,水路夾擊,竟叫宋軍一時難以招架。

    但見江面之上,處處起火,喊殺震天,半扇江水都已染成一片殷紅。

    本以為能先依仗大宋水軍之利,給蒙兀人一個下馬威,誰料卻是出師不利。

    白行山似乎對此早有所料,并不驚慌,只鎮(zhèn)定吩咐道:

    “做好退守一字城的準備。”

    第142章 第三十六章

    三日后,南水軍碼頭失守,釣魚城水軍數(shù)百艘戰(zhàn)船或付之一炬,或破損沉入江中,宋軍被迫退守一字城。

    所謂一字城,便是白行山下令在南北水軍碼頭各修建的一道城墻,連接到釣魚城外墻,可供城中向兩個碼頭迅速出兵,因其形狀而喚作“一字城”。

    七日后,一字城失守,宋軍傷亡慘重,至此釣魚城徹底斷絕了與后方聯(lián)系,成為了真正的困守孤城。

    初戰(zhàn)告捷,庫騰對此只有三聲冷笑,本以為這釣魚城是個硬茬子,沒想到與這一路上所遇的眾多南宋城寨也無甚區(qū)別,看似高大威武,實則是紙糊老虎,不堪一擊。

    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時的釣魚城之戰(zhàn)才剛剛拉開序幕。在這座注定震古爍今的要塞關隘,他將遇到自己一生最大的挑戰(zhàn),與最大的劫數(shù),不成功便成仁。

    隔日,蒙軍都統(tǒng)帥田哥率先鋒部隊攜云梯沖車,順一字城山坡而上,沖向釣魚城護國門下,開始發(fā)動猛烈的進攻。

    直到這時,蒙兀人才終于發(fā)現(xiàn),這座修筑在懸崖峭壁之上的城寨究竟有多么難攻。

    此時城門外的棧道已全部被撤離,山崖陡峭,高聳入云,炮矢不可及,梯沖不可接,蒙軍縱有精良戰(zhàn)械,竟是毫無用武之地。宋軍在城頭重兵把守,居高臨下,箭矢礌石如雨而下,蒙軍傷亡不計其數(shù)。

    田哥見勢不妙,立即下令匠軍架好威力最迅猛的發(fā)機飛火,以火藥包為彈,全力向城墻發(fā)射。

    剎那間,響聲震天,碎石四濺,大地也隨之顫了幾顫。

    然而煙塵消散之后,眾人才發(fā)現(xiàn)炮石大部分只落在了山體之上,唯有極小部分有幸砸上城墻,卻因去勢已疲,只在墻上炸出淺坑,而整個山體更是毫發(fā)無損。

    令蒙兀人所向睥睨,縱橫天下的火器,至此終是遇見了克星。

    正在蒙軍驚駭之時,忽聽城頭一聲令下:

    “放——”

    轉眼間,只見不計其數(shù)的火藥包從城頭被拋下,逕直向蒙軍中砸去,因居高臨下,落地即炸,威力更甚。只聽一連串驚天震地的爆炸聲之后,蒙軍已是尸橫遍野,再無戰(zhàn)力。

    城頭之上,石中秀一身鎧甲,英姿颯爽,得意笑道:

    “讓你們這幫韃子見識見識,誰才是使火藥的祖宗!”

    自釣魚城建造完畢,石中秀亦率石家村眾人遷入城內(nèi),建營安寨,開起了大大小小的軍械作坊,晝夜不停的產(chǎn)制各種火器火藥,以供守城之用。而經(jīng)白行山首肯,更是在軍中及石家村村民中挑出三百人編制成一隊炮手營,專門操縱使用火器,靈活機動援助各方守城,這支炮手營正是由石中秀統(tǒng)領。她這女村長、女掌門,如今更是搖身一變,成了個女將軍,好不威風!

    經(jīng)此一戰(zhàn)失利,庫騰并未放在心中,只命手下繼續(xù)強攻。

    然而如此強攻一個月,釣魚城仍然巍峨聳立,巋然不動,除去最開始所占領的水岸碼頭與一字城,以及南城門外的一片坡地,蒙軍再未攻下這釣魚城一磚一瓦。

    庫騰怒起,隨即命十萬大軍從四面八方同時進攻釣魚城九門。

    面對強敵環(huán)伺,大軍圍城,攻城浪潮一浪高過一浪,白行山依舊面不改色,從容不迫的居中指揮,只因那庫騰的一舉一動早已在他預料之中。

    這座由冉氏二兄弟主建的釣魚城,最精妙之處便在于將地勢之利運用到了極致,城中內(nèi)外雙層城墻,內(nèi)城墻建在山上更高的絕壁之上,倘若敵軍攻破一道外墻城門,即要面對更艱難更危險的內(nèi)城墻。而內(nèi)城地面與城墻齊平,修筑了四通八達馬道與內(nèi)城兵營相連,一方吃緊,八方支援,糧草與戰(zhàn)械都可轉眼間運到城頭。

    蒙軍都統(tǒng)帥田哥亦算是有勇有謀之人,他經(jīng)幾輪群攻之后,判斷出了這釣魚城西北門神劍峰乃是八門中最薄弱之處,此地無絕壁依托,外城墻延山體而上,與內(nèi)城墻相距甚近,神劍峰下還有城內(nèi)最大的天池。而且鎮(zhèn)守此門的并非是訓練有素的正規(guī)軍,卻是一群自民間招募的鄉(xiāng)兵。若能攻下此門,定能將這固若金湯的山城狠狠撕開一個缺口。

    于是這一晚,田哥親自率小股人馬夜登外城,試圖偷襲西北門。

    孰料他此番著實是大大失誤,負責西北門神劍峰城防的不只有尋常鄉(xiāng)兵,亦有神劍門弟子,他們個個劍法精絕,以一敵十,為了守護本門祖地,更是奮勇殺敵,悍不畏死。

    于是,駱一鳴率弟子,楊邦鈺率鄉(xiāng)兵,二人聯(lián)手之下,幾乎將蒙軍偷襲小隊團滅,還險些活捉了田哥,可惜最后關頭被此人跳墻逃跑了。

    自此,蒙軍再也不敢輕易來犯神劍峰。

    就這樣,又是二十多天過去,蒙軍仍是一無所獲。

    四月,山城雨季來臨,濕滑與泥濘讓本就艱辛的攻城變得更加困難,庫騰迫不得已下令暫時休兵。

    聽聞釣魚城將蒙兀南下大軍牢牢的抵擋在合川以北,遠在臨安的趙韌頒詔褒獎,贊其嬰城固守,百戰(zhàn)彌堅,義節(jié)為蜀列城之冠.

    釣魚臺了望亭

    白行山隔著重重雨霧,眺望著遠處石子山的帥帳,對身旁的裴昀笑瞇瞇道:

    “那青囊生縱使能算無遺策,又怎能呼風喚雨?須知,陰雨,才是釣魚城最大的憑仗。”

    如此氣定神閑,胸有成竹,頗有幾分千年老狐之狡詐。

    裴昀亦是笑了起來:

    “如今天時地利人和,釣魚城盡占,我瞧白大人你與那青囊生相比也不遑多讓,下次江畔垂釣,便不用再找旁人為你算上一卦了。”

    白行山知裴昀拿朝天門初見之事揶揄他,因著理虧,也不好發(fā)作,只尷尬的咳了幾聲,又正容道:

    “只要能撐到盛夏,這守城就算是成功了七成。接下來一段時日,便要勞煩四郎多多費心了。”

    裴昀頷首道:“自是當然。”  自開戰(zhàn)伊始,裴昀手下便被調(diào)撥了五百精銳,他們由軍中得力好手與投入白行山麾下的江湖高手組成。這五百人由裴昀統(tǒng)領,專司突擊、夜襲、巡查城防、捉問奸細等緊要之職。如今休戰(zhàn)之際,最怕蒙軍趁機生事,因此裴昀等人的職責也越發(fā)重了起來。

    她將這五百人分為兩組,一組巡查城頭,時刻關注蒙營動態(tài),一組巡查城內(nèi),提防混入內(nèi)奸通敵。兩組人輪班晝夜不停的巡視,絲毫不敢松懈。

    這夜,裴昀正在房中就寢,忽聽窗外傳來輕叩之聲,她立即警醒,披上外衫推開窗板,但見外面一人如靈猴一般攀爬上來,正是今夜負責巡邏的竇娃。

    竇娃便是當初白行山在江邊直鉤垂釣時,為他換餌料的黝黑少年。他家中原本世代采藥為生,尤擅攀爬之術,懸崖峭壁也如履平地,后蒙軍侵蜀,父母皆被蒙兀人所殺,他自成了孤兒。白行山走訪川北各地之時遇見了他,見他聰明機靈,別有所長,便將他帶在身邊做個小親兵。

    “竇娃,可發(fā)現(xiàn)有異常?”

    竇娃點了點頭,言簡意賅道:

    “有鴟鵂。”

    鴟鵂,即是夜貓子,漠北草原尤多,便如漢人訓鴿,燕人訓海東青,蒙兀人亦訓鴟鵂做傳信之用。

    裴昀心中一提:“你確定?”

    竇娃不擅長表達,想了想,回道:

    “每晚飛來,連三晚,一處來,一處去。”

    “飛到了城中哪里?”

    “不知道,跟丟了。”

    樹上爬的靈猴,自然追不上天上飛的飛鳥,也虧得竇娃自幼山中長大,與鳥獸打交道慣了,否則委實發(fā)現(xiàn)不了。

    裴昀沉吟片刻,吩咐道:“叫燕老八來見我,明晚我們守株待兔!”

    竇娃奇怪的瞥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是鳥不是兔”,然后便如來時般從窗外攀爬走了。

    燕老八,江湖綽號游波燕,拳腳功夫不精,輕功卻是一絕,和竇娃同為軍中斥候,一個飛天一個遁地,可謂相得益彰.

    翌日,又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一整天雨,直至入夜之后才稍稍停歇。天幕烏云密布,無星無月,伸手不見五指。

    竇娃蹲在東南門城頭箭樓上一動不動的盯著漆黑夜幕,裴昀與燕老八在旁蓄勢待發(fā),三人守株待“鳥”,不敢絲毫大意。

    及至二更時分,燕老八正靠在城墻上昏昏欲睡,裴昀也不禁有些放松警惕,忽聽頭頂上傳來竇娃低喝:

    “來了。”

    而后便見天空之中一團黑影悄無聲息掠過城頭,直沖城中飛去,若非那對明晃晃的昭子泄露了行蹤,真叫人察覺不出。

    那夜貓子自東南方向石子山而來,果然與蒙軍逃不脫干系!

    裴昀與燕老八二話不說,飛身而追,竇娃亦幾個起落跳躍翻下城頭,緊隨其后。

    鴟鵂于鳥中飛翔并不算快,但尋常人想靠肉體凡胎追隨卻也著實不易。幸而那鳥兒既不捕獵又不逃命,僅是舒展雙翼悠哉而飛,這才叫地上之人有機可乘。

    那燕老八輕功非凡,裴昀依仗寒潭印月之功與精深內(nèi)力才勉強追上了他的腳步,而竇娃更是沒兩條街就被甩得看不見人影了。

    兩人翻墻躍瓦,飛檐走壁,一路緊追著那鴟鵂,兜兜轉轉竟是來到了一熟悉了院落。

    眼見其熟門熟路的落在房檐之上,收起雙翼,如只家貓一般憨厚而趴,喉中出咕咕的叫聲。藏在不遠處房上的裴昀與燕老八,面面相覷,眼中驚疑不定。

    這院落,竟是裴昀自己所住之處!

    裴昀暗道,怪不得她這幾晚夜半總能隱約聽見幾聲鳥鳴,卻不識正是這夜貓子!

    鴟鵂在房上剛叫了幾聲,便見那檐下木窗應聲而開,一個等待多時之人探出身來,伸出右臂,鴟鵂振翅一飛,欣欣然落在那手臂之上,被帶進了房中。

    燕老八為難的看向裴昀:“侯爺,您瞧這——”

    裴昀死死盯著那扇開啟又閉合的木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將鴟鵂接入房內(nèi)的不是別人,正是卓航!

    第143章 第三十七章

    裴昀破門而入之時,卓航剛剛將那鴟鵂腿上綁的蠟丸取下,裴昀一個箭步?jīng)_前上去劈手奪下。

    卓航大驚失色,下意識出手去搶,起手便是一招卓氏碧波掌,裴昀不躲不避,只側過身子結結實實受了他這一掌。

    混亂之中,鴟鵂受驚欲逃,卻被早有準備的燕老八以外衫作網(wǎng),從門外兜了回來,猛撲在地。

    “四郎——”卓航失聲道。

    裴昀壓下胸口血氣翻涌,苦笑道:

    “航二哥,這是你第一次對我動手。”

    她本還懷疑此乃蒙兀離間之計,但瞧卓航表情,她已明白此事他定然知情。

    “四郎我并非有意!”

    “那你告訴我,這是何物?”

    裴昀指尖一個用力,將蠟丸捏碎,只見其中所藏二指寬的布條上寫了一串蒙文,而落款赫然是歪歪扭扭的兩個漢字——烏蘭。

    “烏蘭別吉?”裴昀一愣,“你為何會與她書信往來?如今她正在蒙兀軍中?”

    卓航咬牙不語,近乎默認。

    “航二哥,你告訴我這布昂上所寫為何,是否與城中軍事無關?只要你說,我便信。”

    面對裴昀切切的目光,卓航簡直無地自容,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終是撩起衣擺,單膝跪地,低頭沉聲道:

    “四郎,我自知違反軍規(guī),甘愿受罰,但求嚴懲!只是我發(fā)誓,信上所寫與兩軍交戰(zhàn)絕無干系,我從未做過一件背叛你,背叛大宋之事,若有半句虛言,便叫我卓航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裴昀瞧著面前卓航不同尋常的表現(xiàn),突然間腦內(nèi)靈光一閃

    “航二哥,你你與那烏蘭別吉,莫非暗生情愫?”

