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遠處那彪人馬來得極快, 一眨眼間就已經沖到了近前,路只是尋常的黃土道路,快馬一踏, 卷起半天煙塵, 蘇櫻轉過臉咳了下, 裴羈立刻回身關窗, 輕聲道:“先關一會兒, 等灰土下去了再說。”
窗戶合上的瞬間, 蘇櫻看見沖在最前面領頭的青年,玄色胡服騎裝, 腰束蹀躞帶, 挎著七寶刀, 修眉俊目, 英氣勃勃,開口時,一把低沉沙啞, 雌雄莫辨的嗓子:“三郎君告假十天,結果一走就是兩個月, 看來是逍遙自在, 樂不思蜀了呢。”
裴羈淡淡道:“節度使派將軍來的么?”
“怎么,我阿耶不派, 我就不能來了嗎?”青年笑了下, “我聽說朝廷新近派了個監軍副使過來, 三郎君可曾聽到過什么風聲?”
朝廷為了知悉各藩鎮動向, 約束節度使行為, 在各藩鎮設置監軍一職,通常由宦官擔任, 直接聽命于皇帝。監軍與節度使互為統屬,互相制約,那些勢力較弱的藩鎮,節度使通常要避讓監軍三分,但魏博這樣節度使勢大的藩鎮,監軍長久以來只是擺設。這些天裴羈全副心思都在蘇櫻身上,此事卻不曾聽說過,便道:“不曾。”
“聽說是王欽新收的義子,很得王欽歡心。”青年道。
兩人說著話,催馬往前面去了,邊上阿周蹙著眉,帶著憂愁:“小娘子,你說夫人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話一出口,才想起蘇櫻眼下什么都不記得,自然不可能像從前那般聰明伶俐,什么事一點就透,又怎么能明白杜若儀的意思?心下傷感著,果然聽見蘇櫻道:“我也不知道。”
阿周嘆一口氣,翻來覆去想著方才杜若儀的話,娶她可以,娶蘇櫻不行,可她,不就是蘇櫻嗎?
卻突然聽見蘇櫻問道:“周姨,昨天裴郎君跟你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阿周一時想不起來她問的是那句。
“就是竇郎君走后,裴郎君跟你說的話,”蘇櫻看著她,“他說,‘你不肯說,我也不勉強,此事遲早我會查清’,他要查什么?”
阿周嚇了一跳,再沒想到她竟然聽見了,結結巴巴道:“沒,沒什么,就是隨口說說。”
“我總覺得你有事情瞞著我。”蘇櫻低了頭,長睫毛撲閃著,黯然的神色,“是不是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所以你什么都不肯告訴我?”
阿周一下子心疼起來,連忙摟住她,柔聲安慰:“小娘子快別這么說,裴郎君請了那么多大夫給你看病,等到了魏州肯定還要請名醫,你的病一定能好,別胡思亂想了。”
“那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她在她懷里抬頭,固執的神色。
這一剎那,恍惚竟有從前蘇櫻的模樣,阿周心里難過,長嘆一聲:“不是我瞞著你,實在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能亂說。”
車里有片刻靜默,阿周心里翻來覆去,回憶著竇玄的模樣,又忍不住去看蘇櫻,她忽地抬頭:“竇郎君拿的那根簪子,裴郎君為什么讓他看上面的圖案?”
阿周心里突地一跳:“我,我不知道。”
“裴郎君說那圖案出自崔瑾之手,”蘇櫻追問著,“崔瑾是誰?”
“是小娘子過世的母親。”阿周深吸一口氣定定神,“小娘子別問了,有許多事我也不清楚,總之你聽周姨一句勸,以后不要再跟竇郎君來往了好不好?裴郎君既說了要娶你,那就肯定會娶,你再跟別的男人來往,只怕裴郎君心里不高興。”
嘴里這么說著,阿周心里自己也有些不確定,裴羈說了娶,可杜若儀堅持不準娶,裴羈能自己做主嗎?還有杜若儀那句話,娶她可以,娶蘇櫻不行,到底什么意思?
大道上。
杜若儀待那青年打馬離開,這才追上裴羈:“那人是誰?”
聽說話的語氣,仿佛是田昱的兒子,但田昱膝下兩個兒子,一個早年夭折,一個前幾年在兵亂中被殺,從哪里又冒出來一個兒子?
“田大娘子,田午。”裴羈目送著田午遠去的背影,想著她方才的話,那位新任監軍副使還沒到任就先給牙兵送了重禮,只怕是來者不善。
魏博牙兵驕橫噬主,與田昱矛盾已深,王欽在這時候派來一個傾向于牙兵的節度副使,其中深意耐人尋味。
“怎么,竟是個女子?”杜若儀吃了一驚,田午從頭到腳半點脂粉氣也無,她絲毫不曾看出來是個女子,“怎么那副打扮?”
“田大娘自幼便跟隨乃父南征北戰,習慣以男裝示人。”裴羈道。
他到魏博之前,也不曾聽說過田午其人,到了才發現田昱建下的許多武功,其中都有田午的影子,只不過她是女子,便是有功績也不能以自己的身份來領,都只算在田昱頭上,是以外界極少有人知道田昱還有這么個能征善戰的女兒。
“這,”杜若儀皺眉,心想到天下之大,果然無奇不有,這藩鎮之中,難不成還有個花木蘭?不過眼下也沒工夫去想這些,她還有更要緊的事,“方才我說的,你想好了嗎?”
裴羈頓了頓,在馬背上躬身:“請恕兒子不能從命。”
娶她可以,娶蘇櫻不行。杜若儀的意思是想趁著蘇櫻失憶,給她捏造一個假身份,改頭換面,與他成親。
固然是條省事的路子,也能避開繼兄妹的人倫大防,但,一旦改換身份,就需要割舍屬于蘇櫻的一切,哪怕祭拜父母都得偷偷摸摸,她那樣依戀過世的父親,醒來時口口聲聲想要父親,他又怎么能讓她受這個委屈?“兒子要娶的是蘇櫻,也只能是蘇櫻。”
“你!”杜若儀勃然大怒,“我已經一再退讓,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兒子知罪。”裴羈躬身再拜,“我既要娶她,那就必然是光明正大,昭告天下,決不會讓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能承認。”
杜若儀見他嘴里說著知罪,神色卻坦坦蕩蕩,絲毫不曾有愧悔的意思,他竟如此執迷!一時間急火攻心,半晌才道:“既如此,那我跟你也沒什么好說的,這樁婚事我絕不會同意,你若一意孤行,從此也不要叫我母親,母子之情,從此斷絕!”
拍馬離開,余光瞥見裴羈停在原地目送,竟連追趕挽回的意思都沒有,杜若儀心中氣苦。他不要前程也就罷了,但裴則怎么辦?裴道純已經成了笑柄,如今兄長又走了老路,今后在郡王府可如何立足?
催馬回到隊伍末尾,侍從迎上來接著,杜若儀沉聲道:“回長安。”
他已經鬼迷心竅,她跟去魏州也勸不動。婚姻大事必須父母首肯,她不松口,裴羈也娶不了,不如先回長安,再做計較。
身后有馬蹄聲,跟著一道沙啞的語聲響起:“田午拜見杜伯母。”
杜若儀怔了怔,回頭,田午跳下馬向她叉手,行的是男子之禮。此時對面相覷,再細細端詳,她容貌在英氣之中其實也還有幾分女兒家的細膩,只不過初相見的人乍一看這行事這做派,絕不會想到她是女子罷了。
杜若儀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稱呼,便隨著裴羈的說法道:“田將軍客氣了。”
田午咧嘴一笑:“請伯母到這邊說話。”
她拉著馬當先往道邊去,杜若儀也只得跟上,看看四下無人,田午停住步子,忽地說道:“聽說伯母不很滿意三郎君自己挑的妻子,伯母看我怎么樣?”
