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田午安靜地等在外面, 裴羈沒有回應,臥房的燈影亂了下,又過一時門戶響動, 裴羈出來了, 站在階上居高臨下, 明顯可以覺察到的慍怒:“何事?”
田午看見他露出袍袖, 修長筆直的手, 手腕處的袍袖不知因為什么壓皺了, 層層疊疊的折痕。方才他在做什么?這樣濕紅的眼梢,怒惱中依舊帶著喑啞的嗓。田午不覺勾了唇, 這還是她頭一次見裴羈發(fā)怒, 這樣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是為了什么, 這么一副慍怒又銷魂的模樣。“出事了,我來跟你說一聲。”
“什么事?”裴羈見她目光灼灼一直盯著他看,下意識地攏緊了領(lǐng)口。唇齒間還殘留著蘇櫻的香氣, 讓人心神不寧,只想趕快應付完, 進去找她。
“我剛得的消息, 我阿耶調(diào)來了博州兵。”他素色袍的掩映之后是虛掩的房門,田午從他手臂與腰身的縫隙里望過去, 看見門縫里裙角一晃, 是蘇櫻吧, 躲在門后面偷聽, 裴羈弄皺的衣袖, 濕紅的眼梢,都是因為她吧。
這樣冷心冷情, 高高在上的人,方才在里面,會是什么情形呢。“一萬人,帶著往牙兵城寨去了。”
裴羈心中一凜。博州兵,僅次于牙兵的精銳之師,田昱是想斬盡殺絕,徹底除了牙兵。
定計之初,田昱便曾提過這個想法,他制止了,如今他不在,田昱想必是按捺不住,打算快刀斬亂麻,一舉除掉牙兵這個心腹大患。沉聲道:“備馬!”
他快步進門,田午在階下等著,看見侍從飛快地后面牽來了馬匹,府中次第亮起了燈,照得道路一片通明,要跟隨他一道出去的侍從很快在庭中結(jié)合,衣甲鮮明,鴉雀無聲。這讓她有點意外,她一向知道他謀略極強,但沒想到他于馭下治家竟也井井有條,魏博就如千頭萬緒的一大家子,他的才干手腕確實是極契合了。怪不得阿耶那樣看重他。
讓她也有點覺得,魏博將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離不開他。田午抱著刀,慢慢地往階前走了幾步,耐心等著。
臥房里。
裴羈握住蘇櫻的手,柔聲叮囑:“我有些急事須得出去一趟,你在家里千萬小心。”
田昱太心急了,先不說牙兵不能全部絞殺,這個時機也十分不妙,若是不能盡快趕去阻止,必然會引起一場兵禍,到時候整個魏州都將卷進戰(zhàn)火,生靈涂炭。
他急急要走,蘇櫻一把拉住:“出了什么事,你會不會有危險?”
白日里罷官免職也不曾見他如此嚴肅,想來是件大事,跟那個神秘來客有關(guān)系嗎?
繃緊的情緒里突然涌進柔情,裴羈低頭,飛快在她唇上一吻,低聲道:“田節(jié)度想要剿滅牙兵,我得趕去阻止他。”
原來,不是為了對付盧崇信。蘇櫻心下一寬,看見他眸子里她的身影,他看她看得那么專注,于是她的影子也跟著一道專注地盯著她。蘇櫻突然覺得不自在,急急轉(zhuǎn)開臉。若不是她牢牢記得他們的過往,這目光幾乎要讓她以為,他是愛她的了。
“念念,”裴羈看見窗外的燈火次第亮起,侍從們已經(jīng)收拾好了,都在等他出發(fā)。時間緊迫,的確是片刻也耽擱不得。深吸一口氣將那些纏綿的情思全都壓下,緊緊握一下蘇櫻的手,“我走了,你千萬照顧好自己。”
快步離開,強忍著不曾回頭,身后安安靜靜的,她沒有追過來送他,讓他有點悵然,但夜已經(jīng)這么深了,她也累了,的確不該讓她來送。
在階前上馬,終是忍不住回頭,蘇櫻站在窗后,簾幕掩著半邊臉,默默看著他。讓他簡直是要感激了,撥馬回頭,再又向她揮手:“回去吧,我走了。”
田午等在旁邊,看見他驟然亮起來的目光,他揮手的動作熱切又依戀,讓她突然想起家養(yǎng)的獵犬,每次看見主人時也是這般狂喜的模樣。搖搖頭,將這個荒唐的念頭甩開,提刀跟上去,裴羈伸手止住:“你留下。”
變臉好快,一霎時就成了那個冰冷寡欲,高高在上的裴羈。田午皺眉:“怎么,你一個人能行?”
“你去了,有用嗎?”裴羈看她一眼,“留下看守門戶,今夜若有變故,必定是天翻地覆的變故,我無暇分身,你須得保護好櫻娘。”
田午知道他說的是實話。比起她這個親生女兒,田昱更信任裴羈,裴羈說一句,頂上她說十句,今晚這情況除非裴羈能勸得動田昱,她即便跟去,多半也是無用。抬眼:“你放心把嬌娘交給我?”
“不放心。”裴羈打馬向前,他絕不放心田午,尤其在田午他說了那些話之后。但田午機敏縝密,戰(zhàn)力一流,有她守著這里,即便發(fā)生兵亂,也能護得蘇櫻周全,“倘若她有什么閃失,或者你再算計她,天涯海角,是死是活,我絕不放過!”
她是聰明人,聰明人知道利害關(guān)系,不會拿蘇櫻的安危來做文章。
照夜白一霎時沖去了門外,最后一句話隨著馬蹄卷起的風遙遙送進耳中來,田午輕笑一聲,回頭看了眼臥房。
窗后身影一動,蘇櫻飛快地拉上簾子躲進去了。她倒是老實,居然把她們私底下那些話,也都告訴了裴羈。
一步跨上臺階,敲了敲門:“蘇娘子。”
蘇櫻猶豫一下,拉開了門:“田將軍有事嗎?”
原本在階下守著的張用和吳藏一躍跳上來,一左一右守住房門,田午看一眼。他兩個是裴羈最得用的人,武藝高強,以一當十,裴羈此時要去城寨阻止兵亂,兵荒馬亂之中提著腦袋行事,居然把他兩個都留下來保護蘇櫻了。
今夜所見所聞,無一不是打翻從前對裴羈的印象,讓她簡直有些恍惚了,要反應一下才意識到,裴羈把他兩個都留下來,除了保護蘇櫻,也是因為不信任她,要防著她對蘇櫻如何吧。
她還不至于那么蠢。她還指望著能用利益打動他,與她成親,若是她敢動蘇櫻一根毫毛,莫說成親,裴羈怕不是要活剮了她。田午抱著胳膊靠著墻,看著蘇櫻:“我跟你說的話,你怎么都告訴裴羈了?”
蘇櫻低著頭,至今也沒能猜透她的用意,便把話說得冠冕堂皇:“他是我夫君,我不會瞞著他的。”
真的嗎?為何她冷眼旁觀,總覺得她對裴羈,不及裴羈對她萬分之一癡迷。田午笑了下:“過去的事,他不敢告訴你吧?”
“他告訴我了。”蘇櫻抬眼,在恍惚中,又想起那個她思慮多時,一直不曾找到答案的問題。裴羈為什么全都告訴她了呢?她是“不記得”的,他明明可以繼續(xù)隱瞞下去,以他一貫的做派,他也應該繼續(xù)隱瞞下去,將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間才對。
“他全都說了?”田午出乎意料,皺緊了眉,“真的?”
蘇櫻點頭。真的,雖然她也疑惑,也不懂他又在盤算著什么。
這下田午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了,半晌:“好吧,不過我那個提議依然有效,等你想好了,隨時可以找我。”
轉(zhuǎn)身離開,登上正堂的二層樓臺,眺望著牙兵城寨的方向。到處都是黑沉沉的夜幕,唯獨那里火光熊熊,照亮小半邊天空。已經(jīng)打起來了吧,裴羈這時候去,還來不來得及?
大道上。
裴羈加上一鞭,催得照夜白如風馳電掣一般,向著牙兵城寨狂奔而去。
唇上還殘留著她嘴唇柔軟的觸感,她的香氣還在他舌尖縈繞,在這兵戈四起的暗夜里,在繃緊的軀殼之下,深藏著一縷旖旎的情思。
若不是多事之秋,他今晚是不是可以,嘗到更多。
心里一蕩,目光卻在這時候,看見遠處長蛇般的,隱在暗夜中急急行軍的隊伍,是博州兵,田昱帶著他們,是要徹底絞殺牙兵,永遠除掉這個心腹大患。
只一瞬,便將旖旎的情思全都壓下,裴羈催馬追過去。近了,更近了,隱約能聽見城寨方向傳來的廝殺聲,是李星魁在跟薛沉火并,那個下巴豆的李七已經(jīng)死了,他的死成為導火索,讓兩家徹底撕破了臉,大打出手。
巴豆是他的人給的,李七是他的人慫恿,每一環(huán)都在計劃中,但田昱,竟然如此沉不住氣。眼下黃周還在觀望,他比薛沉謹慎,他手下的黃家兵還不曾出手,況且三家雖然打得兇很,到底是多年來盤根錯節(jié)的姻親和同袍,只要田昱帶著博州兵殺進去,三家立刻就會合兵,共同對付田昱。
照夜白一霎時沖到近前,裴羈看見人銜草馬銜枚,在夜色中無聲又快速地逼近城寨。加鞭催馬,追著最前面田昱的身影,有哨探的軍士拍馬阻攔,裴羈壓眉叱道:“讓開!”
久居上位的威勢讓那人下意識地退開幾步,邊上負責警戒的田昱親兵認得他,忙道:“這是裴宣諭,放他過去!”
便是遠在博州,也無人不知裴羈名姓,隊伍飛快地讓開一條道路,裴羈催馬沖過,看見最前面數(shù)十騎簇擁著中間一匹烏騅,馬背上的人金盔玄甲,正是田昱。
“明公!”裴羈催馬上前。
暗夜驟然打破,田昱回頭看見是他,臉上便有些懊惱:“你怎么來了?”
他知道裴羈不贊成此事,所以特地揀他不在的時候動手,這是誰這么嘴快,到底把他找來了?
照夜白一霎時沖到近前,裴羈橫馬攔在道路中央:“明公不可!”
田昱不得不勒馬停住,心下到底不甘,緊緊皺著眉頭:“我已經(jīng)決定了,你無需多言。”
本朝有句俗語道,長安天子魏博牙兵①,是說魏博牙兵待遇之優(yōu)厚,行為之跋扈,比起皇帝也不差什么。上一任節(jié)度使,他的堂叔便是被牙兵推翻,亂刀斬殺,他寄予厚望的長子也在那次兵亂中陣亡,牙兵選擇了立他為新任節(jié)度使,因為他沒有兒子,后繼無人,容易掌控。
從繼任第一天起,這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一覺醒來便會刀斧加身,死于非命,他多方隱忍,為的就是能夠找準機會,一舉除掉這個心腹大患。
裴羈給了他這個絕佳的機會,他已經(jīng)打探清楚了,李星魁與薛沉從午時過后一直在火并,李、薛兩家子弟已經(jīng)死傷數(shù)百,八千牙兵有一大半各自選擇了陣營,一場混戰(zhàn),他只需要等他們兩敗俱傷時帶著博州兵沖進去,剩下那些殘兵的性命都將被收割,他從此可以徹底祛除這個心腹大患,睡一個好覺了。
“明公不可。”裴羈上前一步,在暗夜中牢牢擋住前路,“此時明公如有異動,薛李黃三家立刻就會一致對外……”
“我知道,”田昱打斷他,“所以我會等他們兩敗俱傷的時候再動手。”
“他們不會給明公這個機會。黃周一直沒出手,為的是等待時機,解決此事。”裴羈急急說道,“死傷數(shù)百不算什么,牙兵歷次內(nèi)訌,死傷只比這個更大,一旦李星魁落敗,黃周立刻會出手平衡,李星魁多半會讓步,這次內(nèi)訌,不足以重創(chuàng)牙兵。”
是的,裴羈先前便是這么說的,要他找準時機,扶持李星魁,壓制薛黃。但又怎么能甘心?他心愛的長子便是死于牙兵之手,每一個牙兵都是他的仇人,他一個也不想扶,只想全都殺了。“我自有主張。”
“斥候!”裴羈揚聲,“去探聽城寨動向,速速來報!”
一名斥候應聲而去,田昱沉默地看著,那是他的部下,裴羈卻可以隨意指揮,此人威望之高,并不亞于他。但,他也確實需要他。驀地想起田午的建議,若是他兩個成親,若是裴羈成了他的女婿……至少將來承繼魏博的,還是他田昱的血脈。
城寨中。
李星魁一刀撂開一個狂攻的薛家子,右臂先前被薛沉砍傷,此時不得不換成左手拿刀,百般不方便,抬眼再看,場中李家子弟越來越少,薛家子弟還剩下很多,最要命的是那些黃家子弟,自始至終一直都在觀戰(zhàn),毫發(fā)無傷。
再沒有援手的話,他就撐不住了。
“還打嗎?”薛沉一刀劈下來,獰笑著,“現(xiàn)在求饒還來得及。”
當!黃周舉槍架住:“住手!”
李星魁一連退開幾步,氣血翻涌,黃周又是一槍,止住四下準備圍攻的人:“都是過命的兄弟,難道非要殺個你死我活?”
看向李星魁:“老李,白天盧崇信的話你也聽見了,只要他求一求王樞密,肯定還能再弄來一個牙將名額,這次你就讓一讓,先緊著老薛,等那個名額下來就給你。”
李星魁握著刀,身上傷痕累累,血順著手臂流下來染紅刀身,沉默著不曾回答。
大道上。
“報!”斥候快馬奔至,“里面暫時停了廝殺!”
田昱心里一跳,抬眼,許是錯覺,城寨那邊連燈火都仿佛安靜了許多,夜色中朦朧一片光暈。
“此時闖進去,只會讓他們擰成一股繩,一致對付明公。”裴羈慢慢說道,“即便明公今日能將他們?nèi)珨?shù)絞殺,這一萬博州兵必然也死傷殆盡,魏博最精銳的兩股力量一日之間全數(shù)消亡,一個沒有強兵悍將的魏博,明公攥在手里,又有什么意義?”
田昱猶豫著,半晌:“當不至于吧。”
一萬對八千,怎么看,都是他更有把握。況且就算沒有牙兵,他麾下十州還有十數(shù)萬精兵,難道竟抵不過八千牙兵?
“牙兵的戰(zhàn)力,何須質(zhì)疑?”裴羈望著燈火通明的城寨,“去年柔然犯邊,明公麾下幾路大軍均都敗績,最后李星魁出馬,一戰(zhàn)告捷。前年范陽節(jié)度使強占黎陽,薛沉出戰(zhàn),血戰(zhàn)十日,從范陽軍手中奪回黎陽。大前年成德節(jié)度使突襲滄州,決勝之局,亦出自牙兵。”
說得田昱心里越來越?jīng)]底。牙兵世代相傳,凡能承襲名額者,都是族中最能戰(zhàn)的健兒,數(shù)代累積下來,無論經(jīng)驗還是戰(zhàn)力在國中都是首屈一指,這也是歷代節(jié)度使雖然忌憚牙兵,又一直不得不重用牙兵的原因。
“范陽和成德兩鎮(zhèn)一直對魏博虎視眈眈,”裴羈看出他的動搖,“一旦沒有牙兵,這兩家必定趁火打劫,到那時候明公又該如何處置?”
河朔三鎮(zhèn)中魏博最強,但優(yōu)勢也只是毫厘之間,三家疆域相鄰,這幾年屢次因為爭搶地盤起過刀兵,一旦魏博沒有了這最精銳的牙兵,那兩家必定會聯(lián)手吞并,戰(zhàn)火一起,生靈涂炭,太和帝苦苦等待的外援,也就永遠不可能到達了。
說得田昱啞口無言,半晌:“那么我不趕盡殺絕,留下一半。”
“只怕戰(zhàn)局,也不是這邊穩(wěn)操勝券。”裴羈上前一步,“除了城中八千牙兵,城外村落還有一萬多親眷,牙兵無論男女老少皆能上陣廝殺,單是未入編的子弟就有千余人,一旦察覺異動,立刻就會起兵相助,到那時,明公準備怎么辦?”
似是回應他的話,就見一陣疾風從城寨那邊的刮過,卷著濃重的血腥味,讓經(jīng)久沙場的馬匹也不安地甩著長尾,田昱垂目不語。裴羈向來斷事如神,這也是他格外高看他一眼的緣故,這次是信他,還是信自己?
“來人,”裴羈低喚一聲,“去城寨,依計行事。”
幾個侍從催馬去了,田昱皺眉,想要問他做什么,裴羈抬眼望著城寨:“明公稍安勿躁。”
田昱只得按捺住性子等著,見那幾人幾馬掩在夜色里,悄無聲息混入城寨外牙兵家眷所居的村落,原本燈火零星的寂靜村落突然響起示警的號聲,緊跟著所有的燈都亮了,暗夜中傳來馬蹄聲,奔走聲,兵刃碰撞盔甲聲,火把下影影綽綽,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
是那些未入編的子弟兵,雖然不如牙兵能戰(zhàn),依舊不可小覷。
他以為今夜可以絞殺牙兵,但那三個人也都防著他,在城寨外布下了警戒。
若不是裴羈阻攔,只要他帶著博州兵進城,子弟兵和城中的牙兵就會前后夾擊,反過來端了他。
后心上霎時驚出一身冷汗,田昱急急道:“撤!”
城寨中。
黃周聽見外面急促的號聲,嗤笑一聲:“老李,聽見了嗎?田昱來了,帶著博州兵想把咱們?nèi)纪塘恕!?br />
李星魁臉色一變,凝神細聽,果然外面傳來廝殺的動靜,薛沉啐一口帶血的唾沫:“老李,你這腦子,上他們的當了!”
“李七肯定是受裴羈指使,”黃周拍拍李星魁的肩,“為的就是讓咱們火并,田昱就趁機吃了咱們,你可不能執(zhí)迷不悟,聽我的,這次是你有錯在先,那名額就歸老薛,過后咱們再給你弄一個。”
“兒郎們聽令!”薛沉已經(jīng)等不及了,高聲吩咐,“引田昱進來,關(guān)門打狗!”
李星魁沉默著,握緊手中刀。
大道上。
田昱撥馬要走,裴羈一把拉住:“撤不得!”
田昱不得不停住:“為何?”
“里面已經(jīng)知道你來了,此時走了,將徹底失去收服牙兵機會,”裴羈抬眼回望,“明公,你今日,是來幫李星魁的。”
田昱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高喝一聲:“弟兄們,薛沉嫉賢妒能,暗中傷害同袍手足,今夜你們隨我入城,助李將軍,殺薛沉!”
城寨中。
李星魁抬眼四望,李家子弟稀稀拉拉,被薛黃兩家團團圍住,今天注定是要敗了,萬一田昱殺進來,他還得依靠薛黃兩家,保住最后這點實力。
慢慢放下手中刀,薛沉看見了,大笑起來:“這就對了嘛,折騰個什么勁兒!”
李星魁強忍著心中郁氣,卻在這時,突然聽見外面急促的戰(zhàn)鼓聲。
激越,昂揚,敲得地動山搖,讓人耳鳴目眩,夾在鼓聲的間隙里,是博州兵震天的喊聲:“奉節(jié)度使之令,殺薛沉,助李將軍!”
田昱是來幫他的。李星魁看見薛沉陡然變了的臉色,看見黃周皺著眉后退,電光火石之間高喝一聲:“李家子弟聽我號令,開城門,迎節(jié)度使!”
外圍幾個李家子弟拔腿就跑,“呸!”薛沉提刀劈來,“走狗!”
李星魁急急架住,間不容息間看見那幾個李家子在廝殺中被剁倒了大半,但有一個跑出去了,奪了馬飛奔著向外,邊走邊喊:“家主有令,開城門,迎節(jié)度使!”
外面村落還有他的子弟兵,只要打開城門放田昱進來,戰(zhàn)局立刻就能扭轉(zhuǎn)。不知哪里突然來了力氣,李星魁大喝一聲,劈開薛沉的大刀。
“老黃,上啊!”薛沉急急吼了一聲。
黃周反而退開幾步。田昱要殺薛沉,但并不準備針對他,他的手下自始至終也都置身事外,眼下局勢不明,急著選立場,并不是明智之舉。
城寨前。
沉重的大門突然打開一條縫,一個身中數(shù)劍的李家子死死扳著門邊不放:“進去,快!”
田昱去看裴羈,火把光中他衣袍隨風翻飛,蕭蕭肅肅的身形:“可以了。”
“沖啊!”田昱高喊一聲,“殺薛沉,救李將軍!”
千軍萬馬吼叫著,沖進沉重的大門里,裴羈按轡跟上,叮囑著田昱:“只要殺了薛沉便立刻罷手,傷亡控制在千人以內(nèi),牙兵精銳,決不能丟。”
田昱心緒激蕩著,重重點頭。
翌日一早。
蘇櫻醒來時,盧崇信已經(jīng)等了多時,怕吵醒她不敢驚動,等在外面廳堂里,來來回回踱步,躁動不安。
蘇櫻急急穿好衣服,隔著門問道:“什么事?”
“姐姐,”盧崇信急切著推開一點門縫,“田昱殺了薛沉,李星魁重傷,牙兵亂了一夜,已經(jīng)徹底被田昱收服。”
從此魏博上下將是鐵板一塊,他再想下手,千難萬難。
蘇櫻有一霎時想起昨夜裴羈離開時的背影,所以他也在亂軍中嗎?他每次都輕描淡寫,其中的兇險,卻是從來不說。
拉開門放盧崇信進來,另一邊葉兒有眼色,纏著阿周詢問朝食,蘇櫻低著頭,飛快地向盧崇信說道:“昨夜江河的一個隨從來過,裴羈與他在密室中談了小半個時辰,那人身量很高,戴著斗笠,裴羈說他們談的是朝堂之事。 ”
隔得近,盧崇信嗅到她睡足之后身上淡淡的暖香氣,她頭發(fā)沒來得及梳,紛亂著拂著他的臉頰,讓他突然有點想哭,哽咽著喉嚨:“姐姐。”
不用打聽這些的,太危險了,這些事,他一個人應付就好。
蘇櫻看他不回應,以為他沒聽見,下意識地又湊近些:“聽見了沒?”
心里突然一動,抬眼,裴羈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站在階下,鳳目幽沉,一言不發(fā)看著她。
第72章 第 72 章
裴羈慢慢走上臺階, 走進臥房。
屋里有新睡才起時淡淡的暖香氣,獨屬于她的氣息,讓人稍稍沾染, 便不由自主生出旖旎情思, 然而剛才, 他看得清清楚楚, 蘇櫻跟盧崇信, 很親密。
頭不曾梳, 發(fā)絲散亂,拂著盧崇信的臉頰。脂粉未施, 素凈著一張臉, 紅唇湊在盧崇信耳邊, 輕輕跟他說著話。
說的什么他聽不見, 但本能地覺得應該是什么不能為人所知的話,不然為什么葉兒會刻意拉著阿周,遠遠避在另一邊。這些天他留神觀察過, 自從葉兒來了以后,她對阿周便不像從前那般形影不離了, 她明顯更信任葉兒, 所以葉兒,也許是在給她打掩護。
那么她跟盧崇信到底說了什么, 為什么要背著人?難道她都想起來了?她跟盧崇信, 為什么能夠如此, 親密。
心里如同毒蛇啃咬一般, 無法言說的嫉妒和痛苦。她在看見他的剎那便撇開了盧崇信, 抬眼向他一笑,裴羈伸臂, 緊緊將她摟進懷里:“念念。”
一整夜不曾睡,勞心勞力,公事稍稍理出些頭緒便拋下一切回來看她,看到的,卻是這樣的場面。
“你回來了。”蘇櫻埋進他懷里,手摟住他勁瘦的腰身,余光里瞥見盧崇信因為憤怒驟然漲紅的臉,皺眉向他一瞥,盧崇信紅著眼梢退開了,低頭不再看她。
“念念,”裴羈又喚了一聲,在狐疑與嫉妒的折磨下久久不能做出決斷,要不要問她?即便問了,也未必能得到答案,但是不問,又怎么能夠放心?“你方才,在說什么?”
在這一剎那突然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佛經(jīng),中有一句話: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他并不信奉佛法,當初看了,也只是看了而已,此時卻無比深刻地理解了其中的含義。一切憂懼恐怖,皆是因為,他如此卑微地愛戀著她,一切患得患失,搖擺猶豫所催生的苦痛,皆是因為,他害怕失去她。
這偈子后面還有一句,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然而他是不可能離于愛者了,他愿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守著她,片刻不離。在預知宿命的哀嘆里緊緊抱著她,低低喚她:“念念。”
蘇櫻感覺到他埋在她后頸里,灼熱的臉,下巴擱在她頸窩,呼出氣熱而潮濕,讓她似乎也被他牽引,心里無端生出晦澀的情緒。想要推開,又不能推開,方才那一幕她不確定他看見了多少,但他應該是沒聽見的吧,相隔太遠,她語聲又放得極低,只不過他生性多疑,也許看出了什么端倪。
她得哄哄他,混過這一關(guān)。
將他再又抱緊些,低聲道:“四弟說昨夜打仗了,牙兵死了人,我很擔心你,在問他什么情況。”
心頭驟然一寬,裴羈喃喃在她耳邊道:“乖念念。”
說這些事,似乎是不需要這么謹慎,連阿周都要支開,但,誰知道呢。也許是他多疑誤判,葉兒并不是奉她的命令想要支開阿周,只是湊巧那時候和阿周在角落里。緊緊摟住她:“你放心,我會為你,保重我自己。”
蘇櫻感覺到衣服底下他驟然繃緊的肌肉,像扣在弦上的箭,緊張到緊繃,他近來面對她時仿佛越來越多這種情形,他在緊張什么?
