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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五章

    冬至大如年,人間小團圓。

    年關將近,臨安城大街小巷張燈結彩,貼紅掛緞,街市年貨琳瑯滿目,店鋪客人川流不息,入目盡是繁華之景。

    及至臘月三十這一日,街上行人終是漸漸稀少,貨郎收擔,邸店閉門,無論貧富士庶,家家戶戶,通火通明,圍爐團坐,達旦不寐,為除夕守歲。

    武威侯府雖人丁不旺,卻仍是一片熱鬧喜慶,一大早卓菁便領著府中奴仆忙進忙出,將廳堂院落布置得煥然一新,去污塵,凈庭戶,換門神,掛鐘馗,釘桃符,貼春牌,一切井井有條,數年當家理事,她這裴府兒媳已是做得似模似樣了。

    二嫂裘南雁親自主灶置辦年夜飯,另做了數十種糕點蜜餞,細果點心。卓舷指揮著小廝從酒窖中搬出了十幾壇美酒佳釀,而卓航則應府中年輕婢女書僮央求,在街市上買回了不少爆竹煙花。

    待入夜上燈后,裴昀率府中上下祭過裴氏先祖,備齊迎神香花貢物,眾人便歡欣而坐,外間仆從,內間主人,共享團圓宴。

    裴昀乃是一家之主,率先舉杯祝酒:

    “今歲今宵盡,明年明日催。一愿人長久,二愿家興旺,三愿國泰民安,山河永固,新年勝舊年。”

    卓菁笑瞇瞇補充:“愿大家安康如意,長命百歲,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卓航失笑:“菁妹,這句是祝壽辭,可不是賀年辭。”

    “我才不管,”卓菁滿不在乎道,“我只要年年歲歲,大家都能這般歡聚一堂,一個也不能少。”

    “菁妹還和小時候一般,只喜花開不喜花散。”裘南雁笑嗔道。

    “花開花落,聚散有時,但今朝大家能相聚在此便已是天大的緣分。”裴昀感嘆道。

    細思下來,滿座人除去她自己,竟無一人真切是裴家血脈,然為情為義,仍是濟濟一堂,成了一家人,數年來風雨同舟,榮辱與共也走過來了。

    “四郎說得不錯。”卓舷亦應和道,“況且如今武威侯府高門顯赫,春秋鼎盛,日后親眷只多不少,屆時人丁興旺,菁妹你這侯爺夫人,還須煩擾主持中饋之難呢。”

    “堂兄你可莫要小瞧我,你堂妹我已非吳下阿蒙,你瞧今日這府中上下,哪一件事我沒安排妥當?”卓菁揚了揚下巴。

    眼見昔日刁蠻任性的黃毛丫頭,變作如今賢惠得力的當家主母,不光是卓舷,在座眾人皆是由衷佩服,贊嘆連連。

    “四嬸”一旁小裴霖欲言又止,被卓菁打眼色按了回去。

    眾人舉杯暢飲,酒水入喉,裴昀不禁眉頭一皺,放下酒杯,看向旁人,只見彼此臉上皆是神色詭異。

    “我怎覺得今日這屠蘇酒味道有些不對。”裴昀問卓菁道。

    “是嗎?我覺得沒問題啊,可能是因為我今年換了新藥方泡酒。”卓菁裝傻充愣,顧左右而言他,“來來,四郎你快嘗嘗二嫂這道酥黃獨——”

    這時婢女核桃匆匆忙忙捧著一壇酒跑進來,喜滋滋道:

    “買到了!夫人奴婢買到屠蘇酒了!奴婢特意跑到城西才找到一家開門做生意的草庵——”

    “核桃!我不是叫你悄悄進門,不要聲張嘛!”卓菁氣急敗壞道。

    “啊!這奴婢一時開心,忘記夫人的囑托了”

    裴昀問裴霖道:“霖兒,你早知曉此事?”

    裴霖老老實實認錯道:“四叔,是霖兒有錯,今晨練劍時不小心打爛了四嬸釀的屠蘇酒,四嬸迫不得已這才喚核桃去買酒”

    “算了算了,霖兒和你無關,你今晨打爛那壇也未釀好。”卓菁無奈的擺了擺手,“我今年只顧著備祭神貢品,根本就忘記泡酒了,昨晚半夜想起才臨時炮制,這下子只能去買了。”

    除夕飲屠蘇酒乃是歷來習俗,以藥材釀制,七日而成,辟邪驅病,家家戶戶皆是自制,少有售賣,核桃跑了大半個臨安城才買到,已算是難得。

    卓航忍不住問道:“那桌上這酒壺里是——”

    卓菁支支吾吾坦白道:“小建中湯兌了蜂蜜和水。”

    “怪不得今日我在后廚一直聞見藥味。”裘南雁恍然大悟。

    卓航百思不得其解:“府中有那么多美酒佳釀,你為何偏偏要用藥湯?害得我還以為自己口舌出了毛病。”

    卓菁辯解道:“只有小建中湯又苦又甜最似屠蘇酒啊!”

    “你還真打算蒙混過關啊!”裴昀哭笑不得,“我險些是以為有人投毒。”

    “我不過是打算小小蒙混一下,沒真打算叫你們喝,沒想到核桃這么晚才回來。”卓菁頗為懊惱道。

    “堂兄我看人還是準的,”卓舷無奈搖頭,“前年寫錯桃符,去年缺了貢品,今年忘了屠蘇酒,菁妹你何時能改掉丟三落四的性子!”

    眼見卓菁越發惱羞成怒,裴昀及時打圓場:

    “菁妹自臘月便開始操持張羅,頗為辛苦。小建中湯溫中補虛,和里緩急,也不比屠蘇酒差了多少。”她笑著舉杯,“這一杯藥酒,我敬菁妹。”

    “這還差不多。”卓菁輕哼了一聲,與裴昀碰過杯后,一飲而盡,自己也不禁被這杯中怪味逼得臉都皺成了一團:

    “咳咳,我真沒想到這么難喝快,核桃快把買來的酒倒上!”

    撤下假藥酒,換上真屠蘇,這除夕晚宴才真正開始了。

    待宴畢飲罷,圍爐守歲,裴家規矩不多,待下人素來寬和,除夕夜更是放松了主仆拘束,男女老少笑鬧作了一團。

    不知是誰提議,眾人在院中玩起了藏貓兒,起先只是婢女,后來卓菁等人也都被吸引了過去,裘南雁一上來猜拳便輸了,雙眼被綢布所蒙,如盲人一般四處撲捉,大家你追我躲,好不歡鬧。

    裘南雁摸了半天都沒摸到一片衣角,心急之下,腳下一絆,眼看便要摔倒,不遠處一直望著她一舉一動的卓舷旋即搶身上前,穩穩的將其接在懷中。

    “小心——”

    裘南雁摘下蒙眼布,看向來人,四目相接,彼此皆是臉上一紅。

    二人雖是一觸即分,可周遭婢女丫鬟卻是不約而同露出心領神會的笑,接連起哄,尤以大丫鬟芭蕉最為大聲,直到被裘南雁又羞又氣的追打了幾圈,這才平息。

    裴昀坐在不遠處檐下回廊,靜靜望著院中一片歡聲笑語,自斟自飲,思緒悠長。

    人道每逢佳節倍思親,此時此刻,她不禁想念起故去的爹娘父兄,與遠方的師伯們。

    她已有許久沒回過春秋谷了。

    當初在她執意為父母報仇離谷之際,小師叔公雖留有情面,未將她驅逐師門,卻也告誡她非到萬不得已不得回谷。

    便如當年的秦南遙一般,她亦不懂春秋谷門規之不近人情,可自從知曉天書之秘后,她已是明白了師祖秦巽以及師公秦碧簫的良苦用心。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旦叫外人知曉春秋谷所在,尤其是與朝堂扯上關聯,必會打破這一方祥和凈土,師叔伯們都不能再獨善其身。

    故而她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很難再回頭了。

    卻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了結臨安這一切,回到生她養她的師門?

    自古忠孝難兩全啊

    “四叔!”

    一聲呼喚打斷了裴昀的思緒,只見裴霖端著一盅熱羹走了過來,“這是四嬸囑咐后廚做的沆瀣湯,今晚還要守歲,她怕四叔你飲酒熬夜傷身,叫你暖暖胃。”

    甘蔗、蘿菔切塊煨爛,清甜解酒,謂之沆瀣湯,最宜深冬飲之。

    卓菁不善廚藝,唯獨醒酒湯做得花樣百出,越來越好。

    裴昀笑著接過湯盅,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之前一打岔我都忘了,今日屠蘇酒原是該霖兒你先飲才是。”

    尋常飲酒,皆應自年長者飲起,偏屠蘇酒正相反,自年少小兒先飲,年長者在后,逐人飲少許。所謂少者得歲,故賀之,老者失歲,故罰之。

    昔日裴府過年,第一個飲的總是裴昀,如今卻已成了裴霖,歲月無聲,悄然流轉。

    裴霖面有赧然:“我也忘了,只顧著愧疚將四嬸的酒打碎之過了。”

    “一轉眼,霖兒長這樣高了,我今次出門三個月,回來見你,總覺得又高了寸余。”

    裴昀望著眼前已是亭亭少年的侄兒,心中頗為感慨。

    裴霖生得面圓寬臉,濃眉大眼,不僅面容肖似其父,沉穩敦厚,勤奮刻苦的性子也與裴昊如出一轍。裴霖猶記得,爹爹曾說過,大哥被爹娘收養膝下時已筋骨初長,天賦不高,練武不易,故而他一直是兄弟三人中最用功勉力的,聞雞起舞,一日不廢,數九寒天,從不懈怠,如今裴霖亦是如此。

    “前日里,先生向我夸贊過你課業精進,卓大哥也道你練功扎實,霖兒這般刻苦四叔自然欣慰。但亦不必太過辛苦,所謂勞逸結合,有張有弛,至少除夕旦日,便不必再練劍了。”裴昀笑道。

    然裴霖聽罷卻是正色道:“爹爹在世時時常告誡霖兒,霖兒乃是裴家嫡子長孫,日后重任在身,絕不可半分松懈。四叔十四歲劍法有成獨闖江湖,十七歲征戰沙場名揚天下,霖兒不敢妄想青出于藍,但也不想辜負爹爹在天之靈對霖兒的期許,有辱裴家門楣。”

    裴昀知曉大哥在世時對裴霖管教甚嚴,不想大哥故去數載,仍對裴霖影響如此之深,不禁又是驕傲又是心疼,頷首道:

    “好,霖兒志存高遠,只要頂天立地,無愧于心,自是裴家好兒郎。”

    裴霖趁機道:“四叔,劍招固然凌厲迅猛,長槍才是能在沙場施展殺敵破虜的武功。裴家劍法招式霖兒已熟記于心,不知何時能練裴家槍法?”

    “招式熟記與小有所成還頗有差距,裴家劍法變化萬千,你不可小覷。”裴昀頓了頓道,“不過劍法與槍法亦可同時修習,算起來你也是時候該練裴家槍法了。”

    “當真?”裴霖欣喜道,“那四叔何時教我?”

    裴昀失笑:“除夕佳節,良辰美景,霖兒你不會現在就要四叔我教你吧?”

    “明早?”

    “今夜守歲,明早你當真起得來?”

    “那后天?”

    裴昀無奈撫額:“朝中尚且休沐七日,霖兒不能也放過四叔一馬嗎?”

    裴霖小臉垮了下來,糾結半晌:“那便過了十五吧。”說完又有些反悔,急忙道:“正月十六,不可再拖了,說不定屆時四叔又出遠門了!”

    難得見他露出這年紀該有的少年心性,裴昀不禁好笑,當下應允道:

    “好,就正月十六罷。”

    “下雪了!”

    忽聞院中有人一聲驚呼,隨后便是七嘴八舌的議論聲:

    “誒呀,當真下雪了!”

    “除夕落雪,實乃難得一遇,必是豐年祥瑞。”

    “我在臨安待了許多年,這還是頭一次看見雪呢!”

    裴昀與裴霖抬眸望去,果見天幕洋洋散散落下細碎雪沫,在檐下紅燈映照下分外閃爍,不到片刻便蓋得院中假山上,房檐上,枝丫上白了薄薄一層。

    可惜天溫氣暖,那雪落下不久便盡數化去。然臨安落雪到底難能可貴,眾人欣喜的在雪中嬉鬧踩踏,也不顧濕了鬢發衣衫。

    裴昀將手伸出回廊外,任那半雨半雪之物落于掌心,轉瞬化作一片水漬,輕笑了一聲:

    “這哪里算是雪?”

    裴霖納罕:“為何不是雪?”

    “六出為雪,剔透晶瑩,素裹銀妝,冰封千里,才算是真正的雪。”

    裴霖生在江南,長在洞庭,從未見過這樣的雪,不由聽得心向往之,忍不住好奇:“四叔可見過這樣的雪?”

    裴昀微愣,緩緩收回了手:

    “見過。”

    “在何處?”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

    裴昀沉默片刻,淡淡一笑:

    “我忘了。”

    既是見過這般震撼的景色,此生又怎會忘記?裴霖滿心疑惑,卻莫名的不敢再問。

    氣氛凝滯了好半晌,直到管事嬤嬤之子小栓子歡快的跑了過來,才打破這份沉寂。

    “霖哥,快來放爆竹!”

    裴霖一本正經道:“我對這等小兒把戲不感興趣。”

    “可、可是航叔今年還買了不少煙火,有什么金盞銀臺、白牡丹、地老鼠的新花樣,你當真不來看看么?”

    裴霖明顯被說得心動,臉上卻還在強作不在乎。

    裴昀見此不禁噗嗤一樂:

    “去罷,月棍年刀一輩子槍,也不差這一日半日,四叔答應,過了上元節,便即刻教你練裴家槍法。”

    “一言為定,四叔你可不能賴賬!”