杜若儀吃了一驚:“你?”
“不錯。”田午笑了下,“我阿耶愿與裴氏結秦晉之好,我也仰慕三郎君已久,伯母若是看我還說得過去,打發人跟我說一聲就好。”
她又是一叉手,跳上馬背:“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告辭。”
馬匹載著她如飛地去了,杜若儀默默看著,皺了眉頭。
藩鎮之主,從來不是世家考慮的婚配對象。一來出身多半不高,二來與朝廷關系微妙,多有不得善終的。然而比起蘇櫻,總要強上幾分。田午既然敢當面跟她說,應當也有幾分把握能說服裴羈,況且裴羈的立足之地就在魏博,如果田昱堅持要嫁女兒,他必然得認真掂量拒絕的后果。
也許此事的轉機,就在田午身上。她可以先靜觀其變,有田氏父女暗中使力,裴羈想成親,沒那么容易。杜若儀撥馬回頭:“回長安。”
另一頭,田午催馬趕上裴羈:“三郎君的母親也在,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方才我趕著去拜見了,伯母要回長安。”
裴羈望著遠處已經離開隊伍反向行去的杜若儀,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你這車走得太慢了,”田午說著話往蒲倫車里一望,車窗開著一條縫,一張芙蓉面倏地一閃,隱到了里面,田午笑了下,“是心疼嬌娘,不舍得走快吧?我走不了這么慢,不等你了。”
她加上一鞭,催著馬飛也似的走了,裴羈沉沉望著。
一大早迎到這邊,決不會只為了告訴他朝廷新派了監軍副使,她方才特意去見母親,說了些什么?
回頭,蒲倫車的窗戶又推開了,蘇櫻靠在窗邊透氣,裴羈連忙湊到跟前:“肚子還疼嗎?”
“好多了。”蘇櫻望著田午遠去的背影,“方才那人是誰?”
“田節度的女兒,田午。”裴羈道。
“是個小娘子?”阿周吃了一驚,忍不住插嘴,“怎么打扮成那副模樣?還以為是個郎君。”
裴羈頓了頓沒有回答,看見蘇櫻一雙眼猶自望著田午的背影出神,眉頭微微蹙著,不知道在想什么。心里突然就有點不安,輕聲道:“念念。”
“嗯,”她回過神來,抬眼看他,“怎么了?”
“要不要停下來歇歇?”裴羈慢慢道。
方才那若有所思的模樣,險些讓他以為,是從前的蘇櫻回來了。
“不用了,我不累。”她看他一眼,目光里滿是關切,“你要不要歇歇?身上還有傷。”
讓他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極點,將方才的疑慮全都打消,柔聲道:“無妨,我能應付。”
拍馬跟在窗邊,隔著窗子將她纖纖素手握在手中:“念念,等到了魏州。”
到了魏州,便是別一番天地,他和她,應當會有另一番將來。
蘇櫻抬眼看他,不明白他為什么話只說了一半:“什么?”
“沒什么。”裴羈眼中帶著淡淡笑意,將她的手又握緊些。
等到了魏州。
入夜時車馬入魏州城,進宣諭使府,裴羈將蘇櫻諸事都安頓好,這才起身前往節度使府,拜見田昱。
田昱正在書房里批公文,聽見動靜時抬頭,啪一聲扔了筆迎出來:“你這一去竟這么久!我還以為你在京中住得快活,不準備回來了!”
裴羈躬身行禮:“有些事情耽擱了,請明公恕罪。”
“罷了,回來就好。”這一年多賓主相得,經過整頓田畝,約束牙兵這幾件事,田昱深知他厲害之處,對他一天比一天倚重,他長期不歸,他諸事都覺得不順,如今總算回來了,也便不計較他擅離職守之罪,“聽說你這次回來,還帶了個未婚妻子?”
“可不是么,”田午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笑著掀簾進門,“風姿楚楚,我見猶憐,三郎君為了怕嬌娘路上顛簸,平時一個時辰能走二三十里,今天只肯走三四里,鄴城到邯鄲一百多里地,愣是走了整整一天才到。”
田昱大笑起來:“竟有這等事?我從前賞賜你那么多美人你都不要,我還以為裴三郎冷心冷意,沒想到英雄還是難過美人關啊!”
裴羈淡淡道:“明公見笑了。”
他性子嚴整,田昱也不敢狠跟他開玩笑,很快開始說正事:“長安有消息說朝廷新派了個監軍副使,是王欽新收的義子,姓盧,人已經往這邊來了,你可知道是誰?”
姓盧。裴羈皺眉,一霎時想起盧元禮,但監軍歷來都是宦官充任,盧元禮又不是。“我去查查。”
“算了,人都在半道上了,說不定明天就到,見了面自然知道是誰。”田昱指指案頭積壓了高高一摞的公文,笑道,“你這些天不在,單是這玩意兒就頭疼死我了,你趕緊回去歇歇,明天一早盡快到職,這都還等著你辦呢!”
“是。”裴羈本來就不放心蘇櫻,也不跟他客氣,躬身一禮,“屬下告退。”
看他走得遠了,田午收了笑容,走到田昱跟前:“裴羈帶的那個女人,他家里并不同意他們成親,阿耶,你看我嫁他,如何?”
“你?”田昱皺眉。
“阿耶一直都說我是女兒家,擔不起你手中雄兵,若是我嫁了裴羈呢?”田午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牢牢盯著他,“阿耶意下如何?”
宣諭使府。
裴羈進門后抬眼一望,臥房燈火亮著,蘇櫻的身影映在碧紗窗上,正對著鏡子梳頭。心里立時便生出留戀,也就大半個時辰沒見面,卻好像隔了很久似的,滿心里都是思念。
所謂相思,是否就是這般滋味。
輕著步子進門來,蘇櫻聽見動靜回頭,裴羈從身后擁住,輕輕在她手心吻了一下:“肚子還疼嗎?”
微涼的唇,在手心里印下一點濕意,蘇櫻轉過臉:“不疼了。”
裴羈心下一寬,拿過阿周手里的梳子慢慢替她梳著長發:“今晚我還在外間守著,若是有事,你立刻叫我。”
“不用了,你傷還沒好,回去好好睡吧,我沒事的。”聽見她柔柔的聲。
她也在關切著他。夫妻之間,大約就是這樣溫暖家常,讓人如同浸泡在溫泉水中,每個毛孔都是熨帖。裴羈慢慢梳著,看見漆黑發絲間她輕輕抿著的唇,許是身子虛弱的緣故,唇色有些發白,但,還是那樣柔軟,溫暖。
頭越俯越低,她似是有所覺察,急急轉過了臉,裴羈伸手,輕輕握住她的下巴,迫她轉過來,與他相對。
近了,更近了,她長長的睫毛不安地顫動著,卻沒有拒絕,裴羈微微閉上眼。
“郎君,”侍從去突然在門外喚了聲,“新任監軍副使求見。”
滿腔旖旎都被打斷,裴羈頓了頓,油然生出慍怒:“讓他明天去公署相見。”
“裴宣諭,”門外突然傳來一個男子聲音,“我登門拜訪,你當面拒客,不合適吧?”
