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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十五章

    夜色已深,四人心中百感交集,各自歸去。

    方出帥帳,便撞上哨兵前來報信。

    “報元帥!大營外西南方向傳來異狀!”

    凌青松神色一緊,沉聲問道:

    “有何異狀,詳細稟來!”

    裴昀聞言心中一提,扎營第一夜,恐怕燕軍突襲。

    可那哨兵臉上卻是浮現一片迷茫之色,遲疑回道:“回元帥,好似是酒香。”

    凌青松一愣:“什么?”

    “是酒香!只見酒氣,不見人影,且濃郁非常,外圍大半個營帳的士兵都有嗅到,會不會會不會是有鬼神作亂”哨兵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荒謬!我看是有人假作鬼神生事!”凌青松冷聲道。

    此時裴昀也嗅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酒香,心念一動,不由請纓道:  “元帥,不如讓屬下前去一探究竟。”

    “好!”凌青松應允,并囑咐道,“大軍圍城,保不齊城中燕軍使出什么陰謀詭計,四郎謹防有詐。”

    裴昀卻是淡淡一笑:“或許,是故人來訪也說不定。”

    接下來哨兵引路,裴昀帶著卓氏兩兄弟前去探查。

    越向前走去,酒氣越是濃郁,醇香撲鼻,清冽芬芳,寒冬臘月,竟有百花齊放的馥郁春意。

    出得大營西南方數里,終尋到酒香源頭,只見月夜松下,矮崗之上,橫臥一人。那身影二郎腿高翹,一手枕在頭下,一手持劍高舉,劍尖挑著一酒壺,壺口微斜,一道水流如瀑而下,正落入那人口中。

    小小一壺酒,竟醇香至此,在場之人無不駭然。

    那人喝過一氣兒,袖口一抹嘴角,高呼一聲痛快,而后一個烏龍絞柱起身,躍下矮崗。

    他左手握酒壺,右手持長劍,就此舞了起來。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此人身若楊柳,劍似龍蛇,看似酩酊大醉,實則形醉神不醉,身醉意不醉,劍隨詩至,殺機暗藏。此劍名玄碧,與上古神話中美酒佳釀同名,鋒如清泓,薄如寒冰,端得是絕世好劍!

    他身影急轉,斜身一栽,并不倒地,卻是如歪松斜柳般平地而矗,舉壺仰頭又是一大口痛飲。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此情此景,三分月色,七分劍氣,當真仿若酒中謫仙,太白現世。

    裴昀輕笑一聲,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手腕劍花,挺劍而上,口中朗聲接道: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那人不慌不忙回身接招,繼續道: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二人隨即交起手來,可那一招一式,一進一退,竟是分毫不差,系出同門。但見一個步伐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一個身影左旋右轉,飄忽不定,劍招穿掛云掃,劈抹撩刺變幻莫測,直叫旁觀者眼花繚亂。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直將一首《俠客行》從頭至尾吟罷。

    “縱死俠骨柔,不慚世上英。”

    裴昀縱身一刺,撲了一空,下一瞬只覺耳邊疾風襲來,劍鋒如流星劃過——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她手中樹枝應聲而斷,勝負已定。

    “哈哈哈哈——小昀師侄,我早說過不飲得醉生夢死,哪得醉劍真意?怎么樣,服不服?”

    “不服!你這是全仗兵器之利!”裴昀一把扔下手中斷枝,好氣又好笑道,“況且大師伯你飲的是香飄十里的‘萬斛春’,誰能醉得過你?”

    月可照人,眼前此人一身白衣,長袖當風,不惑之年,兩鬢微霜,眉宇含笑,通身是說不出的瀟灑倜儻,正是裴昀大師伯羅浮春,綽號醉劍俠是也!

    “大師伯,你怎會在此?”  羅浮春豪邁一笑:“小昀師侄沖鋒陷陣,報仇雪恨,大師伯怎會坐視不理?此番大師伯聞訊而來,正是助你一臂之力!”

    “如此甚好!”裴昀欣喜道,“那便有勞大師伯了!”

    一行人遂返回大營,裴昀向凌青松回稟實情,向他引薦。

    凌青松聽哨兵口述此人月下舞劍之姿,心知此人武功高強,得此人助陣,可謂又添一員猛將,不禁大為歡迎。

    “可是軍中禁酒,羅大俠這酒怕是不能再喝了。”

    羅浮春聞言神色巨變,臉上浮現一片天人交戰的糾結。

    裴昀深知她這大師伯無酒不歡,無酒不活,雖是已放下了豪言壯志,可此刻為了這口杯中物就此一走了之也不是不可能,當下搶先一步開口道:

    “此事當然,凌大哥放心,我會時刻督促師伯!時候不早了,大師伯且隨我回去歇息吧!”

    說罷她一把攬過羅浮春手臂,強行將其拖走了.

    凌青松派人單獨分撥了一頂營帳與羅浮春,裴昀親自為其打點起居,邊鋪床褥,邊向他詢問谷中諸人近況。

    “小昀不必掛心,”羅浮春半開玩笑道,“春秋谷中一日,世上已千年,你幾位師叔伯和小師叔公還是老樣子,閉關的閉關,觀星的觀星,行醫的行醫,做木匠活計的做木匠。我許久沒出門了,正趁此機會活動活動筋骨,酒壇子里泡久了,人都木了。”

    裴昀知道大師伯自十多年前受情傷而一蹶不振,整日里渾渾噩噩,醉生夢死,此番不僅是為她而來,更是為報她父母之仇而來,因此心中甚是動容。而如今能得見他重整旗鼓,振作精神,更是分外欣喜,不禁打趣道:

    “難為大師伯你還記得梳洗拾掇一番再出門,方才一見之下,我險些沒認出來。”

    “來到小昀你的地盤,總不能再蒙頭垢面,給你丟人現眼不是!”羅浮春哈哈一笑,提起酒壺又是灌了一大口。

    “大師伯釀的這‘萬斛春’愈發芬芳了,酒香飄散,半個軍營都如沐春風。”裴昀好奇道,“可否給我嘗上一嘗?”

    羅浮春聞言大樂,夸他釀酒比夸他劍法還叫他欣喜,“小昀果然深得我真傳,不枉大師伯平日里對你諄諄教導,且嘗一嘗這酒精進在何處?猜對了大師伯有獎!”

    說著將酒壺遞了過去。

    “多謝。”

    裴昀微微一笑,接過酒壺,塞上瓶塞,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開一旁氈簾,將酒壺拋給早已在門外埋伏多時的卓航,疾呼道:

    “跑!”

    卓航得令,抱住酒壺飛奔而去,一溜煙跑遠了。

    整套動作行云流水,看得羅浮春是目瞪口呆:

    “小昀,你這——”

    裴昀板起臉道:“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你日日酒不離口,叫凌大哥如何治軍?再說了,四師伯早就說過,大師伯你酗酒太甚,傷肝傷胃,能戒則戒。既然到了我的地盤,我可要時刻盯著你,接下來大師伯務必滴酒不沾,絕不能因醉誤事!”

    羅浮春呆滯半晌,啞然失笑:“小昀你這鬼靈精可真是和你娘一模一樣”

    頓了頓,他又搖頭,喃喃自語道:“不,這一板一眼應當是與你爹一模一樣。”  最后他仰天長嘆,且悲且哀:“早知便不千里迢迢日夜兼程趕來受罪了!怪不得二師弟道我此行多舛,吾命休矣——”

    翌日一早,十一月初六,蔡州城外柴譚南岸,宋軍整裝而列,主帥凌青松披袍擐甲,陣前點兵。神弓手將勸降書射入城內,而后先鋒小隊開始攻城,燕軍奮起反擊,城頭矢下如雨,蔡州圍城之役自此拉開序幕。

    蔡州無險可守,方圓百里一馬平川,唯有汝河支流練江自西北蜿蜒東下,流經城北城東,而城南外有一片汪洋湖泊,名為柴潭。燕軍在柴潭、練江兩岸皆修了防御工事,蒙軍攻西北,宋軍攻東南,兩地自是進攻之重。

    忠順軍軍紀嚴明,令行禁止,作戰英勇,頗有當年裴家軍遺風。裴昀身騎追月,長槍在手,每每攻城沖鋒在前,槍法凌厲,身姿矯健,殺敵無數。眼前是硝煙箭雨,耳邊是號角廝殺,鼻端是血腥冷鐵,一切的一切都喚起了她那塵封許久的記憶,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北伐沙場之上,父兄仍在,少年輕狂。

    凌青松笑言,終是再見你白馬銀槍贏四郎之英姿。

    對此裴昀唯有苦笑:

    “旁人謬贊也就罷了,凌大哥你又不是不知內情,當年爹爹用心栽培許久,可惜我非將帥之才,不懂排兵布陣,這才只能殺敵當先罷了。此番這督軍參謀之職,我當真是名不副實。”

    然而千軍萬馬之中,一個人何其微小,縱使武功蓋世,偶有奇襲制勝,卻也不能扭轉乾坤。獸窮則嚙,急兔反噬,生死存亡之際,燕軍破釜沉舟之戰,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宋軍攻城遭拚死抵抗,苦戰數日,都未能再進一步。

    這日,凌青松在營帳中與眾副將參謀議事,眾人圍著桌上的地圖沙盤,商議下一步戰略戰術。

    “目下蔡州城中燕軍主將乃是尚書右丞兼樞密副使顏仲德,此人雖無叱吒疆場彪炳戰功,卻尤擅防守御敵之策,有其坐鎮軍中,對我等十分不利。”

    凌青松皺眉,伸手在蔡州城防圖上示意道:

    “東門堅不可摧,燕人在此修筑了半月城,挖深壕置火油,短短幾日,軍中已傷亡過千。”

    副統制胡西河提議:“不若我們將攻勢轉至南面?”

    參將萬峰卻不認同:“別忘了南面還有更難踢的一塊鐵板——柴譚樓該如何破?”

    燕軍在南門柴潭外側修筑了碉堡名喚柴潭樓,層層安置了巨型弩炮,巨弩一發,聲響震天,威力十足。

    胡西河沉吟道:“若以拋石機齊發炮石,猛攻柴潭樓,而后士兵趁機沖到墻角,此處巨弩無法攻擊,我等便可一舉沖到柴潭前了。”

    “此計可行。”凌青松贊同,而后詢問屬下,“攻城器打造如何?”

    負責防御工事的副將回道:“不出五日,定能完工。”

    凌青松又問裴昀:“蒙軍工事如何?”

    他雖不準裴昀夜探蒙營,但畢竟兩軍并肩作戰互通有無,這些日子卓航一直帶人暗中觀察著蒙軍動向。

    裴昀回道:“約莫明日即可完工。”

    凌青松聞言意味深長一笑,對左右道:“看來這群蒙兀人是同我軍較上勁了。”

    在座將領亦是笑了起來。

    蒙軍自九月兵臨蔡州城下以來,一直不緊不慢,可自宋軍抵達,蒙兀人一改之前憊懶之姿,全軍肅整,日夜不停的筑壘造車,斫木之聲,方圓皆聞。

    “好,那我們就與蒙軍較個高下!”凌青松正色道,“傳令下去,后日拋石車、攻城塔必須完工,三日之后,攻柴潭樓!”

    眾人齊道:“遵令!”

    第122章 第十六章

    三日后,清晨時分,柴潭練江上一片霧氣濛濛,號角疾鳴劃破長空,宋軍開始集中兵力攻打柴潭樓。

    十數架拋石車同時發射炮石,石如雨下,震天動地,灰煙四起,遮天蔽日,頃刻間柴潭樓便搖搖欲墜。凌青松親自帶兵殺在前方,一馬當先登上柴潭樓,揮刀與敵軍近身肉搏,諸將緊隨其后,魚貫而上,一時間各處工事下刀光劍影,廝殺不斷,宋軍氣勢如虹,一舉將柴潭樓北燕守軍殲滅百余人,俘虜三百余人。

    于此同時,裴昀帶小股兵力避開激戰中心,迂回繞上柴潭大堤,按照凌青松的吩咐,在大堤兩側薄弱之處,奮力破壞。柴潭地勢頗高,潭水幽深,寒冬臘月也不封凍,宋軍無船,因而決堤泄水便成了最上策。

    不久后,堤毀水決,湍急潭水傾瀉而出,滔滔不絕奔流入汝河,柴潭水位頃刻下落。

    宋軍攻破柴潭樓后,一路殺到柴潭畔,抱薪填土,如履平地般沖過柴潭,順利來到蔡州城墻之下,沖擊南門!

    撞車、木幔、云梯輪番而上,宋軍正有條不紊的攻城。忽然間,有滾燙熱油從城上澆燙而下,伴隨著斷肢殘骸,血肉焦糊,腥臭無比,隨即無數枝火箭射下,沖鋒在前身淋熱油的宋兵瞬間被淹沒在火海中。

    城頭有燕人將領站在高處猙獰大笑:

    “狗南蠻,且受一受這‘人油炮’!”

    裴昀左避右閃,未被熱油襲擊,可余光便見不遠處的卓舷竟是全身著火從云梯上跌落而下。她登時運起輕功,足下猛蹬,飛身沖了上去,飛快解下肩披大氅向卓舷身上起火之處撲打,待勉強熄滅火勢,她以大氅裹住已被燒得血肉模糊的卓舷,扛起他向后方飛奔而去。

    南城之下,火勢四起,哀嚎不絕,凌青松見一時難以更進一步,只得下令撤兵。

    柴潭已平,此役雖勝,然回營之后,點檢傷亡,又是慘烈一戰。

    帥帳之內,一裨將稟報道:

    “今日我軍陣亡一百一十人,重傷兩百三十四人,多半是攻打南門時燕軍火油所致。”

    胡西河忍不住問道:“燕人道此乃‘人油炮’,這熱油究竟從何而來?”

    裨將一頓,不忍開口道:“那燕軍守將見攻勢難擋,城防守備不足,便便捉了城中老弱病殘投入油鍋中,熬成尸油,從城頭澆灌而下”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繼而人人義憤填膺,咒罵不絕:

    “這些個禽獸不如的畜生!”

    “狗燕賊!”

    “竟喪心病狂至此!”

    裴昀咬牙切齒道:“天理昭昭,北燕必亡!”

    連凌青松也不禁微微色變,怒火騰升,他霍然起身,揮手制止了眾人的喧嘩,沉聲開口:

    “燕軍此舉,不僅重傷我軍,亦是不仁不義,慘無人道。成王敗寇,青史有痕,然若是草菅人命,暴虐無道,便是如商紂夏桀,遺臭萬年。北燕顏氏終究曾問鼎中原,雄踞一方,怎能做出如此殘暴之舉?我等大宋漢人,尊圣人之禮重孔孟之道,官家更是以仁孝治國,絕不可容忍此等行徑,不僅為兩軍勝敗,亦是為蔡州城中百姓,為天下蒼生!”

    這番話擲地有聲,眾人無不撫掌稱好。

    “元帥所言甚至!”萬峰拍案而起,“那蔡州城中不僅有燕人,還有不少漢人百姓,我等不可坐視不理!”

    胡西河遲疑道:“元帥之意,是想派人前去勸阻顏泰臨,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不錯,那顏泰臨到底是一國之君,若連這些淺顯道理也聽不進去,那便是連豬狗也不如。”凌青松問道,“在座誰愿前往城中規勸?”

    裴昀率先起身,可她還未等開口,便被凌青松抬手制止:“四郎聲名太盛,燕軍必不能允你入城,說不定還會趁機要你性命,要擇一不露圭角之人前往。”

    后有副將提議:“軍中之人,燕軍想必都心懷戒心,不如尋一和尚道士,這等人最擅游說傳道。”

    萬峰瞪眼道:“這節骨眼哪里尋個禿驢老道去?”

    此言非虛,方圓數百里早已十室九空,更不要提廟宇道觀。

    正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角落里忽有一人幽幽開口:

    “真道士沒有,假道士可行?”

    裴昀詫異道:“大師伯?”

    凌青松定定望著羅浮春片刻,倏爾笑了起來:

    “一試無妨,且派人尋一套法衣行頭來——”.

