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關山南北 > 130-140
    第131章 第二十五章

    三日后,蔡州善后事畢,宋蒙兩軍班師回朝,出得城門,此后一南一北,各奔東西。

    臨別之際,三軍陣前,裴昊驅馬而來,示意凌青松與裴昀借一步說話。

    三人下馬,來到不遠處空無一人的密林中。

    寒冬時節,入目枯枝蕭條,昨夜又降大雪,滿地玉塵瓊花。

    裴昊著人奉上一壺烈酒,親手倒了三杯,他率先舉起其中一杯,眉宇沉郁,眸色幽深。

    “你我三人兄弟一場,雖無血脈相連,卻仍肝膽相照。今離別之際,共飲濁酒一杯,愿來日各有青云坦途,老死不相見!”

    一番話落地有聲,砸在這凜冬的郊野,更襯得幾多熱血幾多冷酷。

    “好!”

    凌青松大喝一聲,抬手接過酒杯,沉聲道,

    “凌青松今生無悔與你相識,下次再見之時,我絕不會手下留情!”  裴昀喉頭哽咽,張了張口,一時沒能發出聲響,便只顫抖的伸出手,默默將酒杯一同舉起。

    三人碰杯,酒水四濺,仰頭飲過,而后相繼擲杯于地,那精美的酒盞自此支離破碎,亦如三人鮮衣怒馬少年時的全部過往。

    割袍斷義,恩斷情絕。今朝金杯共汝飲,他日白刃不相饒。

    裴昊拱了拱手,最后看了二人一眼,就此轉身離去。

    裴昀望著眼前之人決然的背影,過往回憶驟然紛踏而至,一時紅了眼眶,她再也忍不住脫口而出喊道:

    “大哥!”

    她拔腿追了上去,卻因內傷虛弱,一個踉蹌撲到在地。早已凍硬的積雪摔得她四肢生疼,她卻渾若不覺,只用盡全身氣力向前方嘶吼道:

    “大哥!我還沒學全裴家槍法,還有十二式爹爹沒有教我!裴家槍法不可就此失傳!大哥,我求求你不要走——”

    裴昊聞言身形一晃,就此駐足停步,他沒有回頭,卻是隱約可見雙肩一聳,悵然一嘆。

    裴昀模糊淚眼望此,不禁心頭燃起一絲希望,以為他就此回心轉意,誰料下一瞬,便聽他大喝道:

    “拿槍來!”

    裴昊解下玄色大氅扔飛一旁,一身猙獰鎧甲猶帶硝煙刀痕,他雙手握緊千軍破,高聲道:

    “四弟,你看好了!”

    霸王驍勇一丈威,紅纓梨花動四方!

    便在這寒風蕭瑟,冰天雪地之中,他再舞起了裴家槍。

    矯如蛇,猛如虎,疾如電,迅如風。裴家槍法一招一式,便如武將一生。

    少年好學,“聞雞起舞”“手不釋卷”,不畏艱險“披荊斬棘”,“碧血丹心”只為“精忠報國”。

    弱冠之齡,馳騁疆場,“六出祁山”“圍魏救趙”,戰功赫赫贏得“萬里封侯”“國士無雙”。

    不惑之年,漸遇坎坷,縱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仍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奈何終究流光易逝,白駒過隙,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隨著招式變換,裴昊動作也變得遲緩,如同當真走完了這一世一般,終是壯士暮年,垂垂老矣。

    然而便在一轉身,一回首之間,他眸中突然爆出一團精光,手中長槍急轉,用盡畢生之力雷霆萬鈞一擊,儼然與敵人同歸于盡之態,長槍拍地,剎那間山搖地動,激起漫天雪霧,乾坤色變!

    裴家槍法第三十六式,馬革裹尸!  “裴昊已死,從此世上只有阿穆勒。”

    精鋼所煉不世神兵自中央攔腰而斷,兩截斷槍斜插在雪地之上,一旁孤零零印著一串漸行漸遠的足跡,直到消失在看不見的遠方

    燕京,小湯山

    昔日繁華鼎盛的都城經戰火蹂/躪,已是破敗不堪,一片狼藉,藏于深山之中的僻靜別苑雖僥幸逃過一劫,卻終究是人去樓空,荒涼凄清。

    后山一處漢白玉石碑靈冢前,不過大半年無人打理,已然荒煙蔓草,風雪半埋。一個頎長瘦削、衣擺臟污的身影,在深山積雪中艱難而行,不知尋覓了多久,終于站定在了墓前。

    當日李無方將顏玉央自幽蘭軒救走,夜奔千里,天亮時分才駐足,將奄奄一息的他隨手扔在了荒山一處溪邊。

    “我將你自燕京救出之后,你答應過我什么?從此以后,斬七情斷六欲,不理世事,專心習武,如此誓言你都忘卻了嗎?昔日我教你的清靜無為功法,你都拋之腦后了不成?”

    顏玉央偏頭吐出一口鮮血,勉強開口道:

    “不曾只是,我不甘心”

    李無方的目光中有淡淡嘲諷,“待你入臻化境,便會明白眼前王權富貴,兒女情長,不過過眼云煙。我本以為你之前少年心性不定,現今歷經大起大落,終能大徹大悟,卻原來凡夫俗子難成大器,到頭來還是困于一己私情。”

    顏玉央擦去嘴角的血跡,抬眸望于他,笑了起來,

    “斬七情斷六欲國師自己又做到了嗎?若你當真無情無念,現今為何又出手救我?”

    李無方一怔,而后仰天長笑:

    “好好好!這次竟是我一時心軟,堪不破了。”

    他乃天縱奇才,少年時武功便已鶴立雞群罕有敵手,而立之年縱橫江湖,意氣風發之際,卻驟然遇強敵遭重創,自此他明白學無止境,天外有天。經此一挫,他大徹大悟,決然拋棄紅塵羈絆,一心只求武學極致,為練成天書神功,他經營大半生,如今終得神功大成,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世間再無敵手!

    他在人世活了將近百年,無妻無子,無牽無掛,唯有此人隨他學過一招半式,勉強算得半個徒兒。他如今耄耋之年,心愿了卻,縱無高處不勝寒之唏噓,卻也終究是生出幾分傳道之心,想將自己畢生所學留于后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竟是也沒能免俗,眼下被顏玉央點破,他才恍然大悟。

    “既已登峰造極,又何須在乎身后之事?既是俗世執念,便自該一刀兩斷!你我緣盡于此,后會無期!”

    李無方說罷,大笑三聲,轉身而去,飛天遁地,再無影蹤。山野空曠,只留下了顏玉央一人。

    顏玉央在山中獨自掙扎休養數日,鬼門關里打轉一圈,終是撐了過來,忍著未愈劍傷,一路北上,晝夜趕路,跋山涉水最后回到此地。

    他面無表情注視著墳前碑文片刻,彎起雙膝,緩緩跪了下來,伸手輕輕擦去墓碑上凍結的風霜塵雪。

    家母池琳瑯之墓

    這是他血脈至親最后的長眠所在。

    他從懷中拿出一條十八子珠串,因年頭久遠,時時把玩,手串早已被盤得油光水亮,粒粒包漿。金絲楠、紫檀葉、老菩提,每顆珠子皆名貴非凡,唯有佛頭處是一顆尋常翠玉珠,年頭久遠,幾經波折,珠上已有蛛紋裂痕。

    上面淺淺刻了一個“琳”字,池琳瑯之“琳”。

    顏玉央撫摸著那顆翠玉珠,眉宇間是濃得化不開的苦澀凄然。

    這是池琳瑯唯一留下的東西,當年他便是仰仗這串手珠與顏泰臨父子相認的。他以為他早已將這手串扔掉了,卻不想他竟然一直留在身邊。

    若是當真恩斷義絕,又何必戴著故人舊物十年如一日?若是顧念舊情,又何必老死不相往來,連墳前拜祭也不肯?

    明明是早已天涯陌路的兩個人,卻從始至終心有靈犀的對那段過往諱莫如深,只字不提,如此算得上什么坦蕩?什么釋然?恨一個人,難道不算是一種念念不忘?

    然而終顏玉央此生,再也無法知曉這二人曾經如何愛過又如何恨過,如何相遇又如何分離了,只余冢中白骨,墳前黃土,風雪埋過,無痕無跡。

    他開始徒手在墓碑前掏挖,天寒地凍,雪下凍土生硬,他挖得十指流血仍不停手,直至挖出一個淺坑,將那手串埋了進去。而后他伸指,在墓碑上以血寫道:

    家父顏泰臨衣冠冢

    盯著這幾個字,他驀然笑了起來。  生不同寢,死卻同穴,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可惜,他自己卻連這樣的機會也不可得,百年之后無人能將他與那人合葬一處,連遙遙相望都已是奢侈。

    忍著心頭痛楚,他俯身在碑前三叩首。

    一叩敬天地

    二叩拜君主

    三叩別雙親

    此后,天地君親師,他再無一人可祭。

    四野茫茫,鳥獸絕跡,天地間靜得沒有一絲響動。

    倏忽間,墳前枯枝微顫,枝頭一小簇積雪被抖落在地,隨后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乍然自背后響起:

    “我二人追隨世子爺多年,只道你生來是鐵作心肝石作肚腸,沒成想還能見到世子爺如此般孝感動天一幕,這倒是叫我師兄弟有些不落忍下手了。”

    顏玉央兀自叩首最后一拜,抬手擦去額間雪沫,站起來轉過身,望向憑空出現在雪地中的鬼菩薩和笑彌勒,面上毫無驚訝之色,只幽冷開口:

    “你們終于舍得現身了。”

    這雪嶺二佛自鄭州起,便墜在他身后死咬了一路,卻始終沒露面,如今大抵是確定了那李無方當真一走了之,這才敢與他照面。

    笑彌勒被點破也不否認,笑容不變道:“國師武功出神入化,我二人委實不能望其項背,如今國師既去,便請世子爺隨我二人走一趟吧。”

    “去往何處?”

    “若世子爺乖乖聽話,自然是去往蒙兀大營面見王爺阿穆勒。若世子爺執意反抗,那我等便只能送世子爺去陰司叩見地藏菩薩了。”

    笑彌勒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若世子爺腳程夠快,興許還能趕上先走一步的圣主,屆時父子黃泉相聚,也是美事一樁。”

    顏玉央眉目陰寒,冷笑道:“舊主未亡,便急著認新主,這般吃里扒外,背信棄義,什么雪嶺二佛?爾等連二犬也不如!”

    笑彌勒不氣不惱,摸了摸圓滾滾的肚皮,狀若笑容可掬的大肚比丘,可出口的話卻是刻薄非凡:“世子爺話不能這么說,畢竟識時務者為俊杰,要怪只能怪你顏氏祖上不積陰德,累得子孫無能,妄自葬送了大好江山。”

    站在一旁的鬼菩薩冷不丁開口道:“當初世子請我二人不也是千金為聘?如今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顏玉央不為所動:“若論寡廉鮮恥,我確是遠遠不及。”

    “看來世子爺今日當真要負隅頑抗了,”笑彌勒裝模作樣的長嘆一聲,“你我畢竟曾經主仆一場,佛爺我便受累親自送世子爺上路罷!”

    話音尚未落下,笑彌勒與鬼菩薩同時出手,一左一右兔起鶻落般向顏玉央攻去。

    這二人武功本就十分高強,顏玉央鼎盛之時尚且不是敵手,更不消說此時功力散去大半加之身受重傷了。二佛亦深知這點,并不著急痛下殺手,只如同貓捉老鼠一般戲耍著他,看他左支右絀,看他狼狽還手,興致盎然。

    顏玉央躲過了笑彌勒一記鐵念珠,后背卻挨了鬼菩薩一掌,回身反擊之時,膝彎處又被狠狠一踹,堅持不住雙腿一跪,鬼菩薩凌空一記飛腳踢在他的臉頰,他整個人都飛了出去,狠狠跌落在地,直將五臟六腑都摔得錯了位。

    還來不及掙扎起身,一只肥胖的大腳已經毫不留情的踩在了他的胸前,將他死死釘在原地,再動彈不得。

    “窮途末路,困獸之斗,真是看多少次都看不夠啊。”笑彌勒臉上掛著嗜血的笑,“尤其是見到昔日高高在上,對我等呼來喝去的世子爺,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委實太有趣了,我都有些舍不得一下子殺掉你了。師弟,你說我們怎么動手好呢?是將他千刀萬剮,做成人彘,還是剝皮拆骨,留下一張全尸呢?”

    這二人殺人素來喜歡虐殺,有數不清折磨人的手段,獵物瀕死之際的求饒與哀嚎最得他們青睞。

    “他已受傷,剝不下一張完整的皮了。”鬼菩薩冷淡道。

    “也是,這倒是可惜得很了。”笑彌勒用腳尖踩著顏玉央腰腹上已迸裂流血的傷口,故作惋惜道,“否則以世子爺這幅皮囊,一定能賣出個好價錢。”

    顏玉央疼得渾身痙攣,面容扭曲,鮮血噴出口中,迸濺在了二佛身上。

    “你這小畜生,敢弄臟你佛爺的新衣!”

    笑彌勒臉色一變,腳下一挑,顏玉央像一塊破布一般直接被踹得橫飛出去,身體擊中了一棵粗壯的大樹,而后再次落地,正面朝下,一動不動,不辨生死。

    那大樹因這一擊,樹干巨震,枝頭積雪簌簌而下,二佛猝不及防被淋了一頭一臉。

    笑彌勒失了玩弄的興致,一把抹去臉上雪沫,怒吼道:

    “佛爺現在就殺了你!”

    說罷提起鐵念珠便向顏玉央沖去。

    剛邁兩步,卻是身形驟然一頓,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鬼菩薩忍不住問道:“怎么了?”

    然而剛一開口,他也察覺到了異樣,自己頭上、臉上、脖頸、手上,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膚沾染雪粒之處,本該一片冰涼,可此時此刻他卻感覺到絲絲溫暖,那溫暖越演越烈,頃刻間便已變成炙熱,四肢百骸都如置火炭一般。

    除了熱之外,還有痛,那是千刀萬剮,剝皮拆骨一般的痛。

    鬼菩薩眼睜睜看著面前的笑彌勒身上裂出無數道細小的傷口,鮮血噴涌而出,轉眼就成了一個血人。

    “啊啊啊啊啊啊——”

    兩道凄厲至極的哀嚎一前一后的響起,笑彌勒與鬼菩薩如融化的雪人一般癱軟在地,拚死掙扎著,蠕動著,寧愿登時斃命,也不愿忍受這般地獄般的痛楚。

    哀嚎聲在山野中回蕩了許久,直到那兩具軀體徹底骨肉消散,化為一大灘腥臭的血水,雪嶺二佛最終與這茫茫雪嶺化為一體,再也不分彼此。

    顏玉央不知何時已坐了起來,他捂著流血不止的傷口,虛弱的靠坐在樹下,面無表情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眉宇間無悲無喜。

    “這二人,也配用‘燃雪’之毒嗎?”

    他抬眸,看向面前緩緩走來的女子。

    將二佛引至墓前毒殺,是他一開始便計劃好的,只是他沒想到毒是“燃雪”,此毒金貴,性烈而危險,連他自己也險些中招。

    現身的女子寒冬臘月仍是一身單薄的繡花藏藍衣裙,正是爻女龍阿笑,可此時她一反平日里的天真爛漫,卻是臉色蒼白,雙目空洞,臉頰猶帶淚痕。

    她幽幽開口道:

    “赤龍寨的人找來了,他們打不過我,就抓走了臭書呆。世子哥哥,我們去救他吧。”

    冬風吹拂過山崗,新雪遮掩住污糟,燕京漫長的冬天永無止境,可那千里以外的南疆卻早已山花爛漫。

    空蕩的山林間寂靜許久,最終傳來一個輕飄飄的回答:

    “好。”

    第132章 第二十六章

    正月二十五,凌青松率大軍回朝。此番大破蔡州,滅亡北燕,凱旋而歸,一雪漢家百年之恥,報得大宋靖康之仇,朝野內外,舉國上下一片歡欣鼓舞。三軍之中,論功行賞,凌青松被擢升武功郎、權侍衛馬軍行司職事、建康府都統制。

    因其時顏泰喬方得傳位便即刻身死,后世仍以顏泰臨為北燕亡國之君,國破之后,北燕遺臣為其上廟號哀宗。

    趙韌下令將顏泰臨半具遺骨奉于太廟,以告慰徽欽二帝之靈,同時著太常寺主簿率人赴洛陽祭掃皇陵,拜謁列祖列宗。

    夙敵既滅,大宋君臣無不士氣高漲,摩拳擦掌,勵精圖進。

    只有裴昀,她一出蔡州,強撐著的那口氣散去,傷病交織,回京途中一臥不起,自回臨安便被抬進武威侯府,再也沒出過裴家半步。

    趙韌憐其傷病,特免去其覲見之禮,遣太醫前來問診,又賜下珍藥無數。

    傷情反覆,將養月余,裴昀身子骨終是勉強有了幾分起色。

    春分這日,楊柳抽新芽,燕子歸還巢,一位許久不見之人登門裴府拜訪。

    “嘖嘖,小裴侯爺驚艷一槍,手刃燕主,大仇得報,揚名立萬,本正該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時,眼下你卻如何落得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湖邊水榭中,謝岑不緊不慢輕搖折扇,嘴上雖是揶揄,心下也不免生出三分驚訝,三分擔憂。

    眼前之人面色蒼白,眉宇懨懨,傷病之下整個人消瘦不少,外衫在身亦不免寬大幾分,她舉起茶杯,露出袖中的一截纖細易折的手臂,連其上一根根青色血脈都清晰可見。

    裴昀連生氣之力都欠奉,只稍稍抬了抬眼皮,

    “你究竟是來探病,還是來看我笑話的?”

