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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四十八章

    八大世家門派究竟緣何結盟圍攻極樂天,南宮明月已是記不大清了,那些年他們與所謂的名門正派,假仁假義的武林世家,結仇太多,不外乎是她一時興起虐殺了哪個正派子弟,朝使奸/淫了誰家姑娘,又或者是晝使隨手滅了誰家滿門。總之叫那幫人抓到了把柄,打著斬妖除魔,替天行道的名義打上門來,誓要將極樂天上下一網打盡。

    極樂天總舵匿藏在太湖稠密水網之中,是一片連環小島,少有人知其所在,平時崗哨警報,戒備森嚴,等閑之人亦無法靠近。而八大世家門派不知如何得到了路線,輕車熟路找了過來,攻了極樂天上下一個措手不及。

    那一戰慘烈無比,雙方血戰三日三夜,殺得昏天黑地,不辨死生,教中高手接連殞命,連她也不幸中了暗算,被江陵瞿家家主瞿長明一枚毒釘打在了臉上。她一命死不足惜,然最讓她痛徹心扉的是,親眼所見笑面生被謝若絮秋水長劍當胸貫穿,氣絕身亡。

    “那毒婦怎狠心如此?她可知主人念了她多久,愛了她多久?她怎能如此心狠手辣,喪心病狂?!”  憶及痛苦往事,南宮明月不由激動萬分,整張臉都變得猙獰了起來,望之可怖。

    到底還是長輩至親,謝岑忍不住喝了一聲:“住口!”

    裴昀皺了皺眉道:“繼續說,之后又是如何?”

    “極樂天教眾全軍覆沒,連總教也被一把火燒了個干凈,我是跌落水中,被水流沖刷到了別地,這才僥幸存活。雖保得性命,可惜我的臉”  南宮明月輕輕撫上自己那半邊焦黑丑陋的面頰,眸中劃過一絲悵然。

    極樂天覆滅之后,她同時失去了棲身之所與摯愛之人,心如死灰,渾渾噩噩度日,不知在江湖上流浪了多久,直到多年后的一天,葉問天毫無預兆的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因他常年如主人一般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當年輕而易舉金蟬脫殼假死而逃。多年不見,他變了許多,眉宇間越發有謝若絮的影子,進退有度,風度翩翩,和那些世家弟子似的裝模作樣,再瞧不出少年時與主人一般桀驁風采。我一見他,便心生厭惡。然而他告訴,他要為主人報仇,他要重建極樂天。”

    只為了這一句話,她留了下來。

    過去在極樂天中,她便被笑面生委派馴養死士,培養殺手,如今亦然。她不在乎葉問天是否在利用她,亦不在乎他究竟是否別有所圖,只要能為主人為極樂天報仇,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她別無所求!

    “要同時對付八大世家門派絕不簡單,必須要滔天的權勢,天大的機緣,無數人力物力才能實現。我不知他具體謀劃,逍遙樓諸事都是那畫先生在替他打點,他也并不全然信任于我,除去報仇之事,他似乎暗中另有計劃。”

    南宮明月緩緩道:

    “三年前,宋燕兩國交戰,他不知如何與那當朝丞相韓齋溪得了聯系,遣了不少死士供其驅使,又為其出謀劃策,周旋于宋燕之間,通風報信。及至前不久,韓相失勢,抄家入獄,未免朝廷查到逍遙樓頭上,問天將人手全部撤回,且將關鍵書信銷毀,并與那韓相做了最后一個交易。”

    裴昀不由問道:“什么交易?”

    “外人只道韓家有三子五孫,卻不知那韓家大郎還有一個外室,生了個天生癡傻的孩兒,正是這個傻兒終能在韓家滅門之災中逃過一劫,是韓家僅存的血脈。”

    裴昀與謝岑隨著南宮明月的目光,看向那呆呆愣愣,懵懂無知的胖元寶。

    謝岑嗤笑了一聲:“什么交易,該說是威脅。”

    九連環九環缺一,缺的那一環正是沒入祖譜的私生子元寶。怪不得那韓齋溪本來有恃無恐,一見九連環卻突然決絕自盡,原是那葉問天以元寶的性命相要挾,逼他不得招供出逍遙樓存在。而韓齋溪自知把柄落在人手,逃不過滿門抄斬的下場,為韓家保存最后血脈,不得已咬毒自戕。

    前因后果至此,一切已是明了。

    “問天將這孩子交由我看守同時,告知了我云中宴之事,彼時我明白,我們籌謀了多年的復仇,終將得以實現。只是我卻不知,他瘋狂如斯,不惜同歸于盡,用整個逍遙樓來陪葬。”

    南宮明月面色變得難看了起來,“我不在乎一死以報仇雪恨,只是他不該騙我,不僅騙了我,還騙了逍遙樓中所有人,我憐芳苑的姑娘一個也沒能活下來”

    這一切不禁又讓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場極樂天的滅頂之災,一樣的尸橫遍野,一樣的火光沖天,在極致的毀天滅地中開始了所有,結束了所有。

    起始亦是終,這一次,她終是又失去了家。

    “這亦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處。”裴昀皺眉道,“他縱使報仇,又何必同歸于盡?將辛苦多年建立的偌大基業毀于一旦?他連逍遙樓中自己的心腹手下都不放過,無論是畫先生,上官堯還是你,一樣中了八月煞,一樣被困于火海,他何必做到這般地步?”

    “此中緣由,我便不得而知了。”

    南宮明月搖了搖頭,神色平靜道:

    “如今,我已將所知一切都原原本本告知于你,如何處置,悉聽尊便。”

    她向元寶銀錠招了招手,兩個娃娃顛顛跑了過來,絲毫不怕她可怖的臉,雙雙撲進她的懷中,接連道:

    “月姨,元寶怕”

    “月姨,不要丟下我們兩個!”

    南宮明月的臉上難得浮現一絲溫和慈愛,她蹲下身摸了摸兩個娃娃的頭,柔聲道:

    “元寶銀錠乖,月姨也不想丟下你們,只是,世事無常,月姨這一輩子都是身不由己”

    她低低嘆了口氣,抬頭對裴昀謝岑道:

    “我毒入骨血,早已是強弩之末,銀錠只是江湖孤兒,與此事無關,元寶雖是韓齋溪之孫,卻自幼癡傻,心智不足,對一切懵懂無知。我知曉你二人身份,你們若想斬草除根,今日便將我們一并殺了罷。”

    謝岑不禁看向裴昀,由她來做最后決斷。

    裴昀一言不發,上前拉過南宮明月的手腕切脈,知其沒有說謊,她確實已是毒入肺腑,時日無多,能撐到今時今日,已是奇跡,大抵是為了親眼得見大仇得報吧。

    裴昀忍不住道:“你確實是苦命之人,可你不該將自己的傷痛發泄在無辜之人身上。當年極樂天犯下昭昭血案,多少人慘遭其害,如今又再添這許多殺孽,便只有你們極樂天的人命是人命,仇怨是仇怨,旁人的性命一文不值嗎?”

    南宮明月不為所動:“要殺便殺,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你以為我是那陰險狠毒的韓齋溪,還是你們作惡多端的極樂天?”裴昀冷哼了一聲,“殺老幼婦孺,垂死之人?我還沒那般下作!”

    她一把將元寶拽到了面前,把那枚墨玉環塞進了他懷里,捏起他哭花了的圓胖小臉,不顧他是癡是傻,懂與不懂,強迫著他與自己對視。

    她一字一句道:

    “你記住,我姓裴名昀,家中行四,你韓家滿門皆是被我所抓,因我而死。你祖父通敵叛國,禍亂朝綱,害我裴家家破人亡,多行不義必自斃。日后你長大成人,若能明辨是非,切記以此為戒,行善積德,做磊落君子。若你黑白不分,冥頑不靈,執意報仇,我亦隨時奉陪!”

    元寶小臉煞白,似懂非懂的聽罷這一切,又暈暈乎乎的被放了下來,銀錠一把將他拉回了身邊,兩人抱在一切,瑟瑟發抖,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裴昀垂眸掃了一眼這一大兩小三人,將八月煞的解藥扔在了他們面前,淡漠道:

    “都走罷。”

    無論誰是誰非誰對誰錯,極樂天與八大門派之間的恩怨,她裴昀都是局外人,輪不到她來斷這個官司。

    南宮明月面露詫異之色,沉默許久,終是伸手拿起了解藥,她沒有道謝,亦沒有感激,就這樣一左一右領著兩個娃娃離去了。

    臨走時,她只留下一句幽幽嘆息:

    “或許,主人也不全然是對的,只是,我已沒有機會找到真正的答案了”

    “現在,我們該如何?”

    謝岑問裴昀道。

    云中宴一行,誰能料最后是這般結局,無論天書一事,還是極樂天一事,都落得個支離破碎,虎頭蛇尾。顏玉央揚長而去,葉問天消失無蹤,此事究竟該如何了結,他們又該如何回去覆命?

    “我們似乎還差了一個人沒有對質。”

    裴昀深深瞥了他一眼。

    謝岑不語,臉色不甚好看。

    “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謝文翰是謝老前輩與笑面生之子?”

    被如此直言挑明,謝岑終于無法再逃避,他長長一嘆,低聲開口道:

    “我確實有所懷疑,只是不敢肯定。”

    “謝家這些年來一直有傳言,祖母少時曾失蹤一年有余,與人私定終身,在外有一私生之子。謝文翰出現在謝家之時,我第一時間便去查探了他的身家底細,他確實是謝家一旁系子弟,父母俱全,族譜有名,只不過幼時便稱在外游歷,蹤跡不詳。若干年后他突然出現,深得祖母寵幸,此事本就甚為可疑。”

    “而我之所以一直對你隱瞞,不過是不想謝家與極樂天亦或逍遙樓有所牽連。”謝岑苦笑一聲,“可現在,事實勝于雄辯,一切已是不言而明了。”

    裴昀雖不忿他的私心隱瞞,差點將他們統統害死,但卻也多少明白他的苦處,亦如自己不愿將師門扯入其中一般。

    只是可惜,如今他們兩個都不能再獨善其身了。

    “無論真相如何,我們終究還是要去面對。南宮明月不過是他人棋子,所說所知未必就是全貌。走吧,我和你一同回烏衣莊,去拜訪一下謝老前輩,看她如今是為孫兒生死未卜而愁眉不展,還是為兒子平安歸來而興高采烈!”

    第102章 第四十九章

    仲秋祭月,華亭兇宴,海上云中,血海尸山。  云中宴上驚天巨變,一夜之間傳遍大江南北,姑蘇謝家嫡長孫謝岑、劍閣鶴鳴派掌門之子莫子虛、齊云山白岳劍派掌門聶聰、洞庭瀟湘閣閣主丁云瀟、江陵瞿家大小姐瞿明霞、鄱陽湖落星山莊少莊主薛浣,六大世家門派齊齊遇害,除此以外還有百十來名江湖豪杰、武林高手,都與那逍遙樓一同付之一炬。如此慘烈血案,人人聞之色變。

    有關二十年前魔教極樂天云云,早已是陳年舊事,知之者甚少,沒有一人將這云中宴慘案與當年那極樂天滅門往事聯系到一起,眼下所有武林同道、世家門派只紛紛將怒火指向了一處——大燕國世子府。

    傳聞那逍遙樓與世子府暗中勾結,以天書做誘餌,引江湖人士前往,為的就是一舉鏟除中原武林,為他日北燕揮師南下打前陣!

    一時之間,江湖黑白兩道同仇敵愾,人人自危。

    此事半真半假,半虛半實,可真相如何,早已無人在意,許多隱秘,許多舊聞,就這樣泯滅于歲月長河之中,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石沉大海,再不起波瀾.

    太湖東山,烏衣莊

    十五已過,圓月虧凸,雖再無清輝灑地,卻仍是月華如練,映照著上下縞素的謝家莊更添幾分凄清慘淡。

    謝若絮負手立在中庭,抬頭遙望黛色蒼穹,不期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在小靈山周家莊嚴陣以待魔教來襲,與眾人等了許久,夜半時分,月上中天,其余人昏昏欲睡,只有她依然警醒,如今夜一般若有所覺,來到院中散步。那人一身玄衣從天而降,沒有戴那張人盡皆知的假面,卻是露出了俊朗不凡的真容,笑瞇瞇對她道:

    “小姑娘,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去睡?”

    人老了便會懷舊,近來猶是如此,她常常不經意便在腦海中浮現起舊日的種種細節,與那個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終其此生,她是謝家小姐,名門俠女,世家家主,高高在上,殺伐果決,人人對她畢恭畢敬,只有他一個,喚她小姑娘。

    只是這個人,卻再也不在了。

    被她親手所殺,再也回不來了。

    “這么晚了您怎么還不去睡?”

    一個聲音驟然響起在寂靜的庭院,謝若絮心中一顫,猛然回首,沒見到預料之中的人,卻是見到了與她那不肖過繼之子一模一樣,風流多情的一張臉。

    謝若絮雙眼微瞇,沉聲道:

    “你還活著?”

    “我死里逃生,祖母似乎并不樂見。”謝岑手搖折扇,悠然邁步走到了過來,似笑非笑道,“我還以為老太君月下緬懷,是在等孫兒頭七還魂,可惜了這府中一片素裹,倒是孫兒我自作多情了。”

    謝若絮既不欣喜也不驚訝,只淡淡開口道:“你能死里逃生,自是你本事過人,我又有什么樂見不樂見。”

    “不知老太君究竟在等何人?是我叔父謝文翰?極樂天夜使葉問天?還是逍遙樓樓主中書君?”謝岑一字一頓道,“可惜啊,無論是誰,老太君今夜都注定要失望了。”

    “看來你已知道了不少事。”

    “是知道了不少,但也有許多不知,還請老太君為孫兒解惑。”

    謝岑一錯不錯的盯著她:“你明知云中宴是一場騙局,仍是任我前往,為的便是讓謝家嫡長子身死華亭,洗去謝家與極樂天勾結之嫌,更是為我那叔父掃清障礙,堂堂正正繼承謝家,我說得可對?”

    謝若絮不置可否:“我早已告誡過你不該赴宴,你素來自視甚高,一意孤行,最后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你既放出狂言,不屑繼承謝家家主之位,違反謝家家規,沾染朝堂是非,我又何必再繼續縱容你?”

    “老太君切莫本末倒置,明明是你與魔教教主舊情難了,糾纏不休,將魔頭之子假作謝氏子孫魚目混珠,就算我有心繼承謝家,恐怕也輪不到我吧。”

    “放肆!”

    謝若絮勃然大怒,周身氣勁暴漲,狂風卷起落葉無數,門楣回廊懸掛的白綾紙燈皆隨之而動,森然可怖。

    謝岑今日早已抱著魚死網破之心,凌然不懼道:

    “怎么?老太君做得,我便說不得嗎?”