    春秋谷秦碧簫宋御笙膝下五名弟子,雖性子各有各的古怪,但論才貌卻個頂個是人中龍鳳,裴昀聽聞縱使中年發福如三師伯曲墨,少年時亦是眉清目秀,玉樹臨風。

    此時羅浮春一身道袍,面覆假須,手持拂塵,當真一副得道高人,仙風道骨的模樣。

    凌青松微微頷首,甚為滿意:“我這便叫人擬一份勸書來”

    “元帥不必叨擾,”羅浮春拂塵一揮,“既是道士相勸,總歸要引道經,據仙典才是,在下不才,略通文墨,應當可以勝任。”

    “好,那便勞煩羅大俠去這一遭了。”

    羅浮春裝模作樣拈須而笑:“現下應是羅道長了。”

    裴昀忍不住叮囑道:“大師伯萬事小心,雖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但那燕人無法無天,仔細他們加害于你。”

    “小昀且安心,以你大師伯的武功,自保有余。”羅浮春嘴角含笑,目光卻閃過一絲寒意,“況且,若我能尋到機會行刺那顏泰臨,一切便不都可迎刃而解了嘛。”

    “大師伯不可!”裴昀急道,“那顏泰臨身邊高手如云,你絕不可能得手,而若一擊不成,你便再無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凌青松也道:“四郎所言不錯,此事太過冒險。況且我等此舉初衷光明磊落,無愧于心,若趁機使詐行刺,反而落了下乘。燕人若是不允,你可以停戰三日為交換,只道是我凌青松之諾!”

    羅浮春綽號“醉劍俠”,雖成日醉生夢死不著調,平生卻是最敬重“俠義”二字,年輕時行走江湖,亦是以行俠仗義,懲惡揚善為己任。此時他聽罷凌青松所言,由衷欽佩萬分,當即拱手道:

    “凌元帥深明大義,是在下短視了,一切就依元帥所言。”.

    待羅浮春未攜一兵一卒,孤身前往蔡州城后,帥帳中眾將暫且散去,凌青松亦摒退左右,問向裴昀:

    “四郎聽聞今日蒙軍戰況了嗎?”

    裴昀明白他的意思,緩緩點頭,欲言又止。

    今日,幾乎在宋軍決堤柴潭的同時,蒙軍竟也掘開了練江河堤,引河水外流,大破西門外城攔馬墻,可惜亦是同樣被燕軍“人油炮”逼退了回來。

    一南一北,竟是如此不謀而合,心有靈犀。

    “少年時我與大郎無論沙盤演兵,還是走馬飛象,都是難分高下,到最后還沒比出個勝負,他就先走一步了。”凌青松目色幽深。

    裴昀不禁問道:“凌大哥也覺得那人是我大哥了嗎?”

    凌青松不置可否,臉上有懷念,有不甘,有欣慰,亦有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興奮,他一字一頓道:

    “無論他是與不是,我都要與他爭上一爭,一局定輸贏,我倒要瞧瞧最終是誰拔得頭籌,率先將旗幟插上那蔡州城頭!”

    話音落下,帳中有一瞬間的寂靜。

    天色已晚,暮色四合,營地四處陸續點起明亮的篝火,巡邏士兵的影子照影在帳上,兵器與盔甲間碰撞的清脆聲響極有規律,而其間隱隱約約也夾雜著遠處傳來的傷兵帳中的哀嚎。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二人對視一眼,心中俱是百味雜陳。

    “卓舷兄弟傷勢如何了?”凌青松低聲問道。

    裴昀搖了搖頭,只艱難的吐出了幾個字:

    “還未脫險,仍在救治。”

    卓舷傷得極重,當時熱油兜頭澆在他身上,他的大半張臉,雙臂,以及整個后背,都被燙傷燒傷,嚴重之處深可見骨。好在裴昀救援及時,護住了他前胸內臟,勉強能保住一命,可行軍條件有限,大夫道他能否熬過今晚還不好說。

    凌青松沉聲道:“且派最好的大夫,用最上等的藥材,定要保住卓舷兄弟性命!”

    “是。”

    裴昀心中悲憤交織,自責不已,當年二哥裴昱為了救他已身死鷂子嶺,如今卓舷又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倘若他有個三長兩短,她真不知回去該如何面對二嫂。

    此時此刻,自是夜不能寐,裴昀與凌青松枯等兩個時辰,好歹是等到了第一個好消息——羅浮春毫發無損自蔡州城而回,問及結果,他干脆答道:

    “幸不辱使命!”

    裴、凌二人不由齊齊松了口氣,凌青松問道:

    “你可見到了顏泰臨?”

    “自是見到了,我與他正言直諫,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自古君王哪個不怕聲名狼藉,遺臭千秋,燕人雖蠻化不開,好在尚有三分血性,顏泰臨已許下承諾,城中再不會生出‘人油炮’之慘案了。”

    裴昀將信將疑:“顏泰臨當真應承了?”

    羅浮春笑道:“小昀縱是不信顏泰臨品行,亦該信你大師伯我的三寸不爛之舌,莫忘了從小到大是誰給你講種種江湖往事,惹得你心向往之,小小年紀便硬要闖蕩江湖的。”

    “好了,大師伯我信你這假道士比真道士還厲害就是了。”裴昀無奈搖了搖頭,隨即又警惕了起來,“你不曾一時沖動,對顏泰臨動手吧?”

    “我倒當真是想,可惜如你所說,那顏泰臨身畔確實高手如云。”羅浮春正色道,“其他護衛也就罷了,有兩個模樣古怪的僧人在其左右寸步不離,一個矮胖含笑,一個高瘦冷面,二人武功深不可測,在其威壓之下,我全然不敢輕舉妄動。”

    “是雪嶺二佛!”裴昀沉聲道。

    凌青松雖是習武之人,到底并非武林高手,不禁問道:“這兩人武功當真如此了得,連羅大俠與四郎也不是對手?”

    裴昀搖了搖頭:“我曾與二佛數次交鋒,若非情形特殊,他們手下留情,我絕無活命的可能。”

    羅浮春亦是直言:“此二人武功遠勝于我,尤其二人合力御敵,除去一僧一道一儒仙,江湖中罕有敵手。”

    凌青松聞言面色也不禁凝重了起來:“此事棘手。”

    羅浮春接著道:“不過江湖傳言,此二人極為貪財,否則也不會屢次受命于皇室,如今北燕日薄西山,若我等誘之以利,興許能有轉機,亦或者——”

    裴昀迫不及待問道:“亦或者什么?”

    “小昀清楚,你大師伯我最厲害的殺招,乃是醉劍十八式,此劍法要旨便在一個‘醉’字,非醉到深處,醉到極致,劍法威力不能發揮最大。”羅浮春一本正經道,“所以,不若給我十壇八壇美酒,讓我一醉方休,再去與那雪嶺二佛決一死戰,說不定尚有三分勝算。對了,一定要是二十載以上陳年佳釀,否則功力不足”

    “夠了!”裴昀哭笑不得道,“大師伯你能不能不要再三句話不離黃湯水了?”

    “要不十年!十年的也行!”羅浮春一把將面上所粘的假須薅了下來,死皮賴臉地向凌青松哀求道,“凌元帥我都十幾天滴酒不沾了,再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

    當年裴安治軍鐵面無私,縱是親生骨肉仍是是毫不手軟的懲治,凌青松師從裴安,青出于藍,要是旁人這般公然違反軍令,早便軍法伺候了。此時他也是看在裴昀的面子上,忍了又忍,才沒說出重話,只十分克制道:

    “來人,且拖且送羅大俠回帳休息——”

    “五年?三年?三年不能再低了!行行好您就看著賞我幾兩便宜燒刀子吧——”

    “拖下去!!!”

    第123章 第十七章

    自羅浮春假作道人深入燕營規勸后,燕軍果然再未使“人油炮”那等慘無人道之行徑。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裴昀雖對那顏泰臨恨之入骨,可至少在這件事上,她承認他尚算言而有信。

    停戰三日,于宋軍燕軍皆是難得的休整之機,南門燕軍更是趁此間隙在城外搶修了不少堡樓、硬柵,且連夜挖了壕溝灌滿火油,以作御敵之用。待宋軍再次攻城之時,果然困難重重,戰事一時又進入了膠著。

    這日撤軍之后,裴昀從前線退下,不顧整理自己一身血污泥濘,便沖到了傷兵營帳,探望卓舷。

    “四郎!”

    卓航正在助軍醫一同給塌上的卓舷換藥,見她來此,不禁招呼,軍醫湯不換卻是急忙道,“別別,別過來!仔細你身上的污血臟了病患!”

    裴昀只得連連退后數步,遙遙相望。

    卓舷錚錚鐵骨,硬是靠著一口氣撐過了最兇險的頭幾夜,如今性命暫且是保住了。但他燒傷燙傷極廣,絕非十天半日能夠養好,而面目半毀,手足落殘,已是注定了。

    湯不換在卓舷身上猙獰患處涂抹上傷藥,又重新纏縛上白布,本來還清醒的卓舷生生疼昏了過去,裴昀眼見此景,心中說不出的辛酸悲慟。

    “是我不好,未照看好卓大哥,待此戰了結,若我還有命在,定要去洞庭湖找卓叔父當面負荊請罪!”

    “四郎你這是說得哪里話?”卓航急道,“我兄弟二人這些年留在裴家,就是為了報侯爺恩義,為了護你周全。沙場無情,兵器無眼,生死無常,如今大哥不慎負傷,心中必定已是自責難當,你這樣說豈不是叫我兄弟倆更無地自容!”

    “航二哥,我”

    “停停停!要吵出去吵!”湯不換擦了擦滿頭大汗,沒好氣道,“別打擾傷患休息!他這幾日好容易能睡個囫圇覺!”

    大夫發了話,裴昀與卓航只得乖乖噤聲。

    軍營這段時日士兵受傷不少,尤其那日燒傷的士兵,有許多沒能挨過來,湯不換與其他幾個軍醫藥童每日忙得焦頭爛額,他本就脾氣火爆,如此更是煩躁。他雖喝止了旁人的吵嚷,自己卻是一邊收拾著床邊剩下的膏藥繃帶,一邊罵罵咧咧道:

    “這鬼藥,一點也不見效,再這么下去好人也給耗死了,老子今晚可不想再聽鬼哭狼嚎了”

    裴昀聞言,不禁心念一動,提起治愈燒傷燙傷的靈丹妙藥,江湖上最過出名的當屬蜀中雷火堂的霜娥玉肌膏,畢竟雷火堂有獨門暗器霹靂彈,制作使用之時難免誤傷,所謂久病成醫。如此精貴藥方自然不會外傳,她四師伯救必應曾千萬百計得到過一盒,鉆研其藥性,她依稀記得其中所用藥材有——

    “寒水石、大黃、赤石脂、鍛牡蠣?”

    湯不換聽罷不以為意,“這些都是尋常涼血止血、解毒生肌的藥材,根本沒什么稀奇。”

    “不錯,我四師伯也這樣說,但還有一味藥材,名喚‘青要離’,才是這霜娥玉肌膏的關鍵!”裴昀頓了頓,沮喪道,“可惜我當時只是隨便一聽,并沒放在心上,所謂‘青要離’為何物,卻是絲毫想不起來了。”

    “青要離?”湯不換狐疑道,“我行醫十八載,從未聽說過這味藥材,將離、久離倒是知道。”

    卓航撓了撓頭,“我只知道刺客要離。”

    “若是我四師伯在此就好了。”

    裴昀不禁嘆了口氣,據羅浮春所言,救必應又出谷云游,不知行醫何處,此時找百草堂傳信怕也來不及了。

    湯不換頗不樂意,“我行醫十八載,也未必比你那個什么師伯差到哪里,我就不信我破解不了這青要離的奧秘了!”

    說罷背起藥箱,風風火火的離開了.

    此事裴昀并未放在心上,誰料等晚間在營帳內用飯時,湯不換突然沖了進來大喊道:

    “我知道了!是鯉,是鯉!”

    羅浮春自飯碗中猛然抬頭:“醴?醴酒?哪里有酒?”

    裴昀扶額長嘆,最近她這大師伯聽見任何只言片語都能聯想到酒。

    “湯軍醫,你找我有事?”

    湯不換舉著手中一本破破爛爛的醫書,欣喜道:

    “我知道了,你說的那味藥根本不是什么‘青要離’,你記錯了,應是‘青腰鯉’才對!”

    裴昀抬眸一看,但見那醫書上畫了一幅小畫,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尾游魚,一旁書云:

    青腰鯉,鱗褐黃而腹灰青,見于深山幽潭,晝伏夜出,小寒生,大寒絕,性陰毒,無藥解,不可食。

    “可這魚不是有劇毒嗎?”裴昀皺眉道。

    湯不換自信滿滿道:“青腰鯉內服雖有毒,外用卻未必不可,以毒攻毒,必有奇效。我行醫十八載,有這個把握!”

    一旁的羅浮春鬧明白始末后,摸著下頜沉思道:“霜娥乃是霜雪神女,又稱青女,或是青腰玉女,這青腰鯉保不齊正是藥膏精髓所在。”

    裴昀想了想,頷首道:“再這樣拖下去,卓大哥還有其他受傷的將士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好,我們不妨試一試!”

    “如今小寒剛過,大寒未至,正是這青腰鯉出沒的時節,此乃天賜良機!”湯不換喜道,“我行醫十八載,這回終于能揚名立萬了!”

    于是裴昀立刻前去向凌青松稟報,后者聽罷當即答應,只道若能制成這等傷藥,不僅救了卓航,對宋軍亦大有裨益。隨后凌青松便在營中挑揀了七名通水性擅漁獵的士兵與裴昀同行,并囑咐她三日內而回。

    裴昀領命,遂帶著一行人離開軍營,向北進山。

    一路靠著山中獵戶指引,終是尋到一處深山寒潭,山腳村里謠傳有“毒魚”出沒的地方。眾人不敢耽擱,即刻鑿冰挖洞,撒網捕魚,然而折騰了一天一夜,網上來的魚數以百計,都不曾見到那所謂青腰鯉。

    正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有一兵丁大叫了一聲:“快看!那是何物?!”

    順其所指望去,但見水中網里擠擠挨挨的魚群中,一抹顯眼的青光一閃而過,比起其他冬日里蠢笨呆傻的魚兒,那物身形細長,靈巧非常,順著魚群縫隙游走,竟是硬生生鉆出了網眼,馬上便要消失在茫茫湖水中!

    裴昀心中一驚,顧不得天寒地凍,想也不想便縱身一躍,撲通一聲跳入冰冷刺骨的潭水中,沖著那青光拚命追去,此時此刻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救卓大哥!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便在裴昀離開軍營的第二天,她與手下躍入嚴冬寒潭,如那最古老的漁民一般赤手空拳捉那青腰鯉之際,燕軍毫無預兆的夜襲宋營。

    “著火了!”

    “快救火!”

    三更時分,火光沖天,映照著整個營地亮如白晝。

    五百精銳突擊隊員,趁著夜色從西門潛出,試圖用火箭焚毀宋軍的攻城器與糧草。

    凌青松在睡夢中被這場敵襲驚醒,來不及整裝,只身著寢衣肩披外衫,坐在帥帳內,正聽著手下匯報情況。

    忽有一道破空聲響起,一道銀光劃過視野,眼前裨將一聲慘叫夭折在嗓中,只見他喉間插著一直白尾羽箭,雙目圓瞪,神色猙獰,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有敵襲!

    說時遲那時快,凌青松想也不想就地一滾,下一瞬無數支白羽箭從四面八方激射而來,本來密不透風的帥帳頃刻間變得千瘡百孔。

    一輪箭雨過后,十二人手持長劍劃破帥帳,從外面沖了進來,四下搜尋,只見一地亂箭與那裨將的尸體,卻不見凌青松其人。

    驚疑之間,忽有一長桌橫空向他們飛來,三人躲閃不及被擊倒在地,長桌之后一人緊隨其后,揮刀而攻,正是凌青松!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凌青松喝道。

    對方領頭模樣一人陰戾笑道:“我等乃是長白山十二劍魔,今夜來借凌大元帥項上人頭一用!”