“裴羈,”盧崇信再忍不住,恨恨出聲,“昨夜的事,我必要你付出代價!”
蘇櫻看見裴羈驟然陰冷的目光,急急叱了聲:“四弟,你在胡說些什么?快回去吧,以后休要再這么不知高低。”
怎么這般沉不住氣,若是惹惱了裴羈對他下手,那就前功盡棄。
盧崇信對上她帶著警告的目光,自己也知道壞了她的事,但看著裴羈那樣抱著她,又怎么能再忍耐?在掙扎與痛苦中深深低著頭,她抱著裴羈沒再跟他說話,盧崇信深吸一口氣:“姐姐,我先回去了,明天過來看你。”
“慢著。”裴羈突然開口。
盧崇信停住步子,蘇櫻下意識地抬頭,他低頭看著她,慢慢將她散亂的頭發(fā)捋好了,掖在耳后:“方才我問過沈醫(yī)監(jiān),你的病今后用藥膳慢慢調(diào)理即可,不必再天天診脈了。”
下一句,是對盧崇信說的:“以后休要再來。”
他已經(jīng)忍了這么多天,早已忍耐到了極限,今后盧崇信休想再見到她,更休想像今天這樣,在她尚未梳妝時便闖進她的臥房。
哪怕盧崇信是閹人,也不行。
剛剛?cè)滔碌呐疣嵋幌掠直稽c燃,盧崇信冷冷說道:“我來看我姐姐,你算什么東西,需要你管?”
“四弟!”蘇櫻急急喝止住。
盧崇信咬著牙,不得不又低了頭。
“哥哥,”蘇櫻重又埋進裴羈懷里,惱怒盧崇信沉不住氣,又知道必須讓裴羈改變心意,不然之前那些努力,就全都白費了,“別生氣了,以后我會好好管教四弟,不準他再這樣,他跟我說了許多從前的事,我還想聽,就準他過來吧,好不好?”
她仰著臉看他,水濛濛一雙眼,裴羈在妥協(xié)與堅持之間苦苦支撐,她突然踮起腳尖在他臉上吻了下:“求你了,好哥哥。”
在理智做出決斷之前,本能已經(jīng)沖口而出,裴羈道:“好。”
盧崇信緊緊咬著牙,他真無用,竟要她這般委屈自己,討好裴羈。下一息,看見裴羈握住她的臉,向她唇上吻了下去。
蠻橫,強勢,不容拒絕,她被迫承受,纖細后仰的頸。全身的血液都在燒灼,盧崇信伸手想要拔劍,她突然向他一瞥,目光中肅然的警告,盧崇信不得不又縮手,在幾乎將人撕裂的憤怒和痛苦中,困獸一般喘息著。
殺了裴羈。等救出她,一定要殺了裴羈!
裴羈微微閉著眼,從最初的宣示主權(quán),到此刻的心無旁騖,世上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只有眼前的她,和讓他怎么也親不夠的唇。
是無可救藥了,清醒地知道在被她牽引,卻怎么也不能夠拒絕。哪怕答應她,意味著無數(shù)麻煩危險,還有伴隨而來的無數(shù)嫉妒、痛苦。但他怎么能夠,拒絕她。
吻越來越深,蘇櫻喘不過氣,頭腦有些暈眩。裴羈的唇干干的,仿佛起了皮,也許是徹夜奔波勞累的結(jié)果。但很快又軟了,潤了,由微涼變成灼熱。他緊緊纏裹著她,讓她覺得他是要把她吞下去了,這強烈的熱情讓她覺得異樣,真是古怪,他摟她摟得這么緊,幾乎要讓人覺得,他是喜愛著她了。
在恍惚中漫無目的放任著思緒,直到目光突然看見窗外的白袍,竇晏平來了。
陡然一陣強烈的羞恥,蘇櫻用力推開裴羈。
旖旎突然被打斷,裴羈喘息著退開,看見蘇櫻驚慌漲紅的臉,回頭,竇晏平慢慢從庭前走來,邁上臺階。
她羞恥驚慌,因為竇晏平看見了。她不怕被盧崇信看見,但她怕竇晏平看見。
她到底,有沒有想起從前。
“念念。”竇晏平來到門前,低著頭不想看,但已經(jīng)看見了,她唇上那樣潤澤的紅,別的男人親吻的痕跡。
蘇櫻想逃,想哭,又在最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該慌張的,如今她什么都不記得,除了被人撞破親吻的羞澀,對竇晏平不該有任何特別的情緒。定定神躲在裴羈身后,低聲道:“你來了。”
來了。看見的,卻是這么一幕。竇晏平努力露出笑容:“念念,今天覺得好些了嗎?”
喉嚨哽住了,想回答,卻說不出話,蘇櫻沉沉吐著氣,手腕上一緊,裴羈拉她從身后出來。
伸臂攬住,摟在懷里,看見她掩在黑發(fā)里嫣紅的耳尖,是為他,還是為竇晏平?裴羈垂目看著,狐疑中夾雜著歡喜,竇晏平看見了,他是怎么吻她的。該死心了吧,現(xiàn)在,他才是她的男人。
“娘子,”一旁的葉兒見情形不對,連忙上前打岔,“飯得了,要不要現(xiàn)在傳?”
“傳吧,”蘇櫻掙脫裴羈,“我餓了。”
朝食擺在小廳里,竇晏平吃過飯來的,此時便坐在角落等著,裴羈盛好粥送到蘇櫻面前:“慢火熬了兩個時辰,加了茯苓和別的幾味藥材,若是吃不習慣,我讓廚房重新做。”
就是他說的藥膳吧。蘇櫻嘗了一口,吃不出什么古怪,也許是心神不寧,食不甘味的緣故吧。
裴羈看她吃了,忙又給她布菜,挑選送粥的餅餌,忙來忙去只顧著她,自己面前的食物一口也不曾動,余光里瞥見竇晏平低著頭等在角落,神色黯然,裴羈夾了一塊蜜炙鵪鶉放在蘇櫻碟子里:“嘗嘗這個。”
心里一霎時快意,經(jīng)過這次,竇晏平以后,就不會來得這么勤了吧。
門外人影一晃,裴羈抬眼,看見了竇約,戴著斗笠風塵仆仆,顯然才經(jīng)過長途跋涉,從長安過來。
竇晏平也看見了,心里一緊。他打發(fā)竇約回去查探竇玄從前的事,若不是事關(guān)重大,竇約應該不會親身回來稟報。急急起身,正要叫上竇約離開,裴羈先開了口:“可是打聽出結(jié)果了?”
竇晏平頓住步子,心里明白他對他的動向了如指掌,冷冷道:“與你無關(guān)。”
“與念念有關(guān)。”裴羈抬眼,“你也不想瞞著她吧?”
竇晏平看見蘇櫻抿緊的唇,她忽地吩咐盧崇信:“四弟,你回去吧,明日再來。”
她是想知道的,所以打發(fā)走盧崇信,只留他們?nèi)齻在場。竇晏平黯然著,點手命竇約進來。
盧崇信不得不走,到中庭回頭一望,蘇櫻正看著竇約:“說吧,什么事?”
廳堂的門很快關(guān)上,侍婢退出來守在門外,屋里的光線沉下去,竇晏平的心也跟著沉下去,竇約遲疑著開了口:“我查到阿郎與郡主成親之前幾天,曾經(jīng),曾經(jīng)……”
他不敢再說,眼睛去望竇晏平。
“說。”竇晏平一橫心。
“曾經(jīng)抗婚私奔。”竇約低了頭,“阿翁親自帶人抓回來的。”
竇晏平一顆心沉到最底。私奔,那就必然還有另一個人,女人。
蘇櫻低著頭,想起那根簪子上的流水柳枝,不自覺地發(fā)著抖。腰間一緊,裴羈摟住了她,他身上是熱的,臂膀堅實,一剎那間,竟讓她生出幾分依靠的錯覺。
竇晏平終于能夠問出聲:“跟誰?”
“打聽不出來,當年知道的人事后都讓阿翁處理了,再沒人知道內(nèi)情,我也是偶然間聽田莊上的雜役說的,當年阿郎大婚時他在后廚幫著燒火,無意中聽見阿郎的侍從提起。”
屋里隨即沉入一片死寂,竇晏平沉默地站著,看見蘇櫻低著頭靠在裴羈懷里,蒼白抿緊的唇。那個女人,跟竇玄私奔的女人,是不是崔瑾?
裴羈撫著蘇櫻薄薄的肩,能感覺她在顫抖,讓他心里起了憐惜,有一剎那后悔挑起此事。但,他亦不能坐視不管,讓她繼續(xù)愛著竇晏平。抬眼:“這件事,阿周應該清楚。”
是的,阿周就算不全部知道,也必定知道大半,不然她之前詢問時,阿周就不會是那么古怪的反應了。蘇櫻看見竇晏平蒼白的臉,他一定很痛苦吧,先看見她那樣,又聽見這樁事。在深沉的憐惜中低聲道:“我累了,我想回房躺一會兒。”
起身,裴羈連忙扶住,大門開了,竇晏平默默跟在后面相送,又在階前與她告別:“念念,我走了。”
他轉(zhuǎn)身離去,晨光中落寞孤單的身影,蘇櫻默默看著,喉頭哽住了,突然之間,恨透了崔瑾。
都是她,她半生飄零不幸,幾乎全都是拜她所賜。
“念念,”裴羈 ,“你還好嗎?”
蘇櫻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沒事。”
裴羈看著她,心里的疑慮再忍不住,終是問出了口:“你好像,很關(guān)切竇晏平。”
若是她沒想起來,怎么會是這樣的目光,這樣的神色?
心一下子懸起來,蘇櫻定定神:“哥哥,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從聽你說了從前的事,總是不由自主留意他,我,我也覺得不該這樣。”
不由自主留意,是因為真心愛過竇晏平吧。心里的毒蛇啃咬著,裴羈扶著蘇櫻進到臥房,看她在床邊坐下,又幫她脫了鞋:“你睡吧,好好歇歇。”
放下帳子出來,屋里安安靜靜,她躺下睡了。那段過往抹不去,但,如今他才是她的夫婿,為夫婿者該當大度包容,何苦計較太多?況且她與竇晏平,已經(jīng)再沒有任何可能了。
屋里,蘇櫻默默躺著。她好像,又騙過他了,近來騙他,越來越容易,想必是熟能生巧吧。
緊緊閉著眼,想喊,想哭,最后卻只是長長吐一口氣。都過去了,她與竇晏平,早知道不可能在一起,那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接下來幾天竇晏平?jīng)]有來,也許是在追查當年的事,也許是心灰意冷,蘇櫻幾次想問阿周,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裴羈也沒有問,兩個人像是默契般,都對這事,只字不提。
這天一大早田昱親自來請,道是李星魁傷勢好轉(zhuǎn),節(jié)度使府大開宴席,邀裴羈赴宴:“無羈,近來幾次慶功宴你都沒去,這次無論如何都得去一趟,李星魁還要當面謝你呢。”
屏風后有什么影子一晃,田昱眼尖,看見了素色裙裾的一角,是蘇櫻吧,裴羈竟然放任她在書房里待著。這些天他道是已經(jīng)罷職,名不正言不順,一次也不曾去過幕府,所有人不得不來就他,一趟趟往這邊跑著請示回稟,田昱心知,他是不舍得蘇櫻,要在家守著她,什么名不正言不順,無非借口罷了。
萬沒想到冷心冷情的裴羈,竟有這么一天。田昱感嘆著,果然聽見裴羈道:“我如今是白身,名不正言不順,不好前去。”
可今天,無論如何都得讓他去一趟,今天的重頭戲,是他。田昱笑道:“今日各家都是攜眷,你也帶上蘇娘子吧。”
裴羈有些意外,隔著屏風的花影,隱約看見蘇櫻的影子。
不知道她想不想去,但他覺得,有必要去。這些天誰都知道他府中藏著一個女人,各種猜測都有,今天一起現(xiàn)身,既是為她正名,也是為他自己。
畢竟,若是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夫婿,那些打她主意的,也能收斂幾分。“明公稍待片刻,我去問問內(nèi)子的意思。”
起身離開,田昱在背后默默翻了個白眼。他那些妻妾要是聽見帶她們赴宴,哪一個不是歡天喜地爭搶著要去?還需要問她們的意思?萬沒想到裴羈這種人,竟如此乾綱不振!
屏風后,裴羈蹲在蘇櫻腳邊,殷切望著:“念念,跟我一道去吧,若是累了,我隨時送你回家。”
蘇櫻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好。”
這些天宣諭使府人來人往,裴羈每每五更起,三更睡,忙到極點,牙兵已然收服,魏博盡在田昱掌握,她也想探聽清楚接下來他們有什么打算,會不會對付盧崇信。
“好。”裴羈握住她的手,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半個時辰后,節(jié)度使府。
酒過三巡,又有麾下的將士上前,敬完裴羈,又來敬蘇櫻,“我來。”裴羈拿過蘇櫻眼前的鸚鵡杯,干脆利索,又是一杯飲盡。
蘇櫻看見他微紅的眼梢,這已經(jīng)是他為她擋的第十杯酒了,他呼吸中已然帶了酒香,每次看她時,都是瀲滟的眸光。
“裴三郎今日來者不拒呢,”田午握著酒杯,笑道,“還有誰沒敬?快去。”
從前飲宴裴羈都是滴酒不沾,任憑誰勸也不行,今日帶了蘇櫻,竟然如此破例。也好,薄醉之中,也許更容易說話。
黃周應聲而起:“我敬裴宣諭一杯。”
快步走到近前,替裴羈斟滿杯中,看他一仰頭飲盡,黃周連忙又斟滿了,快步走去田午跟前也滿斟一杯:“我再敬午將軍一杯。”
田午一口干了,笑道:“讓你敬裴三郎呢,你怎么又來敬我?”
“裴宣諭智謀第一,午將軍武功第一,”黃周笑著看了眼主位上的田昱,“我欽佩已久,便一起敬了。”
“是啊,”新提拔上來頂替薛沉的牙將史代附和著說道,“有這一文一武,咱們魏博才能長長久久,一直興旺下去!”
“裴宣諭跟午將軍真是天作之合,”立刻又有人附和,“簡直是老天爺特意配合了,送來給咱們魏博的。”
七嘴八舌的喧嚷聲中,蘇櫻安靜地坐著。這些天的疑惑此時有了答案,原來田午打的是這個主意。
主位上,田昱看著裴羈越來越沉的臉色,心里有點忐忑。按理說他是主上,不該怕一個僚屬,可裴羈偏有這般能耐,讓他這做主上的也不敢對他稍有冒犯。但今日這一步,又不得不試。田承祖端午那天丟了那么大臉,軍中誰都瞧不起他,魏博總不能后繼無人。
堂中又一個吏員笑嘻嘻地開口:“若是裴宣諭跟午將軍湊成一對,咱們魏博可就后繼有……”
啪!鸚鵡杯拍在案上,流光溢彩的杯身碎裂成兩半,蘇櫻低眼,看見湛清的酒液緩緩順著酒案滴落,裴羈面沉如水:“我自有妻。”
手被握住了,蘇櫻抬頭,裴羈端然跽坐,目光慢慢看過堂中每一個人:“吾妻蘇櫻,我心所屬,若有人再敢輕慢,休怪我不留情面!”
堂中一時安靜到了極點,連伎樂都不敢動,停止了演奏。裴羈緊緊握著蘇櫻,在澎湃的心潮中,突如其來,一陣深沉的哀慟。
若是他能早些意識到這一點,多好。
蘇櫻沉默地看他,他的目光那樣灼熱,讓她不由自主生出恍惚,他這樣子竟像是,真的愛她。
“奏樂,繼續(xù)奏樂。”田昱頭一個反應過來,嘆口氣看了眼田午。不可能了,裴羈從來說一不二,他辛苦掙下的家業(yè),終不知要落到誰手里了。
田午慢慢放下酒杯,臉上一貫滿不在乎的笑容消失了,目光沉沉,看著杯中酒。
樂聲再又響起,舞姬踩著鼓點重又搖擺旋轉(zhuǎn),眾人掩飾著尷尬,更大聲地開始說笑。蘇櫻低著頭,看見明里暗里無數(shù)道窺探的目光,讓人覺得不自在,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恍惚到了極點。
“念念,”裴羈低頭,輕聲問道,“累不累,要不要回去?”
是想回去,但,堂中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也讓她聽見了不少有用的消息,蘇櫻搖搖頭:“不急,等結(jié)束時再走吧。”
余光里瞥見張用在門前一晃,順著墻角走了過來,裴羈松開她向邊上挪了挪,張用低頭彎腰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到處是歌舞聲、說笑聲,蘇櫻聽不見,看見裴羈沉肅著點點頭,望向主位的田昱。
必是有事,會是什么事?蘇櫻忍不住,輕輕抓一點他的袍袖:“哥哥,是不是有事?”
“建安郡王御前失儀,罰俸一年,貶往代州。”裴羈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蘇櫻聞到他唇齒間濃郁的酒香,看見他薄醉中瀲滟的眸光,一瞬不瞬看著她。他答得如此之快,似乎根本不曾考慮過這些機密公事能不能說給她聽,讓她突然想起這些天里,她是可以隨意出入他書房的,包括那個放著機要的套間。
他信任她,不曾對她設(shè)防。
日色從高處的花窗投下來,斑斑駁駁,光點落在他素色衣袍上,他低著頭看她,目光專注,漆黑瞳仁中,安放著她小小的影子。
蘇櫻慢慢地,握住他的手。
她確定了,他現(xiàn)在,愛著她。
第73章 第 73 章
日色從高處的花窗照進來, 越過鏤空的纏枝蓮花紋,在她身上落成星星點點蓮花樣的光影,裴羈看見她突然笑了, 光影細碎, 在她眼中揉成點點閃亮的星子, 讓人的呼吸突然停滯, 在容光麗色前不由自主地膜拜, 又生出深沉的恐懼。
這光, 這影,這籠著一層光影的她, 像最輕最美的夢幻, 稍不留心, 立刻就會從眼前消失。裴羈在恍惚中緊緊抓住蘇櫻的手:“念念。”
“哥哥。”蘇櫻輕聲喚了句, 眼睛望著他,松開他的手。
他立刻又伸手握住,那么緊, 灼熱的手心里薄薄一層汗,他一瞬不瞬看著她, 那么專注, 跳脫出周遭喧嚷歡笑的背景,仿佛這世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似的。
蘇櫻彎了眼梢, 向他又是一笑。
以為他只是沉迷于她的顏色, 只是貪戀占有, 誰能想到, 裴羈竟然愛她。
那么, 就是他的不幸了。
散席已經(jīng)是未正時分,蘇櫻久已不曾在這種場合待這么久, 覺得累,靠著車壁小憩,車子突然停住了,裴羈低頭鉆了進來。
“累了?”他輕著聲音。
蘇櫻點點頭,下一息他彎腰托住她的腰腿,輕輕將她抱起在懷里。
蘇櫻皺眉,有點抗拒,隨即又釋然,他靠著車壁扶著車窗,身體形成一個安穩(wěn)貼合的坐墊,牢牢將她攏在其中,低聲道:“睡吧。”
比起座位,的確舒適許多。蘇櫻閉上眼睛。
車子搖搖的重又開始起行,也許是累了,也許是他抱得太穩(wěn),也許是他身上的酒香熏得人昏沉,只是一瞬,蘇櫻便睡著了。
裴羈低頭,滿腔愛意翻涌著,輕輕在她唇邊一吻。想著只是一下,卻像嘴饞似的,怎么吻都不覺得夠,但她已經(jīng)睡著了,他不能吵醒她。極力忍著,調(diào)動最大意志才能放開她的唇,怕她睡得不好,小心翼翼調(diào)整著姿勢,讓她的頭枕住他的臂彎。
車聲轔轔,馬兒偶爾噴個響鼻,夾在午后的蟬鳴里,安穩(wěn)得近乎夢幻。裴羈也覺得眼皮有些發(fā)沉,追隨著她輕柔綿長的呼吸,自己幾乎也要沉睡了,然而不能,他還得照應她,必須醒著。
將窗戶推開點讓空氣流通起來,輕輕給她打扇,一下又一下。
蘇櫻這一覺睡得很沉,空白的,毫無夢寐的睡眠,待到稍稍有些意識時,覺得太陽仿佛有些刺眼,睜開眼,對上裴羈低垂的鳳目。
頭頂上是四面院墻圈出的天空,他們已經(jīng)回到宣諭使府,大約是不想吵醒她,此時裴羈正抱著她往內(nèi)院去。
身上懶懶的不想動,蘇櫻重又閉上眼睛,額上一軟,裴羈低頭吻她,輕柔著聲音:“到家了。”
他抱著她穩(wěn)穩(wěn)向內(nèi),穿過中庭,走上臺階,臥房在東間最里,他一路行來,低聲吩咐著擺冰盆,又吩咐送解暑的湯飲,他來到床前,打起帳子放她下去,蘇櫻忽地抓住他的胳膊。
不偏不倚,恰在他右臂的刀傷處。裴羈眉頭一皺,她已經(jīng)睜開眼,緊張問道:“是不是碰到你傷口了?”
“沒有,”裴羈放她在枕上,怕簪環(huán)硌到她,小心翼翼替她除去,“你睡吧,我還有些公事,需要去一趟節(jié)度使府。”
所以他原本可以散席后直接留下,卻為了送她,專門回來了這一趟。蘇櫻抬眼看他,方才那一下她也很確定,她抓到了他的傷口,不可能不疼的,他卻一聲不吭,硬是忍耐了。
是因為愛她吧,寧愿自己忍著,也不舍得讓所愛之人有所負擔。讓她幾乎要憐憫他了。都說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也許這就是他的報應。從此,高高在上的裴羈,將是她掌中之物。
蘇櫻在枕上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臉頰:“天熱,你留神些,別中了暑。”
裴羈心尖一蕩,順勢向她手心里一吻,開口,粘澀留戀的語調(diào):“好。”
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蘇櫻安靜地躺著,阿周送來了冰盆,隔著竹簾放在外面,這是裴羈交代過的,這樣擺的話涼氣能從竹簾的縫隙里透進來,又不至于靠得太近太涼,傷了她的身體。
她竟然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這么事無巨細地看顧她的衣食住行,他為了娶她寧可受杜若儀的家法,寧可推掉田午的親事,放棄成為魏博之主的機會,她竟然直到現(xiàn)在,才意識到他是愛她。
大約從前他待她太壞,而她又太知道自己的卑微,從不敢這么想吧。
起身下床,吩咐葉兒:“讓人請盧四郎過來一趟。”
葉兒走出去交代,很快聽見張用隔著窗戶,猶豫遲疑的聲音:“娘子,是不是等郎君回來以后再去請?”
“現(xiàn)在就去。”蘇櫻抬高聲音,“郎君那里,我來解釋。”
從前她并不敢主動要求見盧崇信,怕惹裴羈生氣,但現(xiàn)在,裴羈愛她。她會好好利用這一點,她徹底擺脫他的那一天,也許很快,就要到了。
節(jié)度使府。
裴羈快步走進書房,向田昱叉手一禮:“明公。”
田昱中午喝得多了有些醉意,方才已經(jīng)睡下,聽說他求見才勉強起身,此時還有些不清醒:“你怎么又回來了?”
“有要事與明公商議,”裴羈關(guān)了門在他下首坐下,“方才我得到消息,建安郡王被貶代州。”
腦中昏昏沉沉的,田昱反應了一下才理清其中的邏輯,建安郡王應穆,他的妹夫,先前跟相王爭儲那位,既然爭儲失敗,貶謫肯定是早晚的事,這算什么大事?是不是他擔心牽連自身,所以著急找他商議?拍拍裴羈的肩:“你放心,有我一天,就保你一天無事,我已經(jīng)上奏聘你為節(jié)度使參謀,批復應該很快就下來了,等過陣子風聲過去了我再去京中活動活動,官復原職應該沒問題。”
“我非是為此而來,”裴羈抬眼,“為的是國事。”
田昱向后靠了靠,倚著憑幾:“什么國事?”
“王欽把持朝政,欺凌圣人,又欺東宮年幼,強令東宮稱其為尚父,暗懷不臣之心。”裴羈低聲道,“朝野忠義之士抱恨已久,明公可有意撥亂扶正,匡扶社稷?”
田昱吃了一驚:“你說什么?”
裴羈端然跽坐,看他一眼。他很確定田昱聽見了,但田昱一向都是這樣,對自己不愿做的事總裝作沒聽見,反復詢問。
看起來這事,田昱心里早有決定。只怕像他先前推測的那般,田昱不愿插手。
果然沒過一會兒田昱便幽幽地開了口:“我老嘍,沒什么用處嘍,魏博離長安這么遠,遠水也解不了近渴啊,朝廷的事,讓朝廷的人操心就行了,我是個閑散人,無羈你連官職都讓他們擼了,咱們何苦趟這趟渾水?”