    “本來是來看笑話的,如今卻是探病了。”謝岑收起戲謔,正色道,“你當真傷得如此之重?”  裴昀聞言微默,她此番挨了顏玉央一掌,固然身受重傷,然比起當年世子府那一次,卻還是要輕上不少。而之所以纏綿病榻至今,與其說全因重傷,倒不如說是七分傷病,三分心病。

    “原先我總將大破北燕,手刃顏泰臨,當做我平生夙愿。我以為當此愿了結之日,我會欣喜若狂,痛快淋漓。”她淡淡一笑,幾分蕭索,“可現今卻我發現,此愿既了,我這輩子再也沒有心愿了。”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她十七歲上得疆場,出征北伐,見慣血雨腥風,許是被父兄暗中保護,又許是因年少無謂,只一腔熱血保家衛國,并不覺有他。多年后出世入世,親歷生離死別,人生七苦,心境已大有不同,蔡州一役,時日雖短,卻令她心中掀起翻天波瀾。

    圍城之慘烈,燕兵之殘暴忠勇,顏泰喬臨死之質問,蒙兀之驍勇善戰,裴昊之死而復生又決絕而別,大師伯之死,還有那場戛然而止的同歸于盡、頃刻間的重逢與永別,大喜大悲加之大起大落,一切的一切近乎消耗掉了她全部心神。

    大仇固然得報,然代價卻太過慘重,這段時日她每每閉上雙眼,便是尸山血海,白骨焦骸,殘肢斷臂,肝髓流野,耳邊殺伐嘶喊,鼓角連營,根本分不清身在戰場還是臨安城。

    她自問并非冷血無情,做不到全然無動于衷。

    謝岑對她的態度十分詫異:“怎能說再無心愿?北燕雖滅,一切不過才剛剛開始。乘蔡州大勝之勢,我等自當一鼓作氣,出兵河南,撫定中原,堅守黃河,占據潼關,收復三京!”

    三京,意指昔日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南京商丘。

    “朝中眾臣皆是如此主張?”

    謝岑冷笑了一聲道:“即便到了這個田地,主和派仍是賊心不死,以那高壽朋為首的樞密院副使等人極力反對,但鄧相與我加之朝中大部分人皆是主張出兵。官家心意已決,絕不會再被那等懦弱無能之徒左右,相信過不了多久,我們便可實現少年之志,北定中原,還于舊都!”

    他的語氣慷慨激昂,眉宇間一片勢在必得。

    自少年離家,他拋棄錦衣玉食,肥馬輕裘,拋棄了獨步江湖的謝家家主之位,孤身闖蕩官場,宦海沉浮,爾虞我詐這許多年,為的正是在這亂世之中輔佐君王,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于既倒的這一天!

    “官家計劃如何出兵?可有領兵的人選了?”裴昀不禁問道。

    謝岑看向她的目光意味深長:“領兵主帥尚在商議,但副將卻已有合適人選。你可知為何此番蔡州之戰,你親手將顏泰臨斃于槍下,此等不世之功卻未獲加官進爵嗎?只因官家本想待你此番北伐,再立戰功之后,一并論功行賞,將裴府門楣上的匾額,自侯府改做國公府。可惜——”

    “可惜我重傷在身,短時日內怕是不能上陣殺敵了。”

    裴昀嘆了口氣,謝岑亦是對此頗為惋惜。

    二人相對沉默片刻,裴昀遲疑開口:

    “其實,我并不認為眼下是出兵的好時機。”  謝岑一怔,皺眉道:“為何不是?當初與蒙結盟之時,蒙使親口許諾將河南讓于大宋。如今蒙兀大軍已撤至黃河以北,僅在南岸留有幾萬人馬,河南一帶正是無人之地。況且收復三京,一為還于舊都,安撫民心,二來潼關黃河一線亦是日后對付蒙軍的絕佳屏障,倘若現今不奪取河南,當作南北緩沖之地,他日蒙軍卷土重來,揮師南下,大宋豈不是極為被動?”

    他連日里都在與朝中主和派的官員據理力爭,本就一腔火氣,如今被裴昀一質疑,便毫不猶豫的反駁了起來。

    “據河守關之策固然是好,當年北燕便是以此抵御蒙兀。然而你可知曉蒙燕一戰何等慘烈?經此一役,自潼關至歸德,諾大河南地界已是滿目斷壁殘垣,十室九空了。”

    裴昀苦笑道,“我至蔡州這一路,但見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根本無兵可征,無糧可援。且黃河一線太長,若孤軍深入,斷然不是長久之計。”

    “難不成你想等此地由蒙兀經營,恢復往昔繁華之時,我等再出兵攻打?”謝岑慍怒道,“若無糧草可援,自可從京湖兩淮派兵運糧,若黃河一線漫長,自可加派精銳兵力防守。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錯過今次,難道我們還要再等上百年不成?你裴昀不素來是強硬的主戰一派,現今打了場勝仗回來,非但沒有越勝越勇,怎地還和那主和派的懦夫一般同流合污了!若你當真只敢打北燕,不敢打蒙兀,不如就此馬放南山,解甲歸田罷!”

    他本以為裴昀會對北伐一事滿口稱贊,誰料到她突然變得這般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實在叫他大為不解,萬分失望。

    “北定中原收復失地之志,我從不曾忘,如今不過是就事論事!”裴昀也不甘示弱道,“派兵運糧,是你一句話這樣簡單嗎?你上過戰場嗎?你帶兵打過仗嗎?該戰時不戰,該守時不守,家國大事,將士生死,便任由朝堂上你們這群紙上談兵的文官指手畫腳嗎?”

    謝岑怒極反笑,“我自是不及你小裴侯爺征戰沙場,百戰不殆,只是不知你裴家滿門忠烈,最終又為國為民收得幾寸疆土,光復幾座城池?縱使紙上談兵卻也比竹籃打水強上百倍!”

    “謝疏朗你混賬——”

    裴昀怒急攻心,一陣氣血翻涌,胸口劇痛之下,不由得又猛咳了起來。

    “咳咳咳,你咳咳”

    卓菁正端著糕點與茶向水榭而來,見此情景不禁快走了幾步,急急上前將漆盤放在桌上,伸手替裴昀輕撫后背順氣。

    “遠遠就聽著你的喊聲了,身子還沒大好,什么事這樣較真?快喝口熱茶壓一壓!”

    卓菁半是嗔怪半是擔憂道。

    裴昀咳得臉頰通紅,她推開卓菁遞來的茶杯,忿忿望向謝岑,下逐客令道:

    “你走罷!”

    謝岑冷哼了一聲:“正有此意!”

    說著起身便要離開。

    卓菁滿頭霧水:“謝大人剛來這就告辭了嗎?我做的洞庭饐剛出蒸屜,謝大人不趁熱嘗一嘗嗎?”

    謝岑掃了一眼梅花碟中那橘葉青團本不想理睬,但聽“洞庭”二字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蕩起一抹如沐春風的笑:

    “弟妹這般賢良淑德,心靈手巧,四郎當真是好福氣。”

    卓菁雙頰微紅,不由赧然道:“謝大人謬贊了,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做成功”

    謝岑挑釁般瞥了一眼裴昀,繼續對卓菁溫聲道:

    “說起來,其實我同弟妹姨母,瀟湘閣丁閣主淵源頗深,丁姨在世時,不止一次同我提起過弟妹,還想將弟妹許配啊——”

    話沒說完便被裴昀拿了一塊洞庭饐迎面砸在了臉上,未出口的話也只剩下了一聲悶哼。

    裴昀忍無可忍吼道:

    “滾——”.

    謝岑拂袖而去之后,卓菁十分心疼的撿起掉在地上的那塊洞庭饐:

    “四郎你有事說事,何必拿我的青團出氣?”

    裴昀揉了揉額角,疲憊道:

    “抱歉,我只是一時情急,都怪那廝氣得我昏了頭。”

    卓菁好奇:“他真認得我姨母?”

    “別聽他胡謅!”裴昀沒好氣道。

    謝岑此人風流卻不下流,亦不貪圖美色,倒不會真打卓菁的主意,只不過想趁機氣一氣她罷了。

    “你們到底在吵什么?我還從沒見過你們二人急赤白臉的模樣,這回倒是瞧個新鮮了。”卓菁笑意盈盈道。

    “也不知是怎地吵起來了”

    裴昀長嘆一聲,此時冷靜下來,不禁有些許好笑,又有些許悔意。

    “到底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江山社稷,我不該潑他冷水。或許他是對的,此時不出兵又更待何時?我大抵是因傷久不愈,而心灰意懶,遇事便難免躊躇軟弱了幾分。”

    這幾年顏玉央應是有服食仙草祛除體內毒性,此番她又挨他一掌,傷中寒毒較上次弱上不少,幾乎不足為懼,奈何他掌中那股陰中透陽,寒中生熱的詭異真氣卻是在她體內郁結凝滯,遲遲不散。導致她經脈淤堵,運功至今沖不破。

    臨安自然沒有九華山莊那等太陽熱泉,又沒有和她武功系出同宗之人助她療傷,致使她身上內傷遲遲未愈,心中難免燥郁煩悶。

    約莫謝岑亦是心情不順,兩相碰撞,一言不合便大吵特吵了起來。

    裴昀糾結片刻,一本正經開口道:“我是不會先去和他道歉的。”

    卓菁噗嗤一樂:“好好,不能先道歉,先認錯你裴四郎就輸了!我說吵了便吵了,也沒什么不好,這段時日你郁結于胸,愁眉不展,今日發泄一通,我瞧你精神倒要好上了不少。所謂疏不如堵,總把氣悶在心里算什么”

    裴昀聞言一愣,腦海中忽而有什么一閃而逝,快得沒能抓住,她當即開口打斷了卓菁:

    “阿菁,你剛才說什么?”

    “啊?我說疏不如堵誒呀!”卓菁反應過來之后,羞得滿臉通紅,“應該是堵不如疏,我嘴快說錯了”

    “不,你沒說錯,正是疏不如堵!”

    裴昀雙眸放光,欣喜道:“一直以來,我單想著如何紓解體內凝滯真氣,沖破穴道,既然紓解不成,倒不如反而思之,將其留下!”

    以玄英功運功沖不破這股淤塞真氣,何不如以白藏功運功將其化為己用?兩種功法本就同為九重云霄功的一部分,而那白藏功的心法,當年在九華山莊,顏玉央為她療傷之時,亦原原本本的告知于她了,只需照其修煉,她這內傷想必很快就能不治而愈了!

    此乃天助我也!

    轉過念后,裴昀心中卻不禁泛起一抹苦笑,這究竟是天助還是人助?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緣起緣滅到頭來都只因那一人而已罷

    第133章 第二十七章

    天書一事,究其本源,乃是希夷先生陳摶所撰,后被真宗所奪,繼而流落江湖,算來算去,總是一筆爛賬。

    好在趙韌得知天書本為武功秘籍之后,并沒有再命裴昀四處搜羅,而秦碧簫與宋御笙亦從來不曾告知她天書之秘,裴昀無需夾在師門與朝廷之間左右為難,使她不由松了一口氣。

    習武之人,素來有爭強好勝之心,但裴昀自幼受師門教導,淡泊名利,并不想爭什么天下第一,故而盡管得知天書神功存在,也并無勢在必得之心。然而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陰差陽錯走到今日,她終究還是要修煉那白藏功了。

    一旦想通之后,裴昀即刻著手練功。

    白藏功與玄英功系出同宗,然氣走經脈不同,她本擔心會與玄英功兩相沖突,沒想到渾然天成,順理成章,怪不得那李無方可將四門功法全部練得。

    十日之后,初塑根基,果然將體內淤積滯塞真氣部分化解,此法可行!

    此后裴昀每日除去吃喝睡,幾乎全部時間都在閉門練功,府中眾人對此心知肚明,亦默契的不去打擾。

    日復一日,流水般過去。

    三月十五,趙韌終是聽從主戰派鄧明德與謝岑之諫,力排眾議,下詔出兵,攻占河南,收復三京!

    與朝中多數文臣主戰不同,在外各地鎮守的將領多不贊同出兵,唯有江淮制置使宋信南力主開戰,故而趙韌命宋信南為此戰主帥,率兵五萬渡淮河北上,直取開封,又令淮西制置司隨后為其運送軍糧,同時命四川制置司臨邊秦、鞏二地,以牽制關內蒙軍。

    詔令既下,五萬大軍即刻開跋,晝夜兼程向河南府挺進.

    這一日,裴昀打坐完畢,練罷收功,正欲去廳堂用飯之時,一打開房門便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候在外面不知已等了多久。

    “卓大哥?”裴昀欣喜道,“你能下地了?”

    面前之人雖是青天白日一身黑衣,頭戴斗笠,但裴昀還是一眼便認出他了。

    那湯不換委實算是個人才,當初在蔡州軍營,僅憑裴昀口述的幾味藥材和青腰鯉,還真叫他弄出了療治燒傷之藥,雖不及那雷火堂正牌霜娥玉肌膏,但也頗有奇效。營中傷兵卓舷一干人等都因此保住了性命,恢復神速。

    自蔡州回臨安之后,卓舷也一直在養傷,只不過他不僅傷了四肢一時難以行走,更是傷了顏面毀了容貌,除去其弟卓航外,他一直閉門不出,不愿見到旁人。

    今日,還是裴昀自回來后第一次見到他。

    卓舷應了一聲,雖極力克制,但邁出的腳步仍是一瘸一拐。他走到裴昀面前,單膝跪地,悶聲道:

    “若非四郎拚死相救,又辛苦尋藥,我必定早已死在蔡州城下了,四郎大恩大德,卓舷沒齒難忘!”

    裴昀驚了一驚:“卓大哥你說得哪里話,你我親如兄弟,還說什么恩不恩的,快快起身!”

    說著便伸手欲將卓舷扶起,可他兀自跪地,巋然不動,繼續道:

    “四郎,我此番見你,是來向你辭別的。”

    “辭別?卓大哥要去何處?”

    “回碧波寨。”卓舷沉聲道,“如今裴家大仇得報,我也該回叔父身邊盡一份孝心了。”

    裴昀默然,這些年來,卓爾聰確實隔三差五便來信催促卓舷回返,但后者一直都以大仇未報的理由拒絕,如今萬事塵埃落定,他欲回碧波寨,于情于理都無可指摘,只是——

    “那二嫂呢?”裴昀輕聲問道,“卓大哥打算如何向二嫂交代?”

    卓舷身形一僵,急切辯解道:

    “四郎莫聽信捕風捉影的謠言,二娘三貞九烈,恪守婦道,我與她之間清清白白,天地可鑒,若四郎不信,我可以死明志!”  裴昀嘆了口氣:“卓大哥此言差矣,我二哥故去多年,二嫂早已出了孝期,男婚女嫁,天經地義,你又何必自責呢?”

    這二人暗生情愫之事,她一早便知曉了,或是該說府中眾人皆對此心知肚明。他們雖發乎情止于禮,從未越雷池一步,然有情人彼此之間不經意的暗流涌動,不過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

    “南雁是個好女子”卓舷的聲音中透著難以言說的苦澀,“縱是男婚女嫁,也不該是我這個殘破之人,我、我配不上她”

    “卓舷你混蛋!”

    一聲暴喝響起,二人愕然回頭,只見裘南雁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身后。

    裘南雁大步沖了出來,一把將跪在地上的卓舷拽起,揪著他的衣領怒吼道:

    “什么配不上?你想將我推給誰?你敢這樣一走了之,我明天就去廟里絞了頭發做姑子!”