    原來今日燕軍使得乃是聲東擊西之計,一方面派人大張旗鼓放火,吸引宋軍的全部注意力,一方面派遣白羽衛與武林高手偷襲帥帳刺殺凌青松。那十二劍魔悄無聲息解決掉了凌青松的親衛,埋伏在帳外,看準時機,一擁而上。

    “那便要看爾等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凌青松冷笑一聲,手中長刀不停,與這十二人戰成了一團。

    他乃一軍之帥,千軍萬馬中身先士卒,武藝自然不凡,可這十二人人多勢眾,又是系出同門,配合默契,劍陣一結,等閑之人無法逃脫。

    便在凌青松被團團圍攻,即將支撐不住之時,一人飛身而來,自劍陣西北角殺入,長劍如虹,劍法犀利,一出手便連殺兩個劍魔,劍陣登時被破。

    “元帥莫急,我來助你!”

    來者正是羅浮春!

    他一入陣中,立即與凌青松后背相抵,二人各持刀劍,對付一面敵人。

    “哈哈,什么宵小之徒也敢自稱劍魔劍神,便叫我醉劍俠來討教一番!”

    羅浮春高聲大笑,手中玄碧急轉,一招忘憂劍法“黃河之水天上來”便向面前的兩個劍魔攻去。他劍法精絕,姿態瀟灑,氣勢上便已壓人一頭,凌青松見此心中大定,與他聯手御敵,兩人對十人,竟是絲毫不落下風。

    這十二劍魔單個拎出來,武功未見高明,每每只靠以多勝少,二人斃命之后,登時變幻成十人劍陣,但威力已是大減。羅浮春唯恐遲則生變,招招皆是殺招,轉眼又了結了三人性命,直到帳外凌青松的親兵終是趕到馳援。

    一番混戰,十二劍魔中七人命隕,三人被俘,剩下兩人拚死逃了回去。

    至此,燕軍刺殺凌青松之計功敗垂成。

    “多謝羅大俠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凌青松感激道。

    方才若不是羅浮春及時趕到,憑他一人之力,對付十二名劍客,絕撐不到手下來救之時。

    “凌元帥客氣了,小昀臨走之前囑咐我保護好元帥安危,有我在此,斷然不能讓那些個雜碎小丑得逞!”羅浮春頓了頓,又道,“不過凌元帥要實在想謝也不是不行,不如——”

    他話還沒等說完,凌青松毫不猶豫接口道:

    “飲酒一事斷然不行,此乃軍中鐵律不可違背。”

    羅浮春一噎,欲哭無淚道:

    “那行吧,那就不用謝了”

    第124章 第十八章

    裴昀一行費勁千辛萬苦終是在寒潭中捉到了青腰鯉,此中細節不再詳表,待她馬不停蹄自山中回返后自是知曉夜襲一事,裴昀又驚又怒,直至得知凌青松毫發無損后這才松了一口氣。

    “那糧草呢?損傷可重?”

    卓航道:“四郎放心,火勢被及時控制住,糧草與士兵都傷亡不大。”

    頓了頓,他有些別扭道:“其實這一次,我們能及時發現偷襲,攔截刺客,有蒙兀人相助之力。”

    原是前一天投降蒙軍的燕軍士兵向蒙軍告密,透露了夜襲之事,阿穆勒念及同盟之誼,遂派人前來支援,宋軍這才能在最短時間內制止燕軍的火攻,保住糧草。

    裴昀見卓航神色古怪,不禁心中有所猜測:“那蒙軍領兵前來的將領是——”

    “正是烏蘭別吉。”卓航嘆了口氣,“當時一片混亂,燕軍用鉤索鉤住了她,便要往火中拖拽,我情急之下撲了過去拽住她,左右士兵拚死斬斷鉤索,這才將她搶了回來”

    “所以,你又救了她一次?”裴昀哭笑不得道,“這草原公主非要恨死你不可了!”

    “她來襄助我軍,我又怎能眼睜睜看她遇險?若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也不好向那阿穆勒交待”

    救了人還提心吊膽討不到好,這可真是世間罕見。

    裴昀無奈道:“現下她在何處?”

    “她傷了腰和腿,不宜移動,正在我軍營中靜養。”

    裴昀將得來的青腰鯉交于湯不換,囑咐他盡快制藥,隨即同卓航去探望烏蘭。

    烏蘭雖被鉤索所傷,幸而盔甲堅硬,受傷不重,但腰部因拖拽而扭傷,擅自移動,極可能癱瘓殘廢,故而只能躺在床上靜養,這對她來講實在比砍她一刀還要痛苦,才過了不到兩天便已是百無聊賴。

    “哪有這樣救人的?你究竟是救我還是害我?大不了掉進火堆燒傷皮肉罷了,總好過現在像個死人一樣癱在這里!”烏蘭抬頭瞪了一眼卓航,“又是你多管閑事!”

    卓航看在她受傷的份上,咬咬牙,忍氣吞聲沒有反駁。

    裴昀輕咳了兩聲:“公主莫氣,生氣傷肝,好生靜養,才能早日康復,不然又要多躺些時日了。”

    烏蘭聽罷立馬直挺挺躺好,不敢再亂轉頭了。

    “公主留在我營養傷,阿穆勒王爺可同意?”

    “王叔說叫宋營軍醫為我日日針灸,這樣能好得更快。”

    裴昀笑了笑:“阿穆勒王爺也懂漢人醫術?看來他果然是精通漢學。”

    “那當然了,我王叔”烏蘭話沒說完,突然想警惕道,“怎么?你又想套話?”

    “公主何出此言?莫非阿穆勒王爺囑咐過你什么?”

    “沒錯,我王叔說不可和你泄露有關他的任何事情。”烏蘭頓了頓,突然反應了過來,罵道,“狡猾的南蠻子,你詐我!”

    裴昀笑道:“這是公主自己說的,我可沒有逼迫你。”

    烏蘭如今一動不能動,躺在床上忿忿的瞪著她,嘟囔了幾句蒙語,裴昀不懂,卻也知道多半不是好話。

    突然間,烏蘭想到了什么,臉上由怒轉喜,笑瞇瞇道:

    “我王叔身子和影子一樣正,不怕你打聽什么,你要真想知道關于我王叔的事情,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那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什么條件?”

    “我要他來服侍我!”

    烏蘭抬手指向卓航,不小心抻到腰間傷處,低呼了一聲又急忙收回手臂。

    裴昀沒想到她又舊事重提,皺了皺眉剛要拒絕,誰料卓航倒是爽快應承道:

    “可以!”

    “航二哥?”裴昀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卓航將她拉到了一旁,低聲道:“她畢竟是為襄助我軍而受傷,這個人情不得不還。我與她男女有別,近身伺候不便,我會去找兩個丫鬟貼身服侍她,她現在動也不能動,頂多支使我東跑西顛罷了,況且這是在宋營,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她也不能太過分。這公主爭強好勝,日后保不齊還會時不時糾纏我,不如索性趁現在這個機會讓她把氣撒了,大家兩不相欠。畢竟大局為重,為了大公子,我就忍她個十天半月又何妨!”

    他說得在情在理,裴昀不得不認同,思慮片刻,只得道:

    “那便請航二哥委屈段時日了。”

    二人回到床前,烏蘭好整以待道:

    “怎么樣?談好了沒有?”

    裴昀頷首道:“一切就依公主的意思的辦吧。”

    “這還差不多。”烏蘭瞥了面無表情的卓航一眼,心情大好道,“那我也信守承諾,想知道什么你就問吧。”

    裴昀抓緊機會開口問道:“你王叔阿穆勒可是你父汗的親生兄弟?”

    “自然是親生兄弟,王叔與我父汗一母同胞,都是我額布格額木格的兒子。”

    “他母親也是蒙兀人?”

    “當然,我額木格是我額布格的正妻,是克烈部首領的女兒。”

    “你王叔可還有其他同胞兄弟?”

    “我父汗本來有兄弟五人,除了我王叔外不是病死就是戰死了。”

    “他是如何精通漢學,師從何人?”

    “父汗賬下漢人幕僚無數,我怎知道王叔同誰人學的。”

    裴昀不氣餒:“那你王叔一直都生活在草原沒有離開過嗎?”

    烏蘭一愣:“這我倒是不大清楚了。”

    “怎么說?”

    “我小的時候并沒有見過我王叔,他是忽然有一天出現的,父汗說這是長生天的恩賜,待他親密無間。”

    裴昀心中一提,急急問道:“他是何時回到的草原?又是從何處而回的?”

    “大約是七年,還是八年前?我記得那年我三弟金哥剛會走路。”烏蘭冥思苦想道,“至于從哪里回來,我就不知道了。你問這些到底做什么?”

    八年前,那正是北伐之戰裴昊陣亡那年,裴昀一顆心怦怦跳個不停,也顧不得烏蘭別吉的連聲問話,騰的一聲起身沖了出去。

    卓航心中也十分激動,下意識想跟在裴昀身后一起離開,卻被烏蘭叫了住:

    “喂!你現在是我奴隸了,還想跑到哪里去?”

    卓航腳步一僵,緩緩轉回身,瞪了一眼床上之人。

    “我不是你的奴隸!”他冷聲道,“我今日應承留在這里,是為還你襄助我軍之情,男子漢大丈夫說一不二,想怎樣折騰你盡管放馬過來吧!”

    “你以為我留下你是為了特意刁難你嗎?哼!我才沒那么無聊!”

    卓航將信將疑:“那你所為何事?”

    烏蘭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有些費力的側頭看向他,她沒有發怒,沒有反駁,沒有謾罵,只是語氣平靜道:

    “我從小到大,一直爭強好勝,從不肯讓旁人勝我一次,幫我一次,尤其是男子,你知道為什么嗎?”

    卓航一怔,下意識問道:“為何?”

    “因為在我出生之時,巫師曾為我占卜,我會遇見一個救了我三次的男子,他將成為我未來的夫君。”

    “燕人刺客一次,秋獵熊羆一次,再加上這次。”烏蘭目光幽深,意味深長道,“南蠻子,你已經救過我三次了。”

    卓航從未想過竟是這種緣由,一時只覺荒唐可笑,但被那烏黑明亮的雙眸定定望著,他卻不知為何,胸腔中一顆心驟然撲通撲通跳得劇烈,當下腦海一片空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帥帳中,凌青松聽罷裴昀之言,不再淡定。

    “這樣說來,阿穆勒當真極有可能是大郎。”

    “不錯,世間哪有這樣多巧合之事!我相信我的直覺,他一定就是大哥。”裴昀十分肯定道。

    凌青松沉吟片刻,緩緩開口道:

    “其實這段時日,我反覆回想昔日與大郎相處的點點滴滴,偶然憶起一件小事來。某次我在侯府與大郎共讀兵書,看得入神,忘了時辰,索性留宿侯府,二人抵足而眠。便是那次我發現了大郎有個不為人知的習慣,他總是要在榻上枕下放一錢袋米。我問他緣由,他道是幼時未被侯爺夫婦收養之時,曾流落街頭乞討,餓過肚子,那滋味終身難忘,故而日后縱已衣食無憂,仍只有每晚嗅著米香才能安然入眠。我想,這個習慣,應當不會有太多人有。”

    裴昀聞言眼前一亮:“凌大哥,你的意思是——”

    凌青松緩緩點頭,肯定了裴昀的猜想:

    “三日后正月初一,按禮兩軍休戰。屆時宋蒙聯歡,軍中警戒放松,我邀阿穆勒來軍中把酒言歡,暗中試探,而四郎你便藉機探營,看能不能尋到線索。”

    “好!”裴昀欣喜道:“你我雙管齊下,看還摸不透此人真正身份!”

    從臘月二十八到除夕三十,裴昀幾乎是坐立不安的捱過了這三天。

    正月初一,元日伊始,宋軍大營迎來了自臨安遣派的官員,攜趙韌親筆御札,嘉獎勉勵三軍。白日軍中會飲,笙歌鼓樂,一派歡樂景象。

    入夜,篝火點起,歡歌更甚。阿穆勒應凌青松之請入宋營赴宴,與此同時,裴昀身著夜行衣面覆黑巾,悄然潛入了蒙兀大營。

    蒙兀人如漢人一般慶賀元日,謂之“白節”,此日祭火祭祖,眾人圍坐,猜拳行酒,載歌載舞。而值此圍城之際,蔡州糧草斷絕,蒙軍有意瓦解北燕軍心,更加大肆鋪張宴飲。

    一道城墻相隔,城里是缺衣少食,餓殍遍地,城外是歡歌笑語,酒肉飄香,何等殘酷,何等悲涼。

    便在這幾家歡喜家愁的深夜中,一道敏捷的身影,踏雪無聲,渡水無波,躲過巡邏的哨兵,順利的潛進了帥帳之中,只余地上一道新月般的彎痕,被風吹過,轉眼無蹤。

    裴昀一入帳中,便直奔床榻,可她翻遍了被褥寢枕,都沒找到一粒米的影子。她不死心,又在炕幾桌上、櫥柜書架上四處翻找。

    終于,待掀開一口厚漆彩繪的大衣箱后,她看見了滿箱長袍大衫中有一只繡著金絲線的錢袋,打開之后,里面赫然是一捧粒粒分明的白米,散發著敦實而質樸的糧食香氣。

    裴昀手中握著這把白米,任米粒自指縫間漏出,一時方寸大亂,雙腿一軟,順勢坐在地上,再使不出半分力氣。

    漆黑之中,她呆滯的望著營帳一角,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她突然察覺到有什么不對,不遠處營帳角落立著一卷厚重毛毯,不似門簾亦不似地墊亦不似被褥,頗有一絲突兀。

    定了定神,她起身走了過去。

    那毛毯極寬,平地卷立,約有一人來高,鬼使神差般,裴昀解開系繩,緩緩將毛毯抖落鋪開,隨即有一桿長槍滾落至了她腳邊。

    裴昀幾乎是顫抖著雙手拾起這桿長槍,槍長七尺二寸,槍重九斤八兩,入手與記憶中的分毫不差。解開纏繞在槍頭上的裹布,如寶劍出鞘,剎那間寒光撲面,殺機畢露。

    長槍歷經坎坷仍不見銹跡,槍桿雕花暗紋蜿蜒曲折,鮮紅槍纓光亮如新,搶桿與槍頭交合之處有幾不可查的四個小字,那是裴家子孫銘記于心誓死不忘的祖訓——

    忠義乾坤

    隔世經年,千軍破終回舊主之手。

    剎那間,裴昀眼眶酸軟,險些落下淚來。

    此時帥帳外驟然傳來人聲,裴昀恍然驚醒,伸腿一勾一踹,將衣箱回歸原位,她一手握長槍,一手攬過毛毯匆匆卷起,而后一個閃身躲入了一旁如屏風般的木板隔斷后。

    很快,毛氈門簾被從外面掀起,帳中油燈被點亮,紛亂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進來之人口中嘰里咕嚕說著蒙語,裴昀全然聽不懂,只透過木板縫隙隱約看到,阿穆勒滿面通紅,腳步踉蹌,似是喝得大醉,被兩個親兵扶著回來,安置在了床榻上。親兵手腳麻利的替他脫衣除靴,凈面擦手,而后從善如流的退了出去。

    阿穆勒仰面躺在榻上,口中含糊嘟囔著什么,不大一會兒便傳來了響亮的鼾聲。

    裴昀手持千軍破從木板后繞了出來,逕直走到床邊,她面無表情矗立了片刻,而后二話不說提槍向那榻上之人扎去——

    槍尖襲至面門,猝然被一柄彎刀所阻,鋒刃相擊,發出錚然一聲長鳴。本該熟睡的阿穆勒猛然睜眼,手中彎刀翻轉如花,直將長槍逼退開來。

    如裴昀所料,此人根本就是假寐,他誘敵深入,她便索性直搗黃龍,一擊不成,她毫不猶豫再刺第二槍。阿穆勒飛快滾身,避過此招,而后單掌拍向床面,借力翻身躍下地。

    裴昀不依不饒,再次挺槍而上,頭頸眼喉,招招攻向他命門。阿穆勒以彎刀格擋,并不正面硬博,而是借槍勢而轉,數個來回之后,待對方招式疲軟之際,假意飛刀脫手而擊,擾亂裴昀視線,實則趁機眼疾手快握住槍桿,雙腳扎根,丹田運氣,大喝一聲:

    “拿來——”

    好一招空手奪白刃!