    所以那烏蘭便是石翠口中,送了卓航荷包的女子?

    卓航一僵,并沒有立即否認。

    裴昀不解,連連問道:“何時之事?臨安還是蔡州?航二哥你為何從來沒對我提過?”

    卓航不答,只悶聲道:“此事是我一時糊涂,我已對她言明,日后絕無再見之日,叫她叫我自己,都死了這份心。”

    裴昀不死心繼續(xù)追問:“是因為蔡州城中她受傷休養(yǎng),你去照顧她么?那前后不過幾日光景,怎地就會節(jié)外生枝?”

    卓航苦笑了一下: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情之一字,又有什么緣由呢?四郎你不亦至今仍受苦于此么?”

    裴昀渾身一震,便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卓航自西寧州太華山便一路跟隨她,幾乎可說清楚她與那人發(fā)生的一切,他只是從來不問,卻早已將所有看在眼中。

    裴昀沉默許久,終是艱澀開口道:

    “國有國法,軍有軍規(guī),此事我會稟報白大人,請他決斷,在此之前,航二哥你暫且留在房中,不可出此門半步。”  說罷她轉身離去。

    出門后她吩咐那還和夜貓子較勁的燕老八道:

    “派人守在門外,不準任何人出入。”

    “是,侯爺誒誒,小畜生你敢咬我!呸呸,侯爺我不是罵你,是罵這破鳥!”.

    翌日,帥府書房

    “此事四郎如何看?”

    白行山望著手中這條寫著蒙文的布條,沉吟道。  裴昀嘆了口氣:“我已詢問過軍中通譯,信上所寫為僅為相邀見面之意。”

    “乍一看,確似男女情書,但或有暗語代指也未可知。”

    “并非無這般可能,只是畢竟沒有確鑿證據(jù),固有通敵之罪,卻無叛國之實。況且,他是我義兄。”裴昀頓了頓,堅定道,“我以性命擔保,他絕不會做出背叛之事。”

    卓爾聰與她父裴安乃是八拜之交的結義兄弟,而她與卓航又相識這許多年,他隨她出生入死,毫無怨言,為她兩肋插刀,鞍前馬后,若連卓航她都不能相信,這世間她又有何人可信?

    聽她話里話外都是維護卓航的意思,白行山不置可否。說到底此人乃是裴昀之人,他縱為軍中主帥亦不好直接做主,因此便問道:

    “那四郎打算如何處置?”

    “昔日在裴家軍中,我因年少沖動,不聽撤軍調(diào)令,孤身殺入敵陣,回營之后被當眾責罰。父親以此叫我銘記軍令如山,法不容情,否則軍心必亂。”裴昀沉聲道,“陣前通敵,乃軍中大忌,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便按軍法處置,當眾責以五十軍棍,罰餉半年,加關禁閉六月!”

    通敵之罪,非同小可,白行山賣她這個人情留人一命,她卻不能徇私包庇得寸進尺。無論卓航究竟是否變節(jié),六個月,足夠這場仗分出一個輸贏了。

    “便按四郎的意思辦吧。”

    白行山頷首,對此并無異議。

    “此番是我治下不嚴,疏于職責,請大人責罰!”

    “欸,此事容后再說。”

    白行山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輕巧揭過此章,只問道:

    “除此之外,城中可有其他異狀?”

    “并無。”

    裴昀答后,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大人有新計劃?”

    白行山慢條斯理道:“照往年記載,再過三四日,這雨便會停了。而雨一停,蒙軍立即會再次攻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

    “大人的意思是夜襲蒙兀大營刺殺庫騰?”

    裴昀瞬間了悟,心中大為振奮,此舉雖是極為冒險,但一旦成功,必能一勞永逸逼退蒙軍!

    “這幾日蒙軍飽受陰雨之苦,據(jù)悉營中已有霍亂、腸辟流行,此時他們自顧不暇,必定放松警惕,正是夜襲的好時機!只是這蒙軍派出不少士兵晝夜不停在城下巡邏,一旦大開城門必定引起注意,功虧一簣,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出城?”

    裴昀暗自沉思,能從釣魚城城頭躍下陡峭山壁,再繞開巡邏兵悄無聲息潛入敵營之人,整個軍中算上自己絕不超過三人。那庫騰身邊必有絕頂高手重重保護,以這幾人之力未必能一擊即中。

    白行山對此卻早有打算,他對裴昀神秘一笑:

    “四郎且隨我來。”

    于是裴昀隨白行山一路來到了東外城城頭,她看著眼前一處尋常排水所用涵洞,分外不解道:

    “大人莫非想從涵洞而出?”

    那涵洞有并排兩孔,狹窄低矮,縱使練過縮骨神功,想安然通過也是十分困難。

    白行山不答,兀自在那兩孔之間隔斷的石板處輕輕動作,不知觸動了什么機括,那看似牢固的石板轉眼間便被輕易移開,兩孔頓時合二為一,大小正能容許一人側身而過!

    “此處名為‘皇洞’,乃是冉氏二兄弟建城之時特意所修,看似狹窄,內(nèi)里卻別有洞天,可容兩人并行而過,一路通向城外,出口處有雜草亂石遮掩,蒙軍不會輕易發(fā)現(xiàn)。”白行山氣定神閑道,“我們就從這里出城!”

    如皇洞這般的暗道,在釣魚城中還有三處,因出入口狹小,縱使被敵人發(fā)現(xiàn),順此而上,守洞士兵也足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正是進可攻退可守的不二法寶!

    “冉氏兄弟當真天縱奇才!”裴昀大喜道,“我這便回去點上五十精銳好手,準備夜襲事宜!”

    “不,只要四十九人足矣。”

    裴昀一愣:“大人?”

    白行山負手而立,緩緩道:“我親自與爾等同往。”

    裴昀連忙制止道:“此事萬萬不可!”

    “怎么?四郎自己武功蓋世,便瞧不起我這個書生出身的將軍了?”白行山半開玩笑道,“須知當初在江淮軍中,我便曾親自率領敢死隊夜襲敵營,擊斃過蒙兀主帥。”

    “此事我自然有所耳聞——當然我不相信安摧兄你的身手也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還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白大人你乃是三軍主帥,坐鎮(zhèn)整個川蜀,一旦有所閃失,釣魚城群龍無首,眼下大好局面必定立即榱崩棟折,如此豈不是得不償失?”裴昀凝重道。

    白行山被裴昀一嗆,好半天才緩過來,他沒好氣瞪了裴昀一眼,這才沉聲道:

    “如今釣魚城雖占盡天時地利,但孤城困守著實被動,縱是城中自給自足糧草充裕,可撐一時,卻終究撐不了一世,若不幸天逢大旱,亦或蒙軍奇襲得手,便連撤離的后路都沒有。與其拿全城百姓將士的性命來賭,不如拿我自己的。我已將城中諸事安排全部交待于陳固,今次夜襲非同小可,我必親自指揮,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他頓了頓,忍無可忍補充道:“我雖儒生出身,卻已在軍中摸爬滾打了將近二十年,武功縱然不及你高強,上陣殺敵可也是絕不含糊的!”

    至此,裴昀再無話可說,如此有勇有謀舍生忘死之人鎮(zhèn)守川蜀,實乃川蜀人民之幸,她當即領命道:

    “謹遵大人吩咐。”

    第144章 第三十八章

    三日后,石子山蒙軍大營

    “公主!”

    烏蘭別吉一下子從床上坐起身,望向進門的侍女:

    “號兒可回來了?”

    侍女為難的搖了搖頭。

    烏蘭臉色難看,咬唇不語。

    三天了,她放出送信的鴟鵂三天還沒回來,他究竟是徹底回絕了她,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若是被發(fā)現(xiàn)了,不知可會受罰?可會被處死?!

    蒙軍之中,若有陣前通敵者,定會被當眾亂馬分尸,以儆效尤。她不該一時沖動給他傳信,然而自蔡州一別,他再沒給她來過只字片語,他將她向長生天發(fā)下的誓言當做什么?說什么恩斷義絕,草原姑娘送出的哈布特格哪有再還回來的道理?!

    今次她千里迢迢追過來,便是一定要找他問個清楚明白!

    守在門外的另一侍女急匆匆進門低聲道:

    “公主,大王子來了!”

    烏蘭別吉一驚,急忙躺回床上,左右侍女熟練的為她蓋好衾被,在她雙頰涂上白/粉,假作病態(tài)。

    “大王子!”

    “大王子!”

    赫烈汗長子,蒙兀大王子庫騰邁步走入房中,一眾侍女紛紛躬身行禮。他生得膀大腰圓,雄壯威猛,兩鬢虬髯,不怒自威,雖對敵人暴虐殘忍,但身為長兄對弟妹卻頗為關心愛護,縱然日理萬機,分身乏術,還是抽空來探望生病的妹妹。

    “烏蘭,今日可好些了?”

    庫騰坐在床邊問道。

    烏蘭偏過頭咳了兩聲,語氣故作虛弱道:

    “兄長,烏蘭還是有些頭暈。如今大敵當前,可惜我?guī)筒簧夏闶裁疵Α!?br />
    “不要在意這些,南蠻負隅頑抗,成不了氣候,你將身子養(yǎng)好最重要。”庫騰道,“當真不用叫神醫(yī)來為你診治?眼下軍中腸辟肆虐,你可千萬不要染上此病。”

    烏蘭急忙道:“不用不用,我、我再休息幾天便能康復了”

    庫騰點了點頭,故作漫不經(jīng)心道:“說來也是不巧,此番明明是妹妹你千方百計求得父汗準許隨我出征,誰料到剛一入宋境你便病倒了。陣前少了你烏蘭別吉的颯爽英姿,將士們都惋惜得很。”

    “是么我一定盡快康復,為兄長分憂。”烏蘭心虛,勉強笑了笑。

    “不必著急,慢慢養(yǎng)病即可。”庫騰意味深長的看向她,“我知道叫你嫁那比你大二十歲的阿兀海首領,是委屈了你,但只有如此才能替父汗穩(wěn)住汪古一部。巴格西也說過,父汗有雄心壯志,注定要成為比博爾濟大汗還要偉大的君王,我們蒙兀人必將統(tǒng)一天下。妹妹,你要顧全大局,不可任性妄為。”

    烏蘭沉默許久,低聲道:“兄長,我知道了。”

    庫騰也不多言語,又囑咐了她幾句保重身體,便離開了。

    烏蘭仰面躺在床上,定定望著床頂?shù)拇箮ぃ肷芜^后,漸漸有淚水自眼角流淌而下,將方才侍女胡亂為她涂抹的白/粉沖出一條淺淺的溝壑。

    她是赫烈汗的女兒,是博爾濟大汗的子孫,為了草原為了蒙兀她可以犧牲一切。

    無論是性命,是馬背上的青春,是一輩子的婚姻,還是長生天指示她命中注定的那個男人。  這是,她此生的宿命.

    庫騰回到帥帳之后,田哥急忙上前稟報:

    “大王子,青囊生方才派人來道,據(jù)他夜觀星象,雨勢明日可停。”

    “好!”

    庫騰一拍桌案,冷笑道,“屆時按計劃行事,我要給這群南蠻子好看!”

    釣魚城出師不利,令他大為惱火。而無論這鬼天氣,還是這南蠻之地的疫癥,都叫他更加心煩。他自幼隨父汗南征北戰(zhàn),從來沒栽過這樣大的跟頭,他庫騰若不攻下此城,屠盡城中漢狗,便不配做博爾濟大汗的子孫!

    “傳神偃師來見!”

    “是——”

    田哥領命退下。

    庫騰端坐于案前,面色陰沉盯著眼前的釣魚城城防圖,他要再確認一下明日計劃,這次務必要萬無一失,一擊必中!

    突然,帳外傳來一聲凄厲卻戛然而止的尖叫,如被獵人擰斷脖子的大雁一般。

    庫騰霍然起身,便要問及左右發(fā)生何事,誰料話音還未出口,便見眼前的帳簾驟然被人從外面掀開,有人持刀劍硬闖而入,逕直向自己殺了過來。

    “有刺客!”

    “保護王子!”

    喊殺聲金鐵相擊聲響成一片,燭火光刀劍鋒芒亮作一團,整個營帳剎那間沸反盈天.

    此次夜襲,由白行山親自指揮,點檢了軍中四十九名武功高強精銳同行,裴昀為首,楊邦鈺亦自告奮勇加入其中。

    入夜之后,一行人從皇洞暗中出城,繞開巡邏蒙兀士兵,以夜色掩蓋,神不知鬼不覺的摸到了石子山上。悄無聲息放倒哨兵守衛(wèi),趁未驚動太多人,眾人一路疾馳殺入帥帳,裴昀一馬當先,手持斬鯤,以迅雷不急掩耳向站在桌案之后的庫騰刺去——

    當啷——

    在劍尖不足那庫騰喉間三寸處,眼看就要得手之際,一彎銀光乍現(xiàn),如月似鉤,竟是分毫不差的阻住了斬鯤去勢。

    裴昀猝然一驚,便見那庫騰身旁躥出了一人,他渾身裹在寬大白袍中,連頭臉也被白巾所纏,只留下了一雙擠在皺紋之中的翠綠眼珠,甚為詭異。斬鯤被他手中一把嵌滿寶石的雙刃彎刀所擋,再也不可向前半分,白袍人手腕一旋,直接將斬鯤挑開,緊接著便揮刀向裴昀攻來。  裴昀毫不猶豫,即刻與他戰(zhàn)到了一處。

    其余宋兵便在楊邦鈺的率領下,與帳中宿衛(wèi)展開了近身廝殺,咫尺之間,刀光劍影,轉眼已是倒下了數(shù)人。有一宿衛(wèi)摸到門邊,趁機想出帳求救,手剛搭上門簾便見眼前一道銀光閃過,喉間一陣冰涼,而后鮮血噴出,他掙扎著癱軟倒地。

    白行山收回長刀,抖落刀刃血珠,抬起頭來,隔著面前一片生死搏殺,刀光血影,精準的望向了立在帥帳另一端,那一襲華麗長袍的蒙兀王子。

    而在這一瞬間,庫騰若有所感,同樣抬眸看見了不遠處那一身戎裝,儒雅亦不失鐵血的大宋將軍。

    所謂王不見王,釣魚城圍城數(shù)月,攻難守堅,死傷無數(shù),而兩軍主帥,竟然在這一刻,奇跡般的照了面。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太過短暫,不曾在青史上留下只字片語,二人此時此刻的心境永遠無人知曉。究竟是恨之入骨殺之后快,是大驚失色魂飛魄散,是一星半點的欽佩與英雄相惜?亦或是,什么也沒有,只有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你死我活,各憑本事!