    “若是過去,我自然不會將你讓給旁人,只是南雁,如今的我已是面目全非,手足皆殘了,我不想讓你后半生都跟著這樣一個廢人渡過。”

    卓舷緩緩摘下頭上斗笠,露出一張可怖的面孔,他的右臉被熱油所燙,五官幾乎融化,皮膚凹凸不平,右眼甚至已然看不見東西,再尋不到半分昔日卓家大郎的氣宇軒昂、相貌堂堂。

    他苦笑道:“面對這樣一張丑陋的臉,你不怕嗎?你不厭惡嗎?南雁,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

    裘南雁被他猙獰的疤痕震驚了一瞬,隨即雙眸泛起了淚光。

    她伸出手,亳不嫌棄的摸上他臉上的傷處,柔聲道:

    “這不是疤痕,是功勛,是戰績,是你卓舷出生入死,保家衛國的明證。為何害怕,為何厭惡?我只有滿腔驕傲,一心敬重,還有心疼。”

    她聲音哽咽,卻目光堅定道:

    “是,過去我一直不肯承認對你的心意,一是顧念與二郎的夫妻之情,二是也覺得自己二嫁之身配不上你,可現在,我偏非你不嫁,誰也無法阻攔!”

    卓舷不禁被裘南雁這一番真情流露而打動,卻仍是努力克制道:

    “南雁,你不必可憐我”

    “可憐?!”裘南雁臉色一變,“街頭巷尾斷手斷腳的乞丐比比皆是,我怎地沒個個去嫁?我裘南雁雖是女兒之身,卻是敢作敢當,說一不二!你這樣說,將我一片真心置于何地?若你以為我會因一時憐憫就盲目托付終身,只算我這些年白認識了你!”

    見她杏眼圓瞪,柳眉倒豎,滿面嗔怒,卓舷卻不禁笑了起來,低聲道:

    “是我不是,我小瞧了你,你裘南雁敢作敢當,說一不二,此時我若再推三阻四,辜負你這一片深情,我又算什么男人?”

    說罷,他拉著裘南雁的手,二人一起跪倒在裴昀面前,擲地有聲道:

    “我與南雁二人真心相愛,此志不渝,我今生非她不娶,她亦非我不嫁,但請四郎成全!”

    裘南雁含淚道:“四郎,請你原諒二嫂和你卓大哥,情之一字,實難預料,只能道一聲造化弄人罷。”

    裴昀望著眼前這一對歷經坎坷的有情人,亦是感慨萬千,她笑得歡喜又欣慰道:

    “看來裴府又要辦喜事了!”.

    令女月虧陰缺,喜兔魄以重圓。

    三月二十三,良辰吉日,花月佳期,武威郡侯府張燈結彩,一片喜氣。

    裴昀做主,替故去的父母認裘南雁作裴家義女,將“二嫂”之稱呼改作“二姐”,為她與卓舷親自主持婚事。

    應新人所求,婚事沒有大操大辦,只請了幾個裴府親近的親朋好友,還有裘南雁落難教坊之時,認識的一些姐妹。所謂患難見真情,裘南雁當年與這些姐妹結下了深厚情誼,離開之后,雖無法為她們贖身脫籍,卻仍是不忘時常照拂,這些女子亦十分感念裘南雁的恩情,她們雖是風塵女子,卻個個是性情中人,如今親眼見到裘南雁與卓舷終成眷屬,不禁一邊落淚一邊祝福。

    過門拜堂,合巹撒帳,觥籌交錯,賓主盡歡,好一場圓滿喜宴!

    待眾人陸續散去之后,裴昀發現卓菁不知去了哪里,入席之后似乎便沒再看見她。

    “霖兒,可看見你四嬸嬸了?”

    裴昀隨手拉住小侄兒問道。

    “方才我看見四嬸嬸獨自往后院去了,我叫她她也不回應。”裴霖老實回答道。

    “好,那我去找她。”裴昀剛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頭對裴霖道,

    “聽航二哥說,霖兒你想去軍中歷練?”

    裴霖聞言,臉色一下漲得通紅,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堅定道:“是,霖兒確實有此念頭!下個月我便滿十四歲了,聽聞四叔當年便是十四歲闖蕩江湖的,爹爹當年也是十五歲便參軍入伍的,霖兒也想效仿四叔和爹爹,早日入軍中歷練,保家衛國,報效朝廷!”

    聽到裴霖說出“爹爹”二字,裴昀不禁一怔,她望著眼前個頭已躥至與她相仿的侄兒,心中五味雜陳。

    她與這孩子本無血緣之親,只因中間有了個裴昊,這才成為了親人,如今裴昊雖已不復存在,可這些年來霖兒與裴家,與她的親情卻是做不得假。

    她遵守與裴昊的約定,他尚在人間的消息,她一個字都沒有向裴霖透露。可這樣做究竟對他是好還是壞?如今他一心參軍入伍,保家衛國,倘若真有一日大宋和蒙兀兵戎相見,他與自己親生爹爹對峙沙場,卻又叫他如何自處?

    裴昀定定看了他許久,鄭重其事問道:

    “人生在世,造化弄人,你永遠都不知道每個決定意味著什么。或許此時此刻你篤信之事,明日便會被徹底顛覆,或許今時今日你執著所求,他年又會因此痛不欲生,而開弓沒有回頭箭,即便如此,你仍是此志不渝么?”

    裴霖不知她為何如此而問,愣了一下,他沒有立即回答,反而是認真思索了片刻,這才點頭道:

    “是的,四叔,無論日后是封侯萬里,還是馬革裹尸,霖兒此志不渝!”

    “好,”裴昀在心底無聲嘆了口氣,“待下個月你生辰過后,我便送你去江陵制置司凌大哥帳下。”

    裴霖登時欣喜道:“多謝四叔!”.

    庭院深深,草木扶疏,前堂的歡聲笑語,張燈結彩,更襯得花園里寂靜無聲,漆黑一片。

    卓菁呆坐在花園角落里一棵繁花茂密的高樹上,神思恍惚。

    此樹為連理樹,兩樹并生,糾糾纏纏,喻有夫妻恩愛之意。當年她與裴顯少不更事,在院中發現這棵樹時,還十分歡喜的在枝頭系上了紅繩,祈求各自姻緣。然而彼時他們單單發現了這雙樹連理,卻沒察覺此乃梨樹,分梨分離,或許一切從一開始便注定好了。

    “你怎么又躲到這里來了?”

    一個聲音驀然從樹下響起,卓菁猛然回神,欣喜喚道:

    “三郎!”

    那人靜默一瞬,淡淡開口道:

    “菁妹你認錯了,是我,不是三哥。”

    卓菁話一出口已是察覺了不對,那冤家早已化作黃土一坯,他那樣吝嗇,那樣小氣,這么多年連托夢給她都不肯,又怎可能魂歸來兮出現在她面前呢?

    “是四郎啊”她勉強笑了笑,“你怎么會知道我在這里?”

    裴昀沒有回答。

    其實當初是裴顯隨口說過一嘴,卓菁那丫頭一旦不開心了,便會躲到花園里那棵連理樹上,只有自己能找到她。

    “怎么跑來這里了?有什么不開心嗎?”

    卓菁搖了搖頭,低聲道:“見到卓大哥和二嫂成親,我很開心,人世間兩情相悅何其難得,世間有情之人也未必個個都能成眷屬。”

    “菁妹,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卓菁突然激動的大聲道,“我是裴家兒媳,是你裴四郎的結發妻子,你不可以趕我走!”

    此“回”非彼“回”,裴昀說的是“回前廳”,而卓菁說的是“回碧波寨”。

    但裴昀并沒有反駁,因為她確有其意。

    裴霖要入行伍歷練了,而卓舷與裘南雁成親之后也會一同回碧波寨,日后這本就人丁不旺的裴府便會只剩卓菁一人了。

    裴昀微微一嘆,開口道:

    “菁妹,這幾年你辛苦了。”

    二人夫妻,虛鸞假鳳,有名無實,她全了她嫁進裴家的心愿,可她為此搭進去的,卻是一輩子青春年華。裴昀當初應允卓菁對外稱二人為夫妻,只當她是一時沖動,過個兩三年,執念了卻,再遇有緣人,自是好聚好散,誰料她卻一直在她身邊待到了今天。

    “我知你對三哥情深意重,但逝者已矣,你不能為他困頓一世,二嫂已經走出來了,你也應該走出來了罷。”

    一滴淚,從樹上滴落而下。

    卓菁喃喃道:“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想趕我走嘛”

    “我不是想趕你走,”裴昀幽幽道,“只是,我亦不想再留了。”

    蔡州回來之后,她便萌生了退隱之心。

    報了父母之恩,不能忘卻師門之義,如今,她也該回春秋谷了。

    卓菁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裴昀以為她再也不會理自己之時,樹上突然傳來她哀求一般的輕語:

    “可以,再等一等嗎?”

    “我聽說大軍已收復了商丘,不日進軍汴京,你和我,都等收復舊都之后,再離開臨安好不好?”

    “這是三郎畢生之愿,我想親眼看見實現。”

    “好,”裴昀頷首:“我答應你。”

    第134章 第二十八章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或許世間萬事都逃不過一個物極必反,盛極轉衰,此乃天地輪回之大道也。

    北伐大軍出征后,長驅直入河南如入無人之境,沿途為蒙兀守城的北燕降將與漢人義軍相繼歸附,兵力一度壯大。而黃河南岸的蒙軍留守軍隊聞風更是主動退至黃河以北,宋軍一路進軍順利至極。

    三月底,宋軍收復南京商丘。四月初,宋軍抵達開封,百年來無數大宋將領,漢家兒郎夢寐以求之愿,今朝由宋信南輕易做到了。然而等待他的早已不是百年前那個金翠耀目、羅綺飄香、紙醉金迷、笙歌不夜的東京華夢了,連年征戰,城中滿目瘡痍,處處斷壁殘垣,守軍與百姓加起來尚不足兩千人。

    因蒙軍退守渡河之際趁勢掘開了黃河河堤,致使兩淮一帶一片水澤汪洋,后方糧草大軍陷入淤泥沼澤,根本無法及時到達前線,宋軍一直補給不足,而沿途市井慘毀,果然無糧可收。

    及至此,于是否一鼓作氣挺進洛陽之事,軍中生出分歧,宋信南與副將陣前失和,險些釀成嘩變。最終宋信南下令分兵兩路,派先鋒軍一萬人輕騎快馬,僅帶五日口糧進取洛陽,后軍分批隨之前往。誰料先鋒軍行至洛陽城外三十里處,遭遇蒙軍伏擊,幾乎全軍覆沒,后批援軍亦被分而截殺,十死九傷。

    宋信南聞風喪膽,立即命軍中剩余人馬撤離汴京,撤兵路上軍心大亂,丟盔棄甲,全部輜重盡數被遺棄在城中。

    蒙軍乘勝追擊,宋軍因缺糧少食無力抵抗,迫不得已一路潰逃南歸。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此次入洛之戰,歷經兩月,出兵五萬,最終傷亡過半,寸土未得,丟人敗興為歷次北伐之最,朝野俱震,舉國皆驚。

    消息傳回臨安之時,趙韌在大殿之上當場昏厥,夜發急熱,自此一病不起

    “官家近日御體欠安,已免去早朝,不見外人,朝中諸事只交于副相打理,而今聽聞是裴大人求見,這才破例召見。”

    大內禁宮,裴昀由趙韌貼身內侍引路前往福寧宮而去。

    及至寢殿,進門之前,內侍悄聲對她道:

    “裴大人,稍后面圣之際,請直面龍顏開口,不可低頭背身回話。”

    裴昀聞言一驚,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進門之后,只見諾大寢殿空蕩無人,宮娥內侍皆被遣退,門窗緊閉,帷幔半垂,周遭彌漫著一股苦澀藥味,陰沉而靜謐。

    趙韌一襲寢衣肩披外衫,正坐于案前,提筆不知在寫些什么,裴昀開口行禮,連喚幾聲,他仍是恍若未聞。

    這一幕熟悉得令人心悸,裴昀不禁更為驚慌,顧不得禮數,大步上前,逕自走到了案前喚道:

    “官家!”

    光影落于紙上,趙韌這才恍然驚醒般,他渾身一顫,抬頭望向來人。

    “四郎來了?”

    趙韌淡淡一笑,更襯得臉色灰白,眼下烏青,滿面病容,

    “你方傷愈,朕即病倒,卻是不巧了。”

    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咬字發音有幾不可查的古怪。

    “官家,”裴昀艱難開口,“你竟耳聵復發了嗎?”

    此情此景,他明顯如當初被囚燕京之際時一般,雙耳再一次聽不見了。

    “現下,你知曉朕為何罷朝了。”趙韌自嘲一笑,“御醫道,此乃急火攻心,風邪入體所致舊傷復發,藥已用遍,皆是束手無策。朕已下令命太醫院緘口不言,但一國之君雙耳聾聵之事,想必也瞞不了太久。”

    值此入洛失利,朝中人心動蕩之際,若此事張揚出去,只怕被有心人借題發揮,趁機生出事端。  裴昀焦急道:“臣出宮后便立即傳信于千金手救神醫,請他來為官家治疾!”

    “那位神醫妙手回春,醫術遠勝于宮中御醫,若能前來為朕診治,許是還能有一線生機。”

    趙韌點了點頭,神色卻并不見欣喜,他目光落于案前跳動不停的燭火上,幽幽道:

    “如今朕夜夜失眠,難以入睡,一旦入睡,又總是頻繁驚醒。睜開雙眼望見一片漆黑,耳邊死寂無聲,每每總是分不清身在何處,是臨安還是燕京,是福寧宮還是憫忠寺。”

    裴昀聽得心中酸楚,出言安慰道:“官家早已脫險,北燕也早已覆滅,一切絕不會舊事重演。”

    “不會嗎?”趙韌輕笑了一聲,“當年契丹既滅,又來了北燕,如今北燕不存,卻又來了蒙兀。我大宋江山,何以前狼后虎,步履維艱到這般地步?”

    說罷,他示意裴昀看向桌案上墨跡未干的紙卷,“四郎且替朕瞧一瞧,如此措辭可還妥當?”

    裴昀抬眼一望,但見其上白紙黑字赫然寫著:

    “朕以寡德,兵民之死戰斗,戶口之困流離,室廬靡村,胳胔相望,是皆明不能燭,德有未孚,上無以格天心,下無以定民志”

    裴昀一窒:“官家要下罪己詔?”

    雖說古往今來,歷朝歷代下罪己詔之天子多不勝數,其中不乏漢武帝唐太宗等圣武明君,然終究是自責其罪,非朝堂危難人心渙散至極時不可為。

    “北伐入洛乃朕一意孤行之舉,事到如今,朕不下罪己詔何以面對滿朝文武,面對邊關守將?”

    趙韌眸色一片幽深,眉間沉郁凝滯濃得化不開,他沉聲開口道:

    “朕好大喜功,被蔡州大勝沖昏了頭腦,欲做中興之主,卻終究是自視甚高。這個皇位,朕坐得甚至不如父皇,至少他尚有自知之明。”

    “官家——”

    入洛之役確然是趙韌之過,可終究不過是一時冒失進取,他又怎能自暴自棄,與那昏君趙淮相提并論?然趙淮畢竟是其君其父,裴昀身為臣子,自不能妄言其過,一時之間竟是不知如何開口勸慰。

    趙韌似乎也清楚裴昀為難之情,只淡然道:“四郎想說什么,朕心中明白,不必多言了。朕乏了,你且退下罷。”

    話已至此,裴昀不可再留,況且觀趙韌神色卻是疲倦虛弱,只行禮告退道:

    “臣必會盡快尋到救神醫為官家診治。”

    臨出門之時,裴昀突然又被趙韌喚住:

    “四郎——”

    裴昀回頭,只見燭火映襯之下,那九五之尊的神情晦暗不明,出口之話卻是透著說不出的惆悵與哀傷:

    “替朕送一送疏朗罷,朕無顏面對他。”

    經此一役,朝中主戰官員皆受處罰,江淮制置使宋信南官削三秩;首相鄧明德罷相,改為觀文殿大學士;而參知政事謝岑降為禮部尚書,外放出知泉州,即日啟程。

    裴昀拱手垂眸,輕聲應道:

    “官家不提,臣也會去的,官家且放心。”

    自上次裴府爭執不歡而散,幾個月來裴昀與謝岑再未照過面。此番裴昀思來想去,還是主動找上了謝岑提出為他踐行,去處自然還是老地方——豐樂樓紫薇苑。

    暮色四合,燈燭熒煌。  裴昀前往豐樂樓赴約的路上,本是懷著一腔蕭索離愁,可推開紫薇苑房門之時,差點被氣個半死。

    但見房中珠簾繡額,燈燭晃耀,滿室紅巾翠袖,鶯歌燕舞,不知道還以為一步踏進了青樓妓館。

    桌上杯空酒殘,掌柜解雙雙娉娉婷婷陪坐一旁,七八個妙齡女郎或站或立圍了一圈,正興高采烈的注視著正中央的謝岑,與另一發簪芍藥的藍衫小娘子,二人正在玩博戲除紅。

    藍衣娘子猶猶豫豫只擲得一個“咬牙四”,而謝岑抬手便是“滿園春”,頓時落得滿堂喝彩。

    “暮雨這番輸了三帖,可是要罰酒三杯了。”謝岑含笑將酒盞向其唇邊喂去。

    那小娘子羞得滿面通紅,周圍姐妹起哄調笑不停,解雙雙氣定神閑而坐,漫不經心搖著手中團扇。

    裴昀站在一旁忍了又忍,終于耐不住曲指重重敲了敲一旁柱子:

    “差不多得了!也不怕臺諫又彈劾你酒樓狎妓,如今你當真是破罐破摔了不成?”