那夜薛沉被當場斬殺,薛家子弟中成氣候的也誅殺大半,曾經(jīng)強橫一時的薛家兵從此凋落。李星魁雖然險勝,但自己受了重傷,李家子弟也死傷大半,短時間不可能再有什么作為。黃周是唯一保全下來的,但三員牙將倒下一個半,黃周一個人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今日宴席之上,黃周雖然不情愿,不還是按著他的意思挑頭試探裴羈嗎?心腹大患已除,他正是安享尊榮的時候,何苦再給自己找麻煩。
“明公,”裴羈明白他一向只求安穩(wěn),低聲勸道,“王欽雖然勢大,但只要切斷他與禁軍的聯(lián)系,數(shù)百人便足以定乾坤。”
“非也,非也。”田昱搖搖頭。這些天他按著裴羈的建議在牙兵中提拔了一批非三姓的子弟,又選了與三家關(guān)系疏遠的史代頂替薛沉,如今牙兵的力量已然分散攤平,再無法像從前那樣威脅到他,他這個節(jié)度使高枕無憂,做什么要去干清君側(cè)這種隨時可能掉腦袋的事?“無羈啊,我知道你年輕心熱,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許多事都是有心無力,依我說這件事你也別管了,你要是擔心你妹妹,大不了就讓她和離,再給她找個好的,何苦為了一個建安郡王,把你自己也搭進去?”
裴羈頓了頓,豈是為了應穆?他從一開始到魏博,籌謀的便是撥亂反正,還一個盛世太平。“明公。”
“這次你聽我的,”田昱突然想起來,話鋒一轉(zhuǎn),“當然,若是咱們成了一家子,你的妹夫也是我的親眷,那我自然責無旁貸。”
看他長眉微微壓下,田昱越想越覺得可行。若是能斗倒王欽,魏博就能錦上添花,若是斗不倒,以魏博的地位王欽也不敢輕易把他如何,要是能以此事?lián)Q得裴羈這個女婿,這個險,值得冒。“你也知道我膝下只有大娘一個,我也不求別的,只想著能留個后,別讓我一輩子基業(yè)沒個下梢。”
對面衣袍一晃,裴羈起身:“裴羈告退。方才所議之事,還請明公代為保密。”
“無羈!”田昱再沒想到他竟如此決絕,急急喚了一聲,他已經(jīng)走了,蕭蕭肅肅的背影,田昱窩著火一拍桌子,“這人,慣得他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
裴羈快步出門,午后正是最熱的辰光,四下一片寂靜,唯有不知何處的蟬一聲接一聲叫著。按轡上馬:“去午將軍府。”
田昱心滿意足,已無所求,但田午想求的,還多得很。
宣諭使府。
盧崇信一路飛跑著進門,老遠看見蘇櫻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榻上,高懸的心這才放下大半:“姐姐,出了什么事?”
方才她打發(fā)人叫他過來,這是從不曾有過的事情,嚇得他心驚肉肉,只怕是她出了事,一路狂奔著過來的。
“沒什么,想起一件事想問問你。”蘇櫻指了指對面的坐席,“坐下說吧。”
門外,張用忍不住向跟前靠了靠,留神聽著。總覺得蘇櫻跟以前不一樣了,這樣態(tài)度強硬地要他去找盧崇信,從前是從不曾有過的。裴羈沒說不讓她見外人,但盧崇信,應該是裴羈忌諱的吧。
聽見蘇櫻在里面吩咐:“周姨,去做點香薷飲吧,我想吃。”
阿周很快出來了,葉兒緊跟著過來關(guān)了門,自己又返身進去,屋里靜悄悄的,起初能模糊聽見蘇櫻在跟盧崇信寒暄,后來什么也聽不見了,張用心里七上八下。今天怎么看怎么覺得不對。連忙叫過一名侍從:“快去尋郎君,就說娘子把盧崇信找來了。”
屋里。
蘇櫻壓低聲音:“應穆貶去代州了。”
盧崇信松一口氣,這不算什么大事:“好,我知道了。”
他并沒有聽懂她的意思。蘇櫻驀地想起裴羈,換作是他,應該立刻就聽出弦外之音了吧。“眼下裴則獨自留在長安,裴羈最疼愛這個妹妹,我準備勸說他回長安看看她。”
盧崇信這才反應過來:“姐姐是想趁這個機會,逃?”
“對。”蘇櫻點點頭,“我還得了一個消息,田午想嫁裴羈,田昱也支持。”
盧崇信心中一喜:“田午那個人橫得很,要什么,就一定要到手。”
雖然他剛來魏博,但幾次跟田午碰面后,便已經(jīng)覺察到此人性格強橫,說一不二,她若是看上了裴羈,必定要想盡辦法到手,他可以推波助瀾,把裴羈綁死在田午手里,畢竟裴羈所仰仗的就是魏博,絕不敢真得罪田氏父女。
“不錯,”蘇櫻低著聲音,“我們可以從她身上下手。”
“雙管齊下,至少能占一頭。”盧崇信刷一下站起身來,“我這就回去安排,等裴羈一走,我立刻就帶姐姐走,再在半道上設(shè)個伏。”
他以手為刀,向下一壓,蘇櫻明白是要殺了裴羈的意思,點了點頭:“你先安排著,等這邊有眉目了,我立刻通知你。”
“小娘子,”阿周喚了一聲,推門進來,“香薷飲郎君已經(jīng)命廚房做好了備著呢。”
她手里提著陶罐,滿滿裝著香薷飲,有她在場,根本沒法子說體己話,盧崇信道:“姐姐,我先走了。”
轉(zhuǎn)身要走,蘇櫻連忙叫住:“不急,你歇歇,喝點香薷飲落落汗,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剛來就著急要走,太容易被人看出破綻了,須得把樣子做得像些,才能瞞得過裴羈。
午將軍府。
裴羈剛到門首,田午已經(jīng)得了消息迎出來:“稀客啊稀客,裴三郎這是頭一次到我這里吧?快請進。”
她一身勁裝,頭上汗涔涔的,手里還提著劍,想來是剛才正在練武。她天分既高又肯努力,田氏這些子侄中當屬第一,可惜受制于女兒身,怎么也不能施展。不過,這也正是他的機會。裴羈邁步向內(nèi):“有件事要與午將軍商議。”
“什么事?”田午接過女兵送來的帕子抹了把汗,笑笑地說道,“該不會是改了主意吧?”
“不。”裴羈邁進書房,反手關(guān)上門,“若我說我能給將軍一條出路,讓將軍不必依靠婚事,也能執(zhí)掌魏博呢?”
田午心里咚地一跳。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這還是頭一次有人當著她的面,這么直白地挑明。“說來聽聽。”
“王欽專權(quán),欺凌天子,圣人有意除之。”裴羈道,“將軍可愿建這個不世之功?”
田午慢慢擦著汗,半晌,冷笑一聲:“建功又如何?我先前也不是不曾建功,最后不都歸了阿耶和田承祖那些廢物?”
只因為她是女人,再強也必須隱身于男人之后,軍功不能自己得,自家的基業(yè)親生父親不給她,要給那個沒用的侄子,她想分一杯羹,還得千方百計嫁裴羈,因為在親生父親眼里,就連裴羈這個毫不相干的外人,都比她親近。
“不,這次的功業(yè),只歸將軍一人。事成之后建安郡王和我會親自面圣為將軍陳情,封侯拜爵都只是將軍一人,絕不會旁落他人。”裴羈看著她,“如何?”
田午也看著他,心潮澎湃。人人都叫她一聲午將軍,可她這個將軍既無建制,又無任命,只是田昱安慰她,讓她賣命的幌子。若她能名正言順當上將軍,統(tǒng)領(lǐng)大軍。啪,重重摔下手中帕子:“成交!”
門外有腳步聲,女兵隔著門稟報:“將軍,裴郎君府中有人來尋。”
“是你的嬌娘找你吧。”田午笑了下,既有了出路,能靠自己拿到魏博,也就不再糾結(jié)與裴羈成親,“趕緊回去吧,別讓嬌娘等急了。”
裴羈看她一眼:“等有了消息,我來知會將軍。”
出得門來,侍從等在庭中,急急迎上來:“郎君,娘子方才讓人請了盧四郎過去,一直在房里說話。”
裴羈步子一頓。
第74章 第 74 章
裴羈趕回來時, 盧崇信已經(jīng)走了,蘇櫻坐在窗下打香篆,鎏金的獸頭爐, 蓮花紋的香篆, 她抬頭時, 眸中盈盈的笑意:“你回來了。”
無數(shù)疑問就在嘴邊, 裴羈伸手擁她入懷里, 說出來時, 卻只是平淡一句話:“回來了。”
余光下意識地打量著四周,幾案陳設(shè)都與他離開時沒什么兩樣, 絲毫不曾留下盧崇信的痕跡, 也許她只是想起什么來叫盧崇信問問吧, 他又在疑心什么。
“方才我讓四弟過來了一趟, ”蘇櫻伏在他懷里,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降真香氣,夾在香篆的檀香氣味里, 讓人一霎時想起了長安的日子。那時候她也曾一個個打著香篆,竭盡全力, 想在不見天日的日子里摸到一絲希望。垂著眼皮, 遮住眸中的冷意,“我想著他應該知道長安的情形, 就問了問建安郡王和則妹妹, 他說建安郡王當天就已經(jīng)離京, 如今則妹妹一個人在郡王府。”
原來她見盧元禮, 是為他考慮。柔情蕩漾著, 裴羈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好念念。”
不消打聽的,他早已安排過了, 裴則不會有事。
“哥哥,”蘇櫻勾住他的脖子。他居然信了,沒追究她跟盧崇信到底說了什么,耽于情愛果然會讓人喪失敏銳的判斷,就算裴羈,也不能例外,“我很擔心則妹妹。”
想要趁勢勸他回長安,他突然扣住她的后頸,急急吻了下來。
輾轉(zhuǎn),深入,被她勾住的后頸發(fā)著燙,燒得人干渴到極點,那些曾經(jīng)親昵的片段突如其來擊中,那時候她也是這樣勾著他的脖子,披散的長發(fā)搖蕩著,帶他攀升到一個又一個巔峰。裴羈在無法克制的激情中放她在膝上,扣住腰迫她貼近,緊緊吻住。
蘇櫻覺得嘴唇被他裹得發(fā)疼,呼吸都失了次序。他的呼吸也是,快快慢慢,冷冷熱熱,一下下?lián)湓谒橆a上,讓人生出抗拒,又無法抗拒地被他挾裹,漸漸起了暈眩。
“好念念,”裴羈在親吻的間隙里喃喃低語,“我的好念念。”
他對她那樣壞,她還肯關(guān)切他,讓他感激到極點,幾乎要跪下來膜拜了。
吻著,撫著,那吻漸次不滿足于唇舌,移上來,又移下去,屋里的人早已退了出去,寂寂內(nèi)室,唯有他們交纏的呼吸聲,親吻的曖昧聲,衣衫摩擦,手指撫過布帛的細微聲,時間仿佛靜止,又仿佛在飛快地流逝,讓人暈眩恐慌,急切著想要抓住些什么。
手指摸到包金的紐扣,熟悉的,冰冷的阻礙,突破這阻礙,她會屬于他,不會消失,也沒有人能夠奪走。牙齒咬住,裴羈用力一扯。
嗤一聲輕響,紐扣應聲而落,外面同時有語聲響起:“郎君,竇郎君來了。”
蘇櫻一個激靈,猛地推開裴羈。
當!香爐打翻在地,裴羈喘息著,扶住幾案。在睜開眼睛的瞬間看見蘇櫻臉上未及藏好的羞惱,她慌亂著掩住衣襟,眼中一絲銳利的,從前他在長安時曾幾次窺見的,刀鋒般的冷光。
裴羈怔住。
大門內(nèi),竇晏平躊躇著停住步子。
已經(jīng)三四天不曾過來看她,每日里刻骨銘心的思念,卻又不敢面對。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逃避可能的真相,但再逃避,也終有面對的一天。至少他得問一問阿周,那個跟父親私奔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崔瑾。
“小將軍,咱們啥時候回劍南啊?”李春跟在身后,絮絮地念叨,“出來一個多月了,再不回去就真沒法交代了。”
竇晏平停住步子,在躊躇中扭頭問他:“李叔,我父親,認不認識崔瑾?”
李春皺了眉:“崔瑾?是誰,男的女的?”
竇晏平陡然生出希望,李春是父親的心腹,如果連他都不知道崔瑾,那么他那些猜測是不是都錯了,父親跟崔瑾根本沒有任何關(guān)系?急急追問下去:“女人,家在長安,十七年前嫁去了錦城。”
“不認識吧,沒聽節(jié)度使提起來過,不過,”李春皺眉思索著,“錦城。”
竇晏平剛剛放下的心跟著又懸起來:“錦城怎么了?”
“節(jié)度使那些年里隔段時間總要去趟錦城,每次都是一大早出發(fā),半下午到浣花溪的伽藍寺住下,第二天下午返程。那十年里幾乎月月不落,除了最后那年,節(jié)度使身體不好了那會兒。”李春撓撓頭,“我曾跟著去過幾回,節(jié)度到了伽藍寺后別的啥也不干,就在伽藍塔上一站就是大半天,咱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微弱的希望徹底撕碎,竇晏平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浣花溪,伽藍寺,蘇櫻說過的,她家住在浣花溪,靠近伽藍寺。
只消親身走一趟,看看那高高的伽藍塔上能不能看到她的家,一切就都明白了。竇晏平在滅頂般的窒息里沉默地站著,問不問阿周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巧合太多,已經(jīng)不能再稱之為巧合,父親和崔瑾,有關(guān)系。
還要進去嗎?見到了她,他該說什么?
“晏平,”身后有人喚,是裴羈,“我有事與你商議。”
情緒惡劣到極點,竇晏平冷冷說道:“我沒什么要跟你說的。”
“是公事,”裴羈轉(zhuǎn)身向內(nèi)走,在書房階下停步回頭,“你隨我來。”
他蕭蕭肅肅的身影映在書房朗闊的背景里,讓竇晏平一剎那間想起先前在長安的情形。那時候遇到不解的問題向他求教,他總會帶他去書房,在階下停步回頭,道,隨我來。前塵往事飛快地劃過,竇晏平低著頭,慢慢跟進去。
裴羈鎖了門,在案前坐下:“坐吧。”
光線昏暗下來,竇晏平?jīng)]有坐,居高臨下俯視著他:“有話快說。”
“前幾日建安郡王來過,”裴羈抬眼,“帶著圣人的血書密詔。”
竇晏平怔了下:“什么密詔?”
“誅王欽。”裴羈慢慢道 ,“我已決意響應,晏平,我需要你援手。”
田昱不肯出力,田午雖然答允但權(quán)力有限,能調(diào)動的兵卒不會很多,況且長安城中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她一個從不曾涉足過政務的外路人太容易出紕漏,他需要竇晏平這個熟悉長安各處的人作他們的內(nèi)應。
竇晏平再沒想到他會以如此機密大事來找他,在無法言說的復雜情緒中冷冷一笑:“你憑什么覺得,我會幫你?”
“憑你這么多年都是一腔熱血,忠君報國。”裴羈抬眼,“晏平,我始終記得你我入仕的初心。”
竇晏平沉默著,想起長安那些清晨、午后,他與許多友人圍著裴羈,聽他講解書中奧義,或者朝堂之事,他道匡扶明主,中興圣朝,上報君恩,下保黎庶,這些才是我輩入仕的初心,那時他年紀小,總是排在最末座,那時他看裴羈如父如兄,覺得他一言一行無不是他心中典范,欽敬得五體投地。一晃數(shù)年,人事俱非。
冷冷道:“密詔我不曾見過,口說無憑。”
“一旦日期定下,我會讓你看到密詔。”裴羈起身,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妖道趙友光乃是王欽安排的棋子,圣人一時不查,服了他煉制的金丹,如今龍體大受損傷,未必能支持太久,此事須得盡快。”
“什么?”竇晏平大吃一驚,“他們竟敢!”
“以血書擬招,急迫當可想見。這些天建安郡王多方聯(lián)絡(luò)義士,只待時機成熟,便隨郡王回京,誅王欽,保圣人。”
心緒激蕩著,竇晏平定定神,轉(zhuǎn)身離開:“等我見到密詔再說。”
茲事體大,非但涉及他自己,更牽連到遂王府、郡主府,竇家上下數(shù)百口人,他不能憑著一時沖動,擅自答應下來。
裴羈起身送出門外,看他低著頭快步下了臺階,李春迎上來,他傾著身子向李春耳語,不知在交代什么。
他會答應的,他太了解他,他的初心,從不曾改變過。
階下,竇晏平飛快地吩咐著:“你立刻回資州,打點些土儀禮品,點兩百人送去遂王府,兩百人送去郡主府,再兩百人送去我祖父家中。”
雖然他堅持要看到密詔,但他了解裴羈,無論私德如何,涉及國事,裴羈不會含糊。密詔的事只可能是真的。資州到長安兩千多里地,蜀道難行,如今又是盛夏雨季,若是等他考慮好了再做決斷,調(diào)兵已然來不及那就得現(xiàn)在派人回去,不露痕跡地把兵力送進京中。
“小將軍,”李春見他吩咐的奇怪,以為是他沒有經(jīng)驗,笑著解釋道,“應當用不到那么多人,從前節(jié)度使往京中送東西,每次五十個人差不多就夠了。”
“我頭一回送東西回去,要隆重些,你照我的吩咐辦吧。”竇晏平低聲道,“記住,要挑那些年輕力壯,忠心服從的人,一定要在月底之前送到長安。”
裴羈既然尋上他,必然會考慮資州到長安的距離,裴羈既覺得可行,那么起事的時間應該在資州調(diào)兵過來的時限內(nèi)。六百牙兵,再加上兩府親兵和竇家部曲便有一千出頭,不算多,但也可以一用。畢竟再多的話,就要引起注意,反而容易壞事。
“是。”李春答應著,看他神色嚴肅,當下也不敢耽擱,飛跑著走了。
廊上,裴羈慢慢走下來:“晏平。”
想說些什么,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竇晏平冷冷看他一眼,大步流星進了內(nèi)院,裴羈跟上來,蘇櫻等在窗前,衣服已經(jīng)換了,頭發(fā)也重新梳過,竇晏平一個箭步跨上臺階:“念念。”
裴羈看見蘇櫻驟然亮起的目光,她笑了,眉眼彎彎,干凈明快的笑容,裴羈慢慢停住步子。
想起這些天里她幾次怪異的表現(xiàn),想起方才她推開他時,那樣深沉的羞恥和嫌惡。眼前似蒙著一層霧,看不清她是真是假,在無可名狀的悵惘中走近:“念念。”
校場上。
盧崇信快步走近,看見場上隊列整齊,田午正帶著麾下將士演習,最前面一隊是她的親信女兵,個個衣甲鮮明,身形健壯,與那些男兵列隊廝殺時動作敏捷兇狠,透出來的殺意讓他也覺得膽寒。
這么強悍的女人,夠裴羈喝一壺了。盧崇信在隱秘的快意中招了招手:“午將軍。”
田午手中長柄刀稍稍一頓,瞥他一眼,跟著一腳踢開對面沖上來的副將:“再來!”
她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盧崇信也只得繼續(xù)等著,校場上為了方便演練,一處遮擋都不曾有,盧崇信不多時就被曬得頭暈眼花,在望不到頭的等待中,終于看見刀影停住,田午大步流星走了過來。
滿身熱烘烘的汗意讓盧崇信本能地后退一步,田午接過女兵送上的帕子抹了一把:“什么事?”
“午將軍,”盧崇信定定神,“聽說節(jié)度使有意撮合將軍與裴羈?”
田午看著他,半晌,輕笑一聲:“盧副使想說什么?”
“我愿助將軍一臂之力。”盧崇信忙道。
“哦?”田午抬眼,“你準備怎么幫?”
“裴羈不肯答應,無非是因為節(jié)度使一向?qū)λ麅?yōu)厚,他覺得還有退路,就一直惺惺作態(tài),”盧崇信低著聲音,“我從長安得了消息,節(jié)度使奏請聘他為參謀,我會求義父駁回奏請,繼續(xù)追查裴羈的罪行,到時候他沒了出路,一定會求午將軍。”
若是今日之前,這個建議或許還有些吸引力,不過現(xiàn)在。她有了出路,做什么還要嫁人?田午笑笑的:“盧副使果然妙計,那就這么辦吧。”
“好,”盧崇信松一口氣,拔腿就走,“午將軍等我消息。”
“慢著,”田午叫住他,“你為什么幫我?想從我這里得什么好處?”
她一雙眼精光四射,盧崇信總覺得心里那些盤算都要被她看穿,皺著眉低下頭:“莊敬一直病著,我想取而代之,只求午將軍在節(jié)度使面前替我美言幾句。”
“好,”田午一口應下,“成交。”
看他明顯松一口氣,拱拱手離開了,田午慢慢地又抹了把汗。莊敬看樣子活不了幾天了,如今朝堂整個是王欽把持,有王欽撐腰,這個監(jiān)軍的位置盧崇信并不難拿到,有什么必要來跟她談條件?
是為了讓她纏住裴羈,讓裴羈娶不了蘇櫻吧。這是盧崇信的意思,還是蘇櫻的意思?快步走回校場提起長柄刀:“操練!”
若裴羈說的是實話,真讓她帶兵勤王,獨占功業(yè),那就把這事告訴裴羈。若裴羈是誆騙,那就不說,讓盧崇信好好給他來上一壺。
十天后。
入夜時起了大風,刮得燈籠一陣亂晃,葉兒匆匆走來合上窗,低聲向蘇櫻道:“剛剛有人來了,郎君陪著去了書房,身量很高,灰衣服,戴著斗笠。”
蘇櫻驀地想起那夜身份不明的來客,心里一凜。
驛館。
竇晏平起身關(guān)窗,今夜看樣子是有場暴雨,算算日期,李春應該已經(jīng)押著送禮物的車隊往長安去了,也不知那邊有沒有下雨,路上好不好走?
“竇郎君,”突然聽見有人叫,竇晏平回頭,吳藏一身黑衣,悄無聲息候在門前,“我家郎君請郎君過去一趟。”
竇晏平心中一緊,這么晚了,難道是蘇櫻有事?咔一聲關(guān)上窗格:“走!”
宣諭使府門前,田午跳下馬,快步往里走去。
這些天裴羈再沒有消息過來,她難免猜測上次所說之事是否屬實,起了疑慮,但他突然趕在這時候叫她。心里隱隱有所感覺,呼吸不覺也緊了幾分,突然聽見身后急促的馬蹄聲,回頭,竇晏平正向這邊奔來,衣袍鼓著風,一霎時到了近前。
田午停步,在竇晏平臉上看見了同樣的意外和戒備,他跳下馬沉默著走進來,目光沉沉地看她,一言不發(fā)。
“晏平,午將軍。”內(nèi)里腳步聲輕,裴羈迎了出來,“隨我到書房。”
大門在身后關(guān)閉,庭中燈火緊跟著熄滅,狂風猛烈地搖動枝梢,獵獵嗚鳴的聲響,裴羈在黑暗中引著兩人走過前庭,走上書房的臺階。
竇晏平在門前停步,下意識地看了眼田午,田午也正看著他,眼前驟然一亮,門開了,內(nèi)里的燈光傾瀉出來,裴羈當先進門:“二位請。”
竇晏平邁步進去,身后無聲無息,裴羈鎖上了門。
內(nèi)室中幾案蕭肅,孤燈下一個戴著斗笠的男人站起身來。
“竇刺史,午將軍。”斗笠取下,露出一張神氣高朗的臉,“我是應穆。”
內(nèi)院。蘇櫻熄了燈隱在黑暗里,悄悄推開門。
第75章 第 75 章
孤燈昏黃, 照得云紋黃絹也染上了慘淡的顏色,顯得那血書的“誅王欽”三個字越發(fā)黯淡破敗,竇晏平驀地想起最后一次面圣時, 太和帝疲憊灰暗的臉, 心中涌起強烈的哀傷憤恨。
局勢壞到這個地步, 竟要天子以血書下密詔, 他們這些做臣子的, 實在有負圣恩。
“圣人血書擬詔, 叮囑我暗中召集仁人志士,共誅王欽, 匡扶社稷。”應穆卷起圣旨放回懷中, “竇刺史, 午將軍, 二位可愿與我同道?”
“好!”田午頭一個出聲,心緒激蕩著,看了眼裴羈, “我干!”
“午將軍大義。”應穆點點頭,看向竇晏平, “那么竇刺史?”
竇晏平抬眼, 裴羈站在應穆身后,半邊臉落在陰影里, 目光平靜地看著他。這樣隨時可能誅九族的事, 他倒是敢放心找他。竇晏平收回目光:“算我一個。”
“好!”應穆一顆心落了地, “有兩位襄助, 大事何愁不成?”
田午到此時, 已經(jīng)將先前的疑慮全然打消,今次不比往日, 這是她頭一次揭開朝堂神秘的面紗,那條向上的,歷來只許男人行走的通道在她面前緩緩打開,在激蕩的情緒中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人馬我能調(diào)動一千五,若是再想想辦法,還能再加出來五六百,但那樣就怕招引注意,增加風險。”
應穆下意識地去看裴羈,裴羈頷首道:“一千五,夠了。”
此次并非上陣廝殺,而是要出其不意引王欽入彀,一舉誅殺。如此,則求的是快狠準,行事首要便是機密,人貴在精,不在多。畢竟王欽手下的禁軍加起來十數(shù)萬,比人數(shù)的話,無論任何也比不過。
應穆點點頭,知道他一向縝密穩(wěn)重,既如此說,必是已經(jīng)考量好了,又看向竇晏平:“竇刺史意下如何?”
“我前些天已調(diào)動六百牙兵入京,最遲月底前能到,城中兩府親兵數(shù)目需要再行核實,不過,”竇晏平看一眼裴羈,“你準備怎么把人送去長安?”
但凡有軍馬調(diào)動,必然逃不過監(jiān)軍的眼睛,尤其盧崇信又一直虎視眈眈盯著,再說魏州到長安一千余里,中間要經(jīng)過數(shù)個節(jié)度使的轄區(qū),這么多兵馬一起出動,誰不會疑心?