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又想不起是誰,余光瞥見蘇櫻微微蹙眉望向他身后,裴羈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一個蒼白單薄的少年,快步走了進來。
第62章 第 62 章
黃衫朱履, 腰間佩紫金魚符,進賢冠下一張蒼白沒有血色的臉,深琥珀色的眸子帶著近乎病態的執拗, 從進門便直勾勾地盯著蘇櫻, 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動, 像發自胸臆般的, 帶著沉悶的回響, 低低喚了聲:“姐姐。”
是盧崇信。新任魏博監軍副使, 王欽的義子,竟然是他。裴羈心中一凜, 余光瞥見蘇櫻平靜中微帶迷茫的臉——她也不記得盧崇信了, 此時偷偷窺探著, 思忖回憶的模樣。橫身將她擋在身后, 輕聲道:“別怕,我來應付。”
抬眼,淡淡向盧崇信道:“若有公事, 明日到公署去說。”
“誰說是公事?”盧崇信說著話,目光越過他, 死死盯著他身后的蘇櫻, “我來探望姐姐,聽說姐姐病了, 我特地帶了太醫署的沈醫監給姐姐看病。”
他喚了聲:“沈醫監, 請你過來為我阿姐診脈。”
門外應聲進來一個儒服長衫的中年男人, 又有藥童背著藥箱, 裴羈頓了頓。
醫監沈時, 長安有名的神醫,專攻各項疑難雜癥, 深受帝后妃嬪倚重,先前他也打算派人回長安去請,只是沒想到盧崇信竟然搶先一步帶來了人。
盧崇信好快的消息。裴羈在心里思忖著他于此事知道幾分底細,回頭輕聲問蘇櫻:“沈醫監是有名的神醫,你累不累,要不要讓他看看?”
她躲在他身后,似是有點怕,緊緊抓著他的袖子,半晌:“好,我聽你的。”
四面燭火照得明亮,裴羈解下外袍披在蘇櫻身上,扶她在榻上坐定,沈時上前相見畢,凝神坐下聽脈,盧崇信站在他身側,依舊直勾勾看著蘇櫻:“姐姐。”
這一聲如泣如訴,讓人聽見了,心里都泛著酸苦,蘇櫻抬眼,盧崇信一雙幽幽的眸子看著她,低低喑啞的聲:“我這么多天,一直在到處尋找姐姐。”
他早知道是裴羈帶走了她,那日被王欽抓到后,他亦猜到是裴羈在背后操縱,想要置他于死地,他做內衛無非是要搏個出身,如今王欽比皇帝勢力更大,于是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改投王欽。
他在內衛時日雖然不多,但因為縝密狠辣,頗得上官器重,所以頗頗知道些機密要事,當下便如數告知王欽,又幫著揪出朝中暗藏的內衛,順藤摸瓜,最后將太和帝安插在王欽手下的暗樁抓了個七七八八,立下大功一件。
王欽對他大加贊賞,問他要什么賞賜,他便順勢拜王欽為義父。此時消息傳來,裴羈追著蘇櫻往洛陽去了,他猜測裴羈抓到了人,必是要回魏博,但魏博武力之盛天下聞名,要想從裴羈手中搶人,幾乎沒有任何勝算。唯一有可能觸及魏博上層核心,又是他能力可及的,便是監軍一職。
盧崇信慢慢向前一步,看著蘇櫻:“姐姐,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四郎啊,上次在橫街上,你說過要跟我走。”
橫街。裴羈心里一跳,下意識地搭住蘇櫻的肩。她還不知道底細,不知道那夜所有的事都是他一手策劃,若是她知道了。
心跳突然快到極點,在煎熬中低頭看她,她也正看著他,目光清澈,滿滿的,似乎全是對他的信任。裴羈頓了頓:“念念。”
盧崇信直勾勾地看著。她果然如傳聞一般,不記得了,她眼下,竟然跟裴羈那么親近。清了清嗓子:“姐姐,我如今是魏博監軍副使,以后會一直留在這邊,陪著你。”
他必須到魏博,他還必須擁有能與裴羈抗衡的權力。現任魏博監軍莊敬是太和帝的人,但副使人選王欽可以左右,他在王欽面前求了多日,王欽卻說這職位歷來只能由宦官擔任,盧崇信當天便凈了身。
他要權勢,他要斗倒裴羈,殺死裴羈,奪回她。宦官只可能相信同類,王欽膝下七八個義子,唯有他不是宦官,可有可無,他只有變成同類,才能徹底取得王欽的信任。
腐刑之傷,通常總要休養一半個月,他卻是第三天便從蠶室出來,拖著殘破的身體去求王欽。王欽果然松了口,他帶著上任的詔書,晝夜趕到這邊。此時傷口還隱隱作疼,盧崇信貪婪地看著蘇櫻,她并不怎么看他,也許是不記得,也許只是不要他,那日橫街之上,她就曾拋棄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他,卻還是要追著她,哪怕做她的腳底下搖尾乞憐的狗,只要能在她身邊就好。“沈醫監,你看我阿姐是什么病癥?”
“氣血兩虧,肝氣郁結,這個病我開個房子慢慢調養一兩個月,應當沒什么大礙,”沈時換了一只手聽著,“至于這失憶之癥,應當是受過什么重大刺激,不愿意回想從前的事,所以不記得了。這病不是身體的病癥,乃是心病,藥石只能輔助,要想根除,須得解開娘子的心結,心病去了,自然也就好了。”
卻與先前那大夫說的差不多。裴羈沉默地聽著。她的心結,乃是無法擺脫他。也許放她離開,她就能好,但他又怎么能放她離開?
“好,有勞沈醫監先給我阿姐開個方子,”盧崇信看了眼裴羈,“這些天我會每天帶沈醫監過來,給我阿姐診脈。”
他是要找機會接近蘇櫻。裴羈沉默著,點了點頭。
他不想讓盧崇信,不想讓任何一個男人接近她,但為了她的病,他必須忍下。
沈時起身開方,裴羈扶起蘇櫻往內室去,盧崇信緊走兩步追上來:“姐姐。”
蘇櫻抬眼,盧崇信輕柔著聲音:“明天是姐姐的生辰,我明天一早過來,為姐姐慶生。”
裴羈怔了下,看見蘇櫻驚訝中微帶好奇的臉,猛然想起,明天,的確是蘇櫻的十七歲生辰。
這日子,他一直都是記得的,在裴家時每到這天,廚房里會多給她加兩道菜,阿周、葉兒這些人會陪著她,悄悄在房里慶祝。她身份尷尬,便是生辰也不好大張旗鼓慶祝,從來都是默默過完。
心里突然涌出強烈的憐惜和愧疚,緊緊握著蘇櫻的手:“明天我給你慶生。”
“好。”她眨眨眼睛,似是歡喜。
“姐姐,我先走了,明天一早過來,”盧崇信看著蘇櫻,“等我。”
她躲在裴羈身后,半晌,向他點了點頭。
這是她今天晚上,對他的第一個回應,而且,這樣輕柔。盧崇信心頭腫脹著,連帶著步子都有些虛浮,恍恍惚惚走到門外,回頭時,門已經掩上了,四下靜悄悄的,連她的影子都看不見。
“沈醫監,我阿姐這病,真的是失憶?”盧崇信定定神。
總覺得她看他的頭一眼,迷茫之外,仿佛還有些別的含義。
“看脈象是像的。”沈時謹慎著措辭,“不過這是個心病,也難說如今是什么程度,使君不要著急,慢慢來吧。”
盧崇信沉默著,點了點頭。
她失憶了,不記得他,但沒有關系,若是她不記得從前的他,那么,記住現在的他更好,現在的他大權在握,再不是那個需要她呵護憐憫的弱小之輩,現在的他,應當更能討她歡心吧。
臥房里。
裴羈服侍著蘇櫻吃完藥睡下,這才輕手輕腳掩門出來,叫過管事:“連夜打掃收拾,備辦鮮花果品,要最好的,明日為娘子慶生。”
管事驚訝著,這位主子諸事簡便,衣食住行只要干凈整潔便可,從不講究排場,眼下真是一改常態。遲疑著問道:“現在就開始嗎?”