    留給白行山等人行動的時間實在不多,帥帳外的守軍發(fā)現(xiàn)異狀,沖過來不過是眨眼間的事。帥賬內(nèi)宿衛(wèi)本不是宋軍精銳的對手,可偏偏庫騰左右有兩個身著白袍的絕頂高手相護,一者使銀月彎刀與裴昀纏斗,一者使一柄金鉤長劍,轉眼便將宋軍二十幾人殺傷一半。

    裴昀一人對戰(zhàn)那白袍彎刀客也頗為吃力,對方內(nèi)力高深,刀法詭異,一招一式刁鉆至極,絕非出自中原武功路數(shù),讓她一時手忙腳亂難以招架。此時裴昀仗著內(nèi)力精深,堪堪和他打了個平手,但對方拼著性命不要也在庫騰身旁護得滴水不漏,叫她根本找不到再出手的機會。

    終于,駐扎在臨近的蒙軍察覺到刺客闖入,急匆匆趕來,迅速包圍了帥帳。

    先鋒將田哥眼疾手快,從營帳另一端用刀砍破了氈布,和親衛(wèi)沖進帳中將庫騰救了出來,隨即大批蒙軍從此處殺了進來。

    白行山眼見時機已逝,刺殺失敗,心中暗嘆了一聲,當機立斷下令撤退,宋軍隨即聽命,且戰(zhàn)且退,欲沖出包圍。

    楊邦鈺不甘心竹籃打水一場空,死死盯著庫騰遠去的方向,揮刀砍倒面前兩個蒙兵,不管不顧的追了上去。

    “不可追!”

    白行山一聲斷喝,可楊邦鈺卻充耳不聞,裴昀一邊抵擋著彎刀客的攻擊一邊吼道:

    “你們快走,我將他帶回!”

    此時蒙軍的包圍圈已越來越小,趕來的援軍越來越多,再不走大家都要交代于此,白行山只猶豫了一瞬間,便咬牙對其余人道:

    “撤!”

    裴昀此時已摸清了那彎刀客六七成路數(shù),手中長劍陡然加快,一招二月春風擾亂其視線,緊接著一招怒發(fā)沖冠直向他天靈蓋削去。彎刀客矮身堪堪一躲,雖頸上人頭尚在,裹頭白巾卻被削散落地,他悚然一驚,再顧不得旁的,匆匆俯身去撿。

    趁此機會,裴昀足尖點地,飛身而起,逕直向楊邦鈺離開的方向掠去。

    一路追去,但見那庫騰已被親衛(wèi)所護,逃得無影無蹤,不遠處楊邦鈺卻是和一不知從何處又鉆出來的白袍人正在纏斗。與之前持彎刀鉤劍不同,這第三個白袍人手無兵器,只赤手空拳與楊邦鈺對戰(zhàn)。那楊邦鈺不知為何竟如喝醉了一般,腳下踉踉蹌蹌,唐刀刀刀落空,且他的招式越來越慢,動作越來越遲緩,最后居然整個人身子一軟,憑空摔倒在地。

    眼看那白袍人右掌高抬,便要擊中楊邦鈺天靈蓋將他斃命,裴昀目眥欲裂,大喝一聲:

    “住手——”

    隨即人已飛身而至,手中長劍直刺白袍人眉心。

    白袍人猛一抬頭,露出一雙更為蒼老的碧藍眼眸,似浩瀚夜空,又似波瀾大海,幽不可測,玄不可視,直叫人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裴昀心頭一麻,如中邪了一般,這一劍竟是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危急關頭,她咬牙一個鷂子翻身,招式驟變,一把撈起地上的楊邦鈺,轉身頭也不回的狂奔而去。

    直覺告訴她,此人極度危險,她寧愿與那彎刀鉤劍再戰(zhàn)三百回合也不愿再面對他!

    此時四面八方的蒙軍已圍了過來,無數(shù)長矛利箭向她攻來,裴昀不敢戀戰(zhàn),一手提著昏迷不醒的楊邦鈺,一手持斬鯤擋住前后左右射來的箭雨,足下不停,運起輕功一口真氣提到極致,拼盡全力向外沖殺出去。

    眼見營地大門便在眼前,雖已被木柵所攔,更有弓弩手埋伏于此,但她只需輕輕一躍,便可逃出生天——

    正在此時,紛亂嘈雜聲中,她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至極的呼喚:

    “小昀兒!”

    裴昀腳步猛地一頓,不可置信的回過頭來,便在這亂軍刀劍之中,篝火掩映之間,看見了一個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此地之人。

    此人身穿布衣,身寬體胖,笑容和藹而市儈,貌不驚人便似那市井街頭隨處可見的小掌柜。

    “三師伯”

    裴昀僵立在原地,腦海中一片空白。

    曲墨笑瞇瞇的望著她,雙唇開合,無聲吐出了一句話,而后又揚聲道:

    “快走罷,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第145章 第三十九章

    此番夜襲,雖是功敗垂成,但至少主帥白行山毫發(fā)無損而回,眾人多少也是松了一口氣。

    可這般結果,顯然不是白行山想要的。

    帥衙大堂中,白行山上首端坐,臉色陰沉,身邊只有幾個親近手下,察言觀色俱是大氣也不敢出,屋內(nèi)氛圍空前緊張。

    直到軍醫(yī)從內(nèi)堂走出來打破一室沉寂,白行山這才開口問道:

    “小九郎怎樣?”

    須發(fā)盡白的老軍醫(yī)嘆了口氣:

    “楊公子明明無傷無毒,卻不知為何昏迷不醒,恕老朽學藝不精,實在瞧不出他有何病灶。”

    眾人聽罷,面面相覷。

    楊邦鈺自被裴昀從蒙營中救回起,便如昏睡一般,呼吸平穩(wěn),臉色如常,卻是無論如何都喚不醒。

    這位老軍醫(yī)已是軍中資歷最老,醫(yī)術最高之人,他也束手無策,此事著實棘手。

    陳固忍不住對白行山道:“聽聞那蒙兀人篤信長生天巫術,會不會這小九郎是中了邪術?要不我去護國寺請方丈來驅驅邪?”

    白行山聞言皺了皺眉:

    “子不語怪力亂神!明日你派人去城中尋訪有無名醫(yī)請來診治,若是實在沒辦法再說吧。”

    他終究沒把話說死,畢竟此事透著古怪,誰也不敢妄下斷言。他雖惱怒那楊邦鈺不聽調(diào)令,擅自行動,但他如今出了事,他也萬分擔心。播州楊氏家主楊直忠義無雙,對興建釣魚城一事鼎力相助,眼下楊邦鈺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實在無法向其交代。

    “四郎,你再說一遍,那傷了小九郎的究竟是個什么人?”

    坐在一旁的裴昀不知想什么正在走神,被白行山喚了幾聲,這才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連忙回道:

    “是也是個渾身裹在白袍中的人,瞧著約莫是個年逾古稀的老者。他有雙碧藍色的眼珠,那眼珠有古怪,我瞧上一眼,便再也無法出劍了。”

    “想必他也是用這種法子迷惑小九郎的,”白行山沉吟道:“四郎你素來行走江湖,可曾聽聞過這般人物?”

    裴昀搖了搖頭:“此人多半不是中原人士,我之前聞所未聞。”

    “此人的底細,在下大約清楚!”

    這時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只見神劍門門主駱一鳴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后面石中秀追著他喊道:

    “你慢著點!我還沒給你換完藥,你那蹄膀還要不要了?!”

    “駱門主!”

    駱一鳴走到白行山面前,右臂尚以繃帶吊在脖頸上,便怒氣沖沖道:

    “夜襲敵營這么重要之事,也不叫上我駱一鳴!白大人,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神劍門當做自己人?”

    日前他在守城之時不幸遭了飛機發(fā)火一炮,臂膀受了重傷,雖無性命之憂,但短時間不宜舞刀弄槍,故而這次夜襲便未知會他。

    白行山張口還沒回答,趕上來的石中秀已經(jīng)毫不客氣抬手給了他腦后一個暴栗,罵道:

    “你個瓜娃子傷成這個樣子,還跟人家去夜襲個錘子?去了給人拖后腿不成?有白大人一個拖后腿的就夠了!”

    “夠了!”

    白行山伸手重重拍了桌案兩下,頗有些氣急敗壞。

    憑良心講,白行山雖稱不上武功高強,但多年軍中歷練,身手也確實不俗,絕對談不上拖后腿。事實上這次正是有他當機立斷陣前指揮,才能叫夜襲小隊及時撤退,大半人都成功逃回來了。

    趁白行山暴怒之前,裴昀急忙扯開話題:

    “駱伯父,你剛才說你知道這幾個白袍人的底細?”

    “不錯,你們今晚所遇之事,我已經(jīng)聽說了。”駱一鳴正色道,“多年前我在西域游歷時,聽聞西域再往西,有個國家喚作花剌子模,都城撒馬爾罕有個白衣神教,教中人皆穿白袍裹白巾,如苦行僧一般修行,他們認為將肌膚藏于白布下不受日光照射,能夠免于疾病衰老,進而增加功力,長生不死。教中武功最高強之人乃是護教四大護法,分別號稱天目王、寶刀王、金鉤王與神風王,四人曾受國王敕封,修為深不可測。”

    白行山點了點頭:“那花剌子模早已被蒙兀所滅,想必這白衣神教也已歸順。今夜所遇之人,八成便是這其中的寶刀王、金鉤王與天目王了。”

    裴昀不禁問道:“那天目王有何門道?”

    “傳聞天目王有攝魂神術,喚作迷心咒,能以雙目操縱人心,但流傳而出的故事真真假假,具體如何我卻是不清楚了。”駱一鳴搖了搖頭。

    石中秀一直聽在一旁,此時忍不住道:“解鈴還須系鈴人,莫非只有抓住那什么天目王,才能讓小九郎蘇醒?”

    白行山沉聲道:“現(xiàn)下看來,想必只有這一個法子了。”

    那便是徹底擊退蒙軍,將其剿滅之時。  屋中靜了一瞬,白行山輕嘆了一聲:

    “夜深了,今日事已至此,大家散了吧,且養(yǎng)精蓄銳,明日蒙軍必定會卷土重來。”

    眾人互相看了看,無可奈何,只能各自回返。

    裴昀臨走時,白行山特意對她關切道:

    “小九郎沖動冒失,這才受此一難,你已奮力將他救回,不必太過自責。”

    他只以為她看起來魂不守舍,是為了此事。

    裴昀勉強點了點頭,敷衍了幾句便匆匆告辭了。

    方才在蒙軍大營,三師伯曲墨隔著刀光劍影,用唇語對她道:

    明晚子時一刻,寶鐘寺前相見

    翌日,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連綿了二十多天的陰雨終于過去,蒙軍趁機再次攻城。

    這一次,庫騰一改之前四面八方大舉攻城之策,而是變?yōu)樾」杀ν狄u,以聲東擊西的方式,派田哥率軍迂回攻打護國門,形式一時危急。

    幸而此地另有一處如皇洞一般的暗道,名為飛檐洞,白行山率兵在城門正面還擊,而裴昀則奉命帶五十士兵從飛檐洞出城,繞至蒙軍背面,從后攻擊。宋蒙兩軍在護國門外方寸之地,短兵相接,近身肉搏,前后夾擊之下,蒙軍遭受重創(chuàng),死傷過半,不得已退兵回返。

    白日里激戰(zhàn),裴昀不慎負傷,肩胛處落了一道血痕,傷口雖是不深,但位置卻頗為兇險,但凡偏移數(shù)寸,她怕是就要血濺當場了。然而她對此事卻毫不在意,只草草包扎過傷口,便回了房。

    入夜后,裴昀躺在床上,睜大雙眼,左等右等,終是捱到了月上中天,她噌的一聲跳下床,背上斬鯤出了門。

    避過城頭守衛(wèi),翻墻跳崖出了城,她一路輕身而掠,腳不沾地,終是來到了石子山寶鐘寺。

    此地本為蒙軍大營駐扎之處,經(jīng)昨夜遭襲,庫騰嚇破了膽,連夜命人將大營搬到了嘉陵江對岸。如今這里人去樓空,只余一地狼藉。

    月光之下,但見那廟前曲墨身影圓胖,面上掛笑,正好整以暇的等待她的到來。

    “小昀兒,好久不見,叫師伯我好生想念啊!”

    裴昀腳步急剎,停在他三步之外,目光復雜的望向那熟悉又陌生之人。

    “三師伯——”

    裴昀艱澀開口:“你便是蒙軍中那匠軍統(tǒng)領神偃師,對不對?”

    自昨晚匆匆一面,她徹夜難眠,翻來覆去想得都是從小到大而見曲墨所造的每一樣器械,木流牛馬、軒轅車、木鳶還有火藥彈和攻城梯如此種種,哪里是尋常匠人該鉆研的物什?