田午擔心的也是這個,早已想問只是不得機會,就聽裴羈沉聲說道:“前幾日我建議節(jié)度使向御馬監(jiān)進貢良馬五百匹,節(jié)度使已然采納上奏,批復應當這兩天就能下來,到時候一匹馬配兩名押送的騎手,由午將軍帶隊送往京中。”
田午松一口氣,只要有上面的批復,就能名正言順地進京,可剩下的五百人,難道不帶嗎?“剩下五百人呢?”
“再過幾日節(jié)度使要向京中各府送消暑禮,午將軍備好花名冊交給我,到時候便是這批人押送進京。”裴羈道。
四時節(jié)令,田昱照例會向?qū)m中、禁中、各王府、各相公府和長安各要緊人物送節(jié)禮,以示親厚關(guān)照之意,這是年年辦慣了的事,田昱不會細查,一般都是交給他全權(quán)安排,這送節(jié)禮的人員、行程,他都能悄無聲息地安插上。
至于那一千名送馬的士兵,拿著批復提前兩天出發(fā),晝夜兼程趕去長安,即便途中有人覺察不對上報朝廷,有中書、門下顧、沈二相坐鎮(zhèn),消息也不會向上呈送,御馬監(jiān)的養(yǎng)馬場就設(shè)在禁宮北面的御苑,到時候送馬人便在養(yǎng)馬場暫時落腳,只等時機一到,就從北宮門進入宮禁,悄無聲息行事。
應穆點點頭,到此時高懸的心放下大半,這才將底細和盤托出:“無羈,竇刺史,午將軍,六月初一一早圣人將在三清殿祈福,屆時顧相與沈相將以祝禱為由邀王欽和他的黨羽進入正殿,監(jiān)門衛(wèi)的內(nèi)應會趁機打開凌霄門放你們?nèi)雰?nèi),午將軍負責守住北三門和九仙門、玄化門,竇刺史把守三清殿,竇刺史出身禁軍,各處人頭都熟,若是能先去探探底就更好了。”
六月初一,距離現(xiàn)在只有不到十天光景,但愿那六百牙兵能及時趕到長安。竇晏平深吸一口氣:“明日一早我立刻返回長安。”
外祖和祖父還需要他去游說,各府親兵也需要安排部署,他先前曾在羽林衛(wèi)待過兩年,上下人等也都說得上話,可以先去探探口風,摸清宮禁中的防衛(wèi)情況,千頭萬緒只在這不到十天的時間,再不走,來不及了。
“好。”應穆起身,“我到近前也會潛入京中,六月初一,我們宮中相見。”
三人跟著起身,孤燈明滅,照著神色肅然的三張面孔,齊聲道:“宮中相見!”
內(nèi)院。
狂風卷著落葉,撲簌簌打在窗上,外院的動靜都不能聽見,蘇櫻隱在黑暗中的門后,緊緊皺著眉。
那神秘來客進門沒多久,竇晏平和田午都來了,隨即聯(lián)通內(nèi)外院的垂花門落了鎖,外面的動靜再無法窺探,但必定是有大事,否則裴羈不會如此謹慎,連她都要防范。
是為了什么事,能讓竇晏平和田午這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同時出現(xiàn)呢?
隔著窗隱約看見外面透進來一點燈火,想必是外院的人出來了,蘇櫻連忙回去床上,蓋上被子躺好。
外院。
雨是突然間落下來的,卷在狂風里,砸得屋瓦上一陣亂響,竇晏平在門外上馬,回頭再望,內(nèi)院一片漆黑,她應該已經(jīng)睡了吧?明日他就要離開,這一別,不知是死是活,若有命再相見,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在悵惘中猛地回頭,揚鞭催馬,沖進雨簾。
“裴三郎,”田午在廊下披上蓑衣,“前幾天盧崇信找過我,說愿助我嫁你。”
“何時?”裴羈臉色一沉:“為何不早說?”
“你找我的那天下午。”田午笑了下,戴好斗笠,“我總也要留一手,不過現(xiàn)在。走了!”
她躍馬離開,裴羈沉默地望著。找她的那天下午,也就是說,那天蘇櫻擅自叫來盧崇信之后,盧崇信便立刻去找了田午。這其中,有關(guān)聯(lián)嗎?心緒沉沉,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這些天里他幾次窺見的情形,她對著竇晏平時難以掩飾的情緒,似乎都在指向同一個答案,她已經(jīng)記起來了。
“無羈,”應穆最后一個出來,“我先走一步,京中見。”
裴羈頓了頓:“我那天,不去京中。”
應穆有些意外:“為何?”
“私事。”裴羈道。
不放心留她一人在魏博,又不能帶她去長安,那天是性命相搏,他責無旁貸,必須冒此殺身之禍,但不能讓她跟著承受這個風險。留在魏博,若是京中事情不成,他會給她安排出路,送她安然無恙離開。“我手下既無兵卒,亦不能廝殺,去也無用,有郡王坐鎮(zhèn)指揮即可。”
應穆緊緊皺著眉頭,猜到他是不放心留下蘇櫻,所以才不肯去,雖然他不領(lǐng)兵亦不廝殺,但有他在便多了一個智囊,再者他京中各處都熟,各處都說得上話,一旦有什么變故,臨時總也能有個轉(zhuǎn)圜的余地:“無羈,魏博重兵把守,田昱看重你如左膀右臂,蘇娘子不會有危險,那日局勢必然驚險,圣人需要你在。”
裴羈沉默著。既是怕她有危險,也是怕她,離開他。
“我已說服汪琦和劉鳳,那日他兩個亦會舉兵響應,在城外拒住王欽援兵。”應穆低聲道,“此次舉事雖不敢說萬全把握,但勝算也不算低,蘇娘子不會有事的,我和則兒也需要你在。”
汪琦,河東節(jié)度使,劉鳳,陜州節(jié)度使,都是去代州經(jīng)過之地,想來他貶去代州也是事先有所籌劃,為的是就近聯(lián)絡(luò)起事。心潮起伏著,裴羈終還是搖頭:“預祝郡王馬到功成。”
“你再想想吧。”應穆嘆口氣,戴上斗笠,“我還是希望你能過去。”
疾風卷著瓢潑大雨,一霎時沖上廊廡,打得衣袍半濕,應穆頂著風雨消失在大門外,裴羈慢慢向內(nèi)院走去。
到處都是一片漆黑,她已經(jīng)睡下了吧。她到底有沒有想起來,是不是在跟他做戲?
葉兒在外間值夜,聞聲而起:“郎君怎么這會子來了?”
“娘子睡了?”裴羈低著聲音。
“睡了好一會兒了。”葉兒道。
裴羈停住步子,有一霎時猶豫著不愿吵醒她,下一息到底還是推開了緊閉的房門。
一盞小燈放在角落,照出昏黃的光影,她睡得熟了,簾幕低垂著,一室暖香。裴羈慢慢向床前走去,疑慮如同毒蛇啃咬,讓人片刻也不能安靜,慢慢撩起一點帳子,終于看見了蘇櫻。
長睫毛垂下虛虛的陰影,夢中微微皺著的眉,裴羈伸手撫平,她忽地睜開眼。
有一剎那恍惚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眨眨眼看清楚是他,帶著睡意低低喚了聲:“哥哥。”
只消這兩個字。一切全都拋卻,在無法克制的激情中,彎腰低頭,緊緊擁抱住她。
蘇櫻覺得臉上有些濕涼,是他衣上沾的雨水吧,弄得薄薄的夏被也濕漉漉的,怪異又陌生的感覺。他緊緊抱著,微涼水濕的唇摸索著,印上她的唇,蘇櫻偏頭躲過:“你身上都濕了。”
裴羈連忙起身,到這時候才意識到是冰著她了,懊悔自己的大意,急急甩脫外袍,俯身時便帶了歉意:“對不起,是我疏忽了。”
微涼的身體貼近了,隔著被子摟住,蘇櫻低頭埋在他胸前,他摸索著又要來吻,她只是不肯抬頭:“困了,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二更天。”裴羈無奈,只在她發(fā)心里親了一下,她是真的困了,身子軟軟的,軟而粘澀著的語聲,讓人心里突然起了異樣的欲望,又怕吵得她睡不好,不得不極力忍著,“你睡吧。”
蘇櫻閉著眼睛嗯了一聲,他依舊在她頭發(fā)上到處吻著,怎么都不夠似的,弄得她有些癢癢,只是鉆在他懷里不肯抬頭,半晌,才像困倦之極,微啞著嗓子開口:“方才是誰來了?你去了那么久。”
嘴唇剛吻到她的額角,裴羈又頓住。她終是問了,雖然同一個屋檐之下想要瞞她并不容易,但這樣風雨之夜,若非留心,又怎么知道前院的動靜。
疑慮躥出來翻騰著,讓人怎么也不能安寧。追究?還是像從前那樣,可以哄騙著自己?在無法決斷的糾結(jié)中緊緊擁抱著她,她呼吸清淺,透過中衣落在他胸膛上,裴羈終是做出了決斷。
若只牽扯自身,不問也罷,無論她是真是假,只要她肯在他身邊就好。但此事關(guān)系朝堂,更有無數(shù)人會受牽連。輕輕撫著她柔軟厚密的長發(fā),附在她耳邊低聲道:“朝中過陣子可能有變故,方才是來商議的。”
蘇櫻心中一凜,閉著眼只裝作半夢半醒的迷糊。所以竇晏平和田午都是為了此事來的?是什么事,竟把這兩個毫不相干的人串聯(lián)到了一起?知道不能再問,隔著被子抱住他,許久,懶懶嗯一聲。
拖著悠長散漫的余韻,她仿佛是真的要睡著了,之后再沒有說話,裴羈在復雜難言的情緒中一下下輕吻著,從額頭,到臉頰,又道嘴唇:“睡吧,念念。”
誘餌已經(jīng)拋出,是真是假,他卻如此害怕知道答案。在昏暗中睜著眼,聽見外面雨聲越來越大,屋檐下滴著水,滴滴答答,急如戰(zhàn)鼓。
同一張床上的兩個人,如此親密無間地摟抱著,卻又像隔著千山萬水。能怪誰呢?一切后果,都是他一手造成,便是她作假背刺,他亦無話可說。
蘇櫻又向他懷里窩了窩,雨后清寒,唯有他是溫暖的所在,在半夢半醒中不由自主靠近著,漸漸沉入夢鄉(xiāng)。
翌日一早。
裴羈醒來時雨已經(jīng)停了,蘇櫻還睡著,眉眼低垂,恬靜的睡顏,裴羈輕手輕腳走出去,吩咐葉兒:“我有公事要出去,上午不回來,待會兒娘子起來了跟她說一聲。”
葉兒是她的心腹,必定會把他的話原封不動告訴她,他不在家,她就更能放心給盧崇信傳信吧。假如她是騙他的話。
慢慢走到廊下,叫過張用:“留神些,若是盧崇信來了,一定要弄清楚他們說了什么。”
若是她告訴盧崇信。裴羈沉默著走下臺階,那么,殺了盧崇信。消息決不能泄露。他會守好她,等此事已畢,如果他還能留著性命,他會向她贖罪。
在門外上馬,遠處一騎踏著雨后的泥濘飛快地奔到近前,是竇晏平,是來向蘇櫻辭行的吧。
一剎那間極想阻止,或者回頭與他一道進去,終于只是逆著竇晏平走過去:“她還沒起。”
此去生死難料,他既要贖罪,便該給她一個單獨與所愛之人告別的機會。
竇晏平勒馬,驚訝地看他越過他離去,越走越遠,消失在道路盡頭。
在疑惑中下馬進門,內(nèi)院靜悄悄的,蘇櫻果然還沒起,仆婦在收拾落葉和泥濘,掃帚劃過去時沙沙的聲響,竇晏平負手站在廊下等著。
此去生死難料,或者,就是與她最后一面了吧。
突然涌起強烈的不舍,在這剎那,突然明白了裴羈離開的緣故。他是要給他一個單獨道別的機會。
“竇郎君,”葉兒走出來,“娘子已經(jīng)起來了,正在洗漱,郎君稍等片刻。”
竇晏平抬眼,簾幕重重看不清楚,在激蕩的心緒里重重點了點頭。
屋里,蘇櫻接過帕子擦干臉,昨夜竟睡得如此安穩(wěn),自己也覺得詫異,但也許,只是雨后涼爽的緣故吧。
隨意將頭發(fā)挽起,葉兒上前低聲道:“裴郎君出去公干,說是上午不回來。”
那么,她想見盧崇信卻是方便許多,只是,要告訴盧崇信嗎?
昨夜來的有竇晏平,她雖不知道朝堂上將會發(fā)生什么,但竇晏平若是肯與裴羈聯(lián)手,那么必定是極要緊的大事,亦且絕不會是奸邪之事。
但若是不說,又如何對付裴羈,順利脫身?
拿起兩支扁簪挽住頭發(fā),走出里屋。竇晏平等在廳中,看見她時急急上前:“念念。”
蘇櫻抬眼,他眼梢微微泛著紅,低低的語聲:“我有些急事須得回長安一道,待會兒就走。”
心里驀地一空,蘇櫻仰頭看著他,許久:“什么時候回來?”
竇晏平張張嘴,說不出話。既不能說,又不想騙她,半晌才道:“你千萬保重。”
是有大事,危險之事,竇晏平參與其中。蘇櫻沉默著,喉頭哽住了,許久:“你也千萬保重,我等你平安回來。”
砰,心臟重重一跳,竇晏平無法確定,牢牢盯著她:“念念,你。”
你是不是想起來了,想起了我是誰,想起了我們的從前。你的目光怎么如此哀傷,如此留戀。
但此時,又能如何。他即將赴一個生死難料的盟約,他的父親與她的母親……他寧愿她沒想起來。竇晏平死死按下心里的情緒,喑啞著聲音:“我父親在劍南時,每個月都會去浣花溪,住在伽藍寺。”
蘇櫻心里猛地一跳,強忍著不曾出聲,恍惚中他緊緊握了握她的手:“我走了,保重。”
他轉(zhuǎn)身離去,再不曾回頭,蘇櫻站在廊下,腿腳發(fā)著軟,緊緊扶著廊柱。伽藍寺就在她家附近,站在那高高的伽藍塔上,便能望見她的家,幼時她曾無數(shù)次隨父親登塔,眺望著家里來往走動的人影,她覺得有趣,總是咯咯地笑個不停。
也許在她不知道的年月里,竇玄也是站在那里,眺望著她的家。或者,只是望著母親吧。
“娘子,”葉兒見她臉色不對,連忙過來扶住,“要么回去歇歇吧。”
蘇櫻搖搖頭,目送著竇晏平走出垂花門,消失在重重廊廡中。他絕不會行奸邪之事,他此次回長安必然肩負著重要的使命,盧崇信依靠的是王欽,她雖是閨閣女子,也知道宦官弄權(quán),朝堂不穩(wěn),她不能為了自己,將這個可能威脅到竇晏平的消息告訴盧崇信。
慢慢走回窗前坐著。幾次勸說裴羈回京探望裴則,裴羈始終沒有答允,若是不借住盧崇信扳倒他,她又該如何脫身?
裴羈忙完公事已經(jīng)是午后,匆忙回到家中,立刻召來張用:“娘子見了誰?”
“只有竇郎君一早過來辭行。”張用道。
“只有竇郎君?”心跳快著,自己也不敢相信,忍不住又問一遍,“娘子沒有找盧崇信?”
“沒有,”張用看他一眼,猜不透他是想要肯定還是否定的回答,低聲道,“只有竇郎君。”
話沒說完,裴羈已經(jīng)走了,衣袍帶著風,霎時間已經(jīng)走出老遠,張用愣了下,連忙跟上。
裴羈越走越快,到后面幾乎是小跑了。穿過中庭來到正房,她在歇午覺,簾幕低垂,無聲流動的香氣。
裴羈輕手輕腳走進去,心緒激蕩著,隔著帳子看著她。她沒有找盧崇信,也許那天盧崇信只是聽說了田昱有意招婿的消息,自作主張去找的田午,他竟如此多疑,反反復復懷疑她。
案上擺著新熟的瓜果,清新甜潤的香氣,激蕩的心情一點點平復,裴羈慢慢在榻上坐下。半天時間終歸太短,她聰明敏銳,也許已經(jīng)覺察到他的試探,所以按兵不動。
這念頭一生出來,簡直要讓他鄙視自己。她如此坦蕩,他卻如此陰暗,一次次試探,總不能相信她。可此事,并不是只是他一人之事,一旦讓盧崇信得知,中興大計從此化為烏有,長安城也將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在愧疚中慢慢走出門外,張用等在階前,裴羈低聲吩咐:“繼續(xù)盯著,一旦娘子與盧崇信有任何異狀,立刻扣押盧崇信。”
屋里,蘇櫻睜開眼睛,片刻后重又閉上。
接下來一連數(shù)天張用嚴密監(jiān)視,盧崇信來過幾次,次次都是在廳堂中,阿周和侍從都在場的情況下說幾句話,坦坦蕩蕩,毫無破綻,裴羈心中的愧疚越來越濃。
眨眼已經(jīng)是五月二十八。
田午一大早結(jié)束整齊,帶著親信將士,押送進貢的良馬入京。送消暑禮的五百人已于四天前啟程入京,他們要押送數(shù)十輛裝滿東西的大車,腳程慢得多,須得提前走,算算時間,今明兩天就能到京。兩件事都是裴羈全權(quán)安排,田昱前些天已經(jīng)聽從他的建議帶著眾多心腹到山中別業(yè)避暑,自收服牙兵后田昱沒了心病,樂得逍遙自在,如今魏博上下都是裴羈打理,田昱只隔幾天聽他匯報一次,于這兩件事的細節(jié)全然不知。
“裴三郎,”田午翻身上馬,帶著秘而不宣的笑,“到時候見。”
“我在魏博等將軍消息。”裴羈道。
田午吃了一驚,立刻又跳下馬:“怎么,你不去?”
“將軍到了以后不要入城,直接從霸城鄉(xiāng)入御苑養(yǎng)馬場,到時候竇晏平會接應將軍。”裴羈避而不答。
田午看著他,許久:“好。”
心里突然就有些沒底,前幾日一想起此事便是躊躇滿志,在心中各種籌劃演練,此時突然得知他并不會去,一下子便不踏實起來,田午按轡上馬,走出幾步又回頭:“裴三郎,我還是希望你能去。”
裴羈叉手為禮:“祝將軍馬到功成。”
田午繃著臉回頭,重重加上一鞭,催著棗紅馬如飛一般沖出去,霎時沖到隊伍最前面。
他不肯去,她第一次進長安,人生地不熟,又擔著如此重任,竟然要一個人。從不曾慌張的,此時突然開始慌張,啪一聲,田午重重一個耳光甩在自己臉上。
廢物!前程一直都是你自己掙,偏到這時,離不開別人嗎?
臉上火辣辣的,心里卻就此安定下來,田午按轡停住,銳利目光看過身后千人:“出發(fā)!”
駿馬卷著煙塵,浩浩蕩蕩往大道上去了,裴羈遙遙目送著。
心緒許是被這一幕感染,油然生出悵惘。他該去的,田午人生地不熟,雖然有竇晏平接應,但他兩個本來也就不熟,許多細微之處怕是不能配合默契。長安城各方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應穆如今是戴罪之身,并不能公開露面串聯(lián),其他人又沒有這個手腕能力。況且他自己。
沉沉吐一口氣。他于此事籌劃多日,平生抱負,多年心血,也并不是不想親手實現(xiàn)。
但他更擔不起失去她的風險。
最后一片煙塵消失在天際,裴羈撥馬回頭。這些天她對盧崇信沒有任何異樣,是他錯怪她了,大變在即,生死難料,這最后幾天,他必要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宣諭使府。
“姐姐,”盧崇信看了眼守在門口的張用,無數(shù)心腹話都不能說,怏怏道,“田午押送御馬進京去了,今天走。”
從那日與田午約定聯(lián)手,他一直積極奔走,聯(lián)絡(luò)各方想要給裴羈定罪,但裴羈根基太深,此事至今還沒有結(jié)果。好的是新提拔上來的牙將史代近來天天登門拜會,一待就是一整天,言語之間頗有些投靠的意思,雖然他頗覺厭煩,又被史代纏著什么事都騰不出手來做,但史代如今是三員牙將之一,若能收服,他在魏博也就有了自己的班底,以后多的是機會對付裴羈。也只能整天相陪敷衍。
蘇櫻慢慢放下手中茶盞。竇晏平去了長安,如今田午也去了,她直覺是為了同一件事。
裴羈會不會去?
心跳突然快到極點,用裴則勸不動他,但這次呢,如此重大的事,他這些天早出晚歸,回來也要在書房待上很久,連與她耳鬢廝磨的次數(shù)都少了很多,她能感覺到他不是不緊張,不是不牽掛。
他會不會去?“裴郎君近來在做什么?”
盧崇信看著她,不知怎么的,突然覺得她提起裴羈仿佛不像是從前那樣恨之入骨,語氣仿佛不一樣了,心里酸澀著,不得不答道:“田昱去山中避暑,如今所有事務都是裴羈處理。”
蘇櫻心里一沉。若是這么著,裴羈看樣子不會去。那么她的機會,就越發(fā)渺茫了。
難道就這么束手束腳,什么也不能做,眼睜睜等著嗎?
“郎君回來了。”葉兒上前稟報。
蘇櫻起身相迎,剛到門前便看見裴羈快步走進來,目光相觸的一剎那便點亮了,唇邊壓不住的笑意:“念念。”
蘇櫻走下臺階,提著裙角跑過去,撲進他懷里:“哥哥,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是不是想我了?”
他愛她。愛一個人的時候,判斷會被感情左右,她還有機會說服他離開。
腰間一緊,裴羈抱起了她。呼吸灼熱著,飛快地迫近來吻她,她低呼一聲摟住他的脖子,羞澀躲閃:“別這樣,大天白日的,這么多人看著呢。”
看又如何,如今誰不知道,她是他的女人。裴羈打橫抱起,快步走上臺階,迎著盧崇信憤怒漲紅的臉,抱著蘇櫻進了臥房。
簾幕落下來,外面靜悄悄的,想來人都已經(jīng)走了,裴羈放蘇櫻在榻上,未及等她坐穩(wěn),急急吻住。
唇一沾到她的唇,肌肉驟然繃緊,心卻異樣地柔軟下來。這些天日日奔忙,與她相守的時間屈指可守,難得今日偷閑回來看她,而且她這么好,也正想著他。
簡直要讓他感激了。緊緊抱住,竭盡全力親吻,在間隙里喃喃說著:“念念,我的好念念。”
“好哥哥,”蘇櫻在近乎窒息的親吻里極力抽身,帶著微微的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近來總是忙,還總心神不寧的。”
他竟如此明顯嗎?也是,瞞得了誰,也瞞不過她,枕邊之人,心愛之人,而且她如今,也如此關(guān)切他。感激著,熱切著,那吻落下來,沿著天鵝般細長的頸,一點點游弋:“無妨,我能應付。”
“哥哥,”蘇櫻被迫后仰著承受,被他的熱情挾裹,語聲也帶了戰(zhàn)栗,“你不要管我,該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能照顧好自己。”
裴羈猛地頓住。無數(shù)狐疑,無數(shù)猶豫,又有無數(shù)感激,心情復雜到了極點,她喘息著追過來,勾著他的脖子,柔軟紅唇吻住他,聲音模糊在唇舌間:“哥哥,我知道你有事要辦,我看得出來,你去吧,就當是為了我。”
輾轉(zhuǎn),迎送,這親吻不同往日,她從不曾對他如此主動。兩耳都起了嗡鳴,她柔軟的手突然滑進來,貼住他的皮膚,輕輕捻一下,所有的抵抗都在此時崩塌,裴羈長長吐一口氣,抱緊了,扯落金鉤。
碧紗帳失了束縛,悄無聲息落下。
第76章 第 76 章
蘇櫻挾裹在裴羈近乎癲狂的激情里, 怎么也不能掙脫。
像瘋狂生長的藤蔓,片刻間已死死纏住,讓人無法冷靜, 無處逃避, 就連呼吸也被迫隨著他的節(jié)奏, 急促著, 自己也聽得見沉重的回聲, 夾在窗外的蟬鳴聲中, 一聲聲催人煩躁。
這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想哄哄他, 用點小巧手段讓他離開, 她還不準備獻出自己, 上次的痛苦和屈辱至今她還清楚地記得, 就連那時窗外的斑鳩叫聲,也仿佛重又回響在耳邊。
不能反抗,會被他看出破綻, 蘇櫻極小幅度地躲閃著,在間隙里求懇:“好哥哥, 你別這樣, 我怕。”
“不怕。”裴羈緊緊握住她的臉,虔誠著, 又強勢地不容推拒, 那吻早已不滿足只是淺嘗, 流連, 深入, 只想將上次來不及探索的每一處都探索到,“我們從前做過的, 我很想。”
做過的,刻骨銘心,他想了太久了,讓她在他之上,斯開他的衣袍,帶領(lǐng)他,掌控他,想讓她的黑發(fā)貼著他搖蕩,想看她的耳尖為他嫣紅,想讓她像他一樣神魂d倒,在無數(shù)個黑夜里一遍遍回味,怎么都克制不住想要她的心。
蘇櫻猝不及防,飛紅了臉頰。萬沒想到他竟然這么肆無忌憚地說出了口,窘迫著逃開,又被他抓回來,牙齒咬合處,蝴蝶盤扣無聲落下,他灼熱的呼吸撲在她領(lǐng)口處:“念念,就一次,我們是夫妻,夫妻之間,什么都能做的。”
臉頰發(fā)著燙,蘇櫻極力想要推開他:“你快走吧,我知道你有要緊事,別猶豫了,去吧。”
有什么要緊事?此刻最要緊的事,便是她。迫切著,那些放縱的念想跳蕩著,裴羈握住她的手,讓她抓他的衣帶,扌止落。
圓領(lǐng)袍應聲而開,夏衣薄透,隔著中單依稀看見繃緊的胸膛,蘇櫻推他一把又被他抓住,他握住她的手向他心口,順著衣襟又是一扯。
蘇櫻急急轉(zhuǎn)開臉,余光瞥見有什么光亮兀地一閃,順著他的衣襟當啷一聲掉在床下,骨碌碌滾出去。
身子一輕,裴羈抱著她下了床,他疾步追著,抓住了那東西,蘇櫻看清楚了,是枚銅錢。上次她逃出長安時,留給他的。
那些屈辱痛苦的過往仿佛一下子有了實體,凝固在這小小一枚銅錢上,刺痛她的雙眼。他急急將銅錢壓在衾褥底下,想是心虛,一句話也不曾說,蘇櫻在尖銳的恨意中猛地將他一推,裴羈跌坐在床上。
抬頭,看見她流麗的輪廓,她居高臨下俯視著他,雙手抓住他的領(lǐng)口,冰冷的口吻:“你想這樣?”