    然而裴昀卻早料到他的招式,即便雙手虎口發麻也絲毫不松懈半分,反而運起內功,掌下施力,雙臂一抖,將對方震蕩開來。

    阿穆勒為內勁所傷,瞬間雙手脫槍,連退數步才勉強站穩。他忍著雙臂劇痛,再要回擊之際,一抹寒光劃過眼前,堪堪落在他頸間半寸之外,令其再不敢上前半步。

    二人對峙,營帳中一時死寂無聲,落針可聞。

    裴昀定定望著眼前之人,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雜陳。

    “裴家槍,除三十六招槍法外,另有十招空手奪白刃之技,這招聲東擊西當年還是你教給我的,你還有何話說?”她啞聲開口,咬牙一字一頓道,“大哥!”

    阿穆勒,亦或是該喚之裴昊,他無聲回望著裴昀許久,眸中情緒亦是復雜難辨,萬千感慨最終化作唇邊一聲長嘆:

    “千軍破只為破虜殺敵,你不該將槍頭指向我,四弟。”

    第125章 第十九章

    “大哥,當真是你!”

    裴昀雖早已十拿九穩,可當聽裴昊親口承認,還是心中大震,她飛快將手中長槍收回,頗有些無措的重新打量眼前這死而復生之人,一時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大哥,當年你不是已經如今你為何會變成了阿穆勒?你、你又為何這么多年不回家”

    她心中激動萬分,滿腹疑團迫不及待求解,以至于張口說話都結巴了起來。

    裴昊見此,面色不禁緩和了幾分,

    “許久不見,四弟武功見長,心性卻還是如當年般赤誠無邪。”

    他頓了頓,緩緩道:

    “我就是阿穆勒,一直都是。”

    “你是說,你本來就是赫烈之弟,是蒙兀人?”

    “不錯。”裴昊幾不可查一嘆,“此事說來話長,應是從當年我祖父博爾濟大汗駕崩說起”

    博爾濟大汗生有四子,三十年前,其征西夏途中病逝,秘不發喪,傳汗位于三子斡哥泰,但卻因幼子守灶的習俗,將所有的精兵交給了四子也客那顏。其后博爾濟長子、次子與三子斡哥泰為爭奪汗位,進行了長達十多年的戰爭,致使蒙兀四分五裂。四子也客那顏雖忠心擁護斡哥泰,卻因兵權在手為其所忌憚。斡哥泰為獨攬大權,不惜使陰謀詭計,他佯作重病,命巫師道只有嫡親兄弟為他喝下自己凈身罪孽之水,他才能痊愈。蒙兀人篤信長生天,也客那顏不疑有他,毫不猶豫飲下毒水,而后斡哥泰康復如初,也客那顏毒發身亡。

    其后斡哥泰明面上收養了四弟的兒女,養在膝下,暗地里卻對其百般謀害,誓要將也客那顏一脈趕盡殺絕。也客那顏之妻察覺到了斡哥泰的陰謀,攜長子赫烈、幼子阿穆勒夜半出逃,投奔娘家部族,半途被斡哥泰派人劫殺。混亂中,其妻身死,兄弟二人失散,赫烈被帶回斡哥泰身邊,而阿穆勒大難不死,被一伙往來漠北與中原的商隊撿了去,兜兜轉轉,從蒙兀來到了大宋。

    “彼時我年方七歲,一個人在異域他鄉流落街頭,行乞為生。后來陰差陽錯被爹娘收留,認作養子,取名裴昊,而接下來的事情,你便都知曉了。”

    “爹娘知曉你的身世嗎?”裴昀輕聲問道。

    裴昊搖了搖頭:“額吉臨死前叮囑我,若我能活下去,便要逃得遠遠的,不可對任何人透露身份,否則會招來殺身之禍。遇到爹娘時,我裝傻充愣,對身世閉口不提,他們只當我是尋常孤兒,不曾深究。但娘應是知曉,彼時我在她面前說漏過蒙語。”

    說到此處,裴昊眸中不禁流露出笑意,“娘親最是聰明,我們兄弟幾人每每想要偷懶耍滑,總是瞞不過她,她不過隨便一詐,我就露餡了。但盡管如此,因我不想提及過往,所以她和爹從來都沒有逼問過我。”

    他頓了頓,低聲道:“一次都沒有。”

    時日久了,連他自己都快忘記自己真正的身份了,只當自己是漢人,是裴家長子裴昊,就這樣按部就班的參軍入伍,征戰沙場,娶妻生子,精忠報國,在武威侯府平淡而順遂的度過一生。

    然而,命運捉弄,并不允許他就此拋棄過往。

    “也許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骨子里流淌著博爾濟家族的血脈,我肩負著阿布與額吉的血海深仇,注定要回到生我養我的草原。”

    裴昊面色深沉道,“當年南尖嶺一役,我與眾人破釜沉舟,拚死一戰,卻終是抵不過北燕大軍重圍。我眼見身邊士兵親衛一個個死去,最后自己也殺得脫力,被那紇石烈昌迎面沖來一刀斬于馬下,而后無數馬蹄向我踐踏而來,我只覺自己四肢盡折,筋斷骨裂,就此失去了知覺。”

    “我本以為自己早已命喪黃泉,誰料再睜開眼,我竟看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氈帳,聞到了幼時額吉親手所熬乳茶的香氣,多年未見的大哥赫烈對我道,歡迎回到額爾古納河的懷抱。我在臨安,在武威侯府經歷的所有,好似黃粱一夢,夢醒之后,爐子上的乳茶才剛剛煮好。”

    裴昀聽罷不禁感慨萬千,可她還是忍不住問道:

    “大哥,到底是何人在南尖嶺救了你,又偽造了你戰死之假象?難道是赫烈嗎?他如何追查到你身在臨安的?”

    裴昊沉默片刻,只緩緩道:

    “我不能說。”

    又是不可說,裴昀一愣,轉念反應了過來:“事關巴格西是不是?那人叫你也發了誓?”

    裴昊臉色微變,很快猜到了裴昀從何處知道了此事,冷聲道:“烏蘭的傷養了許久,也該回來了。”

    “與她無關,公主心思單純,守口如瓶,是我使詐誆她的。”裴昀連忙為烏蘭別吉說項,語氣懇切道,“既然如此,我不會再逼你們違背誓言了,無論此人出于何目的,我心中都萬分感激他救了大哥。穎昌一別,此生我沒想到還能再見大哥你一面,可是大哥,你既然活著,為何不回來?你可知曉穎昌之后,都發生了什么”

    憶起北伐之后的一切,萬般往事涌上心頭,此中生離死別,恩怨情仇太過波折,她一時甚至不知該從何講起。

    裴昊微微頷首,低聲道:“那之后的事,我已是都知曉了。我雖身在漠北,亦耳聞過你的傳言,四弟你一個人撐起武威侯府,出生入死,平冤昭雪,這些年辛苦了。如今你已成了小裴侯爺,光宗耀祖,爹娘在天之靈,亦會萬分欣慰。”

    其實這般稱贊慨嘆之言,裴昀這些年來不知聽過凡幾,然偏偏是裴昊這最簡單質樸的幾句,叫裴昀心中顫栗,酸澀又欣喜。只因面前之人與她同是裴家子孫,是她手足至親,千里之外也感同身受。

    “大哥”裴昀勉強壓下了喉間的哽咽,小心翼翼問道,“你會和我一同回裴家,一同撐起武威侯府,對不對?”

    對此,裴昊并沒有做聲。

    多年前,裴昀記憶中的裴昊,便總是沉默寡言,木訥口拙,那是身為長子兼養子,經年累月沉淀出的少年老成,與隱忍身世的不動聲色。而今他再次這般不言不語時,卻多了幾分上位者的喜怒不形于色,和歷經世事的滄桑與深邃。

    他沒有回答裴昀的問題,只是道:

    “當年爹娘戰死沙場,是顏泰臨領兵為之。宋燕百年世仇,蒙兀與北燕亦是不共戴天。如今國仇家恨在前,只差一步,便能報仇雪恨,大局當前,其余皆是不值一提。待攻下蔡州,大破北燕之后,你我再談私事。”

    裴昀還想再開口,卻是被他抬手制止,又沉聲道:

    “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今次你夜闖帥帳,情有可原暫且不究,再有下次,我必定秉公辦事,以儆效尤!”

    “天快亮了,你且回宋營罷。”

    昨夜,阿穆勒應凌青松之邀前往宋營赴宴,凌青松有意灌醉他藉機試探,誰料未等酒過三巡,阿穆勒外出解手后便再沒回來,親兵前來告罪道主帥不勝酒力,已是返回了大營。

    凌青松唯恐裴昀探營敗露,失手被擒,焦急等了一整夜。破曉時分,正欲親自前往蒙營要人之際,卻是終于見到裴昀出現在面前。

    不必詳述前因后果,裴昀只一言不發將長槍千軍破置于凌青松面前,后者便頃刻間明白了全部真相。

    “原來他當真是大郎!”

    此槍本在昔日北伐之際,隨裴氏夫婦一同落入滾滾黃河,折戟沉沙,后陰差陽錯為顏泰臨所得,與偽作的裴氏夫婦遺骸陪葬入土。前不久燕京為蒙兀所破,裴昊特意將其取了回來。

    這世間只有裴家子孫,明白此槍蘊涵的厚重深意。

    “如今,大哥將其予我。”裴昀緩緩道,“他讓我用這千軍破,親手為裴家、為大宋,一雪前恥,報仇雪恨!”

    凌青松面色肅穆,伸手輕拂過槍頭上所刻“忠義乾坤”之字,沉聲道:

    “大郎所言不錯,如今大敵當前,私情在后,無論他今后要繼續在蒙兀做王爺阿穆勒,還是回大宋做將軍裴昊,一切等攻下蔡州城后,我再聽他親口做出選擇!”

    初二既過,短暫休整之后,三軍圍城之戰仍在繼續。

    元日那夜,受城外宋蒙兩軍酒肉所誘,蔡州城中有不少燕軍變節叛逃,前來投降。據叛兵供述,如今蔡州城內已是矢盡糧絕,不僅野菜樹皮被挖光,皮具馬尸被用來充饑,城中甚至還出現了人相食的慘劇。

    兩個月之前,顏泰臨向四面八方燕軍殘部發出了勤王的急令,然至今也沒有一兵一卒前來支援。蔡州,已徹底成了一座被遺忘的孤城,一座人間地獄,一座北燕顏氏滅亡之地。

    至此,勝負大局已定。

    正月初五,蒙軍在西城墻攻破缺口。

    正月初七,宋軍在南城墻開鑿五處通道,逼近燕軍木柵,雙方鏖戰一日。

    正月初九之夜,裴昊派親兵至宋營傳密信,與凌青松達成共識,翌日一早,宋蒙兩軍全力總攻!

    第126章 第二十章

    這一晚,注定有許多人徹夜難眠。

    月華如練,寒霜滿地,軍營里四處亮起艷紅的火把,在寒風中忽明忽滅,忽響忽默,似有規律。如同某種蓄勢待發,等待著沖鋒的號角,等待著行軍的戰鼓,只需頃刻之間,便能大火燎原。

    裴昀坐在營帳外的篝火前,以白布一絲不茍的擦拭著千軍破的鋒刃,哪怕那槍頭槍身早已銀光雪亮,她仍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重復著。

    “小昀久經沙場,面對明日,仍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一個身影信步閑庭般走了過來,隔著篝火,施施然坐在了裴昀對面,笑著打趣道,

    “再擦下去,這千軍破都能叫你照鏡梳妝了!”

    裴昀雙眸未抬,唇角微揚,笑嘆道:

    “我算什么久經沙場,不過是對父兄枝附影從、亦步亦趨罷了。”

    話雖如此,卻還是將手中的布巾放了下來,她垂眸凝視失而復得的千軍破,低聲道:

    “自裴家出事之后,我平生志向有二,一是鏟除奸相,為我裴家平反昭雪,二是大破北燕,一洗靖康百年恥。我本以為,這兩件事,終我此生,殫精竭力也難實現,誰料到,這一天竟然真的到來了。”

    “就是明天,大師伯,一切就是明天了。”

    羅浮春眼睜睜看著裴昀一路走到今日,自是明白她此時心中復雜難言,欲出言安撫,卻不知從何說起,在這份沉重的夙愿面前,任何話語都變得淺薄而蒼白。

    沉默片刻,他忽然開口道:

    “小昀可知,今次我前來尋你,臨走前二師弟贈了我一卦。”

    裴昀微愣,不禁抬頭望向他:

    “何卦?道你因禁酒而此行多舛?”

    “咳,那就是兩卦,此乃其一。”羅浮春尷尬的咳了兩聲,隨即正色道,“另一卦是——來年正月十三日,蔡州城下無一人一騎矣。”

    裴昀悚然一驚:“二師伯竟神機妙算如斯!”

    她知張月鹿素來算無遺策,可如今兩軍交戰,竟連勝負時日都分毫不差,這等本事與神仙何異?當真是孔明再世,也自嘆弗如。

    羅浮春笑瞇瞇道:“你二師伯鐵口直斷,這回你可放心了吧。”

    裴昀驚疑過后,轉念又覺得不對勁,她將信將疑問道:“此話當真是二師伯所說,還是大師伯你為了安撫我而隨口胡謅?我記得二師伯從不為家國大事起卦,說是此舉泄露天機,有折壽數,此番卻又為何贈你此卦?”

    對此羅浮春既不解釋,也不辯駁,只將腰別的皮水囊解了下來,仰頭喝了一大口,擦過嘴角:

    “世間萬事,本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二師弟自己做的選擇,旁人也無可奈何啊!”

    說罷又連喝了幾口,他斜倚干柴,四肢舒展,姿態好不瀟灑。

    裴昀不懂他話中之意,可觀他神色語氣,不由十分警覺:

    “大師伯,你在喝什么?”

    “自然是水。”

    “當真?”裴昀斜睨他,“正巧我也口渴,大師伯不如也賞我一口?”

    “啊這你若口渴自行去打水便是,怎地還支使起我這老人家了。”羅浮春板起面孔。

    “大師伯你正當盛年,怎能自稱老人家?小師叔公要是知曉了,怕不是要敲破你的頭!”裴昀根本不吃這套,“再問一遍,大師伯你到底在喝什么?”

    “說過了是水!咳咳,只不過,是杜康水”羅浮春眼看蒙混過關不能,只能老實交代。

    裴昀哭笑不得:“你哪里來的酒?”這些日子她明明嚴防死守,不叫他有一絲沾酒的機會。

    “嘿嘿,別忘了你大師伯的專長,但凡有五谷雜糧,我都有本事釀成酒。”羅浮春得意道。  裴昀拿此人沒有辦法,無奈道:“大師伯,你便當真如此嗜酒如命?”

    “我不是早就教過你嘛,今朝有酒醉,醉可解千愁——”

    羅浮春又提起了這句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而后砸了砸嘴,嘀咕道,“米也糟,水也糟,我多少年沒喝過這樣低劣的酒了唉,事急從權,湊合吧”

    “可是大師伯你心底究竟有何意難平?”裴昀遲疑問道,“我怎地從來沒聽你提起過。”

    自她有記憶起,羅浮春便已然整日里是這副醉生夢死,萬事不過心的模樣,可他無論是醉是醒,永遠面含三分笑意,眼無離愁別緒,哪里像是借酒澆愁的失意人?況且他既非壯志難酬,亦非家破人亡,就連所謂舊年情傷云云,也不過都是幾個師弟捕風捉影的猜測,無論當真陰陽兩隔也好,羅敷有夫也罷,這些年來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他又到底愁從何來?

    “能說出口的,又算得了什么意難平?”羅浮春淡淡一笑,慢條斯理道,

    “世事不怕‘意外’,最怕‘注定’,哪怕重來千百萬次,都無法改變結局,因果輪回,一切自開始之時,便已經注定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經過而已,連改變都不能,又何必多說?”

