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三十八章
顏玉央離開房間沒多久,裴昀便醒了。
這解酒丸雖說藥效與想像不同,但也似乎并非全然無用,此番睜眼,裴昀全無宿醉憊態,四肢有力,頭腦清醒,仿佛只是尋常一夜好眠。
彼時天色才濛濛亮,裴昀并未著急起身,只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半夢半醒間,她突然察覺到房中多了一道異樣的呼吸聲。
她猛然睜眼,只見床邊所立之人細長高瘦,活似個細腳螳螂,正是顏玉央的貼身護衛鬼菩薩,可此時他面上并無往常的陰郁森冷,卻是一片茫然癡戀,他雙眼直勾勾的望著裴昀,口中喃喃道:
“師妹”
說著向她伸出手來。
裴昀一驚,一個鯉魚打挺自床上一躍而起,向外逃去。
鬼菩薩撲了一個空,卻是不依不饒纏了上來,封住了裴昀的去路,出手扣住了她的右肩,便要將她帶入懷中。
裴昀順勢錯身一扭,掙脫了他的鉗制,急退數步,可下一瞬他便又出現在了自己的背后,竟是擎等著她自投羅網,這般身法鬼魅,如影隨形,短短幾息之間便驚出了裴昀一身冷汗。
他追她逃,她躲他捉,轉眼間二人便在小小的臥房中打轉了好幾圈。
那笑彌勒笑里藏刀,殘暴嗜血,而這鬼菩薩不聲不響,卻是更加陰森狠辣,一旦出手甚少留活口。今日他不知為何失了心智,偏偏和裴昀過不去,且一反往常陰狠,招式之中總有三分忍讓留情,若非如此,裴昀絕不能在他手下堅持這么久。
裴昀疑心他將自己錯認成了那什么師妹,大著膽子賭上一賭,佯裝腳下一崴,踉蹌著撲到了博古架上。鬼菩薩見狀臉色一變,急忙上前來扶。
“師妹!”
裴昀不動聲色摸上一旁的青瓷花瓶,看準時機,狠狠向其頭上砸去!
啪啦——
花瓶正中后腦,應聲而碎,鬼菩薩一聲不吭,軟綿綿癱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裴昀不敢上前查看,毫不猶豫轉身逃出門去。
逍遙樓南樓,名喚憐芳苑,昨夜裴顏二人便是留宿此地。
然而他兩人一個爛醉,一個受傷,卻是無暇細細打量這棟樓的模樣,今日裴昀行走在其間,卻是發現了古怪。
與那盧雉閣與流霞坊方正規矩構造不同,這憐芳苑屋連屋,房連房,寢室與走廊交錯,樓梯與廳堂穿插,仿佛迷宮一般,令人輕易迷失其中。
裴昀一路遇門則入,遇階則上,已不知撞見過多少對翻云覆雨的男女,亦數不清路過多少尋歡作樂的風月局,這憐芳苑如青樓妓館,儼然是一處聲色犬馬的逍遙窟。
半個時辰后,裴昀臉色越來越沉,她既沒尋到顏玉央,也沒尋到憐芳苑的所謂執事,甚至連出路都沒尋到,又回到了原地打轉。
與一薄紗白衣女子擦肩而過之際,女子美眸一瞥,腰肢輕扭纏上了裴昀的臂膀,嬌聲道:
“哥哥為何單只形影徘徊于此?可要奴奴為哥哥排憂解寂?奴奴喚憐惜奴,乃是憐芳苑的執事,哥哥不想要四戒令嗎?”
裴昀本欲拂開她的動作一頓,問道:“你是憐芳苑的執事?”
憐惜奴順勢向她胸前靠去,裴昀下意識一擋,憐惜奴一愣,細細瞧了她一會兒,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原來不是哥哥,卻是一位姐姐。”
裴昀眉頭微皺,只問道:“惜芳苑的擂臺是什么?如何能得到四戒令?”
“擂臺不擂臺的好生沒趣,人人來我憐芳苑都是尋樂的,姐姐不想快活嗎?”
憐惜奴伸出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指,挑逗般撫上裴昀的臉頰眉宇,誘惑道:
“姐姐眉毛已散,想必已嘗過歡好滋味了,可男子粗魯,怎懂憐香惜玉,還是讓奴奴好好疼惜姐姐罷”
裴昀臉色一寒,瞬間甩開了她,冷聲道:
“你究竟是不是憐芳苑的執事?”
憐惜奴媚眼如絲,似笑非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能主宰他人悲喜之人便是憐芳苑執事,若姐姐喜歡,姐姐也可以來此與奴奴為伴啊。”
裴昀深深望了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此人絕不會是她要找之人,無謂多費口舌。
又轉了幾圈后,裴昀漸漸發現了門道,此樓非四面而建,卻是如佛塔般八角構造,樓內廳堂與樓梯廊道格局,佐以飄紗垂帳屏風隔斷擾人視線,竟是形成了一九宮八卦陣,將人困在其中,無法逃出。
裴昀心念一動,既是九宮八卦,那點將臺會是陣眼所在嗎?
八卦陣有休、生、傷、杜、景、死、驚、攻八門,她按照傳統破陣之法,從正東生門而入,往西南休門而出,復又從正北開門而進。
一路之上,她遇見不少環肥燕瘦的貌美女子,個個自稱憐芳苑執事憐惜奴,或是□□,或是示弱,或是威脅,試圖挽留她,她一概不理,終是來到了八卦陣中央斗五黃之處。
這是一間頗為雅致的閨房,墻掛名家古畫,地落山水繡屏,瓶插紫薇朱槿,爐焚草木幽香,未見其貌,先聞其歌,繡屏后一曲《菩薩蠻》緩緩飄出:
“枕前發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白頭”
裴昀繞繡屏,撩垂帳,但見一碧衣女子側坐桌邊,三千青絲垂地如瀑,懷抱琵琶低吟淺唱,露出的半張側顏,雖有歲月淺痕,卻仍是眉目如畫,溫婉如昔。
女子抬眸望向來客,眼中迷離繾綣,朱唇輕啟,癡癡喚道:
“主人,你回來了”
裴昀不明所以:“夫人,你認錯人了。”
女子恍然驚醒一般,美眸中神采瞬間黯淡了下來,垂首兀自調試手中琵琶弦軸。
裴昀不禁開口詢問:
“在下云裴,擅闖閨房還望見諒,請問夫人可是憐芳苑執事?”
“我并非執事,執事乃是憐惜奴!
裴昀疑惑:“可這樓中女子個個自稱憐惜奴。”
“生如浮萍,隨波逐流,哪有名姓?畢生所愿也不過是遇得良人,請君憐惜。”女子淡淡一笑,清清冷冷中透著哀婉凄然,“不僅這樓中,天下間風塵女子,人人皆是憐惜奴!薄 澳遣恢慕淞钤谡l手中?”
“人人皆是憐惜奴,自然人人皆有四戒令,給與不給,全憑各自心意!
“夫人也是憐惜奴?”
女子聞言微愣,出了會兒神,片刻后幽幽開口道:“曾經是,后來便不是了。前塵往事如煙,你便喚我一聲月夫人罷!
她輕輕一嘆,放下琵琶,緩緩轉過身來,待裴昀看清她全貌后不禁心中一跳。
她方才露出的半張臉固然貌美,可另外半張臉卻是深深凹陷了下去,干枯焦黑,形容可怖。一張臉上半是紅顏半是枯骨,說不出的詭異。
“嚇到你了?”
“在下失禮了。”裴昀收斂面上的驚訝,拱手致歉,“夫人這是中了毒?”
不知是何等惡人下此毒手,毀人容貌。
“女為悅己者容,主人既已不在,我這張臉是美是丑,都不重要了!
月夫人伸手緩緩撫上自己焦黑的半張臉,輕聲道,“是主人收留了我,教我武功,給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世人皆道他十惡不赦,可在我心中,他是最好最好的”
裴昀見她眼神又迷離了起來,說起話來顛三倒四,似是神志不清,不禁微微皺眉。
她在房中掃視了一圈,忽而看見一旁裊裊煙霧的香爐,心念一動,當下拿起桌上茶壺澆了上去。
熏香一滅,房中芳草幽香微淡,月夫人恍然回神,隨即搖了搖頭:
“這樓中天長日久侵染此香,縱使熄滅一時,仍是無用。”
“這香是什么名堂?”
“此香名喚‘綠羅裙’,”月夫人嫣然一笑,“點燃此香,便能看見所思所念之人,當年主人用此來思念旁人,如今我用此來思念他!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裴昀一時了然,這熏香彌漫整棟樓,故而來客身在其中個個生了幻覺,將樓中女子當做心愛之人,沉迷其中,不愿離去,所以那鬼菩薩應當也是為迷香所惑將她當做了旁人。
所以此地最難的不是得到四戒令,而是從這紅粉翠綠溫柔鄉抽身而去。
“可是,我為何沒中迷香?”裴昀不解。
“許是因為你吃過解毒丹藥之類,不過那只能撐得了一時,你若不想迷失此地,還是速速離去罷!
裴昀想了想,猜測應是那解酒丸的功效,讓她至今神志清醒。
“夫人既身在點將臺,在樓中地位必定舉重若輕,我為四戒令而來,還請夫人開恩,為我指點迷津!彼欢Y,懇切求問。
“逍遙樓諸事,我素來不理,但也難為你能找到這里來也罷,你便去尋這樓中一眉間有痣的女子,她心軟良善,最好說話,興許會成全了你。”
說罷,月夫人復又上前點燃了熏香,拿起琵笆,坐回榻上,彈起來那首《菩薩蠻》。
“多謝月夫人指點!
裴昀不敢耽擱,拱手致謝,便告辭離開了。
第92章 第三十九章
裴昀雖得了月夫人指點,然而這憐芳苑中女子不說一百也有八十,眉間有痣這一特征又不甚顯眼,欲尋此女,怕是要廢一陣功夫不可。
然而說來也巧,裴昀出門沒多一會兒,便在拐角處遇見了一黃衫女子,擦身而過之際,她眼尖發現這正是她要找之人!
“姑娘留步!”
“公子若想尋歡作樂,還請另尋他人,我無心相陪,請公子見諒!薄 ↑S衫憐惜奴微微側身,舉止疏離,并不如其他人那般熱絡。
她生得纖細玲瓏,清秀可人,眉間一點小痣不顯粗俗,反而更添幾份楚楚動人。
裴昀急忙道:“姑娘誤會了,在下無意冒犯,是月夫人指點在下來尋姑娘的。在下想得四戒令,不知姑娘要什么條件才肯相賜?”
聽得月夫人之名,黃衫女面色稍緩,“既是月夫人引薦,想必公子與那些孟浪輕狂之輩不同?晌乙仓挥幸幻端慕淞睿豢奢p易與人,況且這樣吧,這幾日有一冤家百般糾纏于我,若公子替我打發了他,我便將四戒令雙手奉上!
“愿效犬馬之勞!迸彡李h首,“不知是何人糾纏姑娘?”
“鄱陽湖落星山莊少莊主,薛浣。”.
裴昀隨黃衫女來到她的閨房,被她藏在房中的朱漆彩繪立柜內。
“我約了他稍后會面,將事情講清楚,他若就此放棄,你便不必出面,他若再糾纏不休,還請公子出手相助!
“我理會得!
沒過多久,果然有一男子進了門。
“惜奴,你約我前來所為何事?可是想通要將四戒令給我了?”
裴昀屏息斂氣,自柜門縫中望去,但見那薛浣約莫二十幾許,生得相貌英俊,文質彬彬,說起話來溫文爾雅,一眼望去倒不像是個登徒子。
黃衫女搖頭道:“不,我不會將四戒令給你的,薛少莊主你不必在我這里白費力氣了。”
“惜奴,你為何突然對我如此冷淡?是我做錯了何事惹你不快了么?”薛浣惶恐道,“難道你忘了之前我們一起度過的快樂日子了么?難不成你一直都是騙我的?”
“不,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我只是錯識了你。”黃衫女嘆了口氣,“樓中姐妹個個瀟灑風流,將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我沒那么大本事,只想尋一真心知己,哪怕廝守片刻也好。你沒被綠羅裙迷香所惑,說明你不曾心有所屬,我本是極為開心,以為終于遇見了有緣人,誰料到你竟早已有了妻室”
薛浣不以為然道:“那又如何?我照樣還是會帶你回去的,我不嫌棄你的出身,相信我,惜奴!
“不,我不愿做旁人的替身,自然也不愿搶別人的夫君,你既已有了妻室,便不該三心二意。我平生最恨負心薄幸之人,莫叫我瞧不起你!
薛浣沉默片刻,又道:“好,看來我們終究有緣無分?墒且蝗辗蚱薨偃斩鳎,看在你我這幾日情分上,將四戒令給我罷,我只差這一枚了。家父抱病在身,時日無多,急需那胭脂紫貂的血續命,今次云中宴,我必須得到此物。惜奴,你便權當成全我一片孝心罷。”
黃衫女見他說得情真意切不禁有些心軟,可猶豫了一會兒,仍是搖頭道:
“我不管你是為了什么,那些與我無關。樓主只道給誰四戒令任憑我們自己喜好,我不想給你,你去找樓中其他姐妹罷!
“可你的這些好姐妹心齊得很,只道我是你的客人,不愿再與我親近。惜奴,你當真如此怨恨我?”薛浣沉下臉色,語氣陰郁道。
黃衫女聞言一愣:“什么?我不知道我、我不曾怨恨你你站。〔灰^來!”
薛浣一步步向她逼近,冷聲道:
“惜奴,我不想對你動粗,現在你便乖乖將四戒令交出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話音未落,但聽一聲巨響,黃衫女身后的衣柜中有人破門而出,一把長劍逕自他襲來。
薛浣一驚,想也不想一把將面前的黃衫女推了過去,自己向后急退。
裴昀一手扶穩跌倒在她懷中的黃衫女,一手甩落斬鯤劍鞘,一招“玉鸞長鳴”毫不留情的向他刺去。
男歡女愛,你情我愿,他自負心薄幸,也不過私德有虧,本來裴昀還不想與薛浣來真章,誰料他竟貪生怕死,拿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作擋箭牌,如此卑鄙無恥,她今日必要給他一個教訓!