    “輪不到你來置喙!若非我將你父親過繼,如今你也不過就是謝家旁系一微末小卒,有何資格指責于我?”

    謝若絮冷笑道:“你與你父命好,生來便是謝家男兒,嫡系子孫,早早晚晚繼承家主之位,卻偏偏一個兩個不思上進,三心二意,難道我要將辛苦經營的半輩子的謝家交到你二人手中嗎?”

    “早知今日,老太君當初又何必過繼?”謝岑亦冷笑,“方才原話奉回,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你以為我有選擇么?”謝若絮目光幽深道,“我以女子之身繼承家主之位,當年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招婿入贅,要么過繼子嗣,在那些老家伙眼中,我不過是暫時代為掌權,這謝家終究還是要還回謝氏男兒手中,哪怕我才是謝家名正言順的嫡出長女,終究是抵不過祖宗禮法,抗爭不過族中那些老不死的宗老宗親。”

    謝岑聽罷,心中瞬息萬念,驀然明白了過來:

    “所以,你在謝文翰一出生之時,便為他安排好了謝家旁系子弟的假身份,以便日后將其名正言順過繼膝下,成為正經的謝家嫡長子!”

    她的戀人乃是□□魔頭,自是不可能招婿入贅,那便只剩第二條路走了。過繼他房子嗣,繼子長大之后,八成會受族老挑唆,與謝若絮奪權,而若是自己血脈親子,結果自是不同,如此確實是一步好棋。

    “不錯,起初我確實是如此謀劃,只可惜被一個人全盤打亂了。”

    謝岑不禁問道:“是誰?”

    “葉歡。”

    謝岑皺眉:“笑面生?他為何要反對?”

    他的親生兒子做了謝家家主,對他百利而無一害,他為何不滿?

    “因為,他是個隨心所欲的瘋子,”謝若絮面無表情道,“他以文翰為要挾,要我放棄謝家和他走。”

    時至今日,多少年過去,她與葉歡那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往事,仍是她所不愿提及的,那是心頭上的一道疤,一根刺。他們是錯誤的時機所遇見錯誤的人,他是循規蹈矩世家淑女的一次輕狂放縱,她是邪門歪道不羈浪子的一件別樣戰利品,真心不是沒有,卻也談不上太多,露水情緣,風流云散,才是對彼此最好的結局。

    可偏偏有人心有不甘,得寸進尺,想要天長地久,不惜以擄走親生骨肉相要挾,因為他知道,這個孩子是她繼承家主之位最大的籌碼,他要賭一把。

    可他不知道的是,驕傲如謝若絮,這輩子最痛恨的便是被要挾。

    你敢先斬后奏,我便敢釜底抽薪!

    女兒、妻子、母親,她不會被任何身份所束縛,她只是她,謝若絮,沒人能阻止她繼承謝家,哪怕是自己親生兒子,她寧愿隨便另擇族中一子過繼,也絕不會令葉歡得逞!

    “這便是你們當初決裂的原因?”謝岑頗為不解道,“那為何又過了十多年后才有剿滅極樂天一事?后來又發生了什么?”

    “后來?”謝若絮冷笑了一聲,“不出所料,待文淵長大成人后,宗老們果然逼我退位還權,哪怕你那父親不過是個流連花叢的浪蕩情種,他們也要堅決擁護!彼時正值極樂天如日中天,四使又在江湖上犯下招搖血案,武林正道對其恨之入骨,他們不惜放出半真半假的謠言,翻出我與葉歡的陳年舊事,逼我就范!”

    謝岑嘆了口氣,替她將接下來的話說完:“于是,為與魔教劃清界限,你親自出面號召八大世家門派圍剿極樂天,并親手殺了笑面生,從此再也沒人能用此事要挾于你了。”

    經此一役,族中宗老不少喪命,剩下寥寥數人不成氣候,謝若絮徹底全盤執掌謝家。又過數年,謝文淵風流做派愈演愈烈,終成江湖笑柄,再也無人敢提令謝若絮退位還權一事,反而一個兩個皆希望其繼續掌權,越久越好,免得將謝家數百年基業毀在一個多情相公手中。

    所謂無毒不丈夫,謝若絮可惜生錯了女兒身,否則為官為將,當真能青史留名。然而縱使生了女兒身,飛鴻仙子之名屹立江湖數十年不倒,亦是足夠成一代傳奇了!

    “那謝文翰呢?你的親生兒子眼見你帶人殺了他父親,他不恨你嗎?如今他歸來復仇,你就這么自信他不會對你,對謝家下手?”

    “謝文翰”謝若絮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嗤笑了一聲,“這是當年我為他取得名字,他被葉歡帶走之后,便更名改姓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此番他回來,雖是裝模作樣,文質彬彬,可我一眼就能看出,他骨子里的桀驁不馴,離經叛道與葉歡一模一樣。他自然是恨我的,也自然是想毀了謝家,否則又怎會沒殺人滅口,云中宴上滿座賓客,獨獨將你放了回來。”

    謝岑聽罷心中一驚,此番他死里逃生,難道也是謝文翰計劃的一環嗎?

    是了,八大世家門派皆遭重創,唯獨姑蘇謝家公子活著回來,溯及既往,極樂天往事早晚有一天會被翻出來,謝文翰的身份也早晚有一天會被查出來,屆時恐怕便是七大世家門派圍攻謝家,徹底報了謝文翰的父仇!

    謝岑定定望著謝若絮:“老太君如今是想再次先下手為強?”

    今夜她與他將一切全盤托出,怕是不會再放他活著離開了。

    謝若絮不答,只淡淡道:“你還有何話要問,現下便一并問了罷。”

    “確實還有一個疑問,”謝岑點了點頭,“老太君神機妙算,運籌帷幄,卻不知為何還要令謝文翰認祖歸宗,重回謝家?如此豈非引狼入室?”

    謝若絮沉默了一瞬,緩緩道:“因為他不僅是謝文翰,也不僅是葉問天,更是逍遙樓樓主。有一事,那小裴侯爺倒是瞧得通透,謝家這些年來確實每況愈下,族中旁系眾多,皆由嫡系供養,縱我精打細算,也不過勉力支撐。逍遙樓富可敵國,權勢滔天,若謝家能得其助力,興許當真能重創昔日輝煌也說不定。”

    “老太君當真只是為了謝家么?”謝岑輕笑了一聲,“云中宴一事老太君難道毫不知情么?此事對謝家百害無一利,老太君為何還要默許?”

    謝若絮臉色陰沉:“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心狠手辣也好,絕情斷義也罷,只是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因為一旦后悔,你便輸了。”

    謝岑似笑非笑的看向謝若絮,一字一頓道:

    “祖母,你后悔了。”

    “你后悔當年拋棄情人兒子,選擇家主之位了,你后悔帶人圍剿極樂天,親手殺死笑面生了,否則你不會接受謝文翰重回謝家,還想將家主之位傳給他,也不會默許他設云中宴殘害武林正道,為葉歡為極樂天報仇。只因你對他心懷愧疚,故而千方百計想要彌補。”

    “而這愧疚,正是他帶給你的。你也知曉,逍遙樓富可敵國,權勢滔天,甚至與宋廷燕廷都有牽連,他想復仇,根本不需借助謝家之力,又何必與你相認?正如你所說,他與葉歡是那樣相似,他讓你憶起舊人舊事。”

    “這才是謝文翰對你最大的復仇,他讓一生驕傲不肯服輸認錯的飛鴻仙子謝若絮,后悔了。”

    “只是可惜,你親手所種因果,終其此生,你都挽不回了”.

    裴昀獨自徘徊在謝宅大門外,等待得心急如焚。

    斗轉星移,月上中天,寂靜夜色中突然傳來陳舊的咿呀之聲,她抬頭望去,只見大門開了一條細縫,正是婢女巧扇將謝岑送出了門來。

    巧扇將收拾好的包袱遞給了謝岑,她臉有淚痕,滿眼不舍,與謝岑依依話別了半晌,經后者再三安撫,一步三回頭的進了門。

    裴昀耐心等二人告別后,這才迎了上來:

    “怎么樣?謝老太君愿意放你走了?”

    她自是知曉今夜謝岑回烏衣莊兇多吉少,本想陪同前往,然謝岑一意孤行要與謝若絮單獨對峙,她這才不得不一直等在門外。

    謝岑此舉當然不是自尋死路,二人早已做好了萬全之策,提前將逍遙樓、極樂天、謝家以及韓齋溪一事詳細記錄在案,若今夜謝岑出不來這個門,將會有人把此事上奏朝廷,涉及勾結朝廷命官,里通外國,謝家也逃不脫株連,大家一同魚死網破!

    謝岑面上不見悲喜,只淡淡道:

    “謝家大公子已命喪華亭云中宴,從此我只是當朝參知政事了。”

    裴昀一時不知該安慰還是恭喜,遂道:

    “也算是如你所愿了。”

    “是啊,我終于能徹底離開這烏衣莊了!”

    謝岑長嘆一聲,回身望向這座百年老宅的巍峨門庭,幽幽道:

    “雖然她對我沒有半絲親情,甚至想置我于死地,但我并不恨她,因為她也不過是謝家這棟大宅子里的可憐女人罷了,一輩子困于禮教綱常之中,心懷抱負無法施展,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犧牲心愛之人。她也并非無情,倘若我或父親能稍微爭氣一點,也許她也不會那樣不甘,只可惜道不相同。今夜她放我離開,卻不知是為保全謝家,還是怕日后再添一樁后悔”

    無論如何,當斷則斷,他已是做出了選擇。

    今后這座烏衣莊里,便只剩謝若絮一人了,大權獨攬,說一不二,再無半分阻礙,喜悅或痛苦,冷漠或懊惱,只有她自己知曉。謝文翰或許會在不久的將來回來繼續向她復仇,或許也不會,但或許這正是她所期待的。也許她會后悔,會遺憾,然而假使有重來的機會,他相信她仍然會這樣做。

    至于云中宴背后的真相是否有揭露的那一天?謝家聲名是否有終將衰落的那一天?人世間從來就沒有什么善惡有報,天道輪回,那是只有傻子才信的鬼話,一切的一切都將淹沒在這蒼茫江湖,歲月塵埃里,永遠永遠沒有答案。

    “對了,珍娘留了一封信給你。”

    裴昀聞言一愣,接過謝岑遞來的信,飛快拆開,一目十行匆匆瀏覽過,不禁無聲一嘆。

    珍娘怕是對謝文翰所作所為一無所知,只對裴昀在信中輕松道,相公要帶她遠行,待回來之后再與她好好一敘。

    卻不知這一次八成該是永別了罷。

    謝岑開口道:“逍遙樓一案,至此應是塵埃落定了,無論如何,我欠你一次。”

    裴昀知他所說,不僅是從雪嶺二佛手下救了他,更是同意向朝廷隱瞞謝家與極樂天牽連一事,將一切都推到那燕世子的身上,當下便回道:

    “好,那你現在便還罷。”

    謝岑一愣:“你想我做什么?”

    “天書一事純屬子虛烏有,便也同逍遙樓一起到此為止罷。”

    謝岑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頷首道:

    “如你所愿,我會守口如瓶。”

    頓了頓,他問道:“我們何時回臨安?”

    “盡快吧,”裴昀道,“不過在此之前,容我先去一個地方。”

    第103章 第五十章

    姑蘇城南三元坊,滄浪亭

    不顧重重守衛阻攔,裴昀手持長劍一路殺進了門去,攀山過林,穿廳越榭,她一邊應對著層出不窮的侍衛,一邊氣運丹田朗聲道:

    “顏玉央,出來!”

    “我知道你還沒離開!”

    “今日我既上門來,你又何必再躲躲藏藏?”

    “顏玉央你給我出來!”

    “誰在喧嘩!”

    一片噪雜中,但見廳堂內走進一湖藍長衫的儒雅男子,眉目間略有薄怒:

    “我不是吩咐過,病人需要靜養昀兒,怎么是你?”

    “四師伯?!”

    來人正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應。

    “四師伯,你怎會在這里?”裴昀且驚且疑,“你不是說去漠北了嗎?”

    分神間手中長劍一頓,便有侍衛欲趁機上前將她拿下,救必應高聲喝止,命眾人退了下去。

    “我之前的確是前往漠北尋藥,藥尋到后返回中原,又接到江南湖州石家來信,說是石家二郎被仇家羅剎嬌娘打傷,癱瘓在床,奄奄一息,我便前往湖州救人。待石二郎傷勢痊愈,我正欲離開石家之際,卻是被顏玉央的手下找上了門來。”救必應微微一嘆。

    石家與那羅剎嬌娘的恩怨裴昀在云中宴上偶有耳聞,四師伯素來救死扶傷,醫者仁心,縱使東奔西跑,廢寢忘食也是家常便飯,她知道自己本不該質疑,可最近發生了太多巧合之事,容不得她不多想。

    掙扎片刻,她終是緩緩開口,試探問道:

    “四師伯,這些年你可曾見過六師叔?”

    “六師弟?”救必應一愣,而后搖了搖頭,“自他與珍娘離谷之后,音訊全無,這十多年來我沒再見過他一面。昀兒,莫非你見到六師弟了?”

    裴昀心中稍定,頷首道:“是,我遇見了六師叔,但此事一言難盡,稍后我對四師伯你詳述來龍去脈。四師伯你方才說病人,不知是指——”

    “是顏玉央。”

    “他如何病了?”

    “不是新病卻是舊疾,內傷外傷,也是一言難盡,”救必應長長一嘆,“你若當真非知道不可,便聽我細細告訴你罷。”.

    裴昀隨救必應來到了內堂,落座之后,救必應開口卻是問了一件不相干之事:

    “昀兒,小師妹可曾對你提及過她少年時闖蕩江湖的往事?”

    “我娘?”