“現在開始。”裴羈道。
在外間 ,將 ,般 。明天是她的生辰,這些年來,他第一次為她過生辰,如此倉促, ,但,以后還有很多年,他會一直用心,給她過好每一個生辰。
翌日一早。
蘇櫻收拾好了出來時,看見到處窗明幾凈,門前新換了夏日的碧紗簾幕,窗下春瓶里插著盛開的荷花蓮蓬,廳堂案上擺著甜瓜、林檎等各樣時新果品,門外廊下還有一盆盆牡丹、芍藥、珠蘭,此時已是夏初,牡丹芍藥之屬多已凋謝,林檎、甜瓜卻還不到成熟的季節,難為裴羈怎么把這些全都搜羅來,統統放在她房里。
晨風輕動,花香果香,和著庭院里的草木香氣,讓人心曠神怡,蘇櫻微微閉著眼,聽見裴羈的聲音:“念念,你起來了。”
他從回廊里向她走來,蕭蕭肅肅的身影嵌在幽深背景里,身側是扶疏幾桿細竹,蘇櫻仰頭看著,半晌:“起來了。”
“生辰歡喜。”他一霎時走到近前,擁她入懷,在她額上落下輕輕一吻,“愿你年年歲歲,喜樂無憂。”
微涼的,柔軟的唇,那個吻也是。蘇櫻低頭:“謝謝你。”
“你今日,想要怎么過?”裴羈輕輕撫著她的鬢發,忍不住又落下一吻。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會想盡辦法,給她送到手中。
“我想,”聽見她低低的回應,她似是猶豫,不敢,怯怯抬眼,“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嗎?”
讓他的心臟突然被刺痛,在阻滯的呼吸中,點了點頭:“好。”
這一刻突然意識到,她雖然不記得從前的事,但還記得不能出去,以至于這樣卑微地向他請求,他過去待她,實在是太壞了。
還好,他還有時間,百倍千倍地向她彌補。
“櫻娘!”外面有人叫,是竇晏平,想來也是記得她的生辰,過來為她慶生。
裴羈看見蘇櫻怯怯的眼神,她向他懷里躲了躲,沒敢說什么,但下意識地向聲音來處張望著。她必是想讓竇晏平進來,她知道他們兩個有關系,想要弄清楚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但她不敢向他要求。
在沉重的愧疚和憐惜中,裴羈輕輕撫著蘇櫻的鬢發,吩咐侍從:“放竇郎君進來。”
他絕不愿意她見竇晏平,但,如果能讓她歡喜些,他可以忍。
“念念!”竇晏平大步流星地沖進來,看見她時,腳步一下子變得輕柔,“生辰歡喜。”
他從懷里取出一個細長的匣子遞過來,裴羈沉沉看著。
是禮物吧,難為他還記得,還知道給她備辦禮物。仿佛只有他忘記了這日子,連像樣的禮物都不曾為她準備。
“我,”蘇櫻沒有接,先去看他,“可以嗎?”
裴羈伸手接過,遞到她手里:“給你的,你收著吧。”
她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道了聲謝,不知是對他,還是對竇晏平。她打開了匣子,里面是一支瑩白的骨簪,竇晏平輕聲解釋:“是我獵到的第一只虎,親手為你打磨的簪子。”
又是簪子,他們竇家人,只曉得送簪子嗎。裴羈垂目:“先放著吧,改日再戴。”
她點點頭,聽他的話,果然交給阿周收著,裴羈心里熨帖著,嫉妒著,橫了竇晏平一眼。
竇晏平沒理會,只看著蘇櫻:“今天我陪著你好好過生辰,你想去哪里玩?”
“姐姐,”身后又是一聲喚,盧崇信來了,“生辰歡喜。”
他身后跟著親兵,抬著一個個箱籠,盧崇信慢慢走近,看著蘇櫻:“這是姐姐留在長安的東西,我給帶過來了。”
七八個箱籠,一箱箱往房里抬,裴羈挽著蘇櫻,她忽地蹙了眉,指著其中一個箱籠:“這一箱是不是裝的畫?我仿佛記得我收拾過這個。”
盧崇信連忙上前打開,里面一卷一卷,果然都是畫軸,取出一幅打開來給她看,向裴羈橫一眼:“看來沈醫監的藥很管用,昨晚吃了一副,今天就想起來了,我以后得多過來幾趟才行。”
裴羈沉默著,一言不發。是很管用,只是一副藥,她便想起來了畫。也許她很快就會想起來其他的事,想起來他過去曾多么惡劣地待她,也許現在她對他的依戀,很快就要消失。
他有機會阻止。斷了藥,斷了她與外界的所有聯系,她記不起來,就會永遠屬于他。
“這是姐姐從前慣用的東西,我看姐姐手邊仿佛沒有,”盧崇信指揮著親兵,又抬進來幾個箱籠,“裴宣諭是不是不舍得給姐姐用?沒關系,我都帶來了。”
描金的小箱子里裝著口脂、香粉、桂花油、薔薇水,又有牙梳、紈扇,她素日合香所需的各樣香料,抬進來時,一陣陣馥郁的香氣。后面的大箱籠里裝著茶釜、茶具、茶憲,是她先前用過,留在長安沒帶出來的,他全給收集來了。
裴羈看見蘇櫻帶著好奇,拿起薔薇水嗅了嗅,又去看口脂。這些都是她喜歡的,在長安時他為了防著她逃跑,全都沒收,處理掉了。
眼下,他還可以使出那樣的手段,留下她。
裴羈沉沉地吐一口氣,看見蘇櫻看了眼盧崇信,又去看竇晏平,他們兩個目光專注熱烈,也只在她身上纏繞。
他是絕不愿意她見他們的,絕不愿意她想起從前,再次拼死擺脫他。可他再不能像從前那樣關著她囚著她,只為滿足自己的私欲了。他寧可忍受此時毒蛇啃咬般的痛苦,也希望她能夠治好病,早些變成從前的蘇櫻。
原來愛悅一個人,會寧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竭力讓愛人歡喜。
在澎湃的心緒中緊緊挽著她,整個人如置身波濤,被大浪推著卷著,浮浮沉沉,不能落地。太陽光有些刺眼,盧崇信在笑,湊得離她很近:“我還有件禮物要給姐姐。”
他薄薄的唇勾起一點,似是帶笑,眸子里卻一丁點笑意也無,向那些親兵勾了勾手指。
親兵很快抬進一個鐵籠子,籠中一人戴著腳鐐手銬,披頭散發,一只手抓著欄桿,另只袖子光禿禿的,齊腕斬斷,看見蘇櫻時喉嚨里響了一聲,嘶啞著叫道:“蘇櫻!”