想,想過太多次了。裴羈說不出話,在難耐中微微仰頭看她,她雙手用力一扯。
嗤啦一聲,中衣破開,裴羈在突如其來的驚訝和異樣的刺激中閉上眼,微涼的皮膚毫無阻礙觸到空氣,她忽地低頭,咬住他的脖子。
似舔,似咬,不很疼,但是癢,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癢,讓人煎熬難耐,裴羈低低叫了一聲,蘇櫻伸手,捂住他的嘴。
厭倦,恨怒,不得不如此,只想快些結(jié)束。一次是做,兩次也是,最壞的她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假如有效,再多一次,她也能忍。
他卻順勢吻她的手心,喑啞著嗓子催她:“再咬。”
恨意再無法抑制,蘇櫻狠狠咬住他的脖子。
裴羈又叫了一聲。目光迷離著,透過垂下的睫毛看她,她咬得很重,絲毫不曾留情,唇上沾了他的血,炫目得如同妖異,讓他整個人都為之癲狂,再也無法忍耐,迫切著想要得到:“念念。”
來吧。掌控他,牽引他,讓他臣服,讓他匍匐在她腳下,供奉,膜拜。
抗拒著,蘇櫻又不得不追隨他。皮膚被他攥出了紅紅的印痕,他這樣投入,竟讓她漸漸也生出異樣,在發(fā)緊的呼吸中斷續(xù)問他:“你要辦的,是不是,朝廷的大事?”
裴羈無暇回答,所有的注意力全都被她占據(jù),她的黑發(fā)又開始搖蕩,涼涼地撩著他,癢,饞,勾起一波又一波戰(zhàn)栗,她忽地握住他的臉,他不由自主睜開眼睛,她吻上來:“哥哥,去吧,等你回來,我們就成親。”
來不及想,此時便是她要他的命,他也會雙手奉上。裴羈脫口答道:“好。”
她想讓他走,他就遂她的心愿,何必在乎她什么用意,是真是假。就算是假的,只要留她在身邊一輩子,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心上的大石突然消失,又仿佛只是換了塊新的壓著,她不再說話,隨著他的把握起伏,廝磨得久了,她長長吐一口氣,軟軟向后仰下,裴羈急急托住她的要,在交替上下的間隙里,看見她微蹙的眉頭,迷茫晦澀的眼,讓他心里突地一跳,隨即她閉上眼攀住他,雙雙倒下。
無休無止,鼓蕩著疾風,驟雨。因為脆弱不確定而愈發(fā)珍貴,讓人神魂俱失。裴羈在沉淪著,或許她忘了過去,但她總會記得現(xiàn)在,記得他們此刻。
哪怕是恨,只要她恨的是我。只要她別離開我。
指尖發(fā)著顫,蘇櫻摸到他要間初愈的傷疤。他不知疲倦,她在震顫中啞著嗓子,或許,是入戲太深的緣故吧。
……
蟬鳴一聲接著一聲,打破昏沉的夢境,蘇櫻慢慢睜開眼,看見了裴羈。
衣衫已經(jīng)穿得整齊,隔著帳子發(fā)現(xiàn)她醒了,急急走過來。
“哥哥。”蘇櫻喚了一聲,才發(fā)覺嗓子啞得厲害,在羞恥中轉(zhuǎn)開臉朝著床里,他打起帳子握住她的手:“睡吧,我讓人拿粘桿去粘了,不會吵到你。”
似是回應他的話,那燥熱的蟬鳴聲突然停住,他順勢坐在床邊,蘇櫻突然有些怕,怕他又要如何,他實在精力旺盛到讓人發(fā)怵。急急縮回手:“你什么時候走?”
裴羈頓了頓,沉默著,重又握住她的手。她垂著眼不肯看他,累壞了,手指發(fā)著顫,露在薄被外的肌膚上一處處嫣紅的印痕。這是他們歡/愉的見證。她在這樣極致的歡/愉過后,第一句話竟是問他什么時候走。
“哥哥,”蘇櫻再又縮回手,覺得身上粘得很,不知是汗還是別的什么,著急著只是想清洗,“你快去忙吧,我想沐浴。”
裴羈扶她起來,拿過寢衣給她披上。身體不再是親密無間,她言語中的冷淡便容易覺察,在翻騰的心緒中揚聲吩咐道:“燒些水,娘子要沐浴。”
外面阿周應了一聲,匆匆走了,裴羈抱起蘇櫻:“我須得向節(jié)度使交代一聲,然后再走。”
“你千萬小心。”她靠在他懷里,嘶啞著嗓子,“我等你回來。”
那些疑慮突然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裴羈在感激中吻住她的唇:“好。”
他會平安回來的,她還在等著他。
熱水燒好了,裴羈抱她去了凈房,看著諸事安排妥當后匆匆離開,蘇櫻候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外面,急急起身。
兜頭沖了幾盆水,覺得身上的臟污都去掉了,這才邁進浴桶。
慢慢沉下去,沒頂?shù)臏厮疅o孔不入地包裹著,將那些疲憊壓抑一點點甩脫。只要結(jié)果是好的,也可以不必在乎過程吧。至少這次,不像上次那么痛苦。
身后葉兒拿水勺細細給她沖著頭發(fā),蘇櫻壓低聲音:“得空去找一下盧崇信,就說我要避子湯。”
半晌才聽葉兒應了聲:“好。”
蘇櫻回頭,葉兒紅著眼睛看她:“娘子。”
“沒事。”蘇櫻撫了撫她的頭發(fā),至少這次,她再不會因為一個可能到來的孩子擔驚受怕。結(jié)果總還是好的。
府門外,裴羈催馬快行,低低吩咐著張用:“無論什么情況都不要離開娘子,哪怕我出了事。若一切順利,我初五之前必定返來,若有變故,會有人持我的印信來找你,到時候你與來人一道,護送娘子離開魏州。”
張用怎么也放心不下:“讓我跟著郎君吧,娘子這邊有吳藏,還有田節(jié)度的親兵,不會有事的。”
若是有事,田昱或者會庇護他,但必然不會盡心庇護她。田昱太求保全自身,也從來都不贊成這樁婚事。裴羈沉聲道:“你與吳藏都留下,一定要萬無一失。”
張用還想再說,他擺手止住,一徑奔向節(jié)度使府。
半個時辰后。
裴羈在府門外上馬,握緊蘇櫻的手:“念念,我走了。”
幕府諸般事務安排妥當,也遣人向田昱告了假,時辰已經(jīng)不早,快馬加鞭晝夜不停,最快也只是明天下午入京。
蘇櫻仰頭看他,日光強烈,照得處都是白亮的光影,他的臉在光影里有些看不清:“哥哥,你千萬小心。”
“你也千萬小心。”裴羈低頭在她額上一吻,愛戀纏綿著,不得不狠下心腸,“我走了。”
“哥哥,”蘇櫻抓住他的轡頭,“若是……饒四弟一命吧,他很可憐。”
她不清楚將要發(fā)生什么,只是直覺對于盧崇信不會是好事,況且她逃了,裴羈必然也會遷怒于盧崇信,她得給盧崇信留條后路。
裴羈壓著眉,猜測著她的用意,又不愿細想,許久:“好。”
“好哥哥,”蘇櫻松一口氣,握了握他的手,“走吧,千萬保重。”
他縱馬離開,蘇櫻安靜地看著,他突然又撥馬回來,蕭蕭肅肅的身形映著白亮的日光,讓她突然有一剎那想起竇晏平,那時候他也是這樣去而復返,與她告別。誰能想到一別之后,人事全非。
裴羈一霎時奔到近前,從馬背上俯身,切切叮囑:“若有變故,會有人接應你出魏州,來人會拿著我的印信,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若有變故,他殺身殉道,但她會活下去。
不,不能有變故,他承擔不起變故的后果,他的身后還有她,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得辦成。情緒突然激蕩,裴羈跳下馬,擁她入懷,緊緊吻住:“等我。”
這吻一剎那熱烈,蘇櫻覺得暈眩,恍惚著神思,他很快放開她,喑啞著聲音:“我走了。”
揚鞭催馬,這一次沒再回頭,一徑奔向遠方。
太陽毒得很,到處都是虛晃的白,蘇櫻在無法言說的情緒中懶懶轉(zhuǎn)回身,身后有人喚:“姐姐!”
盧崇信來了,懷里掩著藥瓶,發(fā)紅的眼梢:“姐姐,我來了。”
“裴郎君家中有事要回去一趟,”蘇櫻定定神,“你隨我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裴羈走了,到長安快馬兼程一天半能到,也許那要緊的大事就在這幾天進行,留她的時間不多,必須抓緊了。
盧崇信跟在她身后進了內(nèi)宅,在她臥房外間坐定。張用還想跟進來,蘇櫻抬眼:“你出去吧。”
裴羈臨走時交代過,以后宅中的事情都是她主持,張用不敢不退出去,門關(guān)住了,葉兒跟著退出來,抿嘴一笑:“張大哥總是防賊似的跟著,是怕我家娘子偷了郎君的東西不成?”
張用老臉一紅,忙道:“不敢,不敢,莫要取笑。”
屋里,蘇櫻壓低著聲音:“都準備好了嗎?”
她早些天便交代他去辦,要不同身份名姓的過所和告身,狡兔三窟。
“好了,”盧崇信低聲道,“備了四份。”
不同的姓名籍貫,但都蓋著絕無摻假的官署印信,無論她想去哪里,都不會露出破綻。
蘇櫻點點頭:“給我吧。”
盧崇信不想給,更愿意自己拿著,如此就多了一層與她綁在一起的把握:“姐姐,我拿著吧。”
蘇櫻沉了臉:“你不信我?”
稍稍的冷淡已經(jīng)讓盧崇信心里發(fā)慌,連忙從懷里取出來遞過去:“那么就是姐姐拿著吧。”
手碰到藥瓶,終是也取出來給她:“這個藥有點苦。”
避子湯。想想就知道裴羈對她做了什么。殺了裴羈,無論如何,都要殺了裴羈。
蘇櫻接過來,拔了軟木塞子一飲而盡,又交還給他:“給我找把匕首,要鋒利的。”
長安那次她買過匕首,好用,這次道路不知多遠,她需要有個防身的物件。
盧崇信答應著,聽見她又說道:“再過幾天可能有人拿裴羈的印信過來接我。”
“去哪兒?”盧崇信心里一緊。
蘇櫻頓了頓,不能露出破綻引他生疑,便只道:“進京吧。”
假如裴羈是明天趕到長安,那么他要辦的事也許是后天,或者大后天,他一向謹慎多疑,張用這些人雖是他的心腹,必然也不會知道內(nèi)情,她可以利用這一點。
起身到書案前,憑著記憶飛快地畫下裴羈的印信,又標出大致尺寸:“這是他印信的模樣,你立刻去仿制一個,大后天一早,讓人喬裝了過來接我。”
籌劃逃走以來,她一直留神觀察裴羈的習慣和常用的物事,這枚私章她見過幾次,裴羈只有在與親近之人聯(lián)絡(luò)時才會用到,平日里并不怎么常用,張用等人應該不會印象很深,只要安排妥當,她能蒙混過去。
盧崇信幫她吹干墨,拿起來細細看著。是四方的玉印,篆字寫著無羈之印四個字,并不算難仿:“我立刻就去。”
“你多備些人手,”蘇櫻低聲道,“到時候還需要有人引開張用、吳藏兩個。”
這兩個人武藝高強,又時刻不離跟著她,若不能甩開他們,她也跑不了。
“好。”盧崇信答應著,怕耽誤她的事,戀戀不舍地告辭,“姐姐,我走了,等我。”
蘇櫻站在窗前,看他飛快地出門離開,院里院外幾處崗哨上侍從站得長槍般筆直,大熱的天,一個人都不曾懈怠偷懶,門外守著張用,吳藏在外院看護,裴羈把最精干的一批人全都留給了她。
是怕她有危險吧。但這樣,她想逃,也不容易。
蘇櫻慢慢走回來。伸手一摸,衾褥下空了,那枚銅錢不在,大概是裴羈趁她睡著時取走了。四周安靜得很,不知哪里有漏網(wǎng)的蟬,扯著嗓子一聲接一聲,拼命嘶叫。
裴羈不在,這府里太清凈,幾乎讓人覺得不適應了。
眨眼已是六月三十日。
裴羈安排好諸事,聽著閉門鼓由遠及近,一聲接一聲敲響,宵禁就要開始了,得趕在宵禁之前進入禁苑,四更時分入宮。
拍馬出城,踏著長草茫茫,沿灞河一路向北,明日便是生死之局,此刻占據(jù)滿心的,卻只是蘇櫻。她還在等著他,這一局,只能勝,不能敗。
魏州。
盧崇信遞過印信,蘇櫻接過來細細檢查著,又蘸了印泥,在白紙上扣一個印。
她這幾天在書房偷偷翻找,找到了一本裴羈蓋過私章的書,此時拿起來兩相對比,立刻發(fā)現(xiàn)仿制的那枚章邊緣處不一樣,原來裴羈那枚章邊緣是斷續(xù)紋,而且這仿制的章也比真品稍稍大了些。
盧崇信也看見了,一陣懊惱:“我立刻去改。”
蘇櫻壓著焦急,嗤啦一聲撕了那頁書交給他:“快些。”
這么看來明天一早是走不了了,刻章是細活,沒有一半天的時間根本不可能完成。
盧崇信愧疚著,蒼白著一張臉:“姐姐,都是我的錯。”
“沒事,我也記得不大清楚了。”蘇櫻安慰著,“你快去吧,弄好了就來找我,記得千萬要找最可靠的人手。”
就算裴羈的事是今天,等他趕回魏州總也是后天光景,她還有時間,這時候千萬要穩(wěn)住。
六月初一,寅正。
漆黑夜色中,靠近三清殿的凌霄門悄無聲息打開,應穆當先入內(nèi),緊跟著是裴羈、竇晏平,俱都穿著監(jiān)門衛(wèi)服色,偽裝成換班的衛(wèi)士,一言不發(fā)在門內(nèi)站定。
“這幾位看著眼生啊,”城樓上巡邏的隊正提燈向下一照,“哪位將軍麾下?”
那開門的內(nèi)應忙向他招手:“新來沒多久的弟兄,有些孝敬要獻,王頭兒下來說話。”
新人入值,照例要奉獻財物,隊正也不曾疑心,帶著兩個心腹果然下來了,腳剛踩到平地,后心里突然一疼,嘴同時被捂住,放大的瞳孔里看見一張沉肅的臉,在最后的神智里認出了來人,裴羈。
身后,竇晏平沉默著將刀身上的血揩抹干凈,李春等人急急拖進陰影里藏好,緊跟著如法炮制,片刻之后,當班的衛(wèi)士都已解決。
城樓上燈火滅了,數(shù)百名王府親衛(wèi)在黑暗中飛快地進門,燈火重又亮時,一切都恢復了平靜。
三清殿內(nèi)。
正在打坐的趙友光突然覺得心中一凜,還沒來得及回頭,脖子被人抓住一扳一擰,巨疼中立時氣絕,應穆俯身探了鼻息,低聲道:“快。”
一名易容成趙友光模樣的侍從立刻剝了他的衣冠穿上,重又在蒲團上坐好。
變動悄無聲息進行,裴羈隱在帷幕里,思緒有一剎那飄回魏州,這時候,她還在睡著吧。
魏州。
蘇櫻不到卯時便已醒來,梳洗完畢,坐在窗前作畫。
心神不定著,一雙眼時不時看著窗外,天色一點點發(fā)白,發(fā)亮,天際一道橙紅,太陽出來了,盧崇信始終不見蹤影。
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情緒,提筆細細在紙上描出工筆花鳥。不能急,越到最后越要穩(wěn)住,她能逃走的,她籌劃這么久,絕不會心血白費。
卯正,長安。
太和帝乘著肩輿在三清殿外停步,看著王欽身后密密簇擁的侍衛(wèi),皺了眉頭:“只樞密一個人陪朕進去吧,這么多甲士兵刃,小心沖撞了神仙。”
殿門前趙友光執(zhí)著拂塵殷勤相候,肩輿后兩名相公顧禎、沈言緊緊追隨,王欽點點頭正要入內(nèi),余光忽地瞥見不遠處值守的金吾衛(wèi),仿佛是個生面孔,他此前來過那么多次,從不曾見過這個人。心里一動,低聲向身邊的小宦官吩咐了幾句,小宦官飛跑著走了,王欽笑了下:“神仙大度,不會與老奴計較,讓他們都隨我一道進去吧。”
侍衛(wèi)們簇擁著他寸步不離,太和帝此時不敢與他硬頂,也只得罷了,下了肩輿進殿,四處香煙繚繞,帷幔重重,三清前擺著蒲團,太和帝當先跪倒,王欽慢慢走近,那些侍衛(wèi)被趙友光攔住,低聲道:“無量天尊,內(nèi)中神圣,你們都在外殿等候吧。”
王欽總覺得哪里怪怪的,遲疑著正要跪下,前面太和帝突然起身,快步向里面靜室走去:“朕有些不適,王樞密先拜吧。”
電光石火之間,王欽突然想明白了剛才那怪異的感覺,趙友光平時說無量天尊,都是放在最后一句,極少有放在前面的。立時高喝一聲:“來人,護衛(wèi)!”
當!不知哪里有什么東西打碎了,帷幔內(nèi)無數(shù)人影突然暴起,揮刀向他殺來,“傳金吾衛(wèi)!”王欽高喊一聲,一名侍衛(wèi)沖過來,王欽拔出他腰間刀,帶頭向內(nèi)室,“拿住圣人!”
此時已明白今日落進圈套,若是慌張?zhí)优埽l知道外面還有多少人等著殺他,當務之急是抓住太和帝,有皇帝在手里,誰也奈何不了他。
侍衛(wèi)們護著他向靜室殺去,又有幾個高喊著殺出包圍沖向殿外:“金吾衛(wèi)何在?樞密使遇刺,護衛(wèi),護衛(wèi)!!”
靜室中,竇晏平拔刀迎戰(zhàn),應穆的親兵打開后門,簇擁著太和帝向后殿逃,裴羈沉聲道:“放信號。”
灰白的天幕中突然燃起一道沖天的狼煙,凌霄門緊閉的大門轟然打開,田午提刀躍馬,當先沖進來:“弟兄們,隨我救駕!”
魏博兵虎狼一般,吼叫著蜂擁而入,玄武門、銀漢門的守衛(wèi)還不曾弄清楚情況,便已被先期潛進來的王府親衛(wèi)放倒,尸體狼藉,橫七豎八撂了一地。田午橫刀立馬,高喝一聲:“守住城門,一只蒼蠅也休要給我放進來!”
三清殿內(nèi)。
應穆聽完來報,朗聲道:“王欽,內(nèi)宮已盡入我手,放下兵刃,我可以給你留個全尸。”
“小子狂妄,”王欽一刀砍翻一個親兵,陰惻惻一笑,“禁軍十數(shù)萬,你手里才幾個人,想跟我斗?”
似是回應他的話,殿外緊跟著沖進來一名渾身浴血的親兵:“郡王,金吾衛(wèi)援軍來了!”
王欽勾唇,來了,方才他覺察不對,立刻讓小宦官去傳金吾衛(wèi)大將軍朗昆,那是他的心腹死忠,金吾衛(wèi)五萬人,加上羽林衛(wèi)三萬,監(jiān)門衛(wèi)三萬,大將軍皆是他的心腹,不信應穆還能翻天。
應穆臉色一變,下意識地去看裴羈,裴羈袍袖一拂,轉(zhuǎn)身向后門走去。
應穆愣住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要去哪里?
后殿,親兵簇擁太和帝向凌霄門逃去,斜刺里突然殺出來一彪人馬:“圣人留步!”
卻是左金吾衛(wèi)將軍王延陵,王欽的侄子,太和帝心跳快如擂鼓,身體虧虛早已跑不動了,眼看王延陵揮刀向前,驚得兩腿發(fā)軟,身后突然躍起一條人影:“逆賊退下!”
當!銀槍架住長刀,火花四濺中竇晏平一槍挑開,緊跟著又是一槍,刺向王延陵咽喉。
凌霄門前,右金吾衛(wèi)將軍趙武率領(lǐng)人馬廝殺著向前,田午橫刀攔住,電光石火間已交手數(shù)招,抬眼一望,無數(shù)金吾衛(wèi)還在源源不斷地趕來,長蛇一般,斬斷一截,還有無數(shù)截。
卻在這時,突然聽見身后一聲高喝:“逆賊王欽伏誅!”
聲音清朗,霎時間傳遍四方,無數(shù)人驚訝著停住廝殺,田午回頭,裴羈站在城門上,蕭蕭肅肅的身影沐著晨光:“逆賊王欽已然伏誅,陛下有旨,只除首惡,余罪不究,還不快放下兵刃?!”
咚咚咚,極遠處鼓樓的金鼓敲響數(shù)下,卻是前面皇城還不曾得知這邊的亂局,像往常一樣擊鼓,報著辰時已到。
魏州。
辰時鼓同樣敲響,盧崇信終于趕來,急匆匆掏出懷里的印章:“好了。”
蘇櫻蘸上印泥在紙上一扣,與書上的章印嚴絲合縫,不差分毫,松一口氣:“你立刻去安排,越快越好。”
“是。”盧崇信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姐姐,從今往后,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快去吧,”蘇櫻掙脫開,催促著他,“時辰不早了。”
盧崇信只得戀戀不舍松開手:“我很快就來,姐姐等我。”
蘇櫻站在窗前目送,心跳一霎時快到極點。裴羈此時在哪里?這一計,瞞不瞞得過他?
長安。
“王欽死了!王欽死了!陛下斬了王欽!”無數(shù)王府親兵依著裴羈的吩咐齊聲高喊,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霎時間傳遍整座宮城,裴羈負手站著,目光慢慢掠過四周。
金吾衛(wèi)內(nèi)部已然騷動起來,此時內(nèi)外消息不通,三清殿中有應穆在,當能拖住王欽無法現(xiàn)身,只要抓著這段空檔攻破金吾衛(wèi)的心防,士氣喪失,必然落敗。
“放屁!王樞密活得好好的!”趙武拉弓引箭,瞄準裴羈,“弟兄們,隨我殺了裴羈,封官進爵!”
羽箭急如閃電,疾疾向面門射來,侍從飛身擋開,裴羈轉(zhuǎn)身下樓。最后一眼望向魏州方向,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
這一戰(zhàn),他沒有任何退路,必須勝。他還得趕回去娶她。
魏州。
一隊人馬匆匆趕到宣諭使府,領(lǐng)頭的一人找到張用,取出懷中印信:“張隊正,郎君命我來接娘子。”
印泥鮮明,刻著裴羈的表字,張用取出懷里蓋章的白紙仔細一對比,嚴絲合縫,不曾有半點差錯。心一下子高懸:“郎君現(xiàn)在怎么樣?”
“情勢不太好,”來人飛快地說道,“郎君命我立刻帶娘子走。”
正房。
張用隔著門稟報:“娘子,郎君的人來接,咱們得趕緊走了。”
蘇櫻起身,望一眼窗外高而深遠的藍天:“好。”
第77章 第 77 章
太陽一點點升高, 血紅的,不祥的顏色,兵戈之象。
王欽伏誅的吶喊聲夾在廝殺聲中響徹禁宮, 裴羈快步走到田午面前:“殺賊首。”
田午應聲而起, 此時雖然不知王欽是否已死, 但周遭都是雷鳴般的呼喊聲, 讓人熱血沸騰, 手中長刀嗡鳴, 夾著雷霆之勢,重重向趙武頭上劈下!
三清殿里。
又一聲“王欽死了”傳進耳朵里, 王欽暗叫不好, 再這么喊下去, 外面的人看不見他必然信以為真, 軍心渙散,到時候必是一敗涂地。指揮著侍衛(wèi)急急向門前殺去,又被應穆指揮諸府親兵牢牢困住, 抬頭,應穆神色冷肅:“王欽, 此時投降, 我留你一個全尸。”
“是么?”王欽陰惻惻一笑,“那我就先殺了你!”
“王樞密!”殿外突然傳來一聲高喊, 緊跟著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 震得門窗都跟著搖晃, “王樞密, 屬下前來護衛(wèi)!”
是郎昆, 他來了,金吾衛(wèi)最精銳的主力必然也跟著來了。王欽心里一寬, 高聲回應:“我在這里!”