    裴昀一愣,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父母久違的音容笑貌,搖了搖頭,低聲道:“只是三言兩語一帶而過,并未多說。”

    “我想也是。”

    救必應面上泛起淡淡笑意,語氣親昵道,“小師妹自嫁人生子后,便學做賢妻良母,努力端著侯爺夫人的架子,生怕旁人提及她過去所做過那些沒章法的傻事,又怎會主動告訴兒女?她呀,十幾歲時偷跑出谷,對世事一無所知,鬧出了不少笑話。好在人家見她是個美貌小姑娘,也不同她多計較。她陸續交了一些對脾氣的朋友,其中最要好的當屬同她義結金蘭的一個小姐妹,她倆個一個輕功絕倫,一個機靈古怪,學人家飛檐走壁劫富濟貧,還給自己取了一個綽號,喚作‘瑤池雙姝’,各取了二人名中的一個字,你娘叫秦南瑤,而那個姑娘喚池琳瑯。”

    裴昀不禁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位琳姨我倒是知曉。”

    秦南遙曾與她提過自己這位閨中密友,寒潭印月的輕功,便是池琳瑯教與秦南遙的。

    “后來你娘嫁入侯府,久居臨安,那池姑娘獨自行走江湖,二人漸漸斷了聯系。我只在小師妹的婚宴上見過池姑娘一面,而后再見,便是數年以后了”

    彼時他正在益都府百草堂坐診行醫,被請去救治一位臨盆產婦,那產婦氣血虛弱,胎位不正,十分兇險,他和一穩婆為其接生一整夜,天亮時分才將將保住了母子性命。

    而后得空他才發現,陰差陽錯,也算故人,分娩的女子正是池琳瑯。

    池琳瑯雖性命得保,但那所生嬰孩卻是先天有疾,熱毒纏身,十二經脈陽經盡阻,每隔幾天熱毒發作,便要經歷烈火焚身千刀萬剮之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池琳瑯得知此事后,竟要將此嬰溺斃,救必應大驚,百般勸阻,池琳瑯這才對他講出實情。說來也不過是紅塵一段尋常孽緣,所遇非人,芳心錯付,負心郎利用她過后,另娶新歡,她悲憤之下,服毒自盡,卻未死成。后來才知,彼時她已懷有身孕,烈性毒藥盡數被腹中胎兒所汲。那個她恨之入骨之人同她孕育的孩子,竟救了她一命。

    “虎毒不食子,后來她還是將孩子留了下來,給他取名叫做玉央。”

    雖然早已猜到了答案,但當救必應說出這二字之時,裴昀還是心中一顫。

    顏玉央,他竟是琳姨之子。

    “不同于服毒,這孩子是未出世之時便被毒浸入骨血,與毒相伴相生,等閑要不得性命,卻也輕易不得根除,被其折磨一生一世。我于心不忍,翻遍醫術,終是找到一個法子,或許可以叫他解脫。

    救必應沉聲道:“前朝開元年間,唐玄宗下令搜訪天下道經,匯編成奇書《道藏》,其中記載了天地間九大仙草,分別是金銀石斛、天山紫雪蓮、三兩天參、百年首烏、花甲茯苓、千年赤靈芝、一品金珠、冬蟲夏草、靈王蓯蓉。得這九大仙草,足可叫人脫胎換骨,洗髓易筋,褪疾祛毒,重獲新生。”

    “這太難了!”裴昀忍不住道。

    諸如百年首烏,千年靈芝,雖是名貴非凡,但到底千金可求,而南海之深的一品金珠,和南疆秘境的金銀石斛,怕是縱然富可敵國,也需極大的機緣才能得到。

    救必應亦悵然一嘆:“不要說這九大仙草,常人以一己之力難以企及,就是玉央熱毒每每發作之時,用來緩解他痛楚的金貴藥物,便是好大一筆開銷。池姑娘心高氣傲,落魄之際不愿寄人籬下,無論是孩子的親生父親,還是昔日金蘭姐妹,于是她得知這救命方子之后,便帶著孩子不告而別。”

    此后數年里,池琳瑯偶爾找上門來,向他打探九大仙草的消息,救必應亦盡心為她在江湖搜羅。她不愿受他接濟,兀自賺下許多錢,不僅保住了兒子的性命,漸漸地也將天參、首烏等幾樣藥材得到了手。救必應從來沒問過她錢從何來,然他亦心中有數,每每匆匆一面,她永遠避人耳目,身上永遠帶著傷,永遠在被人追殺。她一介尋常江湖女子,無門無派,武功平平,又有什么法子能賺大錢?不過是,無所不用其極。偷蒙拐騙,殺人埋尸,只要有錢,她可以做一切事,為了給兒子續命,她將自己所有能出賣的,統統出賣了

    “十三年前的某一日,池姑娘突然帶著玉央找到了我。她說江湖上有人出重金招募人手,西出關外做一樁大買賣,她欲隨之前往。可此行兇險非常,她將玉央托付于我,倘若她自此一去不回,便請我代她照料這苦命的孩子,這些年她闖蕩江湖,歷遍世事,除我以外,已再無第二個人可信了。”

    裴昀恍然憶起當初日月山山谷中顏玉央所說的話,原來當初他去西寧州尋的,是他親生娘親。

    “此后池姑娘當真一去不回,彼時我有兩個選擇,一是帶玉央回春秋谷,二是送他去臨安武威候府,請小師妹收留。可這孩子雖病弱多災,卻是極為聰穎早慧,我私心里更想將他帶在身邊,收他為徒,教他醫術。可惜后來因我疏忽而發生了一件意外,叫我抱憾終身,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

    聽救必應語氣沉痛,裴昀亦有不祥預感,不禁問道:“發生了何事?”

    “十多年前蜀中有個臭名昭著的邪/教,喚作陰詭教,教主練就一門邪功,以童男童女,開膛破肚,生食心肝。彼時偶遇陰詭教眾在鄉間偷拐孩童,我少壯氣盛,不自量力,欲救人未果,反倒一個不慎,叫玉央被陰詭教擄了去,我辜負了池姑娘的囑托,我對不住他母子兩個”

    隔世經年提起舊事,救必應已至不惑之年,卻仍是眼角泛紅,愧疚萬分。他心慈手軟,行醫半生,活人無數,問心有愧之事寥寥無幾,而這一樁,卻是說什么也繞不過去的一道坎。

    陰詭教行事鬼祟,狡兔三窟,當年有許多正道豪杰欲將其鏟除,卻都沒能找到總舵老巢。此后救必應每每聽聞某地出現陰詭教作亂的消息,便要放下手中一切趕去查探,可終是沒能再尋回人。

    “我本以為這孩子已遭不幸,然而直到許多年后,燕京重逢,他竟搖身一變成了王府世子,造化弄人,原來他的生父正是大燕國靖南王顏泰臨。我不知他如何活下來的,對于陰詭教往事,他只字不提。但多年未見,他不僅習了上乘功夫,身上的熱毒也被壓制了。原是他拜了一位師父,那人教了他一門陰寒內功,體內至陰至寒的真氣與熱毒相抗,以毒攻毒,才叫他不必再受熱毒折磨。”

    救必應眉頭緊皺道:“人體陰陽相調,或弱或強,怎能一成不變?為求寒熱二毒持衡,他那師父又教了他一部道家功法《清凈無為功》,叫他絕七情斷六欲,連喜怒哀樂也統統拋棄,以求心如止水,修身養性。然而俗世凡人,怎能斷情絕愛,無悲無喜?此乃逆天而行,七情六欲非但不能消除,只是強自壓抑罷了,而他若一旦動情動欲,心念紛亂,體內陰陽二氣失衡,寒熱相搏,便會立即遭到反噬,輕則走火入魔,重則五臟六腑皆損,如此下去,他怕是沒有幾年可活了”

    裴昀一驚:“已到了這般地步?”

    她料想他舊疾頑固,卻未料到如此嚴峻。

    “本來有我在旁,雖不能令他長命百歲,但也會盡可能叫他活得長久一些,可他自己偏偏是個不惜命的。”救必應痛心疾首道,“擅動情愛,心緒大亂,破了功禁,致使內力反噬,而后又三番兩次受傷,將體內陰陽平衡徹底打亂了。”

    裴昀聽罷心中百味雜陳,久久沒有言語。

    自相遇初時,到如今不過一年有余,他的身子越來越糟糕。他為誰動情動念,又為誰喜怒悲歡?這個答案,世間不會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如今,他還可有救?”她低聲問道。

    “之前池姑娘所搜羅的仙草一直在我手里保管,加之這些年斷斷續續所得,迄今為止,那九大仙草已有其六,只差金銀石斛、千年赤靈芝與一品金珠這三樣。未得全部仙草,便不能一舉祛除他體內頑疾,不過若再多一樣,七種仙草在手,我可冒險一試,或許能將他體內毒素暫時壓制。但無論如何,還是要等他身體恢復過來才能用藥。”

    救必應微微一嘆,“眼下他寒毒反噬,熱毒復發,外傷未愈,高燒不退,我已盡力而為,能否熬過今夜,還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夜深如墨,風涼似水。天幕沉沉,無星無月,房中唯有一燈如豆,昏昏暗暗,靜謐無聲。

    裴昀推門而入之時,穿堂風過,將窗子頂開,剎那間帷幔垂紗飛舞,燭火燈光搖曳,襯得床上那淺淺起伏的身影愈發顫抖了起來。

    她連忙回手掩上門扉,又將窗扇緊閉。

    而后她走到床畔,掀開床幔,緩緩坐了下來。

    昏暗燈光映照在顏玉央的面龐,他雙目緊閉,半昏半睡,因服了藥,發了汗,故而蒼白面色難得浮起半分薄紅,使得膚色近乎通透,如胭脂美玉,又如掌心霜雪,泠泠易逝,好似一旦握緊,便碎了。

    鬢發濕漉貼在他的頸間,泛著潮氣的中衣微敞,露出胸前傷處包扎的層層白布,散發著濃郁藥氣。他眉峰深顰,呼吸劇烈起伏,似乎昏迷中也極為難捱,極不安穩。

    雪嶺二佛、杜衡之流都不知去了何處,如今諾大個庭院一片寂靜如死,仆從婢女半個影子也不見。

    這人向來前呼后擁,派頭十足,可真正衣食起居卻又從不允近身,如今病成這個模樣,連個跟前伺候的人都沒有。

    裴昀定定望了床上人半晌,身手拉過錦被蓋在他身上,起身出了門。

    待打了溫水回返后,她再次回到床邊,用布巾浸了水,擦拭著他臉上頸間半冷半熱的汗。她沒做過照顧人的活計,只能盡量手下力道放得輕緩,可他不知為何,偏偏一味扭頭躲閃。

    她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手下一個用力,將他的臉扳正了過來,他無力掙扎了幾下,喉中含糊喚著什么。

    裴昀起初并未在意,如此反覆幾次過后,他終于用盡為數不多的力氣喊出了微弱聲音來,那個字眼是:

    “娘——”

    裴昀動作一僵,欲收手,卻是被他一把握住,那掌心滾燙的熱意,燙得她心頭也跟著一顫。

    “娘”

    她想起四師伯之前所說的話——

    這孩子命格同昀兒你一般是四廢荒蕪,俗世緣淺,且更是孤星入命,絕親絕友,他自幼被病痛折磨,又四處顛沛流離,嘗遍人間百態世事之苦,故而偏執冷漠,涼薄無情。

    此時此刻,這從來冷漠無情人,虛弱昏迷在床,沒有旁的祈求,沒有旁的話語,口中反反覆覆只喚著一個字,像是剛剛牙牙學語懵懂世事的孩子,他來到世上,學會的第一個字便是:

    “娘娘”

    “別扔下我一個人”

    遙想當年驟失雙親之際,裴昀何嘗不是多少次午夜夢回,淚濕枕畔?每每傷病瀕死關頭,她腦海中浮現的又何嘗不是娘親與師公的音容笑貌?

    眾生皆苦,物傷其類。

    她反握住他的手,坐在床邊他近前,俯身用臉頰輕蹭他的額頭,用幾不可查的聲音在他耳邊道:

    “她不會扔下你的。”

    “睡吧。”

    “醒來以后,一切都結束了”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生離死別無窮矣,捱過去,便過了。

    第104章 第五十一章

    顏玉央時常會做一個夢。

    夢是回憶,是希翼,是奢求,是無謂的幻象,而他對人世從來沒有任何期待任何懷戀。故而他的夢里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與虛無,是溺水,是窒息,是人在瀕死之際一切絕望與恐懼。

    生如煉爐,日夜煎熬,他不過行尸走肉一具,活與不活,又有何區別?

    沉浸在漫長無垠的黑暗中,魂靈不知游蕩了多久,他被清晨嘰嘰喳喳的清脆鳥鳴喚醒,重回人間。

    費勁全身力氣睜開沉重的眼瞼,他呆滯半晌,才恍惚憶起今夕何夕。

    知覺慢慢回攏,昨夜忽而如墜冰窖,如置火海的痛楚已大為緩和,內傷外患殘留著麻木的鈍意,渾身乏力虛脫,應是發過汗,可衣衫被褥卻是意外的干爽。他口干舌燥,喉中艱澀,剛動了動手臂,依稀感覺到上面傳來微微重意,勉強偏頭望去,藉著蒙昧晨光,一個本不該出現在此之人,驀然撞入眼簾。

    裴昀跪坐在腳踏上,上半身趴伏在床沿,頭輕輕枕在他手背上,不知已睡了多久。

    顏玉央一時呼吸凝滯,疑心是自己幻夢錯覺,欲觸碰,卻怕驚醒這一場鏡花水月,連幻夢錯覺也消失無蹤,于是只敢緩緩伸指懸浮在她眉間臉頰虛虛描摹,最終停駐在她額角那處微凸的刺面上:

    奉敕不殺,刺配崖山

    這張臉與初遇之時全然不同,如剝開頑石得見美玉,斑斑污泥出水芙蓉,清艷脫俗,偏又英氣俊朗,雌雄莫辨,昔日白馬銀槍少年英姿,該是何等風流倜儻?無怪乎是聲名遠播的裴四郎,也無怪乎后來要改頭換面才能行走江湖。

    這張臉與初遇之時似若相仿,那眉宇間是一如既往的隱忍堅毅,眼底是從未變過的清明赤誠,寧折不屈,玉石俱焚,任富貴威武都不能叫她頭顱低下半分,是和親使接風宴上眾目睽睽刺向仇人的那把劍,是青海湖漫長無際水道中握緊他的那只手,是他從碧水寒潭中被救起后睜開眼望見的那雙眸。

    他清楚記得那個叫阿英的姑娘的模樣,可一個人記得太久,卻反而模糊,與眼前這張臉漸漸重合,倒也分不清哪些是回憶,哪些是現實了。

    然而她呢?她還記得昔日種種嗎?她愿意記得嗎?.

    裴昀半夢半醒間,只覺面頰傳來些許癢意,緩緩睜開眼,朦朧間見到一張近在咫尺的面孔。

    她不知何時從腳踏到了床上,與顏玉央同塌而眠,彼此面對,額頭相抵,鼻尖若有若無的觸碰,他溫熱的氣息噴薄在她的面頰,無一處肌膚相貼,卻是無法言說的曖昧。

    她方醒,他未眠,四目相對,清楚在眸中望見彼此。

    如此耳鬢廝磨,如此同床共枕,仿佛已經歷過千百遍,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她用手背輕貼他的額頭,察覺到高燒已退,又拉過他的手腕用三指切脈,確認他脈象已大為緩和,不禁心中稍松。

    他抬手將她鬢邊的碎發挽到耳后,指尖輕撫過她的耳郭,開口道:

    “你守了一夜?”