是盧元禮。
蘇櫻不提防,驚嚇到了,低呼一聲躲進裴羈身后,裴羈捂著她的眼睛,柔聲安慰:“不怕,你若是不想看,就回去吧。”
“姐姐,”盧元禮攔住,“這個人曾經欺辱你逼迫你,如今我帶了他來,給姐姐出氣。”
蘇櫻怯怯的,從裴羈懷里探頭。鐵籠子晃了晃,盧元禮單手抓著欄桿,一雙綠眼睛死死盯著她。他身量高大,那鐵籠子卻只有他一半高,他整個人被壓在其中,直不得腰,抬不起頭,嘶啞著喉嚨一聲聲叫她:“蘇櫻!”
“放他出來。”盧崇信吩咐道。
親兵上前打開鎖,盧元禮手腳并用從里面鉆了出來,他脖子上套著個鐵制的項圈,一條手指粗的鐵鏈自項圈上垂下,盧崇信一拽鐵鏈,盧元禮趔趄著向前,一對陰沉的綠眼睛狠狠盯著他:“賤奴!”
盧崇信臉上綻出一個蒼白的笑,解下腰間長鞭遞給蘇櫻:“姐姐想不想打他一頓?或者把他另一只手也剁下來,好不好?”
他得勢之后收拾的第一個人,便是盧元禮。盧家上下攔著,盧老夫人氣得昏死過去,可誰也休想攔住她。但凡欺辱過她的,他一個一個,全都要殺了。
現在是盧元禮,下一個,是裴羈。
馬鞭遞過來,蘇櫻手一抖沒敢接,啪一聲掉在地上。盧崇信彎腰撿起來,細細擦干凈鞭身上的灰塵,重又遞到她手里:“姐姐若是懶得動手,我幫姐姐。”
蘇櫻搖著頭不敢接,他笑了下抖開來,忽地重重一鞭抽下。
啪!重重一聲響,裴羈急急捂住蘇櫻的眼睛,手心里癢癢的,她的睫毛在撲閃著,裴羈松開手,她看了盧元禮一眼,急急轉過頭。
盧元禮從額頭到下巴高高腫起一條帶血的紅印,呸一聲啐了口帶血的唾沫:“沒卵子的賤奴!有種你殺了我,只要我不死,早晚將你這賤奴碎尸萬段!”
盧崇信笑了下,慢慢將長鞭收起,突然又展開,啪,向盧元禮臉上重重一鞭。
盧元禮應聲摔倒,吐出幾顆帶血的牙齒。盧崇信收起鞭子:“姐姐。”
他低頭勾唇看著蘇櫻,似哭又似笑,喑啞的嗓音:“我現在不是男人了,以后姐姐越發不會要我了。”
蘇櫻覺得怕,本能地向后退,腰間一暖,裴羈摟住了她,輕聲道:“別怕,有我在。”
溫暖的感覺,隨著他的呼吸一起,拂在她耳尖上,蘇櫻抬眼看他,盧崇信還在說話:“不過沒關系,只要能看見姐姐,只要能在姐姐身邊,我怎么都行。”
“別怕,”裴羈低低的,又重復了一句,“無論發生什么事,有我在,便有人為你托底。”
蘇櫻怔怔看他,袖子被拉了一下,盧崇信湊近來:“姐姐想不想知道,當初你逃出長安時,是誰在背后搗鬼,攔住了你?”
裴羈心中一凜,低眼,對上蘇櫻微紅的眼梢。
第63章 第 63 章
可以阻止的。強行驅逐盧崇信, 甚至,他也可以殺了盧崇信。像從前那樣,切斷她與外界的所有聯絡, 如今她什么都記不得, 漸漸開始依戀他, 他可以讓秘密永遠封存, 等她想起來時, 一切都成定局, 她已經是他的妻,他們永遠也不會再分散。
裴羈沉默著, 卻終于什么也沒有做。
已經錯了太多, 至少這一次, 他可以選擇, 贖罪。他曾經對她犯下的罪過,他來扛。
“姐姐,”盧崇信緊緊看著蘇櫻。她不記得了, 從前她看見他是憐愛,后來變成冷淡, 那些冷淡疏遠曾經讓他一顆心像在熱油里熬煎, 生不如死。但,即便是生不如死, 都好過眼下這樣毫無波瀾, 仿佛他是個陌生人一樣。該死的裴羈, 竟然讓她忘了他, “裴羈是不是不曾告訴過你, 我是誰?”
裴羈垂目,對上蘇櫻探究的目光, 她向盧崇信說著話,一雙眼看的卻是他:“你是誰?”
“姐姐從前,一直喚我四弟,”盧崇信微微仰頭,眼梢濕著,壓下喉嚨里的哽咽,“姐姐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該死的裴羈,竟害她忘了他。殺了裴羈,他今日所受的痛苦,必要讓裴羈百倍千倍償還。不,不止要殺他,還要他身敗名裂,生不如死。盧崇信慢慢地,向著蘇櫻走近一步:“兩個月前,盧元禮逼迫姐姐嫁他,我竭盡全力阻擋,姐姐怕他對我不利,于是瞞著我,逃出長安。”
余光里瞥見竇晏平全神貫注的臉,他傾著身子向著蘇櫻,單手按劍,仿佛隨時都要沖出去保護她似的,盧崇信頓了頓。還有他。若不是他霸占了姐姐,他的姐姐,怎么會不理他?若不是他橫生枝節給姐姐寫信,他又怎么會惹姐姐生氣,讓姐姐從此疏遠了他?
在袖子底下攥著拳,忽地看了竇晏平一眼:“那時候竇刺史在劍南吧?建功立業,春風得意,根本顧不上姐姐有多艱難了。”
竇晏平冷不防被刺了下,一陣慍怒。待要辯解,又無可辯解,在懊悔與自責中看著蘇櫻:“念念。”
他沒什么可辯解的,即便是上了裴羈的當,也是他識人不清,但這結果,卻讓她承受了。“念念,對不起。”
她也看著他,長睫毛閃了閃,似是不解他為什么這么說,讓他心里猛地刺痛,轉過了臉。
盧崇信心中一陣快意,慢慢地說了下去:“那天姐姐瞞過所有人的耳目,設下幾路疑兵引開盧元禮,自己假扮成胡女出城,眼看就要成功,卻在最后一刻被盧元禮追上,攔回城中。姐姐,你聰明智慧,這世上無人能及,盧元禮卻蠢如豬狗,我一直都很疑心,盧元禮怎么可能看破姐姐的計策?”
“賤奴!”地上的盧元禮啐了一口,嘶啞著喉嚨罵了起來,“我早晚將你碎尸萬段!”
裴羈心中陡然一陣郁燥,沉聲道:“來人!”
場中幾人一齊回頭看他,侍從聽令上前,裴羈頓了頓:“拖出去。”
盧元禮被拖著架著,咒罵著出了門,裴羈低頭,在蘇櫻不解的目光中,握住她的手:“念念。”
他知道盧崇信接下來會說什么。那個傍晚,他處心積慮,破壞她出逃的計劃,逼得她走投無路,不得不求他。
他錯待她的,第一件事。
“怎么,裴宣諭坐不住了嗎?”盧崇信笑了下,“姐姐,他害怕讓你知道呢,說不定他也要趕我出去,甚至,殺我滅口。”
殺他易如反掌,只不過,他需要面對的,從來都不是他。裴羈在 巨大的悔恨中,緊緊擁蘇櫻入懷。為什么當初不曾看清自己的內心?為什么一錯再錯,以至于無可挽回?