嘣!不知是誰一刀砍在鎖閉的大門上,殿前護衛(wèi)的李春帶著竇家牙兵上前截住廝殺,殿內(nèi)王欽勾了唇,抬眉看著應穆:“應十六,此時投降,我留你一個全尸。”
諸府親兵加起來不過三四百,殿外牙兵也只有三四百,竇晏平帶著人去護駕,此時此地并沒有一個能廝殺的,應穆刷一聲抽出腰間劍。
外面,王欽伏誅的吶喊聲響徹云霄,裴羈足智多謀,有他在,必定能夠很快能控制住局勢,眼下他要做的就是拖住王欽不讓他露面,等耗過這段時間軍心渙散,就算王欽出去,也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
朗聲道:“誅殺王欽者,賞千金,封萬戶!”
眾親兵得了命令奮勇上前,王欽舉刀振臂:“誰能殺了應穆,封侯拜爵!”
凌霄門下。
長柄刀反射著日光當頭劈下,趙武急急擋住,當!田午力大勢猛,震得他兩條胳膊都發(fā)著麻,險些握不住手中刀。見田午是個生臉,摸不清路數(shù)又如此悍猛,當下不敢硬扛,在親兵的護衛(wèi)下立刻往隊伍里退,高聲吩咐手下的中郎將:“你上!”
中郎將提刀迎上,瞬息之間已過數(shù)招,田午是沙場上的路數(shù),快狠準,招招都是要人性命,那中郎將常年都在禁軍,絕少有實戰(zhàn)的機會,被她氣勢震懾,膽顫著正想逃,田午大喝一聲從馬背上躍起,長刀重重一劈,鮮血飛濺中中郎將慘叫一聲,斃命當場。
魏博兵高聲歡呼起來,田午橫刀立馬,多年郁氣似乎都隨著這一刀一劈兩半,銳利目光看過對面的金吾衛(wèi):“還有誰?盡管上!”
三清殿后殿。
王延陵揮刀再上,竇晏平一槍挑開,在魏博軍雷鳴般的歡呼聲中朗聲道:“王欽已然伏誅,放下兵刃,饒你不死!”
王延陵半信半疑,但他是王欽的侄子,饒了誰都不可能饒了他,當下也不說話,咬著牙又是一刀,竇晏平側(cè)身讓開,瞅準空子一槍下去,正中王延陵腰際,王延陵慘叫一聲,手下中郎將正要上前來救,竇晏平大喝一聲:“殺!”
槍尖過處血花飛起,王延陵被甩出去摔在假山石上,口鼻流血,眼見是活不成了,竇晏平收槍在手,冷冷看過對面敵手:“放下兵刃,繞爾等不死!”
凌霄門下。
中郎將的死尸橫在地上,老半天無人敢收,裴羈站在高處,以中氣吐字,音色高昂清晰:“陛下有旨,只誅首惡,余罪不究,現(xiàn)在放下兵器,便可活命!”
金吾衛(wèi)一直不曾見到王欽露面,此時又見田午當場斬殺中郎將,悍勇無匹,一個個心驚肉跳,再聽裴羈的話便不免動搖,隊伍中趙武見勢不妙,立刻高喊另一名中郎將:“給我上,殺了裴羈!咱們十幾萬人,他們只有這幾個人,快殺了裴羈!”
裴羈抬眉:“郎將何在?”
金吾衛(wèi)的配置,乃是大將軍一名,左右將軍各一名,每員將軍又配兩員中郎將,四員郎將。那四員郎將突然聽見叫他們都是一怔,面面相覷,不知他要如何,裴羈一指剩下那員中郎將:“誰殺了他,誰便是新的中郎將。”
又看向趙武:“若是殺了趙武,便是新的右金吾衛(wèi)將軍!”
到了郎將這等位置,再往上爬千難萬難,若不是上頭有人,便就是立下大功,這兩句話一拋出來,登時惹得幾個郎將心里癢癢到了極點,其中一個沉不住氣,率先拔刀上前,高喝一聲:“某愿助陛下殺賊!”
那名中郎將連忙舉刀架住,片刻后又有一名郎將加入進來,兩人共戰(zhàn)那名中郎將,剩下的兩個郎將猶豫著往趙武跟前退,裴羈立刻又道:“若是郎將從逆,諸兵曹、校尉皆可斬殺,取而代之!”
郎將之下乃是兵曹、校尉,逐級爬升千辛萬苦,如今只要殺了上面的那個便可魚躍龍門,巨大的誘惑下立刻有人叫道:“我奉圣人之命,誅殺逆賊!”
兩名郎將見勢不妙,再不敢猶豫,立刻拔刀沖向趙武:“某忠心耿耿,愿為陛下誅殺逆賊趙武!”
頃刻之間局勢已然扭轉(zhuǎn),趙武躲避不及,被他兩個和幾個校尉團團圍住,亂刀砍死,另一名中郎將很快也橫尸當場,裴羈望了眼三清殿方向,那里已經(jīng)許久不曾有人來遞消息,想必是郎昆帶著援兵纏住了應穆,高聲道:“諸軍聽令!逆賊郎昆還在三清殿外,但有誅殺者,策勛三轉(zhuǎn),賞金千兩!”
那殺了趙武的郎將當先發(fā)一聲喊沖了過去,緊跟著眾人也都 沖了過去,田午心緒激蕩著,抹一把臉上帶血的汗:“裴三郎,真有你的,你幾句話比我的刀還管用!”
裴羈無暇應答,快步向三清殿后去,走出幾步便見竇晏平護著太和帝和顧禎、沈言兩位相公往這邊來,老遠向他點了點頭:“王延陵已然伏誅。”
“快去相助郡王。”裴羈快步迎上前,扶住太和帝,“臣請陛下圣安。”
太和帝抖著手,今日又驚又怕連帶著奔跑逃命,許久才緩過這口氣:“無羈啊,你總算來了。”
三清殿內(nèi)。
殿門轟然倒下,郎昆帶著人沖進來:“王樞密,某來了!”
王欽此時神清氣爽,揮刀一指應穆:“殺了他!”
應穆身邊的親衛(wèi)所剩不多,護著他向后殿撤退,郎昆來得快,一霎時追到近前,高聲道:“納命來!”
應穆急急舉劍,卻在這時,聽見四周圍無數(shù)聲音一齊喊道:“殺郎昆,奉旨討逆!”
郎昆一驚,緊跟著后殿里沖進來一人,銀槍一晃,直取他面門:“納命來!”
郎昆躲閃不及,一搶正中眉心,血流滿面,模糊的視線里終于看清了來人,是竇晏平,竟然是他!還沒來得舉刀,竇晏平第二槍緊跟著刺來,正正好刺中咽喉,撲通一聲,郎昆倒地身亡。
“護衛(wèi),護衛(wèi)!”王欽見勢不妙,一徑往后殿逃去,應穆仗劍攔住,王欽不敢迎戰(zhàn),立刻掉頭往偏殿去,剛跑出兩步只覺得后心里猛地一疼,竇晏平追上來,一槍正中后心。
喉嚨里咯咯響著,王欽掙扎著還想跑,斜刺里又是幾個士兵沖上來亂刀砍下,在最后的清醒中聽見應穆冰冷的語聲:“梟首示眾。”
后殿外,裴羈肅立場中,以身遮蔽著太和帝,聽見殿中歡聲雷動,片刻后一名侍衛(wèi)縱馬奔出,長槍上挑著王欽首級,高喊著奔向四方城門:“王欽伏誅,梟首示眾!”
“王欽伏誅,梟首示眾!”
“王欽伏誅,梟首示眾!”
起初是他一人,片刻功夫便是無數(shù)人跟著他一起高喊,響徹四方。裴羈舉目四望,越來越多金吾衛(wèi)放下兵刃,垂頭喪氣由著魏博兵驅(qū)趕到一處站定,極遠處還有羽林衛(wèi)的人匆匆趕來,在聽見喊聲的剎那俱都停住,狐疑不定,皇城外鼓樓上金鼓敲響,當是河東、陜州節(jié)度使的援兵來了,在城外與王欽的援軍激戰(zhàn),但只要將王欽伏誅的消息傳出去,戰(zhàn)事立刻便能消弭。
大局已定,今日這一戰(zhàn),勝了。
裴羈緩緩走上殿外露臺,眺望魏州方向,眼中透出淡淡笑意。
這就去向太和帝求賜婚詔書,風風光光,娶她過門。
卻在這時,突然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心悸。
魏州城外。
蘇櫻一身男裝,戴著笠帽夾在侍從中間催馬向西北行去,那來接應的人自稱李同舉,當先引路道:“郎君說送娘子去河東暫避。”
河東乃裴氏祖籍,張用并不曾生疑,剛剛行經(jīng)一片密林處,里面突然殺出來數(shù)十人馬,高喊道:“拿住蘇櫻!”
吳藏引著十幾個侍從上前抵住,張用護著蘇櫻急急忙忙往前跑,蘇櫻回頭,偷襲的人多,吳藏人手不夠,一時并不能甩掉,李同舉忙向張用道:“你去幫幫吳藏,我送蘇娘子。”
“不行。”張用牢牢記得裴羈的吩咐,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離開蘇櫻,“咱們先走,吳藏應該能應付。”
眾人快馬加鞭向前奔去,身后的廝殺聲越來越遠,終于聽不見了,樹林大得很,到此時仍舊望不到邊際,張用握著刀寸步不離蘇櫻,低聲提醒道:“娘子小心。”
話音未落,林中又是數(shù)十人殺出來:“捉拿裴羈余黨!”
侍從沖上去抵擋,張用護著蘇櫻邊殺邊逃,邊上李同舉一刀擊退一個賊人,喘息著喊道:“我?guī)镒幼撸闳嗪?#8204;!”
“不行!”張用一刀砍翻一個賊人,“我?guī)镒幼撸銛嗪?#8204;!”
“你不認得道路,也不知道找誰接應。”李同舉急了,“要是娘子出了差錯,你有幾個腦袋跟郎君交代?”
張用猶豫著,蘇櫻突然拍馬向前:“張用斷后!”
她的馬快,霎時間已經(jīng)沖出去老遠,張用著急著正要追趕,另一邊又涌出十數(shù)個人團團圍住,此時再也無法脫身,眼看蘇櫻快馬加鞭,一眨眼便消失在了遠處,張用急急吩咐:“護衛(wèi)娘子!”
幾個能脫身的侍衛(wèi)連忙拍馬跟上,蘇櫻沖在最前面,風聲呼嘯著刮過兩耳,看見頭頂高而湛藍的天空,看見兩邊飛速后退的樹木,極遠處一抹蒼青是山脈太行,快些,再快些,趁裴羈發(fā)覺之前,她一定要逃脫!
斜刺里又一彪人馬迎上來,是盧崇信,蒼白的臉上因為激動飛起紅暈:“姐姐!”
蘇櫻迎上去:“四弟。”
身后追隨她的侍衛(wèi)見勢不妙正要上前,盧崇信冷冷道:“殺。”
他帶的人多,足有兩三百,得了命令一涌而上,將那幾個侍衛(wèi)團團圍住,“慢著!”蘇櫻急急喝止,“休要傷了他們。”
她與裴羈的恩怨,沒要緊連累這些侍從,是以從定計之初她便交代過盧崇信,最多只能重傷,不能害人性命。
盧崇信皺著眉不說話,蘇櫻臉色一沉:“怎么,連我說的你都不聽了?”
盧崇信忙道:“姐姐,留下他們后患無窮,萬一追上來,咱們的行蹤就要暴露。”
“弄傷腿腳綁了捆上,”蘇櫻道,“收了他們的馬匹。”
盧崇信這才吩咐下去,幾個侍衛(wèi)每人腿上挨了一刀,五花大捆在樹上,盧崇信拍馬靠近,握住蘇櫻的手:“姐姐,咱們先去幽州,范陽節(jié)度使是我義父的結(jié)義兄弟,必然能庇護你,等我殺了裴羈,就接你回長安。”
“不,”蘇櫻抽回手,“我們往西走,我想回錦城。”
盧崇信怔了下:“姐姐,這樣容易被裴羈發(fā)現(xiàn)。”
“我只想回錦城,”蘇櫻堅持著,“從西邊繞道,裴羈不會發(fā)現(xiàn)。”
盧崇信萬般無奈,也只得點頭:“好。”
蘇櫻抬眼,葉兒和阿周各自一騎,依舊緊緊跟著,拍馬走向阿周:“周姨,我讓人送你回洛陽吧。”
葉兒沒有父母,又是一直跟著她的,但阿周有家有業(yè),無謂跟著她擔驚受怕,四處漂泊。
“我不回,”阿周到這時候才恍然明白她早已經(jīng)想起來了,今日的一切都是她的籌劃,紅著眼圈搖頭,“小娘子,我若是不能看著你安安穩(wěn)穩(wěn)有個著落,讓我將來九泉之下怎么跟夫人交代?”
蘇櫻頓了頓:“周姨。”
“我不回,”阿周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小娘子真想要我走,那就等你安穩(wěn)下來了,我放心了自然會走。”
“好。”蘇櫻也只得應下,“那就一起吧。”
看了眼盧崇信:“留些人手斷后。”
催馬向前,不遠處三岔路口,一條向西,蘇櫻當先踏上,日頭毒得很,身上早已經(jīng)汗?jié)裢噶耍闹械臍g暢卻是前所未有,快些,再快些,魚歸大海鳥入深山,從此與裴羈,不復相見!
長安,宮城。
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血腥氣和烽火燃燒后獨有的氣味,裴羈心神不寧。
恍惚間覺得胸口那枚銅錢又開始發(fā)燙,灼燒一般,讓人心慌意亂,每一個念頭都不可避免地結(jié)束在蘇櫻。
上次有如此古怪的感覺,還是她逃往洛陽的時候,難道,她又出了事?一念及此,怎么都不能安定,殿中應穆快步出來,含笑迎上:“無羈,今日平亂你當居首功,那日我與你說的封賞之事你再考慮一下吧,比起賜婚,還有許多更要緊的事。”
賜婚。他只想要賜婚。為何如此心神不定,就好像立刻就要失去她似的。裴羈深吸一口氣:“我還有事要辦,先走一步。”
轉(zhuǎn)身離去,身后應穆摸不著頭腦,急急喚了聲:“無羈!”
竇晏平走出來時看見裴羈背影一閃,在不遠處上了馬,揚鞭向著城門外去,心里突地一跳,來不及多想,立刻也抓過一匹馬躍上,追著他的身影一道奔去。
“郎君!”彭成眼尖看見了,緊追著跑過去,“郎君要去哪里?”
“點齊人手,隨我回魏州,”裴羈沖進幽深的城門道,“快!”
快些,再快些,恨不能插上翅膀,一眨眼回到她面前。
身后,竇晏平聽得一清二楚,在強烈不祥的預感中高聲叫著李春:“點齊人手,隨我回魏州!”
一天后。
山路空翠,蜿蜒著伸向遠處,走完最后這一段幾十里山路便是壺關(guān),到了壺關(guān)便是河東地界,蘇櫻抬眼眺望著,想起裴羈的話,河朔三鎮(zhèn)節(jié)度使為著爭搶地盤戰(zhàn)亂頻仍,但相鄰的河東、關(guān)內(nèi)幾家節(jié)度使近些年政令暢和,百姓安居樂業(yè),與河朔相比不啻于樂土。
這些天她時常引著裴羈談講天下事,對各地情形大致有所了解。取道河東、關(guān)內(nèi)往西,她有過所在手,這兩地政通人和,治安良好,只要路上小心謹慎些,她會順利到達想去的地方。
“姐姐,”盧崇信緊緊跟在身后,心里的疑慮越來越濃,“我們到底要去哪里?”
這兩天每到一處岔道,蘇櫻便讓他留下一部分人向別的方向引開追兵,山中岔道多,一路分散下來,此時他身邊只剩下三四十人,盧崇信隱隱覺得不對,隱隱覺得她想去的,應該不是錦城。
“我們先去平陽,我在那里等你,”蘇櫻道,“你回去長安,替我殺了裴羈,然后我們再一起去錦城。”
盧崇信吃了一驚:“姐姐!”
他是要殺了裴羈,但他絕不愿意跟她分開。
魏州城外。
裴羈換上一匹生力馬,重重加一鞭,催得馬匹如風一般,飛快地向前奔去。
一連數(shù)日不眠不休,一雙眼已經(jīng)熬成赤紅,頭皮緊繃著,緊緊望著前方。
今日一早魏州送來消息,蘇櫻不見了,盧崇信帶著帳下親兵說是出去打獵,也在同一天消失了蹤跡。宣諭使府人去樓空,連張用、吳藏都消失了蹤跡,裴羈幾乎立刻就斷定,是蘇櫻,是她暗中籌劃了這一切,逃了。
痛苦后悔,一顆心如同在滾油中煎熬,她必然是早已經(jīng)想起來了,借盧崇信之手布下圈套哄他離開,趁機脫身。
這些天里他無數(shù)次發(fā)現(xiàn)她的破綻,無數(shù)次疑心最終又選擇相信她,他以為只要能留住她在身邊,是真是假他都可以不必深究,可她竟這樣恨他,竟連這假意的溫存都不肯再給他。
念念。在幾乎殺人的悔恨中默默念著她的名字,為什么,不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裴羈!”身后竇晏平追了上來,連日奔波連身上的戰(zhàn)袍都無暇更換,宮變那日的鮮血已經(jīng)凝固成深黑,“念念出了什么事?”
他看見魏州來人向裴羈稟報了什么,裴羈聽完臉色難看的很,他也曾上前打聽,那人嘴嚴得很,一句也不肯說。
裴羈加上一鞭,催著馬如飛前行,竇晏平緊追不舍,許久,聽見他嘶啞的聲音:“她走了。”
絲毫不曾留戀,走了。這些日子的耳鬢廝磨,那日枕席間極致的歡愉,在她心里不曾有半點分量。為什么不給他彌補的機會?為什么,不能就這么騙著他,騙上一輩子。
“走了。”竇晏平低低重復一遍,這些天隱隱的猜測變成了現(xiàn)實,此時說不出是擔憂多些還是歡喜多些,她走了,她雖柔弱卻心性堅韌,與裴羈周旋這么久,終于還是甩開他走了。但此時天下正是變革之際,她一個孤身女子,會不會有危險?“去了哪里?”
裴羈沉沉望著前方。去了哪里?他也想知道。至少張用和吳藏是跟著一起消失的,有他們兩個在,總應該留下點線索吧,為什么這么久了,絲毫消息都不曾傳來?
似是回應,很快聽見張用的叫聲:“郎君!”
裴羈抬眼,張用騎著一頭灰驢一顛一跛往跟前跑,風塵仆仆衣冠不整,心一下子涼了大半,急急詢問:“娘子在哪里?”
“被盧崇信劫走了!”張用終于跑到近前,跳下灰驢。
那日他花了大半個時辰才殺出重圍,但所有的馬匹都被奪去,而且大半屬下都是腿腳受了傷,沒法行走,吳藏那邊亦是如此。兩邊會合后只能沿途步行尋找,最后發(fā)現(xiàn)了綁在樹上的侍衛(wèi),那些人被蒙了眼塞了嘴巴和耳朵,只知道是盧崇信帶走了蘇櫻,至于其中內(nèi)情絲毫不知,他萬不得已只能在附近農(nóng)家買了幾頭毛驢,與吳藏兩個追著盧崇信的馬蹄印一路尋找,馬蹄印向西進了太行山,但山中岔道多,每一處岔道馬蹄印去的方向都不一樣,他漸漸也追丟了蹤跡,只得留下吳藏繼續(xù)排查,自己先回來找裴羈報信。“進了太行山,我跟丟了,吳藏還在追!”
裴羈催馬快行,在最近一個岔路口轉(zhuǎn)而向西,往太行山方向奔。
心中涌起巨大的歡喜,眼梢濕著,躍馬踏上通往山間的小道。是盧崇信劫走了她,不是她想逃。
他不該懷疑她,他會盡快找到她,他還要風風光光娶她過門。
卻在這時,聽見張用說道:“昨天有個叫李同舉的拿著郎君的私章來接娘子……”
“你說什么?”裴羈猛地勒馬。
他不曾讓人去接,他的私章還好好地帶在身上。
“我核對了章印無誤,于是稟明娘子,一起出城……”
張用還在說著嗎,如何被幾波人偷襲,蘇櫻如何拍馬先走,那些侍衛(wèi)如何都被奪了馬匹,腿腳受傷,性命卻都無礙,裴羈沉默地聽著。
方才的巨大歡喜此時都成了諷刺。是她策劃了這一切。那枚私章因為不常用,連張用幾個都沒怎么見過,但,瞞不過枕邊人,尤其是她,如此聰慧,心細如發(fā)。
她得知他留的后路,立刻便讓盧崇信偽造了私章,趁機逃走。這么多天她與他的兩情相悅,全都是偽裝。她每次所謂的診脈,所謂回憶過去的事,他嫉妒到瘋狂也不得不讓她和盧崇信見面,其實那些時候,她都在跟盧崇信籌劃逃走吧。
心臟抽疼著,連帶著兩肋和上臂都開始僵硬疼痛,裴羈在窒息的痛苦中,緩緩吐出一個字:“追。”
殘陽如血,染紅山巔,裴羈舉目四望,看見飛鳥投林,鳥獸歸巢,山中的夜,就要來了。她一心想逃,一路上必是風餐露宿,今夜可有地方落腳,可能吃得上可口的飯食?
一霎時心如刀絞,在沉默中催馬向前,追著最后的暮色進入山道。天涯海角,水里火里,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兩天后。
出了壺關(guān)山勢不再陡峭,道路兩邊多是低緩的丘陵,路上的行人也漸漸多起來,操著與兩京和魏州截然不同的口音,許是心情輕松許多的緣故,即便聽不太懂,蘇櫻也覺得很是有趣。
“姐姐,”身后盧崇信跟上來,低聲央求,“我們還是去幽州吧,河東節(jié)度使跟我義父不對付,在這邊只怕不安全。”
“不去幽州。”這些天他勸過很多次,蘇櫻一直都是拒絕,“要么你快些回長安殺裴羈吧,我等不及了。”
支開他,他近些天對她言聽計從,最怕的就是她不理他,她有把握
路邊突然傳來熟悉的長安口音,是幾個行商打扮的邊走邊講:“建安郡王馬上就要立為太子,詔書說不定都已經(jīng)下了。”
蘇櫻心中一動,邊上盧崇信也顧不得說話,留神聽著,又一人道:“王欽梟首鞭尸,他一家子判了斬立決,還有他那些黨羽……”
腦中嗡一聲響,盧崇信一把抓住:“你說什么,王欽怎么了?”
那人被他嚇了一跳,掙了一下掙不開,只得答道:“王欽死了,建安郡王帶兵勤王,殺了王欽!”
“四弟,休得無禮!”蘇櫻拉開盧崇信,那群客商嘀咕著飛快地走了,盧崇信定定神:“姐姐。”
王欽死了,但沒關(guān)系,總會有別的宦官上位,皇帝從來都離不開宦官,他還可以再找一個投靠:“姐姐,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我去打聽打聽詳細消息。”
“你走吧。”蘇櫻看著他,王欽死了,應穆立為太子,原來裴羈的大事,是這一件。消息都已經(jīng)傳到河東,那么事發(fā)至少也是三四天之前,裴羈這時候說不定已經(jīng)追來,她必須抓緊走,“王欽死了,你再跟著只會連累我,你也不想連累我吧?”
“姐姐,”盧崇信如五雷轟頂一般,急急抓住她的手,“你不要拋下我,我,我知道很多人的私隱,我會想辦法,我還會做官,做大官,我絕不會連累你!”
“好弟弟,”蘇櫻輕輕撫了撫他冰涼的臉,“裴羈很快就要追過來了,你去幫我斷后,好不好?”
指尖溫熱,柔軟,盧崇信嗚咽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她肯定不要他了,她又一次拋下他了。可是裴羈就要追上來了,她最恨的就是裴羈。等他殺了裴羈,到那時候,她肯定歡喜,肯定會留下他:“好,我去殺了他。”
一橫心撥轉(zhuǎn)馬頭,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蘇櫻已經(jīng)走了,催著馬快得如閃電一般,冰冷的,從不曾回頭的背影。
姐姐。盧崇信擦了把眼角:“隨我返程!”
數(shù)個時辰后,壺關(guān)。
張用撂倒最后一個親兵,揮刀斬向盧崇信,裴羈沉聲道:“留他性命。”
他答應過她,保全盧崇信的性命,她那時候,早已計劃好了一切。
張用硬生生住手,盧崇信跌倒在地,馬匹俱都被奪,手下的親兵腿腳都受了傷,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裴羈催馬走了,緊跟著是竇晏平,兩家侍從數(shù)百,馬蹄卷起半天煙塵,遮蔽了視線。
“姐姐。”盧崇信帶著傷起不來,手腳并用爬出去幾步,“姐姐。”
你要去哪里。為什么,你再不肯要我了。
***
蘇櫻催著馬匹飛快地奔行,丘陵起伏,道路越來越窄,拐彎處有碎石,一不留神卡進馬匹的蹄鐵,馬兒一驚,踢跳著摔了幾下,蘇櫻急急呼喝著勒住,幾乎與此同時,聽見一聲嘶啞的呼喊:“念念!”
渾身的汗毛一下子炸了,是裴羈,他追上來了。他竟還是不肯放過她!
恐懼與恨怒交雜著,蘇櫻加上一鞭沉默地跑著,身后的喊聲越來越近:“念念!”