    話音落下,嬉鬧聲驟停,眾女戰戰兢兢的看向謝岑,一時間不知所措。

    謝岑慢條斯理仰頭飲罷杯中美酒,戲謔開口道:

    “你們先退下罷,今夜宴飲乃是小裴侯爺做東,若點太多花牌,惹惱于她,我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眾女依言離去,出門前望向裴昀的目光不禁生出三分鄙夷,仿佛在無聲的控訴她摳門吝嗇。

    裴昀百口莫辯,不禁氣結。

    那喚作暮雨的妓子依依不舍起身,謝岑伸手捏了捏她的粉頰,笑道:“下去等我,嗯?”

    而后他又對身旁的解雙雙道:“你也先回吧,我與裴大人有正事要談。”

    解雙雙順從的點了點頭,低聲道:“我去為你收拾行李。”

    “不必了,叫暮雨去罷。”謝岑面上笑容不變,“你事多繁忙,后日也不必親送我了。”

    解雙雙臉色一僵,美眸中有淚光閃過,卻硬撐著沒有落下。她沒有多問,只勉強笑了笑,向裴昀福了福身,而后逃也似的離開了,出門之后甚至沒忘了貼心將房門隨手關闔。

    一室胭脂紅粉轉眼散去,到最后只余謝岑一人孤坐,自斟自飲。

    裴昀抱臂冷眼看完這場依依惜別,語氣不善道:

    “結束了?多謝你將離別悲切沖淡得一干二凈,若不是受官家所托,我當真不該來找你!”

    “悲切?有何悲切?”謝岑笑著反問,“自古外放皆是人杰才俊,蘇東坡何如?白居易何如?況且那泉州海貿繁榮,富庶昌盛,此行乃是優差,何來悲切之說?”

    裴昀冷哼了一聲,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人家有朝云,你有暮雨,真當自己是東坡居士?臨安城里的琵琶語你聽得還不夠?”

    謝岑垂眸,懶懶散散道:“自然是不夠的。”

    此話說完,二人一時沉默了下來。

    謝岑一言不發另倒了杯新酒推于裴昀面前,裴昀亦毫不客氣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她猶豫了一下,終是開口:

    “此行你多保重。”

    那泉州東南邊陲,去京千里,此日一別,當真是前途渺茫。

    外放之罰,較比他人降職錄用,到底還是重了。

    謝岑知裴昀所想,只淡淡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鄧相乃肱股之臣,風頭過去,必定還要再新啟用。而入洛之敗總要有人付出代價,才能堵住朝中主和一派悠悠眾口。”

    而他謝岑,于臣于友,都該替趙韌將此事攬上身。

    頓了頓,他舉杯向裴昀敬了一敬:

    “當初你是對的,入洛之戰太急功好利,我也確實是紙上談兵不懂行軍打仗,然而這錯誤的代價未免太大了一些。”

    他如此坦蕩認錯,裴昀反而不好多責怪,只道:“眼下官家將你外放,也不過是權宜之計,過個三年五載,必定還要召你回朝。”

    “對此我從不擔心,但我所說并非一己前程。”

    謝岑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眉宇間泛起深深憂慮,“日前蒙兀再次遣使來朝,趾高氣揚,矢口否認當初約定夾擊北燕之時將河南許給大宋的承諾,更是怒斥大宋違背盟約,向大宋討要歲幣,種種條款儼然要取代昔日北燕宗主之位。滿朝文武自然無一同意,官家更是當庭怒罵,將其驅逐臨安。雖解一時之氣,但我等都明白,盟約既毀,此后不久的將來,宋蒙必定刀劍相向,兵連禍結。”

    裴昀聞言亦是悵然,既然未能收復河南一地,那么這場仗一旦打起來,大宋定然十分艱難。

    “我知你大抵已是萌生退意,”謝岑猶豫開口道,“只是莫要在此時提出請辭,待過了這段時日,官家身體康復——”

    “誰說我心生退意了?”裴昀打斷了他的話。

    謝岑目露懷疑:“上次在你府中,我聽你話里話外,已有封刀歸隱之意。”

    “此一時彼一時。”裴昀不置可否,只輕聲問道,“你可知此番入洛一役,蒙兀帶兵將領是何人?”

    “自然知道,正是當初和我軍圍攻蔡州的赫烈之弟阿穆勒。”

    裴家子孫如此,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家國天下,她又怎能再妄想獨善其身?

    裴昀慘淡一笑:

    “所以,我走不掉了”

    第135章 第二十九章

    三日后,天陰微雨,裴昀于城郊十里長亭送別謝岑,他輕裝簡從,只帶了一書僮,一車夫,一新納侍妾暮雨,當真流露出幾分貶謫出京的落魄潦倒。

    解雙雙如他所愿未來送行,但謝岑臨別之時卻托付裴昀關照于她。相識多年,裴昀仍是看不穿此人究竟算多情還是無情,然命克紅顏卻大抵是真,但凡在他身上動了真心的女子,都是不得善終。

    那日進宮見過趙韌之后,裴昀即刻去臨安百草堂傳信尋二師伯,然數日后救必應飛鴿傳書回信卻是語焉不詳,只道要事在身一時半刻無法趕來,命其弟子馬藺待診。

    馬藺得趙韌首肯進宮為其看診,又將病癥傳信于救必應,后者將藥方開回。此中波折十數日暫且不表,此藥方送至太醫署后,因其用藥之刁鉆古怪,聞所未聞,滿院御醫誰都不敢讓官家服用。奈何彼時趙韌為耳鳴折磨,已經七八日未曾合眼,迫不得已他直接下令命太醫署照方抓藥不得有誤!

    裴昀為此提心吊膽月余,然而大慈大悲千金手委實不是浪得虛名,縱是千里問疾,亦不曾失手。三帖藥下去,趙韌耳鳴之癥漸有好轉,七帖過后,右耳已隱隱約約聽到細微聲響,完全康復指日可待。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便在趙韌雙耳漸漸恢復之際,八百里加急戰報自北方傳來,蒙兀大汗赫烈正式下詔伐宋,派東中西三路大軍南下,同時攻打大宋兩淮、京湖、川蜀之地。

    宋蒙之戰自此打響!

    兩淮之地拱衛京畿,素來重兵把守,宋信南降職后,繼任江淮制置使驍勇善戰,又有凌青松等一眾猛將坐鎮,蒙軍著實沒討到什么便宜。

    中路京湖戰區初時遭襲措手不及,唐州、鄧州、均州等地相繼失陷,前線收編的北燕降軍趁機叛變,一夜之間連長江門戶重鎮襄樊也落入敵手。眼看京湖崩潰在即,幸而凌越元帥當機立斷,兵行險招,奇襲蒙軍,連夜渡江,拚死奪回了襄樊,雖損失慘重,但至少短期內令蒙軍無法再沖破長江防線。

    比起東中兩路,最棘手的卻是西路川蜀。

    自古欲取江南,必先取蜀中,之后順流而下,再無所阻擋。蒙兀深知此理,有備而來,統領西路軍的將領乃是赫烈汗之長子庫騰,他率十萬大軍揮師南下,來勢洶洶,直撲四川門戶蜀口與沔州。而四川制置使聞風喪膽,竟不戰而逃,蜀口守軍隨之而散,頃刻間四川門戶大開,蒙軍長驅直入,川北重鎮相繼淪陷。

    兩個月后,蒙軍喬裝難民混入錦官城內,殺死城中將領,里應外合,不費吹灰之力攻占此地。

    而后,庫騰下令屠城。

    所謂一年成邑,三年成都,乃曰成都府。李太白道,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華樓;杜子美道,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陸放翁道,成都海棠十萬株,繁華盛麗天下無;李商隱道,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

    如此揚一益二,天府之國,昔日國朝稅賦半壁,一夜之間城池被燒,千萬百姓被屠,滿目殘垣瓦礫,尸山血海,成了名副其實的人間煉獄。  眼看下一步蒙軍便要攻陷整個川蜀,順江而下,直破江南。一時間臨安朝堂上下大亂,主和派再次占據上風,甚至還有臣子勸說趙韌趁早遷都,以免靖康悲劇重演。

    當此迫在眉睫之際,趙韌接受原首相、現觀文殿大學士鄧明德舉薦,急調一人入蜀救急。

    此人名喚白行山,字安摧,本為淮東制置副使,在東路抗擊蒙軍之戰中屢立奇功,能攻善守,聲名遠播。

    朝中不少大臣對此大不贊同,尤以新任參知政事甄允秋為最。此人乃是趙韌后宮甄貴妃之弟,雖依仗其姊入仕,卻頗有才干,且也是主戰一派,他對白行山入蜀一事極力反對。

    然最終趙韌仍是堅持此意,命白行山率萬余本部精銳,千里行軍,刻不容緩,火速前往蜀川。

    白行山此人確是不世奇才,如此千鈞重任,他毅然領命,并奇跡般不負所托,不僅死死擋住了庫騰進一步攻占蜀中之路,更是反守為攻,一路將蒙軍打回運山城以北。且他還身先士卒,親自帶敢死隊夜襲蒙軍大營,當場擊斃蒙軍副元帥,逼得蒙軍暫時退兵。

    如此彪悍功績,震驚朝野,趙韌當機立斷任命白行山為兵部侍郎、四川制置使兼知重慶府,全權總攬川蜀軍政大事。

    如今川蜀雖兵禍暫解,卻已是一片狼藉,百業俱廢。白行山不辭辛苦,親自走遍蜀中各地,將宋蒙兩軍對戰詳情、治蜀良策妙計寫成奏章,千里迢迢呈于臨安。

    裴昀有幸拜讀此奏,字字珠璣,面面俱到,而其中一條有關蒙軍兵力兵法之分析,卻是格外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蒙兀騎兵驍勇善戰,所向披靡,卻因漠北地利所限,只擅野戰,不擅水戰與攻城之戰。然而東征西討數十載,又經滅燕之戰,連攻燕京、開封數座中原城池后,蒙軍攻城之術已是今非昔比。赫烈汗尤為重視西路川蜀之地,不僅命長子庫騰為統帥,更是調派了最精銳的兵馬與工匠,所制攻城戰械,精良無比,威力十足,比宋軍有過之而無不及。且其更大規模在軍中使用火藥,制發機飛火、火藥炮等,尋常城池根本經不住其連翻打擊,若蒙軍再次卷土重來,此事必為我軍當務之急。

    昔日宋蒙聯手攻打蔡州,蒙兀人恐怕是有意藏拙了。

    思及此,裴昀再也忍耐不住,主動向趙韌請纓入蜀。

    當初蒙兀甫一南侵,她便有請纓之心。于公,川蜀乃江南命門所在不容有失,于私,她師門春秋谷正在川南地界,覆巢之下無完卵,若川蜀落入蒙兀之手,春秋谷亦浩劫難逃。

    然而彼時她練白藏功初有小成,體內郁結真氣剛有所化解,不知為何卻是猝然遭阻,再難精進,如山中遇窄洞,路越行越窄,越走越逼仄,最后竟是被卡在石壁當中,上下左右動彈不得!

    裴昀大駭,初時還以為自己功行岔路,走火入魔,亦或是記錯心法,誤入歧途。然回頭仔細梳理之后,發覺并未有疏漏之處,因此更加迷茫。其時她已是騎虎難下,別無選擇,索性決定破釜沉舟,強沖關隘。

    那李無方能練得,她自然也能練得!

    自此,裴昀開始在家中閉關練功。

    習武之人閉關,必定是為了突破練功瓶頸,提升內力修為,短則十天半月,長則三年五載,如裴昀小師叔公宋御笙便三不五時閉關修煉,自師公秦碧簫故去后更是常年為之,可對裴昀來說這還是頭一遭。

    一則,她雖內力精純,但畢竟年紀尚輕,未到自創武學一代宗師的地步;二則,她內功根基來自于師門所傳玄英功,自幼習之,一路都有師叔伯保駕護航,答疑解惑,故而未曾遇見過困境。

    如今,她決心閉關,且無人護法,這本就是鋌而走險之舉,然而她欲馳騁疆場,便必須療傷治疾,令自身武功再進一境界不可!

    閉關之初,她日日廢寢忘食,靜思冥想,打坐練功,只覺枯燥艱難無比,只靠毅力支撐。十天半月之后,她不再在意時光流逝,常常睜眼閉眼間,便是一晝夜過去。三個月后,她已入無我之境,一切身外之物都拋之腦后,日升月落,花開花謝都與她無關,天地之間,唯一人一心一道矣!

    某一天,裴昀若有所感,從神游太虛之境緩緩睜開雙眼,只覺身心舒暢,經脈皆通,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輕盈,說不出的有力。

    至此,距離她閉關之日,已過去了半年。

    此番閉關,她不禁將內傷療愈,更是將白藏功練得大成,武功更上一層樓!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沒過多久,宮中傳來消息,趙韌同意了她的請纓。

    大宋景明六年二月,裴昀再領參謀軍事之職,出督四川。

    這一次她將要面對的敵人不再是白山黑水間走出來的燕人,而是來自漠北草原的蒙兀騎兵,被遙遠的西方稱為“上帝之鞭”的軍隊。那難于上青天的蜀道,究竟會阻攔住蒙軍南下的腳步,還是成為蒙兀鐵騎所征服的一座尋常城池?

    鹿死誰手,成敗未定,且拭目以待!

    第136章 第三十章

    三月,裴昀與卓航自夷陵走水路入蜀,經三峽,逆流而上,一路來到四川制置使府衙所在重慶府。

    是日清明時節,細雨婆娑,朝天門碼頭籠罩在一片煙雨朦朧之中,卻比江南之地少了三分詩意,多了三分凄迷。

    昔日古渝雄關,雖未親身經戰火洗禮,受川北戰事影響,卻到底破敗不少,來往船只稀少,行人寥寥,一派蕭條之勢。

    下船之后,卓航前去向當地人打聽去往府衙之路,裴昀牽著追月立在路邊,有一下沒一下摩挲著它的鬃毛。追月追隨她多年,這還是第一次坐船,困在船艙之中許久沒見主人,不由生出三分依戀,難得撒起嬌來。

    這一人一馬挨挨擠擠的共撐一傘,主人仁善,白馬溫順,惹得過路行人紛紛側目。

    裴昀無意之間瞥見不遠處岸邊石垛上坐著一人,他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魚竿,雨中垂釣,氣定神閑,一旁蹲著一膚色黝黑的少年,時不時替其收線掛餌,手腳十分麻利。

    然而裴昀在此站了片刻,只見那蓑翁已補了五回魚餌,卻是一條魚都沒有釣起。待少年再收線時,裴昀定睛一看,發現那魚線上竟是一條直鉤。  除去姜太公,世上哪還有以直鉤垂釣之人?

    裴昀心生好奇,忍不住走了過去。

    “這位先生?在下冒昧一問,先生為何用直鉤釣魚?是閑暇消遣,還是這其中有何秘技?”

    一把低沉清雅的嗓音從那斗笠下傳來,帶著些許戲謔:

    “昨日有位算卦先生告訴我,今日巳時三刻在此處下鉤,必有金鯉得釣。我想他既如此言之鑿鑿,此事自然天命所定,就算以直鉤而釣,想必也能百試百靈,因此前來一試。”

    因其斗笠低壓,看不清容貌,但從露出的光潔下頜能辨出此人年歲不深,約莫三十幾許,并非漁夫,卻是個儒生。

    裴昀聽罷,一時不知他到底是迂腐,還是無聊,只好干笑了一聲:

    “先生倒是頗有閑情逸致。”

    那人慢條斯理道:“不閑坐垂釣又能做什么?眼下天下大亂,兩國交戰,百姓受苦,保不齊那蒙軍明日便打到了重慶府,還不如及時行樂,過得一天是一天。”

    “所以先生打算渾噩度日,坐以待斃嗎?”

    “不然呢?走了燕人,又來了蒙兀人,這日子不知何時是盡頭。在下愚昧,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那蒙兀南征北戰,連滅數國,開疆擴土,明明已是君臨天下,為何偏偏還要侵占我大宋河山,難道當真是蒙兀人天性殘忍,野蠻貪婪,人心不足蛇吞像么?”