    得了裴昀首肯,裴霖欣喜不已,匆匆謝過裴昀后便再也忍耐不住,和小栓子一同跑去放煙火了。

    卓航率先上前,用火折子點燃了爆竹引線,然后飛快的轉身逃遠,緊接著只聽霹靂吧啦一連串巨響,震耳欲聾,硝石火藥氣撲鼻,火星紅紙四散崩開。其余人也陸續點燃轟天雷、二踢腳等其他煙花,各式各樣的焰火在天幕中相繼炸開,忽而繁花似錦,忽而節節高生,火樹銀花,璀璨炫目。

    府中男女老少全部圍了過來,人人臉上皆是興奮不已,扯著嗓門附耳說笑。

    煙花照新雪,映得四方天地亮如白晝。

    裴昀站在檐下抬頭默默望著夜幕上轉瞬即逝的花火,在這喧囂熱鬧的節日里,在這闔家團圓的喜慶中,不期然想起了北方大山之深,終年白雪籠罩著的那座九華山莊。

    自姑蘇滄浪亭一別,山高水遙再無相逢。

    曉行夜宿之時她不曾憶起,午夜夢回之際她不曾夢見,然而有些人與事,根本不可能忘卻。

    為了生死蠱,亦或是別的,她不敢深究。

    或許,恨也當是一種念念不忘。

    第112章 第六章

    燕京,小湯山

    冬至之后,山中接連下了數場暴雪,冰封千里,鳥獸絕跡,天地間只余一片蒼白。

    冬夜趕路,本就極為艱難,尤其如此大雪封山之際。偏偏有一行人馬趁著午后風停雪霽的間隙,強行進山,一路靠著奴仆清雪開路,行行復行行,終是搶在子夜之前,舊年里的最后一個時辰,來到了九華山莊門前。

    待馬車停穩后,一身披雪色貂絨斗篷的女子被婆婦攙扶了下來,敲開了九華山莊的大門。

    山莊人煙稀少,奴仆寥寥,歲末除夕,非但沒有半分喜慶,反而因大雪連綿落得一派冷清凄然。

    女子一路穿庭過院,直至東苑門外,忽被一書生模樣的男子攔住了腳步。

    “單小姐安好。”

    杜衡象征性的拱手行禮,面容含笑絲毫未達眼底。

    女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張清秀雅致的臉,正是單家五小姐單文女。

    此時她本就白皙面容上血色全無,不知是因天寒地凍,還是為杜衡的稱呼。

    她嫁進世子府已有數年,當年定南王造反,單壽姑死于宮宴混亂中后,后宅只有她一女眷,府中上下無不將她看作當家主母,喚一聲夫人,唯有杜衡,從來只似笑非笑的稱她作小姐。

    奴才之意,自然是主子之心。

    可此時單文女顧不得許多,只急急開口問道:“世子可在莊內?我有要事求見世子。”

    “公子自然在莊內,只是公子不會見你。”杜衡慢悠悠道,“單小姐并非初次碰壁,何必還執迷不悟?”

    這確實并非單文女第一次被拒之門外,自當年顏玉央與顏泰臨因故爭執,父子決裂,顏玉央便出走燕京,幽居九華山莊,數年不見外人。期間單文女不辭辛苦來往多次,次次都是無功而返。

    然而這一次單文女卻分外堅決,

    “不,我今日必要見到世子,若他不見我,我會一直在這里等到他回心轉意為止。”

    單文女身子骨瘦弱,在這寒冬臘月冰冷刺骨的院中站久了,必然會受不住。杜衡微微皺眉,猶豫一下,轉身進門通報。

    片刻后,他返回道:

    “單小姐請進吧。”

    單文女目露欣喜,急忙向房門走去,忽聽杜衡意味深長開口道:

    “單小姐,無論你有何心思,都不可能得償所愿。今晚除夕佳節,還是早些回返,莫要白費時間了。”

    單文女聞言一愣,微微福身,語氣雖柔,卻是透著十足倔強:“多謝杜公子提點,只是文女認定之事,絕不會回頭。”

    說罷她便頭也不回的進了門。

    杜衡望著她離開的背影,“嘖嘖”了兩聲,

    “卿本佳人,可惜了誒誒誒,疼!”

    話沒說完,突然被從旁邊竄出來的小姑娘揪住了耳朵。

    “可惜什么可惜?你替世子哥哥跟她拜了一場天地,還真把她當娘子了不成?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去毒死她?!”龍阿笑氣鼓鼓道。

    “疼疼!快松手!我的小姑奶奶,我哪里敢呢!”杜衡苦笑不得,連連求饒,

    “再說了,恐怕也不必你親自出手了”.

    房中地池引得溫泉水,不必地龍,已是溫暖如春,單文女甫一進門便被撲面而來的熱氣激得渾身一顫,早已凍僵得四肢乍暖之下,不禁泛起刺癢的痛意。

    她在房中巡視一圈,終是在窗邊尋到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剎那間眼眶酸軟,險些掉下淚來。

    “玦郎——”  窗邊之人一身玄衣薄衫,長身玉立,兀自望著窗外一株怒放梅樹,神色莫名,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么。

    紅梅傲雪,凌然無畏,竟是今夜這山莊中唯一的一抹喜色。

    見顏玉央恍若未聞,單文女不禁擦去眼角濕意,移步上前,關切問道:

    “玦郎,如今你身子可好?”

    顏玉央神色微頓,緩緩轉過身來,望向她的目光藏著幾分復雜,良久,終是微微頷首,語氣淡然道:

    “尚可。”

    這段時日他幽居于此,療內傷養心力,清心寡欲調養生息,又得救必應相助,陸續將七味仙草服食消化,如今體內熱毒已除去大半,內傷發作次數越來越少,身子已是好了七八成。

    最重要的是,再無那叫他驚七情動六欲的罪魁禍首,無人擾亂喜怒哀樂,自然心如止水,不起微瀾。

    單文女觀他的確氣色確無大恙,懸著的一顆心悠悠落了下來,

    “那便好。”

    顏玉央走到桌邊,倒了一杯熱茶,漫不經心向前一推,問道:

    “你來此,所為何事?”

    單文女頗有些受寵若驚,上前端起熱茶小心啜飲了一口,暖流入腹,只覺此行事成的把握也多了幾分。

    “玦郎,這幾年你受苦了。”

    放下茶杯,單文女澀然道。

    自父子失和,顏玉央出走,顏泰臨便下令嚴加懲治,斷其一切供養,昔日揮金如土,錦衣玉食的王府世子,如今衣不兼彩,粗茶淡飯。而樹倒猢猻散,當初世子府所招攬的一眾隨從高手,也皆見風使舵,轉投入了攝政王門下,如今九華山莊只落得個門可羅雀,清清冷冷。

    顏玉央只不咸不淡道:“不值一提。”

    他自幼經歷過比這更艱難困苦的日子不知凡幾,這般種種又算得了什么。

    “可今夜除夕,佳節團圓,你又何苦形影單只,孑然一身?”單文女柔柔一嘆,“你究竟還要與王爺置氣到何時?玦郎,隨我回去罷。”

    “他叫你來做說客?”顏玉央聞言冷笑了一聲,“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他不是早已不需要我為他賣命了嗎?”

    “王爺何曾動過廢立你的心思?你莫聽信外面那些流言蜚語,如今朝中內憂外患,王爺身邊正是用人之際,府中其他郎君羽翼未豐,不堪重用,哪及得上你的半分能耐。王爺已經發話,若你此番肯回去,一切既往不咎,而且那個位子,也不會讓你等太久。”單文女意有所指道。

    顏泰臨挾天子以令諸侯,早晚有一天要取而代之,他許諾顏玉央之位,自然是儲君太子,然而顏玉央絲毫不為所動,只反問道:

    “如若不然呢?”

    他了解顏泰臨,利誘之后,必有威逼。

    “如若不然”單文女苦笑道,“如若不然,便裂土封王,留守燕京。”

    留守?顏玉央一怔,迅速明白了過來:

    “遷都一事,已成定局?”

    蒙兀兩次攻燕,燒殺搶掠,中原大地一片流血漂櫓,河東河北山東一帶焦土成灰,十室九空。若蒙軍卷土重來,燕京孤城難守,必是坐以待斃,岌岌可危。朝中棄守分作兩派,常年相持不下,如今竟是已做出了決斷。

    單文女緩緩點頭,只道了五個字:

    “遼東兵敗了。”

    昔日大燕滅遼,尚留不少契丹遺民居于遼東,素來對燕廷心懷憤恨,此番蒙兀攻燕,遼人亦趁機起兵造反,意圖光復故國。遼東乃燕人發源之地,不容有失,故開春之時,顏泰臨便派兵四十萬征討叛亂,未曾想竟被叛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

    如今遼東已失,兩河成空,遷都一事,勢在必行。

    “此時此刻,他還惦記著皇位?”顏玉央只覺可笑至極,“便不怕步了南宋后塵嗎?”

    見他不為所動,威逼利誘不成,只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單文女頓了頓,柔聲開口道:

    “玦郎,之前你所求之事,王爺已松口了。池娘子雖未進府,然誕子有功,只要你肯向王爺服軟認錯,池娘子便可以側妃之名入宗室玉牒,靈柩遷入祖陵。”

    話說顏玉央之所以與顏泰臨決裂,原因有二。

    其一,當初顏泰臨查到他與李無方里應外合,掉包趙韌之事,致使后來趙韌逃脫,重回臨安,毀了顏泰臨多年籌劃。顏泰臨因此發了雷霆之怒,驅逐了李無方,又命顏玉央出府離京,軟禁于別院,非召不得回。

    其二,便是顏玉央帶回了池琳瑯的骨灰,可顏泰臨卻連看都不屑多看一眼。

    單文女語重心長道,“玦郎你雖一片孝心可表,然池娘子畢竟是漢人,而今王妃又健在,以正室之禮下葬,置王妃顏面于何地?昔日趙宋仁宗亦是在劉太后百年之后才認回生母,且忍耐一時,待你繼任大統之時,什么封賞名分還不是探囊取物?”

    “人已成灰,要封賞何用?宗室玉牒,好生恩賜嗎?”顏玉央一掌將桌上茶杯拍得稀碎,怒極反笑,“她在世之時尚且不稀罕這些,如今又何必擾她清凈?我不過是要他親自在墳前祭拜一回罷了,連這一面他都不敢見嗎?!”

    少不更事時,他猜測過無數遍顏泰臨與池琳瑯之間的恩怨情仇,在救必應口中得知皮毛,卻也不過是一段負心薄幸始亂終棄的尋常孽緣,不得見一絲一毫苦衷辛酸。逝者已逝,如何以命抵命?可到頭來他卻連一絲歉意悔恨都吝嗇嗎?

    “你不必再說了,我不會回去。”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南北武林再也掀不起什么風浪,顏泰臨早已不再需要他了。

    “玦郎,不要意氣用事!”

    單文女忍不住高聲道:“留守燕京,與棄子無異,從此再無翻身之日。你我相識多年,我親眼看著你從籍籍無名走到今天,難道你當真愿意為了與王爺逞一時之氣,再被打回原形嗎?你吃過的苦,受過的痛,又如何算?這些年你究竟在求什么?”

    顏玉央聞言不禁沉默了。

    自己這么多年來求什么?

    求生嗎?求死嗎?求名利富貴嗎?求一人心嗎?求顏泰臨的垂青么?

    到頭來只落得個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那你又在求什么?”他緩緩道,“這幾年你在世子府中掌家理事,四方打點,長袖善舞,風頭盡出,你是怕我被打回原形,還是你自己被打回原形?”

    單文女情真意切道:“夫妻一體,榮辱與共,你我何分彼此?”

    “你嫁的是靖南王世子,與我何干?”

    顏玉央面無表情道:“你生母是漢人,自幼在冀國公府長大,受盡欺辱,艱難度日,為了生存,費盡心機,楚楚可憐面孔之下,生就一副蛇蝎心腸,此事本怨不得你。你煞費苦心攀龍附鳳,當年一手設計了與顏琤的偶遇,明里暗里使盡手段讓他傾心于你,他識人不清,看不穿你的手段把戲,癡心一片,臨上戰場還惦記著安排你的后路。我不是顏琤,讓你進世子府之門,是為了完成顏琤的遺愿,但這并不代表我可以對你一忍再忍!”

    “玦郎,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從一開始便是奉了顏泰臨之命來監視我的,”顏玉央冷笑道,“假太子一事,是你給顏泰臨通風報信,這些年來三不五時的探望,也是替他來監視我的動向,如今他已決心棄我,你這馬前卒自然也留之無用了。”

    單文女眼含淚意,梨花帶雨,纖細的身子如風中浮萍一般顫抖,哀聲道:

    “玦郎,是我不好,可是我別無選擇啊!當初若非我答應王爺做他眼線,他是決計不會點頭允許我過門的,再在冀國公府待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條!如此出賣于你,你當我不痛心疾首,不悔恨難當么?無論如何,是你將我救出火坑,給了我容身之所,我又豈是忘恩負義之人?那假太子一事,我當真是全不知情,不過是王爺逼問我你平日去向,我才被迫吐露的,若我知曉此事對你利害攸關,我是決計不會說的。我對天發誓,只此一件事對不起你,除此之外,我單文女無愧于心!”

    “是么?”顏玉央頓了頓,突然提及了一件不相干之事,“聽聞上個月府中的管家薩茉兒暴斃身亡了。”

    單文女一愣,雖是不解,卻還是擦了擦眼淚,柔聲回道:“薩管家是夜半突然發病去世的,她無親無友,我已做主將其下葬了。此乃小事一樁,我便沒有告知玦郎,玦郎特意問起,莫非對她?”

    顏玉央不答,只反問道:“發病?當真是發病嗎?到底是病還是毒?”

    單文女皺眉:“什么毒?龍阿笑隨你離開世子府后,府中已許久無人再誤中毒了”

    “是巫毒。”

    顏玉央緩緩道:“此毒乃舊日燕人秘術,分金木水火土五種,使人觸之即亡,玄密非常,如今只有寥寥無幾的薩滿教人掌握。”

    “這聽起來好生可怖”

    “可怖嗎?你的乳娘不正曾是薩滿教的出馬仙,而你身為她的弟子應當對此毒并不陌生,甚至使得出神入化才對。”

    單文女一驚,急急辯解道:“什么?玦郎你誤會我了,我從未聽聞過什么薩滿什么巫術,我更是從不會下毒害人,這其中定然是有何誤會!”

    顏玉央置之不理,兀自繼續道:“薩茉兒當年本是王妃的貼身婢女,此番遷都,王妃不忍她留在燕京,故而想將她帶在身邊,卻未想帶你走,你心生嫉妒,故而賜了她數件首飾,當晚她便暴斃了,如此所使的乃是巫毒中的金術。”

    “什么金術銀術?”單文女苦笑道,“我不知究竟是何人在你面前嚼舌頭根,陷害于我。縱你不認,我到底還是世子府的主子,現今你是要為了一個區區婢女,問我的罪嗎?”

    “你是否忘記了,這已不是你第一次動手了。上一次你使的是水術,用藏在手里的冰下毒,對象是誰,你可還記得么?”

    單文女剎那間臉上血色盡失,知曉一切已再瞞不住他,猶自掙扎道:“不,我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又是顏泰臨指使你動的手,”顏玉央眉宇間一片冰寒,“彼時宗室朝臣皆出城至十里松林東狩,大小單后恐怕二王起事,以設宴為名召各府女眷入宮為質,你與單壽姑本就是被犧牲的棄子,但他知曉我絕不會拿阿英冒險,故而命你藉機除掉她,你的乳娘已將一切都招了。”

    當初他在逍遙樓遇見上官堯,自他口中得知阿英逃離燕京的始末,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那便是她曾經中毒,此事后來從救必應之處也得到了證實。何人給她下毒?如何下毒?是內侍局,還是大漢軍?或是其他人?直到上個月薩茉兒不明不白暴斃之后,一切真相才浮出水面,那下毒之人竟是眼前看似弱不禁風的國公府小姐。

    “你的乳娘道,五行巫毒,以水術最為陰狠,下在女子身上,便叫其遭受世間最大的痛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僥幸救活,也終會落下病根殘廢。”

    若非生死蠱與巫毒兩相生克,若非彼時救必應就在她身邊,一切會有什么后果,他簡直不敢想像。

    他已卑微至此,順從如此,所求也不過保下這一人性命,到最后顏泰臨連這一小小要求都不愿高抬貴手成全他么?