“你,”她掙扎了一下,沒能掙脫,便任由他抱著,抬眼看他,“怎么了?”
裴羈垂目看她,心口藏著的銅錢像烙鐵,燒得人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她眼下如此信任他,依戀他,一旦真相戳破,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念念。”
“姐姐,”盧崇信冰冷的目光緊緊盯著他搭在蘇櫻腰間的手,一字一頓,“那天你沒能逃出長安,全都是裴羈所害。”
裴羈感覺到懷中溫熱的身子輕輕一抖,她驚訝著,不能置信:“你說什么?”
殺了盧崇信,秘密還是秘密,他還可以擁有她鏡花水月的依戀,哪怕只能再多一天。裴羈沉默地站著,殺意洶涌著上來,又被摁下。過去他一錯再錯,至少現在,他可以選擇,不再欺瞞她。
“那天姐姐喬裝出城,是裴羈給盧元禮報信,引盧元禮去追,盧元禮不知道姐姐走哪座城門,是裴羈引他去金光門,在最后一刻,攔住姐姐。”盧崇信慢慢說著。
這兩個月里他片刻不曾停歇,找她,查那夜的真相。自從投靠王欽,手下可用之人多出數倍,可借之力更是多出十數倍,權勢,可真是好東西啊,從前他苦苦求索不得的答案,在權勢的加持之下,這么快,便都弄得清楚明白:“盧元禮追趕姐姐的時候,裴羈就在……”
“念念,”裴羈出聲打斷,懷里的蘇櫻在發抖,他摟她摟得太緊,以至于自己的聲音也跟著打了顫,聽上去竟像是恐慌。在袍袖下默默攥拳。一切已無法挽回,但至少,他可以選擇親口告訴她真相,“是我做……”
她仰著臉看著他,紅紅的眼梢,眸子里濛濛的水汽,讓他的心臟突然像是被利刃刺穿,痛到無法呼吸,伸手向她眼角拭去,她突然轉過頭:“我不想聽。”
場中有片刻寂靜,盧崇信難以置信,急急喚了聲:“姐姐!”
“念念,”竇晏平上前一步,那晚的事他聽葉兒講過,也一直懷疑是裴羈幕后策劃,只苦于沒有機會告訴她,“那夜的確有很多疑點,要不要聽他講完?”
“我不想聽。”蘇櫻掙脫裴羈的擁抱,站直了,目光慢慢看過場中幾人,“我與裴郎君馬上就要成親,這些話,以后不要再跟我說。”
邁步向外:“我要出去走走。”
“念念!”身后腳步踉蹌,裴羈追了過來,許是錯覺,總覺得他聲音都在發抖,步子也亂得很,就好像隨時都要摔倒似的,蘇櫻皺眉回頭,裴羈撲上來,緊緊抱住了她,“念念,過去全都是我做錯,對不起。”
在巨大的驚喜和不安中緊緊抱著,像失而復得珍寶,一刻也不敢松手。她不想聽,因為他們是夫妻,她不愿別人說她夫婿的壞話。原來得她維護,是這般滋味。“念念。”
“我想出去走走,”蘇櫻低眼,看見裴羈埋在她肩頭,微微輕顫的肩。轉開臉,“你答應過我的。”
是的,她的生辰禮物,只是想要出去走走。他過去對她,到底都做了什么。裴羈抬頭,在錐心的悔恨緊緊抱著她:“你放心。”
你放心,從今往后,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再不會阻攔。凡我力所能及,全部奉上給你,即便我力所不能及,粉身碎骨,亦要為你奉上。只要,是你想要的。
“什么?”她聽不懂他全不相干的這句話,微微皺著眉。
“沒什么。”裴羈抬手,輕輕撫平她眉心的痕跡,輕著聲音,“你想騎馬,還是坐車?”
“騎馬。”蘇櫻抬眼,望著大門的四條邊框內,莽莽蒼蒼的遠方。
外面,大得很呢。
“姐姐。”盧崇信踉蹌著追出來時,蘇櫻一躍上馬,回頭看他一眼。
溫存憐惜的目光,讓他猛然想起從前與她在盧家的時光,心里砰的一跳。
邊上人影一晃,竇晏平追出來上馬,加上一鞭,追隨她出了門。
盧崇信定定神,腐刑的傷還不曾好,眼下騎不得馬,只能乘車跟上。眼前晃來晃去,全都是她方才那溫存的一瞥,可她先前看他時,分明是平靜的,全然不記得他的模樣。
車馬逶迤,穿過城中大道,向著城門外行去,節度使府的二層露臺上,田昱遙遙望著,搖了搖頭:“裴羈一早告假,說有要緊事,原來竟是給小娘子過生日。”
“禮物我已經打點好了,一會兒我親自給她送過去。”田午望著最前面與蘇櫻并轡而行,時不時探頭跟她說話的裴羈,“阿耶也知道了吧,那個女人,蘇櫻,是他曾經的繼妹,他父母和離就是因為蘇櫻的母親,裴家和杜家絕不會讓他娶蘇櫻。”
田昱看她一眼:“那他也不會娶你。”
田午笑了笑,半晌:“有裴羈這樣的女婿,阿耶總該放心了吧?”
露臺下人影一晃,田昱的侄子田承祖快步走來,笑著向上面揮手:“伯父,我待會兒就要去城外練兵,特來向伯父辭行。”
練兵?這廢物知道什么練兵。幾次上陣全吃了敗仗,只因為生了個卵子,便能輕輕松松,壓她一頭。田午一手搭住露臺欄桿:“阿耶,我去給裴羈的小娘子送禮,走了!”
翻過欄桿從二層一躍而下,田承祖從樓梯走上來,看她跳上馬加上一鞭飛也似地往外奔去,不覺皺了眉頭:“妹子越來越不像話了,哪里有半點像個女人?當心將來嫁不出去。”
“我與你一道去軍營吧。”田昱沒有接茬,拍拍他的肩,“承祖啊,你將來還要挑起魏博的擔子,這練兵一事,可不能馬虎啊!”
城門前。
裴羈按轡勒馬,指著遠處玉帶似的大道:“這便是往長安去的官道,我已派人去接葉兒,再過幾天她就來了。”
方才一路在城中各處走動,大致已將魏州城的布局記在心里,蘇櫻默默看著,偶一回頭,盧崇信站在車邊,一雙眼直勾勾看著她,蘇櫻頓了頓,定睛看他片刻,轉過了臉。
從這天開始,裴羈改了規矩,宣諭使府上下人等一概聽蘇櫻調遣,無論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任何人不得阻攔,只需盡快稟報于他,確保她安全即刻。只不過接下來一連三四天蘇櫻身上都不好,日日請醫服藥,卻是半步也不曾出去過。
好在沈時的診治頗見功效,蘇櫻沒多久便想起了阿周,接下來幾天陸陸續續又想起了一些從前的瑣事,只是還不怎么認得人,裴羈日日懸著一顆心,既盼著她能好,又不愿她想起從前。
像頭頂上懸著的一口鍘刀,明知道遲早會落下來要了性命,但在落下來之前,總還貪戀著片刻的歡愉。
第五天時,竇晏平帶著葉兒,風塵仆仆自長安趕到。
“娘子!”葉兒一看見蘇櫻,立刻飛奔著沖了過來,“我總算見到娘子了!”