“你是誰!為何要和我作對?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薛浣一邊左閃右避躲著裴昀的招式,一邊厲聲質問。
裴昀冷笑:“呵!落星山莊少莊主也不過如此,虧你還有臉招搖過市,薛家幾代英名,怕是都要葬送到你的手中!”
落星山莊獨門絕技乃是仙羽云水步,講究的是水上凌波,翩然若仙,可此時那薛浣為保命,身形狼狽不堪,步伐亂七八糟,哪還有半分悠然仙氣。
“啊——”
劍鋒擦著薛浣鬢邊而過,驚起他一聲驚叫。
裴昀對取此人性命沒有興趣,冷哼一聲,手腕急轉而下,一招玉龍狂舞,連劈他胸腹四肢,力道不輕不重,不傷及他一絲皮肉,卻將外衫內衣相繼劃破。
薛浣跌坐在地,臉色慘白,一身長衫變成了一身破布,要碎不碎的掛在身上,比那街頭乞丐還要落拓上三分。
他抬頭,恨恨的怒視裴昀:
“你究竟是什么人?敢不敢留下名姓?!”
裴昀還劍入鞘,逕自對黃衫女道:
“請姑娘兌現承諾!
黃衫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前發生之事,聞言愣了一下:
“啊,好,我這就給你!”
說著走到床邊,不知如何觸及機括,打開了一處密匣,取出令牌交給了裴昀。
裴昀當著那薛浣的面,收下了這枚刻著“色”字的四戒令,朗聲道:
“如今四戒令在我手中,在下云裴,有本事便再來找我,休得再煩擾這位姑娘!”
黃衫女眼看著薛浣灰溜溜逃走的背影,幽幽嘆了口氣,轉頭對裴昀道:
“惜奴識人不清,也該有此報,公子何必將仇怨攬在自己身上?落星山莊在江湖上有權有勢,薛少莊主朋友眾多,來這云中宴上的也有不少,接下來他定會趁機尋你麻煩的!
裴昀淡淡一笑:“在下結怨甚多,也不差這一個兩個了。姑娘面慈心善,總會尋到有緣之人,不必在這種卑鄙小人身上浪費心思!
黃衫女亦嫣然一笑:“多謝公子好言,惜奴吃一塹長一智,定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告別黃衫憐惜奴后,裴昀繼續尋這憐芳苑的出路,據那月夫人所言,這憐芳苑內所布其實是逆八卦陣,乾坤坎離四位與順天八卦陣相反,故而她需重新順清方位后才能開始破陣。
然而沒過多久,她便發現自己身后有人暗中跟蹤了上來。
她口中雖對那薛浣不屑一顧,卻也不曾掉以輕心,猜到八成是其尋了幫手,去而復返。當下心底冷笑一聲,如今四戒令已到手,再無顧忌,她便陪他好好玩上一玩!
佯作不知,她不慌不忙,東轉西逛,一路來到走廊盡頭一間房內,那跟蹤之人果然也前后腳尾隨著她走了進來。
此人進門之后,發現房內竟是空蕩無人,疑惑之中,向內走去,忽見寒光一閃,有人從天而降,猝不及防殺招迎面襲來。
照面之際,裴昀猛然看清此人相貌,心跳幾乎驟停,然而手中長劍去勢不減,仍是咬牙攻了上去。
沒想到那綠羅裙迷香的威力如此厲害,她非得速戰速決不可!
那人一掌拍開她的長劍,開口道:
“是我!
“管你是誰!”
裴昀冷喝一聲,一招不成,二招又至,劍走輕靈,招式連綿,毫不留情。那人雖是詫異,卻也從容接招,掌法犀利,有條不紊,轉眼間兩人已是拆了十余招。
越斗越狠,裴昀一劍從旁急刺,那人縮身躲過,任劍鋒從頸間掠過,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腕。裴昀右手被制,心頭怒起,左手成掌,狠狠擊在面前之人左肋之下。
那人吃痛,悶哼一聲,放手退開。
那一處,正是昨日流霞坊擂臺上他受傷之處。
眼見他胸前衣衫滲出隱隱血跡,裴昀且驚且疑,脫口而出道:
“當真是你!”
顏玉央臉色慘白,含胸彎腰,伸手捂住裂開的傷處,剛欲開口,便有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咳意沖出了喉嚨,他忍不住偏頭斷斷續續的咳了起來。 因她誤會,又令他內外皆傷,裴昀一時尷尬非常,訕訕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你還好么?方才我一時看錯了人”
下一瞬她只覺手臂一緊,被他將整個人拉入懷中,她下意識掙扎,腳下一絆向一旁摔去,他亦順勢而為,兩人就這樣齊齊跌落在了那月門四柱架子床上。
顏玉央壓在裴昀身上,鉗制住她的手腳,眸中幽深無際,若有深意:
“這次你又將我看做了誰?亦或者你以為自己將誰看作了我?”
裴昀一時語塞,不知所措。
那綠羅裙之效,想必他已知曉,自己若是一承認,不正是不打自招,著了他的道?
因此縱是心虛氣短,仍是梗著脖子嘴硬道:
“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顏玉央卻也不加逼迫,只好整以暇的望著她,不發一言,卻也無聲勝有聲。裴昀掙脫不開他的鉗制,便索性側過臉,別開目光,徹底裝死。
那架子床紅紗垂墜,四面不透,密閉之間,氣氛愈發曖昧了起來。
直到一道突如其來的開門聲打破了二人的僵持——
第93章 第四十章
開門聲自屏風后傳來,裴昀與顏玉央對視一眼,眸中皆是驚訝。這臥房竟是雙向間,屏風后不是內室,卻是另半間臥房,他們不約而同屏息側耳,嚴陣以待。
聽腳步聲,進來的是一男一女,且是一對尋歡的男女,二人進門之后并未多言,很快屏風后便傳來悉悉索索的曖昧聲響。
那廂魚水之歡,被翻紅浪,這廂裴昀卻是頭皮發麻,度日如年。惜芳苑乃是“色字當頭”風月場,況且綠羅裙迷香下,人人皆神志不清,一路上真撞破男歡女愛也不稀奇,可此時此刻,她并非獨身一人,再無法做到泰然處之。
紅羅帳下本就四下狹窄,彼此呼吸可聞,避無可避,更別提此時兩人身子還貼在一處,她能清楚的感覺到身旁之人的喘息越發粗重,肌膚越發滾燙。
裴昀欲掙扎,卻被腰間的手臂緊緊摟住,再大力氣恐怕被發現,她索性扭過頭,只死死盯著一旁羅帷垂下的瓔珞上,視線幾乎將那串流蘇燒穿。
然而那靡靡歡愛之音還是無孔不入的鉆進耳中,她終究不再如少年時那般眼無風月,無知無畏,此時那不遠處的一吟一喘,一呼一喚,無不勾起她心底里最難以啟齒的回憶。
那是日月山石室中接骨之際的肌膚相親,是青海湖漆黑水道中的耳鬢廝磨,是九華山莊皚皚白雪如春暖泉里的身不由己,是紅綃帳軟花燭高照時的意亂情迷
一樁樁,一件件,都與同一個人有關。
正當她心亂如麻之際,忽覺有片溫熱貼上了頸間,而后便是一陣劇痛傳來,猝不及防之下,她險些疼得叫出了聲。
裴昀再顧及不上其他,憤然轉過頭來,與那罪魁禍首怒目而視,他竟然咬了她!
但見近在咫尺之人面色蒼白一如既往,唇邊一抹淡淡殷紅徒增妖異,而那漆黑幽深的雙眸中卻非迷亂混沌,而是清醒自持,如看獵物,如看珍寶,如看失而復得之愛,又如看不死不休之仇,愛恨交織,欲念糾纏,一切清晰而矛盾得近乎殘酷。
當下裴昀心中一震,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明白一切,他亦明白一切,然而一切皆是無解。
顏玉央無聲望著懷中人許久,終是緩緩低下頭,輕輕舔舐去她傷口上的血跡。
頸上傳來的酥麻疼楚,令裴昀渾身一顫,昨夜醉酒之感再次涌了上來,她四肢酸軟,腦海清明,卻偏偏再使不出半分力氣抗衡。
一屏之隔,這廂是鴛鴦交頸合枕寢,那廂是巫山云雨顛鸞鳳,何等荒誕淫靡,就在那女子花枝爛顫嬌喘之際,那男子終于出聲,他自喉間低低喚了一句:
“眉兒!
短短兩個字如一盆冰水向裴昀當頭澆了下來,將她所有七情六欲滅個干凈,不由狠狠打了個冷顫。
隔壁與人歡愛的那男子,是謝岑。
他也來到了逍遙樓?!
裴昀當下回神,一手鉗在顏玉央喉間,一手制住他的手腕,指間一個用力,強行將他推離自己,恨恨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切莫再得寸進尺,否則休怪她不客氣!
顏玉央并不還手,也沒有再繼續輕薄,只順應她的動作,眼中含笑,意味深長望著她,直將她瞧得忍無可忍扭過頭去,只留下鬢邊薄紅的耳尖。
那廂云收雨歇,鳴金收兵,雖沒有柔聲調情,卻也有軟語溫存。
女子聲音嬌媚:“公子喚錯人了,妾身是憐兒,不是眉兒。”
“是嗎?忘記了。”
謝岑的聲音仍殘留著殘留著些許沙啞和慵懶,他漫不經心道,“只是方才一瞬間,恍惚見到了故人!
憐惜奴嬌嗔道:“那這位眉兒姐姐一定是公子心尖上的人了!
“心上人?”謝岑嗤笑了一聲,語氣盡是冷漠厭棄,“不過一場露水情緣,各取所需罷了!
“世間男歡女愛,本就是各取所需!睉z惜奴不甚在意道,“不知她是位怎樣的女子?”
“她相貌才情甚好,曾也是煙花女子,只是后來遇見了一位闊綽的恩客,將她贖身脫籍帶回了家中!
“這位姐姐好生福氣!睉z惜奴的語氣不無羨慕。
謝岑似笑非笑道:“若只求余生安穩,那她確實福氣,可惜她卻偏偏動了真心,奢求廝守。奈何恩客風流成性,見一個愛一個,每個都是真心,卻轉眼拋到了腦后,對家中原配如此,對其他情人也是如此。歡樂日子沒幾天,她便如同后宅其他女子一般被冷落,獨守空閨,凄清寂寞!
“啊,這、這可真是可憐得緊”
“可憐?不,如原配那般成日以淚洗面,郁郁而終是可憐,如宅子里其他女人那般勾心斗角,陰謀詭計是可憐,她不要讓人可憐,比起可憐,她寧愿被恨,被憎,也不要所愛之人忘記她。”
憐惜奴好奇:“她做了什么?”
“她背叛了那恩客,她勾引了他的嫡子。”謝岑緩緩道,“她要讓父子反目,家宅不寧,讓那人身敗名裂,為天下人唾棄!
憐惜奴似乎被嚇到了,沉默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問道:
“那那她成功了嗎?”
“沒有,或者應當說,她只成功了一半,她確有風韻猶存的魅力,卻高估了自己一條性命的價值。在一切鬧大之前,她便已悄無聲息的病逝了,在那個宅子里沒有任何事能瞞過老家主的眼睛,而老家主絕不允許敗壞家族聲譽的事發生,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謝岑頓了頓,低聲道:“世間最廉價之物便是一顆真心,你視若珍寶,旁人棄如敝履,愛而不得,由愛生恨,面容可怖,徒惹糾葛。好聚好散,快活當下,難道不好嗎?”
“就如公子與憐兒這般?”
“是,就如我與憐兒這般!
謝岑一笑,便又低頭與憐惜奴親熱,憐惜奴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欲拒還迎的躲閃,二人很快又滾作一團。
他的語氣從頭到尾都輕描淡寫,置身事外,如同死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枯萎了一朵花,路邊野地里一朵與他無關的花。 可裴昀將一切聽在耳中,心中驚疑不定,腦中一遍遍回想的是當日在謝家來燕堂所窺得的謝文淵手書:吾與眉兒真心相愛,你情我愿
正出神間,忽感耳上一痛,竟是又被人咬了一口。
裴昀忍無可忍,反手一掌便向他臉上削去,顏玉央偏頭一躲,一掌落空,卻將那床頭所掛焚香的銀香球擊飛了出去,發出一陣丁零當啷的脆響。
“誰?!”
只聽謝岑一聲喝問,腳步已是由遠及近。
電光火石間,裴昀心中閃過無數念頭,窺聽私隱本是陰差陽錯,誰料偏偏還是熟人,實乃天下間尷尬之最。若一切真被拆了穿,日后彼此還怎么共事?此時此刻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絕不能被他發現!
顧不得許多,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手扯斷頭上發帶,一手扯過被寢兜頭蓋上,而后一頭扎進了顏玉央懷里。
顏玉央猝不及防下被撞到了傷口,悶哼了一聲。
與此同時謝岑猛然掀開厚重羅帳,入目所見便是鴛鴦錦被二人共枕,女子埋頭在紫袍公子懷中,不見容貌,只見青絲如瀑散落一片。
“二位喜好著實別致,專愛聽人墻角!
謝岑面沉如水。
顏玉央不過愣怔一瞬,便已反應過來裴昀的意圖,當下伸臂隔著錦被將人又往懷中摟緊了幾分,緩緩坐起身子,眉宇冷淡道:
“色迷心竅,無暇顧他,你有何資格指責旁人?”
此時謝岑已發現臥房格局古怪,可這二人悄無聲息潛伏這里半晌著實可疑,不知是逍遙樓的人,還是其他客人
他多瞧了顏玉央幾眼,腦海中陡然浮現一個名字,當即心中一提,雙眼微瞇:
“閣下似乎有些面善!
蒙在被里的裴昀也是心中一提,這兩人當初在燕京和親使接風宴上確有一面之會。北燕世子暗下江南,此事絕不簡單,謝岑必會警惕,可眼下境況一團亂麻,斷然不是深究的好時機,裴昀只盼他速速離去才是。
于是她悄悄捅了捅顏玉央的腰間示意,可顏玉央非但不理,還伸手將她的手反扣住,一邊在被下與她暗中較勁,一邊開口道:
“你認錯人的能耐著實不差!