    可她對春秋谷的諸位,總有一股門徒朝圣般的迷信,她那師叔伯個個一身本領,神仙般的人物,在世外桃源吸風飲露逍遙自在。她怎會想到?怎會想到那為蒙軍效力,攻城略地,害死宋軍漢人無數(shù)的神偃師,正是她至親至愛的三師伯?!

    曲墨對她的悲痛渾若不覺,兀自笑瞇瞇道:

    “是啊,正是我!偃師乃是那古籍中所記載的一位能工巧匠,小昀兒瞧三師伯這個綽號取得可威風?”

    “那青囊生呢?青囊生是我二師伯對不對?”裴昀雖是問句,語氣卻已是萬分肯定。

    是了,除去他二師伯張月鹿,這世間又豈有第二個料事如神,鐵口直斷?

    “誒呀,又被你猜到了,小昀兒當真冰雪聰明!”曲墨嘿嘿一笑,回頭對身后什么人道,“我就說小昀兒早知道了吧,你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趕緊出來,你不也很想念她嗎?”

    那人似乎不愿,話音落下,又過了半天,才見漆黑廟門中磨磨蹭蹭出現(xiàn)了一個干瘦的身影,他一步步走了過來,站在曲墨身旁,十分吝嗇而冰冷的開口喚道:

    “師侄。”

    裴昀本是悲憤交織,可看清張月鹿的臉那一瞬間,一切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只剩下滿滿的震驚與擔憂。她一遍遍上下打量著面前之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師伯,你!你怎會變成這副樣子?你生病了嗎?”

    想她那師公秦碧簫素來愛美,門下收得徒弟也是個個風姿綽約,羅浮春瀟灑不羈,救必應儒雅俊美,謝文翰風流倜儻,就連發(fā)福前的曲墨也是清秀十足。但若單論相貌,最出彩的還要數(shù)二弟子張月鹿,他天生女相,眉間一點朱砂痣,所謂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加之自幼習卦算卜,少言寡語,自有一股世外仙人的清雅脫俗。

    然而如今,那份仙風神姿已蕩然無存,他不知遭了什么大難,雙頰深凹,眉目塌陷,整個人幾乎瘦成了骨頭架子,蠟黃蒼老的皮膚松松垮垮的掛在上面,通身縮在破爛如裹尸布一般的黑袍中,比那十八層地獄的惡鬼還要丑上三分。在這荒山野廟,若被尋常人見到,一準以為自己遇見了山精妖怪不可!

    若非眉間那點朱砂仍在,裴昀無論如何也認不出來是他。

    聽得此情此景,裴昀脫口而出仍是關切之言,張月鹿面上冷意稍緩,但還是言簡意賅道:

    “泄露天機,折損陽壽,應有此報,不必介懷。”

    第146章 第四十章

    “為什么?”裴昀忍無可忍問道,“究竟為何明知折損陽壽,明知泄露天機,還要相助蒙兀?將自己搞成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她記得二師伯說過,算命看相測一人兇吉算不得什么,只有推演國祚興衰天下大勢才會有虧道行,那他究竟是為了什么不顧性命也要逆天而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張月鹿聞言沉默了很久,久到裴昀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她時,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喑啞干澀,說出了裴昀從小到大聽他說過最長的一段話:

    “我本生于尋常農(nóng)戶,先天機緣,開得天眼,能辨兇吉陰陽,因年幼無知妄語,被村民當做邪祟,為父母棄于深山,幸得大師父收留,帶入谷中。此后我隨小師父習得星象占卜,奇門遁甲、紫微斗數(shù),皆是手到擒來,觸類旁通,世間萬事一眼看穿,生老病死了然于胸。奈何有了神仙本事,卻無神仙胸襟,命數(shù)可算不可改,看在眼中,久而久之,難免無奈而無趣,故而我自封天眼,閉口不言,自此只愿做個尋常凡人。”

    “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夜觀星象,突見北天極紫微垣生異,帝星大耀,竟是有天下共主現(xiàn)世。彼時大宋偏安一隅,燕國如日中天,西夏稱霸一方,漠北四分五裂,亂世之中卻不知這帝星究竟出自何處。平生頭一次,我生出了好奇之心,欲一探究竟,故而不顧兇險,強行重開天眼,起卦推演。”

    “只這一次,便折了我二十年陽壽。”

    此事聽來甚為玄虛,不似人間俗事,竟如神仙話本一般。裴昀也不知二師伯如何能瞧見星相之異,又如何能知曉自己壽數(shù)幾何,想必他當真與她等凡夫俗子不同,但一聽折壽之事,便更為焦急道:

    “既已付出了這般代價,又何必再泥足深陷?”

    張月鹿極罕見的輕輕一笑,搖頭嘆道:

    “正因已付出了這般代價,所以必定泥足深陷。”

    想他從來神機妙算,無往不利,自詡超凡脫俗,目空一切,視蕓蕓眾生為螻蟻。可只這一次好奇,便栽了如此大的跟頭,最終還一無所獲,這叫他如何甘心?

    “此事我惦念于心數(shù)載,后小師妹離家出走,大師父命我等出谷尋人,我便藉機去了漠北,靠著推演而出的生辰八字,費勁千辛萬苦終是找到了那個天命所歸的真龍之子,正是那博爾濟之孫,如今的蒙兀大汗赫烈。”

    “我已為此付出太多,若他最終帝業(yè)未成,我情何以堪?我張月鹿鐵口直斷,此生絕不會錯。所以,我必要助他雄圖霸業(yè),助他一統(tǒng)天下,哪怕泄露天機,折損陽壽,不得善終也在所不惜!”

    話音落下,一片死寂,夜色中唯有山嵐的風悠悠吹過,將裴昀的心吹得一片冰涼。

    她不知讓她冰涼的究竟是那蒙兀統(tǒng)一天下的預言,還是她二師伯的執(zhí)迷不悟。她素來知張月鹿孤傲,卻不知他孤傲至此,只為了一個卦象,竟要將自己性命也搭進去。

    “我便不如二師兄這樣清高了。”曲墨開口,笑呵呵道,“我只是不甘自己一身本事埋沒山野,錦衣夜行,明珠暗投,故而想大展拳腳,掙得個名利雙收,也嘗一嘗做那人上之人的滋味。而既然要幫,自然要助勝的一方,我對二師兄神通深信不疑,他道蒙兀能統(tǒng)一天下,此事必定萬無一失。”

    “我不信!”裴昀斬釘截鐵道,“你們多年來隱居幽谷,逍遙似仙,我不信你們會為了爭名奪利而不擇手段,你們定是有別的苦衷!”

    曲墨與張月鹿二人對視一眼,不禁皆是笑了起來,那笑中有縱容,有無奈,有憐惜,亦有淡淡的自嘲。

    “小昀兒啊小昀兒,你實在是太高估我們老哥幾個了。”曲墨長嘆一聲,“逍遙似仙,但終究肉體凡胎不是仙,于是便有貪嗔癡,便有愛惡欲,不得舍離斷,不得長生大道啊!”

    “你們幾個?”裴昀瞬間抓住了這話中的重點,不可置信道,“除了你二人還有誰?難道難道大師伯與四師伯也與你們一道不成?”

    曲墨不甚在意道:“告訴小昀兒卻也無妨,左右過段時日蒙軍中霍亂腸辟這等疫癥被治愈,你也能猜到。你四師伯確實與我二人一同相助蒙兀,但他不是為名也不是為利,只不過素來心慈手軟,抹不開同門情分罷了,你清楚他的為人,縱使十惡不赦之徒病倒在他面前,他也會救治,要不怎會落得個大慈大悲千金手之名?他知小昀兒你必定無法接受此事,所以也不會與你相見,小昀兒且體諒體諒他薄面皮罷。至于大師兄”

    說到此他頓了頓,輕聲道:“若大師兄肯與我等一道,他又何必一意孤行,戰(zhàn)死蔡州呢?”

    此時此刻,裴昀終于明白過來當初蔡州圍城總攻前一夜,篝火畔大師伯羅浮春臉上那抹耐人尋味的笑,也終于明白過來他臨終之前那似是而非的遺言。

    他千里迢迢陣前相助,固然是為保護視如己出的師侄,為青梅竹馬的小師妹報仇,卻更是因情同手足的師兄弟皆通敵叛國有違俠義之道,他夾在其中,左右為難,故而一心求死啊!

    “大師伯”

    裴昀眼眶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她拚命忍耐,只睜大朦朧淚眼,費力的看向眼前之人,心中尚存最后一絲希望,小心翼翼問道:

    “那、那小師叔公呢?師公雖已不在,但你們不怕小師叔公責罰于你們嗎?”

    而曲墨卻是回了一句她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若非有小師父之命,小昀兒以為我們師兄弟幾個又怎敢擅作主張?”

    裴昀渾身一震,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緩緩閉眼,終是落下淚來。

    “巴格西”

    她輕聲開口,

    “原來,小師叔公便是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能無所不通的蒙兀大帝師。”

    怪不得他不準許任何人透露關于他的只字片語,宋御笙雙腿有疾,只得依靠輪椅而行,任誰稍加描述,她便能即刻猜到了。

    “為什么?”

    她再次問道。

    她這幾個師伯正當壯年,倘若他們當真為名為利,為情為義東奔西跑,尚且情有可原。而宋御笙將近期頤之年,縱是春秋谷修煉法門能延年益壽,叫他再活個幾十歲,又何必在避世而居大半輩子后,以百歲高齡來踏進這風云亂世,機關算盡汲汲營營?

    他究竟所圖何事?  曲墨對此不置可否,而張月鹿也只淡淡道:

    “小師父做事自有道理,我等不須多問。”

    幾人雖是秦碧簫所收弟子,一身本事卻皆是宋御笙所教,對其奉若神明,從不曾有半分質疑。

    “那春秋谷門規(guī)呢?”裴昀用袖口狠狠擦了一把眼淚,不甘示弱道,“師祖當年立下規(guī)矩,谷中弟子不得追名逐利,不得涉身朝堂,不得與顯貴深交,難道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忘了嗎?”

    曲墨聞言搖頭失笑:“若說違此門規(guī),小昀兒你不是更勝一籌?這春秋谷自師祖秦巽以后,代代相傳,傳至大師父手中,本該傳與你娘,可小師妹擅自嫁人離谷,這谷主之位自然該是交于你。然而你惦念父母恩情,一意孤行出谷而去,便已是做出了選擇,你姓裴,不姓秦,春秋谷自此后繼無人。而今,你卻又怎能再反過頭來指責你師伯我們呢?”

    裴昀一噎,啞口無言,便是一句忠孝節(jié)義的大道理都講不出,一字疾言厲色的狠話也放不來。

    多年信仰自此轟然倒塌,分崩離析,以至于她整個人惶恐又無措。她憋了許久,只憋出了一句期期艾艾的祈求,如同小孩子一般:

    “可是可是,偏要如此嗎?三師伯、二師伯,昀兒不想與你們?yōu)閿场?br />
    話到最后,已是帶上了三分哽咽。

    “欸,怎么能叫為敵呢?”曲墨不以為然,“當初你欲效忠大宋,我們師兄弟何曾阻攔?如今我們襄助蒙兀,你也應放手成全才是。我們各行各路,互不干涉。不過小昀兒放心,你畢竟還是我們師侄,我們待你視如己出,有朝一日戰(zhàn)場上相遇,絕不會傷你性命。”

    這話語氣平淡隨意,內(nèi)容卻是狂傲至極,似已篤定蒙兀必勝大宋必敗,天下盡是囊中之物了一般。

    可裴昀竟生不出半分反駁之心,倘若今夜之前,對于釣魚城,對于庫騰,她信心滿滿,志在必得,全然沒將那什么神偃師、青囊生之流放在眼中。可今時今日,她那滿腔豪情壯志已盡數(shù)順水東流,她這一身武功、一身本領,皆出自春秋谷,陣前對上諸位師伯,她又能有幾分勝算?

    見她失魂落魄,張月鹿于心不忍,終于還是開口道:

    “大宋氣數(shù)將盡,國祚已衰,釣魚城守得了一時,守不了一世,你想清楚。”

    “怕是連一時也未必守得住了。”

    曲墨意味深長瞥了釣魚城方向一眼,最后對裴昀道,“小昀兒若想盡裴家之忠,我們自無話可說,若是想棄暗投明,我們亦歡迎之至。今后,你且自行保重罷。”

    說完,便與張月鹿并肩離去,頭也不回的決絕背影與那蔡州城外大雪紛飛中的裴昊何等相似。

    荒山野嶺中,破敗廟宇前,終是只留下了裴昀一人。

    “二師伯!三師伯!”

    裴昀心頭一片混亂,咚咚劇跳,腦中千頭萬緒,嗡嗡作響,五臟六腑絞在一起近乎要炸開一般,痛到極致,竟是憑生恨意與殺心。

    她咬緊牙關,抬手已是摸上了背上斬鯤,便要直追而去,可剛一邁步,卻是雙膝一軟,狠狠砸在沙石上,就此跪倒在地,膝頭鮮血直流。

    明明這二人,正是那敵軍對手,如此放虎歸山,終留禍患;明明這二人,武功不濟,她只需此時縱身上前,斬鯤出鞘,便能將一切了結;明明這二人,有恃無恐,門戶大開,將后背全然暴露,根本沒對她生出一絲一毫防備

    可她不能!她不能啊!

    那是她裴昀此生比父母兄長還敬重的至親至愛,是她不是血親卻勝似血脈親緣的同門長輩,是從小看著她長大將她養(yǎng)育成人教她諸般本事的師伯啊!