    什么父子之情,什么功勞苦勞,到頭來都是他的癡心妄想,他在那人眼中,由頭到尾只是一條狗罷了!旁人養狗,狗若乖順,興許還能得幾句贊許,幾根肉骨,而他等到最后,也只能到殺吃烹肉,死無全尸罷了。

    “玦郎!玦郎我錯了!玦郎你原諒我這一次!”

    單文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拽著顏玉央的衣擺,凄聲哀求道,

    “她沒死不是嗎?她還活著不是嗎?你答應過琤郎要照顧我,你答應過他要娶我,你不可出爾反爾,言而無信!”  她認識顏玉央許多年,她了解他,他看似心狠手辣,無心無情,實則最過心軟,最過戀舊,對權勢富貴毫不在意,單憑她是顏琤心愛之人這一點,她可以肆無忌憚的背叛他,出賣他,她篤定他絕不會對自己趕盡殺絕。但這一次,她隱約意識到,自己觸及他的逆鱗了。

    “我答應過他兩件事,第一件我已經做不到了,第二件也無所謂做不做到了。”

    顏玉央長嘆了一聲,輕聲道,“你下去陪他罷。”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單文女忽覺腹中傳來一陣絞痛,那痛楚轉眼漫及全身,她不禁伏倒在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剛才那杯茶中有毒!

    “你既用此毒害人,便也自行嘗一嘗這毒的滋味罷。”

    “不要!求求你!玦郎,我錯了,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單文女疼得滿地打滾,汗濕衣衫,發髻凌亂,狼狽不堪,她不斷□□著,哀求著,可顏玉央全然無動于衷。

    漸漸的,那哀求聲變成了凄厲的咒罵:

    “顏玦!你以為你殺了我便能一了百了么?你得不到!你永遠都得不到你想要的人!和我一樣!你和我一樣這輩子注定不得善終!你會死在這里,死在這里!哈哈哈哈——”

    那咒罵聲愈來愈弱,愈來愈低,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

    顏玉央僵立在原地許久,緩緩踱步來到窗邊,再次靜靜凝視著窗外那樹怒放的寒梅,如同單文女從來不曾來過一般。

    “死在這里,又有什么不好”

    他低聲喃喃自語道。

    此地有風,有梅,有月,有雪,有他的娘親,有他這半輩子那么短暫卻又快活的一段回憶,若能長眠此地,倒也無憾。

    第113章 第七章

    上元過后,裴昀開始親自教導裴霖槍法。

    槍乃百兵之王,合棍棒之長與利刃之鋒,扎刺劈斬,招式多端,無論馬戰還是列陣,皆所向披靡。

    裴家槍法,為裴家祖輩由古槍法所化,經沙場上千錘百煉而創,雖只有三十六式,卻是變幻莫測,神化無窮。裴昀十四歲回到臨安武威侯府,由其父裴安親自教習,可以說習得裴家槍法,才算是真正裴家兒女。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對敵之際,無論徒手還是持兵刃,都力求放長擊遠。”

    裴昀雙手持長槍,槍桿對直臂骨,合力盡透槍尖,猝然向前一扎,如穿云破日,獵獵生風。  “萬里封侯!”

    口中說著,裴昀隨即手臂一震,槍尖急抖,梨花擺頭,寒光照面。

    “精忠報國!”

    槍鋒橫掃,矮身劈攔。

    “勢如破竹!”

    裴家槍法,一招一式皆取自名將典故,將昭昭青史融進一攔一拿一扎一掃之間,練得是槍法招式,更是碧血丹心。

    接連示范三招,裴昀道:

    “霖兒你來。”

    裴霖頷首,提槍有模有樣的出招。

    “腰臂順達,持槍盡根,再來!”

    裴昀不斷用槍桿調整裴霖的姿勢,他一遍遍出槍,又一遍遍重來,寒冬時節,直練得滿頭大汗,熱氣騰身也咬牙堅持了下來。

    裴霖天賦平平,但勝在吃苦耐勞,根基牢固,下盤穩健,力氣也很是不小,裴昀不禁在這小少年反反覆覆出槍收槍的倔強身影中,隱約看到了大哥裴昊的影子。

    昔日裴昊陪她練槍,與她對招,畢竟年長,總是贏多輸少,可但凡他輸掉一招半式,事后必會將那招私下里演練成千上百次。裴昀不只一次在夜半看見月下大哥那不知疲憊的身影,所謂勤能補拙,裴昊日后能在沙場上大展拳腳,立下赫赫戰功,背后付出的艱辛不知有多少。

    可惜英雄埋骨,他終是永遠留在了南尖嶺,而裴昀的槍法也只學到第二十四式,封狼居胥,此后最精妙的十二招卻是未能得傳。

    而今,千軍破雖失,槍法雖缺,然裴昊之子終也要繼父志,傳薪火,將裴家槍法與裴家祖訓承襲下去,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謝岑進門之時,撞入眼簾的便是那二人長槍在手氣勢如虹的身影。一大一小,一師一徒,一板一眼,有模有樣。

    他不禁微微一笑,遣退了引路的婢女,拎著雕花木漆食盒施施然在一旁石桌椅畔坐了下來。

    裴昀早便看見了來人,卻不理不睬,兀自將今日的課業招式教導完畢,半個時辰后才囑咐裴霖收勢歇息。

    她隨手將長槍扔進不遠處的兵器架,轉頭笑道:

    “稀客啊,你怎么突然來了?”

    她一身薄衫勁裝,下擺尚且別在腰間,發絲盡束,鬢邊微汗,背脊筆挺,身姿颯然,腳步利落地向謝岑走了過來。

    “怎么,不歡迎?”

    “無事不登三寶殿,還真不太歡迎。”

    裴昀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裴霖亦緊隨其后站定,老老實實對謝岑躬身行禮,喚道:

    “見過謝叔叔。”

    “好心當作驢肝肺,瞧瞧賢侄多懂禮數。”謝岑輕嗤了一聲,打開了桌上的食盒,

    “解娘子聽聞令嫂乃是昔日城中裘家蜜餞鋪的傳人,有心求教,托我帶了幾道新制的點心蜜餞請夫人品評。還有她見你上次頗為偏愛肉燕,又親手做了一回,一并贈與你。”

    裴昀抬眼一瞧,果見食盒中放得是精致吃食,不由笑道:

    “解娘子有心了。”

    長袖善舞又不叫人心生反感,噓寒問暖亦恰到好處,這解雙雙倒當真是厲害。

    當下裴昀便吩咐裴霖將食盒送去給裘南雁。

    “說罷,還有什么事?”

    裴霖走后,裴昀好整以暇問道。

    “說有也算有,說無也算無。”謝岑慢條斯理道,“只是想問問你,不知你可聽聞近日北邊發生的事了?”

    提及時局,裴昀臉色不禁沉了下來,頷首道:

    “自然。”

    十日前,燕帝顏理暴斃,攝政王顏泰臨奉“遺詔”繼位,朝中無人敢有異議。只因所有異議之人這些年來都陸續被誅殺殆盡,如今顏泰臨終是真正大權獨攬,名正言順。

    謝岑繼續道:“新帝登基,所下第一道詔令便是棄舊京,擇新都。”

    長子顏玦被封薊王,與右丞相兼先鋒將顏承、左丞相抹捻留守燕京,顏泰臨則攜百官后宮出京,聲稱燕京乏糧,不能應百官諸軍,今暫往南,俟一二年間糧儲豐足復,歸未晚矣。

    裴昀冷笑了一聲:“不出所料。”

    無論顏泰臨登基,亦或遷都,皆是順理成章之事,遼東兵敗之時,此事便已成定局。

    然而裴昀不曾料到的是,顏玉央竟然會被命留守燕京。

    蒙兀卷土重來指日可待,如此留守,要么戰敗,要么為質,與送死何異?虎毒不食子,她本以為顏泰臨尚顧念三分父子之情。

    壓下內心的異樣,裴昀問道:

    “可探聽出遷往何處?”

    謝岑輕笑了一聲:“你不妨猜一猜。”

    東京遼陽府乃是北燕龍興之地,依山靠水;關中京兆府有金城天府之險,可進可退;山東益都府富庶通達,地利天然

    裴昀心中掠過數座城池的名字,忽而靈光一閃,明白了真正答案。

    她沉聲吐出了兩個字:

    “開封。”

    昔日大宋都城,北伐折戟之處,裴家子孫魂牽夢縈也想收復之地。

    “不錯,正是東京汴梁城。”

    既有山險可依,水路便利,南北通達,糧草充足,又是六朝古都,龍盤虎踞,風水寶地,可謂是十全十美。

    “也好,”裴昀忍怒道,“他日還于舊京,攻破敵都,一舉兩得,不必大費周章了。”

    “也許,那一天當真不遠了。”謝岑意有所指道。

    裴昀一愣,“你是說蒙兀會趁機出兵,乘勝追擊?”

    “必定如此。”謝岑言之鑿鑿,“蒙兀東征西戰,所過之處,屠城掠地寸草不生。之前接受北燕議和,乃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一則燕京重城,久攻不下,二則適逢蒙兀大汗斡哥泰病逝,按照規矩,凡博爾濟家族子孫皆要趕回漠北草原舉行忽里臺,選舉新任大汗,故而蒙軍這才鳴金收兵。然北燕既已議和,卻又棄城遷都,與背信棄義無異,蒙兀早有滅燕之心,如今新任大汗繼位,必定不會再放過。”

    漠北距江南千里,雖山高水遠,然蒙兀勢大,不可掉以輕心,謝岑與裴昀一直時刻關注其動向。

    此番繼任大汗乃是斡哥泰之侄,昔日博爾濟大汗之孫,赫烈,此人剛明雄毅,雷厲風行,力壓斡哥泰之子奪得汗位,繼任后便將斡哥泰一系趕盡殺絕。有傳言道,赫烈此舉是為報當年斡哥泰陰謀害死其父之仇,二十年蟄伏一朝雪恨,如此隱忍,非常人之所能。

    “然而即便蒙兀再次出兵南下,也未必是我等興師北伐之機。”裴昀猶疑道,“你覺得官家是何心思?如今官家仍有北伐之念嗎?”

    年前豐樂樓一聚,她試探過,對于聯蒙攻燕之議,趙韌不置可否,叫她心中懸空了幾分。人心易變,難道登基之后,趙韌也變成得偏安一隅不思進取了嗎?

    “官家矢志不渝,滅燕勢在必行,但卻不是現在。眼下蒙兀兵強馬壯,野心勃勃,與大宋有北燕相隔,暫且相安無事,而一旦北燕不存,一弱虜滅,一強敵生,猶未足以為喜也。”

    謝岑頓了頓,幾不可查一嘆,“如今官家已不再是太子,他乃一國之君,萬事必以國體為先,不可再憑著少年一腔熱血而意氣用事了,戰與不戰,他自有思慮。”

    裴昀皺眉不語,心知不錯,卻終究是不忿。

    謝岑看出她所想,不禁搖頭道:“家國大事,豈是恩怨情仇一來一往這樣簡單。如今大宋不過只是隔岸觀火,你便已如此不忿,屆時倘若有人藉機更進一步,我瞧你非要沖進這人家里殺他滿門不可。”

    如此話里有話,聽得裴昀心生狐疑:

    “何為更進一步?”

    “韓齋溪雖死,朝中主和派卻仍是大有人在,”謝岑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且瞧罷,江北狼煙四起,江南也逃不掉硝煙彌漫,這朝堂很快便會掀起一陣滔天巨浪了。不過,能趁機看出哪個是人哪個是鬼,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大江滔滔,隔開關山南北,那廂烽火連天金戈鐵馬,這廂卻是春和景明歲月靜好。日子在裴昀手下長槍一挑一抹間流水般過去,臨安城繁華如舊,百姓安居樂業,一切看似寧靜之下,只有那北方傳回的一封又一封加急密報,昭示著千里之外有兵連禍結,龍戰玄黃。

    二月,北燕遷都開封,惹得民心大亂,燕廷中主降派將領官員,兩河治下漢民、渤海、契丹族,紛紛揭竿而起,或向蒙兀投降,或裂土自立。

    四月,蒙兀大汗赫烈以北燕背信棄義為由,御駕親征,揮師南下,與遼東契丹軍結盟,兩路大軍同時伐燕,不到兩個月,相繼攻克薊、檀、錦等地,再次圍困燕京。

    蒙軍久攻不下,對峙數月,改為扎營駐兵圍城打援,接連殲滅燕廷所派四萬人馬援軍,糧草盡數繳獲,不久后燕京果然矢盡糧絕,陷于孤立。

    十月,燕京留守右丞相兼先鋒將顏承服毒自盡,左丞相抹捻棄城南逃,燕京城破。

    赫烈得報,遣使勞軍,旋以車載府庫之實北去,只留一城尸骸遍地,焦土成灰。  自文宗遷都燕京,六十余年,燕云十六州之首,巍峨古城,再一次易主,落入關外異族之手。自此,黃河以北,河北、遼東、山東等地盡數歸附蒙兀。

    消息傳至臨安,大宋朝中文臣武將無不歡欣鼓舞,拍手稱快,認為北燕雖未國滅,卻是氣數已盡,靖康之仇得報指日可待。

    裴昀亦百感交集,然而在那一道又一道蒙燕戰報中,她卻注意到了一條不起眼的消息:

    燕京城破之時,顏泰臨長子薊王顏玦下落無蹤,生死不明。

    第114章 第八章

    裴昀素來不喜謝岑,卻也從來不否認他的深謀遠慮,智謀判斷,大江南北的局勢果然被他言中。自蒙兀起兵攻燕,臨安朝堂之上對于是否乘勢北伐的爭論便未曾斷過。

    韓黨覆滅后,未免權臣獨大,重蹈覆轍,朝中設左、右丞相,二臣并立,相互掣肘。左相高壽朋,雖為當年韓齋溪一手提拔,卻是難得的能臣賢士,于趙韌繼位后整頓邊防財政出力不少。他乃是朝中主和派之首,其言蒙兀漸興,勢不可擋,其勢足以亡燕,如若北燕滅亡,蒙兀必定會成為大宋勁敵,古人云唇亡齒寒,昔日北燕乃大宋之仇,今日卻是大宋之蔽,不如馳援北燕,與之財帛軍糧,以燕為屏障,御敵于國門之外。以此拖延時機,強壯兵馬,以備日后與蒙兀兵戎相見。

    右相鄧明德乃是當年東宮潛邸舊臣,與謝岑同為主戰一派,堅決反對高壽朋之議,主張北燕與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妄圖以北燕為蔽極不可取,兩國深仇累怨,北燕豈會甘心做大宋屏障?應趁北燕遭蒙兀進攻之際,停納歲幣,出兵北上收復失地。一來可血靖康之恥,以報父君之仇;二來可振奮軍民戰心,一洗前次北伐失利之辱;三來也可占盡兩淮之地,以免蒙兀吞并北燕,其勢更強。

    兩派各執一詞,唇槍舌戰,每日在垂拱殿吵得不亦樂乎,互指對方是叛臣賊子其心可誅,而龍椅之上的趙韌始終居中調停,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便在朝堂一片七吵八嚷烏煙瘴氣之時,裴昀親自上門拜訪了禮部侍郎陳修遠。

    年初顏泰臨登基,陳修遠被任命為賀登位國信使,再次出使北燕,不成想遇蒙兀圍攻燕京,迫不得已滯留數月,一路歷經坎坷,前不久才得以返回臨安。  “下官拜見侯爺。”

    “陳大人不必多禮。”裴昀大步上前,一把將陳修遠托起,扶他在軟椅上坐定,“貿然來訪,是在下唐突了。”

    比起數年前裴昀所見,陳修遠蒼老十歲不止。此番自燕京而回,更是大病一場,如今形銷骨立,青絲半白,寬大袖衫下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頭。

    “抱恙在身,是修遠失禮了。”陳修遠虛弱的笑了笑,雖形容憔悴,但舉手投足仍是不卑不亢,儒雅依舊。

    “陳大人千里奔波,為國盡忠,一路辛苦了。聽聞陳大人此番乃是主動請纓擔當使節,此等差事費力不討好,陳大人年事已高,又何必身先士卒?”