謝岑臉色微變,唇邊笑容冷了幾分:“雖說溫柔鄉乃是英雄冢,然閣下身份特殊,何以紆尊降貴眠花宿柳?”
顏玉央也毫不客氣反擊道:“謝大公子婚期將至,仍在外拈花惹草,不也頗有令尊遺風?”
這話說得錦被里外二人皆是一愣,謝岑是不明所以,裴昀卻是腦袋一疼,此人八成一直在暗中監視,知曉了謝家那場烏龍婚約,可此事他有何資格置喙?
裴昀手上奈何不了他,氣急之下,偏頭用力狠狠撞向他,顏玉央倒吸一口冷氣,順勢將她的頭按在胸前,不叫她再搗亂。
二人你來我往,被下起起伏伏,好不曖昧,謝岑似笑非笑垂眸瞥了一眼,戲謔道:
“既然閣下有事在身,我也便不打攪了,后日云中宴上有緣再見!薄 ≌f罷披起衣衫,與那憐惜奴相攜離去了。
隨著關門聲響起,裴昀猛地掀開被子,她被悶得雙頰通紅,粗喘著氣,憤憤不平瞪向那罪魁禍首。
顏玉央輕笑了一聲,伸出手,用輕觸她發燙的臉頰,緩緩道:
“你與那謝家公子很熟識?”
裴昀一僵,不動聲色道:
“姑蘇謝家誰人不識?你不是也認識他么?四戒令我已到手,后日便是八月十五,明天我們必須盡快通過北樓的考驗才是。”
隨即不待他再開口,她一躍而起,跳到了地上,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便走:
“天色已晚,你若想在此地留宿就請自便罷。”
第94章 第四十一章
君子四戒,酒色財氣,酒者燒身烈焰,財者陷身之阱,色者戕身之斧,氣者穿腸毒藥,銷金窟亦是英雄冢。如今酒色財三者擂臺皆已見識過,裴昀倒是頗為好奇這最后一局究竟是什么考較。
氣者,為逞氣、意氣、斗氣,霸王自刎烏江,周郎抱憾而亡,皆是為此。
而在逍遙樓中,代表“氣”的北樓,卻偏偏喚作“鹿夢齋”。 得失榮辱如幻夢,愛恨情仇圖作空。
比起白水真人的視財如命,曲生的瘋瘋癲癲,與憐惜奴的癡纏放縱,鹿夢齋的執事看上去委實是太正常了。
面前男子約莫而立之年,面目平平無奇,一身儒生布衣,對前來挑擂的裴昀與顏玉央溫聲道:
“鹿夢齋的擂臺所考較的乃是君子四藝,二位公子任擇其一通過,便可得到四戒令了。”
裴昀問道:“當真任擇其一即可?”
“不錯,題目分別由琴棋書畫四位先生而出,屆時若能得其首肯,便是算贏了。在下不才,正是畫先生!
裴昀想了想,走到一旁與顏玉央和杜衡私下商議道:“這四藝的題目想必只難不簡,我對琴棋書畫雖是略懂,卻并不精通,你二人如何?”
杜衡瞥了顏玉央一眼,輕咳了一聲,小心翼翼道:“這個公子素來事務繁忙,哪有空閑附庸風雅?”
“那你呢?”
“在下不才,曾追隨名家,鉆研過一段時日丹青畫技。”
“哦?那你所學南派還是北派?師承哪位名師?”
杜衡手搖折扇一本正經答道:
“秘戲派,南北兼容,東西具匯,師承坊間大家春水鴛鴦先生是也。”
裴昀聽罷呆愣了半晌才確定他沒在開玩笑,不可置信道:
“你只會畫避火圖?”
這人成日里文質彬彬,故作斯文,她還以為他多么學識淵博,誰料想竟是銀槍蠟頭,中看不中用!
杜衡面上隱有些訕訕:“早年手頭拘謹,行走江湖混口飯吃,難免低頭” “你不必解釋了。”裴昀無力的擺擺手,這局八成難過了。
杜衡試圖補救,低聲對顏玉央道:“公子,可需召新入府的‘金筆書生’或是‘玉琴仙子’速速前來?”
“來不及了,”顏玉央道,“如若不行,硬闖便是!
裴昀連忙制止道:“你我已經聯手傷了盧雉閣執事,得罪了流霞坊執事,今日若再在鹿夢齋硬闖,沒等海上宴開席,怕不是都要被打出去了!”
成功在即,萬不可再節外生枝。
鹿夢齋門可羅雀,一派冷清,不及其他三樓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三人隨書僮引路上樓,依次經過丹青、文賦、手談的考較場,果然如裴昀所料,那考官所出題目都是極為艱深晦澀,她贏的把握不大。在三樓考較文賦的書齋,幾人還遇見了江湖人稱“詩半仙”的才子周稽,他被書先生所出的絕對逼得上躥下跳,抓耳撓腮,據聞他已不眠不休想了幾日幾夜,還沒有想出下聯。
似乎至今為止,能得這一枚四戒令之人尚寥寥無幾。
及至最后一間琴室,未見其人先聞樂聲。
走近之后,便見一素衣美貌夫人正在撫琴,身后隨侍一名女弟子,這夫人不是旁人,卻是那洞庭湖瀟湘閣閣主丁云瀟。
纖纖玉指撥動琴弦,衣袖翻飛間琴音流淌而出,忽如鳳凰低泣,忽如珍珠落盤,忽如金戈鐵馬,忽如雨打芭蕉,時而輕盈,時而肅殺,變化多端,神鬼莫測。
愈到后來,指法與技法愈是刁鉆,琴音越發不成調子,丁云瀟的額頭漸漸冒出冷汗,最后終是人與琴再承受不住,錚然一聲刺耳聲響,曲終弦斷,戛然而止。
丁云瀟長嘆一聲,無奈搖頭:
“我輸了。”
忽有一人開口道:“這曲《斗轉星移》包羅萬象,變幻莫測,丁閣主只聽過一遍,即能復彈七成,實屬難得,琴先生何不網開一面?”
一俊逸公子施施然向眾人走來,桃花水眸,多情含笑,正是謝岑。
丁云瀟望著他的面孔,愣怔一瞬:
“你——”
謝岑躬身施禮:“晚輩謝岑,見過丁閣主。”
“原來是疏朗,數年不見,你已出落的這般玉樹臨風一表人才,不遜當年文淵風采!倍≡茷t上下打量著他,眸中隱有懷念與欣慰。
“丁閣主謬贊了。”
“疏朗不必如此見外,我與文淵相交頗深,你喚我一聲瀟姨即可!
“那晚輩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旁白衣儒衫琴先生冷著臉開口打斷了二人敘舊,“規矩是全盤復彈,一個指法都不能錯,輸了就是輸了,休得胡攪蠻纏,不然我將爾等統統趕出去!
丁云瀟倒是嫣然一笑:“罷了,是我學藝不精,琴先生切勿動怒,以琴會友本是雅事一樁。今日我有緣得見先生技藝,已是大開眼界,三生有幸了!
丁云瀟雖已非青蔥少女,舉手投足間卻別有一番成熟風韻,比江湖女子多一分溫婉,又比閨閣千金多一分英氣。她如此自謙,反倒叫琴先生赧然,當下躬身一禮。
“是小生唐突,丁閣主勿怪!
“琴先生客氣了。”
丁云瀟福身還禮,落落大方。
而后她問謝岑道:
“疏朗迄今已得幾枚四戒令了?”
“晚輩不才,只得一枚而已,瀟姨呢?”
丁云瀟溫婉一笑:“我本無心四戒令,只為一睹九霄佩環而來,并沒去費心打擂。”
“瀟姨高人雅士,晚輩望塵莫及!
謝岑說罷,瞥向一旁裴昀三人,他自出現起,便不曾多看她一眼,如同素不相識一般,此時更仿佛是漫不經心隨口一問:
“不知這幾位公子如何呢?”
裴昀腦中靈光一閃,直接道:
“我等已有三枚四戒令在手,只差鹿夢齋了。相請不如偶遇,這位公子儀表堂堂,萬里挑一,卓爾不凡,四藝考較定然不在話下,不如我們通力合作如何?”
謝岑聽到“萬里挑一卓爾不凡”這八個字不禁嘴角一抽,知她是拿前事點自己,只好道:
“如此甚好,我正欲前去棋室,便請幾位同我一道吧!
裴昀看向顏玉央,以眼色示意,二人對視片刻,顏玉央面目沉郁,不置可否,只冷哼了一聲,率先轉身下樓。
謝岑將二人之間你來我往看在眼中,意味深長對裴昀抬了抬手:
“請——”
裴昀隱晦的瞪了他一眼,邁步而走,謝岑隨后,丁云瀟也有意旁觀,一行人遂浩浩蕩蕩下了樓。
四樓棋室明亮寬敞,布局雅致,不見其余客人,唯有二叟席地而坐,正圍著矮幾上的棋盤對弈。
裴昀走上前去,拱手道:
“敢問哪位前輩是棋先生?我等欲過弈棋一關!
這二人年過半百,相貌相仿,衣著打扮頗為古怪,一者白須著黑衫,一者黑須著白衫,似棋盤雙子,又似陰陽雙魚。
那黑衫白須叟道:“我二人皆是棋先生,我喚作黑烏。”
白衫黑須叟道:“我喚白鷺,你們何人闖關?”
“正是在下!敝x岑上前一步行禮道,“在下謝岑,見過二位先生!
黑烏拿出了一個簽桶放于案上道:
“考較有數種,請公子自行抽取!
杜衡問道:“不知都有何種考較法?”
白鷺答道:“有盲棋、四聯棋、珍瓏局等,一旦開局即不可反悔,亦無法再另選其他三藝,還請公子慎重抉擇!
裴昀聽罷不禁心生憂慮,她知謝岑善奕,堪稱國手,然從桌案上殘局可見這二叟亦是棋力高超,幾項考較聽起來都十分困難,尤其是盲棋一項,古往今來少有人能下,堪稱神仙局,據她所知,謝岑的奕術還未達到這般境界。 然而謝岑知難而上,于簽桶之中隨意擇了一根紅漆木簽,揭開封紙,上書二字:分心。
他遂問道:“何為分心?”
黑烏接過木簽道:“分心為二,即是同時對弈我二人,雙勝為勝,一勝一負可再下一局,若是雙負,便須止步了!
丁云瀟皺了皺眉:“這考較不簡單!
謝岑卻是微微一笑道:“無妨,如此至少還有一戰的機會,還請二位棋先生賜教!
棋童上前布案擺棋,兩張案幾并排而立,二叟分坐其后,黑烏執黑子,白鷺執白子,謝岑以一敵二,面不改色,眾人落座一旁觀戰。一切準備就緒后,二叟先后開口道:
“觀棋不語真君子!
“落子無悔大丈夫!
“公子請——”
謝岑亦不推辭,雙指拈起一粒琉璃棋子落于左側那張漢白玉棋盤星位之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一場硝煙彌漫的無聲廝殺自此拉開序幕。
弈棋講究全神貫注,同時執黑白子分心以對,自是困難重重,二叟棋路迥異,一人善攻,殺伐凌厲,一人善守,滴水不漏,但見謝岑初時落子極快,后續越來越慢,每一步都經過慎重思索才敢出手。
這廂下棋的三人你來我往,周旋于算計與劫爭,那廂觀棋的五人亦沉浸其中不見輕松。
人道袖手旁觀者,機深亦損耗,甚至甚于下棋人,只因前者縱觀全局,無勝負之心,故而更加冷靜,也更加損耗心神。最先堅持不住的是丁云瀟的小徒弟墨蘭,她棋力不精,沒看多久就開始昏昏欲睡;其后是杜衡,他看得頭暈眼花,借口尿遁一去不回;然后是丁云瀟,她疲憊的揉了揉腫脹的太陽穴,再也不敢多看棋盤一眼;最后才是裴昀,她緊盯著棋面局勢,暗自計算著三方接下來的落子之處,時而皺眉,時而展顏,一刻也不錯過。
棋局如戰場,但見方寸之間鼓角爭鳴,旌旗獵獵,黑甲與白甲互相廝殺,倏爾邊角糾纏,倏爾白刃相搏,倏爾瀕死反撲,殺得是尸橫遍野,昏天黑地。
就在裴昀眼前幾乎已有血色浮現之時,忽覺臉頰一涼,她被冰得一個激靈,幾乎跳了起來。她茫然扭過頭來,只見身旁顏玉央正不緊不慢的剝著一顆冰鎮荔枝,褪去鮮紫硬殼,桃花紅膜,露出里面晶瑩剔透猶冒絲絲涼氣的果肉,修長十指微沾甜膩汁水,緩緩滴落而下,此情此景竟是說不出的妍麗優美。
裴昀看著看著,心中漸漸平和了下來,方才所有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似乎都漸漸遠去了。
顏玉央淡淡道:“你再過憂心,到底不能替他上陣,不若靜觀其變吧!
說著他將剝好的果肉放在白瓷盤中,向她推了過來,那白瓷盤中不知何時已積了小山一般高的果肉,如雪山冰塔一般,望之可愛。
裴昀垂眸注視了片刻,又抬頭瞥了他一眼,緩緩伸手拈起一枚放進了口中。
剎那間,冰涼解渴,口齒生香。
她輕聲道:“多謝。”
這一局棋局下得曠日持久,從天光大亮,一直到日落西山,數個時辰中,二叟與謝岑不吃不喝,連移動都不曾移動,以致于在場眾人都不禁有了觀棋爛柯的錯覺,棋盤方一瞬,世上已千年。
直到掌燈時分,終有了分曉,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不是誰勝誰負,一者三劫循環,一者四劫循環,竟是下出了兩盤極其罕見的和棋!
謝岑已是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他掙扎著起身,對二叟鄭重其事作揖行禮道:
“多謝二位先生手下留情!
黑烏一聲長嘆道:“我二人素有惜才之心,公子棋力不凡,今日再斗下去,恐怕損耗心血,折你壽數,這一關便算你過了罷!