裴羈生怕她撞到蘇櫻,連忙將人護在懷里,葉兒將到身前時硬生生停住,瞪大眼睛看著蘇櫻:“娘子,你,不認得我了?”
來的時候她便聽說蘇櫻失憶了,但心里總盼著多年情分,她能記得她,此時對面相見,看見她那樣平靜地看著她,顯然并不記得,心里難過到了極點,葉兒強忍著眼淚:“娘子,我是葉兒啊。”
“我知道你是葉兒,但有些事,我不記得了。”蘇櫻帶著歉意,握住她的手,“抱歉。”
“沒事的,”葉兒深吸一口氣,急急擦了眼角,“娘子快別這么說。”
“小娘子的病馬上就能治好,她都已經記得我了,”阿周連忙拉過葉兒,“快別惹她傷心了,跟我去后面收拾收拾。”
她兩個一起往后面去了,竇晏平將帶來的長安土儀放在案上:“念念,今天覺得好些了嗎?”
“好多了,”蘇櫻看他拆開包袱,一件件往外取著玩器、吃食,最后又拿出一個層層包裹,顯見收藏的十分精心的小匣子,不由地笑起來,“這是什么?”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畫的風箏。”竇晏平打開匣子,取出一只菱形竹骨風箏,他第一次見她時她手里拿的便是這個,當年定情之后,他向她要了來,珍藏至今,“上面畫的是你和你阿耶。”
伸手遞過,裴羈擋在前面接了,這才遞給蘇櫻。
她接過來細細看著,長長的眼睫微微顫動,她在回想從前的事,回想她阿耶,還有竇晏平。
嫉妒如同毒蛇,將五臟六腑咬得千瘡百孔,裴羈沉默地看著。這幾日竇晏平每天都來看她,盧崇信也是,他不能阻攔,為著她的病早點好,便是嫉妒得要癲狂,他亦不能阻攔。
“你去忙吧,”她忽地抬頭,看見了他,“你還有公事,別耽擱了。我跟竇郎君再說兩句話,便也要回去歇著了。”
血淋淋的心突然不疼了,她眼波溫柔,似春風,撫慰著他。她是要避嫌,特意安慰他。眼梢發著熱,裴羈柔聲道:“無妨,我陪著你。”
竇晏平黯然著,低下了頭。
入夜時起了風,阿周勞累多日,今天便換了葉兒值夜,外間的窗戶不曾關緊,風一吹,沉悶地發著響,葉兒輕手輕腳起來關緊了,一回頭時,蘇櫻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掀起一角帳子,默默看她。
“娘子?”葉兒嚇了一跳,這一剎那,恍惚覺得回到了從前,她不曾失去記憶的時候。
“我就要跟裴郎君成親了。”她安靜地看著她,燭光下幽沉沉一雙眼,“周姨說,這樣最好,裴郎君會好好待我的。”
“娘子,”葉兒心里發著緊,“你真的要嫁裴郎君?他,他。”
他好像,不是良配。娘子在最艱難的時候,也不曾想過去找他。
“你不像周姨那么想嗎?”蘇櫻抬眼,“你不覺得,我嫁給裴郎君是最好的選擇?”
葉兒猶豫著,許久:“我只聽娘子的吩咐,無論娘子決定怎樣,我都幫著娘子。”
許久,蘇櫻坐起身來:“你過來。”
葉兒連忙走近,挨著她坐下。
翌日。
盧崇信一大早便帶著沈時趕來,診脈之后,沈時去外間開方,蘇櫻忽地喚了聲裴羈:“我昨天好像把風箏落到你書房里了,你幫我找找好不好?”
裴羈看了眼盧崇信,極不放心留他在她身邊,但此時阿周和葉兒都在,料想也不會有事。點點頭:“好。”
盧崇信看著他匆匆離開,回頭,蘇櫻正看著他,熟悉的,溫存的眼神,讓他心里砰的一跳,模糊了雙眼。
葉兒拉著阿周去外間向沈時詢問病情,盧崇信定定神,低了頭,喑啞著聲音:“姐姐,他們都說你不記得了,可我總覺得,姐姐是記得我的。也許,是我奢望了吧。”
她看他一眼,目光輕柔,聲音壓得極低:“不。我記得。”
第64章 第 64 章
裴羈取了風箏回來時, 隔著窗戶看見葉兒和阿周在外間與沈時說話,心里便是咯噔一下,那么眼下里間, 只剩下蘇櫻和盧崇信了。
壓著眉快步進門, 里間簾子半卷, 蘇櫻站在窗前, 盧崇信跟在邊上, 低著聲音跟她說話:“姐姐, 監軍莊敬是……”
裴羈皺眉,盧崇信跟她說這些朝堂之事做什么?
“娘子, ”葉兒急急跟上來通報, “郎君回來了。”
里間的語聲立刻停住, 蘇櫻轉身, 對上裴羈審視的目光,嫣然一笑:“你回來了。”
快步向他走去,眼波盈盈, 只在他身上。
她是在鄴城,杜若儀趕來行家法時, 一點點想起了從前的事。彼時審時度勢, 知道在那種情況下絕不可能逃掉,于是便繼續裝作失憶, 麻痹裴羈, 等待機會。
阿周是靠不住的, 因著裴羈肯娶她, 阿周已經全然投向裴羈, 絕不會幫她逃走。竇晏平也不行,他太正直純良, 換做是她,船上那一劍她早就刺了下去,但竇晏平做不到,況且裴羈必然會狠防著竇晏平,與他聯絡,風險太大。她耐心等了這么多天,直到葉兒回來,直到她昨夜試探,確定葉兒對她忠心耿耿,這才開始行動。
“回來了,”那點淡淡的疑心對上她溫柔的眼波,一眨眼便已拋在了腦后,裴羈雙手捧著風箏遞過來,“找到了,壓在書里。”
是從案上一本攤開的書底下找到的。昨日他到田昱處商議公事,二更天方才回來,她在書房等他,等得太久睡著了,后來還是他抱她回的臥房,大約是等他的時候玩著風箏,隨手壓在那里,忘記了。
蘇櫻接過風箏放在桌上,輕著聲音:“謝謝。”
最初醒來的時候的確全都忘記了,唯一記得的只有阿耶,錦城,她永遠回不去的故鄉。現在想來,大約是嗆了水受了刺激,那些天精神和身體又都已經撐到極限,所以才會出現短暫的失憶。
不過,也正好讓她找到了一條出路。就好像老天也在幫她似的。
“你我之間,無需言謝。”裴羈說著,目光越過她看向邊上面色陰沉的盧崇信,隨即一抬眉,輕輕擁她入懷。
淡淡的降真香氣隨著他的擁抱,無孔不入地闖進來,蘇櫻低著頭,余光里瞥見盧崇信陰戾的眼神。
我會幫你,殺了裴羈。方才他伏在她耳邊,低聲對她說。
她也沒想到盧崇信會出現,亦且變成了魏博監軍副使。他是比竇晏平合適得多的人選,心狠手辣,無所顧忌,而且,他握著兵權。
他會幫她如愿的。
伸手摟住裴羈,臉埋在他胸前,向盧崇信遞了個眼色,示意他離開。
裴羈覺得腰間突地一疼,她的手壓到了他的傷,天熱,傷口痊愈的慢,被她這么一握,滋味并不好受。但,這是她這么多天,第一次主動親近,肌肉在衣服底下繃緊了,裴羈在疼痛與渴望之間,生出一種怪異復雜的滋味,喑啞了聲音:“念念。”
“姐姐,”身后響起陰郁的聲音,盧崇信挪過步子,“我該走了。”
陰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她松開手想要回應,裴羈心里一空,強硬著重又將人摟回懷里。
夠了。盧崇信之類,根本就不該見她,若不是為了她的病,任何一個男人,他都不會放進來見她。不愿意她與盧崇信說話,便自己搶先問道:“今天好些了沒有?這兩天有沒有按時吃藥?”