    旁人或許不知,可裴昀當年在燕京定南王府和親使接風宴上,乃是親眼所見大宋使節受到燕人何等侮辱,尤其是陳修遠甚至親眼目睹愛女橫尸當前,裴昀本以為他此生再不會再踏足燕土半步了。

    “實不相瞞,當年下官一念之差,叫親女命喪燕人之手,多年來夜不能寐,悔恨難當。下官篤信蒼天有眼,北燕殘暴不仁,早晚有一天自取滅亡。下官要親眼見證北燕滅國之日,以慰小女在天之靈!”

    說至此,陳修遠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裴昀聞言亦不禁心中幾分唏噓。

    “未免多叨擾大人休養,我也開門見山直說了。聽聞蒙兀攻燕之際,陳大人正在燕京城中,在下想向陳大人討教蒙燕交戰詳情。那蒙兀赫烈用兵如何?燕軍是否當真不堪一擊,不復當年之勇?”

    裴昀雖是主戰,卻也并非魯莽冒失,一味只求快意恩仇,她想盡多了解,蒙燕如今兵力之勢,再來做出判斷。

    陳修遠擦了擦腮邊眼淚,肅容道:“與那博爾濟大汗和斡哥泰大汗固守蒙兀草原傳統不同,新王赫烈飽讀漢家書籍,用兵有方,十分講究謀略,他賬下招攬了不少漢人幕僚,出謀劃策,他也能虛心接受。蒙軍素來不善攻城,可此番以圍城打援之策,攻陷燕京,著實叫老夫驚嘆。若與我大宋相對,著實是一勁敵!至于北燕——”

    他不禁冷哼了一聲:“那顏泰臨有心棄守,保存兵力,所留燕京守將多是無能之輩,軍紀松散,潰不成軍。風水輪流轉,當年燕軍在宋軍面前耀武揚威,如今聞蒙軍之名便抱頭鼠竄,屢戰屢敗,當真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裴昀沉吟道:“若照陳大人所言,燕京守軍不堪一擊,如何還能抵擋蒙軍六個月之久?”

    “一則,燕京乃是北燕都城,經遼、燕兩代百年經略,到底是北方第一重鎮。二則,燕人將領也并非人人不堪。”

    陳修遠沉默片刻,面上頗為復雜,他與北燕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掙扎許久,他還是給出了一個公允的評價,“先鋒將顏承恪盡職守,誓死守城,城破之后服毒自盡,以身而殉。”

    裴昀聽罷心頭復雜,北燕固然乃是大宋之敵,她只盼其亡國滅種,可燕廷之中亦有赤膽忠心之臣,寧死不屈,就如當年顏琤一般,縱為敵人,仍是值得敬佩。

    “還有那薊王顏玦,”陳修遠忽又想起了什么,補充道,“圍城之時,數次危亡之際,顏承因聽取他的計策用兵防守,這才逆轉乾坤,反敗為勝。他不知使了何種手段,派人在蒙軍糧草中下了毒,使蒙軍中一夜間瘟疫大興,短短幾日死病過萬,以澤量尸,險些逼得蒙兀撤軍。此人城府深沉,心狠手辣,卻不知因何為顏泰臨所棄,北燕大敵當前還同室操戈,看來當真是國祚衰矣。”

    驟然聽到這個名字,裴昀不由呼吸一滯,面上不動聲色,可端著茶盞的指尖卻已是捏得發白了。

    她來拜訪陳修遠本為打探燕京之戰細況,問心無愧,可此番陳修遠一經提及此人,便仿佛是在她心上扎了一針,叫她再也無法淡然。將手中茶盞停滯在唇畔片刻,復又放下,她心中千回百轉,終是忍不住將嘴邊徘徊許久的那句話問了出來:

    “不知城破之后,此人何去?”

    “城破之時,蒙軍滿城搜捕顏氏貴族,我趁亂逃亡,卻不知此人下落。”

    陳修遠細細回憶了一番,猶豫道,“后遇北燕難逃潰兵,聽聞此人似乎在亂軍中為人所救,救他的人是對了,救他的人是個白發老道!”.

    陳修遠抱恙在身,精神不振,裴昀只稍坐片刻便告辭了。

    她心事重重回到武威侯府,翻來覆去思慮著與陳修遠的談話。

    救顏玉央之人必是那妖道李無方,自天書一事后,此人再未興風作浪,不知當真是醉心武學,心無旁騖,還是別有所圖,等待時機。

    當初顏玉央將那朱明功帶走,裴昀雖憤恨難當,可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內心深處悄然松了一口氣。天書本為春秋谷師祖陳摶所著,卻被宋室強搶,她夾在其中兩面難做,得了天書之后,無論上交朝廷還是私自留下都問心有愧,最終落到他人手中,她好歹是對雙方都有了個交代。

    而李無方這些年亦被顏泰臨所棄,不再效力燕廷,也算是了了她一樁心事。

    如今顏玉央被他所救,卻不知去往了何處,是南下投奔顏泰臨,做小伏低求一席之地,還是自此隱姓埋名,浪跡天涯。這兩者似乎皆不符合他的性格,可除此之外,她亦想不出他會去哪里。

    二人相隔千里之遙,同心蠱已不作效,他的生死下落仿佛成了她頭上的一把刀,心里的一根刺,永遠懸而未決。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此人心機深沉手段狠辣,身份地位舉重若輕,于宋于燕,稍不留神都能攪個天翻地覆,故而她關注此人也是無可厚非,此中絕無私情私念,她無愧家國,無愧于心。

    只是冥冥之中總有預感,如此并非訣別,終有一天她還會和他照面

    “四郎?四郎!”

    裴昀正在沉思,忽而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她恍然驚醒一般,迅速出手捉住那只手腕,而后猛然抬頭。

    “阿菁!”

    只見面前所立女子,一身嶄新兔絨絲綿夾襖,更襯容貌俏麗,不是卓菁還是哪個。

    “你坐在這里想什么想得這么入神?叫你半天也不應,撞邪了不成?”

    卓菁一邊揉著手腕,一邊嬌嗔道。

    “抱歉,只是想著蒙燕交戰之事。”裴昀匆匆幾句帶過此事,笑道,“二嫂給你新做了冬衣?”

    “不是,是方才在街上成衣鋪買的,你瞧好不好看?”

    提起新衣,卓菁頗為歡喜,順勢原地轉了一圈,裴昀點頭夸好,卓菁便更為歡喜道:

    “我還給你買了幾件,眼看冷了起來,你那幾件冬衣穿了兩三年,早就舊了。人靠衣裝,你小裴侯爺玉樹臨風,英俊瀟灑,外出見人,可不能叫人家覺得我們武威侯府寒酸!快試試合不合身。”

    說著,她便從一旁侍女核桃的手中接過一件玄色裘衣披在裴昀身上比劃。

    裴昀對此可有可無,卻也乖乖聽從卓菁擺布。

    “這裘衣會不會太厚實了些,臨安過冬大約用不上。”

    “你常年不著家,官家遣你天南海北公干,萬一過幾天你要北上呢大小正好!只是這袖子長了點,回頭我給你改一改。”

    “你改后我還能穿嗎?”裴昀打趣道,“這么精貴的狐裘,還是勞煩二嫂動針線吧。”

    “別小看我,我最近在學女紅刺繡,二嫂都直夸我聰明呢,這裘衣我偏要親自給你改不可!”卓菁瞪了裴昀一眼,哼道,“況且這也沒幾個錢,我路過街邊攤販,人家硬塞給我的,我瞧他大抵賣不出去了,這才勉強收下,你別自作多情!”

    “這狐裘是銀玄狐的皮毛,千金難求,可不會賣不出去。”裴昀皺了皺眉,“你在哪里買的?”

    銀玄狐毛皮非同尋常,針毛霜白而根毛玄黑,一眼望去烏黑油亮,陽光照射下仿若閃光,乃是極為上等的皮草。然此狐只生在極北苦寒之地冰天雪地之中,生性機敏狡猾,極難捕捉,故而千金難求。

    如今,那漠北以北皆是蒙兀轄內。

    裴昀忽而想起與陳修遠談話時,他無意間提起的一件事,說那蒙兀軍攻破燕京后,長驅直入,對城內街巷宮宇布局十分熟悉,恐怕早在燕京城中安插了細作。既如此,那臨安城中是否也已有奸細暗中潛入?

    卓菁察覺到裴昀神色不對,老實答道:“在太平橋附近,那商販是個尋常中年男子,我未曾留意。”

    “口音如何?聽起來是漢人嗎?”

    卓菁仔細回憶了一番:“好像是。”

    裴昀拿過狐裘,從里到外仔細檢查過一遍,并未發現異樣。對方主動搭訕將狐裘賣與卓菁,顯然是沖裴家來的,背后會是蒙兀人嗎?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她正沉思間,卓航匆匆從門外走了進來,張口便道:

    “四郎,我在城中發現了燕人的行蹤。”

    裴昀聞言心中一提,忙問道:

    “怎么回事?”

    卓航言簡意賅道:“我與大哥今日上街采買,無意間遇見一伙腰佩刀劍的江湖中人,一路在向街邊店鋪商販打探著什么,似在尋人。起初我們也未曾在意,直到有幾個在路邊嬉戲的孩童將蹴鞠踢到了其中一人身上,那人脫口而出罵了一句,是燕地土話,大哥耳尖,一下便聽出來了。那人本想教訓那孩童,卻被同伴拉走了,似乎不想節外生枝,我哥倆一致覺得這一行人可疑,故而大哥留下暗中跟蹤他們,我這邊趕回來同四郎你報信。”

    眼下乃多事之秋,來歷不明的燕人著實比蒙兀人令人生疑,裴昀當即決定前去查看,她與卓航邊出門邊問道:

    “你們在何處撞見的這行人?”

    “太平橋一帶。”

    裴昀聞言一愣,又是這里。

    看來今夜,這太平橋著實要不太平了。

    第115章 第九章

    日落西山,圓月初升,裴昀與卓航沿著卓舷留下的聯絡記號一路尋去,最終來到城西一處偏僻的宅院外。暗中藏身的卓舷見二人前來,即刻現身相見。

    “四郎!”

    “卓大哥,此處便是那伙燕人的落腳處?”裴昀壓低聲音問道。

    卓舷搖頭道:“不,方才我跟蹤那伙人,見他們一路追尋到了這里,還在門上做了標記,想必是要對此地下手。”

    “這里住得是何人?”

    “我打探過,院中人是一伙從北地而來租住此處的商隊,素日里深居簡出,十分神秘,此院又地處偏僻,沒有鄰里,幾乎無人與他們熟識。”

    北地,裴昀默念這兩個字,卻不知有多北,燕北還是漠北。

    “既然那伙燕人是沖院中人來的,我們不妨在此守株待兔,瞧瞧他們究竟要耍什么把戲!”裴昀道。

    卓氏二兄弟領命,三人隨即在院外潛伏了下來。

    卓舷預料不錯,待月上中天,夜深人靜之際,果然見一伙蒙面黑衣人悄然出現,靠近院落,相繼翻墻而入潛了進去。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裴昀三人墜在黑衣人身后神不知鬼不覺地跟了上去。

    院中所住商隊也非尋常人,半夜三更尚留有人四處巡邏守衛,黑衣人早有預料,悄然上前率先解決守衛,他們兩人一組埋伏在側,一人背后偷襲捂住守衛口鼻,另一人亮出刀刃直接滅口,頃刻間三名守衛已被放倒。待到第四人時卻出了紕漏,偷襲之人一擊不成,被那守衛靈活掙脫開來,另一黑衣人的手中長劍雖及時穿透了守衛胸口,可還是叫他臨死之前長嘯一聲,將有人闖入的消息傳了出去。  深夜時分,這一聲長嘯極為突兀,將夜半的寧靜徹底撕破。屋內人十分警惕,快速應斷,相繼沖出房門,院內頃刻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主屋內被護衛簇擁著走出一人,他身著短袍頭戴貂皮圓帽,似是頭領般的人物,他高聲喝道:

    “誰派你們來的?”

    黑衣人中為首一人手持長劍冷笑道:“去問閻羅王吧!上!”

    偷襲不成,一眾黑衣人根本不屑多費口舌,直接刀劍出鞘,向對方撲了過去,可見不求財不求物,只為取命。而那商隊也不是善茬,二話不說亮出家什,與這群黑衣人戰到了一處。

    黑衣人少,然卻皆是練家子,武功高強,商隊中雖人人勇猛,沖鋒在前,卻到底不是前者對手,久戰不利,恐怕要輸。

    裴昀三人躲在不遠處的樹上,居高臨下將情形看得分明,卓舷問道:“我們出不出手?”

    裴昀張口還未等說話,忽聽一旁卓航低聲喝彩:“好箭法!”

    只見那頭戴貂皮圓帽之人手持牛角彎弓,搭箭而射,連珠不斷,竟是箭箭都不落空,一轉眼已是傷了四五個黑衣人。這聲喝彩剛落,那人若有所覺,手臂一抖便又有三支箭搭在弦上,箭尖一轉,竟是閃電般向裴昀三人藏身之處射來。

    “小心!”

    裴昀眼疾手快,拔出斬鯤,一招“二月春風”將那三支箭將將斬落。

    “好厲害的耳目!”

    盡管險些被利箭所傷,卓航卻不見惱怒,反而雙眼放亮,躍躍欲試。他除去卓家祖傳雙刀外,尤擅弓箭騎射,當年在裴家軍中亦有百步穿楊的本事,此時乍見此人箭法高超,不禁起了好勝之心。

    裴昀不禁笑道:“坐山觀虎斗差不多了,也該輪到我們出手了!”

    她一聲令下,三人即刻跳下樹,如一柄利劍般直插入雙方纏斗之中,不消說,自是刺向了黑衣人一方。

    裴昀觀戰半晌,已是看得分明,商隊一行人雖身著漢人衣裳,但頭戴氈帽遮掩頭發,衣襟左衽不倫不類,口中互相呼和著也非漢話,必定是蒙兀人無疑。而那黑衣人一方多是燕廷大內高手,幾個使劍之人所用的卻是太華派劍法!

    三人自后方而襲,頃刻間攪亂了場中局勢,黑衣人腹背受敵,登時大驚不已:

    “不好!有埋伏!”