白鷺拈須頷首,亦開口道:“棋雖小戲,亦歸之于正,隱大智慧。公子妄想攻守兼得,兩全其美,執著于起死回生,反敗為勝,此乃迷障也。須知成敗須歸命,興亡自系時,該放手時須放手,當斷不亂反受其亂。”
謝岑聽罷沉默片刻,再次行禮,由衷道:“晚輩受教了。”
黑烏揮袖一拂,最后一枚四戒令現于棋盤之上。
“去罷!
第95章 第四十二章
酒色財氣,四枚四戒令皆得手,逍遙樓樓主中書君的神秘面紗終于要被揭開了。
裴昀、顏玉央、謝岑三人由仆從引路,來到五樓正中央的主樓,但見門楣匾額行云流水三個字:逍遙樓。
其下一左一右對聯上書:
北冥春山孰夢蝶
南華秋水我知魚
裴昀在門口駐足,定定凝望這副對聯許久,開口道: “嘲四戒,諷四藝,周莊夢蝶,無為而治,貴樓主莫非是莊老一派?”
仆從低眉順眼道:“樓主心思,我等不敢妄自揣度,這位公子若好奇,便親自詢問樓主罷!
隨后他將三人領至會客廳,通傳稟報之后,告知眾人:
“請諸位逐一隨我入內面見樓主,不知哪位先哪位后?”
裴昀率先站了起來:“我先!”
其余二人并無反對,裴昀遂隨仆從上了樓。
裴昀一路被引進了一間房中,進門所見屋內陳設十分尋常,然布局習慣卻眼熟無比。
窗邊一白衣身影負手而立,聞聲轉過身來,此人面容清俊,眉宇斯文,唇畔含笑,眼有細紋,周身散發著歷經世事的沉穩淡然,處變不驚。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好久不見,小師侄!
裴昀百感交集望向眼前男子,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比照自己幼時記憶中的模樣滄桑幾分,卻也沉穩幾分。
“果然是你,六師叔!
此人正是她小師叔公宋御笙之徒,亦是如今謝家家主謝若絮身邊的紅人,謝家遠房子弟——謝文翰。
逍遙樓門前那副對聯,與春秋谷書齋門前所題一模一樣。
“六師叔,你怎會做了逍遙樓樓主?離谷這些年你與珍娘都經歷了什么”
裴昀心中不解,迫不及待連連詢問。
可謝文翰卻是抬手制止了她,他示意裴昀先坐,而后不慌不忙喚下人端上熱茶與茶果。
茶是蜀中碧潭飄雪,碧茶細嫩,茉莉雪白,可裴昀此時卻顧不上細品,忍不住再一次喚道:
“六師叔!”
謝文翰端起白瓷盞,不緊不慢啜飲了幾口香茗,這才緩緩開口:
“小師侄莫心急,我知你心中千頭萬緒,只是我立了規矩在前,今日見我之人,只可問三個問題,其余無論你如何發問,我一概不予解答,縱使你是我師侄也不得例外!
“只有三個?”裴昀不滿道,“這回可還是一問千金,要我奉上三千兩?”
記憶中六師叔外儒內道,風雅傲岸,誰料一朝做起生意不說,還是這般黑心奸商。
謝文翰聞言哈哈大笑:“不必不必,你既然有本事闖過四場擂臺,我自然知無不言。不過小師侄,我聽聞你如今位極人臣,此番赴海上宴乃是有備而來,這三個問題你可要斟酌仔細才好。”
逍遙樓遍知天下事,謝文翰清楚她的現狀,裴昀并不意外。
她沉思片刻后,說道:
“好,我有三問:其一,師叔如何成為逍遙樓樓主?其二,師叔手中天書從何而來?其三”
她頓了頓,沉聲問道:
“珍娘當年與你逃家叛谷,闖蕩江湖,想必吃了不少苦楚,六師叔今非昔比,好不風光,你待珍娘到底能否始終如一,不離不棄?”
珍娘幼時家貧,挨餓受凍,落下了病根,一輩子不能生養,之前重逢,裴昀也知曉了二人至今膝下無子。若在春秋谷中,離群索居,與世隔絕,一生一世也便這樣過去了,然花花世界,紛紛紅塵,酒色財氣誘惑何其之多。她與二人多年不見,一無所知,本沒資格質問,可珍娘于她,亦母亦姐,此時此刻,仍是忍不住不分尊卑向六師叔討問一句承諾。
謝文翰聞言一愣,而后看向她的目光不禁溫和柔軟了幾分,
“昀兒,你果然是這般忠孝良善的好孩子,幾位師兄將你教得極好。”
他嘆了口氣:“你若當真想知,且聽我一一道來。” “十三年前我與珍娘離開春秋谷后,便結為了夫婦,一直在江湖上東奔西跑討生活。機緣巧合之下,我得到了一大筆財富,便想著借此做些買賣,免去風餐露宿朝不保夕之苦。須知天下間最值錢的,便是消息,最賺錢的生意自然便是買賣消息。此行不易,空有金銀無用,還要有人有勢,用錢去雇人,用人去探消息,用消息去換消息,以此循環往復,財源滾滾,我也是用了多年時間與精力,才有逍遙樓今日之模樣!
謝文翰短短幾句說得輕描淡寫,可背后艱辛卻是可見一斑,裴昀雖對逍遙樓諸多微詞,卻也對謝文翰一手成就的這恢宏基業萬分敬佩。
“至于天書你若想知我從何而得天書,須得聽我將天書來龍去脈,原原本本說起。”
“我知天書的來歷!迸彡赖,“大中祥符年間,真宗求仙問道,夜夢仙人,得賜天書。后真宗駕崩,天書隨葬皇陵,直至靖康之亂劉豫盜墓,這才流落民間!
“小師侄所知不少,”謝文翰意味深長道,“可惜,卻并非全貌!
“師叔何意?”
“所謂仙人賜書云云,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為掩蓋真宗強取豪奪的謊言。那天書實則是一位世外高人所著,他文治武功、詩詞歌賦、醫星占卜無一不精,某日因有感自己大限將至,故而將畢生所學匯成一冊,用道家云篆寫就,以傳后人。書成沒過多久,高人便駕鶴西去。真宗得知此事,遂派出大內高手前去奪書,因不解云篆之意,又強迫那高人的關門小弟子一同入宮,以性命要挾逼他譯書。”
“天書共有上中下三卷,上卷為《天機書》,內里醫星相卜、機關巧術,包羅萬象,中卷是一部武功秘籍,名喚《云霄九重功》,下卷乃是益壽延年之法,叫做《長生經》。真宗對前兩卷不甚感興趣,獨對長生不老之法勢在必得,那弟子心知自己一旦譯畢天書,必將性命不保,因此有意拖延。好在那云篆之字變幻萬千,神鬼莫測,前后譯了十多年之久,卻也未惹人生疑!
“直至后來真宗龍御上賓,國喪大亂之際,那弟子終于尋到機會逃出宮去,彼時情形緊迫,他只來得及將天書上卷帶在身邊,中卷與下卷遺留在了宮中。為逃避朝廷通緝,他向西南而去,至蜀中,尋一僻靜幽谷,避世而居。未免惹禍上身,他命令弟子傳人不得向外透露谷中諸事,亦不可與朝廷中人有所牽扯,如此過去百年。”
裴昀不可置信道:“那、那人——”
謝文翰接道:“那世外高人便是活了一百一十八歲,人稱睡仙的希夷先生陳摶,而其關門弟子,姓秦名巽,自號春秋散人,所立門派,乃稱春秋谷!
裴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這天書一事,查來查去,竟是查到自己師門頭上!
“六師叔,你所言當真?”她忍不住問道。
謝文翰微微一笑:“我們師兄弟幾人所身懷絕技,難道不是最好的印證么?”
是了,羅浮春的劍酒雙絕,張月鹿的星相占卜,曲墨的機關巧術,救必應的妙手神醫,謝文翰的詩詞歌賦,還有秦碧簫宋御笙的駐顏有術,這一切正是最好的證據。
謝文翰繼續慢條斯理道:
“天書一事,為春秋谷不傳之秘,僅為歷代谷主所知。后靖康年間天下大亂,開封宋室皇陵被大肆掘盜,不禁有偽齊、北燕、西夏各國人馬,還有一些武林中人渾水摸魚,天書重見天日,很快便成為眾人爭搶的重中之重。時值師祖秦玄隱,也便是大師伯秦碧簫之父繼位,他不愿見祖師心血流落在外,遂出谷尋覓。當年真宗駕崩之后,劉太后下令將天書祥瑞皆陪葬皇陵,卻也抵擋不住長生不老的誘惑,只陪葬了中卷,將下卷《長生經》私自留下。故而彼時現世的天書,僅是皇陵之內的《云霄九重功》。”
“歷經一系列血雨腥風你死我活的搶奪之后,有四人活到了最后,而那云霄九重功正是有青陽、朱明、白藏、玄英四部分心法,各自獨立成篇。四人武功不分伯仲,且皆身受重傷,再戰下去,恐怕同歸于盡,于是四人商議之下,便將這功法一分為四,自此分道揚鑣!薄 霸鴰熥嫠帽闶切⒐Γ 迸彡烂摽诙,“那其余三人是什么來歷?”
“盜墓一事陰損失德,連師祖都是喬裝易容前往,其余人等又怎會暴露真實身份?”謝文翰搖了搖頭,“或是將秘籍改頭換面,或是身死技滅,總之這百十年來,江湖中從無云霄九重功的只字片語流傳。我手里天書正是其中朱明篇,乃是在關外西域偶然所得,誰料一經現世,便是引得軒然大波。我不精通武藝,對武功秘籍沒有興趣,留在手中只會招來禍患,如此還不如將其公開出售,既發財一筆,又免去紛爭,兩全其美!
“可天書本為師祖所有,六師叔你乃春秋谷門人,怎可將天書泄露外人?”
“莫忘記了,我早已被大師伯逐出了師門,喚你這一聲小師侄,也不過是念及三分舊情罷了!敝x文翰似笑非笑道,“況且,今次你不也是為外人來爭搶這天書么?”
裴昀不禁語塞,她確是受趙韌之命前來探查天書,卻哪知那天書根本不是出自趙宋皇室,而是她師門春秋谷;拭y違,師命亦不可負,偏就這二者有這一段恩怨,如今她到底該何去何從?
“現如今,天書之秘我已全盤向你托出,至于你要何去何從,便全然看你自己抉擇了。”看穿了裴昀的心亂如麻,謝文翰意味深長道,“明日海上宴,群雄爭鋒,價高者得,小師侄你欲得天書,還需自憑本事才好。”
裴昀還想再問,可在謝文翰卻制止了她:
“好了,我說過,你只可以問三個問題,除此之外我一概不答,如今你已是破了規矩了。至于,你所問最后一件事”
謝文翰端起茶盞,卻沒有飲,他以茶蓋輕撥水面幾下,停頓片刻,終是將茶放了回去,幽幽道:
“我對江湖爭名奪利本無興趣,所作所為不過是時事所迫,無奈為之,無論謝家家主還是逍遙樓主,皆非我所愿。待此間事了,我會帶珍娘遠離江湖紛爭,尋一處僻靜之處,安度余生,你且放心,這世上我最不會相負之人,便是珍娘!
裴昀定定望向他,當年六師叔離谷時她尚幼,對他了解不深,如今隔世經年重逢,各自歷經世事,物是人非,彼此幾乎與陌生人無異,她根本分辨不出他的話究竟是真還是假。
但至少這一刻,這一瞬,她甘愿相信他。
“好,”裴昀輕嘆一口氣,“希望六師叔你言而有信!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她起身告退,卻聽謝文翰道:
“且慢,我有言在先,得四戒令者皆可與我面談,并私下交易,我逍遙樓奇珍異寶數不勝數,不知小師侄可有鐘意?”
裴昀淡淡道:“除去天書,我無他求!
“真不知該說小師侄你到底是太過正直無私,還是太過執拗迂腐。”謝文翰笑著搖了搖頭,“我雖已離谷多年,但昔日谷中歲月仍是我此生最快活歡樂的一段日子,你我久別重逢,我這做師叔的又怎能不為師侄送上見面禮?”
說罷他拍了拍手,有仆從聽令奉上錦盒,盒中乃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靈芝,其色鮮紅如火,仿佛祥云燃燒,彤云滴血,正是裴昀自顏玉央手中所得云中帖上繪就的千年赤靈芝。
“百年靈芝碩大如盤,千年靈芝反而濃縮成精,了絕癥解奇毒素有神效,小師侄你可要仔細保管!敝x文翰若有所指道,“或許關鍵時刻,能因此得救性命也說不定。”
第96章 第四十三章
作別謝文翰后,裴昀由仆從指引,從另一扇門離開了主樓,順廊橋一路來到了流霞坊。
她隨意選了一間雅閣落座,剛坐下不到片刻,披頭散發的曲生便氣勢洶洶的殺了過來。
他本還有所顧忌,但見顏玉央未與她同行,膽子便大了起來,一拍桌子,惡狠狠道:
“四戒令你已到手,還來我這里做什么?你走!我流霞坊不招待你這無知狂徒?”
“無知?我已通過你的考驗,品辨出了三十六種珍釀,怎能說是無知?”
裴昀一邊隨口而答,一邊為自己斟酒,誰料手中酒壺卻被曲生一把搶了過去。
“呵,那些個俗品算得了什么?千日醉才是真正的瓊漿玉釀,世間罕見,可惜已經被你這個莽夫給毀了!”
“我早說過你的千日醉并未釀成,況且這世間怎會真有叫人醉千日之酒?”裴昀心中諸事紛亂,根本無暇與他爭辯,只不耐煩道:“你若真想制出烈酒佳釀,我師伯曾有一技,用蒸花露的法子蒸酒,以冷器取滴露,這般制出的酒性烈勁足,雖不可千日醉,十數日醉卻是足夠了!
曲生將信將疑:“當真?”
他細細想了一遍,覺得可行,于是連招呼也不打一個,急匆匆轉身,連手里的酒壺都忘了放下。
裴昀欲倒酒卻無壺,也懶得再喚人上酒,只將酒盞往桌面上一撂,起身來到窗畔,思緒萬千。
天邊圓月高掛,今晚已是八月十四了。
約莫半個時辰后,謝岑尋了過來。
“你見過樓主了?”裴昀問。
“見過了!敝x岑神色如常答道。
“可也是允你問三件事?”