裴羈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纖瘦單薄,穿著男裝,奔跑中向前伏低的肩,是她,他終于找到她了。
想告訴她會用余生千百倍彌補,想告訴她已經(jīng)求了賜婚,此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嘶啞著嗓子一聲聲喚她:“念念!”
蘇櫻又加上一鞭,馬匹突然身子一晃,蹄鐵里嵌的石子終是讓它在疾馳中崴了腳,跌跌撞撞向道邊的山崖沖去,蘇櫻控制不住,情急之下松開韁繩,涌身一跳。
“念念!”裴羈合身撲出去,在最后一刻,用力拉她入懷,隨即用手護住她的頭臉,抱緊在懷里。
轟,馬匹悲鳴著沖下山崖,他亦連人帶馬,在沖擊的余勢里撞上另一邊山壁,裴羈弓起身子牢牢護住蘇櫻,肩上猛地一陣銳疼,也許是撞了骨頭吧。
但,只要她沒事就好。“念念,”裴羈抱著蘇櫻下馬,在失而復得的巨大歡喜中顫抖著撫摸她的臉,“念念,別走。”
柔軟的手抓著他的衣襟,她像一只蝴蝶,安靜地落在他懷里,裴羈說不出話,哽咽著喉嚨,她彎著一雙眼,聲音如夢如幻:“哥哥。”
下一息心臟處猛地一疼,裴羈低眼,看見她手中的匕首,看見順著刀刃迅速淌下來的鮮血,她還是不肯原諒,她要殺他。
在巨大的蒼涼和悔恨中不再躲閃,抵抗,喃喃喚她:“念念。”
蘇櫻握著匕首,該送進去的,卻終是猶豫,松開了手。
他抖著手來握她,蘇櫻一把推開:“這一刀,你我恩怨兩消。休要再來糾纏,此生此世,不復相見。”
她拉過他的馬,一躍而上,裴羈捂著心口,跌跌撞撞追在身后,眼前寒光一閃,竇晏平揮劍攔住,厲聲道:“休得再來!”
侍從呼喊著追上來又被他麾下的牙兵攔住,裴羈摔倒在地,漸漸失去聚焦的眸子看見蘇櫻催著馬頭也不回地走了,竇晏平跟著她,還有數(shù)十個牙兵,馬蹄卷起半天煙塵,阻擋了視線。
念念。心臟處痛到走不動,裴羈幾乎是手腳并用地追著,身后張用趕上來,緊緊扶住:“郎君,得快些包扎!”
山道上,蘇櫻又加一鞭,催得馬匹如飛向前。風聲呼嘯著,心里空落落的,似輕松,又似茫然,一雙眼牢牢望著前方。
她不會回頭,她半生飄零,只想找個安穩(wěn)依靠,但也許,這依靠,也可以是她自己。
“念念,”竇晏平緊緊追著,在越來越強烈的預感中追問,“你要去哪里?”
蘇櫻仰頭看他:“我不想說。”
心沉下去,竇晏平鼻尖發(fā)著酸:“我可以跟你一道去嗎?”
“我想一個人。”蘇櫻心里酸澀著,向他一笑。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此生無緣,愿你從此再無憂煩,平安喜樂。
竇晏平慢慢勒住馬,早已預料,無可避免,心甘情愿。“好,我?guī)湍銛r住裴羈。”
蘇櫻點點頭,加上一鞭,疾馳向前。
“念念,”竇晏平卻突然涌起強烈的不舍,“銀錢夠嗎?”
她與他背道而馳,越來越遠,重重向他點頭。
“有過所嗎?”竇晏平又喚一聲。
她又點頭。
“念念,”竇晏平再喚一聲,“若是有事,隨時叫我!”
天涯海角,水里火里,只要你需要,我隨時都在。
她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變成一個小小的人影,向他揮揮手。
身后還有馬蹄聲,裴羈追過來了。竇晏平深吸一口氣,橫刀立馬,揮劍擋住。
侍從跟上來,又被牙兵牢牢擋在山道上,半步也不能進,裴羈極力張望,看不見蘇櫻的身影,唯有寂寂長空,昭昭烈日。
念念。裴羈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念念。我的,念念。
第78章 第 78 章
兩年后, 沙州。
天剛蒙蒙亮,城外大道上已經(jīng)是車馬粼粼,人聲鼎沸, 行路人背著包袱推著小車, 東行的商隊趕著駱駝, 騎著大宛良馬, 熙熙攘攘全都擠在不算很寬的路面上, 駱駝奴一個不留神, 座下的駱駝慢悠悠地伸過嘴巴,咬走了旁邊孩童手里的香棗, 那孩子哇一聲哭起來, 扯著身旁大人的袖子:“阿耶, 阿耶, 駱駝把我棗子搶走了!”
周遭人聞聲看過來,俱都大笑起來,駱駝還在不緊不慢嚼著它的戰(zhàn)利品, 孩子的父親撫慰地摸了摸兒子的頭:“讓它吃吧,就當你布施它了。”
“我就剩下這一個了, ”孩子眼淚汪汪, “阿耶,我還要吃!”
商隊前方, 康白撥馬回頭, 遞過一袋果子給那孩子, 笑道:“我拿這些跟你換, 如何?”
孩子定睛一看, 里面裝著無花果、蘋婆、香棗還有幾個跟他拳頭一般大的甜杏,那杏子熟透了, 果皮是蜜一樣的黃色,看著就讓人口水直流,這下顧不得哭了,掛著眼淚笑道:“謝謝大叔!”
康白笑著摸摸他的頭,催著馬不緊不慢往前面去了,跟隨的管家安有連忙又取了一袋果子遞給他:“東家,這里還有。”
“不用了,”康白擺擺手,“早起吃了兩個油馕,不餓,讓他們加快腳程,巳正之前務必進城。”
安有答應著走了,康白抬眼一望,天際隱隱顯出淺白,再過半個時辰太陽就要出來了,沙州地處戈壁荒漠,雖然已經(jīng)入秋,太陽還是毒得很,這些天趕路只能揀著一早太陽還沒出來的時候出發(fā),卯正日出,就容易中暑曬病,到了巳正太陽就跟烈火一般,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走,須得找蔭涼的地方休息,等到酉時跟前太陽沒那么毒了,商隊才會再次出發(fā),直走到亥正天黑。
一天里能走的時間統(tǒng)共不過三四個時辰,還好此行倒也不著急趕時間,他這次特意挑著西域一帶親自押車出行,為的就是西域佛法昌盛,想著多走走訪訪,盡快找到能夠畫經(jīng)幡的畫師。
卻在這時,聽見路邊一個男人說道:“前天我去龍?zhí)焖律舷悖耄∧抢镱^新畫了整整幾面墻的法華經(jīng)變,好看得不得了!”
康白心里一動,經(jīng)變乃是以繪畫闡釋佛經(jīng)奧義,所謂法華經(jīng)變,即以圖畫闡釋法華經(jīng),淺顯直觀地向信眾傳教。西域佛法昌盛,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引車賣漿者之流俱都禮佛,沙州、瓜州、甘州一帶寺廟林立,高僧眾多,這龍?zhí)焖掠质侵T寺中的佼佼者,聽說連統(tǒng)領(lǐng)河西十一州的歸義軍節(jié)度使都經(jīng)常到龍?zhí)焖戮聪悖绱嗣麆x,請來畫經(jīng)變的畫師自然是畫師中拔尖的人物,不知那人是否擔得起畫經(jīng)幡的重任呢?
又聽那男人的同伴說道:“上次我去龍?zhí)焖侣犓字v時也看見了,那會子還沒畫完呢,嚯!是真畫得好,還沒上色就看得我眼花繚亂,佛菩薩那眼睛跟活著一樣,不管你走到哪兒回頭再去看,都覺得佛在看著你呢!”
康白連忙下馬叉手,笑道:“兩位有禮了,兩位可知道這畫經(jīng)變的畫師是誰?”
西域佛寺眾多,各寺為著吸引信徒,都花費極大心思塑金身、畫經(jīng)變,講俗講①,百姓們耳濡目染,胃口養(yǎng)得刁了,尋常東西也不會入他們的眼,兩個人都這般夸贊,那畫師必然有點真本事。
“客人有禮,”兩個男人連忙還禮,你一句我一句道,“我也問了,小沙彌說不清是誰,反正肯定不是先前的那個畫師,先前藥師殿的經(jīng)變畫得可不如這個!”
“我倒是那天問出來了幾句,說是個新來的畫師,年輕得很,還不到二十出頭呢!”
年輕的畫師。康白一霎時想起一位故人,若是她在,也許他就不必四下奔走,尋找畫經(jīng)幡的畫師了。含笑又行一禮:“多謝兩位,等我入城之后也去看看。”
“客人客氣了,”那兩人極熱心,忙又跟他講路徑,“你進城以后往東走,過了兩條街就能看見一個石頭牌樓,牌樓底下就是個極大的集市,你穿過集市再往西一拐,就能看見龍?zhí)焖铝恕!?br />
這龍?zhí)焖滤麖那叭ミ^,知道路徑。康白也不道破,笑著道了謝,耳邊忽地聽見一陣如絲竹般的嗚鳴聲,夾在風聲里一道送來,余韻悠長,“鳴沙山又響了!”兩人抬眼望著遠處。
康白也順著望過去,南邊峰巒隱隱現(xiàn)于初升的日色之下,山脊薄如刀刃,風一吹過,隱隱竟似有流動之姿,更遠處一抹綠色,嵌在茫茫望不到邊際的戈壁中,讓人一看就覺心曠神怡,在燥熱中口舌生津。
鳴沙山,月牙泉,沙州附近最出名的景致。康白催馬往前,吩咐安有:“讓隊伍再行得快些。”
若是能趕在巳初之前進城,他就立刻去趟龍?zhí)焖拢敿殕枂柲钱嫀煹那闆r。
一個時辰后。
商隊在石頭牌樓底下一處客棧落腳,安有張羅著歸置貨物,安排房間,康白帶著個小童先行前往龍?zhí)焖拢鰜砜蜅#懊媛飞闲兄?#8204;個挎籃子戴幃帽的女人,道旁的布帛店里另個女人探頭叫她:“周嫂子等下!”
女人聞聲止步,笑著道:“阿嫂叫我?”
卻是帶著點長安口音,康白步子不覺放慢了些,難道是長安人?怎么在數(shù)千里外的西域。
“給,”布帛店的女人拿著樣東西往她籃子里一塞,“我記得你說過外甥女兒愛吃荷葉冷淘,我好容易弄來的,拿去給外甥女吃吧。”
是兩片新鮮荷葉。沙州干旱少雨,水源寶貴,像荷花荷葉這種在長安司空見慣的東西在這里卻是極少有的,兩片荷葉送禮,已經(jīng)是極珍貴的物件了。
那周嫂子連聲推辭,布帛店的女人硬是放下了,笑道:“外甥女教我認字又教我算賬,這店里如今我一個人就能張羅,省了多少嚼用,兩片荷葉算什么!”
女子能識字會算賬,在民間的確算是少見了。康白快步往前走著,那周嫂子過了布帛店,邊上香藥店里又一個女人出來拉住,往她籃子里塞了一個蜜瓜:“周嫂子,這是我自家地里種的蜜瓜,特地挑了最好的留給咱外甥女兒,你拿回去擱水缸里湃著,等外甥女兒回來了正好能吃。”
這周嫂子的外甥女,人緣卻是好得很。康白從她們身邊走過,香藥店的還在說話:“上回外甥女兒給我調(diào)了香藥方子,嚯!一柜子積壓貨都賣空了!”
能識字會算賬,還會調(diào)香,她這個外甥女確實不俗。前面是家夾纈店,康白因著在兩京開了四五家夾纈店,見到同業(yè)便忍不住要看看,邁步進門,不由得眼前一亮。
墻壁上掛著一大幅夾纈的佛說九色鹿經(jīng)變,經(jīng)文講的是九色鹿救了溺水之人,溺水人卻向國王告發(fā)九色鹿的行蹤,蠱惑國王擒鹿,國王知道真相后放了九色鹿,懲罰溺水人,就見夾纈上九色鹿、國王、溺水人無不栩栩如生,尤其是九色鹿,身形俊美,鹿角高揚,一雙眼溫柔靈動,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似在向人回望,康白心中一動,想起長安那位故人,又想起早晨城外的男人說的,不管你走到哪兒,都覺得佛在看著你呢。
正要向店家詢問畫師是誰,那店家已經(jīng)跑出去了,追著那周嫂子打招呼:“周嫂子,外甥女什么時候有空,我還等著她給我畫圖呢!”
怎么,畫師竟也是她的外甥女嗎?康白吃了一驚,又聽那周嫂子道:“這個月在梵音寺畫呢,幾大面墻還有后山上的經(jīng)洞都是她一個人畫,累壞了,我想著等她畫完那個就歇上幾個月,咱們到時候再說吧。”
梵音寺,墻,經(jīng)洞,不消說,畫的也是經(jīng)變圖了。從這夾纈來看,她那外甥女畫技必然一流,不知道與龍?zhí)焖履莻畫師孰高孰低?康白心里生出歡喜,正要向她細問,對面一輛牛車忽地停住,趕車的男人招呼著周嫂子:“嫂子是要去梵音寺吧?我正好也要往那邊去,捎你一程。”
周嫂子果然上了車,牛脖子底下鈴鐺響著,男人在說話:“聽說外甥女想學塑像?我認識幾個師父,要不要跟她介紹介紹?”
“她想拜曹進德師父為師,”周嫂子嘆氣,“曹師傅說她是個女兒家,不肯收呢。”
這曹進德他知道,也是粟特人,善塑佛像金身,在河西十一州頗有些名氣。康白緊走兩步?jīng)]趕上,店家這時候才有功夫招呼他:“客人想要什么?”
“這九色鹿經(jīng)變是哪位畫師所做?極是精彩。”康白道,“我想換個題材定做一批。”
“就是剛走那位周嫂子的外甥女葉娘子,”店家忙道,“客觀若是有意,我就去問問她能不能畫,不過這種畫得單獨雕版,費工費時,價格嘛,肯定不會便宜。”
“只要東西好,價錢好說。”原來姓葉。那就不會是那位故人。康白點點頭,“我晚些時候過來問你消息。”
“好,好。”店家一路送他出門,康白沿著道邊屋檐下的蔭涼快步走著,抬頭一望,那輛牛車在遠處路口向右一拐,往梵音寺去了。
趕到龍?zhí)焖乱呀?jīng)是卯正,先前康白路過沙州時總會上香布施,出手大方,知客僧還記得他,正要讓進靜室奉茶,康白道:“我聽說寺中新畫了法華經(jīng)變,極是壯觀,可否觀瞻一下?”
“檀越②請。”知客僧連忙引著往偏殿的大堂走,那里是寺中高僧平日里講經(jīng)說法之所,房舍高大郎闊,康白進門一看,眼前一亮。
四壁圖畫鮮明,有法華經(jīng)會諸天菩薩,二佛并坐,又有幻境中池臺樓閣,如夢如幻,更有轉(zhuǎn)輪圣王討伐諸國,金戈鐵馬。筆觸老練,設(shè)色富麗,人物栩栩如生,畫中佛祖的法眼果然如那兩個男人所言,無論身處何處,都仿佛在看著你,目光悲憫。
這畫師,絕對當?shù)闷甬嫿?jīng)幡的重任。康白心中一寬,忙向那知客僧問道:“請問這畫經(jīng)變的畫師是哪位?極其高明,我很想拜會一下。”
“這,”知客僧猶豫著,“貧僧也不知道。”
這樣子,卻像是有什么隱情,不肯明說似的。康白從懷中取出一盒米珠雙手奉上:“這是香資,煩請吾師代為奉獻。”
知客僧接過來,知道他為的是什么,猶豫著靠近了,低聲道:“檀越有所不知,這畫師,乃是個女子。”
康白心里一動,女子,難道是周嫂子那位外甥女?連忙問道:“可是姓葉?”
“不錯,”知客僧見他知道門路,松一口氣,“名喚作葉蘇,畫技出類拔萃,可惜是個女子,方丈賞識她的本事,又怕傳出去招人議論,所以不讓往外頭說,還請?zhí)丛酱鸀楸C堋!?br />
“吾師放心,我絕不會傳揚出去。”康白既然已經(jīng)知道是誰,又親眼看過畫作,此時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忙雙手合十為禮,“我還有事要先走一步,改日再來敬香。”
急匆匆出門去,梵音寺離這邊還有二三里地,怕趕不及,雇了匹駱駝騎著,頭頂上太陽火辣辣地曬著,康白手搭涼棚遮著眼睛,心里又驚又喜。
這次畫經(jīng)幡是為九月底太和帝千秋節(jié),長安大慈恩寺的水陸大法會準備的,由太子應穆親自主持,遍請國中高僧名師,各樣規(guī)格都是最高,一絲兒也馬虎不得。稱心夾纈因著時常給宮中進獻時新夾纈,這次也在應選之列,康白不敢怠慢,遍尋了幾家店的供奉畫師,卻沒有一個能畫得讓他滿意,這才隨商隊遠赴西域,沿途尋訪。
萬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不經(jīng)意間尋到了。
駱駝停住,梵音寺到了。康白會了錢鈔匆匆向里走去,知客僧也認得他,兩下一說,那畫師葉蘇卻不在廟里,此時正在后山經(jīng)洞作畫。
康白便又往后山去,山路彎彎繞繞,不多幾步已經(jīng)走得汗?jié)褚屡郏?jīng)洞在半山腰處,康白來到近前,看見周嫂子在洞門跟前倒茶,再往里走,洞中支著腳手架,架下一個年輕女子低著頭蹲在地上調(diào)色,康白連忙上前喚了聲:“敢問可是葉蘇葉師?”
那女子一抬頭,兩下都是一驚,康白脫口說道:“葉兒?”
女子也驚訝道:“康東主?”
正是長安的故人,蘇櫻的侍婢葉兒。康白驚訝著:“你,你就是葉蘇葉畫師?”
“不是我。”葉兒紅著臉起身,手上染著顏料,斑斑駁駁,“是,是……”
“是我。”洞中傳來另一道柔和清亮的聲音。
康白循聲望去。
第79章 第 79 章
幽暗的經(jīng)洞里仿佛突然照進了一束光, 柔和清新,讓人眼前驟然一亮,隨即康白看到了不遠處壁上架著的長明燈, 想來是燈光的緣故吧, 從側(cè)后方投過來, 為眼前的女子蒙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于是她也像壁上的飛天一樣, 有了盈盈欲飛的姿態(tài)。
康白頓了頓:“蘇娘子。”
蘇娘子, 蘇櫻。取葉兒的姓,再加上她自己的姓。原來他幾次三番想起的故人, 就是他苦苦尋找的畫師, 怪道先前總覺得那九色鹿夾纈和龍?zhí)焖碌慕?jīng)變看起來眼熟, 直覺不會騙人, 果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康白慢慢打量著她:“一別經(jīng)年,蘇娘子一向可好?”
“我很好,”蘇櫻福身為禮, “多承康東主掛念。”
離開中原兩年,這是她第一次, 見到昔日故人。
葉兒匆忙擦干凈手, 取來坐席鋪好,蘇櫻伸手相請:“康東主請坐。”
康白盤膝坐下, 看她亦是盤膝在對面坐下, 想來是為了干活方便, 她如當?shù)啬腥?#8204;一般裝束, 上身是原色細麻的寬松衫子, 半露手腕,下面是撒花長褲, 在腳腕處收束,又蹬著一雙木屐。
康白驀地想起在長安時那唯一的一次相見,她一身素白衣衫,白玉簪,白水晶墜子,目光含著輕愁,似幽暗處柔白一朵小花,如今卻是全不一樣了,面前的女子生機勃勃,舉手投足中一派從容,隱隱已經(jīng)有了宗師的風度。當然,以她的畫功造詣,的確也當?shù)?#8204;起師長之稱。
邊上腳步聲響,阿周送來了剛沏好的茶水,蘇櫻先奉一盞給康白:“當日在長安時,我和葉兒多承康東主援手,東主的恩義,我時刻銘記在心。”
先是幫她,再是幫葉兒,雖然她付了報酬,但康白所承擔的風險,當是遠遠大于那百兩銀的。
“蘇娘子客氣了。”康白微微欠身接了,下意識看她一眼。
當日她要離開長安,他只道是為了躲避盧家兄弟,后來才知跟裴羈有關(guān),兩年前宮變之后京中也曾沸沸揚揚傳過一陣子,道是裴羈拿潑天的功勞換了一紙賜婚,那讓無數(shù)人震驚羨慕,得裴羈情有獨鐘的女子,便是她。
只不過她消失的無影無蹤,裴羈的婚事就此擱置,所以這消息傳了一陣,便也沒人再提起了。“是蘇娘子什么時候到的沙州?”
“一年多前到的。”蘇櫻道。
當初在魏州時,她便決定了逃往西域,這念頭肇始于第一次出逃時向康白求助,決定于從裴羈口中探問到各地形勢之后。裴羈道,河西十一州數(shù)十年前為吐蕃侵占,朝廷勢弱,無力收服,當?shù)赜兄局拷M建了歸義軍,鏖戰(zhàn)十數(shù)年,終于從吐蕃手里奪回河西。之后歸義軍首領(lǐng)雖然上書朝廷表示歸附,朝廷也封他為節(jié)度使,但實際上河西政令、屬官多由節(jié)度使自行決定,朝廷并無能力干涉。
也就是說,即便裴羈身處高位,西域這邊他也是鞭長莫及。她當即決定了西逃。蘇櫻飲一口當?shù)氐幕ü瑁骸翱禆|主找畫師葉蘇,可是有什么事?”
畫師葉蘇,她是在隱晦地提醒他,為她的身份保密。康白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稱心夾纈奉命為圣人的千秋節(jié)進獻祈福經(jīng)幡,我遍尋兩京,找不到能當此重任的畫師,因此往西域一路尋訪,終于得遇娘子。不過。”
不過以她的處境,應當不會答應為他畫經(jīng)幡吧。
果然聽見她道:“請恕我不能從命。”
康白點點頭:“那么我沿途再走走看看。”
“我認得幾個技藝高超的畫師,”蘇櫻又道,“他們雖然不曾畫過夾纈圖,但弄清關(guān)竅之后應當也不難,康東主若是有空,今天我便能帶你去見見人。”
逃出魏州后她一路向西,先后在安定、平?jīng)觥⒁林莸鹊赝A簦喾容^之后,最終選擇了定居沙州。此處雖是戈壁荒漠,生活不便,但民風淳樸,沒有排斥外鄉(xiāng)人的陋習,亦且因為篤信佛法的緣故,僧俗百姓皆愛看經(jīng)變,又常鑿壁為洞,在四壁涂畫佛經(jīng)名篇,因此對畫師的需求遠遠高于別處,當時她便想到,可以憑著一身畫技,在此立足。
這一年多下來,她也的確在這里站穩(wěn)了腳跟,也頗認得幾個同行,經(jīng)幡要進獻給太和帝,那就難保會被裴羈發(fā)現(xiàn),她自然不能畫,但她可以推薦其他能勝任的給康白。
康白喜出望外:“那某先謝過娘子。”
“此時太熱,不方便出門,等太陽下去后再說吧。”蘇櫻 ,“”
“好,”康白抬眼一望,壁上燈還燃著,佛陀只畫到一半,忙道,“蘇娘子請自便,我在這里走走看看,一會兒就走。”
“好。”蘇櫻也不跟他客套,起身又道,“我的行蹤,還請康東主代為保密。”
“我絕不會向任何人泄露。”康白鄭重說道。
心底不覺生出好奇,裴羈以不世之功換得與她的賜婚,她卻寧可留在西域荒漠也不肯與裴羈有瓜葛,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蘇櫻欠身道謝,看他在負手在洞中慢慢走著,四下觀瞧,這經(jīng)洞里外兩進,外間小,里間又深又闊,似一個葫蘆形狀,他慢慢走到里面去看了,蘇櫻罩上圍裙爬上腳手架,提筆接續(xù)著畫那勾勒到一半的佛陀,心里紛紛亂亂,久久不能平靜。
她沒想到會突然遇到長安的故人。這兩年里她謹慎小心,刻意避開與中原的一切,為的都是徹底與從前斷絕。
只是從前那些故人個個名滿天下,便是她不刻意打聽,也總有消息傳到耳朵里。
裴則已冊立了太子妃,賢德大度,朝野上下一片贊譽,去年還幫著應穆納了河東節(jié)度使的侄女為太子良娣。
田午以軍功封為武德將軍,成為本朝唯一的女將,聽說去年招贅了節(jié)度使帳下一名幕僚為婿,將來的兒女都會隨她姓田,如今田昱不常理事,魏博事務大半有她打理,已成為魏博的實際掌控者。
還有竇晏平。手里的筆尖一歪,佛陀的衣帶畫得粗了,蘇櫻連忙用布巾擦掉,細細再描。
竇晏平以軍功連升幾級,出任劍南、西川兩地節(jié)度使,坐鎮(zhèn)川蜀。午夜夢回時,她偶爾也會不自覺地想起他,他有沒有去過浣花溪,有沒有站在伽藍塔上眺望,他有沒有把當年的舊事,全都弄清楚?
“蘇娘子,”康白從里面走出來,仰頭看她,“我仿佛聽說你想拜曹進德為師學塑像?”
蘇櫻定定神:“是。”
西域崇信佛法,為佛祖塑金身者極受尊敬,百姓皆呼之為師。她既然入了這行,自忖畫功也算扎實,便想多一技傍身,只不過塑像師的技藝密不外宣,精要處只傳子孫,就連徒弟也未必肯教,又且這行當從不收女子,是以她幾次與曹進德見面,都是無功而返。“康師不收女徒,我?guī)追嗲螅紱]能說服他。”
“我與曹進德還算相熟,”同是粟特人,又都是各自行當中的佼佼者,他與曹進德頗有些私交,前番經(jīng)過沙州時也曾多次拜會,曹進德技藝精絕,為人雖然古板些,但立身還是端正,此事應當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康白思忖著,“待我先去拜會一下他,探探態(tài)度,再為你們說合說合。”
蘇櫻喜出望外,連忙下來腳手架向他行禮:“如此,就多謝康東主了!”