    他的嗓音喑啞干澀得仿佛粗砂紙,打磨過這平整靜謐的清晨。

    她向后一躲,避開了他的手,冷淡道:

    “當日臨安七夕夜,你也顧看過我,此番我不過還你人情。”

    顏玉央手中動作僵在半空,頓了片刻才緩緩收回。

    “那你來此,是為了什么?”

    “你心知肚明。”

    裴昀一個翻身躍下地,立在床邊三步之外,從懷中掏出一紅布包,面無表情道:

    “我知天書在你手中,但現在赤靈芝在我這里,你我一物換一物,公平交易。”

    顏玉央眸中細微光彩幾不可查的黯淡了下去,他低垂眼眸,扯了扯嘴角,頗為自嘲:

    “你一定要和我把帳算得這么清嗎?”

    裴昀不語,握住靈芝的手緊了緊。

    那繪著千年赤靈芝的云中帖是當初他所贈,他一早就將自己的把柄親手遞到了她手中。

    她與他之間的人情與人命就是一筆爛帳,根本算不清了。

    “可你我之間,除去清仇算怨,又剩下什么?”

    到如今算不了也要算,清不盡也要清,再不可糾纏不休。

    “好。”

    顏玉央怒意騰升,不顧心肺涌上的隱隱痛楚,單手撐起半邊身子,盯著她的臉,冷聲道:

    “我今日便同你一一清算!”

    裴昀目光掃過他蒼白的臉色和干枯的雙唇,走到桌邊倒了杯溫水,上前遞給了他:

    “我有滿腹疑惑,想必你亦一頭霧水,老規矩,一問一答,各釋其惑。”

    顏玉央垂眸睇向那杯子,臉上神色難辨,終是伸手將其接過一飲而盡,靠在床柱上閉目喘息了半晌,被水溫潤過的雙唇微起,聲音低啞的吐出一個字:

    “講!”

    裴昀也不含糊,索性直接拉過一旁圓凳坐下,與他當面鑼對面鼓,沉聲開口:

    “今次以天書作餌,海上云中宴誅殺八大門派世家,而后嫁禍謝家,你與逍遙樓機關算盡,是我等棋差一招,無話可說。謝文翰為報仇籌劃已久,你是何時開始與他暗中策劃這一切的?”

    “在今次之前,我與他從無來往,最初他找上的不是我,是靖南王府。”

    顏玉央語氣冷淡道:“四年前,開封府之役時,一男子上門求見顏泰臨,他自稱畫先生,乃是南宋首相韓齋溪的心腹,并帶來了一封韓齋溪親筆手信,自此靖南王府便通過此人與韓齋溪聯絡,而后戰后議和,假還太子之事,都是兩廂謀劃之果。我雖曾與逍遙樓交易,卻并不知此人與逍遙樓干系,直到今年初,天書之事傳遍大江南北,我派人打探逍遙樓底細,他這才亮明身份,提出與我合作。”

    如此說來謝文翰不僅派黑衣死士相助韓齋溪,還主動在燕宋之間牽線搭橋,所謂身不由己云云不過謊話連篇,除去為笑面生為極樂天報仇,他究竟還有什么目的?

    輪到顏玉央發問,裴昀嚴陣以待不敢掉以輕心,然而他只是又重復了一遍方才的問題:

    “你昨晚在此守了一夜?”

    裴昀面不改色:“是又如何?你心知肚明,你若一命嗚呼,我還能活成嗎?”

    顏玉央悠悠道:“我記得裴家四郎最是寧死不屈,悍不畏死。”

    “死有輕于鴻毛重于泰山,我尚有未竟之志,此時此地為你陪葬,不值當。”不待他再開口,裴昀片刻不停繼續問道:“謝文翰現今何在?”

    “我不知道。”

    裴昀緊盯著他:“你是當真不知,還是與他另有所謀?”

    “你若不信,大可不必問我。”

    他態度敷衍,裴昀心中不忿,卻也知他大抵當真不知,謝文翰一把火親手燒掉了逍遙樓斷了后路,便是要遠遁江湖,一走了之。此時此刻想必他與珍娘當真已遠走高飛,天地之間再無人知曉二所在。  再次輪到顏玉央:“你身上的毒可解了?”

    “毒?什么毒?生死蠱,還是八月煞?左右你身邊有高手使毒出神入化,解了這次還有下次,解與不解有什么區別?”裴昀哼了一聲,“你尋天書可是因那李無方指使?九重云霄功四篇心法,李無方已得了幾篇?”

    “不錯,天書一事確是國師所求,四篇心法,青陽、朱明、白藏、玄英,他已四得其三,如今便剩最后這一篇朱明功了。”

    裴昀一驚,不可置信道:“他如何而得?”

    “青陽、玄英兩篇我不得而知,至于白藏一篇,他是在大燕皇宮內尋到的。”

    昔日遼國禁宮之中,有一武功高強的太監,遼國被北燕所滅,此人自此流落江湖,陰差陽錯得到了白藏功秘籍,惹得各路人馬追殺,他為獨占秘籍,不惜改名換姓,又入北燕皇宮,再做宦官。此人深得燕太宗器重,因其遼人出身,宮中多喚其作“遼兒公”。遼兒公最終死于宮闈毒殺,無子無徒,白藏功自此失傳。

    而李無方追查到此人線索后,猜測那白藏功多半被匿于禁宮之中,他雖武功絕頂,可在大內自由來去,但若要細細翻遍禁宮每一個角落,絕非一日之功,與其煞費苦心做賊一般避人耳目,怎比得上做個國師,光明正大出入皇宮來得悠哉?他利用靖南王府牽線搭橋,以長生不老之術做誘餌,不費吹灰之力取得了燕主的信任,日夜逗留宮中,東尋西覓,掘地三尺,終是被他找到了被那遼兒公遺留的白藏功!

    裴昀不死心:“那玄英功呢?玄英功他是如何得到的?”

    玄英功乃是春秋谷獨門武功,怎會為外人所得?那李無方究竟與春秋谷有何淵源?

    顏玉央意味深長的看向她:“你如此看重此篇,看來這便是你所修習的功法了。”

    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可隱瞞,裴昀干脆道:

    “不錯,我所練正是玄英功,那么你呢?是白藏功?”

    “是,卻也不是,我只練了半部。”

    他因熱毒所制,天生陽經阻塞,白藏功練至一半,無論如何也練不下去了。因此李無方教他避走陽經,兵行險招,常年外浴太陰寒泉,內服寒毒凝雪丸,內外結合,相輔相成。如此數年,雖只練得半部功法,卻是進境神速,不僅武功等閑不是對手,他體內熱毒也得以壓制。

    裴昀微微愣怔,原來所謂返魂梅的幽冷之香,不過是天長日久,他血肉肌理中浸染的寒毒罷了

    第105章 第五十二章

    “你助謝文翰報仇,他以天書為酬?除此之外,交易還有什么?”

    “還有一事”顏玉央頓了頓,繼續道,“還有一事,便是叫他告知我一個人的下落。”

    “你要尋的人是琳姨?謝文翰如何知道她的下——”電光火石間,裴昀突然明白過來了一切,“朔月圣地寶藏是為謝文翰所得!”

    是了,他說十三年前機緣巧合得到一筆財富,得以有本錢建立了逍遙樓,原來正是那西夏亡國財富。

    顏玉央雙眼微瞇:“琳姨?你認識她?”

    裴昀一愣:“琳姨年少時與我娘秦南瑤乃是金蘭姐妹,行走江湖,人稱‘瑤池雙姝’,你竟不知道么?”

    顏玉央默念著“瑤池雙姝”幾個字,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她甚少與我交談,更從不提自己有關之事,我一度…連她姓甚名誰也不知道……”

    記憶中,池琳瑯永遠行蹤隱蔽,來去匆匆,她經常將他隨意藏在某家客棧農戶,某間寺廟道觀,而后便消失十天半月甚至更久,再回來時身上總帶著濃重血腥氣,有時是她的,有時是旁人的。長大一點后,他開始明白,她是為了自己身上時不時發作的病痛在奔走,做殺手、盜賊、甚至□□無所不用其極賺錢。她為了他在背后默默以命相拼,可面對他時卻從來沒有一個笑容,她看向他的目光總是極為復雜,摻雜著愧疚、憎恨與厭惡,仿佛這世間根本就不該有他。

    她為他取名玉央,央,本義是為災禍。

    裴昀低聲問道:“如今,琳姨何在?”

    顏玉央不語,只看向她的身后。

    裴昀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房間一角立著一張香案供桌,上有一方白綾,不知蓋著何物。

    她走了過去,僵立許久,伸出手緩緩將白綾掀開。

    只見那下面赫然是一口泥跡斑駁的骨灰甕,與一塊新刻的靈牌:

    “先妣池氏孺人琳瑯之位

    ——陽上玉央恭立”

    靈牌上刻痕潦草,最后一筆甚至劃出了長長的刻痕,有星星點點早已干涸變黑的血跡噴濺其上。

    昨夜他高燒昏迷之際喚了一夜的娘親,原來早已故去多年了。

    而他與逍遙樓合作,幫謝文翰復仇,千里迢迢而來,殫精竭力算計,不惜雙手沾血,犯下累累殺孽,所求來的也不過是這一甕骨灰罷了

    “琳姨是在西寧州?”

    “不,當初朔月圣地機關重重,九死一生,她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但之后她不顧重傷,只身去了南疆,再回返中原之時,她已身中奇毒。尋不到救必應,無奈之下她將遺物交給了葉問天,而后便去世了。”

    南疆,裴昀心念一動,“是金銀石斛?”

    據傳石斛至寶雙生金銀石斛,便是生長在南疆大爻山的瘴氣密林中。

    “救必應已將一切告知你了?”顏玉央瞥了她一眼。

    “不錯。”裴昀坦然承認,“可是他說,你并沒有得到金銀石斛。”

    “那是因為金銀石斛生養嬌貴,一離開南疆的水土便枯死成灰了。”

    那池琳瑯用性命換來仙草,終是沒能留下。

    裴昀心中無聲嘆了口氣,抬眸看向他,欲言又止,終是開口輕聲問道:

    “你當初,被陰詭教抓走后是如何得救的?”

    “誰說我得救了?”

    裴昀疑惑:“那陰詭教殘殺孩童以練邪功,你既然落在他們手中,為何”

    “為何沒死?”

    顏玉央接下了她未出口的半句話,神色冰冷而詭異,輕笑了一下,緩緩道,“陰詭教之所以留我一命,是以我做血奴。”

    血奴,以血供奉,命不絕則血不斷也。

    當年和他一同被抓的,還有七八個孩童,他們一一在他面前被殘忍虐殺,而他卻因彼時熱毒發作,僥幸被放過。

    那陰詭教教主名喚陰羅摩,因練功走火入魔而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不僅要生食童子心肝,還要隔三差五服食鮮血,否則便會全身僵硬如槁,血脈凝固而亡。顏玉央雖自身因天生熱毒而飽受折磨,但他的血卻恰好可為陰羅摩所用。

    于是他活了下來,如牲口一般被關在籠子里,鐵鏈鎖起手腳脖子,晝夜不見天日,每三天便要被割開脈搏取血一次,還要被強迫喂以千奇百怪的毒藥,以增體內毒性。熱燙的鮮血從傷口中潺潺流出,這是他活著的唯一價值,如此日復一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樣煉獄般的日子,他過了整整三年。

    “后來,李無方出現了。”

    那身著藏青長衫的白發道士,在某一天突然闖進了陰詭教總舵,信步閑庭,如入無人之境,教眾高手如云,卻無人能在他手下撐過三招,那令江湖人聞風喪膽的陰羅摩輕而易舉被他所擒,問話過后又被隨意殺死。李無方并非懲奸除惡,亦非殘忍嗜殺,彼時他武功已是登峰造極,天下罕有敵手,高處不勝寒,凡夫俗子汲汲如螻蟻,他揮一揮衣袖,不過順手而已。

    教主一死,教眾頓作鳥獸四散逃命,只剩一個早已被遺忘在角落中的血奴,拖著骨瘦如柴、破爛不堪的身子,蹭著一地污血,艱難地爬到了他腳下,求他收自己為徒。

    彼時李無方在十二歲的顏玉央眼中恍若神明,他一心以為神明會救自己出得泥沼,神明能治好自己的頑疾絕癥,倘若他能拜神明為師,武功厲害如斯,他是否不必再遭受這許多苦楚,是否無需再受制于人,是否不用再過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他拒絕了我。”

    顏玉央表情冰冷道,

    “他對傳道受業,行俠仗義一干俗事全無興趣,畢生所求只有一樣,那便是天書所載絕世神功,除此之外,他不在乎任何人間瑣碎,闖入陰詭教,也不過是為了尋天書的線索罷了。”

    可李無方雖未收他為徒,最終教了他武功,只因李無方隨口道欲北上潛入大燕禁宮一遭,于是顏玉央說,他的親生父親乃是大燕王爺,身份尊貴,必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實顏玉央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彼時也不過是賭了一把。

    當年池琳瑯帶著他走遍大江南北,唯獨對燕京三番四次回避。某年在大同府,路遇燕廷貴族出巡儀仗,百姓莫不避讓,可池琳瑯卻獨自前往,藏在暗處,望著那轎輦離去的背影良久,眼中含淚,神色復雜難辨。

    歷經坎坷的孩子總是敏感而早慧,回去之后,顏玉央問她,轎中之人,是否是他父親?  池琳瑯對顏玉央從來不多言語,不多理會,既無關心寵愛,也無管教責罵,可唯有這一次,她狠狠打了他,并將他鎖在房中餓了三天三夜,勒令他對生父種種一個字都不準再提。

    此事在顏玉央心中記憶猶新,于是若干年后他走投無路之下,在李無方面前賭上了一把,所幸,他賭贏了。

    命運自此,地覆天翻。

    如此脫口而出,固然是為當做籌碼,可心中卻未嘗沒對那素昧謀面的生父存三分僥幸。

    他早知當初池琳瑯臨走時對他的安排,以及救必應對他的打算,然而無論是遙遠的臨安侯府也好,神秘的蜀中門派也罷,都逃不過寄人籬下,而寄人籬下的日子,他過夠了。

    倘若是與他血濃于水的親人,與他血脈相連的生父,一切會不會所有不同?他能不能有瓦遮頭,從此不必再流離失所,不必再飄泊如寄,不必再做血奴做囚徒,豬狗不如,生不如死?