“不錯!
“你問了什么問題?”
“你又問了什么問題?”
裴昀皺了皺眉:“你這是什么意思?”
謝岑施施然在桌前坐了下來,似笑非笑道:“有人似乎說過要分道揚鑣,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又何必與我來互通有無?”
裴昀氣結:“公是公,私是私,這都什么時節了你還在翻舊賬?算了,你若不愿,我們仍是各自行事罷。”
“好歹我也助你得了一枚四戒令,叫你先低頭一次怎地如此困難?”謝岑搖頭嘖嘖了兩聲:“也罷,之前的事我未同你商議是我不是,但你在旁人面前下我面子,一報一報也還了回來,現下你我一筆勾銷,揭過此章都不提了,如何?”
“好,”裴昀一口答應了下來,“你問了什么問題?”
“你又問了什么問題?”
兩人再次僵持住。
沉默片刻,裴昀率先開口:“我知你為何難以啟齒,因那逍遙樓樓主乃是你族中叔父是不是?”
謝岑不答反問:“巧扇說你曾在謝家與我那嬸娘私下密談,你也早便與這逍遙樓樓主相識對不對?”
“對,他正是我師叔。”
二人對視,臉色皆是分外凝重。
“此事我祖母應當知情,”謝岑緩緩道,“當初我向她討要云中帖,她便勒令我不得前往云中宴,還順水推舟逼我成親,我迫不得已,一邊假意周旋,一邊另尋他法!
“尋到了不眠樓去?”
“我本是去尋琴如霜的,她琴技高超,交友甚廣,必能有門路!敝x岑瞥了裴昀一眼,沒理會她的擠兌,繼續道:“當初她離開臨安后沒有回到獨秀樓,無人知曉她的去向,除了她的金蘭姐妹蘇蓉蓉。我為此事,不得不與她逢場作戲,幾經周旋,我答應下了她諸多條件,這才得知了如霜的下落。”
“她去了哪里?”
“她嫁人了。”謝岑淡淡道,“她拒絕了官家賞賜的黃金萬兩,只求得了那張綠綺琴,與一個尋常商賈走了,從此洗盡鉛華嫁做人婦!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可裴昀卻隱約猜到了琴姑娘離開的緣由,只因她心上那個人,將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對她不曾絲毫挽留。
“我手中的云中帖乃是蘇蓉蓉另贈與我的,隨即我便來到了小瀛洲島,為見這樓主一面,在四樓使勁渾身解數,而后便是與你相遇了!敝x岑將前因自此交代清楚。 裴昀點了點頭,也便將自己與謝文翰之間三問三答簡略復述了一番,但是將其中涉及春秋谷的部分統統隱去了。
謝岑聽罷沉吟道:“如此說來,上卷已經失傳無蹤,而縱使當年官家所背那冊《長生經》當真是天書下卷,也早付之一炬了,現今流落民間有跡可循的僅是中卷云霄九重功,當初那北燕國師李無方八成就是沖此而來!”
“不錯,卻不知四篇功法,那李無方已搜集了幾篇!迸彡绹@了口氣,“恐怕早已得一篇不止,他的武功神鬼莫測,世所罕見,當世高手,除去大光明寺心明鏡大師,與令祖母,我想不到誰還能與他一戰了!
謝岑卻不以為然:“他一己之力,縱是天下無敵,千軍萬馬之前,也束手無策。我倒覺得,眼下最為可疑的,是我這個搖身一變手眼通天的叔父。我問他第一個問題,便是當年他為何離開謝家,這些年身在何處?他道是他本是私生之子不為謝家承認,故而離家出走,后拜一世外高人為師,遠離江湖紛爭,悠然自得!
“我又問他,當初他既已避世而居,又為何回到謝家,既不喜江湖恩怨,又為何一手建立逍遙樓,如此自相矛盾?他道當年少不更事,對謝家心存芥蒂,而今時過境遷,他也今非昔比,不再是當年無名小卒,而是鼎鼎大名逍遙樓樓主中書君,人至中年,閱遍世事,心思轉變,少年輕狂如過眼云煙,這才認祖歸宗!
裴昀皺了皺眉,不置可否。
“那你第三個問題問的什么?”
“第三個問題,我問他今次如此大張旗鼓邀請天下群豪前赴云中宴究竟意欲何為,他說”謝岑頓了頓,緩緩道,“他說,想知道緣由,自可回謝家詢問我祖母,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這是何意?難不成逍遙樓背后真正的東家乃是謝家?謝老前輩究竟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謝岑面色難看的搖了搖頭,“我對此事一無所知,在此之前,從不曾聽聞謝家與逍遙樓有半分瓜葛!
“其實,前日里我在謝家查到了一些事!
沉默片刻,裴昀遲疑著開口,將那佛座千瓣蓮與謝氏宗譜上多情相公的手書告知了謝岑。
“謝家與極樂天的糾葛,恐怕也比我們想像的要復雜!薄 ≈x岑明白過來裴昀之意,臉色微變:“你懷疑極樂天殺手之事,與現下逍遙樓天書之事,幕后主使都是謝家?莫忘了,當初可是祖母親率武林正道將極樂天剿滅,她那般冷酷無情之人,怎會因男女私情左右大局?”
“我并非懷疑,只是此事著實蹊蹺,我愿與你開誠布公而談,自是信任于你,你我應當一同查明真相。”裴昀誠懇道。
謝岑輕嗤一聲,似笑非笑道:
“當真開誠布公嗎?千金手救必應是你師伯,逍遙樓樓主又是你師叔,你那神秘師門當真神通廣大,我又何曾多問過?況且眼下你又同那‘玉公子’混到了一處,你敢說自己問心無愧么?小裴侯爺,你可莫忘了咱們此行的目的!”
“你——”
裴昀氣結,卻也無處反駁,只一字一頓道:
“我不曾忘記,只是你也莫要忘記得好!”
二人看向彼此的目光疏離又戒備,談話陷入了僵局。
他們心知肚明,二人皆欲查明真相,卻也皆有私心,她不想抖出師門之秘,他也不想將謝家牽連其中,或多或少,他們對彼此有所隱瞞。
謝家,極樂天,逍遙樓,春秋谷,世子府,天書
他們仿佛陷進了無邊無際的迷霧中,紛紛擾擾,百思不得其解。
真相,究竟是什么?
謝文翰著仆從送走謝岑后,迎接來了今晚第三位客人。
“世子爺終于大駕光臨,謝某已恭候多時了!
謝文翰啜飲香茗,滋潤干燥喉嚨,抬頭對來人微微一笑:
“我與世子明明早有約定會面詳談,世子爺卻偏偏舍近求遠,過五關斬六將求得四戒令才與我相見,實在叫謝某費解。不知情之人,還以為世子耽于酒色財氣,沉淪其中!
顏玉央面無表情落座:
“杜衡不是一直與你聯系?”
“看來世子對明日之事已是成竹在胸了!
“你如未十拿九穩,又何必與我合作?”
謝文翰不緊不慢道:“我清楚世子的智謀能耐,此番你我通力合作,各取所需,珠聯璧合,豈不美哉?”
顏玉央卻不以為意,他冷笑了一下:“當真珠聯璧合?以逍遙樓財力人力,似乎并不需要旁人相助來分一杯羹,你不過是尋一擋箭牌罷了!
“世子冤枉,逍遙樓小小江湖門派,勢單力薄,怎敢與世子府日月爭輝?”謝文翰貌似懇切道,“此番合作乃是真心實意,世子若不信,謝某即刻便將誠意獻上。”
說罷命仆從呈上一薄卷絲絹,天長日久,絹布泛黃,其上所書之字如煙似云,變幻莫測。
顏玉央卻連看也不看,只冷淡道:“這是你我早就講好的條件,算不上誠意!
“哦?那世子想要什么?”
“我要你回答我幾個問題。”
謝文翰忍俊不禁:“也罷,我允諾過凡得四戒令之人,皆可問我三個問題,謝某這一晚上已是解答得口干舌燥,便也不差一人了。世子請問罷——”
顏玉央自懷中取出一枚云中帖置于桌上,將其推到了謝文淵的面前。
謝文翰垂眸一掃,但見其上所繪乃是一尊造型奇怪的白玉像,人身鳥翅,面若好女,似妖似仙,下書三個小字“妙音鳥”。
“此物為何?”顏玉央沉聲問道。
謝文翰拈起這枚云中帖,在手中把玩了幾下:“這是佛經中記載的一種神鳥,名喚迦陵頻伽,能歌美音,若天若人,故而民間稱之為妙音鳥。相傳當年西夏國主罔顧人倫,弒母殺叔,屠滅妻族之后,為冤魂所纏,夜不能寐,直至高僧指點,請了數尊妙音鳥像入宮,以其佛音梵唱驅散冤魂,這才得以安寢。故而西夏王室最喜妙音鳥,無論王宮還是陵寢,都四處遍布其像,用以趨吉避兇。”
顏玉央不置可否,接著又問道:“一年前,我同逍遙樓交易,詢問西夏王室后人的下落,彼時得到了答案是天下盟盟主楊雄杰妾室紅葉夫人,因其曾當眾彈奏過《靈芝歌》,此乃西夏王室宮廷曲。后來我尋到此人,得知她確是西夏公主李仙玉之女,只是她從未在西夏王宮中生活過一天,又豈會聽過《靈芝歌》?既然如此,逍遙樓究竟是如何知曉她黨項后裔的身份?”
“其實這兩個問題,本就是一個問題,而這問題的答案,世子不是已心中有數了嗎?”
謝文翰淡淡淺笑,面容溫和:
“不錯,十三年前赤月蝕之際,日月山上朔月圣地中的西夏寶藏正是為我所得。”
他輕描淡寫拋下石破天驚之話,顏玉央雖早有所料,可此時真正聽他親口承認,還是心中猛然一窒,胸口絞痛不止,以至于整個人都在幾不可查的顫抖著。
“昔日蒙兀人包圍興慶府之際,夏末帝派遣大批工匠在都城地下挖通長達數十里的隧道,將王室金銀珠寶轉移而出,而后為封口,便將這批工匠全部坑殺。其中有一工匠死里逃生,卻雙腿盡折,從此隱姓埋名,沿街乞討為生。后來他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之時,僥幸被人所救,為了報恩,他便將心中埋藏了十數載的秘密說了出來。彼時距西夏滅國之時,正好過去一十二年,赤月蝕再現,寶藏重見天日。”
謝文翰頓了頓,又道:“而想必世子你也猜到了,我手中這篇朱明功,便也是從朔月圣地而得,三十年前叱吒風云的西海王白寒爾,所練朔月教傳世神功正是朱明功。”
“我要知道的不是這些!”
顏玉央臉色慘白,緊要牙關,幾乎是從喉間一個字一個字崩出了聲:
“我只問你,當初你在武林中重金招募一批江湖人隨你西出尋寶,其中可有一擅輕功的池姓女子?她人現今何在?”
此人千方百計,明里暗里用盡辦法誘他而來,不正是想用此事要挾他么?!
他一錯不錯盯著謝文翰的雙眼,生怕從他口中得到答案,得到那個他其實早已知曉的答案。
“本來我尚不能確定,如今看來,你的確是當年那個孩子當初若非是池姑娘,我們也無法破解圣殿前最后的機關。”
謝文翰煞有介事一嘆:
“至于她身在何處,明日之后,我自會原原本本告知于你。還望世子以大局為重,明日按計劃行事才好!
第97章 第四十四章
這一晚,裴昀沒再見到顏玉央,她以為他會尋她而來,可她在流霞坊等了一夜,始終沒有等到他的身影。
如此也好,以免最后撕破臉皮之時,鬧得太過難看。
翌日,八月十五仲秋夜,終是來到萬眾矚目的云中宴這一天。
宴席設在了那逍遙樓中主樓的頂層,此處為一片開闊廳堂,可容百十來張八仙桌,四周窗欞大敞,海景月色一覽無遺,晚風吹過,清涼愜意。江湖豪杰集聚于此,人聲鼎沸,高朋滿座,當真有海上云中瑤池宴之盛景。
逍遙樓出手大方,酒是瓊漿玉液,菜是山珍海味,然而眾人卻不是為了吃食而來,個個吵嚷著要得知天書下落。
那鹿夢齋的畫先生出面主持大局:
“日落之后,樓主定會攜天書親自露面,請大家稍待片刻,盡享美酒佳肴。席間,我亦會呈上種種奇珍異寶,為眾位英雄助興,大家人皆有份,價高者得。天書畢竟只有一冊,可我逍遙樓卻不只天書一樣寶物,眾位英雄可要把握時機,不枉遠道而來這一遭。”
話音落下,便有貌美如花的憐惜奴手捧一長托盤,娉娉婷婷的走了上來。
畫先生揭開托盤上的紅綢布,只見盤中乃是一柄漆黑的彎刀,鹿皮刀鞘,無紋無飾,看似樸實無華,卻自有一股冷冽寒氣撲面。
席上有人驚呼了一聲:
“是裁云刀!”
畫先生微微一笑:
“不錯,這第一件寶物正是裁云刀!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裁云刀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工匠莫邪所鑄,切金斷玉,所向披靡。那莫邪脾氣古怪,每每鑄成神兵杰作,只孤芳自賞,甚少出賣贈送,曾有俠客豪擲千金,都無法從他手中得到一把兵器。如今這裁云刀一經露面,自是引得眾人激動萬分,爭先競價。
獨獨那坐在角落里的千機叟何必光冷哼了一聲,不屑道:“那老小子不過是沽名釣譽,自抬身價,所鑄刀劍蠢笨不堪,哪及我的暗器輕便靈敏,巧奪天工,這幫不識貨的莽夫!”
這位暗器大師與那位神兵巧匠素來不合,已是江湖上公開的秘密了,身旁戴平聽罷卻是沒好氣道:
“何老爺子你可省省吧,有能耐你也學學人家這買賣炒價的本事,莫忘了咱們還欠人家一屁股債呢!”