“不必客氣,”康白看見她臉上突然綻放的笑容,映著壁上燈火,明艷無匹,連忙轉(zhuǎn)開目光,“你忙吧,沒要緊為著道謝下來一趟。”
他扶住腳手架,蘇櫻又爬上去,站在架頂上,又從圍裙口袋里取出畫筆繼續(xù)勾描,康白見地面并不算很平整,腳手架也只是竹子搭起,以繩索在相交處捆住,她在上面一走動,其他地方便跟著微微晃動,覺得不放心,便也不敢松手,仰頭道:“怎的不要人扶一下?”
“已經(jīng)習慣了,從前都是這么弄的,不會有事。”蘇櫻細細勾出佛陀的衣擺,“康東主不用扶著,沒事的。”
康白也只得松手,退在邊上,透過腳手架交互相疊的影子看著她。她作畫時并不像普通畫師那樣先描底稿再行修改,甚至連尺子、規(guī)矩之類都不用,只是用幾支粗細不同的畫筆,看起來都是隨意下筆,但一筆一畫無不恰當,這偌大的山壁上無數(shù)人物、宮殿、花鳥,就好像都在她眼中心里,隨意揮灑,便是絕世圖畫。
比起兩年之前,又精進了數(shù)倍。她還如此年輕,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蘇櫻很快畫完衣擺,挪了地方,開始畫座下蓮臺。
比起面容神態(tài)這些需得畫師投入更多精神和想象的部位,蓮臺有固定模樣,許多畫師都會交給助手來畫,并不會自己上手。葉兒從前跟她學過畫,基礎(chǔ)還算扎實,這兩年里她有意培養(yǎng),葉兒也上進肯學,比起先前大有長進,如今已正式做了她的助手,龍?zhí)焖履菐讐?jīng)變圖便是葉兒給她打下手,助她完成的。
“姐姐,”葉兒看見了,果然在下面喊,“蓮臺我來吧。”
在長安時蘇櫻給了她身契,但當時局勢急迫,還沒來得及去官署正式脫籍,后來在魏州時裴羈替她辦了,如今她是良民,便與蘇櫻姐妹相稱,喚蘇櫻為姐姐。
“我想自己畫一個。”蘇櫻道。
蓮臺簡單枯燥,但這樣一筆筆重復固定的動作最能安定心神,蘇櫻沒再說話,一瓣一瓣細細畫著,先前紛亂的心神慢慢安穩(wěn)下來,不多時萬慮皆消,眼中心中,都只是眼前這滿壁佛陀,自己也仿佛置身其中,融為一體。
康白安靜地看著,雖然經(jīng)營夾纈店,經(jīng)常與畫師打交道,但這還是他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畫師繪畫。她的動作里仿佛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柔和,從容,安穩(wěn),讓他看得入了神,不知今夕何夕。
時光在不知不覺間走得飛快,直到阿周叫了一聲:“小娘子,這都過了午時了,停一停,吃飯吧。”
康白怔了下,竟然這么久了?再看腳手架上蘇櫻也明顯怔了下,笑道:“這么晚了嗎?”
竹架子微微響動,她抓著把手往下來,康白連忙上前扶住,待她穩(wěn)穩(wěn)落地才松開手,蘇櫻抬眼一笑:“康東主若是不嫌棄的話,就與我們一道用個便飯吧。”
康白對上那笑容,不覺便點點頭:“好。我也帶了些干糧,一道吃吧。”
阿周鋪好坐席,把備好的午食放在中間,是一大盤胡餅,一壺花果茶,并有一盤葡萄干、杏干之類的干果,康白的童仆連忙也把帶的干糧送上來,一袋肉干,一大袋桃杏鮮果,又有一袋巴掌大的芝麻油馕,一總堆在一起,看起來也頗是豐盛了。
諸人洗了手,團團圍坐進食,康白留神看著,蘇櫻用手拿了胡餅,撕下一半加了肉干、杏干卷起來一起吃著,這是西域一帶人們的吃法,她一個中原貴女,竟然也肯不用筷子直接用手,跟當?shù)厝?#8204;一般言談舉止,也就怪不得這么快就能立足,嶄露頭角。
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深,看她杯中茶已下去了大半,連忙提起茶壺為她續(xù)上:“喝點茶,別噎住了。”
蘇櫻果然喝了,又給他也續(xù)了一杯:“康東主請。”
這般斯抬斯敬,卻不像是只見過兩面的人,竟有些像多年故友了。康白笑著舉杯:“多謝蘇娘子。”
這天康白一直留在經(jīng)洞中看蘇櫻繪圖,到傍晚太陽落山后又與她一道去見了兩位畫師,等一切辦完已經(jīng)是戌時,沙州天黑得晚,這時候仍舊是亮晃晃的,白天里曬得沒法出門,此時滿街都是出來散悶的百姓,圍著黨河兩岸密密麻麻走著,躺著,還有跳進河里戲水的,賣貨的商販也都出來走動,推著各樣吃食玩器叫賣,蘇櫻抬眼看向康白:“時辰不早了,我該告辭了。”
康白驀地有些失落,含笑點頭:“好。”
回身指了指遠處的石牌樓:“我住在牌樓下的阿力沙家客棧,若是有事,打發(fā)人叫我就好。”
“好。”蘇櫻點頭,“我住在四條街東頭第三家,離這里很近。”
話音未落,迎面走了個賣眼藥的,舉著畫滿眼球的幌子,高聲道:“小娘子可要買眼藥?長安來的好眼藥,宮里的秘方,連圣人和幾位相公用了都說好呢。”
長安。幾位相公。這一天里刻意不去想的人事,終于不可避免地闖進心里,蘇櫻擺擺手,轉(zhuǎn)身離去。
康白轉(zhuǎn)身走出去一步,忍不住又回頭,目送著她輕盈的背影融進周遭歡笑嬉鬧的人群里,漸漸看不見了。
“小娘子,”阿周跟在身后,絮絮說道,“安家東主問你什么時候能給他畫夾纈呢,我說你這幾個月忙,不得空。”
蘇櫻沉默的聽著。長安,幾位相公。一年前裴羈以戶部侍郎的身份加同平章事,正式出入政事堂,成為四位相公之一。
在這個年紀為相的,裴羈還是本朝頭一個。他一直不曾成親,也不曾有妾侍,前些日子她偶然在茶樓里聽見往長安去的商隊議論起來,都還在猜測裴羈為什么偌大年紀,依舊是孑然一身。
以為遠在西域,再不會與長安有什么交集,今天竟遇到了長安的故人,那么其他那些故人,也會這么不經(jīng)意間,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嗎?
瓜州道。
“郎君,”張用從前面探了路回來,上前稟報,“再有一百里地便是沙州地界了。”
裴羈點點頭,催馬快行。
第80章 第 80 章
狹長的山道, 道旁低而壓抑的山崖,她縱馬奔逃著,身后有人影飛快地迫近, 是裴羈, 緊緊追著她, 怎么都不肯放手。
蘇櫻知道, 自己又做夢了, 這兩年里不知多少次做過這個夢, 夢見她最后逃離裴羈的那天。
接下來的夢境里馬匹會失去控制沖向懸崖,裴羈會在最后一刻救下她, 她會用匕首刺中裴羈, 隨即是鋪天蓋地的血色, 她在茫然中醒來, 心悸著,久久無法平復。
夢里沒有聲音,靈魂仿佛飄蕩在半空, 安靜地看著夢中的自己。
馬匹沖向山崖,裴羈抱住了她, 她握著匕首刺向他的心臟, 鋪天蓋地的血色中他怎么都不肯松手,他靠近了, 又近了, 在她耳邊顫抖著喚她:念念, 別走。
這次, 蘇櫻聽見了他的聲音。如此真實, 像是他貼在耳邊喚著她,甚至她還能感覺到呼吸拂著皮膚的灼熱。蘇櫻猛地醒來。
心跳快到無以復加, 在久久無法平復的悸動中起身下床,慢慢走到窗前。
夜冷得很,沙州這邊總是這樣,白天酷熱,夜里寒冷,蘇櫻抱著胳膊向外望著,為著隔熱的緣故,這邊的房子窗戶都不大,從這里望出去,只能看到方寸大的天空,和天幕上彎弓也似的殘月。
念念。方才那一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哀傷,纏綿,讓人的呼吸都跟著凝住了,蘇櫻沉默地望著,天邊一點點發(fā)白,天要亮了。
沙州城外。
“念念!”裴羈叫出了聲,猛然醒來。
帳篷里,隨行的度支員外郎宋捷飛被這一聲驚醒,一骨碌坐起來:“裴相,出了什么事?”
“無妨。”裴羈定定神,“你睡吧。”
宋捷飛疑惑著重又躺下,不久后帳篷中再又響起綿長的呼吸聲,裴羈瞪大眼睛躺著。
今夜注定不會再有睡眠。每次夢見她,隨之而來的,都是一整夜的哀傷,后悔和思念,讓人片刻也無法合眼。
披衣出來,帳篷外篝火燃著,值夜的侍從欠身行禮,極遠處似乎是狼嚎,凄厲,空曠,在白茫茫的戈壁上蕩出悠長的回音。
裴羈慢慢走著,一點點離開篝火能照亮的范圍,在微茫夜色中沉默地望著。他又夢見她了,她離開他的那一天。夢里有鋪天蓋地血色,她的臉朦朧在其中,冰冷決絕的神色,她說,此生此世,不復相見。
整整兩年,他果然再不曾見到過她,哪怕他將天下找遍了大半,卻還是找不到她半點音訊,她仿佛從這世上消失了,只有在夢里,那個見證他們分別的夢里,他才能再次窺見她的容顏。
讓他既害怕這個夢,又盼著夜夜都能做這個夢,至少這樣,他還能再多看她一眼。
篝火小了,添了柴,又大了,天際一點點薄透起來,泛出淺淺的白色,天就要亮了。遠處一人一騎飛快地奔來,裴羈抬眼,是先行入城探路的吳藏,老遠便跳下馬:“郎君,張法成前些天出城不知去了哪里,前天剛回沙州。”
張法成,歸義軍節(jié)度使張伏伽的侄子,掌管著河西十一州賦稅、軍費等各項收支,今年以來張法成幾次上報戶部的賬目看起來與往年并沒有什么差異,但經(jīng)他細查,發(fā)現(xiàn)其中涉及軍費的部分有一大半都是花賬,是以他奏明了太和帝,親自過來調(diào)查。裴羈頷首:“叫他們啟程。”
哨兵吹響號角,眾人匆匆起床,胡亂吃了些干糧便即上路,裴羈走在最前面,宋捷飛跟上來道:“裴相,進城后要么屬下先不進驛站,去城里安防一番?”
宋捷飛敏捷細致,理賬堪稱一絕,是以這次他不遠萬里帶上了他。裴羈沉聲道:“不住驛站,也不表明身份,先找一處客棧落腳,我們分頭去查訪,等有了眉目之后再做決定。”
各地報上來的賬目難免有不盡不實之處,只要不太過分,戶部一般都是睜只眼閉只眼,但軍費開支不同,但凡在軍費上做手腳的,背后多半都是大事,張法成深受張伏伽信任寵愛,在河西的地位和影響僅次于張伏伽父子,他現(xiàn)在拿不準的就是張伏伽是否知道此事,若是不知還好,若是知道了,他們這些人此來,無異于羊入虎口。
宋捷飛點頭應下:“屬下明白,入城后屬下立刻去查。”
眼見裴羈拍馬又往前面去了,蕭蕭肅肅的身影在微茫晨光中自有一派清正凜然的風度,宋捷飛抹了把頭上的汗,隨口向旁邊的張用說道:“這沙州的天氣實在難受,夜里冷得人恨不得穿皮襖,白日里又熱成這樣,難為裴相為著國事,千里迢迢走這一趟。”
張用張張嘴,想說這兩年里但凡哪里有不對,裴羈立刻就會討了差事親自去辦,一年里倒有半年都在外面奔波,外人都道是操勞國事,但他私心里猜測也可能是為了找蘇櫻——心口上挨那一刀還沒好呢,一到陰雨天就疼,真不知道圖個什么。但這些話自然是不能說的,只向宋捷飛笑了下,道:“是。”
“郎君,那處便是沙州城。”隊伍前方,吳藏遙遙指了一下,裴羈抬眼,看見天際處一抹淡淡的綠色,夾在灰白的城墻和樓塔中間,在茫茫戈壁上顯出一種異樣的生機,沙州城,這兩年里他走過的第十一座城,天下雖大,總有一天他會全部走完,那樣,總會找到她吧。
打馬向前:“加快速度,趕在辰正之前入城。”
四條街。
朝食過后,蘇櫻收拾了畫筆等物,和葉兒一道前往梵音寺。從四條街過去大約六七里地,蘇櫻平時都是步行,為的是活動筋骨,鍛煉體魄,畫師這活計半是腦力半是體力,若不能一大早把筋骨拉開了,一天畫下來必定是腰酸背疼,難以入眠。
剛走到石牌樓附近,一輛驢車在身邊停住了,趕車的人是街坊鄰居,笑著招呼道:“外甥女兒要去梵音寺吧?走,我捎你一程。”
“謝謝阿舅,”蘇櫻笑道,“我想自己走走透透氣,就不麻煩你老人家了。”
石牌樓下,康白低聲吩咐駱駝奴:“都拉回去吧,我自己走。”
原是想著捎她一程,看來她喜歡步行,也好。
駱駝奴拉著駱駝回去了,另一邊蘇櫻也跟趕車人做了別,康白快走幾步跟上去:“葉師。”
她回過頭向他一笑,明媚無雙:“康東主早啊。”
康白不覺也露出了笑容:“葉師早。”
與她并肩沿著白色的砂石道路往前走去,黨河水穿城而過,滋潤著岸邊不知名的花草,不知哪里飛來兩只紅腳鷸,結(jié)著對時而落下,時而掠起,康白抬眼望著:“我昨日聯(lián)絡(luò)了曹師,他如今在節(jié)度使府上做活,我已與他約定,今日酉時到節(jié)度使府后街拜會,不知葉師可愿與我同去?”
蘇櫻喜出望外:“多謝康東主!不過……”
康白轉(zhuǎn)回目光,她微微咬一點紅唇,猶豫遲疑的模樣:“曹師近來一直不肯見我。”
她近來幾次求見曹進德,曹進德因為知道她來意,所以從不肯見,便是路上偶爾碰見也都早早躲開,如今她若是強行跟去,只怕連累康白也被曹進德埋怨。
康白轉(zhuǎn)開目光:“我們做生意的雖然講究你情我愿,但若想生意興隆,許多時候也是各種手段都要試試,牛不吃水,也不免強按著頭。”
就是要她強行登門,無論如何都要見見了?蘇櫻嗤一聲笑了:“好,只怕連累康東主吃埋怨,我先在這里向東主賠個不是。”
她果然停步向他福了一福,康白忙也停步還禮,邊上嫣紅的影子一晃,那兩只紅腳鷸拍著翅膀,一道往河對岸飛過去了。
沙州城門。
裴羈拍馬進門,吳藏前幾日在城里打探過情況,忙跟上來介紹:“城中最熱鬧的是石牌樓集市,附近客棧商行眾多,人物混雜,再往東的梵音寺附近也有客棧,那里多是來燒香的香客落腳,僻靜些,但各樣東西都是齊全的,也很方便。”
“去石牌樓。”裴羈道。
既是查訪,自然是人越多的地方信息越多,況且行商之人頭腦靈活,于各路消息都會留心,也許會有些意外收獲。
一行人逶迤進城,宋捷飛是頭一次來西域,忍不住四下觀瞧,就見路邊的民居多是極厚實的夯土砌成,涂成白色,頂部開著小窗,屋頂又涂成紅藍各種顏色,看起來十分鮮亮。又見家家門前都用大盆種著無花果、石榴、葡萄,此時正是掛果的時候,葡萄深紫,石榴艷紅,無花果裂了口,蜜一般潤澤的顏色。再遠處一條河水繞街流過,他在城外看見的綠色,便是依著河水兩岸分布,河兩邊許多百姓在洗衣納涼,女人們的長發(fā)結(jié)成許多辮子,男人們頭發(fā)卷曲,有不少留著小胡子,無論男女,衣服俱都是花花綠綠十分鮮艷,容貌則是高鼻深目,很是亮眼。
戈壁風光果然大異于中原,到這時覺得滿眼新奇,便是天氣酷熱難忍,一時也都顧不得了。
耳邊聽見裴羈吩咐著張用:“去買幾套本地的衣服鞋帽,回頭全都換上。”
宋捷飛抬眼,見他神色肅然,一雙鳳目無喜無怒地望著前方,依舊是平日里沉穩(wěn)老練的模樣,全不像他這樣四下亂看,連眼睛都快不夠用了。宋捷飛不覺心里感嘆,果然是青年宰相,單是這份處變不驚的氣度就無人能級,也就怪不得朝野上下都推他為朝中第一人了。
連忙拍馬跟上,穿過幾條街果然看見一座高大的石牌樓,先行探路的侍從迎過來稟報:“這邊四家客棧,一家是粟特人開的,一家是嗢末人,還有一家甘州人,一家吐蕃人。”
“去吐蕃那家。”裴羈吩咐道。
吐蕃與河西交戰(zhàn)數(shù)百年,一直對河西虎視眈眈,那張法成的母親便是當年歸義軍擊敗的吐蕃貴族之后,在吐蕃人的店里,也許會聽見一些不同的消息。
人馬穿過街道往里走去,路邊一家店掛著“阿力沙家客棧”的招牌,院里開敞處幾匹駱駝背上馱著大大一個“康”字旗幟,裴羈走得快,卻是不曾看見。
梵音寺,經(jīng)洞。
日影西斜,看看將近酉時,蘇櫻收起筆下來腳手架,康白正從里面洞里出來,隨手遞上毛巾:“擦一擦吧。”
這天他哪兒也不曾去,又在洞中看她畫了一天。蘇櫻接過來擦著手,帶著歉意道:“耽擱康東主的正事了,等我今晚回來趕趕工,把一面石壁畫完,明日一早便帶你去見剩下的畫師。”
他倒是不覺得耽擱,行商路上諸事匆忙,也少有這樣悠閑漫長的兩天時光。康白沒有反駁,含笑點頭:“有勞葉師。”
節(jié)度使府在城北,距此還有十來里路程,康白早吩咐了仆從帶著駱駝來接,此時出了經(jīng)洞上了駱駝,太陽還沒下山,依舊是刺目的白光,蘇櫻將斗笠向下拉了拉,旁邊駱駝上康白探身,從袖中取出遮面青紗遞過來:“遮一遮吧,免得風沙迷了眼。”
蘇櫻道了謝沿著斗笠邊緣套好,余光里瞥見人影一閃,一個男人拍馬從河道拐彎處過去,心跳突然快到了極點,蘇櫻急急回頭,這背影,怎么這么像裴羈?
定睛再看,人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幾個當?shù)卮虬绲哪腥藟褐颐保掖已刂影断蜻h處去了。
“怎么了?”康白問道。
“沒事。”蘇櫻轉(zhuǎn)回頭,心跳此時漸漸平復,她都在害怕什么,沙州遠在數(shù)千里之外,裴羈身為宰相,又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
河邊,裴羈將斗笠又壓低些,跳下馬來。
突然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好像遺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似的,會是什么事?
“郎君,”張用跟在下馬,“可是有什么事?”
裴羈慢慢走著,許久:“無事。”
方才那剎那的感覺,就好像她就在附近似的,甚至連心口處貼著的銅錢也開始滾燙。但,怎么可能。他派出那么多人到處查訪都不曾找到,老天豈肯垂憐,讓他如此輕易便找到她。翻身上馬:“走。”
節(jié)度使府,后街。
曹進德笑著迎出來,正要上前見禮,突然看見康白身后的蘇櫻,臉上的笑容便是一滯:“你來做什么?”
“是我請葉師來的。”康白忙道,“曹兄,葉娘子是我多年故友,先前我跟你提過的,在長安為我畫夾纈那位技法高超的畫師便是她。”
蘇櫻連忙上前行禮,曹進德臉色稍稍緩和一點,皺著眉頭:“原來康老弟說過的畫師就是你。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你若是跟康老弟一道來做客,那就進屋去坐,你要是還想說什么拜師的瘋話,對不起,那就請出去吧。”
“我是隨康東主一道前來拜會曹師的,”蘇櫻莞爾一笑,她又不傻,自然不會固執(zhí)著說實話,還沒進門就被人攆出去,“這是家里做的點心,不成敬意,請曹師嘗嘗吧。”
一匣子精細點心,是早晨知道要來拜會后,阿周趕著做的,此時還微微有些溫熱,蘇櫻雙手奉上,曹進德不得不接,勉強道了聲謝。
曹進德的徒弟上前奉茶,康白讓著蘇櫻先坐了,這才與她并肩坐下,聽見蘇櫻說道:“我這些天在梵音寺畫經(jīng)洞,有幾個問題始終不解,想請教曹師。”
曹進德臉色依舊不大好看:“什么問題?”
“衣褶和衣服紋路我總覺得畫得不夠輕靈飄逸,我反復揣摩過曹師在龍?zhí)焖碌乃芟瘢兴_的衣擺極飄逸流暢,就好像有風吹著似的,敢問曹師,該當如何處理才有這種效果?”蘇櫻道。
她想了多時,決定這次見面改變策略,不再一開口就說拜師。曹進德技藝高超,那么必定是肯鉆研的人物,不如先以共同話題拉近關(guān)系,待熟悉以后,再做打算。
康白垂目飲茶,眼中透出淡淡笑意。果然聰明,先以問題引人入港,那曹進德也是極醉心于技藝的癡人,又怎么忍得住不接她的話茬。
果然聽見曹進德道:“無非弄得多了而已。你年輕,到底經(jīng)驗不足,看得不夠多,你看這衣擺。”
他拿過桌上的蒲扇向自己衣襟上一扇:“你看這紋路,這拂動的方向,我這是麻布衣服,不大行,你弄件輕紗衣再扇扇看,效果又不一樣。”
蘇櫻下意識地向前傾著身子,蒲扇搖動處,他衣擺晃動,麻布雖然不夠輕靈,卻還是有了種翩然欲飛的感覺,心中一動:“是不是有些像漣漪?”
曹進德抬眉,停頓片刻后點了點頭:“不錯。”
他本不想說的太多,沒想到她竟看出來了。就連方才她問那些事他也都不想說,但這小娘子實在古怪,三言兩語就像是有魔力,硬是勾著他說了這么多。
蘇櫻只覺得心里朦朦朧朧的,似乎有什么東西想明白了,但又有些不很通透,忙又問道:“那么是不是也該多臨摹流水之姿,融進風動之姿里?”
“也不能這么說。”曹進德道。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講了起來,康白慢慢飲茶,偶爾在兩人冷場的間隙里插一句話,讓氣氛再度熱絡(luò),那曹進德說得投機,不覺便一徑說了下去,待反應過來已經(jīng)是戌時,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
今日的活計卻還沒有做完。曹進德一個激靈連忙起身:“不行,時辰不早了,我還有活要干,康老弟,改日再聊吧。”
“那我明日再來尋你。”康白笑著起身。
蘇櫻忙也跟著起身,禮畢出門,身后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灰白的天色中一霎時沖到了近前,馬背上的人看見前面有人卻也絲毫不曾躲,只將鞭子一甩,嚷道:“讓開!”
蘇櫻急急躲閃,邊上康白飛快地伸手一拉,將她帶到身后掩住,那馬擦著她經(jīng)過,斗笠被騎手帶落,蘇櫻抬頭,馬背上的男人恰在這時回頭,目光相觸,猛然一勒韁繩。
大宛良馬一聲長嘶,高高揚起前蹄,男人跳下馬行到近前:“你是誰?我怎么從不曾在府里見過你?”
蘇櫻見他來得莫名,下意識地后退兩步,曹進德跟出來攔在前面,躬身行了一禮:“郎君,這位娘子是我的客人,驚擾了郎君,千萬恕罪!”
“原來是曹師的客人。”那人點點頭,笑著向蘇櫻一叉手,“有些急事趕著去見伯父,不小心沖撞了娘子,恕罪,恕罪。”
蘇櫻不認得他,康白卻是認得的,節(jié)度使張伏伽的侄兒,張法成。不動聲色將蘇櫻護在身后,向張法成一禮:“這位娘子與我同行,還請郎君恕罪。”
張法成也認得他,康家商隊整個西域都是聞名,康白也曾到節(jié)度使府做過客,當下哈哈一笑:“原來都是熟人,好說好說!我還有急事先走一步,康郎君再會,小娘子再會!”
他跳上馬飛快地往前去了,走出幾步又回頭一望,向蘇櫻咧嘴一笑。蘇櫻下意識地又向康白身后躲了躲,康白低聲道:“明日你不要過來了。”
“好。”蘇櫻沒有猶豫。
方才那目光帶著打量探究,讓人心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以后有機會,再來拜會曹進德也不遲。
石牌樓集市。
裴羈趕在入夜時返來,集市上熙熙攘攘,納涼的人們圍著各個吃食攤子飲酒說笑,裴羈揀著空隙處慢慢走過,目光卻在這時看見阿力沙家的招牌,還有院子里隨著夜風拂動的,康家商隊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