    生平第一次,懷著莫大的期待與忐忑,他隨李無方冒著紛飛大雪,前往那座燕云之地繁華如織的都城。

    可惜,一切事與愿違,注定成空。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要到許久許久以后他才明白,這次賭贏的代價,太大了。

    在顏玉央平生所遇為數不多待他有幾分善意真心的顏琤戰死沙場后,他踏著顏琤的尸骨,取代了顏琤的位子,成為了王府新任世子,顏泰臨這才對這從來不上心的庶子勉強有幾分另眼相待,將滅匪平亂,招安武林之任交給了他,當做試煉。

    他常年病痛纏身,幼時顛沛,少時坎坷,養成了性格隱忍,謀定后動,而歷經世事,又練功壓抑,致使心性涼薄,無情無欲。兩廂加持,自然心狠手辣,城府深沉。

    此后數年過去,威逼利誘,恩威并施,他麾下很快招攬了無數江湖高手,出入前呼后擁。北方各大世家門派,要么滅門要么歸順,江湖人對那燕廷世子府聞風喪膽。

    玉央成了顏玦,當年流落江湖的孤兒成了王孫貴胄,一切已然今非昔比。

    可終有一事,縈繞心間。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池琳瑯多年來生死無蹤。

    在掙扎許久,煎熬許久之后,他終是派人前往逍遙樓打探了西夏寶藏的消息。

    而接下來的故事,便不必多說了。

    顏玉央自幼嘗遍人世千般苦楚,獨身在泥沼中掙扎活命,從不曾被救贖半分,關懷半分,故而他不信天不信命,枉顧人鬼仙妖,蔑視諸天神佛,更不消說吉兇問卜之流。

    在他安排好太華山、黃河幫與天下盟種種部署后,即刻截到了李紅葉,而后馬不停蹄西行出關,等待著計劃有條不紊的鋪陳開來,他以為接下來的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

    如當年一般,為破圣地機關,他需要一輕功卓絕之人,卻遲遲沒尋到合適的人選。池琳瑯并不曾教導過他武功,他亦不曾知曉“寒潭印月”其名,只是幼時驚鴻一瞥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直到多年以后的那一天,他在荒村野店二樓圍欄,居高臨下,望見青衣翻飛,足尖踏雪的身影,恍惚見到了故人。

    是偶然間巧合,也是冥冥中注定。

    彼時六月初三是為破日,諸事不利,百般皆忌。

    途徑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他遇見了一生一世的劫數。

    第106章 第五十三章

    如此一段晦暗過往,顏玉央講得平靜無瀾,神色冷漠得近乎死寂,仿佛是旁人的故事,旁人的經歷,與他沒有半分關系。

    究竟是他天性涼薄,還是練功后天克制,亦或是,從不曾遇見過半分人間溫暖,故而心如堅冰,地凍天寒猶不自知?

    裴昀知曉。

    正因知曉,于是心中不免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觸。

    她今時今日固然家破人亡,可她從小到大享盡叔伯寵愛,父母疼惜,縱體恤弱小孤苦,卻永遠也不會知曉自幼無人疼愛的孩子該如何度日,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憶及當初七夕之夜,豐樂樓房頂,他說,至少她曾擁有過,便已比旁人幸運得多。

    陰詭教多行不義,早已消散于江湖,當年她初出師門,卻是與這□□中人照過面起過沖突的,在那些過往歲月中,她究竟曾與顏玉央有多少次擦肩而過卻素未謀面?

    無論他當年被帶回春秋谷,被送去武威候府,還是被四師伯收為弟子,他們兜兜轉轉總會遇見,比今時今日強上百倍。可命運弄人,他們偏偏相遇在多年后最錯之時,最錯之地,國仇家恨如關山南北橫亙其間。

    倘若人世種種皆有緣法,那么他二人所有的緣分在相遇之前,便已經耗盡了。

    “你問了這么多,也該輪到我了。”

    顏玉央開口問道:

    “當初為何取‘英’字為化名?”

    因為倘若沒有命運捉弄,這才該是她真正的名字。可裴昀不想告知他個中真相,只淡淡道:

    “隨口一編罷了。”

    “可我卻當了真。”

    顏玉央自嘲一笑。

    第一面見之時她說她叫阿英,這輩子在他眼里,她永遠是阿英,不是什么裴家四郎,什么小裴侯爺,她永遠是他的英英。

    “當初刺面之時,很疼嗎?”

    裴昀心中一顫,眼眶酸軟,勉強吐出了兩個字:

    “忘了。”

    當初北伐大敗,裴家問罪,浩劫突如其來,一切地覆天翻,僅剩的她一人,早已被如山的仇恨與愧疚壓得喘不過來氣,連活下去都已成了奢望,小小黥面之辱又算得了什么?

    因她是裴昀,是裴家四郎,刀山火海亦該面不改色,萬箭穿心亦該寧死不屈,從來不曾有人在意她疼不疼,從來不曾有人提及她累不累,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已忘記了。

    “為何不用藥洗去這印痕?”以救必應的醫術,如此小事自該舉手之勞。

    “起初,留此黥字,是為日夜鞭策自己莫忘裴家之仇。”裴昀低聲道,“后來,卻是我二師伯叫我勿去。”

    張月鹿道,如此八個字,乃是天子金口玉言,刺在她額頭,形如破了她的面相,改了她的命格,既是“奉敕不殺”,那么她的命運自此便與大宋國祚相連,興許能借帝王之運壓制住她紅顏薄命也說不定。

    “你信命定?”

    裴昀搖頭輕嘆:“我本不信,可有的時候卻又容不得我不信。”

    “但我不信。”

    顏玉央定定凝望著眼前之人,一字一頓道:

    “我不信命中注定,不信善惡有報,今生今世我所求不多,只這一件,千難萬險,難于登天,我也偏要勉強!”

    裴昀心中一震,扭過頭避開他熾熱的目光,板起臉冷聲道:

    “你到底還有沒有旁的可問了?”

    如此千載難逢對峙之機,他不問姑蘇謝家,不問裴府韓相,不問真假太子,不問謝文翰逍遙樓,卻偏生惦記著這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何其任性妄為,何其荒謬可笑!

    “有!”

    顏玉央驟然起身,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拽到近前,攬過她的腰身,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究竟如何,你才愿意留在我身邊”

    溫熱的氣息噴薄在耳際,裴昀一驚,毫不猶豫掙扎開來。

    顏玉央傷病交加,氣虛體弱,如此一動作,已費盡了渾身所有力氣,被裴昀輕易掙脫逃離。

    “白日做夢!”裴昀橫眉冷對,決然道,“你我今生今世絕無可能,你死心罷。”

    顏玉央再次跌落回了床榻上,撕心裂肺的咳了半晌,終是順過氣來,蒼白的面頰上浮現病態般的紅暈。

    “為什么?”他赤紅雙目,啞聲問道。

    “為什么?”裴昀怒道,“國仇家恨不共戴天,你究竟要我說多少遍才罷休?”

    “北伐之戰,裴侯夫婦之死,裴家之災,我絲毫不曾插手。我奉旨平江湖之亂,所殺之人,也與你沒有半分干系,何來國仇?何來家恨?”

    “就憑你是靖南王之子,是大燕國世子爺,而我是裴家四郎,是大宋武威郡侯!”

    裴昀頓了頓,眉梢眼角流露些許苦澀悵然,

    “這便是所謂命中注定,容不得你我反抗半分。”

    然而顏玉央仍是不甘,咬牙道:

    “你亦殺了顏琤,我也沒有讓你償命。”

    “不錯,還有這一筆賬。”裴昀點了點頭,“所以于公于私,你我各負血債,我恨你是天經地義,你恨我也是理所應當。”

    “于公于私?那么于情于愛呢?你我之間又算得了什么?”

    顏玉央步步緊逼,接連質問:

    “日月山谷,西海湖畔,生死與共,發生的一切你都忘了嗎?大雪紛飛,九華山莊,溫泉碧水,你敢說自己沒有半分情動?人或醉或醒,總要有三分真情流露,你強嘴硬牙,不露半點口風,騙得過天下之人,騙得過自己的真心嗎?”

    “英英,你要與我清仇算怨,可仇怨之外,欠我的這份情,你要拿什么來還?”

    “夠了!”裴昀忍無可忍打斷了他,“莫再喚英英二字!我姓裴名昀,阿英其人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顏玉央執拗追問:

    “回答我。”

    “沒什么可說的!”裴昀拒絕回答,只厲聲喝道,“除去仇怨二字,你我別無可談!我無暇與你再糾纏這等無謂之事,速速將天書交出來!”

    “天書到手之時,我已派人將其連夜送到國師手中了。”顏玉央緩緩道,“你若當真想要,便跟我回燕京。”

    “你耍我!”

    裴昀怒不可遏,當即斬鯤出鞘,直指他咽喉,咬牙切齒道,

    “顏玉央,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顏玉央斜倚在床邊,一身單薄寢衣,滿臉憔悴病容,任利刃劃破頸間,流出一絲血痕,仍是面不改色,唇邊噙著一抹嘲諷的笑。

    “好,動手吧,你我生不能同衾,死若能同眠,也算是圓滿。”

    同心生死蠱既在,他死了,她亦活不成。

    “混賬——”

    裴昀緊緊握住手中長劍,滿腔怒火無處發泄,恨極之下,一劍向旁邊揮了出去,劍鋒所至,桌椅柜架都被劈成了兩半。

    她站在原地粗喘了片刻,怒火才漸漸消退,心緒慢慢平復了下來。

    他有決然赴死之念,有恃無恐,她無同歸于盡之決然,自是落了下風。

    一切照世子府的情形顛倒了過來,這一次認輸的注定只能是她。

    心底悵然一嘆,她將那千年血靈芝隨手扔在了床上,面無表情道:

    “把追月還給我。”

    顏玉央一愣,未等開口,裴昀便逕自轉身往門外走去。

    “你不必應承,這不是商議是通知,我知道追月在哪里,我自己帶它走。”

    顏玉央伸手拿起了那只被紅布包裹小巧玲瓏的仙草,不禁嗤笑了一聲,

    “這算什么?施舍還是同情?你想就此與我兩不相欠么?”

    走到門口的裴昀猛然頓住腳步,她回過頭來,死死的盯著床上之人,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道:

    “顏玉央你記住,除非有朝一日,你亦國破家亡,滿門死絕,痛我所痛,悲我所悲,你才有資格站在我面前,跟我說兩不相欠!”

    “今日是我看在琳姨的面子上,最后一次放過你,下一次再見,必是你死我活,了斷之時!”

    說罷,走也不回揚長而去.

    杜衡從外面形色匆匆而回,進院時差點與裴昀撞到一起,被她一閃一避間,順勢向后倒去,摔了個四腳朝天。

    “誒呦——”

    等他暈暈乎乎爬起來時,對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方才一瞥之下,那人眸有水痕,卻強咬牙關不肯讓其落下,似乎是錯覺般……

    杜衡晃了晃腦袋,顧不得摔得生疼的腰腿,一瘸一拐的沖進了房中,焦急稟報道:

    “公子!燕京出事了公子你怎么了?”

    杜衡只見顏玉央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整個人無力的依靠在床邊,白色的寢衣與錦繡被面上都沾染了大片烏紫色的血,不禁大驚失色。

    顏玉央緩緩抬手擦去嘴角殘留的血跡,抬眸冷冰冰的看向他:

    “出了何事?”

    他的嗓音嘶啞不堪,雙眸黯淡無光,杜衡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寒,硬著頭皮道:

    “蒙兀大軍兵臨燕京城下,王爺有令,命世子爺速歸!”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繼續道:

    “阿笑密信,當初憫忠寺的和尚沒來得及滅口,公子與國師暗中掉包南宋太子一事,王爺怕是已經查到了”

    杜衡立在原地,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回應,忍不住抬頭看去,卻見顏玉央已經一聲不吭軟倒在旁,徹底昏死了過去。

    “公子!公子你醒一醒!神醫呢?來人啊!快叫神醫來救命!”

    屋外不知何時陰云密布,風吹芭蕉,雨打荷花,轉眼間,亭臺樓閣皆被籠罩在這八月最后一場甘霖中。

    茲晨借流火,商飆早已驚。云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

    瀟瀟落雨帶走了庭院中最后一絲悶熱暑氣。

    江南,夏盡矣。

    ——第二卷完

    =第三卷:烽火映邊關=

    第107章 第一章

    大宋景明二年十月初十,立冬已過,小雪將至,正是孟冬小陽春,河未凍,水未寒,長平渡口小鎮上車水馬龍,商旅如織。

    自高宗紹興年間,宋燕議和起,兩國疆土以東起淮水,西至大散關為界,此后數次交戰議和,互有攻城掠地,然疆土之界仍延紹興舊議。長平渡口位于淮水北岸,兵匪商賈常年絡繹不絕,三教九流,龍蛇混雜,南下北上皆匯于此。

    鎮上一間不起眼的食店中,角落里方桌旁坐了三個風塵仆仆的少年,皆著粗衣麻布,手邊放著長條包袱。因著囊中羞澀,三人只點了一壺粗茶,一碟咸豆腐,就著自帶的干糧。

    店伴勢利,每次路過都要翻上一個大大的白眼,嘟囔幾句窮酸,顯然對其獨占一桌甚為不滿。

    這三人系出同門,其中最小的師弟趙至誠年方十三,還沒下過山歷過事,被那店伴臊得滿臉通紅,忍不住低聲開口道:

    “林師兄,我們不如多點一個菜吧,反正過了淮水便是義陽,只要尋到黎師伯,一切便都好說了。”

    “不行!”三人中年紀最長的師兄林至遠板著臉道,“我們銀錢所剩不多,前途未知,不可多做無謂花銷。玄門中人自該清貧苦修,莫理他人目光!”

    趙至誠不敢頂嘴,苦著臉咽下了口中粗糙冷硬的干糧。

    一旁身材矮胖之人是為師兄宋至真,他為小師弟倒了杯熱茶,安慰道:“你若連眼前這丁點苦楚也吃不得,如何能為師父報仇?快吃罷,之后我們還要趕路。”

    提起亡故的師父,趙至誠不禁眼眶微紅,他自知此番三人叛教下山,孤注一擲,有去無回。然而弒師之仇不共戴天,斷不能眼睜睜見師門墮落,師祖師伯心血毀于一旦。如今只有黎師伯能救師門于水火,他們三人重任在身,不得有失!

    當下定了心神,不再想無謂之事。

    食店內游商行旅,來來往往,店伴剛送走一行販運山貨的遼東貨商,便又迎來兩個江湖客入內打尖。店伴見這兩人衣著平平,不似富貴,因此態度十分輕慢,引人入座后連茶水也不端上一壺,連連催促他們點菜:

    “我說二位客官可快著點,這飯點餐時,座位緊俏,有錢沒錢您先開口,可別像那桌三個窮鬼一樣,一盤豆腐吃了八百年,沒見過似的!”

    其中面容清秀的玄衣男子聞言不渝:

    “你說得這是什么鬼話?我們還能短你銀子不成?”