提及此事,何必光頓時偃旗息鼓,訕訕的摸了摸鼻子:
“這次是我賭昏了頭,下不為例,待小老兒得了那昆侖神鐵,回去閉關三月,好好造幾樣趁手暗器,這欠款很快便能還上了!
戴平聞言翻了個白眼:“你最好真的戒賭了!”.
裴昀與謝岑、丁云瀟及其弟子墨蘭同行,四人對那逍遙樓所售賣珍寶皆無興趣,只揀了僻靜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裴昀趁機不動聲色觀察著在場所有人的動向。
天書固然是這云中宴最大噱頭,可宴上眾人并非個個都為天書。正如畫先生所道,那天書畢竟只有一冊,有人勢在必得,有人渾水摸魚伺機撿漏,還有人專程只沖云中帖上的珍寶而來。
隨著宴席的進行,不斷有寶物被呈了上來,有眾人趨之若鶩的神兵利器,天材地寶,也有無人問津的筐篋中物。譬如那鶴鳴派掌門之子莫子虛,便不廢吹灰之力得到了名為蒼山奇蝶的蘭花種,而瞿家大小姐瞿明霞和九幽仙子常小蝶,及廬山派掌門夫人爭搶一雙刀槍不入的天蠶絲手套,押上了全部家當,仍是敗下陣來,氣得幾乎要掀了桌子。
當然,也有人冷眼旁觀,巋然不動,如白岳劍派聶聰老掌門,與鐵掌開碑吳離前輩等,他們自持身份,老神在在,只靜等天書出現。
然而裴昀在宴上巡視了好幾圈,都沒有見到顏玉央的身影,她心中不免隱隱升起不安,這人此時還不現身更待何時。
她身旁的謝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與丁云瀟寒暄,一邊也暗中留意著席間百態,忽聽一道嬌媚婉轉的嗓音道:
“呦~瞧瞧這是誰?幾日不見,我這侄兒越發俊朗了,近來又偷了多少女兒家的芳心?” 但見一身段婀娜的美貌婦人走了過來,毫不客氣的坐在了謝岑身旁,強行將裴昀擠去了一邊,她面若桃花,眉如細柳,雖上了年歲,卻也不減風情。
謝岑含笑招呼道:
“好久不見,三姑姑又年輕了!
此女名喚于三娘,江湖綽號妙手觀音,聞言眉開眼笑嗔怪道:
“乖侄兒嘴巴真甜,和你那冤家爹一個模樣!薄 《≡茷t一見此女卻是花容變色,沒好氣道: “你來干什么?”
“姐姐這是說得哪里話,姐姐有本事得云中帖,便不準妹妹也能得嗎?莫非姐姐還在生妹妹的氣?”于三娘掩口嬌笑道,“不就是那年妹妹背著姐姐與文淵把臂同游天姥山嘛,這都過去多久了,姐姐怎么還記恨在心?好生小氣!”
丁云瀟冷聲道:“少姐姐妹妹的套近乎,我只得一個親妹妹,已故去了多年,除此之外沒有旁的姐妹!
“呦,那丁閣主真是好生孤僻可憐,平日里連個說體己話的密友也沒有!
而后不等丁云瀟發作,于三娘又笑意盈盈的對謝岑道:
“乖侄兒,聽說你要成親了,屆時三姑姑我可定要給你送上一份大禮!
謝岑干笑了一聲:“江湖謠傳,算不得準!
“疏朗要成親了?此事我怎地不知?”丁云瀟柳眉輕顰,“我有一外甥女兒,模樣性情都還過得去,原先還打算將你二人湊作一對兒,現在看來卻是有緣無分了。”
裴昀忍無可忍插了一句嘴:“丁閣主您那外甥女不是已經許了人家嗎?”
妄想將卓菁與這浪蕩子湊到一起,她是斷然不許的!
可惜那幾人根本對她不理不睬,于三娘與丁云瀟兀自將謝岑夾在其中,這個要給他介紹自己徒兒,那個要讓他相看娘家表妹,長袖善舞如謝岑臉上笑容都已經開始僵硬了。故去這么多年,還能惹得紅顏知己為他爭風吃醋,那多情相公謝文淵著實是厲害!
裴昀正暗自腹誹,忽覺腰間一癢,有什么東西幾不可察間劃過,登時一驚,猛然反手一扣,抓住了那只手臂,一個用力,將那小賊從桌子底下提了出來。
“疼疼疼疼!快松手!”
“放開他!放開他!”
兩道清脆的童聲先后響起,裴昀手中提溜著的是個瘦小的幼童,抱著他的腰氣喘吁吁要往回拽人的是另一個圓胖孩子,兩人約莫五六歲的模樣,正是盧雉閣跟在那白水真人身后的兩個童子。
裴昀挑開兩人的衣襟,頓時掉出了一大堆五花八門的小玩意,錢袋、銅板、扳指、玉佩,什么都有,她板起臉質問道:
“誰指使你們來干這偷雞摸狗的營生來?若是不說,我便捉你們二人去送官,叫官老爺打爛你們的屁股!”
瘦童子嘴硬道:“不說!我們不說!”
胖童子倒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是真人讓我們偷的,求求你放了銀錠吧!”
瘦童子氣急:“元寶!我們說好了不把真人供出來的!”
“銀錠?元寶?你們那白水真人可真是掉進錢眼兒里了!迸彡朗,“好罷,我饒過你們這一次,快將這些錢袋送回失主那里,再被旁人捉到,你們非要吃大苦頭不可!”
這兩個小家伙也是手法了得,在場這么多武林高手,還能任他們神不知鬼不覺的偷到手這么多東西。
元寶還支支吾吾的反應不過來,那銀錠卻是眼睛滴溜一轉,忙不迭地道:
“多謝大俠開恩,多謝大俠開恩!元寶,你還愣著干嘛?”
說著狠狠拉了他一把,兩人一起撿掉落在地的物件。
有一枚墨玉指環滾到了裴昀腳邊,她彎腰拾起,看了幾眼,突然涌起一顧熟悉之感。
元寶見狀突然不管不顧的撲了過來:
“還給我!這不是我偷的,這是我的!”
說著一口咬在了裴昀右手虎口上,裴昀吃痛,下意識松手,元寶一把將墨玉指環搶了回去。
“元寶你瘋了!”
銀錠被他嚇得小臉煞白,也顧不及撿地上的東西了,一把拉扯過他,生怕裴昀發怒,兩個人連滾帶爬一起逃跑了。
裴昀起身欲追,卻是被人以折扇輕輕一攔,折扇主人失笑道:
“你同個小娃娃較什么真?”
裴昀看了謝岑一眼,沒有說話,她只是覺得那枚墨指環十分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腦海光影一閃而過,如飛鴻踏雪,不留痕跡。
正愣神間,有人自身后悄無聲息的接近了她:
“云少俠,借一步說話。”
她回頭,只見杜衡似笑非笑的面孔,他壓低聲音道:
“公子叫我傳話于你,若還想要天書,請即刻隨我來。”
裴昀心中一緊,不由看向身旁的謝岑,二人對視一眼,心中千回百轉。謝岑權衡之下,幾不可察的對她點了點頭,她遂答應道:
“那便走罷!
第98章 第四十五章
圓月初生,天色漸暗。
裴昀隨杜衡出門,離開逍遙樓,一路來到海灘。
海上明月,波浪拍岸,礁石之上立著一個頎長的身影,紫衣如墨,玉面似雪,衣袂隨夜風而擺,海天蒼茫之際,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裴昀一步一步走過來,站定在他面前,沉聲開口:
“你到底想干什么?”
“終于舍得拋下你那謝家公子了?”顏玉央眉目如霜,語氣隱有嘲諷,“利用我得了云中帖,又得了四戒令,轉身便棄如敝履,與旁人同氣連枝,有說有笑!
裴昀聞言深感荒謬:
“你我當初有言在先,通力合作,各取所需,如今交易兩清,各奔東西,你何必擺出這副——”
這副妒夫棄婦模樣。
余下的話卻是被她咽了回去。
“兩清?你似乎忘了,你我二人之間怎會有兩清?”
顏玉央深深望著她,緩緩道:
“裴家四郎?小裴侯爺?或者我該叫你——阿英?”
錚然一聲長鳴,斬鯤出鞘,寒光朔朔,直指他面門。
裴昀臉色冷凝:“那我又該喚你什么?玉公子,還是小王爺顏玦?你堂堂大燕國世子,偷渡宋境,私下江南,究竟意欲何為?!”
一路之上,二人揣著明白裝糊涂,不過是粉飾太平。多日以來,為得四戒令,彼此攜手御敵,同進同退,多少曾生出一瞬半瞬祥和與默契的錯覺,可那不過是暴風驟雨間隙的短暫寧靜,海市蜃樓似的飄忽。如今那薄如蟬翼的窗紙摧枯拉朽般坍塌,他們再也沒有理由自欺欺人下去了。
“說!你到底有何陰謀?天書難道已落在你手中?!”裴昀持劍喝道。
顏玉央負手而立,淡淡一笑:
“想要天書,你何不自己來?”
裴昀見他懷中隱約有起伏輪廓,面色一寒,毫不猶豫攻了上去。
二人并非第一次交手,彼此招式都已嫻熟于心,你來我往,你守我破,一時間誰也奈何不了誰。 裴昀看準顏玉央一個破綻,長劍一挑,劃破他胸前衣衫,一本書冊被順勢挑到半空,裴昀心中一喜,縱身一躍,將書抓在手中,落地一瞬,風翻書頁,卻見頁頁皆是白紙,書竟是假的!
下一瞬她便覺自己雙臂被鉗,那人伸手捏住她的后頸,傾身而至,以唇相覆,將一枚圓溜溜的藥丸以舌渡入了她的口中。
裴昀一驚,用力一拳錘向顏玉央胸口,逼得他吃痛悶哼一聲,放松了鉗制,她當機立斷掙開他的手臂,反手一掌扇在他下頜之上,足下一蹬,向后躍出丈遠。
“混賬!”
她飛快偏頭將咬在牙關的藥丸吐了出去,怒不可遏道:
“這回又是什么?穿腸毒藥,還是巫蠱秘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和你同歸于盡?!”
顏玉央被她這一巴掌扇得不輕,眼花耳鳴,半邊臉頰紅腫,他捂住胸前崩裂的傷口,緩緩轉過頭來,目光幽冷望向她。
“不是毒藥,是解藥!
裴昀一滯,心有隱有不詳之感:“什么?”
“剛才你吐出的,乃是八月煞的解藥。盧雉閣的錢,流霞坊的酒,憐芳苑的香,鹿夢齋的墨,都被下了八月煞之毒!
他有些費力的牽起嘴角,輕笑了一下:
“今日中秋之夜,便是毒發之時。”
裴昀瞳孔驟縮,脫口而出道:
“是龍阿笑的毒!你派人下毒?”
話音落下,忽聽身后一片尖叫哀嚎聲響起,裴昀猛然回頭,只見那不遠處的逍遙樓不知何時竟是燃起了熊熊大火。
云中宴還在進行,幾百人都被困在樓中!
電光火石間裴昀心中千回百轉,她不可置信看向顏玉央:
“這便是你南下的目的?你要借云中宴之機一舉鏟除中原武林門派!”
可是不對!縱使他心思縝密,計謀過人,他的手下又是如何暢通無阻行事?如何同時在四樓下毒?又是如何瞞過手眼通天的逍遙樓?除非
“你與謝文翰早有共謀,此局是你二人聯手所設?!”
顏玉央不置可否:“是又如何?”
“你——”
裴昀驚怒交加,只恨不得將此人一劍殺了,她狠狠剜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站!”
顏玉央一揮手,便有十數名埋伏在周圍的黑衣高手一擁而上,將裴昀團團圍住。
“滾開,我去救人!”
“不必白費力氣了,樓中機關已開,門窗皆封,再加上八月煞之毒,沒有人能活著走出來!
裴昀咬牙切齒道:“顏玉央!你這般心狠手辣,陰險歹毒,早晚有一天會遭報應!”
對此咒罵顏玉央充耳不聞,面上神色一片淡然:“俠者以武犯忌,綠林草莽,虎嘯山林,南宋難道不以此為患?今次將其一并鏟除,你若上表朝廷,自然也是大功一件!
他頓了頓,低聲道:“太華派上下我不曾殺傷一人,而此番樓中諸人與你皆無干系,你又何必在意?”
裴昀怒極反笑:“朝廷忌憚便能草菅人命嗎?素不相識便該見死不救嗎?我裴昀自幼學的是俠義仁孝,是光明磊落,是頂天立地,與你大大不同!我若如你這般心狠手毒,冷酷無情,你顏玉央早就死在朔月圣地萬丈深淵,溶洞寒潭了!”
她眸中且哀且恨,嘶啞著嗓音,一字一頓道:
“我不該救你,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當初救了你!”
一念之差,從此萬劫不復。
顏玉央聞言如遭雷擊,本就毫無血色的面容再添三分慘白,心中大悲大慟之下,喉頭腥甜,張嘴便噴出了一大口血濺在衣擺地上,轉瞬侵染開來。
這一句話,叫他自當日寒潭碧水中被救起后,一直以來所有癡戀,所有執念,統統都化作泡影,成了笑話。
是了,這世間本就無人愿他活下去,無人在意他的生死,萬般種種,不過都是他一廂情愿的強求罷了。
見他驟然嘔血,搖搖欲墜,裴昀本是心頭一緊,可顏玉央一把甩開身旁杜衡伸來欲攙扶他的手,而后抬頭望向她的目光,卻更是叫她心中一顫。
那雙通紅的眼中,盛著滿得幾乎要溢出的憎恨、失望、悲傷雖無聲,卻已萬語千言。
他緩慢又用力的伸手抹去嘴角殘留的血跡,從袖中掏出一物,重重摔在了裴昀腳邊的沙地中,嗓音沙啞吼道:
“滾——”
是一只細口白瓷藥瓶,裴昀撿起瓷瓶,拔開瓶塞,略微一嗅,與她方才唇齒間殘留的味道一模一樣。
裴昀抬頭最后瞥了顏玉央一眼,便在他這般熾熱又冷厲的目光下,頭也不回的轉身向逍遙樓方向奔去.