    裴昀聞言一愣,想了想,回答道:

    “是,但也不是。私以為,那蒙兀歷任大汗之所以征伐不止,莫過于八個字——好戰尚武,篤信虔誠。而之所以如此,卻是與那蒙兀人習性密不可分。蒙兀人世代居于漠北草原,放牧為生,牛羊吃草,比之耕種勞作,這本身就是一種掠奪。而雨水多寡,草場枯榮,靠天吃飯,使得生死無常,為活下去而不擇手段,故而蒙兀人性格多堅韌強硬。如此長久以往,矛盾加劇,侵略擴張便成了唯一出路。故而古往今來,塞北游牧部族頻繁南下,皆是為此。”

    “好,好個好戰尚武,篤信虔誠!”那人大為興奮道,“公子一針見血,字字珠璣!卻不知公子看來,蒙兀人又有何弱點?”

    “好戰必亡,蒙兀人終是會被窮兵黷武所累。”

    那人卻是搖了搖頭道:“在這一點上,我卻與公子看法相悖。”

    裴昀問道:“先生有何高見?”

    “世人畏懼蒙兀,更甚于畏懼北燕,只因蒙兀騎兵無往不利,所過之處,亡國滅種不知凡幾,可那些被蒙兀所覆滅的國家,卻也各有各的缺點,西夏國力低微,北燕傲慢自大,花剌子模重利貪婪,吐蕃癡迷佛道,看似亡于外患,實則亡于內憂。而蒙兀看似無堅不摧,實則缺點與弱點也更為明顯,因尚武好戰,這些年來,蒙兀人東征西戰,從上到下所有人只為戰爭而活,所有吏治、課稅、徭役都只為戰爭而立,只有不斷征戰,不斷掠奪,獲得新的財富與土地,才能繼續維持上下安穩。而正因篤信虔誠,所以排外尊大,不受馴化,亦從不屑治理掠奪而來的國土,安撫歸降的異族子民,長此以往,終有一天會遭到反噬,盛極必衰,待蒙兀鐵騎停下殺戮的腳步之日,便是他們滅亡之時!”

    他頓了一頓,輕嘆了一聲:

    “卻不知我大宋,究竟能不能撐到那一天了。”

    話至此,裴昀對眼前之人肅然起敬,如此胸襟,如此眼界,絕非尋常人所有,她不禁拱手抱拳,鄭重其事道:

    “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一哂:“若想問他人名姓,難道你不該自報家門嗎?”

    “是在下唐突了。”裴昀急忙道,“在下裴昀,還請先生指教——”

    “好說。”

    但見他摘下斗笠,露出真容。

    這人眉清目秀,雙頰瘦削,骨相凌厲,笑眼彎彎,雖已而立之年,眉宇間卻有一股少年意氣,明白知他城府深沉,卻偏偏絲毫不叫人覺得厭惡,縱是生就刻薄寡相,卻又一身正氣凜然,頗有幾分矛盾之感。

    他微微一笑,一字一頓道:

    “在下白行山,見過小裴侯爺。”

    與此同時,探路歸來的卓航也在裴昀身后小聲道:

    “那廂樹下避雨的挑夫說,這位便是白行山白大人”

    裴昀頓時目瞪口呆。  未曾想那戰功彪炳的白安摧脫去盔甲,竟是如此布衣儒生!

    她頗有絲哭笑不得道:

    “在下眼拙,沒能看出白大人身份,可若在下沒猜錯,白大人應當早已在此恭候我多時了吧?”

    回想剛才二人對話,竟是句句試探。

    白行山也不否認,逕自道:

    “在下多年行伍,每每眼見朝中派來的欽差督軍,多是酒囊飯袋,迂腐庸人,心中忐忑。如今未亮明身份,便前來與小裴侯爺相見,一探究竟,冒犯之處,還請恕罪。”

    說罷長鞠一躬。

    不知為何,裴昀雖被他戲弄一番,卻并不生氣,此人心機頗深,卻又坦誠直率,才華橫溢,言之有物,那蒙兀弱點之論,她聽罷亦是受益匪淺,因此并不以為忤,只笑道:

    “白大人言重了。卻不知方才片刻功夫,白大人試出什么了?”

    “輕裝簡從,是為廉潔,愛馬惜寵,是為仁善,對天下大勢鞭辟入里,是為大智,白某今日當真不虛此行!”

    “白大人謬贊了,”裴昀不禁失笑:“愿者上鉤,這釣得竟是我自己。”

    白行山聞言哈哈大笑:“也不盡然,當真有位算命先生如此對我而言,只是我不曾想到,此金鯉非彼金鯉,現下看來他也算是所言非虛。”

    “白大人對卜卦扶乩之事如此偏好?”

    白行山擺了擺手:“欸~子不語怪力亂神,比起求仙問卜,我更信人定勝天。只是蒙兀人篤信此道,那王子庫騰身邊便有一卜卦算命的術士,諢名喚作青囊生。傳言庫騰每每出兵之前,皆要尋此人求問兇吉,依其卦象行軍,因此百戰百勝。我觀測許久,此人是否能掐會算不好說,但于星像風水、天文水利確有不俗造詣,蒙軍照其指示出兵退兵,屢次占盡天時地利。這青囊生說是方士,實乃軍師是也。故而我便也想在民間招攬這般能人為軍中效力,可惜尋來的皆是些江湖騙子,不足為信。”

    青囊生此名裴昀還是頭一次聽聞,再加上那神秘的帝師巴格西,這赫烈汗麾下確是有不少能人異士。

    “白大人所說招才納賢之處,是否便是如今城中聲名遠播的招賢館?”裴昀問道。

    她入蜀這一路上早有耳聞,百姓口口相傳,新上任的四川制置使大人廣發告示,于重慶府設“招賢館”,集眾思,廣忠益,招攬民間能人賢士,不拘一格降人才,頗有信陵孟嘗之風。

    “正是!”白行山出言邀請道:“不知小裴侯爺可有興趣,隨我前往游覽一番?”

    裴昀欣然一笑:“求之不得!”

    招賢館,位于城中最繁華的鼓樓白象街上,帥府兼重慶府衙之側,館中置廳堂客房,陳設用具與帥府中別無二致。各地不少有志之士慕名而來,每日館中人來人往,車馬盈門,好不熱鬧。

    白行山自入蜀主政,禮賢下士,事必躬親,隔三差五便在招賢館親自接見上門的賢士。

    裴昀與卓航隨白行山來到招賢館中,與其一同會見了十數名毛遂自薦的賢士,這其中有江湖俠客,有落第書生,有百工匠人,亦有和尚道士,可謂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而白行山慧眼識珠,辨人極準,通常交談過三言兩語便能看出對方深淺,確有真才實學之人便禮遇收留,若有濫竽充數之徒亦客氣請走。

    衙門小吏候在一旁,遇妙計良策,即埋頭記下,一個下午時間,果然收獲頗多。

    入夜后,白行山邀裴昀入府衙做客,為她接風洗塵。裴昀本以為他要大擺筵席,不愿前往,可白行山卻是直接將她帶入內堂,叫妻子晚娘置辦了一桌家常小菜,列席作陪的只有其副將一人。

    此舉大合裴昀心意,于是幾人入座,飲酒談天,不拘禮數。

    副將陳固二十七八上下,生得濃眉大眼,孔武有力,一看便是精干悍將。裴昀越看他越是眼熟,忍不住出言詢問。

    陳固聽罷哈哈一笑:“小裴侯爺真乃過目不忘,小人原是忠順軍凌將軍麾下勁軍統制,曾隨凌將軍一同打過蔡州之戰。當日攻城之時,小裴侯爺一馬當先躍上城頭插上宋旗,小人緊隨其后第二個登城,有幸與小裴侯爺并肩殺過敵。”

    裴昀聽罷恍然大悟,不由舉杯道:“陳將軍英勇過人,這杯在下敬你!”

    于是二人一同碰杯,飲罷酒后,裴昀笑道:“在下身在臨安,也聽聞過白大人在江淮巧計智解安豐之圍,在運山城擊斃蒙軍副帥這等豐功偉績。今日招賢館一游,得見白大人更是博古通今,學富五車,當真是文武雙全!”

    白行山不矜不伐道:“白某肚子里這點文墨,叫小裴侯爺見笑了。我少年之時曾在白鹿洞書院讀過幾年書,后因故輟學,也沒能考取什么功名。后索性棄筆從戎,投身軍旅,到淮東制置使大人麾下做了一小小幕僚,這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從文入武,仍是平步青云,白大人實在是過謙了。”

    幾人越聊越是投機,酒過三巡之后,裴昀索性道:

    “二位不必再侯爺長侯爺短了,喚我一聲四郎便好。在下雖領欽差督軍一職,卻并非是當真來督察軍務,官家既然親口許諾,白大人全權處置川陜四路軍政,不必事事稟報,便自然不會對白大人心生猜忌。在下主動請纓前來蜀中,一來是想為國盡忠,二來亦是敬佩白大人為人,絕無半分越權之心。如今川蜀百業凋敝,萬事待興,白大人若有吩咐,在下必定鞍前馬后,在所不辭!”

    能在大宋生死存亡關頭,毅然入蜀,力挽狂瀾,解朝廷燃眉之急,本就堪稱忠臣義士。更不消說白行山入蜀之前,曾向趙韌發下宏愿——愿假十年,外御韃虜,內安百姓,手掣全蜀之地,還之朝廷!

    只此一句,便值得裴昀欽佩。

    白行山喬裝漁夫前來試探她,來的路上她又何嘗沒有暗中向蜀地百姓打探過白行山。她得知此人上任之后,便即刻懲貪官,納賢才,修工事,復農田,安民心。而今日一見,確實名副其實,正如連那朝天門碼頭的挑夫都能認識他,此人一心鴻鵠之志,滿腔赤膽忠心,定能重塑川蜀繁榮!

    此時她言盡于此,也算是和白行山推心置腹,交了個底。

    白行山聽罷果然大喜,朗聲笑道:“爽快!早在江淮之時,我便已聽歲寒言及裴家四郎為人俠義,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今后我便喚你一聲四郎,而白某癡長你幾歲,私下里你便也喚在下一聲安摧兄便好。”

    裴昀亦不推辭,依言喚道:“安摧兄。”

    “四郎如此干脆,我也不見外了。”白行山正色道,“眼下正有一當務之急,非四郎為之不可。今日招賢館一行,雖未遇得良才賢士,但聽四郎偶爾開腔,皆是言之有物。除武學兵法、史書典籍外,四郎于醫星占卜似乎也頗為熟稔,若論文武全才,非你莫屬。如今招賢館雖賓客滿座,卻是良莠不齊,正缺四郎這般人坐鎮,不知四郎意下如何?”

    白行山如今總攬川蜀軍政大事,日日公務纏身,欲禮賢下士,卻實在分身乏術,而以裴昀之身份聲名,坐鎮招賢館正是不二人選。

    裴昀深知此理,聽罷當即一口應承下來。

    第137章 第三十一章

    于治蜀抗虜之策,白行山心中自有溝壑。這段時日招賢館匯集四面八方賢士,更有各地州府推薦而來的人才,獻上不少佳策妙計,但白行山真正想尋的,卻是出奇制勝的能人異士。

    比如對付蒙軍的攻城火器。

    火藥源自中原,唐朝末年即已用于行軍打仗。然而一則大宋立朝,重文輕武,從來不曾在軍中廣泛配備火藥武器,二則,宋軍之中火藥武器威力平平,并不及尋常刀劍兵器實用。

    然而蒙軍對此卻極為重視,每每攻下一座城池,便要大肆掠奪城中能工巧匠,甚至在軍中特別組建一支“匠軍”,由一綽號“神偃師”之人統率,專事鍛煉制造工程戰械,改良火藥兵器。隨著戰爭打響,蒙軍所及之處越遠,攻下城池越多,武器便越發精良,如今已是趕超過宋軍不知多少。

    再比如說,觀風測雨可比肩那青囊生的奇人。

    縱裴昀所遇方術士之流,無不是招搖撞騙,別有所圖,唯有她二師伯張月鹿一人,堪稱鐵口直斷,卦無遺算。然師門有訓,不可涉身廟堂,而張月鹿也從不起卦家國大事,求得救必應為趙韌問疾已是無奈之舉,裴昀心知不可再將師門扯入滾滾紅塵。

    但她忍不住頻頻打聽著那青囊生的事跡,暗自將其與二師伯比較,私心里總覺得此人八成裝神弄鬼,徒有虛名,若真與二師伯當面鑼對面鼓的較量,對方必輸無疑。

    因小裴侯爺名滿天下,自裴昀坐鎮招賢館后,前來之人只多不少。裴昀確實在其中挑選了一些人才,卻始終沒有太過出類拔萃之輩。

    直到這一日,裴昀耐著性子送走了一位來白混飯吃的走江湖變戲法的人后,卓航入內向她稟報道:

    “四郎,館內又來了一行三人,自稱乃是播州楊氏子弟,可要現下讓他們進來?”

    裴昀聞言一愣,隨即道:“快快有請!”

    播州,位于巴蜀以南、湘楚以西、大理國以東,為大宋南疆地界。此地多高山瘴林,自古蠻荒,夷人雜居,尤以爻族為最,中原稱之為百爻之地。

    唐朝末年,天下大亂,南詔國趁勢入侵播州,久弗未平。長安朝廷自顧不暇,唐僖宗迫不得已頒下御召,募驍勇士將兵討之,承諾若能平播州之亂者,永鎮斯土。太原楊氏入朝應詔,率兵南征,歷經數年,果然平息南詔之亂,此后楊氏一族統領播州,裂土封侯。

    而后唐亡國滅,亂世興衰,風云變化,楊氏雖身處南疆,卻始終不忘漢人出身。及至大宋立國,其時楊氏家主立即獻土歸順,將南疆納入大宋版圖,而朝廷亦賜封楊氏家主任安撫使,世襲罔替,永鎮南疆。

    楊氏一族久居播州,不僅能征善戰,更是忠義無雙。不久前蒙軍侵蜀之際,現任楊氏家主楊直親率三千子弟兵,翻山越嶺,自劍閣入川,千里馳援。趙韌感其忠節,加封楊直為武功大夫,親賜楊家軍為“御前雄威軍”。

    如今播州楊氏來重慶府,必有要事,因此裴昀立即將其請入書房面見。

    這一行三人中為首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此人相貌堂堂,英俊不凡,身著朱袍文武袖,腰佩環首窄刃刀,好個意氣風發小將軍!

    裴昀還沒開口,這少年抬眼瞄了瞄她額角刺青,當下雙眼一亮:

    “閣下便是那傳聞中一槍斃命亡國燕主的小裴侯爺?”

    裴昀好笑:“是我不假。”

    “在下播州楊氏子弟楊邦鈺,奉家父楊直之命,特來此地為白大人、裴大人獻策舉賢。”

    隨即楊邦鈺自懷中取出書信呈上,

    “播州川蜀兩地,一衣帶水,唇亡齒寒,眼下蜀中有難,播州斷然不可坐視不理。此乃家父親筆所書《保蜀三策》,請裴大人過目。”

    “楊公子不必多禮,三位快快請坐。”

    裴昀接過這《保蜀三策》,當即便細細讀來,只見楊家家主楊直在信中道,蒙軍南侵,長驅直入,原川北城池重鎮皆已被摧毀殆盡,無險可守,門戶洞開,非一時一刻能恢復。有鑒于此,他針對當下蜀中攻防部署提出了上中下三策:

    將四川制置司向北移至利州、閬中,率軍反攻,奪回三關,御敵于國門之外,此為上策;于諸路險要去處建山城水寨,遷移兵民而入,以此為據點且守且攻,互相支援,此為中策;留守重慶府,將川北百姓遷至川南,棄江北之地,堅壁清野,訓練水軍,抵御蒙軍南下,此為下策。

    裴昀看罷,不由笑道:“果然英雄所見略同,楊家主中策與白大人竟是不謀而合!”

    早在當初白行山呈于臨安的奏折中便言明,川蜀之地獨樹一幟,山多崖險,城池可破,山峰卻不可破。若能因地制宜,放棄平原谷底,在山上建城池要塞,正是那蒙兀騎兵的克星!

    楊邦鈺也喜道:“如此甚好!”

    “楊公子方才說要舉賢薦能,不知可是這二位先生?”裴昀問道。

    隨楊邦鈺一同前來的另外二人,是兩名身著儒生布衣的中年男子,眉目有幾分相似,自進門后便一言不發,看起來頗為敦厚純樸。

    “正是,此乃是我播州聲名遠揚的才俊,冉晉、冉普二兄弟,他二位精通工事水利,正可為白大人修建山城水寨略盡綿薄之力。”楊邦鈺笑了笑道,“這二位先生素日隱居鄉野,連我父親幾次親邀入府都推辭婉拒,今次一聽白大人設招賢館聚攏人杰共商抗蒙大計,這便主動請纓了!”  “原來是冉氏二先生!”裴昀身在蜀中,也耳聞二人大名,當下拱手道,“多謝二位仗義出手,白大人知曉了定然萬分高興!”