    另一青衣之人只淡淡道:“店大欺客,航二哥不必理會。”

    說著便從懷中掏出錢袋放在桌上,“既然小二哥不放心,我們先付銀子便是,且揀店中拿手菜做上兩三道,不要魚,不要酒,速速上來。”

    店伴見了銀錢,這才堆起笑臉道:“好好好,客官您稍后,好酒好菜不不,好菜不要酒即刻上來。”

    青衣人瞥向林至遠那桌,目光掠過桌下以及三人手邊長包袱時頓了頓,又道:

    “出門在外,難免遇困,且為那三位兄臺也添幾個好菜罷。”

    店伴連連應下,夸贊客官心善,可林至遠望見青衣人背負的長劍與玄衣人腰佩的雙刀,心中一緊,面色變得難看了起來。

    青衣人以茶代酒遙敬林至遠一杯,他只僵硬的拱了拱手道謝。而后林至遠回過頭來看向兩個師弟,三人互視一眼,心中皆是警惕。

    此地不宜久留。

    片刻后趁著店伴為那桌上菜阻住了青衣人視線之際,三人看準機會,悄無聲息從后門溜走了。

    出了食店,三人不敢耽擱,一路奔向渡口。

    三人本欲渡河,偏就此時渡口人來人往,大船小船皆是滿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撐小舟的船家,船家見三人心急,竟是坐地起價,非要每人一百兩銀子才肯渡三人過河。

    趙至誠氣惱:“你這是趁火打劫!”

    情勢所迫,什么師門規矩也顧不上了,林至遠咬牙道:“至真,至誠,搶船!”

    宋至真與趙至誠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將那船家拽下來船來,可惜二人都不會劃船,拿著船槳手忙腳亂半天,小舟還在原地打轉。

    “三位兄臺要去何處?不知可否帶我二人一程?”

    耽擱這片刻,那客店中的青衣人與玄衣人竟已是追了上來。

    林至遠一驚,氣惱道:

    “陰魂不散,欺人太甚,今日我們師兄弟就和你們拼了!”

    說罷三人抽出包袱中的長劍,齊齊向對方攻去,五人就此在岸邊船上交起了手。

    宋、趙二人武功稀松平常,那玄衣人使雙刀以一敵二,游刃有余。林至遠的身手略高一籌,卻也遠不是那青衣人的對手,但青衣人無意傷人,不盡全力,只守不攻。

    林至遠久攻不下,顏面無光,暗自發狠,左手拈劍訣,右手一招蒼靈劍法“鶯飛草長”,直向對方下盤刺去。那人當即側身而避,回身左掌反手拂過林至遠臉頰,力道輕微,卻是將他整個人推了一個踉蹌,正是一招“春風拂面”。

    林至遠被推得暈頭轉向,脫口而出道:“你怎會我太華派九春掌?”

    與此同時青衣人也開口:“原來你們當真是太華派弟子。”

    “你、你究竟是何人?”林至遠驚疑不定望著對方。

    青衣人還劍入鞘,多打量了他幾眼,抱拳拱手,不急不緩道:

    “在下裴昀,不知兄臺貴姓?”

    話說自去年八月十五逍遙樓云中宴后,裴昀與謝岑回返臨安,將那天書一事依照約定稟報于趙韌,江湖恩怨江湖了,逍遙樓已灰飛煙滅,死無對證,因此趙韌也便沒有深究,此事遂不了了之。

    此后謝岑裴昀二人,一個仍是案牘勞形,早朝晏退,一個雖無官無職,卻也在江湖廟堂為趙韌兩廂奔波,排憂解難。桃紅柳綠,春去秋來,又是四季流轉。

    月余前朝中接到密報,關中咸陽有一農戶在田間挖到一方古舊玉璽,上刻“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疑為秦始皇傳國玉璽,趙韌遂命裴昀前去查探。相傳昔日秦相李斯奉始皇之命以和氏璧造皇帝印璽,以傳后世,秦亡以后,漢得其璽,而后又傳孫吳、魏晉,最終于亂世中下落不明。

    須知傳國之璽乃是正統之證,自北燕蠻夷強占燕云之地,攻陷汴京,入主中原,便一直自詡正統,屢次欲以南北朝并稱宋燕。此番傳國璽現世,北燕必是千方百計欲將其收入囊中。

    裴昀與卓航晝夜兼程趕往咸陽,果然撞見了攝政王顏泰臨的手下,幾番爭搶,終是裴昀技高一籌,將國璽得手。而后使了一招調虎離山之計,將追兵騙去了蜀中,自己同卓航喬裝易容,走水路回返臨安。

    如此煞費苦心,奈何到手之后才發現,那所謂傳國玉璽,卻是個贗品。

    裴昀出發之前,特地尋了臨安城中對金石玉器等古物頗有鉆研的學士請教,得知那始皇玉璽方圓四寸,上盤螭龍,所刻之字應為蟲魚篆書。且王莽篡漢之際,玉璽曾損毀一角,遂以金補之。而那咸陽現世的傳國璽既無缺角,刻字亦為魚鳥篆,于這兩條皆是不相符。

    裴昀不禁大失所望,遂與卓航打道回府。及至長平古渡,偶遇林至遠三人,見其雖身著俗衣,卻是腳蹬道家十方鞋,包袱里暗藏兵刃,遮遮掩掩形跡可疑,因此投石問路。

    甫一交手,裴昀即刻得知幾人出身,但是敵是友,還要掂量三分。

    當年天梁子寧無涯仙逝,大弟子陸上修繼任掌門,沒多久太華派便受燕廷敕封,此事一度震驚江湖。今日之太華派,已非昔年裴安侯爺少時拜師學藝的師門了,裴昀不得不心存警惕。

    誰料林至遠三人一聽裴昀之名,皆是眼前一亮,趙至誠迫不及待問道:“你當真是裴昀?裴師伯之子,臨安府小裴侯爺裴昀?”

    “普天之下莫非還有第二個裴昀?”

    “太好了!能在此地遇見裴師兄你太好了!”

    趙至誠與宋至真面露欣喜,林至遠更是將方才的不愉快拋之腦后,直接上前抓住裴昀的手臂:

    “裴師兄,你定要助我等一臂之力!”

    裴昀心中狐疑,不動聲色避開了林至遠的手,問道:

    “不知幾位道兄是太華山哪位真人門下,緣何會喬裝打扮在此?”

    林至遠“啊”了一聲,這才拱手道:“失禮,在下是太華派四代弟子林至遠,先師姓任,尊諱上淳,乃是先掌門天梁子門下弟子,這兩位乃是我同門師弟,宋至真、趙至誠。我們以為裴師兄是來追殺我們的歹人,這才動手,冒犯之處還請師兄見諒。至于我等為何在此——”

    說著林至遠驟然解開腰間系帶,敞開了外袍,宋至真與趙至誠亦相繼而為,但見三人寬大外袍之下,竟是統統內穿孝服,腰纏黑紗。

    裴昀一驚,一旁卓航忍不住開口問道:“貴派何人新喪?”

    “正是家師!”

    林至遠悲憤道:“一年前,世子府五千精兵兵臨太華山下,下旨敕封‘護國觀’,恰逢嚴師叔祖與聶師叔祖閉關,眾師叔伯亦各有事在身不在門中,唯有掌門陸上修與一眾小輩弟子守在山上,彼時若拒不接旨,大軍齊發,不僅我等師兄弟要性命不保,太華派怕是也要自此滅門。陸上修迫于無奈,這才接旨受封,待眾師叔伯聞訊趕回玉清宮,此事已成定局。”

    受封一事自然在太華山引起軒然大波,不少人極力反對,幾位“上”字輩弟子險些與陸上修拔劍相向。然陸上修道,此事不過權宜之計,燕京距太華山千里之外,大可受封不受命,如此忍得一時之名,不僅可保全門派上下,不叫弟子枉送性命,亦可從長計議,想出萬全之策。待嚴無妄、聶無為出關,合太華派上下之力,倘若世子府再犯,便是與其同歸于盡又如何?

    “此話合情合理,無可指摘,陸上修還承諾,待二位師叔祖一出關,必會立即昭告天下,棄此敕封,與燕廷劃清界限!至此,眾人只得勉強同意,然而——”

    “然而一年多過去,兩位前輩竟是至今還未出關是不是?”

    裴昀不禁將林至遠的話接了下去。

    若非她不是早知這太華派受封內幕,恐怕她也要信了陸上修這套說辭。所謂燕兵圍攻,被迫接旨,不過都是一場好戲,這廂嚴無妄早不閉關晚不閉關,偏偏在這當頭和一心向道的師弟天相子聶無為一同閉關。那廂敕封之時,偏偏太華派眾人皆不在玉清宮內,陸上修為護小輩弟子,保全太華派基業,被逼受封,如此一來全了陸上修名聲,二來穩住了門派中誓死不降的弟子,免得太華派分崩離析,大傷元氣,當真好計謀!

    如此煞費苦心,一石二鳥之計,想也知道出自幕后何人之手。

    趙至誠忍不住道,“雖說派中前輩閉關鉆研武學道法,也有一閉數月的先例,然而因有言在前,這二位師叔祖一日不出關,陸上修便一日以此為借口不兌現承諾!”

    宋至真接口道:“不僅如此,所謂‘受封不受命’之言,也被其漸漸拋諸腦后。”

    起先,是燕廷賜下田產金銀,陸上修道此乃燕人搜刮漢人民脂民膏,若不受之恐怕挪作軍費亦或為燕人揮霍,莫不如留下修葺宮觀殿宇,用以壯大門派。后來,便是受攝政王顏泰臨之命,屢次北上燕京入宮講道,再受燕帝冊封為“天妙玄師”,統領天下道門。再后來,陸上修又收了數名北燕顏氏王侯子弟為徒,將太華派武功劍法傾囊相授,且任他們在玉清宮作威作福,肆意欺壓派中弟子。

    卓航不禁感嘆道:“好一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名利所誘之下,此時太華派上下反對敕封之人怕已是寥寥無幾了吧?”

    “不錯!”林至遠恨恨道:“王上川師伯與喬上寧師叔等人本也是不降一派,然而不知何時竟相繼被陸上修收買說服,最后唯有我師父和天同子隋師叔祖門下于上通師叔仍在堅守。”

    裴昀聞言心念一動,“可是與三月前靈秀山莊一事有關?”  七月廿七,鄭州靈秀山莊鐘家召開英雄大會,廣邀北武林群豪。而所謂北武林群豪,便是那降于燕廷的長白山劍派,太原崔家,金刀劉家,鐵獅鏢局,黃河幫之流。因事出突然,裴昀接到消息時,已趕不及前往,事后探聽到,此次英雄大會上,那靈秀山莊莊主鐘無垢稱,當今天下南北而治,武林亦該南北而分。一僧一道一儒仙齊名天下,然而那大光明寺與姑蘇謝家向來同氣連枝,獨霸江南,從不將北方江湖中人放在眼中,南北武林積怨已久,而今北武林亦該齊心合力推舉一位武林盟主,統領眾人,與那南武林相抗衡。

    這一重任最后自然而然落到了太華派掌門陸上修的身上。

    “所謂北武林盟,不過是一群燕廷走狗,蛇鼠一窩,太華派若領受這盟主之位,當真是貽笑大方!我師父氣得破口大罵,與于上通師叔聯合主張罷免陸上修掌門之職,另立他人,卻不想被那狗賊陸上修以犯上作亂為由,當眾殺害!”

    說至此,三人不禁紛紛紅了眼眶。

    裴昀聞言也不禁怒起:“當真是無法無天了!”

    林至遠忍著哽咽繼續道:“師父與于師叔遇害之后,我等小輩弟子也被關押起來,受盡了折磨。最終是師叔祖隋無懈將我們悄悄放了出來,他囑咐道,如今太華山上下皆被陸上修掌控,我等勢單力薄不可抗衡,貿然沖突只是以卵擊石,故而他叫我們逃下山去,去投奔黎上淵師伯,請他回山為我們主持公道!”

    黎上淵乃是寧無涯老掌門親傳三弟子,十八歲便因擊敗漠北梟鷹而揚名天下。裴昀之父裴安少時拜師太華山之際與黎上淵情如手足,同進同出,一雙少年俠客風光無兩,曾是西岳五峰一段佳話美談。

    當年裴安離開師門,太華派一度傳言,寧無涯將推舉黎上淵為首座弟子,傳其衣缽。誰料數年后,黎上淵竟是突然間還俗下山,娶妻生子,再不過問江湖之事了。

    “黎師叔如今何在?”

    “在義陽!”宋至真從懷中掏出一封泛黃的書信道:“這是五年前黎師伯寫給寧師祖的信,黎師叔當年娶了樊城神鞭曹家的小姐后,這些年來一直隱居義陽。”

    林至遠抱拳懇切道,“素聞裴師兄精忠報國,俠肝義膽,如今太華派為陸上修大權獨攬,逆行倒施,還請裴師兄助我等一臂之力,報仇雪恨,懲奸除惡!”

    說罷他當即便要下拜,裴昀連忙托住他的雙臂,掌下施力,直接將他提起。

    “林師弟快快請起!”裴昀肅容道,“我雖不曾拜師,但與太華派亦有香火之情,斷然不可坐視不理。陸掌門受封北燕,殘害同門,太華派清譽豈容這般玷污!然而我到底非門派弟子,不便貿然出手。”

    裴昀雖心中且怒且恨,卻師出無名,但要她無動于衷,卻是萬萬不可的,沉吟片刻,她道:

    “這樣吧,我便先隨三位師弟一同前往義陽,請黎師叔出山,清理門戶。屆時黎師叔若有吩咐,我定當仁不讓,義不容辭!”

    第108章 第二章

    渡河趕路,一路無話,及至義陽,一行人順著書信上的地址尋去,最終卻是找到了一間燈鋪。

    進店鋪,入后院,只見各式各樣的燈籠掛滿了半個院子,一旁架子上還有無數沒做完的半成品,滿地竹竿宣紙之間,一男子背對大門而坐,手持一把竹刀正在破篾。他動作靈巧,刀鋒凌厲,劈篾、過刀、刮青一氣呵成,那碗口粗細十數丈長的青竹在他手中上下翻飛,乖順至極,轉眼就變成一條條細如面條韌如蒲草的竹篾,堆滿了一地。

    裴昀忍不住喝了一聲:

    “好功夫!”

    不必多說,此人定是黎上淵無疑!

    男子早知身后有人,聞言不驚不擾,只慢條斯理的擦汗凈手,抖落身上碎屑,整理完畢,這才施施然轉過身來。

    “小店寒酸,叫客人見笑了,敝人乃是小店掌柜,不知幾位想買些什么?”