    他說此話時,仍是玩世不恭,然裴昀聽在耳中,卻是說不出的蒼涼,一時間心頭涌上千思萬緒。她少年輕狂,從不相信世間有無可奈何之事,可跌跌撞撞這許多年,卻也漸漸明白,有些事,當真是束手無策,無能為力也。

    大如天下大勢,國運興衰,小如何時何地遇見什么錯的人,動了什么錯的心。

    她沉默的向羅浮春伸出手,而后者心領神會,默契將酒囊遞了過去。

    裴昀接過酒囊,仰頭喝了幾口,粗糙而質樸的辛辣之味直沖口鼻,嗆得她不禁連咳數聲。

    “果然難喝咳咳”

    “是吧?”羅浮春扼腕長嘆,“如此決戰之前,竟無美酒助興,當真是可惜了。嘿嘿,小昀不如告訴大師伯,你將我那半壺萬戶春藏到哪里去了好不好?”

    裴昀理也未理他,只好整以暇將酒囊塞好,淡淡一哂:

    “注定也好,過客也罷,總歸我還沒到看遍世事的年歲,既有一線希望,就還是要搏上一搏,真到頭破血流、死無全尸那一天,也便一了百了了。在此之前,我絕不認命,大師伯你也不該。這酒我就先沒收了。”

    “欸——”

    羅浮春一驚,劈手去奪,可裴昀最后一個字話音落下時,人已飄至三丈之外,叫他撲了個空。

    “還我酒!”羅浮春氣得跺腳。

    裴昀手中提溜著酒囊皮繩,笑道:“大師伯,決戰在即,更不能因酒誤事。你已忍了這么多天,不差這一時半刻了,待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我再陪你痛飲三千場,不醉不歸!”

    “你啊也好,屆時小昀你可千萬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二人之間隔著鮮亮的篝火,辟啪火星與裊裊煙灰將周遭熏染得朦朧而隱晦,因此裴昀只瞧見了羅浮春眉宇含笑,沒能看穿他笑容背后的千言萬語,苦澀悲涼。

    一切的一切,她要在許久之后才能幡然醒悟。

    所謂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即便太白轉生,孔明在世也不能幸免

    三更已過,月上中天,蔡州城中北燕行宮見山亭內,一片燈火通明,人影攢動。

    半個時辰前,城中文武百官本在家中就寢,忽接到宮內急召,眾人還以為城墻已破,敵軍殺來,都連滾帶爬的趕到行宮,有的連官服都未及穿。

    說是文武百官,可從燕京到開封,從開封到歸德,一路潰敗,死得死,逃得逃,到如今蔡州城,整個燕廷已不足百人。且還有些年輕力壯的舍人、牌印、省部令史也到前線守城,充當炮夫,連宮內近侍也所剩無幾了。

    眾人心中惴惴,竊竊私語,不知圣主連夜傳大家進宮所謂何事,然無論緣由,都必定不是什么喜訊就是了。數月以來,城中從來都不曾有過喜訊。

    未幾,顏泰臨由雪嶺二佛與一眾護衛近侍簇擁而來。

    數年來,燕廷為蒙兀所攻,國勢由盛轉衰,從中原之主,到遷都南逃,到如今困守孤城,敗亡在際。人隨事遷,如今的顏泰臨已不是那個成竹在胸、野心勃勃的靖南王,亦不是那個大權在握、俾睨眾生的攝政王了,他雖著天子朝服,頭戴冕冠,喜怒不形于色,可眉宇間卻是從未有過的蒼老衰敗,喪如死灰。

    眾臣拜見,他揮手免禮,問及左右:

    “十七王爺可到了?”

    近侍回稟:“燕山八衛已去請了。”

    顏泰臨頷首,不置一詞,只吩咐眾人等待。

    在場諸君從此舉中,隱約嗅到了改天換日的氣息,不由個個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顏泰臨端坐于御座之上,遙望著殿外漫天辰星,心潮起伏。

    想他南伐大勝,一戰成名,狩苑平亂,請君入甕,大權獨攬,榮登大寶,一切仿佛還在昨天。可轉眼間,便是大廈傾頹,摧枯拉朽,兵敗如山倒,以至于如今這個地界。

    是他有錯嗎?所謂無毒不丈夫,他自問一路走來每一步都機關算盡,無所不用其極,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就算至親至愛,犧牲又有何妨?何況是敵人,仇人,不相干的閑人?他何錯之有?他自詡不昏不惡,何以落得與自古荒淫暴戾之君同為亡國之主?

    這等下場,他不甘心,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

    心念發狠,下意識的,他轉動著手腕上的那串十八子念珠,摸到了佛頭那顆碧玉珠時,他不禁微微一頓,眼前劃過一張幾乎被他遺忘的面孔。

    那是個天真明媚的少女,芳華正茂,對他癡心一片,可惜被他親手所毀,從此紅顏成淚,天涯海角再不相見。轉瞬那少女的面孔又變成了冷漠少年,有著那少女相似的容貌,卻是更冰若寒霜,桀驁不馴,叫他厭煩。于是那少年終究也被熊熊烈火吞噬,他眼前一片漆黑,從此一無所有。

    正恍惚之間,近侍稟報:“圣主,十七王爺到了。”

    顏泰臨回過神來,面上一片波瀾不興,淡淡道:“帶上來。”

    于是便見燕山八衛中的二人一左一右夾著臉色灰白的顏泰喬,將其一路架到了殿前。

    顏泰喬乃是顏泰臨之弟,自幼體弱多病,頑疾纏身,過去養尊處優,尚且半死不活,而今兵荒馬亂,朝不保夕,自然更是氣息奄奄。

    他被燕山八衛從病榻之上拖拽了出來,心中已有不詳的預感,此時顫抖著下跪拜見,暗中祈求不要大禍臨頭。

    顏泰臨親自上前將顏泰喬扶起,將其攙坐在近侍搬來的座位上,轉身對群臣道:

    “如今蔡州圍城,四面楚歌,城池朝不保夕,社稷將傾,朕愧對列祖列宗。現今退位讓賢,傳位于十七弟,此后由他繼承大燕大統,統帥三軍。”

    此言既出,滿座嘩然,顏泰喬更是驚得從椅子上跌落了下來,伏地大哭:

    “皇兄!皇兄!臣弟已是風中秉燭,絕不能擔此重任,還請皇兄收回成命!”

    顏泰臨對他的哭求恍若未聞,只命燕山八衛強硬將他從地上提起,坐上御座,而他接過近侍捧來的玉璽,塞進他的懷中,雙手如鐵鉗一般攥住他的雙肩,令他無法掙扎。

    “朕心意已決,天亮時分即舉行傳位大典。”顏泰臨定定望向他,語重心長道,“朕傳位于你,亦是萬般無奈之舉,古來亡國之君,或為囚禁,或為俘獻,或辱于階庭,朕必不能至于此。你日薄西山,自行珍重,也不算辱沒我大燕百年國祚。”

    顏泰喬呆滯的望著那近在咫尺,意味深長的面孔,一個激靈,突然明白過來此人深意,全身抑制不住的顫抖了起來。  他要自己來做這個亡國之君!他要自己替他一死以殉社稷!

    古來黃袍加身者不少,境遇卻是截然不同,有人是自導自演的開國君,有人是臨危受命的替罪羊。

    然而,他有得選擇嗎?

    于是,便在百官三跪九叩,高呼萬歲,一切已成定局之下,他流下了絕望的淚水,顫聲道:

    “臣弟必不辱顏氏氣節,請皇兄放心”

    第127章 第二十一章

    正月初十,拂曉時分,蔡州城外宋蒙兩軍發動了最后總攻。

    蒙軍先攻西門,燕軍頑強抵抗,從卯時至巳時,雙方殊死搏斗,寸步不讓。而宋軍隨即攻南門,隨著沖鋒號角吹起,裴昀率突擊小隊向城墻沖去——

    火光沖天,硝煙彌漫,箭矢如雨,無數的敵人迎面撲來,刀槍棍棒從四面八方襲來,裴昀手中長槍舞如靈蛇,上下翻飛,左擋右攻。利刃入肉之聲,她已聽不到,鮮血迸濺之溫,她已察不覺,殺得紅了眼,心中已剩下了一個念頭——攻城!

    后方接連幾發炮石投擲,清滅了裴昀面前不遠處擋路的七八名燕兵,她隨即長槍橫掃,一招“封狼居胥”將左右敵軍逼退。忽然間,她瞳孔皺縮,在亂軍之中尋到了左前方一個千載難逢的空檔,當下將長槍反手一背,高聲喝道:

    “軍旗來!”

    緊跟在她身后的卓航瞬間明白過來她的用意,毫不猶豫將手中大旗拋給了她:

    “四郎接旗!”

    裴昀飛身而起,一把接住大旗,凌空一個鷂子翻身,腳踏云梯,轉瞬沖上了城頭。

    以旗桿為棍,擊退城墻上的兩名燕軍弓手,她一把將垂墜火焰腳繡“忠順”二字的大旗插在了城樓之上,氣運丹田,拼盡全力大喝道:

    “宋軍在此——”

    四個字振聾發聵,隨內力送出十數里地,城下交戰眾人無不聽在耳中。宋軍當即軍心大振,凌青松舉刀高呼:

    “眾將士隨我登城!”

    “殺啊——”

    隨著這震天喊聲,萬余名宋軍如潮水般涌入南門,蔡州城南城墻淪陷。

    進入城內,俘虜了城頭守將,控制住南城局面后,凌青松迅速做出部署,兵分三路:一路人馬奔赴西城,打開西門支援蒙軍,一路人馬剿滅城中殘余燕兵,另有裴昀帶一路人馬赴城北行宮,務必擒住顏泰臨此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裴昀所帶人馬,有羅浮春、卓航,及數十名軍中好手,皆是精兵猛將。他們一路但遇小股燕兵阻攔,皆是一觸即分,毫不戀戰,直奔行宮見山亭而去。

    及至見山亭,眾人輕易突破了宮外守衛的防線,沖入中庭。

    只見庭中文武百官俱在,正中一人著通天冠服,綴二十四梁,一身天子朝服,并非顏泰臨,卻是顏泰喬!

    原來此刻,燕廷正在行禪位大典。燕人見宋兵驟然闖入,無不大驚失色,而顏泰喬見此,雖面色慘白,站立不穩,卻仍是強行鎮定,五官近乎扭曲,尖聲厲呼道:

    “今日我大燕將亡,比汝徽欽二帝何如?傳朕之令,死便火我,放箭!”

    話音落下,早已搭箭在弓的侍衛,當即亂箭齊發向其射去,頃刻之間顏泰喬萬箭穿身,登時斃命。

    裴昀有一瞬間被這一幕震撼住心神,她僵立在原地,心中驚濤駭浪,久久不能平復。

    近侍執行顏泰喬遺詔,便要上前焚毀其尸身,被宋軍沖上去及時阻止。百官趁機四散逃命,羅浮春眼疾手快捉住一人,急聲問道:

    “顏泰臨何在?”

    那官員嚇得面無人色,哆哆嗦嗦指道:

    “圣、圣主已向北而逃”

    羅浮春隨手將其扔在一旁,沖過來拽了一把裴昀:“小昀,我們快追!”

    裴昀這才猛地回過神來,當下再不猶豫,轉身和眾人一同向北狂奔而去。

    顏泰臨是由武林高手護衛而逃,其輕功絕頂,腳程之快,非常人能及。裴昀一路穿街過巷,上房踏階,將寒潭印月的輕功催發到了極致,逼得丹田鼓脹欲爆,把其余將士都遠遠甩在了身后,到最后身邊勉強能跟得上她的只余羅浮春一人。

    及至城郊一幢小竹樓幽蘭軒前,裴昀終于追上了前方的一行人,但見笑彌勒與鬼菩薩二人一左一右架著顏泰臨凌空而奔,燕山八衛等人緊隨其后。

    裴昀目眥欲裂,以長槍為杠,足下一蹬,大喝一聲,翻身躍到最前頭,截住了眾人去路。

    “哪里逃!”

    顏泰臨雖與裴昀這張臉素未謀面,但見其額角刺字,手中長槍千軍破,也猜到了其身份,當下心中巨震,脫口而出道:

    “裴四郎?!”

    隨即他沉下臉色,低喝道:

    “殺!”

    左右二佛巋然不動,燕山八衛領命而攻。

    瞬間刀槍棍棒劍戟鉤叉,十八般兵器齊齊向裴昀襲了過來。

    當年翁宣花與翁逡巡被人所廢,燕山八衛只余其六,然身為燕廷大內一等高手,余威猶存。這八人系出同門,雖兵器招式不同,內力卻同出一脈,遠攻近戰各有所長,經年累月配合下來,早已心有靈犀默契無間,任你武功絕頂,也未必能在其合圍下留得命在。

    擋住面前長劍,丈八蛇矛自后刺來,避開當頭一棍,長鞭如蛇纏其腿腳,縱力壯如山架住方天畫戟正面強攻,遠處還有十字弓伺機偷襲。以一敵六,不過頃刻之間,裴昀便與六人過了幾十招,其攻勢之密,叫她一絲一毫也不敢分神,只恨不得自己是哪吒在世,有諸般法寶,生出三頭六臂來。

    羅浮春持劍上前,待要馳援師侄,忽然斜里刺出一劍,險些將他穿喉而過。他大驚之下,急忙反手揮劍抵擋,兩劍相擊,發出一聲刺耳長鳴。

    裴昀余光瞥見一白發老道,心中大駭,下意識以為是李無方現身,手下一抖,便被翁輕呂在臂上劃了一劍。受傷劇痛之下,定睛看清來人,這才心中稍緩。

    若此時李無方當真出現,他們今日多半是要功敗垂成。

    此人不是李無方,卻是那長白山劍派掌門仲有道,其武功不若前者鬼神莫測,卻也不容小覷。他手持長劍,不要命了一般向羅浮春攻來,口中恨聲叫道:

    “還我徒兒命來!”

    當日長白山十二劍魔偷襲宋營,刺殺凌青松,多半被羅浮春所殺,仲有道白發人送黑發人,此刻正是要為徒兒報仇。

    仲有道手中所持之劍名喚寒霜,乃天池寒鐵淬煉而成,劍身又窄又薄,劈刺撩挑,迅疾如電。

    此人乃羅浮春生平所遇最難纏的對手,他只覺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見劍招來去,唯見寒光殘影。在那密不透風的攻擊中,他仿佛步入冰天雪地,林海蒼茫,他是那迷路的旅人,不辨東西,在暴雪中艱難彳亍,北風如刀,時不時刮割著他的臉頰四肢,阻礙著他前進的腳步,可他仍是咬牙硬著頭皮,迎著狂風暴雪向前走去!

    天地蒼茫間,只見遠方有零星一點燈火,那是人家炊煙,是殺招破綻,是唯一生的希望!

    羅浮春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大喝一聲,手中玄碧狠狠刺了過去——

    “破!”

    眼前白雪皚皚,冰封千里,如鏡面一般應聲而碎,露出了一張猙獰而震驚的臉。

    仲有道低頭看了一眼胸前正在冒血的窟窿,身子晃了晃,雙膝一彎,跪倒在地,頭顱垂下,再一動不動。

    羅浮春死里逃生,長舒了一口氣,呼吸之間,心頭忽而劃過一絲寒意,他腳步踉蹌了一下,沒有多想,片刻不停的飛身前去相助師侄。

    此時的裴昀滿頭大汗,精疲力盡,已是撐到了極致。她槍法不及劍法,若遇高手則劣勢頓顯。方才她故意賣了個破綻,被那使鞭的翁九節纏住右臂,一定一拉,反將其拽于身前擋住了翁繁弱射來的弩箭,終是解決一敵。如今她將羅浮春接入戰局中,兩人對五人,壓力驟減。

    顏泰臨見勢不妙,急忙對左右二佛道:

    “二位請快快出手,再耽擱下去,待大軍追來便來不及了!”  鬼菩薩恍若未聞,笑彌勒只不以為意道:

    “縱使千軍萬馬也不是我師兄弟二人的對手。”

    他口中如此說,身子仍是一動未動,既不出手,亦不帶顏泰臨逃跑,如同觀望著什么一般。

    裴昀分神注意此處異狀,想起二人貪財戀權秉性,不由高聲道:

    “北燕已亡,顏氏敗軍之將,二位佛爺何不棄暗投明,重擇明主?我大宋必定重金以聘,敬作上賓!”