    那冉氏二兄弟頗為靦腆,不善言辭,只微笑拱手回禮,一句多余場面話都沒有。

    “其實,除了他二位之外,還有一人。”楊邦鈺突然道。

    裴昀奇道:“哦?還有哪位賢士?”

    “賢士不敢當,還有一人就是我。”楊邦鈺有些不好意思道,“家父道我初出茅廬、少不經事,命我前來蜀中歷練。我愿投身白大人、裴大人麾下,做先鋒小卒,效犬馬之勞!”

    說罷起身便拜,裴昀急忙上前將他扶起,

    “楊公子有心為抗蒙興蜀大業助一臂之力,我等自然求之不得!幾位且先入住館中,我這便去稟告白大人!”

    裴昀吩咐下人安頓好這三人后,便要去尋白行山,他今日帶屬下去了城外勘探山勢地貌,以尋建城之址。

    出了書房,向大門走去,忽聽正廳傳來一片吵嚷之聲。裴昀前去一瞧,只見廳中站著一陌生女子,看相貌應有四十幾許,但仍是杏眼桃腮,身姿窈窕,她頭裹紗巾,身著短打,一眼望去便知是個潑辣爽利之人。

    此時她正單手叉腰與館中小吏爭執:

    “女子怎地了?女子便沒得賢士?便不能進這招賢館?誰還不是女子生出來的?你娃莫同我擺龍門陣,快去稟報你們那白大人去!”

    小吏被那女子一口連聲嗆得說不出話,正愁眉苦臉,一看裴昀登時如見了救星:

    “裴大人!不知從何處來了這位姑奶奶,二話不說闖進館中,非嚷著要見白大人,您看這——”

    這段時日平白無故來踢場子的裴昀也見得多了,當下揮手示意他退下,逕自上前對那女子拱手道:

    “這位夫人,在下裴昀,白大人如今不在府衙內,不知夫人欲見白大人所謂何事?在下可替夫人傳達。”

    裴昀此舉先禮后兵,誰料那女子只聽了“夫人”二字便眉頭大皺:“少叫我夫人,姑奶奶我還沒嫁人!”她頓了頓,又道:“我不管你是誰,那白大人不在也就罷了,你去給我尋個和蒙兀韃子打過仗的兵官來,我有話要當面問他!”  “這位夫咳姑娘?”裴昀心中生疑,“為何要尋這等將領?”

    女子冷笑了一聲:“我要好好問一問,那蒙兀韃子的火器是否當真天下無敵,嚇得他們屁滾尿流,把大半個蜀川全都丟了!”

    “姑娘為何如此問?”

    “就憑這個!”

    女子嬌叱一聲,右手迅速一拋,一枚黝黑的暗器當頭向裴昀襲來,裴昀眼疾手抽劍一劈,將這暗器擊飛了出去,落地瞬間即刻爆炸,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那一片桌椅板凳都被炸得粉碎。

    “霹靂彈!”  裴昀一驚,昔日在西寧州朔月圣地她見過某人及手下隨身攜帶此物。

    “你是蜀中雷火堂的人?”

    女子傲然道:“不錯,我乃雷火堂石中秀。”

    “原來是石掌門大駕光臨,在下失禮了!”

    蜀中雷火堂,以火藥暗器而獨步天下,門派中人不輕易涉足江湖恩怨,卻始終在江湖有一席之地。即便是最頂尖的高手,遇見雷火堂的暗器也不敢說能全身而退。

    石中秀看她有見識,面色緩和了幾分:“你和韃子交過手么?可知他們火器究竟如何厲害?”

    裴昀見其性烈如火,脾氣爽快,略微思慮,腦海中便有了主意,隨即頷首正色道:“蒙兀軍中最厲害的要數一種以火藥作石的火炮,以巨石配重,故而可投射數里,威力極大,多少高大城池都抵不住這等炮火轟擊,城破人亡。蒙兀人仰仗火器之力,耀武揚威,還曾口出狂言 ”

    石中秀連忙問道:“韃子說什么?”

    “說蒙兀火器天下第一,中原漢人莫能匹敵。”裴昀故意唉聲嘆氣道,說得煞有其事,“就算是什么蜀中雷火堂雷水堂,也遠遠不是他們的對手!”

    “放狗屁!”石中秀登時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我們雷火堂研制火器之時,他蒙兀韃子還在漠北草原撿牛糞呢!”

    隨即她又有些狐疑:“蒙兀人當真如此叫囂?他們也聽聞過我雷火堂大名?”

    裴昀一本正經道:“蜀中雷火堂大名鼎鼎,天下皆知,若論火藥火器,雷火堂敢稱第二,誰敢稱第一?蒙兀人敢如此叫囂,正是有心羞辱我大宋無人!”

    “豈有此理!焉敢小瞧于我!”石中秀怒道,“你們這招賢館不就是招攬人才為軍中效力的嘛,算我雷火堂一個!不把那群韃子轟得屁滾尿流,滾出蜀中,我就不姓石!”

    裴昀微微一笑:“得雷火堂仗義相助,我軍必能如虎添翼,在下替白大人多謝石掌門了。”

    第138章 第三十二章

    白行山回府之后,得知招賢館又添幾員猛將自是喜不自勝,親自于家中設下酒菜招待幾人。比起山珍海味大擺筵席,這般穿房過屋妻子不避的信任反而更顯真誠,眾人皆是十分動容。  眼下正當用人之際,白行山當即將這幾人各自安插下去。

    播州楊氏常年與夷人打交道,亦學會了以夷制夷,招募當地夷人收于軍隊中,訓兵練兵自有一套。楊邦鈺自幼耳聞目染,自然學得皮毛,因此被調至陳固手下,輔佐他訓練民兵。

    冉氏二兄弟平日里沉默寡言,天天早出晚歸去向不明,也不與旁人多交談,但確是有真才實學。經其連日探查走訪,終選定了以合川為中心的十六處天險之地,以建關隘要塞。在那張標注了密密麻麻小字的輿圖呈于白行山案上后,白行山當即拍板同意,任命冉晉為承事郎、代合州知州,冉普為承務郎、代合州通判,全權總攬建城事宜。

    至于裴昀,招賢館諸事告一段落,她與卓航便帶領著此番招募的幾名工匠,隨石中秀回到了雷火堂,共同研制可抗衡蒙軍的火器。

    重慶府以東有座道祖山,懸崖峭壁之上有無數硝洞,盛產硝石,相傳當年九重天太上老君丹爐傾塌,落于下界,成此山峰,故而得名。

    一硝二磺三木炭,硝石乃是制火藥必備之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道祖山下有一石家村,村中百十來戶人家世代以制販煙花爆竹為生。年月久了,花樣越發翻新。某次,有戶人家偶然之間制出了一種威力十足的火藥彈,也便是日后霹靂彈的雛形,從此雷火堂之名漸漸為世人所知。

    “有道是大隱于市,江湖中人大抵誰也不曾想到,大名鼎鼎的雷火堂竟身藏這般山清水秀的村寨中。”裴昀望著眼前男耕女織,與尋常鄉村別無二致的景象,不禁感慨道。

    “我們可沒有在江湖上和人爾虞我詐,爭名奪利的心思,不過是守著這一方水土,養家糊口罷了。”

    石中秀無所謂的擺了擺手,領著眾人一路來到了村中議事堂內,她喚來一個身著綠衣眉清目秀的少女道:

    “阿翠,將我房中的那本圖冊拿來。”

    “是,干娘。”

    石翠從善如流的取來圖冊,而后便乖巧的立于石中秀身后。她看起來約莫二八年華,許是從來沒在村里一下子見這么多外人,不停向裴昀一行好奇的偷瞄。

    裴昀翻開圖冊,只見里面琳瑯滿目記載了幾十種火器,有引火球、蒺藜球、飛火鏢威力都與那霹靂彈不相上下。

    這冊子圖文并茂,記載詳實,想必是雷火堂不傳之秘,裴昀一邊感嘆石中秀的慷慨大度,一邊不免有些遺憾道:

    “這些火器太過精細,若在二人近戰肉搏之時作暗器來用,只要準頭不偏,怕是無人能敵。但此番抗擊蒙軍,白大人欲打守城之戰,因此需要的火器要更大,火力要更猛烈。”

    隨行的一匠人老叟也附和道:“那蒙兀人有火藥作石的火炮,有數人操縱的床弩發射火藥箭,我們不說強于敵軍,卻也要不相上下才行。”

    石中秀聽罷卻是不樂意了:“什么不說強于敵軍?我們要做就要做比韃子還厲害百倍的火器不可!那幫蒙兀韃子都能制成,我雷火堂又有什么制不出!”

    她扭頭吩咐石翠:“阿翠,傳我令下去,叫村中十八家大作坊的當家,一個時辰之后到議事堂議事。”

    石中秀乃是雷火堂的掌門,亦是這石家村的村長,霹靂彈便是由其父研制而成,她的脾氣亦如霹靂彈一般雷厲風行,火爆干脆,與這潮濕多雨的山城格格不入,卻又相得益彰。

    這一天,經十八家作坊當家與裴昀一行歷經從早到晚數個時辰的商議后,眾人對于研制火器的大致方向,終于有了一致定論。而后石中秀一聲令下,整個石家村大大小小的作坊都停下了手中煙花爆竹的制販,紛紛參與到此事中來。

    自此,村外那專門用于試驗新品煙花爆竹的山谷中日日飛沙走石,震耳欲聾,不過這對于石家村來說實在是太過司空見慣了。

    裴昀憶起昔日自三師伯曲墨所學的魯班之術,亦參與其中,時不時提出改良之策,解決了不少難解之題。可惜她那三師伯造物從來失敗多,成功少,否則他們的進展想必還能更快一些。

    時日久了,裴昀逐漸發現,當日石中秀風風火火的殺到雷火堂中,未必只為一時意氣之爭,心中多少還是存著三分為國效力之心,被裴昀激將入局,也不過是順水推舟。否則如今這石家村中,又怎會男女老少皆放下糊口的營生,殫精竭力的投入這抗蒙大業中來?

    自古巴蜀多豪杰,此言果然非虛。

    這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裴昀想起當初在蔡州城中,為救傷兵擅自仿制了雷火堂的霜娥玉肌膏,主動向石中秀坦言此事,并詢問其中關鍵一味藥是否便是青腰鯉。

    石中秀聽罷呆愣片刻,而后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什么青腰鯉紅腰鯉?怎么出來魚了?那味藥叫青藥梨,喏,就是外面漫山遍野這種白色小花所結得黑色果子,因其療傷奇效,我們喚它做青藥梨。”

    裴昀聽罷,不禁又是詫異,又是后怕,她僅憑記憶中的三個字音便敢說,那軍醫湯不換敢猜,而當初卓舷也真敢試藥!最離譜的是誤打誤撞,竟還真讓他們將傷給治好了!當真是老天爺顯靈了!

    這日,裴昀自石家村回到重慶府中,一進府衙便遇到一正出門的小吏。

    “何事如此慌張?”

    小吏見是裴昀,又驚又喜道:“裴大人,小的正要去找你!冉大人命我將你請去釣魚山一趟!”

    當初冉氏兄弟向白行山諫言,守川蜀必守重慶,守重慶必守合川。合川位于重慶以北,三江匯流,地勢險要,乃是拱衛重慶絕佳之地,而合川周遭最適宜建造城池之處,莫過于陡峭高聳的釣魚山。

    這段時日,冉氏兄弟都在緊羅密布的安排營造事宜,勘探水源耕地、草擬建城圖紙、遷徙原地百姓等。釣魚山西北方有座神劍峰,乃是修葺外城墻必經之地,偏巧此峰有一江湖門派坐落,亦喚作神劍門。冉氏兄弟派人前去商談,無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還是誘之以利,這神劍門都軟硬不吃,仗著門人武藝高強,前去勸說的官員接二連三被打個半死。直到今早對方竟是主動送信,要裴侯爺親自前來洽談,于是冉氏兄弟迫不得已找上裴昀來。

    裴昀聽罷不禁心中納罕,這神劍門乃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門派,門主駱一鳴江湖素有俠名,她因緣際會與此人遠遠見過幾面,卻全然沒打過交道,卻不知對方為何會指名道姓要她上門。

    然而管他是什么鴻門宴還是單刀會,建釣魚城勢在必行,別人既然劃下道來,她倒要去瞧瞧這駱門主葫蘆里賣得是什么藥!.

    裴昀未帶一兵一卒,只背了一柄斬鯤,單槍匹馬前往神劍門。

    進山門,行山道,一路來到神劍峰,但見開闊平地上一片白墻青瓦,屋舍儼然,正堂大門匾額上書“神劍門”三個大字,左右各掛一副對聯:

    神仙樓閣倚天開

    劍氣寒侵斗極來

    裴昀隨劍童入內,只瞧堂中二十四名神劍門弟子分列兩側,皆穿清一色雪白長衫,手按腰間佩劍,齊刷刷望向她來,神色頗為不善。而上首端坐一年過不惑之男子,劍眉星目,面容方正,頗有一代宗師氣派,正是那門主駱一鳴。

    裴昀心知今日不可善了,自己露怯便是先輸了,遂迎著滿堂如芒視線,挺直腰背大步上前,拱手行禮朗聲道:

    “應貴派之邀前來拜會,晚輩裴昀見過駱門主。”

    駱一鳴亦拱手還禮,可望向她的目光隱隱染上三分遲疑:

    “未曾料到名震天下的小裴侯爺這般少年英姿,不知侯爺如今可過而立?”

    “未曾。”

    “家中可有婚配?”

    “已有。”

    駱一鳴聽罷眉目稍緩。

    裴昀一頭霧水,不知這人怎么竟問些不著邊際的話,她來此卻不是為與他拉家常的,當下正色道:

    “駱門主既然欽點晚輩前來洽談,晚輩也就開門見山了。如今釣魚山上內外城墻所及之處,村民獵戶皆已遷移,給予相應錢財補償,眼下只剩下神劍門一家,卻不知駱門主究竟要何條件才愿首肯?”

    駱一鳴當即臉色一沉:“你以為我神劍門貪圖的是那幾兩碎銀?神劍峰上神劍門,此地乃我派開山祖師悟道打坐之處,我神劍門世代而居,上下百十來人,田產房舍在此,祖墳宗祠在此,豈能是你朝廷一聲令下,說遷便遷的?若失神劍峰,我神劍門江湖顏面何在,我駱一鳴豈不是成了神劍門的千古罪人!”

    裴昀毫不猶豫道:“一僧一道一儒仙名震天下,大光明寺當年為國為民保宋室血脈,被御賜五山十剎之首,天下佛門統領,江湖人人敬重;而那太華派數典忘祖,通敵叛國,投靠燕人,為武林同道所恥。兩相比較,何為顏面?何為聲名?況且修釣魚城,不為求神拜佛,不為奢靡享樂,為的是筑關隘要塞,保重慶府、保蜀中安危!倘若他日蒙軍卷土重來,大軍壓境,覆巢之下無完卵。當初錦官城被屠是何慘狀,駱門主想必不會沒有耳聞,屆時這神劍門的田產房舍、祖墳宗祠又焉能幸免?”

    駱一鳴沉吟不語。

    裴昀一鼓作氣,繼續道:“晚輩應邀孤身前來,給足了神劍門誠意,亦給足了駱門主顏面,卻不代表朝廷當真拿神劍門束手無措。白大人愛民如子,再三叮囑我等不可與百姓沖突,不可傷及無辜。但若真到萬不得已,卻也無可奈何了。”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駱一鳴警覺道。

    “晚輩臨上山前已知會了重慶府衙兵營,若晚輩天黑之后還未回城,戌時一到,大軍便會將神劍峰層層包圍。神劍門弟子固然人人劍法卓然,但雙拳難敵四手,貴派百十來人又能抵擋多少?恰好軍中有新制火炮,威力十足,可開山裂石,還不曾試用過,今日正好拿來練一練手。”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眾弟子齊齊拔劍,怒目而視。

    為首的神劍門大弟子焦薄天喝道:

    “姓裴的,你敢威脅我們?”

    裴昀不為所動,兀自望向面前的駱一鳴,一字一句道:

    “駱門主現下點頭,名利雙收,你我相安無事。如若不然,今晚一過,神劍峰寸草不留,屆時門主才會是神劍門真正的千古罪人!”

    駱一鳴眸有驚怒,卻并不發作,只緩緩道:

    “若我神劍門寸草不留,你還能全身而退嗎?你信不信,我現在一聲令下,眾弟子齊上,你裴昀橫尸當場,大不了我們魚死網破!”