    但見此人四十上下,身材高大,相貌平平,說話間眼角含笑,細紋畢露,若非方才無意間露出的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功夫,真叫人以為只是市井小店里一尋常匠人罷了。

    林至遠再也按捺不住,率二師弟大步上前,噗通一聲跪倒在黎上淵面前:

    “太華派弟子林至遠拜見黎師伯!先師任上淳、師叔于上通為掌門陸上修所害,還請黎師伯出山為先師主持公道,替太華派清理門戶!”

    黎上淵聞言剎那間眼神驟變,與方才溫和敦厚的模樣判若兩人,他目光犀利的掃過裴昀、卓航與林至遠三人,沉聲道:

    “三位師侄請起,且將來龍去脈一一講清。”

    一行五人遂隨黎上淵入了內堂,由林至遠再次將任上淳于上通之死前因后果如此這般闡明。

    黎上淵聽罷沉吟不語,半晌后才緩緩道:

    “我久不問江湖之事,卻不知太華山已遭逢如此巨變。一別十數載,猶記當年上淳師弟剛上山習武,馬步還扎不穩的模樣,未曾想而今竟是陰陽兩隔。”

    趙至誠眼眶通紅,咬牙道:“黎師伯,請您為先師報仇雪恨!”

    宋至真附和道,“不錯,不可再叫陸上修繼續這般胡作非為下去!我堂堂太華派門規何在?顏面何存?”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悲憤難當,黎上淵一一聽罷,并未立刻表態,只開口道:

    “三位師侄所言在理,但此事事關重大,須得從長計議。你們幾人風餐露宿,舟車勞頓,想必也吃了不少苦頭,如今天色已晚,且先沐浴更衣,休整一夜,明日再談罷。”

    而后他抬頭看向裴昀:

    “方才我已叫拙荊備飯,裴世侄若不嫌棄,也便在寒舍一道用晚膳吧。”

    裴昀意味深長望了他一眼,緩緩道:

    “那小侄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林至遠三人自叛逃師門,下了太華山起,便一路擔驚受怕,唯恐被陸上修派人追殺,斬草除根。如今尋到了黎上淵,只覺前途光亮,心中大定,對其唯命是從,從善如流的退下了。

    三人走后,卓航也隨之離開,房內一時間只剩下裴昀與黎上淵二人。

    “裴世侄可還有事?”

    縱使裴昀早已自報家門,然黎上淵稱呼林至遠三人為“師侄”,喚她作“世侄”,一字之差,親疏遠近已是分明。

    “黎世叔,”既如此,裴昀也便隨即改了口,“不知黎世叔現下有何打算?可當真愿回太華派為林師弟三人做主?小侄心急,等不得從長計議。”

    若她沒有猜錯,黎上淵根本不準備出手。

    黎上淵聞言不置可否:“小子初出茅廬一腔熱血,孝心可表,卻難免年幼無知。而世侄見過大風大浪,歷練老成,我以為有些未盡之言你應心領神會,不必我明說。”

    “小侄愚鈍,聽不出世叔弦外之音,還請世叔明示。”

    黎上淵搖頭嘆息:“任師弟、于師弟之死,我亦心痛萬分,然陸師兄所做一切何嘗不是逼不得已?當著天下英豪之面,陸師兄若不嚴懲二人,太華派何以立足江湖?”

    “難道非殘害同門不可立足江湖?非投靠北燕不可立足江湖?”裴昀忍怒道,“可小侄卻是聽聞,江湖人人皆唾棄太華派背信棄義,數典忘祖,如此揚名,遺臭萬年,太華真人湛紫光若泉下有知,該是何等痛心疾首!”

    “若師祖在天有靈,只會欣慰不已。”黎上淵不以為然,“放眼武林,北方各門派世家要么歸降燕廷,要么被滅門屠戮,太華派乃北方第一大派,天下道教魁首,莫非能幸免于難?此番受封受賞,一來能光耀我太華門楣,二來能保全門下弟子性命,兩全其美。自古道庭佛門,莫不是受天子敕封,才能香火延綿,聲名流傳。那寶陀山大光明寺不也是受了高宗敕封,這才榮登天下五山十剎之首嗎?于此相比,一時污名,一時忍耐,算了什么?”

    “倘若當初陸師兄大義凌然,寧死不屈,又能如何?不過是攜太華派上下弟子與燕兵拚個魚死網破,縱使太華派武學淵源又如何?人人武藝高強又如何?千軍萬馬面前,不過以卵擊石,最終滅門亡觀,留得一時清譽,不過徒增江湖人茶余飯后幾句唏噓。江山代有才人出,你道當年那泰山劍宗,濟南公孫家云云,如今又有幾人記得?”

    黎上淵搖頭嘆道,“江湖人道,當年我是被陸師兄逼走下山,卻不知我是自愿還俗。太華派掌門之位,看似風光無限,實則重任在肩,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般忍辱負重之艱辛,唯有陸師兄一肩而抗了。”  將貪生怕死說作忍辱負重,將不忠不義說作光耀門楣,如此種種裴昀全然不敢茍同。

    “死有輕于鴻毛重于泰山,寧教身死,不教名滅!家父在世之時常以此教導小侄,世叔與家父系出同門,情同手足,耳聞目染,竟是一絲一毫不懂嗎?”

    “裴師兄?”黎上淵頓了頓,緩緩道,“剛極易折,強極則辱,他英年早逝,戰死沙場,何嘗不是太過執拗迂腐所致?當時他若能隱忍一步,退讓一步,又何必落得這般下場?”

    聽他言及裴安之過,裴昀瞬間繃緊了面皮,她一錯不錯盯著黎上淵,咬牙道:

    “黎世叔,我敬你是長輩,勿要侮辱家父。燕宋之仇不共戴天,什么隱忍一步,退讓一步?黎世叔莫非是叫家父投降敵寇,賣國求榮,如陸上修一般做北燕鷹犬嗎?”

    “我與裴師兄自幼一同長大,我二人生死相交,秉燭夜談之際,你這黃口小兒還不曾出生!即便他尚在人世,我當著他的面這樣說又如何?”黎上淵對裴昀的憤怒嗤之以鼻,更反過來質問他道,“你口口聲聲說得大義凌然,把國仇家恨掛在嘴邊,然倘若陸師兄是燕廷鷹犬,你裴昀又何嘗不是宋室爪牙?”

    “你說什么?!”裴昀且怒且驚。

    黎上淵瞥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道:“近些年小裴侯爺之名傳遍大江南北,我身在民間,也素有耳聞。你裴家滿門為那趙官家所害,你竟能又為朝廷效力,甘作走狗。你能為名利富貴忍下血海深仇,卻又強求他人舍生取義?好生俠義,好生忠孝!”

    “二者怎可相提并論?”裴昀不甘示弱道,“奸相已除,昏君退位,我裴家早已沉冤得雪。今上明是非,辨忠奸,繼位數載,任賢能,收臺諫,勤政愛民,朝中一片清朗,有此明君,我大宋定不會再重蹈覆轍!”

    “現下夸下海口,似乎為時過早了。”  黎上淵絲毫不為所動,只輕蔑而無奈的望著裴昀,如同望著一個天真幼稚的孩童。

    “如今你掩耳盜鈴一意孤行,我忠言逆耳,多說無益。說到底,此事乃太華派家事,你雖是師兄之子,卻并非門派弟子,而我也早已還俗下山,更非太華派人,你我都沒資格置喙。我念及舊情,自會收留照拂任師弟的徒弟,而裴世侄你——”

    黎上淵嗤笑了一聲:“若當真想越俎代庖,打著家國大義的旗號管他人家事,便等你當真有本事攻破燕京,收復失地之時,再來治太華派的罪罷!”

    “黎師叔放心,我早已在先父墳前立過誓,驅除燕寇,至死方休!”裴昀憤然道,“今日多謝世叔款待,小侄還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辭!”.

    裴昀出得房門,轉過廳堂,見一粗布荊釵的婦人正端了酒菜從后廚走出,卓航坐在桌旁,而林至遠師兄弟三人正埋頭苦吃。

    曹氏見此微微一笑:“慢著點,不夠還有,可憐的孩子,這是餓了多久!這位小兄弟,你也快吃罷,不必等他們。”

    抬頭望見門外的裴昀,婦人亦笑著招呼:“你也是我夫君的師侄么?快來坐,我去給你添碗飯。”

    “夫人不必麻煩,”裴昀勉強對曹氏笑了笑,“小侄還有要事在身,便不叨嘮了。”

    卓航雖不明就里,但見她臉色陰沉,也不多問,直接放下碗筷起身走了過來。

    林至遠三人聞言一愣,趙至誠急急道:“裴師兄這是去哪里?不是說好了隨我等一同對付陸上修,為師父報仇?”

    林至遠皺眉:“裴師兄,可是出了什么變故?”

    “不必叫我裴師兄了,”裴昀抬手一擺,沉聲道,“裴某非太華派入室弟子,擔待不起這聲師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必假他人之手?人心各異,求人不如求己,爾等若想報仇雪恨,且苦練十年,再親自去找陸上修算賬罷。航二哥,我們走!”

    第109章 第三章

    夜色深深,月色昏昏。

    離開燈鋪,裴昀與卓航在義陽城中另尋了一家客店入住,給了店伴些銀錢,著他去后廚為二人做了兩碗熱羹湯。

    然裴昀無心動筷,只要了一壺桂花釀,兀自悶頭喝個不停。

    “昔日爹爹在時,曾說起師門舊事,道太華派‘上’字輩弟子,個個人中龍鳳。大師兄陸上修端方君子,沉穩持重;三師弟黎上淵通透豁達,襟懷灑落;小師弟任上淳雖沖動冒失,卻最是嫉惡如仇,愛憎分明。師兄弟幾人從小一同長大,習武練功,讀書修道,感情甚篤。如今看來,竟是字字嘲諷。”

    裴昀將杯中溫酒一飲而盡,明明桂花撲鼻,香醇甘甜,卻只喝到了滿腔澀然,她低聲道:

    “倘若爹爹在世,見太華派如今分崩離析,投敵叛國,骨肉相殘,他該如何痛心,如何為難。”

    卓航已知曉了方才之事,不禁嘆了口氣,將裴昀手中的酒杯搶了下來,勸慰道:“此事你已仁至義盡,華山之遙,鞭長莫及,諒這江湖門派也掀不起多大風浪。功名利祿誘惑之下,人心易變,侯爺若在世,只會與這些人割袍斷義,劃清界限。那黎上淵強詞奪理,顛倒黑白,你不必放在心上。”

    “航二哥你可知,我之所以告辭而去,不是因黎九春胡言亂語。”裴昀神色復雜,“恰恰相反,他所說之言,我無法反駁。”

    卓航一驚:“四郎,你可莫忘了侯爺昔日教誨,那陸上修若是燕人,自無可厚非,可他是漢人,歸降北燕,受封燕廷,就是認賊作父。”

    “陸上修固然是漢人,可太華山卻早已是北燕之地了。”裴昀苦笑了一下,“靖康之變已過百余年,三四代人受燕人統轄奴役,當年是宋室棄了北地官民南渡,留下的,若寧死不屈固然是英雄好漢,可若性命威脅之際,憑什么強求他們攜老少妻小慨然赴死?”

    卓航沉默片刻,開口道:“燕人鄙夷漢人,課重稅,征重役,只將漢人做豬做狗,肆意欺壓凌辱。平民百姓固然可忍一時之恥,但求活命,可若連陸上修這等豪杰名俠都茍且偷生,那陣前將軍能否為了手下士兵而降敵?倘若貪生怕死情有可原,那漢奸細作,叛軍逃兵是不是個個都該赦免?”

    裴昀一愣,反覆回味這幾句話。

    是了,若是平頭小民自不打緊,然太華派乃是北方第一大派,天下道教魁首,豈與尋常宗門相同?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玉碎瓦全,豈是他能茍且偷生?  “既是江湖門派,便有江湖規矩,太華派棄俠義擇名利,是非功過,留與天下人評說。黎世叔有句話說得不錯,我非太華派弟子,管不得他太華山內務。然文臣武將各司其職,唯有浴血沙場,奮起殺敵,驅除燕寇,收復河山,北定中原之時,我才有資格痛斥他陸上修貪生怕死,認賊作父!”

    卓航神色凌然:“有朝一日!”

    裴昀提壺倒了兩杯酒,端起其中一杯肅容道:“有朝一日!”

    待從頭,重整舊河山,朝天闕!

    二人舉杯相碰,溫酒入喉,諸般豪情壯志,生死誓言,盡在不言中

    義陽一行耽擱數日,待裴昀與卓航回到臨安已是冬月下旬了。

    剛回到裴府,還不及休整,裴昀便接到謝岑邀約,請她前往豐樂樓紫薇苑一敘。

    西子湖畔豐樂樓,乃是臨安第一風雅所在,奢靡之所,下到鄉紳同年小聚,上至學館致爭雅集,皆設于此。此樓本是某趙姓宗室子弟所有,大半年前卻是悄然易主,新東家姓解,非但是個女子,還是賤籍從良的女子。有人道是那趙姓子弟色迷心竅,為搏美人一笑,有人道是解娘子手腕不俗,攀上了高枝。眾人羨之,好之,罵之,唾之,然這豐樂樓仍如舊日般門庭若市,笙歌達旦,更有達官顯貴,王侯貴胄出入頻繁。坊間傳聞,甚至連官家也三不五時御駕至此,賞景飲宴。

    豐樂樓名為“樓”,實為“園”,奇花異草,亭臺樓閣,雅致非凡。裴昀隨小廝一路過月池,穿梭門,來到了最深處的紫薇苑。

    進得廳堂,便見那窗邊桌畔有二人正端坐對弈,執白子藍衣公子風流不羈,執黑子白衣相公儒雅矜貴,二人凝神于棋局,時而皺眉,時而欣然,連有人進門都沒能察覺。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悄然流轉,一切回到了無憂少年時,詩酒琴棋,躊躇滿志,欲與天公試比高。

    裴昀幾乎將“承毅兄”三個字脫口而出,然回過神來,沉默片刻,還是恭敬行禮道:

    “見過官家。”

    趙韌每每出宮,都擇此處歇腳,故而裴昀一聽謝岑道紫薇苑,便知趙韌必也在此了。

    “四郎不必多禮。”

    趙韌聞聲抬起頭來,溫和笑道:“我說過,出了禁宮,便還當與從前一樣即可,不必拘謹。”

    謝岑身子微斜,倚在軟榻上,半是打趣道:“奈何官家棋藝卻是不比從前,幸好你及時趕來,否則再這般下下去,我可當真要贏了。”

    裴昀揶揄:“謝岑你技不如人要趁早認輸,我瞧是我及時趕到救了你才對。”

    “消遣而已,不必當真,改日再繼續。”

    趙韌放下手中棋子,看向裴昀:“咸陽一行,波折重重,四郎辛苦了,今日朕與疏朗乃是特意為四郎接風洗塵的。”

    “多謝官家,只是我有負所托。”裴昀嘆道。

    之前她已傳書回臨安,向趙韌稟明過此事原委了。

    “此事并非四郎之過。”趙韌溫言道:“那假玉璽何在?”