    笑彌勒不慌不忙道:“哦?那不知小裴侯爺能許我們何等好處呢?”

    裴昀手下招式不停,隨口便道:

    “榮華富貴,金銀珠寶,予取予求!”

    笑彌勒搖頭嘖嘖兩聲,煞有介事般對一旁鬼菩薩抱怨:

    “這話聽來心不誠!”

    鬼菩薩竟然也難得出聲應了他一句:

    “確實。”

    顏泰臨聽這雙方你來我往,已是面容色變:

    “二位佛爺與我有言在先,絕不可背信棄義,待此劫過后,重整山河,朕必裂土封王,與二位共享江山!”

    笑彌勒似笑非笑:“可你不是已禪位于人了嗎?又哪里來得江山可分?”

    顏泰臨臉色一白,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廂七人纏斗已是到了以命相搏的地步,非你死我亡不可破,羅浮春拼著后脊硬挨了翁齊眉一棍,長劍玄碧穿過方天畫戟雙耳,整個人撲向了那使長矛的翁丈八,攔住這三人,為裴昀創造了脫身之機,高呼道:

    “小昀,動手!”

    裴昀當機立斷手下一招六出祁山,出槍快得槍纓已成虛影,連刺翁輕呂手腳頭頸胸腹,逼退了他的長劍,側頭躲過擦耳而過的三只弩箭,一躍而起,任身后背心大開,全然落在敵人攻擊之下,雙手緊握長槍,奮不顧身沖那顏泰臨刺去!

    如此雷霆之擊,成敗在此一舉!

    顏泰臨眼見那槍尖扎向他的胸膛,電光火石間他甚至能瞧得清那千軍破上所刻的小字。

    便在這生死咫尺剎那,二佛閃電般出手,同時握住了他左右雙肩,顏泰臨心下稍安,只以為事到臨頭二佛終要出手相助。誰料下一瞬,雙肩上便傳來一股萬鈞之力,逼得他整個人都上前挺了半步,逕直撞向了那鋒利槍頭——

    噗嗤——

    長槍入肉,直插心口,穿體而過。

    裴家槍法第十二式,碧血丹心,不負其名也!

    顏泰臨用盡最后力氣,扭頭看向笑彌勒,而后者笑容可掬道:

    “可惜那蒙兀王爺早已許了我等高官厚祿,封侯拜相。圣主一路走好,下輩子可莫要再做亡國之君了。”

    顏泰臨雙眼圓瞪,五官猙獰,張口欲言,可終究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他渾身抽搐了幾下,繼而脖子一歪,四肢一軟,就此咽氣。

    裴昀猛然抽回長槍,被顏泰臨胸口鮮血迸濺了一身,鐵銹般的腥氣撲鼻而來,她站在當下,猶自有幾分茫然,仿佛方才那一擊,已耗盡了她此生全部力氣了一般。

    北燕,亡了?

    顏泰臨,死了?

    那漁獵出身,發源遼東,馬上得天下,滿萬不可敵,雄踞中原百年的霸主,自此灰飛煙滅,化為烏有了?

    她父母戰死沙場之仇,大嫂墳前之誓,裴家滿門冤屈,靖康百年之恥,二帝被俘之辱,萬千漢人之痛,自此洗雪逋負,血債血償了?

    恍然間,她竟有一種如夢似幻的錯覺,以至于急匆匆回頭看向大師伯,試圖求證些什么。

    顏泰臨既死,燕山八衛士氣頓失,鬼菩薩出手輕易將五人擒獲。羅浮春停手收招,還劍入鞘,站定身子喘了幾口粗氣,抬眸望向裴昀,驟然笑了起來。

    那笑中有無盡的欣慰,無盡的釋然,沉重又輕柔。

    裴昀為那笑容所感染,不由也彎起了嘴角,然而下一瞬,她的笑便僵在了臉上。

    只見羅浮春本來完好無損的身軀上,猝然迸裂無數長短不一的傷口,猶以左胸之上一道最深,鮮血如泉如瀑般噴出,頃刻間將他染成了一個血人!

    羅浮春呆滯了一瞬,嘴角一咧,泛起苦笑:

    “這小佬兒的劍果然夠快”

    說著整個人直挺挺向后倒去。

    “大師伯——”

    裴昀心中大駭,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將摔倒的羅浮春接在懷中,連點他周身大穴,可那鮮血還是止不住的往外噴涌。

    “沒用了,”羅浮春慘淡一笑,“劍已穿心了”

    原來那仲有道的寒霜劍傷過人后,并不會即刻流血,劍上寒氣暫將傷口冰封,敵人初時不覺,繼續動武,全身血脈奔涌,暗地里加重傷勢,待察覺之時,已是神仙難救了!

    “不會的!”裴昀不顧羅浮春滿身污血,拚命要將他背起來,低吼道,“我帶你回谷,找四師伯,找小師叔公!他們一定能救你,一定能!”

    “不必回去了,他們、他們救不了我了二師弟這次竟又算準了”

    羅浮春抓住裴昀手臂阻止她的動作,強咽下喉頭的腥甜,斷斷續續道:

    “小昀小昀你聽我說,大師伯今日是活不成了,待我死后,你莫帶我回春秋谷,且,且將尸身火化,灑入江河,百川入海,逍遙自在我在谷中待了一輩子,也該去見識一番天地之大了”

    此時此刻,裴昀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徒勞地否認著:

    “不要,大師伯你不要這樣說,你絕對不會有事!”

    “小昀別哭,人生在世難逃一死,我、我我臨死之前能為小師妹報仇,這輩子已是值了”

    羅浮春用沾滿了鮮血的手顫抖著撫上裴昀的臉頰,原來不知何時,她已是淚流滿面。

    “小昀你記住你,咳咳,寧折不屈固然高風亮節,可、可真若遇天大的為難,過不去了,茍且偷生也未嘗不可,別學你大師伯我,別學我”

    羅浮春無力地低笑了一聲,彌留之際,面上毫無悲切痛楚,竟是一片灑脫釋然,他拼著最后一口氣,高聲道: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君同銷萬古愁!咳咳咳咳咳咳若此時能再飲上一壺好酒,才當真是死而無憾了,可惜啊可惜”

    話音越來越弱,到最后已是幾不可聞,他張嘴噴出大口的鮮血,手臂一垂,雙眸終是失去了全部光彩。

    “好,我帶你去喝酒!大師伯我帶你去喝酒!”

    裴昀胡亂抹去臉上的血水和淚水,一把將羅浮春扛在了背上,悶頭向前走去,口中不停喃喃道:

    “大師伯你想喝什么酒?萬斛春,蘭陵酒,竹葉青?還是與你同名的羅浮春?要不千日醉?但千日醉我還沒學會釀,大師伯,你還沒教我如何釀千日醉,大師伯,你只有我一個師侄,你不能私藏,你不能私藏”

    “喂!你傻了不成,他人已經死了!”

    笑彌勒在她身后喊了一聲,卻被鬼菩薩所攔,后者搖了搖頭,

    悲莫過生離,哀莫過死別,人世苦楚,如此而已,佛也不可渡,鬼亦不可留。

    他望著前方那踉踉蹌蹌的背影,喑啞道:

    “任其去罷。”

    第128章 第二十二章

    在宋軍相助之下,正午時分,蒙軍攻占蔡州西門,申時,蔡州城四面城墻全部淪陷。

    黃昏時分,凌青松率宋軍、裴昊率蒙軍于幽蘭軒會師,將北燕亡國之君顏泰臨的尸身一分為二,各自收殮。

    天街踏盡公卿骨,府庫燒成錦繡灰。天下大勢,生生滅滅,周而復始,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此時此刻的蔡州,與百年前的汴京也無甚不同。

    后世史書記載,這一天日大赤,無光,京索間,雨血十余里,一代王朝自此落下帷幕。

    城破之后,宋蒙兩軍首領亦有許多事需要善后,處決降兵俘虜,平息負隅頑抗敵軍,搜刮王宮府庫,緝拿舊朝宗室。

    而裴昀亦有許多事要做。

    她在暮色時分遵循羅浮春遺愿,將其尸身火化。

    直到一把熊熊烈火,將那醉劍俠的身影吞噬殆盡,裴昀還是不能相信,她那劍酒雙絕,瀟灑不羈的大師伯就這樣去了,不是水中捉月,不是醉死宣城,而是就這樣平平淡淡的命絕于強敵劍下。

    她總有一種迷信,將春秋谷的師叔伯敬若天人,神明不老不死,不垢不滅,若當真有大限之日,也該是駕鶴西去,是羽化飛升,是山中采藥遇仙不歸,怎能有凡人之生老病死,貪嗔癡恨?

    可她忘了,多年前她早已見過一次神明隕落,天人五衰了,世間從來就沒有永垂不朽。

    或許這百丈紅塵,千秋萬歲,當真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大師伯不過是去尋了黃泉之下的師公與爹娘罷了。

    她將自己之前藏匿的那半壺萬斛春倒在了烈火之前,以作最后的祭奠。

    人間此后千古醉,紅塵再無酒中仙。

    淚水早在生離死別的那一刻哭干了,現下只剩空蕩的麻木。

    裴昀平靜的收殮了羅浮春的骨灰,褪下了一身血污的盔甲,梳洗過后,她草草包扎了身上的傷口,著素衫,額覆白綾,收起長槍,背上斬鯤,無聲的離開了宋蒙兩軍大肆慶功的宴席,在夜色之中孤身逆行,向郊外幽蘭軒走去。

    此處乃是顏泰臨停尸之所,凄冷庭院,一片陰森鬼氣。

    裴昀遣退了看守的士兵,打開停靈的房間,逕自在門前矮階上盤膝而坐,解下背上長劍平置于膝上,一言不發,定定望向大門外。

    卓航知裴昀一日內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怕她出事,一路尾隨其后,此時再也忍不住現身走出來,問道:

    “四郎,你在等人?”

    “不錯。”

    “你在等誰?”

    裴昀面無波瀾,扔下三個字:

    “顏玉央。”

    卓航聞言一驚:“他還沒死?”

    裴昀不置可否,“或許。”

    “他當真會來?你如何知曉?”卓航遲疑道,“此人不忠不孝,開封淪陷,蔡州圍城,顏泰臨身死他都不曾現身,今夜當真會來?”

    “會。”

    裴昀幽幽開口,“他并非不忠不孝,只是他心中從無燕漢之別,無家國天下,與其父間亦無情無義,他不欠北燕,也不欠顏泰臨。但北燕亡了,顏泰臨死了,一切都不同了。只要他尚在人世,今夜就一定會來。”

    “那他是來復仇的?”卓航急道,“那人武功高強,四郎你白日鏖戰已精疲力竭,現今一個人如何應付得來?我這就去稟明元帥,調兵遣將,圍捕此人!”

    “不必,我一人足矣,他找的是我,不是旁人。”裴昀搖頭道,“你就留在此地,不可出手相幫。”

    “四郎你萬不能意氣用事!”

    裴昀不理他的勸阻,兀自吩咐道:“航二哥,今夜過后,勞煩你替我將千軍破交給霖兒,帶菁妹回碧波寨,對二嫂言明她與卓大哥間的情誼我早知曉,此事我已首肯,且自行嫁娶,不必心存顧忌”

    如此種種,儼然交代后事,卓航聽得心驚肉跳,失聲道:“四郎,你竟全然沒有得勝的把握?”

    裴昀聞言一頓,輕笑了笑,

    “勝又如何,敗又如何?”

    今夜只會有一個結局,你死我亡,魚死網破。

    從她以長槍洞穿顏泰臨之時,從她姑蘇滄浪亭與他訣別之際,從她自世子府頭也不回逃脫之日,從他們自青海湖底逃出生天望見滿天繁星的那一剎那,亦或是再久遠的當初,從她與他在子午古道南北客店相遇的那一瞬間起,今夜的結局便已經注定了。

    亦或者該說,她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太多年了。

    如今,大仇得報,夙愿已了,她終于可以坦坦蕩蕩的面對這一切了。

    她與他的這份孽緣,今夜必須有個了斷。

    星移漏轉,更鼓交疊,四周始終寂靜無人,寒風乍起,如神鬼低語,靈堂白燭在風中搖曳不停,忽明忽暗,忽隱忽現。

    卓航有些坐立不安,而裴昀卻始終不動不語,極富耐心地等待著。

    未央時分,夜幕中飄落起輕雪,如鹽似絮,如銀似屑,天地間轉眼便蓋上一層潔白。

    漫天飛雪中,忽有一股似梅非梅的暗香傳來,恍惚間,一個如玉山孤松般修長的身影出現在了庭中,踏一地亂瓊碎玉,一步步向裴昀走了過來。

    此人一身白衣,肩落薄雪,臉色青白似紙,眉目俊朗如玉。

    他站定在裴昀面前三步之外,抬起一雙通紅的眼眸望了過來,裴昀面無表情回視,四目相接,天地無聲,一時間誰也沒開腔。

    他穿喪,她戴孝,巧也不巧,如同他們每一次相見,是劫非緣。

    半晌,終是他先開口,經年不見,久別重遇,他第一句話竟然含著笑意,可那笑卻冰冷刺骨,沒有一絲溫度:

    “如今,我們可是兩不相欠了?”

    裴昀不語,只繃緊了面皮,下意識握上了膝上的斬鯤。

    數年前,滄浪亭訣別之際,她對他道,除非有一天,他國破家亡,滿門死絕,痛她所痛,悲她所悲,方有資格站在她面前,說兩不相欠。

    一語成讖,如今這話已然統統應驗。

    他眼角泛紅,死死盯在她臉上,恨極痛極,失望至極,聲音已嘶啞得不成樣子,

    “裴昀,你果然如此恨我!”

    不僅是恨得要他死,還恨得要毀了他的棲身之所,斬斷他與這世間最后一絲親緣羈絆。  正如裴昀所言,他與國無忠,與父無孝,更被二者所棄,然而只要北燕在,只要顏泰臨在,血濃如水,他終究能繼續自欺欺人下去,這茫茫塵世仍有他一絲眷戀,仍有他活下去的一線希冀。

    而今鏡花水月成空,南柯一夢驚醒,一切被她打碎了。被他唯一思念,唯一愛戀,唯一夙夜不忘卻至死也不可得之人,親手打碎了。

    從此天大地大,他自形影單只,如芒草棄水,飄泊零落,終應了那孤星入命的命數。

    恨嗎?不恨嗎?

    裴昀不由輕笑了一聲,“重要嗎?”

    千軍破刺向顏泰臨的那一瞬,她當真沒猶豫嗎?當真心頭沒浮現顏玉央的身影嗎?當真沒顧忌過,這一□□下去,從此她與他你死我活,再也沒有回旋余地嗎?

    可這一槍終究還是要刺下去的,這便是她不撞南墻不回頭之外,一生中最束手無措,最無可奈何之事。

    她乃不孝師侄,大師伯剛去,她便要違背他的遺言了,這一劫,她過不去了。  “不必多言。”  裴昀緩緩起身,握住劍柄,斬鯤徐徐出鞘,一字一頓道:

    “你父害我全家,侵我河山百姓在先,我殺令尊令弟,滅你家國社稷在后。你我生死蠱性命相連,你死我獨活不成,但我今日亦絕不會放你活著離開。現下顏泰臨的尸首就在我身后,有本事你便親自來取罷!”

    “好,好!”顏玉央咬牙切齒厲聲道,“你既苦苦相逼,我自如你所愿!”

    最后一字話音落下,二人毫不猶豫同時躍起,一人出劍,一人出掌,拼盡全力向對方攻去。

    顏玉央的冰魄寒掌變化莫測,出其不意,實在難纏。而正如卓航所言,裴昀白日里激斗一整天,大喜大悲之后,早已筋疲力竭,眼下不過是強弩之弓。且她心腸不夠狠,所練劍法不夠毒,從一開始氣勢上便已輸了三分,全仰仗斬鯤之利,勉力支撐。

    掌起掌落,劍來劍往,二人在大雪之中打得飛沙走石,昏天黑地,轉眼已拆了近百招,她身上不知挨過了多少拳腳,他四肢也已沾上了血色。痛楚激發了心底的兇性,二人不約而同放棄了防守,只一味猛攻,誰都沒有留情,誓要今日與對方同歸于盡!