    裴昀負手而立,不卑不亢道:

    “我既單槍匹馬而來,又何懼一死?他日蒙兀大軍圍城,為保川蜀,不知將有多少軍民百姓粉身碎骨、血薦軒轅,我裴昀早死晚死又有何區別?”

    話音落下,擲地有聲,那一襲青衣背負長劍的挺拔身姿,凜然無畏,叫滿堂弟子一時莫敢上前,只好紛紛看向門主,以待指示。

    第139章 第三十三章

    駱一鳴雙目炯炯,盯了裴昀許久,忽地哈哈大笑,撫掌道:

    “好!好個威武侯爺,好個白馬銀槍贏四郎!夠膽識,夠氣魄!”

    他霍然起身,朗聲道:

    “我輩習武之人,自當以行俠仗義,保家衛國為己任,可恨朝廷懦弱,宋軍無能,百姓深陷水深火熱。如今朝廷既派小裴侯爺這般高義之士入川,想必還算沒昏庸到家。我神劍門雖為江湖草莽,卻也有拳拳之心,今日我等便舍了這田舍屋瓦身外之物,為抗蒙保蜀之業略盡綿薄之力!”

    堂下弟子無一人露出驚訝之色,顯然駱一鳴早已提前知會過眾人,而非臨時見風使舵。

    裴昀心知自己賭對了,當下欣喜道:

    “駱門主深明大義,不負江湖俠義之名,請受晚輩一拜!”

    “且慢——”駱一鳴抬手制止,“駱某還有話沒說完。”

    “門主請講。”

    “聽聞小裴侯爺不僅槍法無雙,劍法更是超群,駱某平生獨好劍術,不知能否與小裴侯爺切磋一番?”駱一鳴笑瞇瞇道,“你我以百招為限,若你能在我劍下走過百招,我神劍門上下不僅分文不取,連夜搬下神劍峰,還親自幫你們將舍通通夷平,你意下如何?”

    裴昀一聽,心中也動了討教的念頭,她自閉關練得白藏功后,還從未與高手過招,當下滿口答應:

    “駱門主賜教,晚輩求之不得!”

    “好!你我一言為定!”

    駱一鳴自持身份,甫一出手,留情三分,而裴昀亦出招謹慎,小心試探,一來一往,你守我防,直到十招以后二人才亮出真功夫。

    神劍門獨門絕技乃是軒轅劍法七十二式,其變化多端,威力無窮,江湖罕有敵手,但裴昀所學劍術,無論家傳還是師門,亦是精妙非凡,她雖年少,卻早已與敵交手無數,對戰經驗老道,不遜縱橫江湖多年的前輩,習得白藏功后,境界大增,內力更是突飛猛進。若是一年之前,她恐怕在駱一鳴手下走不上百招,可今時今日竟與對方打了個有來有回,絲毫不落下風。

    駱一鳴練武成癡,素愛鉆研劍術,此時見了裴昀這般厲害對手,不怒反喜,越戰越勇。轉眼一百招已過,二人卻默契的沒有停手,只專心致志與對方切磋,所謂棋逢對手,興之所至,早已將先前的約定拋諸腦后了。

    但見駱一鳴手腕一抖,劍鋒直削裴昀左肩,裴昀橫劍一擋,雙劍相交,錚然一聲長鳴,響音未絕,駱一鳴后招已至,抖劍如波,刺向裴昀右頸,這赫然是春秋谷忘憂劍法中的一招“奔流到海不復回”。

    裴昀心中一驚,忘憂劍法乃是她初學的第一套劍法,練得滾瓜爛熟,破解方法亦是熟記于心,幾乎想也未想的便使出了弄梅劍法中的一招“聲遏行云”,將駱一鳴這招分毫不差的擋了回去。隨后她接連三招玉塵生風、玉蝶凌空、玉龍狂舞,劍風所至,只剩片片殘影,攻得駱一鳴毫無還手之力,終是敗下陣來。

    “師父——”

    “門主——”

    眾弟子一擁而上,扶住了連退數步的駱一鳴。

    駱一鳴劍法卓絕,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但就算是太華派“上”字輩弟子也不一定能勝他,眼下竟是落敗于一年輕人劍下,弟子們皆是又驚又駭,心中憤慨非常。

    裴昀出招之后便已心生悔意,她今日前來是商談遷移一事,本已談妥,順勢在劍法上輸給駱一鳴讓其面子上好過,如此皆大歡喜。現下意外把局勢搞僵,駱一鳴惱羞成怒翻臉不說,她今兒個能不能囫圇個下了神劍峰還不一定。

    “駱門主,我——”

    她還沒等說出挽回場面的話,這駱一鳴突然旋風似的沖到了她的面前,雙眼放光,神色激動:

    “小裴兄弟,這招是什么名堂?我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絕倫的劍法!浩浩乎如凌虛御風,飄飄乎如羽化登仙,秒極!秒極!”

    “此乃晚輩師門獨傳六出劍法!”裴昀連忙道,“若晚輩沒看錯,駱門主所使當是忘憂劍法,這亦是晚輩師門絕技之一,故而晚輩才知破解之法,卻不知駱門主從何處習得?”

    “師門?”駱一鳴愕然,“那你可識得羅浮春?”

    裴昀大驚:“此人正是我大師伯!”

    “哈哈哈哈!真可謂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駱一鳴朗聲笑道,“我與浮春乃是多年摯友,這忘憂劍法正是他打賭輸了教給我的!”

    “駱門主當真認識我大師伯?”

    “欸,不就是個整日掉酒缸里的醉鬼,我冒充與他相識又圖什么好?”駱一鳴笑瞇瞇道,“許久沒給他寫信了,不知他近況如何?可有釀成新酒?又可有悟出新的劍招啊?”

    裴昀聞言心中一酸,張了張口,壓抑住哽咽,低聲道:

    “我大師伯已于去年蔡州之戰中,為刺殺燕主顏泰臨,陣亡犧牲了”

    駱一鳴臉上表情一僵,那乍聞老友的喜悅之情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悲傷灰白。

    他垮下肩膀,在原地沉默許久,忽而揚聲開口,嗓音嘶啞:  “薄天,將我酒窖暗格中那壇三十年的羅浮春取來,讓我最后送老友一程!”

    而后他轉過頭來,對裴昀微微一笑,可那笑卻比哭還要難看:

    “這酒當年還是他自己所釀,幸好我一直忍住沒喝。”.

    陳年佳釀緩緩注入杯中,色澤如玉,芬芳醇厚,入口密甜。

    裴昀低笑了一聲:

    “這酒果然出自大師伯之手。”

    駱一鳴舉起杯,沉聲道:“一杯羅浮春,遠餉采薇客。愿浮春在天之靈終日飲盡瑤池佳釀,逍遙自在!”

    二人齊齊手中酒灑于腳下泥土,以祭故人。

    而后駱一鳴揮退弟子,與裴昀二人回到內堂,對坐共飲這壺三十年陳年美酒,自此打開了話匣子。

    “那年我初出江湖,少年意氣,與浮春不打不相識,他劍法精絕是我生平僅見,可惜他師門有命不得透露其名,否則我還真想前去拜訪一番。”

    駱一鳴仰頭喝下一杯酒,含糊笑道,“說起來,這喝酒一事還是我帶壞的他,卻不想日后他酗酒成兇到那個地步,造化弄人啊!不過他此番刺殺燕主,也終是為心愛之人報得大仇了!”

    裴昀聽到“心愛之人”幾個字,不由眼皮一跳,急忙問道:“駱門主,你知曉我大師伯鐘情何人?”

    “不要再喚我‘駱門主’,太生疏了,我與浮春情同兄弟,你既然是他的師侄,就喚我一聲駱伯父罷!”

    駱一鳴面色酡紅,已有醉意,他擺了擺手,慢半拍反應過來道,“鐘情之人?不就是他那個小師妹!他二人青梅竹馬,他對人家情根深種,可惜人家只當他是兄長,一心想離開師門去江湖闖蕩。據說是師父不準,在師門外布下陣法不讓那小師妹離開,小師妹無法便去哭求他,他一時心軟放其離去,惹惱了師父,被罰立誓一生一世不得再與小師妹相見。自此,他便將自己泡在酒里,再也沒醒來過。”

    駱一鳴抬手一頓,突然想起什么般補充道:“那些年我與他一直書信往來,后來聽聞他那小師妹嫁了個什么將軍,夫妻倆被燕人所害,一同戰死沙場,此番他想必便是去親手報仇吧”

    說罷,他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又繼續再斟,卻不知坐在一旁的裴昀心中已是波瀾起伏,翻天覆地。

    酒中酸甜苦辣萬般滋味只化作了四個字,原來如此。

    世間萬般癡情,皆抵不過落花有意流水無心。

    只如今,都是前塵往事,過眼云煙了。

    駱一鳴酒量頗差,幾杯下肚已是喝高,猝不及防突然伸出大掌用力拍了拍裴昀肩膀,不滿道:

    “你這小子,不過是晚遷了幾日,你竟還想出兵來剿我!”

    裴昀猛然回神,勉強笑了笑:“駱伯父大人大量,莫怪小侄無禮,其實我方才不過是誆你。蒙軍隨時會卷土重來,建城刻不容緩,小侄一時情急撂了狠話,還望駱伯父見諒。”

    駱一鳴一愣:“什么?你誆我?”

    裴昀點了點頭:“不錯,我臨走時并沒有下令出兵,若我今晚不歸,也不會有人來圍山。大宋官兵刀下不應沾染大宋子民之血,那火炮火箭也不該用來對付你們。”

    “你、你好小子啊!”駱一鳴長嘆一聲,“浮春雖無徒弟,卻有個好師侄,我駱一鳴心服口服,甘拜下風!”

    二人你一杯我一盞,你一言我一語,越聊越投機,正在駱一鳴喝得醉眼迷離,強拉著裴昀非要與她結拜為兄弟之時,忽聽門外傳來一連串震天動地的響聲。

    轟隆隆——

    隨后又聽吵嚷聲、叫罵聲、求饒聲,而后不知被什么東西炸得灰頭土臉的焦薄天,連滾帶爬跑了進來,結結巴巴道:

    “師父,師、師娘殺上門來了!”

    駱一鳴聞言立馬酒醒了,噌的一下站了起來,喜道:

    “阿秀來了?”

    話音剛落,便見石中秀率石家村一眾男女老少手持霹靂彈沖進了門中,石中秀一眼見到堂上的駱一鳴便破口大罵道:  “姓駱的你個瓜娃子!讓你搬個家你拖拖拉拉,婆婆媽媽,非要姑奶奶親自來找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姑奶奶就直接用霹靂彈拆了你這破劍門!”

    裴昀目瞪口呆:“石姨,你們怎么來了?”

    “還不是聽說你被這砍腦殼的扣下了!”石中秀沒好氣道,“姓駱的,你趕緊放了我家阿昀賢侄,否則我要你好看!”

    此時此刻駱一鳴已忘了方才自己酒醉后與裴昀哥倆好的事了,聽罷石中秀之言,差點原地跳起來:

    “阿昀賢侄?!你還攀上親了?外面天天都在傳你和臨安來的侯爺同進同出,交往過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喜歡這般俊俏的小白臉!”

    “小白臉”裴昀此時終于明白過來,這駱一鳴起初為何會點名叫她來神劍門洽談,合著她差點真的不能囫圇個下山了。

    石中秀聞言火冒三丈:“我日你個仙人板板!我當人家娘都綽綽有余了,你吃得這是哪門子干醋?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哪怕我多看兩眼公狗你都要生氣,姑奶奶還沒嫁給你,你管個錘子?看來我最近還是給你好臉色了,小的們給我炸死這個龜孫!”

    “得令——”

    石中秀一聲令下,石家村民眾手中萬彈齊發,瞬間整個廳堂轟然倒塌。

    一片煙塵迷離中,充斥著神劍門弟子哭爹喊娘的求饒。

    “師娘!求求你饒了我們吧!”

    “此事與我等無關,都是師父他擅作主張!”

    “我們勸了沒勸動,師娘你大發慈悲饒了我們吧!”

    “什么師娘?我從來就沒有答應過嫁給姓駱的,給我炸!”

    “啊啊啊啊啊——”

    裴昀仗著輕功絕倫,和駱一鳴以煙霧為掩蓋一同逃出生天,一前一后奪命狂奔。

    “阿、阿昀賢侄啊!”駱一鳴竟然沿用了石中秀的稱呼,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抽空對裴昀道,“有件事我得、得先跟你說清楚,呼呼——”

    “駱伯父你說!”

    “我等同意推平神劍門,以供白大人興建要塞城墻之用,但并非是將此地讓出。我門中弟子也要加入守軍之中,門中數代師祖埋骨于此,這神劍峰理應由神劍門弟子親自鎮守!”

    第140章 第三十四章

    后世江湖傳言,神劍門與雷火堂素有嫌隙,積怨頗深,終于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雷火堂門主率眾弟子偷襲神劍峰,依仗霹靂彈威力大開殺戒,神劍門弟子拚死抵抗卻終敗下陣來。一夜之間,血雨腥風,神劍門田產房舍盡數被夷為平地,自此消失于武林。

    事實真相也大差不離,只不過至少在這一夜,并無一人傷亡就是了。

    興建釣魚城一事,自此敲定下來。

    白行山道,那蒙兀人生于漠北草原,自來喜冷愛燥,而畏熱怕濕,偏巧川蜀之地濕熱異常,蒙兀人難以抵擋,因此每次侵蜀皆是初秋至,來年春返。所以他推測,最遲今年立冬,蒙兀人一定會再次攻來,留給他們準備的時日不多了。

    為修山城,白行山召集了附近石照、赤水、巴川等十幾州數以萬計的百姓工匠,又出動大批軍士協助開山運石,為了保衛家鄉,眾人晝夜開工,熱火朝天,毫無怨言。工事由冉氏二兄弟全權監管,而白行山也時不時前來巡查,一切都在緊鑼密鼓的進行中。

    轉眼間,由春入夏,捱過最悶熱的幾個月,七月一到,雖說酷暑依舊,然早晚終是有了幾絲涼風,能讓人稍稍喘過氣來了。

    這日,眾人又齊聚府衙內堂議事,進一步商定釣魚城及其他數座關隘內城規劃,此中涉及瑣事繁多,大家各抒己見,幾乎是從天明議論到了天黑,還是有不少事宜未能敲定。

    見眾人口干舌燥,汗流浹背,白夫人親自帶婢女為大家端上了消暑的甜點——紅糖涼糕與蜜水冰粉。在座中人無不感激涕零,連連夸贊嫂夫人賢良淑德。

    白行山這段時日殫精竭力,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眼下泛起烏青,鬢邊生出白發,此時此刻他仍是盯著案上的釣魚城輿圖眉頭緊鎖,為解決城內水源問題而苦苦思索。

    “相公,且歇一歇罷,人終究是血肉之軀,不是鋼筋鐵打,哪能經得住這般生熬。”余晚娘盛了一碗冰粉塞到了白行山手中,半是嗔怪道,“你自己忘了今天是何日子也就罷了,怎地還這般不體恤屬下,都這個時辰了,還拉著他們陪你耗。”

    白行山茫然抬頭:“今天是何日子?”

    余晚娘柔柔一笑:“今天是七月初七啊!”

    在座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今日是七夕佳節。

    “誒呀!該死!”白行山臉色一變,“我答應過今日陪夫人去織女祠參拜,竟是忘了個干凈!”

    城中有廟織女祠,求子嗣求姻緣極為靈驗,猶以七夕這日拜祭最佳,白氏夫婦成親數載無子,想必是要為了此事而去的。

    “相公現今想起來也不算遲,你我正好能一道去逛一逛夜廟會。”

    “可是我等還沒商議完畢公事。”白行山為難道,“況且子不語怪力亂神,求神拜佛之事總歸飄渺”

    余晚娘溫溫柔柔,笑意不變:“相公若能養精蓄銳,勤奮耕耘,妾身不必獨守空閨,也便自然不需要寄托于這等虛無縹緲之事了不是嗎?”

    此言一出,滿座頓時眼觀鼻鼻觀心,不約而同把頭埋在碗中,拚命吸溜糖水,而后悄悄支棱起雙耳。

    眾所皆知,文武雙全,英明神武的白行山白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自家娘子,用當地話來講,喚作耙耳朵。也不知這看起來柔柔弱弱的白夫人,關起門來是如何調教得自家夫君,不用疾言厲色,喊打喊殺,只需輕聲細語的說上一句,叫這白行山往東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攆雞。因此,天長日久,無人不曉,白夫人才是這府衙中真正說一不二的掌事!

    一聽閨房之短被娘子這樣堂而皇之的揭穿,白行山臉色瞬間漲成了豬肝紅,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一邊起身揮袖道:

    “咳咳好好好,今日就到這里了,咳咳,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妻罷!”