    裴昀早知此番前來面見趙韌,便將那假玉璽帶在了身旁,此時順勢呈上。

    但見其白璧無瑕,四寸見方,上紐交五龍,正刻“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字,另有細紋舊痕,古意盎然。

    趙韌看過后遞給謝岑,謝岑拿在手中端詳片刻道:“玉乃古玉,雕工亦是精細,應是魏晉以前的古物無疑。”

    “可查出是何人所為?”趙韌問道。

    “我已查問過最初挖到玉璽的農戶,此人目不識丁,拿到典鋪典當,被典鋪老板發現,這才傳揚開,此事應不是有人蓄意為之。”

    “燕廷所派何人前往奪璽?”

    “是顏泰臨手下幾個江湖高手。”

    有老對手,也有新面孔,這幾年明里暗里,不知彼此針鋒相對過多少次。

    “他們可知曉這玉璽真偽?”

    裴昀搖頭:“燕廷應是不知,否則不會我得手之后,他們還一力追擊,直至我與卓航調虎離山繞路而回,將其騙去蜀中,這才徹底甩脫。”

    趙韌復又從謝岑手中接過玉璽,一邊摩挲那螭龍本該缺一角之處,一邊緩緩開口:

    “千百年來傳國玉璽現世之事頻生,無不是訛傳假作,對此結果我早有所料。然而此璽是否為當年始皇帝所制,又與其是真是偽有干系嗎?”

    謝岑悠悠道:“董卓火燒洛陽,漢失國璽,自此東吳,曹魏,前秦,皆相繼自稱得璽,個中真假,撲朔迷離。”

    亂世之中,兵荒馬亂,一方小小國璽,屢次失蹤,又屢次現世,究竟是天命所歸,還是人為所致,很是值得推敲。

    “群雄逐鹿,所逐非鹿,傳國玉璽,所傳也并非是玉璽。”趙韌淡淡一笑,“幸而此物不曾落在燕廷手中,否則顏泰臨必會趁機大肆宣揚,號稱中原正統,此番四郎當真功不可沒。”

    裴昀聞言苦笑:“我自是不敢居功。”

    “官家金口玉言,你便欣然受之罷,這豐樂樓近來新設仿古宴,可非尋常人能有口福的。”謝岑含笑道,“況且今日宴飲,為你接風洗塵為次,賀官家喜得龍子才是真。”

    裴昀這才想起回京途中聽到的消息,不禁由衷為趙韌歡喜,當下作揖行禮,恭賀連連。

    十月十八,宮中貴妃甄氏誕下一子。皇室歷來子嗣不豐,數次過繼宗室子弟繼位,此番趙韌有后,朝中上下無不歡喜。

    皇子滿月即被封為瑞國公,足見圣恩,一來其雖是庶出,卻是長子,二來生母甄貴妃近來得趙韌所寵愛,雖無皇后之名,卻已然是六宮之首。

    當年趙韌繼位后,便下旨召皇后程素宜之父,太傅程堅回朝。程堅本已接旨赴任,誰料回京途中過漢水時,意外不慎墜江,縱被及時救起,卻因年邁體弱,感染重病,最終未至臨安,便溘然長逝。

    程素宜得此噩耗,悲痛之下,大病一場,纏綿病榻一年有余,康復以后,性情大變。她數次跪請出宮奉道不成,自此閉門清修,吃齋念經,道裝侍佛,不見外人。

    念及多年夫妻情深,趙韌遲遲未將其廢之,但皇后之位,終已有名無實。貴妃甄氏,乃淮東制置使甄赦之女,容貌昳麗,善解人意,入宮后為趙韌所喜,先封才人,后進貴妃,如今誕下皇嗣,更是獨得圣寵。

    雖是九五之尊,然到底初為人父,趙韌在摯友恭祝下,不免面上浮現三分赧然。

    仆從適時送進房美酒佳肴,三人遂落座入席。

    第110章 第四章

    豐樂樓仿古宴,顧名思義,便是復原書中所記舊時古法菜肴宴飲,近來在臨安城中頗為時興,今日這桌乃是唐代“燒尾宴”,取自神龍燒尾,直上青云之美寓。席上有巨勝奴、貴妃紅、漢宮棋、白龍耀、仙人臠、金鈴炙諸般飯食點心,菜肴湯羹,新奇精致,色香味俱全。

    裴昀幾人席間并無君臣拘束,淺酌美酒,品評佳肴,好不愜意。

    酒過三巡,趙韌忽而想起了什么,問裴昀道:

    “四郎此番北上,可遇見了那世子顏玦?”

    裴昀夾菜的手幾不可查一僵,而后淡定道:

    “未曾。”

    趙韌沉吟,“看來傳聞大抵是真。”

    昔日翻云覆雨,叫人聞風喪膽的世子府,自當年云中宴一役后,似是一夜之間銷聲匿跡了。有人道北武林大局已定,又有太華派出面一呼百應,余下零星漏網之魚掀不起風浪,不必世子府出手;有人道善惡有報,那世子顏玦罹患重病,時日無多,再無力相助其父;又有人道那顏玦鋒芒畢露,引得顏泰臨猜疑忌憚,父子失和,故而被囚禁別苑

    謝岑道:“這幾年顏泰臨挾天子以令諸侯,已然權傾朝野,卻一直不曾給顏玦加官進爵,此事確然可疑,不知道四郎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他意味深長瞥向裴昀一眼,裴昀視若無睹,語氣平平道:

    “聽聞顏泰臨與顏玦父子二人素有嫌隙,許是與此有關。”

    趙韌點了點頭:“顏泰臨自攝政以來大肆屠戮顏氏舊貴,扶植心腹,恐怕早晚有一天要除掉傀儡燕帝取而代之,今日世子,便是明日太子,立儲一事必定要審慎為之。”

    謝岑似笑非笑道:“此人好大喜功,目光短淺,為鞏固權勢,將宗室中能征善戰之將相繼鏟除,此舉與自毀長城無異。若非如此,蒙兀兩次來犯,北燕也不會如此不堪一擊,兵敗如山倒。”

    當今北燕,已非昔日兵強馬壯,萬人不敵。兩年前,蒙兀攻燕,連破桓、昌、撫三州,沿野狐嶺破居庸關,直抵燕京城下,僵持數月,久攻不下,及至蒙軍糧草斷絕,北燕援軍來至,蒙兀這才撤兵。

    翌年,蒙兀重整兵馬復又出征,三路南攻,輕易突破北疆防守,長驅直入再次圍困燕京,北燕危在旦夕。然適逢大汗斡哥泰病逝,汗位更迭,蒙兀這才接受了北燕割地議和之請,退軍北歸,此后燕國北疆盡數變作蒙地。

    蒙軍殘暴,兩次大戰,北燕不僅數十萬大軍為蒙兀所滅,兩河山東之地亦被蒙兀燒殺搶掠殆盡,赤地千里,人煙斷絕,如此大傷元氣,縱十年之功,也無法盡復舊觀,燕廷不少官員因此甚至萌生遷都之念。

    裴昀忍不住道:“如今蒙燕相爭,正是千載難逢之機,若我們乘勢北伐,定能打燕廷個措手不及!”

    而趙韌卻搖了搖頭道:“蠻夷互斬,北方大亂,于大宋自然有利。能借蒙兀之勢重創北燕固然是好,然北燕國力雄厚,亦非一朝一夕可傾覆,兩虎相斗必有一傷,如今形勢尚不明朗,我等應隔岸觀火,靜觀其變,何必此時插手,空耗兵力,屆時恐怕落得個腹背受敵。”

    個中道理,裴昀自然明白,可卻終是不甘心白白放任這等大好時機而無動于衷,只得飲盡杯中酒水,無聲嘆了口氣。

    此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趙韌每每御駕于此,縱是微服出巡,但豐樂樓上下對其身份心知肚明,從來不敢怠慢,他君臣幾人在紫薇苑宴飲,自然是武德司守衛在外,摒退眾人,可有一人素來是例外。

    內侍得趙韌首肯打開門后,果見一碧衣女子緩緩走了進來,她將手中所托漆盤放在桌上,款款福身,開口道:

    “妾身見過趙公子,謝大人,小裴侯爺,不知今日這‘燒尾宴’諸位可還滿意?后日便是冬至,妾身特意下廚親手做了餛飩,請幾位貴人品嘗。”

    此女桃李之年,淡妝輕抹洗盡鉛華,雖無傾國之貌,卻是溫婉秀雅,進退有度,舉手投足落落大方,柔聲細語如春風拂面,正是這豐樂樓的新東家解雙雙。

    謝岑笑道:“冬餛飩,年馎饦,能得解娘子親自下廚,我等實在是有口福了。”

    解雙雙雖曾淪落風塵,卻是極富才情,不僅琴棋書畫皆精,更有一手好廚藝,自接手豐樂樓后,便新設了不少花樣菜品,美味又不失風雅,仿古之宴便是出自其手。

    解雙雙嫣然一笑:“謝大人說笑了,不過是承蒙朋友不棄,妾身微薄技藝,實在難登大雅之堂。”

    裴昀用調羹舀起一枚餛飩,但見其拇指大小,白里透紅,晶瑩剔透,秀麗可愛,入口之后,肉餡鮮美,唇齒留香,雖是尋常吃食,卻是難得的美味,只是——

    “餛飩所用,可非尋常面皮?”裴昀不禁問道,味道口感似是有所不同。

    “小裴侯爺果然心細,”解雙雙頷首道,“這皮并非面皮,而是以肉泥敲打而成,以肉包肉,在妾身家鄉,喚作‘太平燕’,討個吉利,謂之無燕不成宴。”

    肉泥敲打成皮,如面皮一般晶瑩剔透,薄如蟬翼,非千錘百煉不可得,這道“太平燕”著實廢功夫。

    趙韌也忍不住贊嘆道:“解娘子有心了,看來今日我等又是沾了疏朗的光。”

    謝岑不置可否:“公子說笑了。”

    而解雙雙亦是笑而不語,一雙含情目若有若無落在謝岑的身上。

    若說攀高枝,那高枝便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解娘子正是謝岑的紅顏知己。

    謝岑素來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身邊皆是露水姻緣,來去匆匆,獨這位解娘子留得最久,可二人的關系卻頗有些耐人尋味。若說無情,當年正是謝岑為解雙雙贖身,又為她牽線盤下了熾手可熱的豐樂樓,助她在城中站穩腳跟。可若說有情,卻又始終無名無分,解雙雙日日周旋于達官顯貴之間,不乏入幕之賓,而謝岑身邊亦紅粉佳人不斷,二人若即若離,叫人摸不透,看不穿。

    解雙雙退下之后,趙韌突如其來問了裴昀一句:

    “四郎可還記得小霸王潘懷禮?”

    裴昀一愣,遲疑道:“可是成國公府的那位小公子?”

    “正是。”

    裴昀失笑:“怎會忘記!”

    這小公爺飛揚跋扈,肆意妄為,在臨安城中做出過許多令人啼笑皆非之事,但人倒也不算壞。當初他們設局以琴如霜引假太子千面郎君上鉤,這潘懷禮誤打誤撞橫插一腳,險些壞了大事。

    “上個月他成親了,四郎可知他所娶何人?卻是那虞部員外郎錢儀之女。”

    這錢家小姐雖未出閣在臨安城中卻是兇名在外,因其性格暴躁,常惹禍端,人送外號“母夜叉”。

    “小霸王配母夜叉?”裴昀不禁目瞪口呆,“這成國公府往后還哪有安生日子?”

    “此言差矣。”趙韌笑道,“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那錢氏女嫁進潘府后,非但沒掀起風浪,連潘懷禮也消停了不少,據說二人同進同出,如膠似漆,甚是恩愛,可見千里姻緣一線牽,妙不可言。”

    裴昀無奈搖頭:“這倒是稀奇了。”

    不過一段姻緣能一舉除掉城中兩大禍患,也算是大功一件。

    趙韌手捧茶盞,以茶蓋輕撥茶面,慢條斯理道:“卻不知疏朗聽罷可有動意啊?”

    裴昀這才明白,他繞了這一大圈,最終目的原來是敲打謝岑的婚事。

    可話都說到了這份上,謝岑卻是仍在顧左右而言他:

    “官家所言甚是,當初那潘小公爺成親,我還不曾送上賀禮,如此天作之合實屬罕見,來日我定親自上門補送。”

    “疏朗何必裝聾作啞?”趙韌不禁放下茶盞,幽幽一嘆,“你可知朕每月要替你壓下臺諫多少道彈劾你行為不端,出入風塵之地的札子?你游戲人間這許多年,也該收收心了。”

    謝岑今年二十有六,位極人臣,儀表堂堂,卻至今未婚,如此大齡曠男,朝中實屬罕見。若非他身邊確然花紅柳綠不斷,恐怕早就要被傳有斷袖分桃之癖了。

    “就算你不愿娶正室,便將可心之人安置在府邸也好,免得朝野悠悠眾口,閑言碎語。”趙韌若有所指道。

    “官家一片苦心,我心領神受,只是大業不成不敢成家,微臣還要案牘勞形,為官家排憂解難,實是不敢辜負好女子一片癡心。”謝岑微微一笑。

    “此話說來,卻還是朕耽誤了你?”趙韌沒好氣道。

    “微臣不敢。”

    見他油鹽不進,趙韌便只得又拉裴昀同盟:“四郎,你也勸一勸疏朗。”

    裴昀夾在其中,左右尷尬,飛快搖頭道:

    “恕臣難遵圣諭,我只以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他謝疏朗娶妻生子,也免不了流連花叢,屆時只會害了一無辜女子一輩子,何苦來哉?疏朗兄此舉,實在甚有自知之明。”

    其實當初姑蘇一行,她親眼得見烏衣莊庭院深深,勾心斗角,窺得謝家不為人知的辛密之后,多少明白謝岑游戲人間不愿付出真心的緣由。但也僅僅明白而已,全然不敢茍同。她才不關心此人到底成不成親,娶不娶妻,只要別將狂蜂浪蝶招惹到她面前就成。

    謝岑似笑非笑道:“知我者,四郎也。”

    趙韌瞥了二人一眼,欲言又止,終究是無奈搖頭:“罷了罷了,疏朗你且好自為之吧,只是日后若當真幡然醒悟,欲求娶哪家女兒,少來讓朕給你指婚!”

    “微臣謹記在心,謝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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