    裴昀斬鯤劍法犀利非凡,卓舷雙刀亦深得卓爾聰真傳,二人一經出手,大出風頭,自不必多說。卓航卻是一門心思奔著那頭戴貂皮圓帽的箭手而去,那人箭矢所至,例無虛發,卻未必箭箭致命,卓航緊隨其后,眼疾手快補刀,二人一遠襲一近攻,無意之間,竟是配合得默契無比。

    又射了一輪連珠箭后,箭手箭囊終空,黑衣人早已瞧出他是頭目,趁此機會一擁而上。一人身先士卒,長劍直取其面門,卓航眼疾手快一刀劈其右肩,將來人逼退,救下了那頭目。

    誰料這人非但不領情,反而怒喝了一聲:

    “要你多管閑事!”

    說罷扔下弓箭,抽出腰間彎刀與黑衣人近身纏斗。

    卓航聞言微微一愣,此人漢話吐字有細微不準,雖著男裝,聽聲音卻是個年輕女子。

    有裴昀三人援手,與蒙兀人前后夾擊,很快將黑衣人統統制服。裴昀手下留情,沒殺傷性命,她上前挑開那為首之人的面巾頭罩,果見他是個束發的道士,不禁喝問道:

    “你是太華派的人?為何鬼鬼祟祟潛入臨安生事?!”

    這人右臂被卸,疼得滿頭大汗,卻仍是嘴硬道:

    “無可奉告!”

    那箭法高超的女首領仍手持彎刀,戒備的看向裴昀三人,質問道:

    “你們又是誰?為何幫我們?”

    裴昀挑了挑眉:“明明是你們引我而來,我還不曾質問你們是何人!”

    “不如由小人替諸位解答緣由如何?”

    三方僵持間,只見一小個男子從屋中躥了出來,來到裴昀面前,拱手作揖,笑瞇瞇道:

    “小人張良賢見過裴四公子——不,如今該是尊稱一聲小裴侯爺了。多年不見,侯爺別來無恙!”  裴昀不由愣怔,一時沒想認出他,旁邊卓舷卻是一聲驚呼:

    “你不是當年死在南尖嶺了?!”

    張良賢嘿嘿一笑:“難為卓大爺還記得小人,小人福大命大,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僥幸茍活至今。”

    裴昀這才想起此人身份,多年前北伐之際,裴家軍賬下曾有一賬房幕僚喚作張良賢,后穎昌一役他隨大郎裴昊的隊伍撤退,為燕軍所困,裴昊戰死,軍隊幾乎全軍覆沒,所有人都以為此人也死了。未曾想時隔多年,他竟死而復生,還與蒙兀人混到了一處!

    如此,許多事前因后果也便串了起來,裴昀了然:

    “便是你將狐裘賣與卓菁?”

    “嘿嘿,小裴侯爺英明。”

    裴昀面沉如水:“你究竟有何圖謀?”

    “此事說來話長,不如先將這些北燕刺客押下去審問,我等再入內詳談?”

    裴昀與那蒙兀女子對視一眼,同時頷首。

    蒙兀女子一聲令下,手下立刻將那躺了一地的黑衣人拖了下去。裴昀向卓舷使了個眼色,后者馬上會意,緊隨那些蒙兀人而去,謹防對方使詐。

    隨后眾人一同進入房中,裴昀見那張良賢還要磨磨蹭蹭的命人看茶倒水,不耐煩道:

    “不必麻煩了,不若開門見山,閣下究竟是何身份,為何會被燕人行刺?”

    她話對張良賢說,雙眸卻是定定望著那蒙兀女子。

    “小裴侯爺莫急,請容小人介紹。”張良賢滿臉堆笑道,“這位乃是蒙兀大汗長女,烏蘭別吉公主。”

    裴昀已猜到此女身份非凡,卻不想竟是蒙兀公主,將信將疑道:

    “你當真是赫烈之女?有何憑證?”

    “我是赫烈的女兒,不用憑證,草原上人人都認得我!”

    烏蘭別吉嗤笑了一聲,將頭頂圓帽摘下,帽下挽起的一把細辮隨即散落下來。她身材高挑,青絲烏亮,膚色微褐,顴骨突出,五官明麗大方,容貌與中原女子不同,卻別有一股勃勃英氣與野性。

    “你就是小裴侯爺?看著瘦弱,身手倒是很好,中原高手果然都藏起不露。”

    烏蘭別吉上下打量了裴昀一番,隨即拋下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我奉父汗命令出使臨安,與大宋結盟,出兵夾擊燕國,你帶我前去面見大宋官家!”

    裴昀心中一跳:“結盟?”

    蒙兀確有與大宋聯盟之意不假,這些年來數次派人來邊境接洽,然國朝始終不予回應,如今蒙使竟是直接出現在了臨安城!

    張良賢適時開口補充道:“不錯,如今北燕元氣大傷,茍安一隅,若蒙宋聯手,定能將其一舉殲滅。北燕察覺此事,派出不少刺客前來阻止,大半年來大汗屢次遣使南下,皆被半途截殺。今次我等兵分四路,三路人馬在明,聲東擊西,調虎離山,牽絆住大多數刺客,一路人馬在暗,由烏蘭公主親自出馬喬裝為商隊繞路來到臨安。未曾想進城后還是被燕廷刺客發現,幸得小裴侯爺帶人出手相救,這才免于功虧一簣。”

    卓航斜了他一眼,語氣不善道:“你是漢人,卻一口一個大汗一個公主,這是認了蒙兀人為主,為他們引路說項了是嗎?”

    “無論漢人蒙人,只要有本事,都能為我蒙兀效力。”烏蘭別吉傲然道,“你們漢人不是說過,好的鳥兒找好的木頭,有什么大驚小怪?”

    卓航一愣:“什么鳥和木頭?”

    “我想公主說的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不巧小人的名字正出自于此。”張良賢笑瞇瞇道,“小人當年在戰場上僥幸不死,為人所救,后流落到了漠北草原,陰差陽錯投入了蒙兀人帳下,討口飯吃。今次出使,小人有幸為公主引路,兩國若能結盟聯手,亦是好事一樁。我等隱匿前來,無門無路,故而才略施小計相請,還請小裴侯爺替我等向官家引薦,早日面圣。”

    烏蘭別吉亦順勢從懷中拿出一封蠟封密信,“結盟國書在此,你還有什么不信?”

    裴昀深深望了她一眼,頷首道:

    “好,我信你。還請諸位留在此處暫且休整,明日我便即刻入宮向官家稟明此事。”

    說罷她轉身出門,尋來卓舷,得知刺客那廂也已審問出結果,與張良賢和烏蘭別吉所說一致。

    此事事關重大,裴昀不敢耽擱,當下命卓氏兄弟留在此地監視這一行人動向,自己匆匆去尋人商議.

    東城謝府

    “你這是又來捉我的奸不成?!”

    謝岑睡眼惺忪,披頭散發,身穿中衣,肩披外衫,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滿臉陰郁。

    雞鳴丑時,萬籟俱靜,正夜會周公之時,被人破門而入,從床上掀了起來,謝岑再顧不上維持世家公子風度,他現在只想殺人!

    “你要在那怡紅樓翠綠閣,我還真要再去捉你的奸不可!”裴昀哼了一聲。

    這人素來眠花宿柳,有家不歸,幸而今日尚在府中,否則她又該去那煙花柳巷要人了。

    謝岑倒了杯冷茶漱口,沒好氣道,

    “天塌地陷,水漫金山,還是燕軍攻進臨安城了?什么事值得你半夜三更發瘋擾我清夢?!”

    “蒙使來宋,結盟攻燕。”裴昀緩緩道,“此事值不值得?”

    “噗——”

    謝岑一時失態將口中的茶水全噴了出來,手忙腳亂的擦了擦臉頰水漬后,他臉上已是睡意全無,正色道:

    “且將來龍去脈與我講清楚!”

    裴昀遂如此這般對將此事講來。

    二人商議一夜,待五更時分,宮門大開之時,便片刻不待的入宮見駕。

    第116章 第十章

    崇政殿內,趙韌端坐御案前,凝視著面前攤開的結盟國書,面沉如水。

    半晌后,他抬頭問道:“此事你二人如何看?”

    立于下首的裴昀與謝岑對視一眼,謝岑率先上前開口道:“臣以為,北伐大計固然勢在必行,然與蒙結盟還須斟酌再三。出兵可行,借道卻絕不可允。”

    此乃他與裴昀二人共同商議的結果。

    國書所言宋蒙結盟攻打北燕,盟約有二,其一為出兵,其二借道。

    自燕京失陷,北燕收縮兵力,精兵固守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如此易守難攻。而蒙兀稍作休整后,乘勝追擊,大軍分為三路,赫烈親率中路軍攻河中府,下洛水;左路軍行山東府攻濟南;右路軍向西攻天水軍、成州、西和州。若大宋同意借道一事,則便由右路軍自寶雞南下,入沔州,穿行宋境,沿漢水出唐、鄧諸州,迂回至北燕后方,抄其后路,三軍齊發,合圍開封。

    此計固然精妙,然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沔州是大宋西北軍事重鎮,南通巴蜀,東聯饒風嶺,豈能叫蒙軍長驅直入?

    裴昀道:“當年博爾濟汗親征西夏,途經我宋境,派騎兵攻打西和州,四川制置使貪生怕死,臨陣脫逃,將武休、七方、仙人三關拱手讓敵。幸而彼時蒙軍僅為試探之舉,并未大肆攻城,且不久后博爾濟汗病故,蒙軍這才撤離,否則一旦蒙兀攻破蜀中,后果不堪設想。征西夏之余,蒙兀尚且覬覦我大宋江山,如今以攻北燕為名借道,必會藉機侵占我大宋國土,所謂借道,只怕屆時有借無還。”

    趙韌聽罷緩緩頷首,嘆道:“如此也正是朕之憂慮所在,蒙兀虎狼之師,不足與謀。明日早朝,這國書一經宣布,滿朝文武恐怕無一贊同。”

    今日宋燕蒙之局,恰如昔日宋燕遼之勢,當年大宋與北燕海上之盟聯手滅遼,遼滅之后,北燕翻臉南侵,以至于靖康之變,徽欽二帝被俘,如此前車之鑒,大宋絕不可再重蹈覆轍。故而現下朝中雖就與燕是戰是和吵得沸反盈天,卻無一人提議聯蒙。

    沉吟片刻,趙韌開口道:“三方鼎立之勢不可輕易被打破,眼下蒙燕戰事膠著,勝負未分,我等不若繼續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言下之意便是借道與出兵皆否決了。

    按兵不動可保一時安穩,可戰事瞬息萬變,時機稍縱即逝,一旦蒙燕勝負既定,大宋豈不是成了坐以待斃,束手就擒?

    裴昀忍不住想開口反駁,卻是被謝岑扣住了手腕,她扭頭望去,只見他幾不可查的搖了搖頭,以眼神制止。

    二人不動聲色僵持片刻,裴昀終是氣餒,悻悻抽回了手臂。

    趙韌將二人你來我往盡收眼底,神色不辨喜怒:

    “四郎還有何話要說?”

    “回官家,臣未有。”裴昀無聲一嘆,“只是不知蒙使一行,官家打算如何處置?”

    既不借道,也不出兵,便是拒絕了聯盟之約,那欽使如何處置,學問便大了。

    謝岑道:“臣以為,我等雖不與蒙兀聯盟,眼下卻也不宜立即決裂,可先以禮相待,暫且拖延,待北方戰事有了眉目再做決斷不遲。”

    趙韌頷首,對此頗為贊同,遂吩咐道:

    “著禮部遣伴使賜御筵于班荊館,依制賞賜,入孤山都驛亭。且道朕事務繁忙,朝見之事擇日再議。”

    他頓了頓,又道:“為防再有燕廷刺客來襲,即日起四郎你便駐守孤山都驛亭,朕會派武德司一隊人馬任你調遣,務必保證蒙兀欽使安危,謹防這蒙兀公主再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了。”

    “臣遵旨。”

    兩國來使,依照慣例,本應是一方遣使,另一方在邊境接應,以防敵國借出使之名刺探本國山川地貌,且多半還會迂回繞路前往都城。而此番蒙使竟是以熟識路線的漢人做路引,悄然潛入臨安,雖名義上是為躲避北燕刺客,其背后用心卻不可不防。

    趙韌命裴昀帶人駐守都驛亭,既是保護又是監視。

    裴昀領命后第一時間排查了蒙使一行有無可疑之人,隨即又派人打探了那烏蘭別吉的來歷。

    烏蘭別吉,乃是蒙兀新任大汗赫烈正室所出長女,本名烏蘭,別吉二字是蒙語中的一種封號,意為公主、王妃。她自幼隨赫烈東征西戰,年方十八,驍勇果敢,屢立戰功,巾幗不讓須眉。

    多日來裴昀密切監視著此人一舉一動,不動聲色的暗中觀察,發現此女不僅弓馬嫻熟武藝高強,還十分沉穩老練,趙韌遲遲沒有下旨傳召,她非但沒有惱怒,反而安之若素,十分沉得住氣,叫裴昀不禁對她更是高看一眼。

    這蒙兀公主尚且如此厲害,其父赫烈汗想必更是了得,卻不知這對父女在日后究竟會成為大宋的盟友還是仇敵。

    這一日,謝岑上門來訪。

    “近來烏蘭別吉有什么異動?”他問裴昀道。

    “起坐如常,不動如山。”

    “可從她那里套出了什么消息?”

    裴昀搖頭:“他們十分謹慎,平常不與館伴閑聊,也并不擅自外出,我幾次借由與那烏蘭攀談,都沒成功,她口風非常緊,再多試探,恐怕會適得其反。”

    謝岑嘖嘖兩聲:“我早知如此天賜良機,你定會白白浪費,看來還是非要我親自出馬不可。”

    裴昀不忿,卻也不得不承認,對付女人謝岑確是比她更有一套。他們對漠北草原的一切知之甚少,若能趁這個機會從烏蘭等人身上得到有關蒙兀的更多消息,自然對大宋更為有利。

    只是——

    “是官家派你來的?”裴昀皺眉,“為何突然有此安排?”

    北方戰事還未分出高下,她以為他們還要繼續靜觀其變。

    “我等靜觀其變,有人卻是按捺不住了。”謝岑慢條斯理道,“北燕沒能成功截殺蒙使,緊隨其后也派了使節南下,昨日剛至臨安。”

    裴昀心中一緊:“所為何事?”

    謝岑輕笑道:“蒙兀人想聯宋滅燕,而燕人自然是想聯宋滅蒙,眼下大宋夾在蒙燕之間,竟變得熾手可熱起來了。”

    “癡心妄想!”裴昀怒起,“靖康之仇不共戴天,宋燕之間勢不兩立,大宋難道要放著大仇不報,去幫著敵人對付沒仇沒怨的蒙兀人么?”