夜色之下,火光沖天,連中秋滿月也被映成一片血紅。那火勢之猛烈,頃刻之間將相連的五棟樓宇全部吞噬,顯然是放火之人早有預謀。
裴昀既得解藥不敢再耽擱,片刻不停趕去救人。
雖然門窗已封,但樓中仍有零零散散的人突破機關,以輕功從樓上躍下,試圖逃生,卻被早已守在樓下的黑衣殺手阻攔。那雪嶺二佛便如黑白無常一般,手起刀落,無聲的收割性命。
裴昀遙見那落星山莊少莊主薛浣好不容易逃出火場,身上尚殘留著火苗,便遭二人圍攻,勉強支撐了幾招后,被笑彌勒以鐵念珠死死勒住脖頸,鬼菩薩一掌擊在其天靈蓋上,登時斃命。
“住手——”
裴昀目眥欲裂,運盡全力拔足狂奔,忽而迎面寒光閃爍,她瞳孔皺縮,身形急轉,凌空向后連翻數了空翻,這才堪堪躲過了偷襲的暗器。
待站穩之后,裴昀抬頭望去,只見面前立著一個玄衣身影,面覆白色假面,其上只有眼口處有三道彎月孔洞,如同哭喪著的一張臉。他手中拈著一朵花瓣重重,如蓮似菊的暗器,正放在鼻端輕嗅,夜色之下,火光之中,優雅又詭秘。
他開口,卻是一把裴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
“小師侄,你既已得了逃生之路,為何偏偏還要回頭送死?”
裴昀渾身一震,又驚又怒,萬分復雜望向此人,艱澀道:
“六師叔,你究竟是謝文翰,還是……葉問天?”
葉問天,笑面生葉歡之子,極樂天夜使,當初正道八家圍攻極樂天唯一漏網之魚,亦是暗器佛甘霖的唯一傳人。
極樂天便是逍遙樓,逍遙樓便是極樂天,原來如此!
謝文翰聞言輕聲一笑,幽幽道:
“葉問天,還是謝文翰,又有何區別?我是葉問天,亦是謝文翰,然而極樂天已不復存在,謝家又不認見不得光的私生子,我便只能化作一抹孤魂野鬼,一縷見不光的影子。說起來,我還是更加懷念在春秋谷的日子”
裴昀聽罷心念百轉,聯想之前得知的種種只字片語,心頭驟然劃過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
“你是笑面生與謝若絮之子!”
“此時此刻小師侄你才猜到這一點,不覺得為時已晚了么?”
“所以,今日云中宴種種,你是為了報當年極樂天被滅之仇!”
裴昀雖是問句,可心中卻已是篤定。
是了!鶴鳴派,白岳劍派,瀟湘閣,泰山劍宗,落星山莊,江陵瞿家、姑蘇謝家除了早被顏玉央滅門的濟南公孫家,當年合力圍剿極樂天的世家門派統統在此,或是子女或是傳人,他們被各種各樣的理由引誘前來赴宴,等待著他們的卻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瘋狂復仇!
“不錯!
被拆穿身份與企圖,謝文翰不驚不擾,他只癡迷的望著不遠處的火光、哀嚎與殺戮,喃喃道:
“我等了整整二十年,正是在等這一天!
“都說正邪不兩立,可什么是正道,什么又是邪道?行走江湖,哪個敢說自己手不沾血,問心無愧?他們口口聲聲道,極樂天是魔教,我爹是魔頭,于是他們打著替天行道的名義,大搖大擺沖進我家中,燒殺搶掠,以多欺少。小師侄,你多幸運,你只是遙遙聽聞父母戰死的消息,而我,卻是親眼看見我爹被我娘帶人逼上絕路,親眼看著我爹在我面前身首異處,那鮮血與腦漿甚至就噴在我的臉上,哪怕二十年過去,我還記得那滾燙的溫度。從此以后,除去報仇,我余生再無別的選擇!
他緩緩摘下面具,看向裴昀: “小師侄,你知曉家破人亡的痛處,你知曉報仇心切的悲痛,為報裴家之仇,你也曾孤注一擲,不擇手段,這世間你應當是最懂師叔之人,不是嗎?”
“我不懂!”
裴昀低吼道,“縱我也家破人亡,可我從不曾傷及無辜!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六師叔你為何要興師動眾害上這許多無辜性命?又為何與北燕狼狽為奸,與奸相韓齋溪同流合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敝x文翰幾不可查一嘆,“十二年成就一棟逍遙樓,錢權勢,一個也不能缺。我能有今朝報仇雪恨之日,許多事情,已不是我一己之力能左右得了的!
可裴昀卻不叫他蒙混過關,她握緊了手中斬鯤,咬牙問道:
“六師叔,我今日只要你一句話,你告訴我,當年鷂子嶺裴家流放隊伍被黑衣死士伏殺,此事到底是不是極樂天所為?”
謝文翰輕描淡寫道:“你以為當年碧波寨中人為何能得到消息,及時追去施救?小師侄,你須知若非我手下留情,你早已死了一次不止,你我叔侄一場,我對你,已是仁至義盡!
“是,我數次在那些黑衣死士手下死里逃生,如今想來,都太過幸運了些。師叔手下留情之恩,師侄銘記在心!迸彡浪浪蓝⒅~問天,啞聲道,“可是師叔,你殺我二哥,屠我裴家滿門,助紂為虐,通敵叛國,禍亂朝綱,這筆仇,又該怎么算?!”
她剛向前邁出一步,忽有三枚佛甘霖向她激射而來,分攻她頭胸腹三處,她勉強躲過兩枚,第三枚逼不得已拔劍一劈,意料之中的萬千飛刃如漫天花雨般襲來。她身影急轉,且避且退,手中長劍舞成一片虛影,內力迸發到極致,才將將躲過了所有飛刃致命之機,饒是如此,渾身上下仍是受了無數道淺傷,血跡透過衣衫若隱若現的滲透出來。
這還僅僅只是三枚暗器而已。
“小師侄這是打算殺了我為你裴家報仇?”
“我亦不想走到這一步!迸彡赖恼Z氣無不悲哀。
謝文翰拈花而笑,半是慈悲半是邪魅:
“論武功,或許我不是你的對手,可在佛甘霖之下,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生死一念,要救人還是要殺人,小師侄你可要慎重抉擇才好!
裴昀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又有幾人拚死沖出了火海,正在被雪嶺二佛圍攻,謝岑儼然也在其中。
救人,還是殺人?
裴昀內心天人交戰片刻,終是咬牙道:
“謝文翰,今日之后,你最好帶著珍娘遠走高飛,躲到天涯海角去,但凡再叫我得知你的音訊下落,我拼著欺師滅祖同歸于盡,也必要殺了你為我裴家報仇雪恨!”
說罷再不管他的回應,運起內力,腳下生風,飛快向那被大火燒得搖搖欲墜的樓前奔去。
第99章 第四十六章
逃出火場的那一行人,正是謝岑、于三娘、丁云瀟及其弟子墨蘭。
四人被雪嶺二佛所阻,謝岑以秋水軟劍與那鬼菩薩鏖戰,其余三女勉力抵擋著笑彌勒的攻擊。他們本就不是二佛的對手,此時八月煞毒藥發作,劇痛之下,更是強弩之末。
豆大的汗珠自謝岑額頭上滴下,他頭暈眼花,四肢無力,手下招式越發疲軟,接連兩劍都刺了個空,被那鬼菩薩一腳踹中腰腹,重重跌飛出去。
鬼菩薩緊隨而上,伸手鎖住他的咽喉,正要同下殺手之時,身后破風聲起,長劍寒光爍爍,穿云刺霧,直指他背心。鬼菩薩不避不躲,只肩頭一抖,以肌肉骨縫硬生生將那劍尖夾住,斬鯤削鐵如泥,鋒利無比,此時竟如扎進磐石之中,無論如何用力,再不能向前半寸!
裴昀一驚,飛快變招,握緊長劍,借力一躍,一招鴛鴦連環腿,雙腳接連向其飛踹而去。
鬼菩薩心頭火起,一把扔下手中之人,轉身便向裴昀攻去。
謝岑死里逃生,粗喘了片刻,咬牙撐起了身子,一甩手中軟劍,上前助陣。
二人一左一右,相護配合著與鬼菩薩纏斗,鬼菩薩不發一言,卻是目露嘲諷之色,左手使掌法,右手使拳法,竟是一心二用,如戲耍一般同時對戰二人。
此人武功之高,以一敵二游刃有余,不露絲毫破綻。裴昀情急之下,腦中靈光一閃,想起那日憐芳苑之事,當即高聲喝問:
“鬼菩薩!你還記得你師妹嗎?”
鬼菩薩聞言臉色驟變,厲聲道:
“誰告訴你的?你知道些什么?”
裴昀故作高深莫測一笑:“你說是誰告訴我的?你那見不得人的心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那老瘟神!老瘟神還沒死!”鬼菩薩突然發狂,雙目赤紅,額頭青筋暴露,嘶聲力竭的吼道,“說!那老瘟神現在何處?”
分心之下,手中招式自亂,謝岑看準時機,秋水軟劍如靈蛇般纏上他的雙腿,絆住他的腳步。裴昀一招裴家劍法精貫白日,直刺他心口。
“休傷我師弟!”
關鍵時刻,那笑彌勒將手中鐵念珠甩出,正擊中了斬鯤劍身,剛猛內勁之盛,震得裴昀長劍幾乎脫手,一招就此刺了個偏,僅僅將鬼菩薩肩頭劃破了半寸。
笑彌勒緊隨鐵念珠而去,為鬼菩薩援手,于三娘與丁云瀟對視了一眼,各持長劍一躍而起,同時向笑彌勒攻去。
笑彌勒被這二女糾纏許久,早已不勝其煩,當下左右手各握住一劍,狠狠一拉,將兩人拽到近前,手如鋼筋鐵骨一般不費吹灰之力將長劍扭斷,而后將斷劍之刃直接插進二人胸口。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眨眼之間,于三娘和丁云瀟連一絲還手之機都沒有,眼睜睜看見一切的墨蘭尖叫道:
“師父!于前輩!混賬!我跟你拼了!”
說罷提起長劍不要命一般向笑彌勒沖了過去。
與此同時,海邊有一道急促的哨聲響起,長長短短,若有規律。
笑彌勒低聲咒罵了一句,隨手一掌將沖過來的墨蘭拍開,而后飛身來到鬼菩薩身側。
鬼菩薩正猶自不甘的質問裴昀:
“老瘟神在哪里?他都跟你說了什么?”
“師弟你清醒一點,老瘟神死了三十年了!師妹也死了三十年了!那小子詐你而已!世子在召我們回去!”
笑彌勒說著,不顧鬼菩薩的掙扎,拎起他的衣領,攜著他一同向海邊奔去,而周遭另有十數個黑衣人亦緊隨二人之后。
遙遙可見那岸邊有一艘華麗大船正在駛入海中,二佛與黑衣人兔起鶻落間,先后躍上船頭,大船片刻不停的前行而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眼見那大船離開的背影,裴昀憤恨至極,卻束手無策,如今他們已根本沒有能力再追船了。
謝岑此時臉色青白,已是強弩之功,裴昀不敢耽擱,飛快上前把解藥塞進他的口中,留他在原地自行調息,而后匆匆去查看另外幾人! ∧切浝占敝吠耍南蚰m那掌未下死手,她雖受了重傷卻僥幸保住性命,不顧自己的傷勢,她連滾帶爬的來到丁云瀟身邊,哭喊道:
“師父!師父你怎么樣?”
丁云瀟與于三娘皆胸口中劍,縱是大羅神仙也回天乏術,此時此刻不過還剩一口氣未咽下而已,她斷斷續續道:
“墨蘭從今日起,你便是便是瀟湘閣的新閣主拿、拿好這紅玉短笛,有此信物閣中弟子莫敢不服”
墨蘭傷心欲絕,哽咽道:
“弟、弟子墨蘭謹遵師父遺命!”
丁云瀟欣慰一笑,而后掙扎著扭頭去尋身旁之人:
“三娘”
“姐姐姐姐,三娘在此”
于三娘嘴角淌血,也已奄奄一息,她費力的伸出手去夠向丁云瀟,含淚道:
“姐姐,是妹妹對不起你”
“于你無關,謝郎謝郎本就是風流多情之人,我早該知道可憐你我金蘭姐妹,為了一個男子反目成仇,何其可悲”
“是啊,下輩子,下輩子我們都莫要遇見臭男人了”
兩只手終于顫抖著相握在了一起,于三娘與丁云瀟相視一笑恩仇泯,脖頸一歪,香消玉殞,各自咽氣。
“師父——”
墨蘭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跪倒在地,伏在丁云瀟的尸身上哭泣不止。
目睹了這一切的裴昀不禁悵然一嘆,上前扶起她,將解藥喂她吃下,安慰道:
“人死不能復生,姑娘節哀!
那廂謝岑運功調息完畢,面上稍微恢復了幾分血色,他走了過來,對著丁、于二女拜了三拜。
“瀟姨,三姑姑,一路走好!
如今來不及就地埋葬,墨蘭只能含淚與謝岑一起將二女的尸首投入火海,讓其與一眾死去的武林同道一同化為灰燼。
中秋月圓,滄海無波,荒島烈火,尸橫遍野,高樓大廈付之一炬,錦繡樓閣煙滅灰飛。
此情此景,說不出的凄慘可怖,荒誕血腥。
裴昀忍不住問道:
“其他人呢?可還有其他人生還?”
謝岑搖頭,面沉如水:
“當時那畫先生正在臺上展示一本江湖失傳的武功秘籍,眾人的注意皆被吸引了過去,四周門窗驟然關閉,機括發動,鐵板鋼筋而扣,尋常力道根本無法撼動。緊接著房中無故起火,眾人驚慌之下四處逃竄,而后相繼有人毒發身亡,只頃刻之間,那濟濟一堂的云中宴,便成了人間地獄。我等僥幸,跟在鐵掌開碑的吳離老前輩身后殺出一條血路,可惜吳老前輩卻沒能撐到出門,便已毒發斃命了。”
裴昀心中不禁涌起陣陣寒意,那么多江湖豪杰,那么多武林高手,竟是都沒能逃出生天,顏玉央與謝文翰聯手布下的此局,實在太狠毒了!