    裴昀一招“二月春風”,劍絞如剪,逼得顏玉央側身以避,旋即手腕一轉,一招“高山流水”,劍鋒自上而下刺去。顏玉央眉目一寒,冷喝道:

    “你自尋死路!”

    他毫不猶豫右手雙指夾住劍鋒,左手成掌狠狠擊向裴昀胸口——

    這一掌直擊心室,裴昀登時覺得五臟六腑欲碎,一口淤血沖口而出噴了出來。

    但是不對!

    當年在燕京世子府,顏玉央一掌僅僅打在她的腰腹,就幾乎讓她當場斃命,如今這一掌正中胸口,她卻還沒死!

    裴昀瞬息萬念,飛快明白了過來,這幾年間他必是服食仙草,解了寒毒,功力散去大半。顏玉央這一掌雖然得逞,卻也徹底泄了自身底細,他的武功已是大不如從前!

    機會,便在這一剎那!

    裴昀滾燙的鮮血噴在顏玉央面頰,他愣怔一瞬,身形僵硬,而下一瞬,便見銀光閃過,劍鋒直刺而來,噗嗤一聲,狠狠穿透他腰腹而過。

    剎那間,天地寂靜。

    殷紅的血液,順著銀亮的劍身流淌而下,滴答在慘白的雪地上,綻放出一朵朵碎花,像極了那年九華山莊大雪紛飛中窗畔的紅梅。

    傷在他身,亦痛在她心,生死蠱牽絆之下,她幾乎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感受,二人的心跳與呼吸皆融為一體,天堂與地獄亦在這一瞬間。

    兩人四目相對,彼此眼中鋪天蓋地的憎恨怨毒之下,竟也隱藏著幾不可查的深情與釋然。

    天地蒼茫,月影孤庭,紛紛大雪落滿鬢發,竟也似相顧白頭。

    這是他們,今生今世,最奢侈的圓滿。

    裴昀狠心抽回了斬鯤,咬牙再要刺上第二劍之時,忽有一股極致強勁,深不可測的內力滌蕩開來,將相對而立的兩人雙雙震飛了出去。

    “果然少年者氣盛,但遇難關,動輒生死相搏,同歸于盡,真是半點也不惜命。”

    一白發老道從遠處施施然走來,此人長須美鬢,面容清臞,修長身姿裹在寬大的藏青道袍,步步生蓮,踏雪無痕,一派仙風道骨之姿。

    他居高臨下的望著二人,眸中淡淡悲憫,嘴角隱隱嘲諷,便如神祇睥睨螻蟻一般。

    “李無方!”

    裴昀脫口而出道。

    她與此人已交手兩次,一是當年北伐戰場,他自她手將趙韌生擒,二是世子府中,她被此人一箭洞穿肩胛,兩次重傷都險些要了她性命,而今卻是第一次真切看清此人面目!

    李無方目光瞥向她,神色微頓,有絲意外,又有絲了然:

    “原來又是你。”

    他嗤笑了一聲,戲謔的看向顏玉央:

    “這般凜然決絕,一身傲骨的女子實屬罕見,難怪你栽了一次又一次。”

    顏玉央掙扎著坐起身子,捂住腰腹上鮮血直流的傷口,冷然不語。

    “李無方,你究竟是何來歷?你從何處得知天書之秘,又從何處得到的玄英功?”

    裴昀忍不住問出這一直以來盤踞在她心中的謎團。

    “與你何干?”

    李無方不屑答她,兀自微微抬掌,竟隔空將顏玉央吸了過去。

    如此內力,世間罕見,比當年裴昀與之交手時還要高深不知幾許,她駭然道:

    “九重云霄功你已練成?”

    李無方似笑非笑瞟了她一眼,右手攜著顏玉央,左手五指微曲在空中凌空一抓,而后出掌輕輕一送。

    頃刻間,裴昀只覺有千鈞之重迎面襲來,一只無形的大手如泰山壓頂一般另她四肢百骸都動彈不得,極致的冰寒刺骨奪去了她全部呼吸,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凍死亦或被壓死,終究是坐以待斃,束手無措,連一絲一毫反抗的力氣都生不出。

    而便在冰寒撲面的一剎那,雪化成雨,冰融成水,仿佛從寒冬臘月一腳踏進了陽春三月,煙雨朦朧,潤物無聲,鳥語花香沁人心脾。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烈日炎炎,蒸騰萬物,雨水化為云氣,所有壓力憑空消失,雨過天晴,碧空如洗,一切了無痕。

    從生到死,從死到生,好似萬物輪回。

    裴昀四肢僵硬,冷汗濕透后脊,心有余悸的大口粗喘著,滿腦子只剩下了一個念頭——恐怕這天底下已再無人是他對手了。

    雖隨意抬手便能取其性命,但李無方似乎對裴昀的生死并不感興趣,他輕飄飄攜起重傷的顏玉央便要轉身離開。

    裴昀拄著斬鯤撐起身子,上前攔阻:

    “站住!別走!回答我!你和春秋谷到底有何淵源?!”

    剛才他那一掌,雖已面目全非,卻正是春秋谷絕技歲寒三掌。

    李無方一邊頭也不回的向外走去,一邊輕描淡寫道:

    “回去問你祖師爺去!”

    裴昀又踉蹌著追了幾步:

    “等一等!”

    李無方心中終于升起不耐,他腳步一頓,回眸斜睨向她:

    “我見你一身春秋谷功夫,料你與故人關系匪淺,一再饒你性命,事不過三,你再糾纏下去,休怪我不念舊情!”

    這一眼冰寒刻骨,若有實質,裴昀當即被他無形的殺氣所迫,定在了原地,再也邁不出一步。然而頂著這般千鈞威儀,她仍是倔強的抬起頭,看向他手中顏玉央。

    她從懷中取出一物扔了過去,咬牙道:

    “日后山高水遠,你我死生不復再相見!”

    顏玉央下意識伸手凌空一接,只見她拋來之物是一條熟悉的十八子手串,正是顏泰臨貼身之物。

    國破邦毀,亡國之君正是最好的戰利品,所有龍袍、冠冕、玉帶、牌印,甚至尸身,都被宋蒙兩軍一分為二,唯有這手串與大燕圣主身份無關。

    顏玉央心中一顫,猛然抬眸看向裴昀。

    可她卻目光別轉,錯開了他的視線。

    他張了張口,尚未發出聲響,身子驟然一輕,便已被李無方攜起,飛身遠去了。

    這幽蘭軒,這青衣人,都在他眼中極速倒退,只化作漆黑夜色中模糊的亮光,光亮越來越小,最后縮成一顆星子消失在眼前。

    風雪停了,徒留大地一片蒼白。

    第129章 第二十三章

    裴昀被卓航帶回軍營后,昏迷了一日一夜才醒。

    顏玉央那掌雖未能要命,卻也將她打成了重傷,但她心有未竟之事,撐著那口氣硬是醒了過來。

    若當真一死百了也就罷了,如今半死不活,有些事情便還是要去面對。

    “單槍匹馬,以身犯險,還落了個兩敗俱傷,怎么這么多年過去,四弟你還是如此魯莽?!”

    病榻之前,裴昊面色不虞的看向她,得知她與顏玉央在幽蘭軒一決生死身受重傷后,他特意前來探望。

    裴昀虛弱的依靠在床邊,蒼白一笑,并不多解釋。之前凌青松已訓斥了她半個時辰,若非見她實在傷重,怕還是要繼續罵下去,這一點上二人倒當真是心有靈犀。

    裴昊只當她是逞一時勇,也并未深究,只道:“北燕宗室皆伏誅,我已派雪嶺二佛去追緝此人,他必定逃脫不掉。”

    裴昀聞言愣了一下。

    縱那李無方武功通天,也不能日行千里,生死蠱相連,如今她還活著,便也說明那人未死。那笑彌勒與鬼菩薩不是李無方的對手,有此人在側,他想必是性命無虞了。

    此時此刻,她若真大公無私,便該提醒裴昊加派人手,可她終究是沒有出言。

    結束了。

    她與他之間一切的恩怨情仇,都在那個雪夜結束了,他再也不欠她了,她也再無資格恨他了,他們所有的羈絆都埋葬在那場紛飛的大雪中,煙消云散了。

    沉默了片刻,她開口問道:

    “大哥,你是何時買通雪嶺二佛的?”

    裴昊也不隱瞞,直言道:“我早已派細作暗中潛入蔡州城,伺機收買顏泰臨身邊心腹,此二人乃是拉攏之重。可惜兩個假和尚陰險狡詐,不僅獅子大開口,還不觀望到最后一刻不松口。哼!不過這等唯利是圖的小人也最好駕馭,任他武功蓋世,現如今還不是為我蒙兀大營鞍前馬后?”

    言語間對二人頗為瞧不起。

    “我蒙兀大營?”裴昀咀嚼著這幾個字,不由輕笑了一下,垂眸低聲道,“大哥,你如今說得倒是很順口。”

    裴昊聞言一愣,反應過來之后,也是沉默了。

    “如今,戰事已了,大哥你究竟何時與我回家?”

    “回?回何處?何是家?”

    “自然是回臨安,回大宋,回武威侯府!”

    裴昊自嘲一笑,“我在臨安做裴昊十七年,在草原做阿穆勒前后一十六年,我流著蒙兀人的血,學著漢人的詩書禮儀,你說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可臨安還有你的親人,有我,還有霖兒!”裴昀哀切道,“大哥,你還記得霖兒嗎?他還活著!他今年十三歲了,與你生得一個模樣。去年我開始教他裴家槍法,他學得很快,他無時無刻不念著逝去的爹娘,大哥,你不能就這樣拋下他!”

    乍然聽見多年未見的幼子之名,裴昊不由渾身一震,七尺男兒也不禁眼眶微紅,他放在膝上的雙手握緊又松開,雙唇抖了又抖,似有千言萬語要詢問。

    可他終究是狠狠一閉眼,將所有的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如同將這八年里所有的糾結與煎熬一同吞進了肚子里,再無人能窺視。

    他睜開雙眼,淡漠反問道:“縱使如此,可蒙兀又何嘗沒有我的兄弟,我的妻兒?”

    裴昀一愣:“大哥你又成親了?那、那大嫂呢?”

    話一出口,連自己也覺得可笑,裴昊“陣亡”多少年,孫紅袖便也陣亡多少年了,便是守大孝也該守完了,活人又豈能為死人而活?

    “紅袖”

    裴昊呢喃了一遍這個名字,卻是再沒有下文。

    沉寂半晌,他再次開腔:“當年我雖被人救起,卻也著實受傷不輕,手腳盡斷,險些成了廢人,縱有神醫奇藥,也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年才下床,下床后再養兩年才得恢復如初,騎馬彎弓。在此期間,兄長赫烈一直派人盡心照料我,用最好的藥材,最好的大夫,噓寒問暖,甚至親自榻前伺疾。他道當年將我弄丟,是他這輩子最愧疚之事,他必要傾盡全力補償我。”

    “其實他這些年日子同樣也不好過,為了在斡哥泰手下活命,他裝傻充愣,萬分隱忍,茍且偷生,說是臥薪嘗膽實不為過。阿布額吉之仇,自然亦是我必報的血仇,故而我決定留下助他一臂之力。”

    裴昀忽而有些了然:“蒙兀對外稱斡哥泰汗乃是酗酒而死,實際上莫非”

    “不錯,是我和兄長毒殺了他。”裴昊毫不猶豫道,面上深沉無波,“用的正是當年他害死我阿布之毒。”

    裴昀不禁又是驚訝又是感慨,從博爾濟汗到也客那顏,再到斡哥泰汗,皆是被毒殺而亡,黃金家族竟是如同中了詛咒一般。

    “斡哥泰死后,我們著實是經歷了一陣血雨腥風,幸而長生天保佑,兄長終是順利成為了大汗。兄長登位后,很重用我,他賜給我最好的土地,最強壯的精兵,還讓我娶了弘吉剌部族長的女兒為妻,絲毫不怕我有不臣之心。”裴昊長嘆一聲,“如此赤誠厚愛,我又豈能忍心辜負?”

    八年時間,白云蒼狗,足夠將他從裴昊再次變回阿穆勒,人隨事遷,誰又有能力抗爭。

    “那裴家呢?裴家那些年對你的恩情便能就此一筆勾銷嗎?”裴昀不甘心,仍在做最后的爭取,“爹娘對你的養育之情,我們兄弟幾人的手足之義,難道這些還比不上蒙兀的高官厚祿嗎?”  裴昊一字一頓道:“裴家養育之恩,南尖嶺一戰,我一死已全部還清了,況且”

    他滯了滯,低聲道:“況且裴家一直有你這真正嫡長子在,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裴昀聞言一怔:“大哥你此話何意?”

    憶起陳年舊事,裴昊神色幾多感慨,幾多復雜:“我自被爹娘收養入府,感念其恩,日夜思報,為國為家,成人成才,讀書習武皆是盡心盡力。后來有了二弟三弟,我身為長兄,更是以身作則,嚴于律己,不敢絲毫懈怠。奈何天賦有限,并不出類拔萃,可我篤信勤能補拙,暗地里比旁人多吃十倍的苦,花百倍的力氣,最后將將能落得個差強人意,也算是不曾辱沒裴家門楣。”

    “然而后來,你回來了。”

    裴昊微微一笑,透出淡淡苦澀,“見到你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何為人中龍鳳,何為天縱奇才,凡夫俗子與之差距如鴻溝天塹,豈是我等庸碌之輩懸梁刺股能追得上的?我練了十年槍法,你不過只學了三個月,我便已不是你的敵手了。”

    “你是我四弟,縱使素未謀面,我仍將你視作親生兄弟,你自幼離家,我心中憐惜,你文韜武略,我本樂見其成。然而相形見絀,眾口鑠金,妒忌自生。那段時日,無論我走到哪里,旁人無不對你交口稱贊,皆言不愧是裴家嫡出親子,果然名副其實,日后繼承侯府,必能青出于藍,光宗耀祖。我清楚自己的身份,素有自知之明,并不貪戀繼嗣襲爵,可仿佛一夜之間,裴家只剩下你四郎一子,連爹娘眼中都只有你,我裴昊又算得了什么呢?”

    這一番肺腑剖白將裴昀聽得震驚不已,她從不曾料到,過去大哥心中竟有如此多的酸楚難言,一時不禁心生惶恐,如同做錯事的孩子般,手足無措的解釋道:

    “我、我豈是什么天縱奇才?不過是師門武學精深,我連其一成皮毛也未學到。爹娘待我偏愛,不過是因沒能將我自幼養在身旁,心生愧疚,他們怎會只疼我,不疼你?爹爹不只一次對我夸贊過大哥你穩重內斂,深謀遠慮,排兵布陣頗有大將之風,叫我多多學習,有你日后繼承裴家,他甚是欣慰!還有,還有我怎么可能同大哥你爭搶嗣子之位,我、我其實——”

    “我知,我一直都知,一開始爹娘便告訴我了。”裴昊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緩緩道,“你本應是我四妹,而不是四弟。可正因你坦蕩無辜,便更襯得我卑劣無能,我竟是連個二八之年的小女子也不如。”

    裴昀一噎,竟是再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屋內漫延開來,好似一雙無形的大手,撕開裴昀的胸膛,將她心肝脾肺都攥得死緊,令她一時呼吸不能,不由得偏過頭去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

    如此牽動了內傷,劇烈的痛楚將她湮沒,喉頭瞬間泛起令人作嘔的腥甜。

    裴昊漠然望著她,直到她終是咳得再也咳不出聲響,臉色一片慘白死灰,房中再次恢復寧靜之時,他才又接著道: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如此這般不過是我心胸狹窄私念作祟,時過境遷看來著實可笑。然這些話憋在我心中太多年,今朝一吐為快,才終算釋然。如今你成了小裴侯爺,我做回了阿穆勒,也算是橋歸橋路歸路,各得其所。”

    裴昀癱軟在床上,慘淡一笑:“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愿和我回去是不是?哪怕有朝一日宋蒙反目,你要與我為敵,與大宋為敵,要親手殺害大宋子民,掠奪大宋江山,你也要選擇做你的蒙兀王爺是不是?!”