    “聯蒙或是聯燕,你我說了沒用,那顏泰臨親筆手書,言辭懇切,靖康之后,北燕還是第一次這樣放下身段低聲下氣的與大宋商議,頃刻間朝中有不少人都動了心。”

    那信中道,蒙兀東征西討,滅國四十,夏亡及我,我亡必及于宋,唇亡齒寒,自然之理,若與我連和,所以為者亦為彼也。

    “是高相一派的人吧?”裴昀冷哼了一聲,“走了韓齋溪,又來高朋壽,貪生怕死之人當真前赴后繼!”

    “自然是高相等主和一派,為促成此事,他們甚至上書請官家斬殺蒙使,以示誠意。”

    “姓高的瘋了吧?!”裴昀急道,“官家如何決斷?”

    聯蒙與否,尚且可以從長計議,若是斬殺來使,與挑釁何異?好端端的何必要主動與蒙兀結仇?此舉于大宋百害而無一利!

    “放心,官家自然沒有應允,而官家派我而來,便已是表態了。”謝岑輕搖折扇,嘴角含笑,一派風流倜儻之姿,“今日我便親自去會一會這位草原公主吧。”.

    “出游?”烏蘭皺了皺眉,“這也是你們漢人招待使節的規矩?”

    謝岑由裴昀引薦,來到都驛亭見到了烏蘭一行人,提出要帶其出館游玩,可烏蘭卻是興致缺缺。

    “吃飯喝酒,燒香拜佛,你們漢人的禮節真是麻煩。”烏蘭忍了這么久,終于忍不住問道,“我們來了這么多天了,究竟何時大宋官家才肯召見我們?”

    “公主請稍安勿躁,此事茲事體大,官家正與朝臣晝夜不休商議,想必很快便能給公主一個答覆了。”謝岑笑道,“公主久居都驛亭,難免煩悶,官家遂命下官帶公主外出游玩,散心消遣。公主放心,此行下官已安排妥當,保證叫公主滿意。”

    “好罷。”烏蘭聽得似懂非懂,勉強答應了下來,“這回又是去哪里?游湖還是游園?”

    這些日子她被伴使陪同著四處赴宴,也算是去了不少地方,江南風光與草原截然不同,她新奇之余卻是不甚滿意。

    “秋高馬肥,北雁南飛,正是狩獵的好時機。”謝岑微微一笑,“今次我們不游園,也不游湖,我帶公主出城進山秋獵,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裴昀眼見烏蘭雙眸一亮,眉間染上喜色,深嘆謝岑這招投其所好,委實高明!

    西出臨安城十里外,有西嶺山,草木繁盛,鳥獸眾多,秋日時節,層林盡染,風景如畫,正是狩獵的好去處。

    進山之后,烏蘭一反這些時日在都驛亭的沉悶隱忍,在宮廷宴席上的束手束腳,整個人仿佛重獲新生了一般。她毫不猶豫的跨上了馬背,在山林縱馬狂奔,放聲大笑,疾風之中,神采飛揚,散發著奪目的光彩。

    裴昀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騎術可以這樣好,這女子仿佛生下來便在馬背上長大一般,馬是她的奴仆,是她的伴侶,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根本無需開口無需動作,只要心念一動,眼神一轉,再烈的駿馬都會虔誠的匍匐在她腳下,馱著她翻山越嶺,如履平地。

    凜冬未至,氣候溫暖,林間飛禽走獸比比皆是,烏蘭背挎彎弓,百發百中,轉眼便射到了一堆獐麂鹿兔。

    見裴昀與謝岑只騎馬跟隨,不摸弓箭,她不滿道:

    “說是狩獵,你們兩個怎么不動手?難道是故意讓著我?”

    她用手中的彎弓指向裴昀道:

    “小裴侯爺,我在草原便聽說過你的名號,你們漢人平地身手靈巧,馬上功夫卻未必是我們蒙兀人的對手,我要同你比試!”

    “小裴侯爺不善騎射,”謝岑打馬上前,含笑開口道:“鄙人倒是略懂箭術,不如由鄙人來同公主比試一番如何?”

    烏蘭納罕:“鄙人是誰?”

    “是我。”

    “你不是叫謝岑?”

    謝岑笑容僵了一瞬,輕咳一聲:“只是稱呼而已,公主不必太在意。”

    “和你比?”

    烏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嫌棄道:

    “我不要和略懂的人比試,在我們草原,五歲的孩子都能騎馬射箭,你還是多多練習,把‘略懂’變成‘很懂’再說吧!”

    草原來的公主不懂漢人的自謙之道,文武雙全風姿卓然的參知政事大人瞬間淪落得比五歲小孩還不如。

    謝岑一噎,面色頓時黑了起來。

    難得見謝岑在女人面前吃癟,裴昀險些笑出聲來,幾經克制才憋了回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謝大人說得不錯,箭術確實非我所長,但我身邊有位神箭手,可以陪公主比上一比,公主可同意否?”

    說罷,便喚騎馬跟在身后的卓航上前。  烏蘭一見卓航,不禁雙眼一瞇:

    “是你?我記得你,那天你搶了我要殺的敵人。好!我和你比,我倒要看看你這個神箭手究竟怎么個神法!”

    第117章 第十一章

    比試規矩簡單,以日落為限,獵多者為勝,除烏蘭與卓航外,謝岑為挽回顏面,也強行加入了比試中。

    裴昀一聲令下,三人各帶一隊侍從,在山林中分散開來,各自去搜尋獵物。裴昀恐有意外,一路跟隨著烏蘭別吉這隊人馬后面,保護著她的安危。

    既是比狩獵,那便不只是比弓馬嫻熟,還是在比搜尋追蹤的本事,烏蘭對此十分在行,與手下輕松的順著鳥獸留下的蹄印與糞便展開圍剿,不一會兒便收獲了七八只山雞野兔,還有一只幼鹿與兩只大雁。

    可她猶自不過癮,揚聲問裴昀道:

    “這山上有虎豹嗎?”

    裴昀一愣,琢磨了一會兒,搖頭道:

    “大抵是沒有的。”

    這里是臨安近郊,不算人跡罕至,近來沒聽聞有虎豹傷人之事發生。

    烏蘭皺眉,吩咐手下道,“你們再去找,沿著小河兩邊找,找不見虎豹,找見山狼野豬的腳印也好,竟是些兔啊雞啊,真沒意思!”

    裴昀笑了笑:“公主好膽量。”

    “這便是膽子大了?”烏蘭嗤笑道,“你可知在漠北我養了四只獵豹,它們跑得比風還快,力氣比山還大,隨我四處打獵,不知多勇敢,有它們在的話,我一定贏得像吹灰一樣簡單!”

    “公主是想說不廢吹灰之力吧?”

    烏蘭惱怒:“你們的話繞來繞去太復雜了!反正你們聽得懂就是了。”

    “不知公主的漢話是何人教的?”

    “是我王叔阿穆勒。”

    “王叔?”

    “你莫以為是我王叔教得不好,他精通漢學,懂得許多你們漢人高深的東西,至多至多是我自己沒有學好罷了”

    烏蘭有些訕訕,寧愿承認自己之錯,也不愿旁人誤會她敬愛的王叔。

    “漢文漢話千變萬化,公主說得已是很好了,令叔父若能精通漢學,那確實十分了得。”

    裴昀面上笑著,內心卻是警鈴大作,本以為那飽讀兵書的赫烈已經夠難纏,現今又冒出來了個精通漢學的王弟。蒙兀人若個個妄自尊大,瞧不起漢人,那并不可怕,怕得就是他們虛心好學,取長補短,那恰恰證明他們野心勃勃,始終窺伺中原之地。如此敵友不明,虎視眈眈之徒在側,大宋當真不可掉以輕心。

    正說著話的功夫,忽聽樹林傳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可怖嘶吼,一頭高大威猛的熊羆毫無預兆的躥了出來,它約有一人半高,毛皮油滑光亮,雙目赤紅,似乎被人自睡夢中驚醒,隱有怒意,一見活人,毫不猶豫的撲了上來。

    烏蘭不懼反喜:“終于來個大家伙了!”

    “公主小心!”

    裴昀一聲驚呼,自馬上直接縱身一躍擋在了烏蘭面前,一邊飛快的抽出斬鯤向那熊羆攻去,一邊大吼道:

    “速速保護公主離開!”

    “少小瞧我!在漠北我不知獵過多少豺狼虎豹,區區一只熊罷了!”

    烏蘭不甘心,躍躍欲試上前迎戰,可惜她忘了,此時她身下所跨并非是漠北草原上她的坐騎汗血寶馬,被熊一嚇,登時受驚,任她如何鞭打都不聽使喚,即不上前,也不后退,被逼得狠了,索性直接馬蹄一揚,將背上之人甩了出去。

    烏蘭落地之后十分老道的順勢一滾,卸去了力道,同時躲開馬蹄踩踏之危,正欲起身之際,忽而被人扶住了手臂。

    “公主你還好嗎?可有受傷?”

    她抬頭一見來人,卻是不知何時出現的謝岑,正憂心忡忡的望向自己。

    她正滾得暈頭轉向,毫不客氣的撐著他的手臂借力站了起來。

    “我沒事!”

    方此時,叢林中刷刷作響,竟是又躥出了一頭體態稍小一些的熊羆,它呆頭呆腦的看著眼前混亂之景,巡視了一圈,不知為何卻是將目標鎖定在了烏蘭身上,手腳并用向她沖了過來。

    那廂裴昀正在與無故發狂的熊羆搏斗,一時分身乏術,余光瞥見此景心中大駭,高喝道:

    “謝岑保護公主!”

    謝岑微微一笑,右臂一抖,秋水軟劍在手:“公主放心,我不會叫此畜生傷喂!你打我干嘛?”

    “別擋著我!”烏蘭一把將其推到一旁,抽出腰間彎刀便要與熊羆肉搏。

    謝岑不忿,伸手欲攔,卻不料烏蘭毫不猶豫揮刀相向,若非他躲得及時,右手恐怕已是齊腕而斷。此舉激起了他的火氣,一招分筋錯骨手直接制住了烏蘭的臂膀,烏蘭哪里受過這般冒犯,當下勃然大怒,回身一肘擊向了謝岑頭面,同時一腳別向了謝岑腳踝,使了一招蒙兀摔跤術,謝岑一把抓住她的手肘,腳下登時失衡,二人齊齊摔倒在地。

    耽擱了這片刻功夫,后來那頭熊羆已奔至眼前,站立起身,前肢大張,那厚重巨大的熊爪便要向謝岑烏蘭二人拍去——

    “嗷嗚——”

    電光火石間,只見兩道寒光激射而來,不偏不倚正中熊羆雙眼,那箭力道之大,矢頭竟是直接穿腦而出,熊羆登時一聲慘叫,轟然倒地。

    謝岑烏蘭扭頭望去,只見不遠處一人身騎白馬,薄甲戎裝,一手握弓,一手搭弦,正是卓航!

    此時裴昀終于將那只發狂的巨熊開膛破肚,奮力殺死,顧不上多看一眼,急忙奔了過來,看見此情此景,也不禁靜默了一瞬。

    烏蘭臉色難看,故意狠狠錘了謝岑肚子一下,掙扎著站了起來,她死里逃生卻沒有絲毫懼意,先上前查看了那只襲擊自己的熊羆所受箭上,而后逕自走到了卓航面前。

    “一箭雙鳥,你的箭術確實不錯!”

    卓航愣了愣,忍不住糾正道:“是一箭雙雕。”

    “我不管雙雕還是雙鳥,你又救了我一次,這是第二次了。”烏蘭意味深長的瞥了他一眼,突然揚聲對裴昀道,

    “小裴侯爺,你這護衛是個勇士,我想向你討要他,你可愿意把他給我?”

    裴昀沒料到卓航將她救下,她非但沒有道謝,反而開口就是要人,當下眉頭一皺,沉聲道:

    “航二哥不是我的護衛,乃是我的義兄,不可如奴隸一般任意贈與,這等荒唐之話公主以后莫要提及了!”

    烏蘭雖心高氣傲,脾氣古怪,卻并不刁蠻任性,聞言也不強求,只聳了聳肩道:

    “好吧,那便算了吧。”

    裴昀道:“天色不早,我們回返罷。”

    生出了熊羆襲人這等意外,她不欲久留,若這公主有個三長兩短,她如何擔待得起。

    “哪里不早?日頭明明還高得很!”烏蘭不滿,指著地上的兩頭熊尸道,“有這樣多的獵物,為什么不就地收拾烹食?都驛亭的飯菜我可真是吃夠了!我有幾個手下頗為擅長炙烤,今天我便請你們嘗一嘗我們草原的風味!”

    裴昀拗不過她,只得點頭應允。  其實此番出行,謝岑本就安排妥當,馬車上炊具冷食一應俱全,眾人于溪水邊空地之上,埋鍋造飯,拾柴生火,一場狩獵之比虎頭蛇尾的結束了,但一頓豐盛美味的野炊卻是莫名其妙的開始了。

    不得不說,蒙兀人于炙烤野味確實別有一套,經其烹制的肉食,粗獷之中不乏鮮美,焦香濃郁,內里多汁,火候恰到好處,眾人皆是交口稱贊。

    “若是此時有一碗馬奶酒就更好了!”

    烏蘭熟練的用腰刀片取烤好的鹿肉而食,無不感慨道,“你們中原肉難吃,酒難喝,山水風雨都軟綿綿的,沒意思的很!”

    裴昀笑道:“可偏偏你們蒙兀人還需借我們中原之地來攻打北燕。”

    頓了頓,她狀若不經意道:“不知這等借道結盟之計是何人想出的,可稱得上精妙。”

    “是巴格西向我父汗提議的。”

    “巴格西是誰?”

    “巴格西是一個稱呼,用你們漢人的說法,是大帝師,我也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姓,只尊稱為巴格西。”

    裴昀從未聽說過蒙兀有了什么國師帝師,不由好奇問道:“不知這位巴格西是何方人士,有何本事?”

    烏蘭搖了搖頭:“我們向長生天立過誓,不可對任何人透露巴格西的相貌來歷。”

    “為何?”

    “因為”烏蘭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你想套我話?狡詐的漢人!”

    說著一把搶過裴昀手中啃了一半的鹿腿,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許吃我獵來的肉!”

    裴昀無奈,不禁看向謝岑,希望他能將話接下去,誰料后者罕見的翻了個白眼,拿起水囊起身便走。

    裴昀心中好笑,藉故跟了上去。

    二人遠離篝火人群,一前一后來到溪邊,裴昀好整以暇道:

    “今日那發狂的熊羆是你安排的吧?”

    謝岑面色不善道:“是又如何?憑你的武功,難道還對付不了嗎?”

    “我自是有本事對付,可惜某人英雄救美不成,反被摔了個四腳朝天,嘖嘖嘖,真是難得。”

    裴昀似笑非笑道。

    此人美男計素來無往不利,今次卻栽在了這蒙兀公主身上,只能道他那溫山軟水的風花雪月,到了漠北草原變得水土不服了起來。

    謝岑冷哼了一聲:“這不解風情的蠻女子!”

    “這是你第一次失手吧?”

    難得見他于風月情場吃癟一次,她可是要狠狠嘲笑一番。

    謝岑默了一瞬,“其實,是第二次。”

    裴昀微愕:“那第一次是誰?”