    說著攬過余晚娘匆匆向外走去,隱約還能聽見他委屈的埋怨聲:

    “娘子你怎可在下屬面前這樣說,日后叫為夫如何統帥三軍”

    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又忍俊不禁。不知是誰先起頭歡呼了一聲,而后大家頓作鳥獸散。

    感謝白夫人大恩大德,今晚終于能早些回家了!  裴昀出門之時,被石中秀攔了個正著。

    “阿昀賢侄,你沒忘了我昨日與你提過的事吧?”

    石中秀抱臂道,眼神不住往裴昀身后的卓航身上瞟。  自那日在神劍峰,石中秀脫口而出這個稱呼后,便一直樂此不疲以此來揶揄她,每次裴昀聽到這四個字都不禁膽戰心驚,想起那日石中秀率眾夷平神劍門的英姿,這位姑奶奶脾氣之爆她當真不敢招惹,當下干笑了一下:

    “自然沒忘,他已是答應了。”

    城中織女祠除了求子外,本地還有一個習俗,那便是七夕這日,未婚男女若相約同拜,共求花簽,如此便算作是定情了。

    昨日石中秀對裴昀道,她干兒女石翠欲約卓航一同去拜織女,特托她來向裴昀探聽卓航口風。

    這段時日卓航一直跟隨裴昀在石家村忙進忙出,與石翠也算是朝夕相處。裴昀不知石翠何時相中了卓航,但她瞧這小姑娘伶俐勤快,而卓航也確無妻室,兩人倒有幾分相配,便去征詢了他的想法。

    卓航聽罷后愣怔了一下,既不欣喜,也不羞澀,只沉默了片刻,頷首答應了下來。

    裴昀與卓航相識多年,知他素來穩重,可不知為何此番來蜀之后,他便愈發的沉默了起來,許多時候他不聲不響兀自出神,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無論如何,若能借此良機成就姻緣也算美事一樁。

    石中秀當下笑逐顏開,直接對卓航道:

    “那便快去吧,阿翠在鼓樓街口等了你大半天了!”

    卓航點了點頭,然后一言不發出了門。

    許是丈母娘看女婿,石中秀越瞧卓航越是喜歡,忍不住對裴昀道:

    “若是我叫村中老少爺們手腳都麻利點,準能在蒙古人打來之前,把他二人婚宴上放的百喜煙花給趕制出來。”

    “這八字還沒一撇呢,石姨你都想到這么遠了?”裴昀哭笑不得道,“石姨你不是慣常愛說,好好的女子做甚成親嫁人,怎地又為石翠姑娘做起媒了?”

    她也是神劍峰大戰之后才知曉,石中秀與駱一鳴乃是一對相識多年的愛侶。只是石中秀是石家村之長,雷火堂之主,身負重任,不愿拋家舍業嫁作人婦,屢次拒絕駱一鳴的提親,二人至今仍未成婚。

    “人各有志,小輩兩情相悅,我憑白當那惡人做甚。”石中秀不以為然道,“況且我瞧這卓航人穩健沉著,心胸寬廣,比那些個為老不尊、亂吃飛醋的好不知多少。”

    裴昀噗嗤一樂,示意她看向門外:

    “石姨,你那‘亂吃飛醋’尋來了。”

    但見門外街對面不遠處立著一中年俠士,白衣翩然,長劍佩身,手中卻是拿著一包糖油果子。

    “瓜娃子,天天陰魂不散”

    石中秀嘴上不饒,眉梢卻是含笑,雙頰淺淺泛起紅暈。那糖油果子是她最愛的小吃,這么多年了他從沒忘過。

    “我駱伯父等你呢,石姨你還不快去!”裴昀打趣道。

    石中秀嗔怪般瞪了裴昀一眼,卻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向駱一鳴走了過去,后者急忙獻寶般將油紙包遞上,石中秀自然而然接過,二人相視一笑,相攜走遠了。

    諸位文臣武將小吏雜役,有家的歸家,有約的赴約,一轉眼,整個府衙只剩下了裴昀和楊邦鈺兩個孤家寡人。

    裴昀笑問道:“小九郎,今晚沒有佳人相邀嗎?”

    這楊邦鈺在族中行九,親朋好友都喚其一聲小九郎。他雖是世家子弟,卻并沒高傲架子,來了川蜀,軍中也都這般叫他。

    “那自然是有的,只是被我都推拒了。”楊邦鈺搖了搖頭,“我有更緊要之事!”

    “何事?”

    “我想向裴大哥再請教一下裴家劍法!”楊邦鈺興致勃勃道,“之前你那招高山流水,我又回去琢磨了許久,想來想去,若用平南刀法第三式定然能夠抵擋,還請裴大哥再不吝賜教!”

    裴昀失笑:“你還不死心?”

    應付過駱一鳴,又來了楊邦鈺。這小九郎素來仰慕武威侯府之名,自打遇見她第一天起,便隔三差五纏著她切磋,光這一招高山流水,便已向她足足討教了十七次,大有不破此招誓不罷休的氣勢。

    播州楊氏家傳刀法既有盛唐大氣之風,又有南疆夷地詭秘,交融混雜,自成一派。可惜這小九郎功夫還未練到家,終是欠缺三成火候,與其同旁人較勁,還不如沉下心來將自身功夫練好。

    但少年人一根筋,哪聽得下旁人勸告,只鐵了心要與裴昀討教,裴昀不勝其擾,只能推脫道:

    “可我還有事要出門去。”

    “裴大哥有何事?”

    “呃”裴昀隨口編了個借口,“聽聞今晚黃道街有夜廟會,雜耍百戲,好不熱鬧,我想去瞧一瞧。”

    楊邦鈺少年心性,聽到廟會頓時雙眼放亮:“聽起來好生有趣,那我也和裴大哥去湊湊熱鬧!”

    “好罷。”

    裴昀心中長嘆一聲,只能硬著頭皮和楊邦鈺一同出了門.

    黃道街乃是織女祠前的一條長街,依山而建,蜿蜒起伏,遠遠望去,房屋錯落,燈火通明,竟如神仙天街一般。

    若談父母官功績高低,便要瞧他治下百姓悲喜。自白行山入住川蜀,懲貪官治污吏,保民安促民生,如今的重慶府雖說一時無法重現當年繁華,卻是已恢復了不少安寧和樂。

    夜廟會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商販貨郎,酒樓小吃,雜耍戲法,熱鬧非凡。蜀地民風剽悍,男女不設大防,今夜又正是七夕佳節,街上隨處可見成雙結對的青年男女,好一片濃情蜜意。

    裴昀本就不是為了逛廟會而來,可邊走邊看,卻也得了不少樂趣。她只愿眼下這般百姓安居樂業,祥和喜樂的日子,能夠撐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不經意路過一個街邊叫賣磨喝樂的小攤,她不由頓住了腳步,站在那堆各式各樣的磨喝樂旁,仔仔細細瞧了半晌。

    這些年不知有多少個七月初七都是在兵荒馬亂、戰火連天中度過,她有好久不曾記得,今日本該是她的生辰了。

    而這世間除她自己之外,想必也不會有人再記得了罷。

    楊邦鈺對這些泥娃娃不感興趣,站在一旁百無聊賴東張西望,很快被隔壁攤位的大娘相中,強行拉去玩關撲。

    小九郎被大娘激了兩句,牛脾氣上來,非要大顯身手。他腕上功夫還算不錯,擲飛鏢十發九中,將那八卦盤上值錢的彩頭統統贏了去,引得圍觀之人接連喝彩。

    如此英姿倜儻少年郎,自然惹得在場芳心大亂,見他左右無伴,許多膽大的小娘子主動湊上前搭訕,很快楊邦鈺就被淹沒在了大姑娘小媳婦的包圍之中。

    楊邦鈺此時還渾然不覺危險,只兀自得意道:“我早說過,那飛鏢我自蒙雙眼都能擲中,從前在家里和哥哥們玩鬧,我從來沒輸過誒?在下還未娶親,姑娘問這個作甚?織女祠?那里有什么可拜的,我又不求心靈手巧繡花女工?誒誒誒!這位姑娘你別推我!那位嫂子你放手!救命!裴大哥救我——”

    裴昀拔腿追去,想搭手救上一把都沒來得及,眼睜睜看著他被眾女裹挾著向織女祠的方向去了。

    此地民風果然彪悍!

    裴昀哭笑不得,無奈搖頭。

    余光中,驀然瞥見街對角一個頎長身影,她不由呼吸一滯,心跳疏漏半拍。

    那人頭戴一張猙獰青銅面具,好似閻羅厲鬼,身著一襲凝夜紫袍,仿佛侵染著整個悲涼的暗夜天色。她看不見他的相貌,亦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知他在望向自己,隔著川流人海,隔著燈火闌珊,靜靜的望著她。

    千萬年亦或是一念間,白駒過隙,忽而而已。

    他一言不發轉身而去。

    她一驚,想也不想的追了上去。

    那人腳下不緊不慢,始終距她七步之外,街上行人商販眾多,稍不留神便會錯失他的蹤影,正在她伸手即將撈到那片衣角之時,一陣震耳欲聾的鼓點聲驟然響起。

    光光光光——

    時辰到,戲臺搭,織女祠前有戲班開演一出《鵲橋會》。

    眾人聞聲而動,蜂擁向織女祠,唯獨裴昀孤身逆人流而上,奮力追尋。

    然而行路艱難,千險萬阻,二人相距到底越來越遠,直到那片幽紫消失在凄凄夜色,茫茫人海,終是再也不見。

    裴昀駐足,立在原地,一時間茫然涌上心頭。

    是他嗎?亦或不是他?

    自己當真看見了他嗎?亦或不過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幻象?

    周遭人潮洶涌,耳邊歡語嘈雜,而獨獨她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天上低昂似舊,人間兒女成狂。

    這一夜,各有各的圓滿,各有各的惆悵。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天天射夜夜骑|日韩视频黄色|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成人片国内|#NAME?|一二三区在线免费观看|国产九九在线视频 |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在线观看不卡|久久精品视频免费在线观看|米奇777超碰欧美日韩亚洲|国产一区二区视频在线观看免费|玩弄美艳馊子高潮秀色可贪|日本做暖暖xo小视频 | 国产1区在线观看|四房播播成人社区|嫩草影视亚洲|免费毛片在线不卡|久久亚洲精品国产一区最新章节|911免费看片 | j=ap=anese护士高潮|12裸体自慰免费观看网站|免费=a一毛片|欧美人禽zozo动人物杂交|h动漫在线女生向在线精品|狠狠躁夜夜躁人人爽天天2020 | 午夜免费啪视频在线体验区|亚洲成本人片无码免费|亚洲=av成人无码网站色优|自拍偷拍第1页|久久精品性一区区裸体艺术|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动图 | 亚洲专区第一页|少妇高潮一区二区三区|四虎影院www.|在线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四|手机看片福利久久|亚洲=av成人网 | 蜜臀=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5c5c5c5c|午夜免费|四虎影视最新免费版|色噜噜狠狠狠狠色综合久|精品服丝袜无码视频一区|国产一区日韩一区 | 福利综合网|成年人网站黄色|欧美大陆国产|日韩视频在线免费|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久久|奇米超碰在线 |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在线观看不卡|久久精品视频免费在线观看|米奇777超碰欧美日韩亚洲|国产一区二区视频在线观看免费|玩弄美艳馊子高潮秀色可贪|日本做暖暖xo小视频 | 成人在线视频亚洲|免费无码又爽又刺激毛片|#NAME?|92看片淫黄大片欧美看国产片|天天模夜夜肏狠狠的操|东日韩二三区 在线观看国产免费|亚洲免费成人在线视频|日韩免费一级毛片|国产综合久久|爱情岛论坛亚洲品质自拍hd|欧美成人免费一区二区 | www.亚洲日本|麻豆=av久久一区二区三区|成人国产视频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久久一区|一本到在线观看视频|日本精品一区在线观看 | 国产成人精品高清在线观看99|亚州综合网|亚洲视频观看|新国产美女遭强高潮免费|奇米777在线观看|蜜臀=avwww国产天堂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无遮挡无码永久在线观看视频|一个人在线观看免费视频www|欧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丰满|久久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午夜|色欲香天天天综合网站无码 | 天天射夜夜骑|日韩视频黄色|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成人片国内|#NAME?|一二三区在线免费观看|国产九九在线视频 |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久欧美|色一情一乱一乱一区99=av|国产一区二区小视频|稚嫩小奶娃h文|一级毛片免费观看视频|日本无遮挡边做边爱边摸 | 最新精品国偷自产在线老年人|国产青涩|日韩精品久久久久|九九99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无码有乱码在线观看|91精选视频在线观看 | 99久久无码一区人妻|亚洲第一欧美|欧美一级欧美一级高清|99热这里只有精品9|欧美成人=a猛片在线观看|国产日产欧产美韩系列麻豆 | 轻轻草在线观看|国产美女遭强高潮网站|色综合视频在线观看|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www久久艹|久久国产传媒 | 日日噜噜夜夜狠狠扒开双腿|欧美人成在线观看|美丽的姑娘免费观看在线播放|欧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密桃|亚洲精品国产字幕久久麻豆|日本裸交xx╳╳137大胆 | 91porn在线视频|尤物视频网站在线|日韩色性|三级黄色=a级片|看免费黄色一级片|男女性杂交内射女BBWXZ | 免费一区二区|在线看你懂得|国产高清在线喷奶水|国产精品国产精品国产专区不片|亚洲精品久久无码=av片动漫网站|亚洲精品9999久久久久 | 国产草莓精品国产=av片国产|91影视在线|76少妇国内精品视频|中文字幕人妻丝袜美腿乱|国产日韩欧美视频免费看|国产精品久久无码一区 | 婷婷五月综合国产激情|亚洲自拍一区在线观看|日本做暖暖视频高清观看|国产高清一区二区三区综合四季|蜜桃=av影院|天美传媒一区二区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免费观看|黄色=a毛片|日韩欧美亚洲一区二区|日韩午夜免费视频|日本三级网站视频|欧美性生恔XXXXXDDDD | 亚洲视频精品在线|国产免费=av资源|在线区一区二视频|成人中文在线|激情综合亚洲|秦岭神树动漫版免费看 | 国产毛片久久久久久国产毛片|日韩在线免费观看中文字幕|久久sp|91精品国产色综合久久久浪潮|天天躁狠狠躁夜躁2020挡不住|日本=a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九九热无码免贵|日本=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成人片|国产精品91久久|久草=av在线播放|亚洲在线www | 国精产品999一区二区三区有限|日韩毛片|成人免费看片又大又黄|麻豆出品视频在线|4438全国成人免费|青草视频精品 | 久久久久资源|亚洲精品中文字幕在线播放|免费大香伊蕉在人线国产|成人久久久久|精品99人妻|午夜成午夜成年片在线观看 | #NAME?|国产成人亚洲欧洲在线观看|午夜私人影院网站|九九九亚洲|亚洲=aV成人无码久久精品老人|#NAME? | 91精品在线观看入口|情人伊人久久综合亚洲|亚洲=aV成人无码网站18禁在线播放|午夜久久福利视频|国产精品午夜福利不卡|午夜黄色录像 | #NAME?|青青草在线视频免费观看|久草免费福利|日日噜噜夜夜狠狠爱视频免费樱桃|国产精品一级=a级理论片在线观看|亚洲狠狠色综合蜜桃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毛片|成年视频免费|未满岁18禁止在线WWW|鲁鲁鲁爽爽爽在线视频观看|国产视频一视频二|国产精品卡一 | 国产成人毛片在线视频|视频在线播放|91福利在线看|国产亚洲无|天堂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日韩精品一卡 | 12一14幻女bbwxxxx在线播放|自拍偷拍第5页|成人小视频免费看|在线看黄色片|亚洲精品国产品国语在线观看|欧美中文字幕在线视频 | 天天操天天干天天玩|亚洲人在线视频|国产精品18久久久久vr手机版特色|高清一二三区|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97国产dvd | 精品国产成人一区二区99|综合一区在线观看|成人婷婷网色偷偷亚洲男人的天堂|欧美综合图区|国产精品=a无线|亚洲国产精品成人久久久麻豆 | 精品国产91一区二区三区|55夜色66夜色国产精品|日韩久久久久久|一=a一片一级一片按摩师|91麻豆一区二区|成=av人片在线观看www | 一级毛片国产|人妻激情偷乱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网红主播无码精品|国产一区黄色|东北成人网站|一本一道=aV无码中文字幕 | 69xxxx国产|一级一片|久久久久97|亚洲日本v=a午夜中文字幕|狠狠干伊人网|国产人妻精品区一区二区三区 | 日韩高清黄色片|夜夜爽一区二区三区|老司机福利在线观看|狠狠色噜噜狼狼狼色综合久|精品免费观看视频|小早川怜子一区二区的演员表 | 中文字幕免费中文|青青草免费在线视频观看|91探花系列在线播放|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18禁真人抽搐一进一出在线|日本三级韩国三级人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