    “是!我意已決,如今話已至此,日后休得再提!”  裴昊霍地一聲起身,大步向外走去,待走到門口之時,忽地頓住的腳步,回過頭來問道:

    “霖兒身量有多高了?”

    裴昀一愕,隨即便有無盡的苦澀酸楚涌了上來,她輕聲道:

    “去年離京時,他已到我肩頭,但少年郎最是竄高長個時,況且他日日習武不倦,待此番回去,說不定又高了”

    “好,好,好兒郎自該如此!”

    裴昊眸中閃過欣慰暖意,卻在下一瞬被他強自壓抑了下去。

    “不必告訴他我尚在人世,便叫他以為他的父親裴昊為國盡忠,戰死沙場了罷,我所經歷的掙扎困苦,不希望他再重蹈覆轍了。”

    他最后撂下了這句話,而后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去.

    一開房門,有兩個身影猝然映入眼簾,是凌青松與卓航。他們立在門外,不知將房中的對話聽去了多少。

    裴昊將門扉輕手掩闔,而后轉過身來,目光坦然看向二人。

    三人沉默對峙,氣氛一時壓抑至極。

    凌青松率先開口對卓航道:

    “卓二兄弟,湯藥已涼,勞煩你再去替四郎重煎一碗。”

    湯不換憑著他那本破破爛爛的醫書在北燕行宮內庫珍藏內尋到了不少天材地寶,療傷奇藥,一股腦全給裴昀送了過來。

    卓航心知二人有話要談,便點了點頭,端著一碗早已涼透了的湯藥,轉身離去。

    可將行不遠,他突然定住了腳步,回頭對裴昊道:

    “大公子,你道四郎全然憑的是運氣與天賦嗎?你可知以她的身份,一路能走到今日,要付出多少犧牲,心志多么堅定嗎?她為家國天下、公理正義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卻有那么多人躲在暗處不吝以世間最惡毒的詞語謾罵她,恨不得對她殺之而后快。異地而處,你未必能做好這小裴侯爺!”

    說罷,他扭頭大步離開,徒留原地神色各異的二人。

    凌青松眉宇間一片冷凝,他重重看了一眼裴昊,從后槽牙擠出了三個字:

    “跟我來!”

    第130章 第二十四章

    軍營之中,偌大校兵場空無一人,二人一前一后來到此處,站定在兵器架前,凌青松轉過身來,面色陰沉問道:

    “你還會用槍么?”

    “自然——”

    裴昊話音未落,便被迎面扔來一桿長槍,他下意識抬手抓住。

    凌青松亦是長槍在手,一言不發向他攻了過來,裴昊眼疾手快,揮槍而撥,凌青松隨即上步反手,一招反把式出其不意直戳他胸口,裴昊一個鐵板橋險之又險向后避過,順勢空翻倒掛金鉤,自上而下向凌青松擊去。

    兩人你來我往,見招拆招,旗鼓相當,竟如演練過千百遍一般。

    長兵拆過百十來招,不分勝負,凌青松隨手扔下槍,從兵器架上又揀了一柄長刀,而裴昊亦挑了一把長劍,凌家刀法對裴家劍法,短兵相接,兩人再次纏斗到了一處。

    待刀劍亦打得乏,二人索性雙雙棄了兵器,赤手空拳而戰,拳來腿往,毫不猶豫的向對方身上招呼,歇斯底里的發泄著。

    直到最后,他們滿身大汗,精疲力盡,摔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

    四下里寂靜一片,只余兩個人的粗喘之聲。

    他們并肩躺在校場被壓得平整硬實的土地上,任汗水流淌入泥土,如同少年時每一場酣暢淋漓的比武過后一般。

    “八年了,你我有八年沒打得這么痛快過了。”

    裴昊率先開腔,語氣中有懷念,有快樂,亦有酸楚。

    “八年過去,你武藝退步了不少!”凌青松不屑道,“若非我幾次手下留情,你早就趴下了。”

    裴昊笑道:“別忘了我當年手腳盡折,縱是再能站起來,卻終是不能恢復如初了。”

    沉默片刻,凌青松問道:“說罷,你究竟為了什么?”

    “你既已聽見,又何必多問?”

    “因為權勢富貴,因為嫉妒四郎?”凌青松嗤笑了一聲,“你當我是第一天認識你嗎?你我竹馬之交,同年上學堂,同年學騎馬,同年練武功,同年入行伍,我升參將比你早一年,進武校尉卻遲你六個月,我成婚晚你兩載,但已得兩女,你才方得一子。我眼睜睜瞧著你一路摸爬滾打,在軍中闖出一片天地,你當年上門去孫家提親還是我幫你獵得大雁,這世間豈有比我更了解你之人?裴霄漢,你今天便將話給我說清楚了,到底因為什么才非留在蒙兀不可?!”

    霄漢乃是裴昊表字,已有許多年沒人這般喚過他了。

    隔世經年,乍又耳聞,裴昊不禁心頭一震,偏過頭來,面色復雜的望著面前之人,許久過后,悵然一嘆,似喜似悲:

    “知我者,歲寒也。”

    正午已過,天光黯淡,不見紅日,只見天邊黑壓壓的積云萬里,裴昊抬首,極目遠眺,幽幽開口:

    “歲寒,你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哪里?”

    凌青松一愣,想了想答道:“巴州?不,應當是利州。”

    “我們幼時讀書,先生教導,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此乃漢家男兒之志,然而你當真去過燕然山,去過狼居胥山嗎?”

    凌青松皺眉道:“你什么意思?”

    “我去過。”

    裴昊斬釘截鐵道,“我還去過更遠的地方,花剌子模、撒馬爾罕、大鹽澤、禿納河、格蘭城,那是蒙兀騎兵所至的最西方,我們之前聞所未聞,不敢想像的世界。”

    “中原百年亂世,你方唱罷我登臺,就在大宋、燕國、西夏、契丹互相傾軋,沒完沒了的征戰、議和、毀約、結盟之時,在遙遠的漠北,遼闊的草原上,蒙兀帝國如熊熊燃燒的太陽般升起。我祖父博爾濟大汗,從一個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的孤兒,帶領著手下四杰四駿與堅韌不拔的騎兵,統一了漠北,滅亡了西夏,南征北戰,將蒙兀疆域擴大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草原男兒的意志如鋼鐵一般堅硬,我們篤信,青天覆蓋下的地方,都將是我蒙兀人的牧場!”

    “可與此同時,大宋君臣又在干什么?”

    裴昊輕蔑一笑:“偏安一隅,不思進取,醉生夢死,茍且偷生,從上到下都像是一灘爛泥!此次伐燕,我本以為會更早與你見面,在燕京,在開封,在洛陽,在歸德,可是最后卻是在蔡州,那顏泰臨都已成了喪家之犬,連落水狗都不如,直到這時,大宋官家竟才同意出兵。”

    “重文輕武,積貧積弱,良將不死敵手,此乃大宋百年沉珂,無從挽回。爹娘究竟為何而死,裴家究竟為何蒙受冤屈,我從來沒忘。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君主,難道還值得我繼續去效忠嗎?”

    凌青松聽罷沉默了許久,忽而笑了起來:

    “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怕輸么?”

    “幼時先生教書,你只記得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你可還記得這一句嗎?生當為人杰,死亦作鬼雄。你以為人杰是什么?鬼雄又是什么?是選一條康莊坦途,坐享其成嗎?是等一個風和日麗,一帆風順嗎?”

    “大錯特錯!”

    凌青松一個鯉魚打挺,猛然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看著裴昊,一字一頓道:

    “真正的英雄好漢,是挽狂瀾之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群敵環視,那便開疆拓土,君主昏庸,那便以死血諫,怎能因時事艱難而畏懼不前,怎能因不如人意而投敵叛國?勝敗本就是兵家常事,盡人事聽天命,你就那么輸不起嗎?你口口聲聲說蒙兀人如何驍勇善戰,如何意氣風發,難道你忘了,最初那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之人,本就是我漢家冠軍侯霍大將了么?”

    “大宋官家或許德行有虧,但你那蒙兀大汗就是什么磊落明君么?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蒙兀大軍所過之處,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屠城滅國,血流成河,數代大汗南征北戰,所殺之人不說敵軍,就是平民,又何止千萬百萬!而攻城掠地之后,對治下百姓更是殘暴不仁,將人們分做三六九等,無論漢人、燕人、契丹人、色目人,都是蒙兀人的奴仆、牛馬!據說那博爾濟大汗還想將北方所有的漢人殺光,將土地全部充作草原牧場,這樣的君主縱使得了天下,百姓必定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怎能長治久安?你若真能輔佐仁君明主,結束這動蕩亂世,還天下太平,我自無話可說,可如今你投靠這般蠻族暴君,到底是因大宋無能而恨鐵不成鋼,還是為一己私欲而不擇手段,助紂為虐,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生恩養恩孰輕孰重,忠孝節義哪個在先又哪個在后,如此種種或許是該左右掙扎,日夜煎熬,但他最終要的,最終選擇的,不外乎是一個贏字。

    “裴昊,你是懦夫!”

    裴昊聞言目光驟變,他亦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面色陰沉道:

    “歲寒,你說錯了,不必投靠,我本來就是蒙兀人。無論是漢人、燕人、契丹人,還是色目人,本就卑劣不堪,阻擋蒙兀鐵騎之人,就是都殺光了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蒙兀人注定要一統天下,亦注定會千秋萬代,這一點無須你來操心!”

    “別叫我歲寒,你不配!”凌青松冷喝道,“好!既然你篤定蒙兀終將一統天下,那我便來和你賭上一賭。今次比武,你我依然勝負未分,他日戰場兵戎相見,我倒要好好看一看,你的蒙兀和我的大宋,究竟誰更勝一籌!”

    “好,一言為定!”裴昊雙眼微瞇,意味深長道:“我們沙場上見真章,屆時你就會明白蒙兀人的厲害。我相信那一天的到來,要不了太久了”

    裴昀喝過藥后便沉沉的昏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被發散的藥力熱得滿頭大汗而醒,睜眼只見房內一片幽暗漆黑,不知今夕何夕。

    守在外間的卓航聽見響動并沒進來,只在床畔所立的屏風外輕聲問道:  “四郎你醒了?”

    裴昀嗯了一聲,啞聲問道:

    “什么時辰了?”

    “剛過戌時,你要起身嗎?我去給你端些吃食來。”

    “不了。”裴昀喉中干涸,只覺咽口水都是生疼,渾身酸軟,胸口沉悶,沒有半絲食欲。

    “航二哥,你可否幫我打盆水來。”

    她渾身汗濕,難受得緊。

    卓航應下,片刻后有人端了水盆布巾進門,卻是一個瘦小的婢女,她跪伏在地,戰戰兢兢道:

    “婢子見過大人。”

    卓航在屏風外道:“這是北燕宮中的婢女,由她來照料你,總是,總是方便些”

    “航二哥有心了。”

    裴昀嘆了口氣,示意讓那婢女上前為自己擦身,畢竟她如今著實全身無力,連動一動手指都十分艱難。

    婢女來前應是被吩咐過,低眉順眼,手腳麻利,解開裴昀的衣衫后,沒露出半絲驚訝之情。

    裴昀看向她身著燕女慣常穿的衣衫款式,突然想起了什么,揚聲問道:

    “航二哥,之前我托你尋的人,你可尋到了?”

    “尋到了,你要見她嗎?稍后我將人帶來。”

    待擦身之后,裴昀終覺得身子爽利了幾分,隨即也勉強打起了幾分精神。

    片刻之后,卓航將人帶進了房來。

    此人是個中年婦人,珠圓玉潤,體態豐腴,雖是發髻微亂,裙擺沾塵,顯然正遭磨難,卻仍是神色淡然,不卑不亢,自有一股雍容大氣。

    婦人不是別人,正是顏泰臨正室發妻,昔日靖南王妃,今朝北燕亡國皇后滿令哥是也。

    裴昀問道:“你可知曉我是誰?”

    滿令哥語氣平平:“你是殺了我兒與我夫君之人,大宋武威侯裴昀。”

    裴昀默然一哂,顏琤與顏泰臨皆喪命于她槍下,算起來自己委實該是她仇人。

    “既見仇人,你為何如此冷靜,眼中沒有絲毫恨意?”

    “你殺他們,只因他們殺過你的親友,而你的親友亦殺過他們的親友,兩國交戰素來如此,直到一方徹底滅亡,而另一方卻也總有落敗于另一強敵之日,若計較恨來恨去,徒惹煩惱。”她頓了頓,自嘲一笑,“況且我不過是一手無縛雞之力婦人,即便有恨,又能如何?”

    未料國破家亡之日,她仍能如此淡定從容,不失風度,裴昀低低一嘆,“夫人豁達坦蕩,在下由衷欽佩。”

    滿令哥不為所動,只冷淡道:

    “你找我前來所為何事?”

    “兵荒馬亂,故人難覓,在下想和夫人打探幾人的下落。”

    滿令哥一愣,遲疑問道:“你想問何人?”

    “五年前,大宋曾有一位北上和親的福儀公主趙玲玲,嫁與昔日定南王之孫,后定南王府覆滅,其又改嫁于另一顏氏宗親,蒙燕開戰之后,公主便下落全無,不知夫人可清楚?”

    滿令哥微微皺眉,思索許久才想起此女,猶豫道:“當年遷都之時,她夫家留守燕京,城破之時,聽聞其全家皆亡,想必她也未能幸免。”

    裴昀一窒,低咳了幾聲,又問道:“那單國公府五小姐單文女何在?”

    “前年元日,她突發惡疾暴斃。”

    “世子府大管家薩茉兒呢?”

    “她也病逝了。”

    亂世之中,人如草芥,女眷更是隨波逐流,不得善終。

    畢竟是故人舊緣,裴昀本想順手搭救一二,誰料卻是這般結局,她沉默半晌,只剩長長一嘆。

    “你走吧。”

    滿令哥只當是他放自己回監牢中,蔡州城破,未能逃脫的女眷皆被俘虜,她方才正是從牢中被帶過來的。

    凌青松治下極嚴,忠順軍紀律嚴明,從不殺傷婦孺。只是蒙兀人攻城略地,素有掠奪牲畜馬匹金銀女人的傳統,北燕女眷俘虜皆會被蒙軍帶回漠北,獻于大汗,亡國之后的下場只會更慘。對于未來的命運,滿令哥早已心知肚明。

    誰料下一刻便聽裴昀道:

    “我會派人給你些盤纏,送你出城,此后你便自謀出路去罷。”

    鎮定如滿令哥也不禁吃了一驚:“你要放我走?”

    “這份情面我尚能討來。”

    滿令哥將信將疑:“為何?”

    裴昀淡淡道:“多年以前,在靖南王府有個姑娘,她欠你一碗熱粥,如今我替她還你。”

    她也不過是隨口一說了卻心結,并未指望滿令哥能明白她所指,誰料后者只愣怔了一瞬,便開口問道:

    “是那個喚阿英的姑娘?”

    “你還記得?”

    “那樣倔的丫頭,我這輩子也沒見過第二個。”滿令哥有絲了然,“我記得了,她與你裴家關系匪淺,如今她人在何處?”

    裴昀聞言心中一滯,一時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她她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無人認識她了。”

    滿令哥若有所思,“或許玦郎會與她一處,這些年來他始終惦念著她。”

    “不,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裴昀慘然一笑,不想再繼續說下去,只道:“你這就走吧,今后生死天定,自憑造化,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好。”

    滿令哥點了點頭,并不道謝,只微微欠身,就此干脆離開了。

    此后裴昀果然再也不曾見過她,大燕亡國皇后自此下落成迷。

    坊間斷斷續續有過一些或香艷或凄苦的傳聞,卻也不過是為滿足文人墨客或齷齪或獵奇的念想。其實她僅僅是如同任一國破家亡的宗親女眷一般,故紙堆里,風流云散,再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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