    謝岑垂眸望向那清澈見底的河面上二人的倒影,憶起少年初見時,他一眼看穿此人女兒身,不懷好意上前輕佻搭訕卻被揍了個半死的慘狀,淡淡一笑,輕描淡寫道:

    “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第118章 第十二章

    遼太祖曾有言道,燕人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此話雖有夸張之處,卻也是道盡了昔日燕軍驍勇善戰,銳不可當。  靖康之變,建炎南渡,宋軍在燕軍面前丟盔卸甲,一敗涂地,自此士氣大傷,朝中上下都對北燕充滿了畏懼,不敢戰,唯恐輸,不敢贏,唯恐日后遭報復。江南的富饒與臨安的繁華,養就一群耽于享樂不思進取的王孫貴胄,士子文人,甚至是君王。枕戈寢甲,出生入死,哪抵得過醉生夢死,溫香軟玉來得快活,不過是割地賠款,忍一時之辱,遠方將士的肝膽,百姓的疾苦與他們又有何干系?

    南渡百年,朝中始終主和派勢大,畢竟連歷代官家都無心收復河山,朝臣又怎會反其道而行,自討沒趣?偶有赤膽忠心、能征善戰的人杰現世,卻無不受制于大宋重文抑武之治而不得掌權,數次揮師北伐皆被后方的主和派破壞,最后以失敗告終。如此循環往復,主和派愈加壯大,此乃無解之局,絕非殺了一個韓齋溪能改變,就算殺光了所有主和派臣子,換來新的一批官員,結局仍是一樣。

    當年北伐大敗撤軍,裴家一系被問罪查辦,朝中主戰派幾乎全軍覆沒。趙韌繼位之后,陸續提拔重用鄧明德、謝岑等人,朝野聞風而動,這才勉強使得主戰官員漸漸多了起來。而北燕此番遣使南下,破天荒欲與大宋摒棄前嫌,攜手御敵,一夜之間令主和派氣焰再次高漲,有些本就左右搖擺之人趁勢站隊,朝堂上聯燕滅蒙的聲音遠遠蓋過了聯蒙滅燕,情形開始變得一邊倒。

    趙韌雖是九五之尊,卻非昏聵庸君,縱使有心滅燕,卻也不能不顧滿朝文武反對,獨斷專心。更何況他這皇位乃是來自“內禪”,加之當年真假詔書之亂,得位遠稱不上名正言順,故而更需謹小慎微,不可行差踏錯。對于主和派的步步緊逼,他只能擱置不議,一再拖延。

    于是都驛亭的蒙使一行也只能這樣遙遙無期的等下去,而裴昀亦隨之繼續駐守。

    自上次秋獵出游之后,烏蘭與裴昀關系親近了幾分,時不時向她抱怨道:

    “大宋官家究竟還在猶豫什么?你們漢人不是和我們蒙兀人一樣,和燕人有天大的仇恨嗎?為何不愿意和我們聯手攻打燕國?”

    在蒙兀人眼中,恩與仇就像是草原上的白天與黑夜那樣分明,是恩要還,是仇拚死也要報,為何到了南面漢人這里,一切就變得婆婆媽媽,拖拖拉拉了起來?

    對此,就連裴昀也無話可說。

    平心而論,主和派臣子并非個個貪生怕死,懦弱無能,他們自有自己的主張,唇亡齒寒的典故流傳千年,乃是金科玉律,屢試不爽。且裴昀越與烏蘭相處,從她口中得知越多有關那赫烈汗之事,她就越發覺得即便北燕滅亡,蒙兀也終究會成為大宋下一個勁敵,聯燕滅蒙并非全無道理。

    然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便權衡利弊,又有幾人當真能做到絕對冷靜?宋燕世仇,不共戴天,如今竟要大宋聯合仇人去攻打外人,但凡有半分傲骨意氣之人,又有幾個能咽得下這口氣?

    可一時熱血一時意氣在朝堂大局,天下大勢面前又當真重要嗎?朝中主戰派雖聲勢微弱,卻并非沒有,在那高朋壽提出與北燕結盟的奏請后,亦有朝臣憤慨難當,大罵數典忘祖,奸佞誤國,昔日斥責秦相韓相的說辭又被搬出來罵了一遍。更有太學諸生十數人同伏麗正門,請斬高朋壽以謝天下。

    裴昀恍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卻不知那些大義凜然的太學生中,日后有幾人會成謝疏朗,幾人會成韓齋溪。

    “此事不像公主想的那樣簡單,三言兩語難以解釋得清。”

    裴昀只能如此道。

    烏蘭對此嗤之以鼻:“哼,你們漢人肚子里彎彎道道真是多。巴格西預料到我來臨安,一定不能像坐船一樣順利,沒想到會拖這么久還沒有結果!”

    巴格西,又是巴格西。

    這些時日,裴昀偶爾能從烏蘭口中聽聞到有關這神秘帝師的只言片語,此人不僅足智多謀,還對天下大勢南北大局了如指掌,委實是個奇人。烏蘭信守誓言,不曾向人透露過此人絲毫消息,一旦裴昀旁敲側擊的套話,她也會立即警惕,嘟囔一句“狡詐的漢人”,然后便好幾天不再理睬裴昀了。

    故而裴昀只能暗地里留心記下有關巴格西的一切線索,面上不動聲色道:

    “像坐船一樣順利?是一帆風順么?”

    烏蘭想了想:“好像是這樣說的。”

    隨即她皺眉道:“你們漢人怎會用這樣奇怪的比喻?坐船哪里舒服哪里順利了?搖搖晃晃,我一上船便頭暈厲害,再也不要去坐了。對了,我們何時再進山打獵吧,我要與那個卓航再比試一場!”

    這蒙兀公主為人不壞,唯有一點,就是太過爭強好勝不服輸,自上次狩獵之時,被卓航救了一次,就念念不忘非要再贏回來不可。卓航被她纏得不勝煩擾,現在已經根本不敢出現在她面前了。

    “如今多事之秋,公主還是不要輕易外出得好。”

    一來是防燕人行刺,二來也是防主和派來個先斬后奏,倒逼趙韌放棄結盟蒙兀。

    “若公主實在想練,我可以命人在庭院中豎起箭靶草人,隨你騎射。”

    烏蘭沒精打采的擺了擺手:“算了,射死物有什么意思?你若真有心,還是去勸勸你們的官家,讓他快些答應結盟,好叫我們早日回去!我已想念戰場沖鋒,騎馬殺敵的滋味了,當初我就該隨王叔和大哥去打燕人,而不是聽從父汗之命出使臨安。唉,真是無聊!”

    烏蘭困頓苦悶,裴昀又何嘗不是束手無措?

    可為今之計,只有等待,等待一個破局的良機,徹底改變眼下宋燕蒙三國僵持之勢,破而后立,一切左右為難都可迎刃而解。

    只是裴昀不曾料到,這個轉機會來得這樣快,這樣猝不及防,這樣震驚朝野,這樣叫人切齒痛恨。

    大宋景明三年十二月底,又是一年歲末年關,北燕圣主顏泰臨以南宋短缺歲幣為由,大軍南下,發兵京湖,突襲襄樊。

    戰報傳來臨安之時,無論文臣武將,還是官家趙韌,一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不久之前,那北燕還遣使南下,拉攏大宋,呈上了顏泰臨親筆所寫言辭懇切的國書。結果轉過頭來,趁其不備,竟然毫不留情的反咬大宋一口,如此背信棄義,如此厚顏無恥,當真叫人瞠目結舌!

    燕京淪陷后,蒙軍步步緊逼,北燕國土不斷收縮,如今只能勉強據河自保,當此危難之時,那顏泰臨居然還要分兵攻打大宋,顯然是妄圖挖大宋之血肉,補北燕之瘡痍,失之于北取之于南,其心歹毒若斯。

    什么唇亡齒寒,什么合則兩利,不過都是虛情假意,謊話連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燕賊狼子野心,不可與謀,宋燕之間,你死我活,永無攜手之日!

    事已至此,主和一派終于無話可說,一夜之間形勢逆轉,朝堂再無人敢提聯燕二字。

    翌年一月三十,左相高壽朋老病請辭,改為平章軍國重事,右相鄧明德獨相。

    二月初七,趙韌下旨召見蒙使,宋蒙互換國書,訂立盟約,大宋借道蒙兀,兩國共同出兵夾擊北燕。

    三月二十三,春暖花開,日光明媚,裴昀于大宋北境,淮水之畔,送別烏蘭一行。

    “山高水遠,公主一路保重。”裴昀拱手道。

    “放心,這一次我不會再叫燕人得逞了。”

    烏蘭微微一笑,目光瞥向了站在裴昀身后的卓航,舊事重提:

    “當真不能將這勇士贈于我?在草原上箭術勝過我的人不多,他若跟我走,我保證他能當大將軍!”

    裴昀亦看向卓航,揶揄道:“航二哥意下如何?”

    卓航誤打誤撞救過烏蘭兩次,對方非但不領情,還很不服氣,對他頻頻糾纏,之前礙于兩國邦交,他已忍了很久,如今離別在即,終于忍無可忍道:

    “我乃漢人,自是效忠大宋,怎會背叛家國和你回蒙兀?況且公主當真是賞識提拔我,還是誆我回去折磨解氣,只有公主自己知道!”

    “哈哈哈哈!你這南蠻子當真聰明!不錯,你才不配做大將軍呢,你若當真跟我回去,我定要你去做羊倌,給我放一輩子羊!”

    烏蘭用馬鞭指著他,爽朗笑道:

    “記住,下次可別落在我手里!我們伐燕戰場上見!”

    說罷,她一甩馬鞭,帶著手下隨從頭也不回的奔向了草原。

    第119章 第十三章

    時光荏苒,距離上一次北伐戰爭,宋燕大規模交戰,迄今已過去了七年之久。七年時間很長,足夠讓廉頗白發,驃騎封侯,七年時間亦很短,沖淡不了累累血債,切骨之仇。許多人等待這一天,已等了太久。

    北燕背信棄義,駐軍駐團山,進攻襄樊。起初宋軍因毫無防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吃了幾場敗仗,稍作調整之后,京湖制置使凌越率忠順軍英勇抗擊,旋即大獲全勝。

    這是除去當年裴安元帥之外,大宋對戰北燕所取的最大勝仗。主帥凌越是沙場老將,征戰多年,戰功赫赫,得勝不足為奇,在這場勝仗中,大放異彩的卻是其子凌青松。

    凌青松,字歲寒,凌家長子,是年三十有二,自幼被父親帶至軍中歷練,機敏果敢,有勇有謀,弱冠之齡便已在軍中嶄露頭角,因功進職,授以忠信郎。此戰之中,他身先士卒,襄陽城頭引弓斃敵,百發百中,箭無虛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數次擋住了燕軍的進攻。之后他更是預先判斷出了燕軍欲攻襄陽先攻樊城的部署,建議凌越率軍渡河埋伏,果然提前截住了燕軍的敵襲,斬首過半,使宋軍反敗為勝,搶占先機。

    一夜之間,凌青松名動天下。

    如此將星橫空出世,大宋朝野一時士氣高漲,空前振奮。

    北燕對大宋素來蔑視,揮師南下本是信心滿滿,顏泰臨甚至在開戰之前放出豪言:

    “韃鞳英勇,實難為敵,至于宋人,何足道哉!朕以三千甲士,自可縱橫江淮!”

    誰料甫一進軍,便踢到了凌家父子這塊鐵板,非但沒討到半分便宜,反而損兵折將,鬧出了天大了笑話。

    究其本源,一來是凌家父子領兵有方,忠順軍驍勇善哉,二來是顏泰臨這些年來大肆屠殺宗室子弟、定南王舊部,使得燕廷元氣大傷,三來是歷經這么多年養尊處優,今日之燕人,已不再是昔日披荊斬棘闖出黑山白水,滿萬不可敵的燕人了。他們口口聲聲鄙視漢人,卻在不知不覺間將漢人的奢靡享樂、繁文縟節統統學了去。臨安君臣偏安一隅之際,燕京貴族又何嘗不是在聲色犬馬,勾心斗角?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也。

    屋露偏逢連夜雨,這廂南下燕軍夢碎襄樊,舉步維艱,那廂對戰蒙兀的戰場,北燕依舊是節節敗退,情勢不容樂觀。

    蒙兀中、西二路軍高歌猛進,牽制住了燕軍主力,西路軍得大宋借道,自寶雞南下,入沔州,穿行宋境,沿漢水出唐、鄧諸州,逐步逼近河南。  當此時,開封城中的顏泰臨再坐不住,急調潼關一帶精兵回防,集結重兵十五萬之眾,千里奔襲,馳援開封。

    三月,燕軍主力與蒙兀西路軍在鈞州以南三峰山展開決戰。

    是日,天降暴雪,黑風吹沙,刀槍劍戟,寒不可觸,弓弩纏凍,無法施展,漠北草原而來的蒙兀人習以為常,早已適應了中原氣候的燕人卻寸步難行。饑寒交迫之中,燕軍斗志全失,兵敗如山倒,除幾千潰兵僥幸出逃外,十五萬精銳被盡數殲滅,主帥大將或陣亡,或被俘,或自裁,無一生還。

    蒙兀大軍乘勝追擊,接連攻破洛陽、鄭州,而后三路大軍匯于開封城下。

    其實事已至此,接下來的事情已經沒有懸念了。大燕國的結局,在顏泰臨棄燕京,舍廟社,遷都南下那一刻便已經注定了。他若能死守開封,堂堂正正與蒙軍決一死戰,倒也算是條好漢,可惜,他再一次逃了。

    舍棄了巍峨城池,舍棄了都城百姓,甚至舍棄了大部分宗室家眷,僅率半個朝臣班底,帶著數萬軍隊,連夜逃出開封。

    先至衛州,又到歸德,最后落腳蔡州。

    而被放棄了的都城,自然逃不過悲慘的命運,開封守將西面元帥以議和為借口,大肆抓捕顏氏宗室,搜刮城中金銀財寶,后被其部下所殺,家財為人哄搶,城里城外一片混亂。

    九月,開封淪陷。

    至此,曾經雄霸中原,睥睨四方,不可一世的大燕國只剩長江北岸一線,強弩之弓,滅亡在即

    這日,裴昀奉詔入宮。

    崇政殿里,只有趙韌與謝岑,君臣二人身著朝服,顯然又是剛剛下朝。

    “四郎可知,朕今日宣你進宮所為何事?”趙韌開腔道。

    裴昀心中其實有所預料,但不敢肯定,只是遲疑道:

    “臣不知。”

    趙韌看了一眼謝岑,后者會意,上前取過詔書,肅容宣道:

    “著武威郡侯裴昀,領樞密院判,任參謀軍事,出督京湖,傳圣上旨意,命京湖制置司出兵蔡州。”

    來了!

    終于來了!

    此時此刻,裴昀只覺心跳如雷,全身血液逆流。

    自宋蒙結盟,國朝雖借道于蒙,卻遲遲未發兵北伐,裴昀屢次請戰襄樊,皆被趙韌所拒,只道時機還未成熟。

    及至十月初三,蒙兀再派使者來宋,邀大宋出兵與蒙軍一同攻打蔡州,蒙兀孤軍深入,糧草不足,故求糧于宋,并口頭允諾,滅燕之后,將河南之地許給大宋。至此,趙韌終于同意出兵。

    “臣裴昀遵旨!”