    忠孝節(jié)義,頂天立地,這明明是從小到大你們教給我的,我信了!我真的信了!可為何你們卻偏偏背棄了!  這一切為何會走到今天這般地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

    她狠狠將斬鯤扔在一旁,埋頭跪倒在這無人的曠野中,放聲大哭。

    云中月也在嘲笑她,樹上鴉也在譏諷她,漫天星子離她而去,諸天神佛更將她徹底拋棄。

    他們各有所求,各有所圖,再也不要她了

    第147章 第四十一章

    裴昀呆坐在野地,吹了整整一夜的冷風,直到東方泛起朦朧的魚肚白,天空中飄起冰涼雨絲,打在發(fā)梢眉宇,她才勉強回過神來。

    踉蹌著站起身,她如被六道輪回遺忘的孤魂野鬼一般,冒著濛濛細雨,往回城的方向游蕩。

    此時,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痛苦之中,尚不知曉,這一夜過去,釣魚城中已是天翻地覆.

    細雨之中,號角連天,喊殺不絕,血染城頭,硝煙彌漫,一群群士兵分組列隊趕到前線支援,一批批傷兵死尸被用推車運送下來。

    裴昀回到釣魚城中時,整個帥府已是亂作了一團。

    她隨手捉住了一個小兵,焦急問道:

    “發(fā)生了何事?哪里城門遇襲?白大人陳將軍何在?”

    那小兵伸手抹了一把臉上混合了血跡的雨水,語無倫次道:

    “蒙軍馬上攻入內(nèi)城,白大人率人趕去支援了!西北門!神劍峰失守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直接將裴昀丟失的三魂七魄統(tǒng)統(tǒng)拽回了人間。

    神劍峰有神劍門弟子防御,怎會輕易失守?內(nèi)城墻已是釣魚城的最后防線,若被蒙軍突破那便是城毀人亡,一切功虧一簣了!

    來不及多問,裴昀拋下那小兵,頭也不回的向西北門奔去。

    其實,最初蒙軍先鋒將田哥選擇夜襲西北門,眼光不可謂不毒辣,此處山勢平緩,無絕壁可依,外城墻與內(nèi)城墻之間高差不大,有一段甚至已在平地之上,易攻難守,正是釣魚城軟肋所在。故而武功高強的神劍門弟子鎮(zhèn)守在此,乃是補闕掛漏,取長補短也。

    可當裴昀趕到西北內(nèi)城墻時,入目所見,竟無一神劍門弟子,宋蒙兩軍正在狹小的矮墻處激烈廝殺,雙方士兵的尸體已堆積得層層疊疊如小山一般。

    白行山手持長刀身先士卒沖在最前面,不顧自己身受重傷還在奮勇殺敵,鮮血染紅了他半面身子,正順著雨水流淌而下。與他交鋒之人手持銀月彎刀,赫然是那白衣神教四大護法之寶刀王。

    裴昀心急如焚,想也不想直接拔劍飛身而上,加入了戰(zhàn)局。

    此人武功超群,白行山哪里是他對手,眼見那寶刀王虛晃一招,聲東擊西,隨即彎刀一拋,左手反握,便要向白行山頸間抹去,危急關頭,斬鯤險之又險的擋在白行山面前阻住了彎刀之勢,救下了他的命來!

    裴昀搶出了這片刻功夫,一把將白行山拽到了身后,大吼了一聲:  “竇娃!把他帶走!”

    一直守候在旁,伺機而動的竇娃得令,眼疾手快背起白行山,如山間野猴一般,轉眼逃離了戰(zhàn)場。

    眼見即將到手的軍功就這樣一去不返,寶刀王大怒,彎刀在手中急轉如同一面圓盤,口中嗚哩哇啦說著聽不懂的番話,便向裴昀攻來!

    他出招陰損,專挑下三路攻擊,手中彎刀上窄下寬,尖銳犀利,且是罕見的雙側開刃,正反手交替而使,令人防不勝防。

    經(jīng)駱一鳴指點,裴昀已知曉了對白衣神教中人來說,白袍頭巾至關重要,故而她也不甘示弱,招招向寶刀王衣衫上劃去,轉眼便將他白袍劃出數(shù)道破口,露出了衣下肌膚。而那露出的肌膚之處,一照光亮,竟如火燒一般,生出焦黑的痕跡,令人望之可怖。

    寶刀王又驚又怒,手下章法大亂,忍著劇痛,發(fā)瘋般向裴昀撞了過來。裴昀神色冷凝,招式驟變,一招愿者上鉤,直刺他眉心——

    她將滿腔苦澀憤恨發(fā)泄而出,但聽噗嗤一聲響,血水與腦漿噴濺一地,寶刀王半個腦袋都被利劍削掉,登時斃命。

    外城蒙軍源源不斷的通過特制加高的云梯登城,增援城內(nèi)蒙軍,守住這一突破口。危急之時,陳固指揮士兵跳下城頭,以同歸于盡的方式,毀損了云梯,切斷了城墻內(nèi)外蒙軍的聯(lián)系。

    寶刀王既死,援軍亦斷,而宋兵支援還在陸續(xù)趕來,那蒙軍領頭將軍眼見攻城無望,這才不甘不愿的撤了回去。

    此時天色已大亮,但雨勢卻越來越大,蒙軍撤退之后,西北門內(nèi)外城墻一片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裴昀茫然站在大雨中,游目四顧,忽而捕捉到了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踏著血水沖了過去,一把將人從地上提起,大吼道:

    “怎么回事?西北門為何會失守?神劍門其他弟子呢?駱伯父人在何處?!”

    此人正是神劍門大弟子焦云天,方才戰(zhàn)斗中他亦受傷不輕,原本白色衣衫已被污血所染,根本看不出本色。他用劍拄著身子,勉強站穩(wěn)身子,張嘴還未出聲,臉上已滿是淚痕。

    “小裴侯爺——”

    他啞聲開口,撕心裂肺、一字一頓道,

    “除我之外,神劍門上下所有弟子已全部戰(zhàn)死,無一生還!”

    “我?guī)煾福驮谶@里!”

    此時他身旁躺著七八具尸首,皆用外衫蒙頭蓋身,他一把掀起離自己腳邊最近的一件。

    裴昀下意識看去,只見那尸身上有七八個血窟窿,已然殘破不堪,卻還維持著最后持劍御敵,雙目圓瞪的姿態(tài)。

    這人,不是那神劍門門主駱一鳴還是誰!

    裴昀震驚之下,連退數(shù)步,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卻道昨夜裴昀離城之后,三更時分,正是困倦之時,神劍門守城巡邏弟子卻不敢松懈。他們深知這西北門神劍峰乃是釣魚城最薄弱之處,不容有失,可他們只緊盯著遠方的蒙軍大營,與城墻外的動靜,卻不知危險竟是從背后而來。

    無人知曉那蒙軍偷襲部隊是如何避開城頭守軍的,他們便如穿墻過壁的茅山道士一般,神乎其神的出現(xiàn)在了內(nèi)外城墻之間,待發(fā)現(xiàn)之際為時已晚,守城將士們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而此時,城外亦有蒙軍搭云梯而上,與城內(nèi)蒙軍兩面夾擊,西北外城墻轉眼失守。

    隨后蒙軍片刻不停直奔內(nèi)城,竟是要一鼓作氣徹底攻破此處,幸而駱一鳴率手下弟子與守城鄉(xiāng)兵及時趕來,雙方在內(nèi)外城墻間一片洼地處迎頭相撞。

    若僅是尋常蒙軍,自不是神劍門弟子對手,偏偏此番偷襲,蒙軍中還混雜了幾十名身裹白袍的武功高手,正是那白衣神教教眾。而那寶刀王與金鉤王更是親自出手,刀劍合璧,威力更甚,轉眼間就有十幾人喪身其手,死狀慘烈。

    見其武功高強,眾人心生懼意,不敢上前,關鍵時刻駱一鳴振臂高呼:

    “國之將亡,門派何存?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今日我神劍門眾弟子與神劍峰共存亡!”

    眾弟子聽罷,頓生豪情萬丈,習武之人,自來恪守俠義二字,如今大敵當前,豈能退縮?當即沖鋒而上。

    西北門內(nèi)城墻后,正是那石家村炮手營扎營處,因距離太短,火石火炮已是沒了用武之地,炮手們毫不猶豫地揣起雷火堂的霹靂石與火蒺藜跳下城墻,加入了戰(zhàn)斗。

    便在這小小一片洼地中,雙方殊死搏斗,慘烈非常,蒙軍拚死強攻,而宋軍牢牢守在內(nèi)城墻下寸步不讓。漆黑夜色中,無數(shù)人倒下,又有更多人堵上缺口,短短一段時間這片狹小矮墻便已不知易手多少輪。

    駱一鳴為給弟子拖延時機,不顧未愈之傷,以一己之力對抗寶刀王與金鉤王,將神劍門軒轅七十二式之威力發(fā)揮到了極致,將二人死死纏住。

    奈何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是那武功高強的寶刀王與金鉤王聯(lián)手,不多時駱一鳴便已被金鉤王刺了數(shù)劍。那劍尖金鉤每刺一下,再拔出之際便生生扯下人一塊內(nèi)臟血肉,駱一鳴連中數(shù)劍,自知命不久矣,硬挨身后寶刀王劈斷了脊骨的一刀,拼著最后一口氣力向那金鉤王撲去,雙方長劍各自入體,穿胸而過,當場同歸于盡。

    他喊出的最后四個字是:

    “快哉!快哉!”

    眼看神劍門弟子紛紛倒下,內(nèi)城門便要失守之際,白行山及時帶著援軍從城內(nèi)殺了過來,他連鎧甲都沒來得及換全,便親自下場殺敵。雙方持續(xù)戰(zhàn)斗,從天黑一直廝殺到了天明落雨,直到裴昀趕回所見的那一幕。

    及至最終擊退蒙軍,炮手營當值三百人大半數(shù)傷亡,西北門守城鄉(xiāng)兵僅剩四十五人,神劍門自門主駱一鳴以下弟子共一百二十六人,除去一個前去報信求援的焦云天,其余全部戰(zhàn)死,無一生還,將血肉之軀永遠留在了這片祖輩世代而居的山峰。

    自此,蜀中神劍門絕跡于江湖.

    事后,裴昀帶著竇娃等人翻遍了西北門內(nèi)外城的每一寸土地,終是在一不起眼的雜草掩映之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幽深地洞。鉆洞探去,里面竟是長長的一段地道,穿過厚重城墻,一路延伸到城外山坡下。那里是巡邏視線死角,守城士兵站在城頭根本瞧不到。

    二十多日陰雨天,蒙軍竟是一直在醞釀偷襲大計!

    那冉氏兄弟所建釣魚城何等堅固,何等巧奪天工,竟有人能精準的尋到西北門這一突破口,以大雨做掩蓋,神不知鬼不覺指揮工匠在城下挖了這樣長而穩(wěn)固的一段地道,妄圖兵不刃血攻下城池。

    這個人還能是誰?

    裴昀心中五味雜陳。

    三師伯啊三師伯,你偏偏挑這夜約我出城攤牌,究竟是想救我一命,還是想調(diào)虎離山好叫偷襲萬無一失?

    這個問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亦或是她早已心知肚明那答案,卻永遠也不愿意相信.

    當天夜里,裴昀去看望卓航。

    “航二哥,這些時日你還好嗎?”

    卓航臉色憔悴,苦笑不已:

    “大家在外面拚死戰(zhàn)斗,保家衛(wèi)國,我卻只能在這里聽著軍中每日傷亡勝敗的戰(zhàn)報,什么也做不了,四郎覺得我還好嗎?若四郎想罰,不如直接賜我一死,免得這般日日煎熬,束手無策。”

    “航二哥你又何苦如此?”

    裴昀無奈一嘆,頹然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二人一時無言。

    沉默片刻,裴昀輕聲開口問道:

    “可以告訴我,你與烏蘭是如何開始的么?我一直以為那個爭強好勝的公主,因你救她而恨透了你。”

    “起初,我也這樣認為。”卓航緩緩道,“我以為她是胡攪蠻纏,刁蠻任性之人,故而恩將仇報,讓我去服侍她,是要趁機捉弄折辱。可是,我錯了。”

    “她告訴我,原來在她出生之時,蒙兀巫師為她占卜,道她日后會遇見一個救了她三次的男子,此人將成為她未來的夫君。她懂事以后,得知了這個預言,她是草原兒女,是天上的雄鷹,不是嬌弱的花蕾,不能接受自己無能到需要旁人一次次拯救,故而發(fā)下誓言,哪個男子敢救她三次,她不愿嫁他,便必殺之后快。從此她變得爭強好勝,倔強不服輸,便是不肯逆來順受的應了這預言,卻不想兜兜轉轉,還是遇見了我。”

    這話初時聽罷,卓航也覺得無稽之談,但清楚前因后果,反而理解了那烏蘭之前種種出人意料之舉,不再怪她。此后他誠心留在她身邊照顧,她亦并沒如何刁難,說破此事后,反而多了幾分女兒家的羞澀,便在那戰(zhàn)火連天的日子里,二人朝夕相處,放下成見,竟是生出了不一樣的悸動。

    卓航從小到大,亦見過許多英姿颯爽的女子,然而即便爽朗如卓菁,磊落如裴昀,都多少帶著三分漢人的矜持,口是心非,言不由衷,駑鈍如他,總是猜不透女子心事。偏偏那烏蘭是蒙兀女子,渾身上下沒有絲毫的扭捏,心直口快,有一說一。她的愛恨便如草原的黑夜一般分明,恨一個人時驚天動地,愛一個人時亦是奮不顧身。

    分別之時,她將親手繡的煙荷包贈與他,叫他去草原提親,說她會央求父汗,只要他二十只羊做聘禮即可,因她鐘意,所以絕不為難他,自己瞧中的是他的善良勇敢,想必父汗也會一般欣賞他。

    面對她的熾熱深情,他如何不為之動容?縱使心知兩人前途渺茫,仍是一時鬼迷心竅,將煙荷包收下。

    卻不料,蔡州一別,宋蒙決裂,昔日盟友成了敵手,一切物是人非。

    “是我不該,我不該沉溺兒女私情,荒廢家國大業(yè),亦不該優(yōu)柔寡斷,辜負烏蘭一片深情,最終落得今日這般進退維谷,左右兩難。”卓航止不住自嘲道,“四郎,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裴昀聽罷,心中亦是久久難以平靜,她搖了搖頭,低聲道:

    “造化弄人,世事無常,有情不能勉強,無情也同樣不能勉強”

    說到這里,她心頭不禁一酸,險些無法自持。

    “事已至此,我已不求四郎你能原諒我,但求四郎解我禁閉,讓我上戰(zhàn)殺敵,為守城盡一份綿薄之力,哪怕戰(zhàn)死城下,我亦無怨無悔!”卓航?jīng)Q絕道。

    裴昀不置可否,卓航急道:

    “四郎,莫非你仍是怕我因私廢公,通敵叛國?”