中原武林經此一役,損兵折將,大傷元氣,怕是十年之內都難以再恢復。
死寂一般的沉默,伴隨著血腥氣與焦臭味,無聲在四下蔓延。
“誰?!”
不遠處草叢中傳來輕微響動,裴昀暴喝一聲,長劍出鞘,人已掠了過去。
“別別別別殺我!”
悉悉索索一陣碎響,只見草叢中爬出一個渾身濕漉臭氣熏天的人,匍匐在地連聲求饒道,
“求各位大爺饒命,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看見!”
裴昀一眼認出此人,驚訝道:
“戴平?怎么是你?!”
這小子當真是福大命大,兩次滅門之變都讓他逃過了!
戴平聽見熟悉的聲音,戰戰兢兢抬起頭,藉著火光之亮,看清了裴昀的臉,當即癱軟在地,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云公子原來是你啊!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你是如何逃出來的?何前輩呢?”
“我喝多了水酒,出門小解,不知為何樓里便著起了火來,我我我我我情急之下,從茅坑里爬出來的”
此話一出,裴昀三人當即齊齊后退數步,離得他遠遠的。
戴平剛想說話,忽然渾身抽搐,面色發黑,儼然是毒發之狀。
裴昀當機立斷扣住一枚解藥,丟進他口中,喝道:
“快咽!”
謝岑皺眉道:“這究竟是何毒?” “八月煞,盧雉閣的錢,流霞坊的酒,憐芳苑的香,鹿夢齋的墨中都被下了此毒!迸彡缹Ρ娙撕喍探忉尩,“逍遙樓樓主是當年極樂天教主之子,他勾結北燕世子府設下這場鴻門宴,便是為了誅殺當年圍攻極樂天的八大世家門派,為父報仇。”
謝岑聞言臉色驟變,墨蘭聽得云山霧繞,戴平吞下解藥,勉強緩過一口氣來,喃喃道:
“我們喝了酒,又摸了錢,怪不得何老爺子剛才也這個模樣”
提起何必光,他眼中突然涌上淚水:“何老爺子我當初返回去想要帶他一起走,可他為了保護我被那黑衣人一刀殺了,何老爺子,你死得好慘啊”
墨蘭不禁也想起方才慘死的師父,心中且悲且痛,不顧那戴平滿身惡臭,上前將他扶起,輕聲道:
“男子漢大丈夫,莫再哭了,他們在天有靈,想必也不忍見我們如此,我們一同節哀罷”
島上草木茂盛,初秋天干物燥,火勢很快蔓延開來。裴昀幾人被逼到海邊,試圖尋找離開之法。
果不其然,原先停泊在碼頭的所有舟楫都已消失無蹤,這場云中宴的殺招環環相扣,萬無一失,誓要將所有宴上賓客一網打盡不可。
謝岑四下搜尋之際,忽見岸邊隱蔽之處依稀存放著什么,當即喝道:
“那里!”
幾人立即順其所指,前去查看,驚喜發現那確是一艘被人以樹枝雜草刻意掩蓋的小船。
船身無損,帆槳完好,幾人齊心合力將小船推入水中,正要乘船而去,岸邊隱隱傳來一道喊聲:
“站!留下船來!”
兩大兩小四個身影匆匆忙忙向這邊奔來。
敵友莫辨,裴昀與謝岑登時警惕起來,各自亮出兵器,隨時準備動手。
對方打頭之人是個黑衣劍客,身影由遠及近,與裴昀一經照面,二人幾乎是異口同聲道:
“怎么是你?”
“怎么又是你?”
裴昀是萬分驚訝,而上官堯卻是嫌棄的翻了個白眼。
“一個兩個都是瘟神,小爺遇見你們從沒好事!”
謝岑剛要開口,他直接一擺手飛快道:
“行了,火燒眉毛沒時間解釋了!小爺是為了銀子來逍遙樓的,但如今和你們一樣都被那該死的樓主擺了一道,要不是小爺機靈留下后手,非得被坑死在這里不可!快走吧,那樓底還埋了火藥,一會兒炸了開來,咱們一個也跑不了!”
說罷抬腿便欲上船,眼前寒光一閃,卻是被斬鯤攔住了去路。
“你的事容后交代,這三人卻是怎么回事?”
裴昀戒備的看向上官堯身后頭戴面紗的女子,還有她一左一右牽著的元寶與銀錠。
那女子伸手摘下面紗,在其余人倒吸一口冷氣的驚愕下,露出一半美艷無雙一半焦黑丑陋的臉,便正是那憐芳苑中的月夫人。
她望向裴昀的目光平靜無波,幽幽開口:
“海上生明月,竟夕起相思。待安然離開此地后,我會將所知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你!
第100章 第四十七章
海上迷霧,不辨東西,離開小瀛洲島后,眾人便迷失了方位。
小舟狹窄,裴昀謝岑等六大二小八個人在船上擠擠挨挨熬了一夜,天亮時分,才被晨起出海的漁船救起,幾經波折,終是回到華亭。
海上云中宴一行,仿佛是武陵桃花,南柯一夢,所見所聞非人間仙境,富貴榮華,卻是腥風血雨,險象環生。直到下船之后重新踏上碼頭陸地,眾人心中還很是后怕,這一次九死一生,驚心動魄,但凡有半分差池,他們便絕不可能活著站在這里了。
“墨蘭姑娘,戴平兄弟,接下來你們有何打算?”裴昀問道。
墨蘭攥緊了手中丁云瀟臨死之前交給她的紅玉短笛,緩緩道:
“我要回瀟湘閣,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此仇不能不報,我要回去召集閣中的眾姐妹,縱是尋遍天涯海角,也定要將那逍遙樓樓主找出來為我師父報仇!”
裴昀贊許的點了點頭,這姑娘雖年紀尚幼,卻堅韌剛烈,丁云瀟將閣主之位傳給這個徒弟,委實沒有看錯人。
“我也要給何老爺子報仇——阿嚏!阿嚏!”
戴平話沒說完,接連打了數個噴嚏,昨夜他被船上忍無可忍的眾人逼著跳進海里洗了半宿的澡,有些著涼,饒是如此現今他仍是隱隱約約冒著臭氣,叫人不敢靠近。
“可我無權無勢,光有塊掌門爛牌子,連泰山劍宗的仇都報不了,只能說說大話了”戴平哭喪著臉道。
墨蘭于心不忍,柔柔開口道:
“戴公子若不嫌棄,便隨我一同回瀟湘閣吧。”
戴平嘆了口氣:“姑娘人美心善,小生感激不盡,只是人倒旗不倒,我就算還有一口氣在,也得將這泰山劍宗的名號撐下去,斷不能另投旁門別派,請姑娘見諒。”
墨蘭頷首:“戴公子志氣,倒是墨蘭唐突了。此番多謝謝公子云公子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日后山高水長,后會有期,各位保重!
“墨蘭姑娘保重。”
幾人彼此道別,分道揚鑣,墨蘭與戴平一人南下一人北上,與裴昀一行人自此分別。
此時此刻,誰也不曾料到,便是這兩個少年少女,兩個連逍遙樓都不屑殺人滅口的無名小卒,這場景明元年云中血宴八大門派世家唯二幸存者,心懷血海深仇,此后歷經重重險阻,場場奇遇,鍥而不舍,精誠所至,終成一代人杰,在日后大光明寺佛武會上大放異彩,一戰揚名天下。
只不過,那已是許多年后的事了。
長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如野草,如松柏,生生不息,代代不絕矣。
話回當下,在一旁等得老大不耐煩的上官堯終于等到了二人離開,遂迫不及待開口道:
“喂!閑雜人都走了,你們到底什么時候把解藥給小爺?”
他與月夫人亦身中八月煞之毒,昨夜裴昀雖同意了二人上船,卻只給了他們半顆解藥,勉強將毒壓制了下去,不得另半顆解藥,再過些時日,他們一樣要死。
“你還要小爺解釋多少遍?小爺認錢不認人!也是看那逍遙樓給的傭金高,這才屈尊降貴為他們辦事,對什么極樂天世子府的陰謀一概不知好吧,我確實遇見了那煞神世子,就是怕被他追究背叛之罪,這才準備好隨時跑路的,沒想到誤打誤撞派上了大用場!至于這個女人可和我沒有半點關系,我見她從密道偷跑,一路尾隨而已,我之前根本見都沒見過她”
話沒所完,一物凌空襲向他面門,他眼疾手快出手抓住,攤開掌心一看,正是剩下的半枚解藥。
“聒噪!”裴昀冷聲道,“知道與你無關,你可以走了!”
上官堯毫不猶豫將解藥吞下,嘿嘿一笑:
“謝了,日后若有賺錢的買賣記得找我,殺人放火,盜寶埋尸,隨叫隨到!”
上官堯走后,房中便只剩下了裴昀,謝岑,月夫人,還有兩個孩子。
銀錠人小鬼大,見勢不妙,拉起一旁呆呆傻傻的元寶欲偷偷溜走,卻被裴昀長袖一揮,兩娃娃齊齊四腳朝天向后栽去。
“手下留情!”月夫人一聲驚呼。
裴昀充耳不聞,逕自上前解開元寶的衣衫,將他脖子上穿繩而戴的那枚墨玉指環扯了下來,對謝岑道:
“你來瞧瞧,可否能認出此物?”
謝岑狐疑接過指環,細細端詳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臉色微變,緩緩吐出三個字:
“九連環!
當初那韓齋溪府邸搜出的玄機盒中,除去和靖南王府往來書信外,還有一串只剩八環的墨玉九連環。眼前此物根本不是什么指環,正是那九連環缺失的最后一環!
他驚疑不定的看向元寶:
“韓家已滿門抄斬,此子究竟是何人?”
“這恐怕就要問問月夫人了!
裴昀目光深沉的望向那半張臉容貌盡毀的女子:“或者,南宮明月?” 此女便是當年本已身死的極樂天夕使,笑面生葉歡手下心腹,南宮明月。
“不錯,這孩子確是韓齋溪孫兒,如今韓家滿門皆滅,他是僅剩的血脈。”
南宮明月幽幽一嘆,“我既答應于你,自會信守承諾,將我所知一切都說出來”.
自有記憶起,南宮明月便長在煙花之地,生父不詳,生母故去,鴇母收養了她,教導她琴棋書畫,茶酒香道,一切取悅男人的方法。待她及笄,理所當然便開始接客,倚欄賣笑,迎來送往,如身邊所有姐妹一般。
起初,她尚年少,花容月貌,才情過人,自是頗得達官顯貴風流文人追捧,所謂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她們之中有人對她一擲千金,有人立誓非她不娶,有人為她相思成疾,個個情真意切,真心實意。然而漸漸地,隨著她年歲漸長,樓中不停有更年輕更貌美的花魁娘子出頭,那些她曾經的入幕之賓,裙下之臣,一個個離她而去,昔日山盟海誓最后都成了笑話?诳诼暵曊f視她如親生女兒的鴇母,也逐漸露出猙獰勢利的嘴臉,只為了那么一點點銀錢,逼她去相好販夫走卒下九流,她只要稍加忤逆,便是毫不留情的棍棒相加。
終有一次,她被一脾氣暴虐的客人在床上折磨的皮開肉綻遍體鱗傷,鴇母竟毫不留情的命人將她用一塊破席子裹起,扔去了亂葬崗。
躺在冰冷骯臟的泥地里,奄奄一息之際,她如何也不懂,自己的一生為何如此?她究竟做錯了什么?
便在此時,有一人從天而降,著玄衣覆假面,神秘莫測,如神如魔。
“是主人救了我,他不單單救了我的人,他亦救了我的心!
他說,不是她錯,是世人之錯,眾生皆苦,只因眾生皆惡,什么正邪是非,禮教綱常,不過都是世人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北燕欺凌南宋,官府欺壓百姓,男人欺辱女人,世道盡是如此,與對錯無關,善惡無關,不過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人間即地獄,地獄即人間,極樂天與阿鼻道,本就沒有區別。
于是她幡然醒悟,逆來順受,千依百順,只會換得旁人變本加厲,得寸進尺,與其糾結對錯是非,不如想法設法變得更強,只有更她能凌駕他人之上,主導他人性命之時,世人才會真正的敬重她,忌憚她,畏懼她,崇拜她。
“主人將我帶回了極樂天,教我武功,教我殺人技法,和我一樣的,還有許許多多的教眾。朝使崔旭,是太原崔氏的叛徒,晝使花盛,天生陰陽雙性,是常人眼中的怪物,而我,是青樓妓子。我們都曾遭世人欺辱,被正道所棄,天地不容,只有極樂天是我們的家。我們上下一心,相親友愛,誰若敢動我教眾,管你是什么世家門派,還是高官顯貴,我們必定追殺其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那些年間,黑白兩道對極樂天三個字聞聲色變,江湖之上,哪個敢還招惹我們?”
南宮明月微微一笑,神色間有傲然驕色,亦有悠遠的懷念與眷戀,不只是對極樂天,更是對那一手成就了極樂天,恩賜他們棲身之所的人。
“極樂天上下,無不對主人奉若神明,我更是如此?呻S著相處愈長,我漸漸發現,神明也自有苦惱,有痛楚,有求不得有忘不掉。”
笑面生無妻,唯有一子夜使葉問天,其母不詳,生死不知,教中上下對此諱莫如深,南宮明月三番五次旁敲側擊都沒有答案。她只知笑面生多年以來都對一人念念不忘,不惜以重金求得了迷香“綠羅裙”,自欺欺人在那一時片刻的恍惚中,窺得心中人模樣。
“我雖常伴主人左右,卻始終沒得其真心,我一直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能得主人多年掛記,卻求而不得!蹦蠈m明月自嘲道,“直到八大世家門派圍攻極樂天之時,我才終于知道,問天親生母親,主人真心所愛之人,竟是那極樂天最過鄙夷的名門正派之首,鼎鼎大名的姑蘇謝家家主,飛鴻仙子謝若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