    裴昀毫不猶豫俯身而拜,鄭重其事行了一個君臣大禮。

    起身抬頭時,她已紅了眼眶,而趙韌、謝岑和她一般,臉上皆激動復雜,悲喜交集,萬般滋味盡在不言中。

    內侍將早已準備好的酒端了上來。

    一壺壯行酒,四只酒杯,年輕的官家起身親手倒酒。

    三人各執一杯,第四杯,卻是給英年早逝的裴家三郎裴顯。

    趙韌啞聲開口道:“宋燕百年世仇,你我四人二十年壯志,在此一舉!”

    謝岑亦是沉聲道:“四郎,祝你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裴昀心中熱血沸騰,豪情萬丈,當下一飲而盡,斬釘截鐵道:

    “必不辱使命!”

    十月二十,裴昀率卓舷卓航二兄弟,攜圣旨至襄陽城,入京湖制置司官衙,凌氏父子得信早已恭候多時。

    宣罷詔令,謝恩接旨,父子二人亦是心潮澎湃,能得官家信任器重,親自攻破北燕,報仇雪恨,一洗前恥,這是何等的榮幸,何等的恩賜!

    凌越慨然嘆道:“可惜侯爺沒能親眼看到這一天了。”

    裴昀沉聲道:“但今日凌叔父、凌大哥和我能親手為爹娘報仇,他們若泉下有知,一定欣慰非常。”

    凌越元帥出身裴家軍,乃是裴安一手提拔的心腹愛將,當年與北伐之戰中犧牲的張龍飛、馬騰,棄官歸鄉的卓爾聰,并稱裴家軍“龍騰虎躍”四將軍。北伐之后,裴家為奸臣陷害,滿門獲罪,刺配流放,凌家亦被牽連下獄,直至裴昀重回臨安,奸相伏法,凌家這才與裴家一同沉冤昭雪。

    兩家世代相交,淵源甚深,今次趙韌將伐燕重任交于裴昀與凌氏父子,亦是有意成全,三人莫不感恩戴德。

    “四郎,之前凌家冤獄得以平反,我與父親能官復原職,我還一直沒找到機會好好感激你,今日還請受我一拜!”

    凌青松說著,便向裴昀拜去。

    “使不得!凌大哥快快請起!”裴昀急急托住他的手臂,阻止他下拜,“凌家乃是受我裴家牽連,才遭逢劫難,此乃我應盡之責,怎敢受凌大哥這一拜!”

    “四郎言重了。”

    “凌大哥才是見外了。”

    凌青松被裴昀扶起,二人相視一笑,俱是干概萬千。

    “來襄陽途中,我聽聞凌大哥與燕將武恒交戰,不知戰況如何?”裴昀不禁問道。

    武恒乃是燕廷賜封“河北九公”之一,之前奉旨率軍援救開封,三峰山一役,他戰敗而逃,于南陽收攏潰兵,聚十萬之眾,攻打光化軍,妄圖奪取蜀川。凌青松奉命迎擊,不知是勝是敗?

    “武恒手下皆是北燕潰兵,不堪一擊。我一舉攻破其營寨,追擊至馬蹬山,分兵兩路,左右夾擊,斬首過萬,俘虜半數,余者紛紛投降,武恒身死,我軍大獲全勝。”

    眼前這器宇軒昂,高大威猛的漢子語氣淡然,但神色中隱有傲色,而立之年,如此赫赫戰績,自該意氣風發!  裴昀欣喜道:“凌大哥果然用兵了得,此番上表朝廷,必得再次晉封!”

    如今凌青松已因功授京西副將,忠順軍副統制,方才凌越亦道,將派凌青松掛帥出擊蔡州,一旦凱旋而歸,必將名垂青史!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英雄順時勢,時勢造英雄也!

    第120章 第十四章

    大宋景明四年,十一月初五,凌青松率忠順軍精兵兩萬,糧草三十萬石,抵達蔡州城下。蒙軍于九月大軍至此,已圍城兩月有余,雙方依照盟約劃定地界,蒙軍在北,宋軍在南,各自扎營屯兵,遙遙相對,互不相犯。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汝南巍峨城池下旗幟遮天,篝火滿地,月色肅殺,兩軍對壘,生死決戰一觸即發。

    蔡州城下的第一晚,裴昀隨凌青松應蒙兀人之邀,入蒙軍大營赴宴,共商大計。

    三峰山一役燕軍主力全軍覆沒后,在蒙兀眼中,北燕已是強弩之弓,茍延殘喘不足為懼,故而開封城破后,大汗赫烈便已率蒙軍大部隊凱旋北歸,只留小股兵馬追擊善后。如今蔡州城下蒙軍主將乃是赫烈之弟,宗王阿穆勒,也便是烏蘭別吉口中那個精通漢學的王叔。

    阿穆勒乃是博爾濟大汗四子也客那顏之子,赫烈汗的幼弟,二人少年喪父,由其伯父斡哥泰收養長大。蒙兀傳統,幼子守灶,其父雖逝,但二人兄弟情深,赫烈繼位后仍是分封了阿穆勒廣大的土地、帳殿與軍隊,對其信任有加。而阿穆勒亦在這幾年伐燕之戰中,先后于潼關、河中、南京大勝燕軍,戰功顯赫,著實是一員猛將。

    凌青松與裴昀對其不敢小覷,此番赴宴,一來議事,二來便是面見阿穆勒,探一探此人虛實。

    通事引路,二人帶親兵一路來到蒙兀大營帥帳內,掀開羊毛氈簾,只見灶火溫暖,陳設簡樸,不見奢靡之風,只有濃郁的馬乳酒與炙烤肉香氣撲鼻。帳中已落座了□□位蒙兀將領,裴昀一眼便瞧見了坐在其中的烏蘭別吉,她與其他將領一般穿著厚重鎧甲,一頭烏發梳成雙辮盤在頭上,英武中透出幾分秀麗。

    二人對上目光后,烏蘭對裴昀俏皮的眨了眨眼,算是招呼。

    而帳內居中端坐之人,不必多說,正是主帥阿穆勒。那人三十幾許,正當壯年,濃眉大眼,方面闊耳,膚色黝黑泛紅,鬢有腮胡,額發成綹,頭戴笠帽,與尋常蒙兀男子無二。可裴昀不知為何,越瞧他越是眼熟,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緩緩涌上心頭。

    二人施禮拜見,阿穆勒亦是下座相迎,還禮作揖,開口乃是字正腔圓的漢話:

    “小王久聞二位將軍大名,仰慕已久,今日得睹尊榮,榮幸之至,二位快請上座。”

    話音入耳,裴昀剎那間如遭雷亟,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浮現腦海,她幾乎是脫口而出道:

    “大哥!”

    阿穆勒一愣,“你喚我什么?”

    裴昀雙耳嗡鳴,兩眼發花,一時不知所措。這時一雙寬厚有力的大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凌青松沉穩的嗓音傳來:

    “王爺面容肖似故人,我義弟一時認錯,還請王爺見諒。”

    阿穆勒沉默片刻,笑道:

    “你們漢人有句話,叫一見如故,看來小王與二位將軍極是有緣,今日相會于此,一切都是長生天的安排。”

    “王爺所言甚是,是在下一時眼拙,認錯了人。”裴昀勉強笑了笑。

    她抬頭望向凌青松,二人四目相對,在彼此眼中看見了同一個名字——裴昊。

    這蒙兀宗王阿穆勒,相貌嗓音竟與故去多年的裴家大郎裴昊像了九成。

    阿穆勒對二人詭異神色視若無睹,親自斟了兩杯馬乳酒,舉杯遙敬道:

    “聽聞凌將軍日前于馬蹬山大破燕軍,親斬燕將武恒于馬下,雄姿英發,勇不可當,令我軍上下敬佩非常。”

    而后他又望向裴昀:

    “還有這位名震天下的裴侯爺,少年英武,忠孝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小王在此敬二位一杯。”

    凌青松久經沙場,處變不驚,落座之后,面上已是波瀾不興。他知蒙兀人行事豪爽,不拘小節,當下坦然而受,謝過之后舉杯一飲而盡。

    大局當前,不便多言,裴昀雖心亂如麻,卻也強自鎮定,隨之而飲。

    而后阿穆勒與凌青松便就戰情進行磋商,眼下蔡州城內燕兵精銳不足萬人,糧草匱乏,顏泰臨遣使去各地催促發兵勤王的命令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蒙軍自九月兵臨城下,試探進攻過幾次,而后便修葺長壘,以作圍城之備。

    蔡州無險而依,無兵馬糧草可援,攻下此城,指日可待。如今宋蒙兩軍只需踞守南北,合圍耗敵,以防被燕軍集中兵力自兩軍結合處突圍。

    宋蒙雖有盟約,卻無統帥,仍是各自攻伐,故而今次只是兩軍會面暫定戰略。且敵弱我強,優勢盡占,雙方都頗為輕松隨意,席間馬乳酒與炙烤肉絡繹不絕而上,當真如尋常宴飲一般。

    裴昀始終心有疑慮,從頭到尾目光一錯不錯的緊盯在阿穆勒身上,試圖從他一舉一動中找出他是裴昊或不是裴昊的明證。然而越瞧越是相似,回憶起昔日與大哥相處的點點滴滴,心中不禁又是酸楚又是悲慟。

    酒闌宴罷,裴昀隨凌青松打道回府,誰料剛出帥帳不遠,便被人從身后喚了住。

    “等一等!”

    裴昀回首,只見烏蘭別吉背手踱步,慢悠悠向她走了過來。  “小裴侯爺,我們又見面了。”

    “烏蘭公主。”裴昀拱手道,“未曾想公主千金之軀,也在此身先士卒。”

    “哼,這算得了什么,我早說過,我們草原女子都能征善戰,不若你們漢人女子雙手連捉羊的力氣都沒有。”

    裴昀愣了愣,遲疑道:“你想說‘手無縛雞之力’?”

    這位蒙兀公主一如既往的心高氣傲,也一如既往的搞不懂成語俗語

    “管你是捉雞還是捉羊!”烏蘭別吉滿不在乎道:“那個卓航呢,今次可隨你同行?”

    “航二哥正在我軍營中。”

    “好,你回去告訴他,我與他的比試還沒有完,這次我要與他比誰上戰場殺敵更多,誰要是輸了,就要答應對方一個條件。”烏蘭別吉揚了揚下巴,雙眼中滿是自信的光彩,“這次我贏定了,我要讓他去額爾古納給我放一輩子羊!”

    說罷不等裴昀開口,便頭也不回的轉身走了。

    大戰在即,這蒙兀公主還滿心意氣之爭,裴昀無奈至極,不打算理會。可經烏蘭這一打岔,她緊繃著的一顆心多少舒緩了幾分。

    待回到宋營,一入帥帳,屏退左右,裴昀開口問凌青松:

    “凌大哥,你也認出他了,是不是?”

    凌青松除下兜鍪,坐在帥椅上,面沉如水:

    “此人相貌確是與大郎像了七八成,只是人有相似,不可貿然斷定。”

    “人固有相似,可世上怎有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一模一樣之人?我瞧得真切,他的身姿步伐、嗓音語氣,都與大哥別無二致。”

    方才宴席上,凌青松又何嘗不是在暗中觀察,他與裴家大郎年歲相仿,乃是總角之交,裴昀留心的細微之處,他亦留心到了。

    沉吟片刻,他遲疑開口道:

    “然而當年大郎確實戰死南尖嶺,尸骨早已收斂下葬,你我亦在墳前拜祭過。如今卻又陽間重逢,難不成這世間真有借尸還魂一說?”

    裴昀皺眉:“借尸還魂我不知有沒有,反常即為妖我卻是信的。”

    上一次她見到言行舉止一模一樣的兩個人,還是那千面郎君假扮的趙韌。

    頓了頓,她忽然想起什么,“對了,當年大哥尸骸乃是卓爾聰叔父帶兵親自收斂,不如問問卓家二位大哥可有何異常之處?”

    凌青松首肯,遂派人將卓氏二兄弟喚入帳中。

    昔日“龍騰虎躍”四將親如一家,卓舷與卓航不是外人,裴昀將方才會面種種直言不諱,二人聽罷也是驚疑不定。

    “彼時是我隨叔父去的,”卓舷一邊回憶,一邊開口道,“南尖嶺地勢狹窄,那一戰慘烈非常,我軍浴血奮戰,十死九傷,幾乎無人生還。而大郎更是遭馬蹄踐踏,尸首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我與叔父靠戰衣盔甲,與大郎家傳玉佩,才勉強拼湊起遺骸。任大羅神仙在世,起死回生也絕無可能,除非”

    凌青松問道:“除非什么?”

    “除非那根本不是大公子的尸首。”

    “此等大事,我不信你和叔父會錯認。”卓航皺眉道,“莫不是有人偷龍轉鳳,故布疑陣?”

    裴昀冷不丁開口道:“還記得那張良賢嗎?”

    卓航驚呼一聲:“是了,此人也是穎昌一役生還者!”

    “不錯。”裴昀頷首道,“此前我只以為此人臨陣脫逃,僥幸生還,畢竟他不過是一幕僚賬房,無人在意他的去處。可若他當真為人所救,救他那人會不會也救了大哥?別忘了,如今這張良賢也在赫烈帳下,為蒙兀人效力。”

    幾人聽罷皆是一凜,越想越是覺得可能,卓航喃喃道:“莫非他當真是大公子?大公子還尚在人世”

    凌青松卻是仍保持冷靜:“即便當真如此,那是何人救了大郎?何人能在兩軍激戰中來去自如?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況且那阿穆勒乃是赫烈汗之弟,此事做不得假,方才他與我們也是見面不識,如同陌生人一般。我亦希望大郎尚在人世,只是如此這般不過是我們異想天開的猜測罷了。”

    卓航不愿放棄,苦思冥想道:“或許大郎受傷失憶,忘記了自己身份?又或者這阿穆勒與大郎乃是同胞兄弟,所以生得一模一樣?四郎,你可知曉侯爺當年是在何處收養的大郎?”

    裴昀苦笑:“我自幼離家,此中經過卻是全然不知。”

    卓舷嘆道:“可惜當初沒將那張良賢好生盤問。”

    “我可以向烏蘭公主旁敲側擊,”裴昀沉思道,“亦或者可夜探蒙營,看能否查出什么線索”

    “此事萬萬不可!”凌青松打斷了裴昀的話,肅容道,“如今宋蒙聯盟,互不相犯,絕不可做出違約之事。燕軍在前,大局為重,沒我命令,誰也不可接近蒙營!”

    戰場之上,軍紀嚴明,令行禁止,裴昀正身斂襟,垂手應道:

    “屬下遵命。”

    卓氏二兄弟隨之立正噤聲。

    凌青松望了他們片刻,神色終是忍不住和緩了下來,低聲對裴昀道:  “若是有機會,也可不動聲色的打探一下消息,若他當真是大郎唉,我已有太多年沒再和他切磋武藝,把酒言歡了”

    裴昀不禁也想起戰死沙場的大嫂,與家中少年老成的裴霖,無聲一嘆,頷首道:

    “我定會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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