    “航二哥,我知你恪守底線,縱與烏蘭生情,也沒做過一件對不起大宋之事。但叫你與心愛之人決裂,與她背道而馳,你死我亡,決一勝負,實在太殘忍了。”裴昀悵然一嘆,用幾不可查的聲音道,“這種滋味,我知道。”

    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她都在經(jīng)歷著。

    “這亦是我該受的懲罰。”卓航苦笑,“無論如何,眼下都要將城守下去,四郎,求你讓我再同你并肩作戰(zhàn)!”

    裴昀定定凝望他許久,終是松口道: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決,我會向白大人稟明的,若他同意,我亦不會阻攔。”

    第148章 第四十二章

    自那日,蒙從軍地道偷襲西北門神劍峰,險些沖破內(nèi)城墻,雖得守軍拚死而戰(zhàn),最終退敵,但叫庫騰信心大增,明白這釣魚城雖看似牢不可破,卻也終究不是什么金剛不壞之身,久圍之下,定能將其攻克。

    經(jīng)此一役,圍城戰(zhàn)局大變,于城內(nèi)宋軍,竟隱隱有情形急轉而下之勢。

    白行山身受重傷,不得已退下陣來,將軍中指揮權暫交于副將陳固。陳固固然智勇雙全,能擔此重任,奈何白行山威望太高,于釣魚城仿如定海神針一般存在,此時重傷休養(yǎng),不免叫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軍中將士惴惴不安。

    圍城之苦,本就不只在于攻守本身。多少固若金湯的軍事重鎮(zhèn),通都大邑,都禁不住久圍之戰(zhàn),缺糧少食,缺兵少員,援軍久候不至,以孤城一座抵擋無窮敵軍,最終注定城毀人亡。

    釣魚城因其地利得天獨厚,城中魚米充裕,暫無糧草之危。然蒙兀連續(xù)不斷的攻城,卻是讓軍中傷亡不斷攀升,城中本就不多的兵力愈發(fā)變得捉襟見肘了起來。更不消說火器拋石機多有折損,硝石火藥也不再充足了。

    西北門一夜激戰(zhàn),炮手營傷亡大半,且多是以霹靂彈火蒺藜抱著蒙軍同歸于盡而死,何其悲壯慘烈。一夜之間,石家村十室九喪,老幼婦孺皆戴孝。

    而駱一鳴戰(zhàn)死之后,石中秀更是深受打擊,聽聞噩耗之際便當即昏死過去,而醒來之后她便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只將自己關在房中閉門不出,連干女兒石翠也不見。

    至于援軍,自釣魚城被圍,裴昀與白行山便輪番請奏朝廷增援,卻皆是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無回。及至五月中旬,久盼不至的援軍終是現(xiàn)身,自嘉陵江下游走水路逆流而上,這支軍隊是由京湖戰(zhàn)區(qū)前線調(diào)遣而來,乃是凌越元帥麾下精銳水軍。

    事前幾日,白行山便接到了重慶府發(fā)來的密信,得知馳援一事,但與此同時蒙軍也接到了這一消息,庫騰即刻調(diào)兵遣將,在黑石峽布下埋伏,陸路水路兩相夾擊,對大宋援軍攔路截殺。因蒙軍占盡高地與順流之優(yōu)勢,雙方激戰(zhàn)半日,援軍不敵,只得原路返回。之后援軍又兩次試圖沖破蒙軍江面封鎖,皆無果,最終援軍只能放棄北上,留守重慶府。至此,釣魚城無援可期,只能繼續(xù)苦守孤城。

    蒙軍出擊,三戰(zhàn)三捷,士氣大漲。解決了援軍之事,庫騰再無后顧之憂,好整以暇接著圍城。

    他再次遣使前來勸降,而這使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初投降蒙兀的青云城都統(tǒng)制陶萬安。

    此人本就是貪生怕死見利忘義之徒,如今有了蒙兀人做后盾,更是有恃無恐,他來到釣魚城下,得意洋洋地對城上人大喊道:

    “陳固!我乃是來救你釣魚城一城百姓的!白行山那懦夫將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你,若勝,自是那姓白的功勞,若敗,必將你做替罪羔羊!更何況爾等已是山窮水盡,何必再負隅頑抗?速速開城投降,待我勸一勸大王子,說不定還能留你們幾條性命!”

    裴昀站在城頭瞧著此人小人得志的嘴臉,甚為惱怒,她低聲對身旁陳固道:

    “可要立即將其誅殺?”

    叛臣賊子,死有余辜!

    陳固亦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但冷靜判斷眼下情形后,不得不搖頭道:“難辦!”

    那陶萬安心知肚明陳固欲將其殺之后快,故而極為謹慎,他所站位置甚偏,且由數(shù)名親兵簇擁,叫弓箭手無法瞄準。而他身后更是預備了數(shù)十名蒙軍弓弩手嚴陣以待,若是有人自城頭而下突然襲擊,怕是也討不到好。

    裴昀明白陳固之憂,目測了一下城頭與那陶萬安之距,開口道:

    “有一人定能一發(fā)必中。”

    陳固眼前一亮:“誰?”

    “卓航!”

    裴昀斬釘截鐵道,“他有百步穿楊之能,絕不會失手。”

    卓航之事緣由,陳固自然清楚,是非曲折他不便置喙,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戴罪立功更待何時?

    他當機立斷道:“可行。”

    隨后,他一邊悄然吩咐手下去找卓航,一邊站在城上繼續(xù)與那陶萬安周旋喊話,拖延時間。

    片刻后,卓航被帶了過來。

    裴昀上前,捏了捏他的手臂,低聲囑咐道:“航二哥,你此箭必要一擊即中,不容有失。”

    來的路上,卓航已知此行目的,更知裴昀有意藉機叫他立功贖罪,當即重重一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掃了一眼城上城下格局,便選好了一處不起眼的角落,悄無聲息藏在那里,手握牛角彎弓,伺機而動。  裴昀按照他的安排,帶了七八名弓箭手從另一方位聲東擊西,一聲令下,利箭齊發(fā),城下那陶萬安身邊的親衛(wèi)果然毫不猶豫頂起盾牌,大喝一聲:

    “有敵襲!保護大人!”

    便在箭矢盡數(shù)被盾牌所擋之際,誰也不曾料到這箭雨掩護下,另有幾枝長箭從刁鉆之處襲來,力道千鈞,勢如破竹,竟是穿越那兩塊盾牌之縫隙堂而皇之射入其中。

    但聽一聲慘叫,卓航連射三箭,三箭齊中,陶萬安頭胸腹三處中箭,血濺當場,登時斃命。

    一時城上歡呼,城下嘩然,好一副詭異景象。

    陶萬安的尸首被帶回蒙軍大營后,庫騰被徹底激怒了,圍城這五個月來,除去南水碼頭一戰(zhàn),與西北門外墻偷襲一役,蒙軍竟是再未討到半分好處。相反,自正月以來,軍中已相繼有通譯、宿衛(wèi)、前鋒將、千戶、萬戶及騎兵步兵,陣亡者不計其數(shù),連白衣神教四大護法都折進了兩人!

    軍中有漢將提議,不若大軍棄攻釣魚城,轉而向西迂回,雖繞路甚遠,但亦不失為變通之計。

    若是大汗赫烈,亦或曾經(jīng)名為裴昊的宗王阿穆勒領兵在此,必然會審時度勢納諫如流,可偏偏庫騰此人剛愎自用,獨斷專行,且對漢人漢學極為鄙夷。他非但不接受提議,還當場將提議之人重重處罰,隨后又命人連夜在城外與釣魚城遙遙相對的高臺搭了望塔,派哨兵登塔日夜監(jiān)視城內(nèi)動向。竟是打算不顧傷病減員,軍中疫癥,繼續(xù)圍攻,與釣魚城死磕到底。

    白行山最初守至盛夏,待蒙兀如往年一般受不住酷暑自行撤兵的希冀,至此,終是化作了泡影

    夏至這日,天氣炎熱到了極致,蒙兀人接連三天猛攻無果,暫且退了下來,休戰(zhàn)一天。

    裴昀洗下一身血污,草草包扎過身上新傷,隨便吃了一口晚飯,便前去探望白行山。

    日落西山,涼風漸起,大地仍在不知疲倦的散發(fā)白日積攢的熱意,余晚娘命下人在家中小院搭起茅草涼亭,將白行山抬到了亭下的竹藤椅上,他仰躺乘涼,她便坐在一旁縫補衣衫,石桌上擺著井水冰涼的瓜李。這副愜意寧靜的畫面與連日里城頭的戰(zhàn)火紛飛成了鮮明對比,叫踏入院中的裴昀一時不忍打破。  “四郎來了。”余晚娘抬頭看見她,溫柔一笑,“你且坐,我去為你們看茶。”

    她知他二人有公事相商,收起補到一半的衣衫,體貼的退了下去。

    裴昀謝過嫂夫人,上前在石桌旁坐了下來,開口問道:

    “安摧兄,你傷勢可好些了?”

    白行山依靠在藤椅上,有一搭沒一搭搖著手中蒲扇,含笑道:

    “離沖鋒陷陣還尚有時日,但穩(wěn)坐釣魚臺卻是全無妨礙了。”

    上次與寶刀王對戰(zhàn),他傷得極重,胸腹中了數(shù)刀,鬼門關走了一遭被救回來,實乃萬幸。如今也不過是剛剛能坐起身,連下地行走都不成。

    裴昀也沒有點破,笑了笑道:“釣魚城中釣魚臺,論氣定神閑,那庫騰卻是萬萬不及。”

    “四郎今日來看我,可是前線戰(zhàn)事有變動?”

    “瞞不過大人的眼睛,”裴昀輕嘆了一聲,“陳將軍道,若無意外,再過幾日便是決戰(zhàn)總攻之時了。”

    白行山聽罷不驚不擾,仿佛意料之中一般,頷首道:

    “也該是這幾日了,較以往來看,這庫騰性子已是收斂不少,竟能一直拖到現(xiàn)下才總攻,看來身邊是有高人指點。”

    裴昀眼皮一跳,忍不住遲疑問道:

    “安摧兄,你覺得此番釣魚城能守住嗎?”

    白行山微愕,挑眉瞥了她一眼:

    “這般躊躇不前,心猿意馬,可不似是小裴侯爺本色。”

    裴昀苦笑了一下:

    “小裴侯爺本色該當如何?便該永遠心如磐石,一往無前嗎?可我也是肉體凡胎,不是神明在世啊!”

    若是尋常決戰(zhàn),你死我活,為國盡忠,一死何妨?可這一次她面對的不是旁人,偏偏是她傳道受業(yè)的幾位師伯,青囊生張月鹿、神偃師曲墨,興許還有千金手救必應,小師叔公宋御笙她是不愿,不想,不肯,更是不敢。

    與春秋谷眾師伯為敵,她當真會有勝算嗎?

    白行山本以為守城之戰(zhàn),裴昀會是心智最堅定之人,沒想到時至今日連她也動搖。沉默半晌,他緩緩開口道:

    “四郎聽說過這釣魚山的傳說嗎?”

    裴昀一愣,下意識道:“不曾。”

    “傳聞上古之時,此地三江洪水泛濫,六岸災民被洪水所逼,競相跑到這山上避難。困頓數(shù)日,洪水不退反漲,正待眾人饑寒交迫,生死存亡之際,忽有神人天降,腰佩寶劍斜插入山,止住滔滔洪水,而他則手持釣竿,站在山巔,從江中釣起鮮魚給百姓充饑,搭救了無數(shù)性命。自此,這山便喚作釣魚山,那峰便喚作神劍峰。”

    “倘若當年的釣魚山,真有神仙保佑,那今日的釣魚城又該靠誰?”

    “只有我們自己!”

    白行山一字一頓道:“子不語怪力亂神,說什么夸父逐日,女媧補天,神人釣魚,靖康之變時仙人可見?成都被屠時神佛何在?能守護腳下土地的從來只有我們自己!當日我入蜀之時,對官家立誓,愿假十年,外御韃虜,內(nèi)安百姓,手掣全蜀之地,還之朝廷。如今十年未到,就算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會把釣魚城拱手相讓,何況區(qū)區(qū)蒙兀人!”

    眼見這書生將軍病榻之上,仍是如此壯志豪言,裴昀不禁心神大震,滿腔豪情頓生,咬牙低吼道:

    “好!就算有神仙在世,我等肉體凡胎今日也要搏上一搏!”

    怕也好,悲也好,痛也好,洪水擋路,我便劈海,重嶺阻攔,我便搬山,霄漢若陷,我敢擎天!

    什么青囊生神偃師,世上青出于藍后來居上之事豈在少數(shù)?她裴昀今朝便要欺師滅祖,做不孝子孫,大不了罰她個天打雷劈,形神俱滅,萬世不得超生!

    第149章 第四十三章

    六月初六,決戰(zhàn)之日終于來臨。

    庫騰不顧青囊生勸阻,毅然決然命令八萬大軍對釣魚城進行全面進攻,他自己更是親自陣前擂鼓,誓要親眼見到釣魚城城破人亡。

    而白行山亦是不敢怠慢,命人將其抬到釣魚臺上,不顧傷勢,縱觀城內(nèi)外全局,親自指揮戰(zhàn)事,以此振奮軍心。

    激戰(zhàn)從大霧彌漫的清晨開始,蒙軍發(fā)動了對釣魚城四面八方的猛攻。號角長鳴,戰(zhàn)鼓連營,喊殺震天,城頭上箭矢如雨,礌石若星,火藥炸裂之聲更是不絕于耳。數(shù)月下來,有神偃師坐鎮(zhèn),蒙兀匠軍早已晝夜趕工出更高的云梯,更遠的拋石機,眼前高大堅固的釣魚城墻再非高不可及。

    西北門再次成為了蒙軍強攻之重,雙方在這一段城墻內(nèi)外上演拉鋸之戰(zhàn),你方唱罷我登臺,轉眼已是死傷無數(shù)。

    川人血性,男女老少齊上陣,城中全部壯丁都已加入了民兵隊伍,在前線浴血奮戰(zhàn),而老幼婦孺亦走上城頭,為將士挑石搬磚,拼盡全力,無一退卻。只因腳下便是家國故土,身后便是田園宗廟,他們世世代代長居在此,埋骨于此,退往何處?又逃去哪里?

    裴昀身在釣魚臺上,將守城之慘烈盡收眼底,幾次都想不管不顧的拔劍沖下去,與釣魚城軍民共進退。可她不能,此時此刻,她有更緊要之責。

    如今城頭守備不足,連白行山身邊大部分親兵都已前去守城,白行山左右便只能由她與卓航來守衛(wèi)。若天降洪水,是否會有神人下凡,裴昀不知,但此時此刻,白行山便是釣魚城的神!他在城在,他死城亡!

    蒙兀人亦深知此理,自攻城起,已派數(shù)股人馬沖鋒偷襲,試圖刺殺白行山,其中不乏白衣神教教眾這等武林高手,幸而都沒能突破防線,被死死攔在內(nèi)城墻外。

    白行山始終面不改色,忍著傷處劇痛依舊從容指揮。但裴昀不敢大意,她守在他身邊,時刻戒備著,畢竟那四大護法還余其二,若是以一敵二,她并無必勝把握。

    “快看!那是什么?”

    卓航突然一聲驚呼,裴昀隨他所指抬頭望去,只見天空之中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怪物,凌空而飛,正遠遠向釣魚臺這邊極速沖來。

    待離得近些,才終于看清,那是個怪模怪樣的架子,似鳥非鳥,像風箏卻又比尋常風箏大上十倍,而架子上竟有一人,全身裹在白袍之中,正是白衣神教中人。

    裴昀心中一凜,是木鳶!她三師伯的木鳶!

    眼見那人便要沖到面前,裴昀高喝道:

    “放箭!”

    卓航早已箭在弦上,聽令即刻動手,箭如流星,直射而去!

    以卓航的箭法,此番攻擊本是十拿九穩(wěn),誰料那木鳶不慌不忙一個轉彎,竟將箭矢統(tǒng)統(tǒng)躲避了過去,而后一個爬升,竟是來到釣魚臺上方十數(shù)丈的空中,繞著他們頭頂不停盤旋。

    當年曲墨便一直想要制作出能以人力操控轉向上下的木鳶,可惜屢次失敗,還累得裴昀因此摔斷了手,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當真叫他制成了!

    卓航仰頭彎弓試圖瞄準木鳶,急得滿頭大汗,不禁喊道:

    “四郎,射不中!太高了!”

    箭矢自下往上而射,勢頭大減,縱是力大無窮,也不可能射中高空之物。

    裴昀咬牙道:

    “后撤!竇娃,搬白大人后退!”

    話音剛落,便從天下落下兩枚彈丸,落地之時,頃刻爆炸開來,飛沙走石,威力無窮。

    幸好準頭不足,只在釣魚臺的邊緣炸開,裴昀與竇娃同時將白行山撲倒在地,煙塵迷離中,無人受傷。

    三師伯竟然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便做出了可比肩霹靂彈的暗器!

    裴昀想也不想,一邊指揮著竇娃將白行山轉移到隱蔽之處,免得暴露在敵襲之下,一邊吩咐士兵抬來千步弩。

    千步弩乃是一種弩床,攜帶、操作不易,常須十人以上才能發(fā)射,但威力巨大,射程極遠,尋常弓箭所不能及。

    待千步弩抬來,裴昀令卓航瞄準,自己帶著另外幾名士兵操作,眾人齊心合力架箭張弦。

    “航二哥,瞄準那木鳶背脊三尺之處!”

    若她沒有記錯,三師伯說過,那是木鳶上受力最薄弱之處,是整個木鳶的死穴!

    “是!”

    卓航瞇起雙眼,在烈日強光照射之下,忍著汗水流進眼中的刺痛,冷靜的注視著那來回盤旋的木鳶,不斷調(diào)整著方位。

    終于,他大喝一聲:

    “放!”

    一枝長箭,斜著萬鈞之力,激射而出,自下而上,穿云破日,不偏不倚,正正好擊中那木鳶背脊三尺之地,但聽一聲脆響,那木鳶應聲解體,木板竹架在空中七零八碎,如雨落下。

    木鳶上那白袍之人亦隨之下墜,然而此人輕功絕頂,非但沒狼狽摔地,反而如鳥雀鷹隼般從容而落,逕自向弩車前的卓航攻去,毫不猶豫出掌一擊。

    卓航猝不及防間被此人一掌擊中心口,口噴鮮血,后退數(shù)步,幾乎站立不穩(wěn)。

    “航二哥!”

    裴昀目眥欲裂,疾步上前,將其護在身后,出掌反擊,攔住了白袍人的第二掌。

    雙掌相對,內(nèi)力一震,彼此都受了內(nèi)傷,白袍人毫不猶豫撤掌后退。

    此人內(nèi)力高深,輕功絕頂,十有八九便是那四大護法中的神風王,裴昀不敢怠慢,持劍上前與之拚殺。

    這神風王武功雖不及寶刀王和金鉤王,卻是身輕如燕,步伐鬼魅,裴昀根本無法近身,欲故技重施攻其衣袍頭巾卻不可得。而對方似乎無心戀戰(zhàn),眼看刺殺不成,也不正面還手,只四下游走,伺機逃跑。

    “哪里跑?今日我叫你有去無回!”

    劍乃君子之器,不易見血殺人,裴昀用劍多年,因其本性使然,出招之時總是精妙有余,狠辣不足,心慈手軟,甚少要人性命。然而此時戰(zhàn)場之上,卻也是殺紅了眼,再顧不上旁的,劍下殺招不斷,拚死也要將那神風王斃于劍下。

    神風王被逼到紅了眼,手中扣起三枚火藥彈便射了過來,裴昀神色一緊,身形急滯,足踏石階凌空翻身,火藥彈擦著她的衣袂險之又險而過,落地炸開,碎石重重擊打在她身上,她登時覺得胸口一痛,喉頭腥甜,一口血險些噴出。

    “四郎閃開!”

    卓航暴喝一聲,裴昀想也不想便整個人順勢向一旁撲倒,但見一枝千步弩以雷霆之勢劃過空中,正中那神風王右腿。

    神風王慘叫一聲,單膝跪地,便在這電光火石一息之間,裴昀飛快翻身而起,挺劍而上,毫不猶豫刺向他心窩。

    但聽噗嗤一聲響,神風王右腿中箭,心口中劍,口吐鮮血,雙目圓瞪,頭顱一歪,終是斃命。

    擊敗強敵,眾人皆是松了一口氣,裴昀顧不上自己的內(nèi)傷外傷,急忙跑到千步弩床前,扶起癱軟在上面的卓航:

    “航二哥!航二哥你怎么樣?”

    他剛才中了那神風王一掌,想必傷得不輕。

    “我、我沒事,只是需要休息一下,”卓航臉色慘白,虛弱一笑,“幸得不負使命,四郎,我盡力了”

    裴昀二話不說扶起他下了釣魚臺,去了臨時搭建的傷兵棚里,醫(yī)官為他療傷。

    卓航催促她道:

    “不必管我,四郎你快回白大人身邊,讓我歇一歇就好”

    裴昀心中擔憂,但見他除去臉色難看,確也無性命之憂,又囑咐了醫(yī)官幾句,便急匆匆離開了。

    卓航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慢慢露出一個苦澀又釋然的笑,下一瞬,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口中鮮血幾乎噴涌而出。

    醫(yī)官嚇了一跳,急忙喚藥童道:

    “針來!快拿針來!”.

    裴昀回到釣魚臺時,白行山也已經(jīng)重新回來了。

    他正在手搭涼棚,遠眺前方,裴昀剛一上前,他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聲問道:

    “四郎!你瞧了望塔上那人是誰?”

    白行山用力之重幾乎將裴昀拽倒,她順著其所指望去,定睛一瞧,心頭巨跳。

    釣魚臺乃城中制高點,與那蒙軍所建了望塔遙遙相對,此時那塔中正有一人登高了望,穿衣裝束與尋常哨兵全然不同,雖是因距離遙遠而模糊不清,但仍是被裴昀與白行山一眼認了出來。

    誰叫不久之前,他二人親自跑去蒙軍大營夜襲,咫尺之間與其打過照面,怕是終身難忘。

    “是庫騰!”

    二人對視一眼,又驚又喜。  必是見那神風王有去無回,那庫騰忍不住親自來了望城中戰(zhàn)況。若是能趁此天賜良機,將其擊斃,釣魚城之危將不解自破!

    “可那了望塔距此有百丈之遙,箭矢不可及,炮石擊不到,就算千步弩也無濟于事!”裴昀焦急道。

    機會只有一次,絕不能失手!

    正在這般關鍵之時,突然一沙啞女聲高喝道:

    “我有辦法!”

    裴昀猛地回頭,只見許久不見的石中秀突然出現(xiàn)在此地,她一襲白衣戴孝,身影單薄伶仃,面容憔悴不堪,雙眸卻是閃爍著詭異的神采。

    白行山立即問道:“石女俠有何計?”

    “我鑄了一門霹靂炮!”石中秀飛快道,“那是以生鐵澆筑的空腹鐵桶,放火藥鐵塊于內(nèi),入小竹筒穿火線,外用長線引燃,一飛沖天,可炸一里之遠!”

    裴昀欣喜,急忙問道:

    “可曾試驗過?”

    “不曾,”石中秀堅定道,“但我有信心一擊即中!”

    自駱一鳴去后,她悲痛欲絕,閉門家中,日夜思索的便是如何為其報仇雪恨。她不會領兵作戰(zhàn),武功亦是平平,唯有一樣看家本事,便是造火器火械!故而這段時日,她晝夜不眠,殫精竭力,終是造出了這門霹靂炮,她要親手用這火炮為駱一鳴報仇!

    “好,我們賭一把!”白行山果決道。

    石中秀大喜,又匆匆道:“此炮重愈千斤,此刻正在釣魚臺山坡下,我需要人手將其搬上來。”

    “我來!”

    裴昀二話不說,點了周圍所剩不多的幾名士兵便與石中秀一同趕去,連竇娃也在白行山的示意下跟了過來。

    打眼望去,那架通體鐵鑄的火炮,黑黝黝,烏濛濛,當真沉重非常。石家村的青壯男女早已登上城頭廝殺,將這炮一路推運過來的竟是以石翠為首的十幾個半大的孩子,此時他們皆已筋疲力竭,癱倒在地,手掌和膝蓋皆被草繩石礫磨得血肉模糊,鮮血直流。

    裴昀一把拉住炮筒最前面的草繩,在掌心纏了幾纏,反手背于肩上,其他士兵也圍在火炮左右,各自拉繩,石中秀和石翠護在最后面用力而推。

    裴昀氣運丹田,大喝一聲,眾人一起施力,沉甸甸的火炮應聲而動。誰料剛走兩步,不知誰手中的草繩不堪重負,猝然繃斷,眾人拉拽不及,火炮脫手向后而摔,危急關頭,石中秀一把推開石翠,整個人被結結實實的砸在了火炮下面!

    眾人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將火炮搬開,將石中秀救了出來。可后者卻混若無事一般站起身,她隨手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跡,高聲道:

    “我沒事,快搬!仔細來不及了!”

    此情此景,卻也顧不得許多了,大家又七手八腳將火炮重新抬起,幸而有裴昀這等內(nèi)力精深之人在前開路,幾經(jīng)周折,終是將霹靂炮搬上了釣魚臺。

    其實此時才過去不到一刻鐘,而眾人卻已感覺過去半輩子那么長。

    裴昀的汗水已濕透衣衫,她狠狠抹了一把眉眼,定睛望去,只見那庫騰仍在了望塔上,當即對石中秀低聲道:

    “石姨!快開炮!”

    石中秀片刻不停的與石翠調(diào)準炮筒,待對正之后,她拿出火石,看向白行山。

    白行山緊盯著對面了望塔上的身影,抬手成掌狠狠一落,石中秀立刻點燃引線。

    火星滋滋作響,一路燒到了炮筒中,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鐵塊如飛,火焰沖天,在空中劃出黑紅弧線,逕直擊中了百丈外的了望塔。煙塵彌漫中,了望塔轟然倒塌,塔上之人隨即從高處跌落,生死不明。

    塔下,蒙軍本來震耳欲聾的擂鼓之聲戛然而止,緊接著軍營大亂,嘩然一片,而后這嘩然便如疫癥般漸漸從后方軍營傳染到了前線,只見各大將領紛紛亂了陣腳,無論攻城進行到了何處,都匆匆下令撤兵。從釣魚臺上看去,蒙軍如潮水般從城墻上退下,丟盔棄甲,頭也不回的跑遠了。

    從極動到極靜不過是眨眼之間,四下山野江河寂寂了一瞬,而后城頭上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

    “蒙兀撤軍了!”

    “韃子退兵了!”

    “我軍大勝!”

    勝利的狂喜轉瞬席卷了整個城池,那些傷痕累累、灰頭土臉的將士,那些筋疲力竭、渾身血污的百姓,他們笑著、哭著、高喊著、嘶吼著,男女老少抱作一團,淚如雨下。

    釣魚城,守住了!

    被那歡呼聲感染,裴昀亦是喜不自勝的望向白行山,后者強撐著的那口氣終是松了下來,伸手顫抖著捂住胸前早已崩裂流血的舊傷,脫力一般癱軟在太師椅上,二人相視一笑,悲喜交集,感慨萬千。

    大起大落,大緊大松之下,四肢百骸劇烈的痛楚這才涌了上來,裴昀忍不住靠著猶帶余溫的鐵炮滑坐在地,抬頭對身邊的石中秀虛弱一笑:

    “石姨,下次你這門炮,還是如馬車般裝個輪子好些。”

    霹靂炮威力雖大,可這動輒千斤百斤的輜重,實在難以搬運,無法大量在軍中配備。

    但見石中秀雙眸呆滯看向前方,嘴角泛起一抹輕柔的笑。

    “好!好!”

    她連說兩個好字,突然口噴鮮血,身子一軟,整個人撲倒在了火炮上。

    “石姨!”

    “干娘!”

    離得最近的裴昀和石翠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探查。

    “裴大哥!裴大哥你快看看我干娘怎么了?”石翠驚慌道。

    裴昀探了石中秀的脈搏與鼻息,又伸手按了按她的前胸,驟然心頭有一股酸楚之意,鋪天蓋地的涌了上來。

    她啞聲開口道:

    “她方才被火炮砸斷了七根肋骨,如今斷骨插入心肺,已是氣絕身亡了”

    話音落下,她腦海中似有一根緊繃的弦突然斷了。

    不顧耳邊石翠悲痛欲絕的哭喊之聲,白行山連連詢問之聲,裴昀霍然起身,瘋了一般沖下了釣魚臺。

    一路沖到傷兵棚,卓航的床前,她一把掀開將他從頭蓋到腳的棉被,只見床上之人,半身染血,四肢僵硬,雙眼閉闔,神色安詳,手中握著一個針腳歪歪扭扭的煙荷包,如同終于了結了什么心事一般釋然。

    裴昀顫抖著伸出手,去探他的傷勢,發(fā)現(xiàn)他心脈具斷,早已死去多時了。

    “航二哥——”

    她撕心裂肺一聲大吼,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床前,便在人來人往間,歡呼雀躍中,放聲大哭。

    第150章 第四十四章

    決戰(zhàn)之日,登上了望塔之人果然是庫騰。

    了望塔自火炮所擊倒塌,他自高空跌落,雖身受重傷,竟是奇跡般的未曾死去。據(jù)傳那蒙軍中有一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絕世神醫(yī),使勁渾身解數(shù),堪堪將其性命保了下來。

    蒙軍雖已停止攻城,卻遲遲沒有撤軍,依舊盤踞在嘉陵江對岸,忌憚而憎恨地注視著一江之隔的釣魚城。

    白行山聞訊,命手下從城中天池里撈出數(shù)條三十多斤重的大魚,連夜做了幾百個面餅,外加一封書信,在城頭之上扔給了城下的蒙軍,信上書道:

    爾北兵可烹鮮食餅,再守十年,亦不可得也。

    信送到蒙軍大營,庫騰看罷,怒火攻心,當場暴斃。軍中一時大亂,田哥連夜傳書回漠北草原,大汗赫烈得知長子死訊,悲憤交加,卻也清楚的知道釣魚城不可破也,無奈下令大軍向北撤出川蜀。

    自景明七年正月起,釣魚城遭蒙兀大軍圍城,小小一座城池要塞,依靠著天時地利人和,軍民上下一心,悍不畏死,鏖戰(zhàn)整整六個月,終是斬首敵帥,擊退蒙軍,成就了宋蒙之戰(zhàn)的不二奇跡,其功績彪炳青史,名垂千古,后世史書贊其為“上帝折鞭之處”。

    蒙軍撤離那日,裴昀隨白行山等人親登城頭,遠遠觀望,她知曉那撤離的大軍中亦有她的幾位師伯,不知此時,他們是欣慰于她青出于藍,還是痛恨于她欺師滅祖?

    這一次,她僥幸勝了,下一次,卻不知要在何處再針鋒相對。

    可嘆自古忠孝難兩全,如若可能,她只愿今生彼此再無重逢之日了。

    而白行山遙望著那逐漸遠去的黑壓壓大軍,眉宇并未完全輕松,他清楚知道,眼下釣魚城不過危機暫解,贏得了片刻喘息之機。只要蒙兀不滅,他們便會一直對大宋虎視眈眈,早晚有一天這座城池還會重燃戰(zhàn)火。

    十年,不知他白行山能否活到向官家兌現(xiàn)誓言的那一天。

    “報——”

    城頭哨兵突然上前稟報,打斷了他的思緒:

    “護國門前有一女子孤身前來,自稱蒙兀公主,叫囂著要見裴侯爺,請大人決斷!”  瞬間,眾人目光不約而同集中在了裴昀身上,表情各異。

    裴昀心頭一跳,當即向白行山道:

    “請大人允我前去一見。”

    白行山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隨即頷首準許。

    眼下城門未開,棧道未復,裴昀自城頭縱身一躍,翩然落地,只見眼前身騎汗血寶馬的華衣蒙兀貴女,不是烏蘭別吉還是哪個。

    她坐在馬上,居高臨下道:

    “卓航呢?叫他來見我!”

    竟敢單槍匹馬來到敵軍城下要人,這蒙兀公主果然敢愛敢恨,膽色過人。

    可裴昀張了張口,竟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烏蘭見她不語,變得有些煩躁,連著身下的寶馬都跟著踢踏了幾下。

    “哨兵說,看見他被神風王擊中了,但他沒死對不對?你們已經(jīng)打贏這場仗了!連我兄長都被你們殺了!他怎么可能死?一準只是躲著不想見我而已,你速速叫他前來見我,我要當面問他個清楚明白!”烏蘭怒氣沖沖,一口連聲喝道。

    裴昀依舊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從懷中取出一物,拋了過來。

    烏蘭揚鞭一卷,將那物接到手中,低頭一看,瞬間呼吸不穩(wěn)。

    煙荷包,蒙語喚作哈布特格,乃是草原男女定情信物,這是她這輩子第一個親手所繡的煙荷包,是蔡州城下她故作漫不經(jīng)心一扔他手忙腳亂一接的煙荷包,是七夕織女祠前他無意間弄丟滿頭大汗找了兩個時辰的煙荷包,是他臨死之前還死死攥在手里以至于沾染了血跡的煙荷包。

    裴昀啞聲開口道:

    “航二哥,他已經(jīng)——”

    “住口!”

    話沒說完,卻是烏蘭一聲怒喝打斷,

    “他沒有死,他就是不想見我對不對?他就是想與我恩斷義絕對不對?連親手還我的勇氣都沒有,這個懦夫!狗熊!臭南蠻子!”

    裴昀到了嘴邊的話就此噎了回去,她輕嘆了一聲,目光復雜的望向眼前之人。

    “你告訴他,我不稀罕!是,我是對長生天發(fā)過誓,但今日違背諾言的是他不是我!”

    烏蘭瞪大了通紅的眼睛,努力不讓眼眶中淚水流出,她揚了揚下巴,傲然道:“我會奉父命嫁給汪古部首領,然后永永遠遠的忘掉他。待我父汗統(tǒng)一天下之日,我蒙兀鐵騎必會踏平這釣魚城,殺光你們所有南蠻,為我兄長報仇!”

    裴昀冷喝道:“白日做夢,有我在一天,便決計不會叫你們得逞!”

    烏蘭不屑與她爭辯,只將手中的煙荷包狠狠往泥地上一扔,驅馬來回踐踏,直到將其徹底碾成碎片。

    “我烏蘭別吉送出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你告訴他,日后我們戰(zhàn)場上見!”

    說罷,似乎生怕裴昀開口再說出什么,撥轉馬頭,揚鞭一抽,頭也不回的打馬而去了。

    在這風云亂世,國仇家恨之下,容不得許多癡兒怨女,風月情長,無論陰陽兩隔,還是相忘于江湖,人人不得善終。

    裴昀望著烏蘭遠去的背影,良久無言,內(nèi)心深處有一處不為人知的舊傷驟然被翻了出來,那里從未愈合,只有潰爛,稍不留神,便又是一場鮮血淋漓。

    然她只能狠心抓上一把土將傷口掩埋,而后將那鮮血與斷齒都吞進腹中,混若無事般轉身離去,不可叫人看出絲毫破綻,便如那蒙兀公主一般,自欺欺人到有時連自己都騙過了。

    她從不曾在午夜夢回念起一人,也從不曾因倏爾泛起舊日的回憶而痛得撕心裂肺,從來沒有.

    當夜,釣魚城中舉辦了盛大的慶功宴,城中百姓一掃被圍困六個月的恐懼與陰霾,拿出最好的酒菜,互相招待,大家走上街頭,載歌載舞,石家村所產(chǎn)五彩繽紛的煙花通宵在夜幕綻放,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歡樂的笑。

    府衙中亦是高朋滿座,笙歌不歇,慶祝著得來不易的勝仗。可這喜悅背后或多或少都夾雜著辛酸與悲痛,只因這場慘勝,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白行山帶領眾人在宴上,舉杯祭奠這六個月來所有軍中陣亡的將士,戰(zhàn)死的鄉(xiāng)兵,還有許許多多犧牲的無名百姓,是他們舍生忘死,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釣魚城一城軍民,保住了身后的重慶府,保住了整個川蜀。

    濁酒灑地,滿座落淚,此時無聲勝有聲。

    白行山傷勢未愈,不易飲酒,若是平時,白夫人少不得有理有據(jù)溫言相勸,可今晚余晚娘只含笑坐在一旁,為他斟酒夾菜,沒制止過半個字,只在其體力不支,醉倒之后,才體貼的喚下人將其扶到內(nèi)堂,臨行前還不忘在眾人面前落落大方的替夫君告罪。

    榮辱與共,生死相隨,得妻如此,白行山何其有幸。

    主帥退場之后,宴席的狂歡還在繼續(xù)。

    裴昀在此番戰(zhàn)場上,數(shù)次沖鋒陷陣,奇襲險勝,大放光彩,軍中將士城中百姓皆是大為敬佩。一茬又一茬的人前來向她敬酒,她來者不拒,仰頭便飲,烈酒入喉,黃湯下肚,直將自己喝得頭暈眼花,天旋地轉。

    又一次出門吐得昏天黑地后,夜風吹在滾燙的臉頰,裴昀勉強清醒了幾分,她扶著門框靜立了片刻,沒有身后返回觥籌交錯的宴席,而是隨手撈起旁邊墻角一壇未開封的燒刀子,孤身一人,踉蹌著向外走去。

    釣魚城西北神劍峰,曾經(jīng)神劍門所在,不見昔日房屋瓦舍,亦不見前些日軍械兵營,此時此刻,此處聳立著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

    所有犧牲的神劍門弟子,石家村村民,駱一鳴、石中秀,還有卓航,都埋骨于此。

    裴昀踉踉蹌蹌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了不知是誰的墓前,拍開酒壇封紙,一杯接一杯的將酒潑灑在地。

    “敬駱伯父!”

    “敬石姨!”

    “敬航二哥!”

    “忠魂英烈,永垂不朽!”

    “陰司路上,且一路走好”

    便在這漫天煙花下,她歪頭睡倒在了黃土墳冢前,沒有害怕,沒有恐懼,只有說不出的安心和親切。

    今夜她將會做夢,夢里有石家村漫山遍野的藥梨花,有織女祠前人山人海的夜廟會,還有那十四歲相識,陪她出生入死形影不離的航二哥。

    此后山高路遙,我們后會無期

    三日后,裴昀向白行山辭行,蜀川危機既解,她也是時候回臨安覆命了。

    釣魚城外,白行山攜妻子余晚娘親自送行。

    他將手中錦盒贈予裴昀,溫聲道:

    “你我二人相識雖短,卻已生死相交,肝膽相照。今日道別,為兄無以相贈,便派人打了此物送給你,他日你見此物,莫忘了你我釣魚城這段生死情誼。”

    裴昀接過錦盒,打開一瞧,但見其中竟是一只小小的黃金魚鉤,不禁啞然失笑:

    “怎地不是直鉤?”

    一只魚鉤,既是蘊涵釣魚城之戰(zhàn),亦是暗示二人初見之景。

    白行山哈哈一笑:“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此計只可一施,絕不可二用,下一次你可就不上當了!”

    至此,離別悲痛終是被沖淡了幾分。

    “四郎,一路保重!”

    “安摧兄,嫂夫人,你們今后也多多保重。”裴昀拱手道,“安摧兄有傷在身,你們便送到這里吧。”

    余晚娘柔聲道:“四郎路上小心,也留心小九郎的安危。”

    裴昀瞥了一眼身旁的馬車,頷首道:“嫂夫人放心,我會將小九郎平安送回播州的。”

    楊邦鈺至今昏迷不醒,此番便由她護送其回播州楊家。

    說罷,裴昀翻身上馬,手握韁繩,再一次與白家夫婦揮手道別,撥轉馬頭,南下而去。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亂世之中,相遇與別離本就十分尋常,只是裴昀并不知道,今次竟是她與白行山今生最后一次見面。

    這狡詐的書生,磊落的將軍,問心無愧的臣子,寧折不屈的好漢,永永遠遠留在了這片他用生命守護的城池,他的名字將與釣魚城一同永世長存。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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