盧崇信慢慢走到門外,在廊下等候沈時。
隱約能聽見蘇櫻低低的回答:“吃了,太苦,每天滿嘴里都是苦味兒。”
在袖子底下緊緊攥著拳,想起方才她低著頭,輕聲在他耳邊說:“四郎,幫我殺了裴羈吧。”
那時候她靠得那么近,說話時的氣息像母親的手,輕柔地撫著他的臉頰。其實他已經不怎么記得母親的模樣了,母親被發賣的時候他還太小,記憶并不能那么深刻,但后來,她出現了。他所有溫暖的記憶,全都變成了她。
指甲掐進肉里,甜蜜中摻雜著疼痛,盧崇信聽見裴羈答道:“喝點蜜水漱一漱吧,良藥苦口,病才能好得快。”
蠢材。什么良藥苦口,若她嫌苦,就該把所有的藥統統變成甜的。盧崇信回頭,向沈時說道:“沈醫監,我阿姐說藥苦,換個方子吧。”
“這,”沈時想說配藥又不是兒戲,哪里還帶自己挑口味的?對上他陰沉沉的目光,腹誹的話全都又咽回去,“我這就改。”
這些天開的方子都是補養安神為主,以他醫家的經驗來看,蘇櫻最大的病癥就是體虛多思,補養跟上了,身體自然就會好轉,至于失憶,那是個心病,藥石之力,卻也不大。沈時思忖著,將幾味苦藥改成平和的藥材,急匆匆寫了一遍。
屋里,蘇櫻松開了裴羈。
衣裳上還沾著他的降真香氣,與他太親近,便是想好了該當敷衍他,迎合他,一旦做起來,依舊忍不住厭惡抗拒。蘇櫻在案前坐下,抬眼:“你快去忙吧,我沒事的。”
裴羈正在整頓牙兵,欲除掉田昱的心腹大患,幫他獨攬魏博大權。盧崇信是這么跟她說的。盧崇信還說,一旦此計得售,裴羈必將手握大權,無法撼動,所以他會與牙兵聯手,對抗裴羈。
盧崇信并不知道裴羈的具體計劃,裴羈一向縝密,那些機密除了他和田昱,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牙兵那邊晝夜不安,只恨不得其門而入。不過沒關系,她會想辦法探聽出來:“方才四弟說你這些天都會很忙,要弄端午賞賜什么的,我不耽擱你了。”
裴羈心頭一寬,原來那時候盧崇信提起莊敬,是為了這個。
挨著她身邊坐下,輕輕摟她在懷里,低聲道:“不著急,我再陪你待一會兒。”
馬上就是端午,他計劃利用這次發放節賞,挑起牙兵內訌,分而化之。
八千魏博牙兵之所以難對付,除了武力強盛之外,也因為他們內部靠著多年的姻親關系互相關聯,盤根錯節抱成一團,對外時上下一心,極難撼動。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爭斗,他會找到他們之間的裂縫,撬開來,逐個擊破。
“危險嗎?”蘇櫻在他懷里抬頭,因為擔憂,緊緊蹙著眉頭,“方才四弟說,那些牙兵很忌恨你。”
危險。八千牙兵,每一個都想要他的命。當然,還要加上外面那個陰沉沉一直盯著他的盧崇信。裴羈抬眼,盧崇信慢慢走進來,沈時已經開好了方子,他拿起來看了眼,問道:“不會苦吧?”
裴羈看著他,低頭,在蘇櫻發心里吻了一下:“不危險。”
巨輪已然啟動,無有人可以阻攔,盧崇信背地里那些動作只能是螳臂當車,注定要被碾得粉身碎骨。
門外,盧崇信紅著眼,為著那個吻憤怒到極點,身體都打著顫,待要如何,裴羈懷里的蘇櫻忽地抬頭,看他一眼。
安撫中帶著警告的眼神,盧崇信頓了頓,不得不按下滿腔殺意,喑啞著聲音道:“姐姐,我走了。”
慢慢走出門外,回頭,廊廡幽深,已經看不見蘇櫻了,盧崇信轉過臉。
來的時候王欽交代過,既要拉攏田昱,防著他暗中支持太和帝,又要拉攏牙兵,想辦法掌控魏博局勢。但他并不準備拉攏田昱。田昱太倚重裴羈,不會讓他殺裴羈。他會聯合牙兵,殺死裴羈,另立一個聽話的節度使。
監軍莊敬是太和帝的人,有他擋在前面,他這個副使能做的十分有限,眼下第一件事,就是除掉莊敬。
親兵拉過車子,盧崇信低頭上車:“去監軍府。”
耳邊又響起蘇櫻輕柔的低語:“四郎,幫我殺了裴羈吧。”
他會殺死裴羈的。為著蘇櫻,為著他今日看見的一切。
入夜時,蘇櫻吃了藥,等葉兒支開阿周以后,獨自提著燈籠往裴羈的書房去。
自從那天裴羈發了話以后,她在這府中暢行無阻,即便是裴羈辦公事的書房她也可以隨時進去,但她偷偷找過幾次,關于這次整頓牙兵的文書,不在書房。
她猜測應當在書房連著的小套間里,那里平日里總是上著鎖,從不曾開過,裴羈多半把機要文書都放在里面。那個套間,裴羈應當不會讓她進去,他雖然不再防備她,但這些是公事,公私之間他一向分得清楚,不會讓她影響到他的公事。
兩刻鐘前侍從稟報說裴羈回來了,往日里他回來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她,今天卻一直沒去,她猜他多半在處理緊要的公事,現在闖進去,說不定可以窺見端倪。
前面燈火驟然一亮,書房到了。
張用守在門外,看見她時有點緊張,飛快地迎出來:“娘子請回去吧,郎君有些事,等辦完了就去看娘子。”
蘇櫻抬眼,透過書房的綠紗窗,看見內里隱約的燈光。裴羈通常不會攔她,除非,是有機密大事。
越過張用推門進去,套間門從里面鎖著,門縫里隱隱透出燈光,裴羈就在里面。蘇櫻慢慢在榻上落座:“我就在這里等他吧。”
“這……”張用踟躇著,不敢攔,也只得低著頭在邊上守著。
蘇櫻隨便挑了一本書看著,套間里始終沒有動靜,裴羈還真的,沉得住氣。忽地抬起衣袖掩住唇,輕輕咳了一下。
張用連忙倒了水送過來,蘇櫻抿了一口,輕輕地,又咳了一聲。
門縫里漏出來的燈光晃了下,跟著響起腳步聲,吱呀一聲門開了,裴羈隱在門后,沉沉目光看著她:“快回去歇著吧,待會兒我就過去看你。”
蘇櫻聞到濃重的藥味,還有淡淡的血腥味,看見他隱在門背后,但又不曾完全遮住的,披在身上的衣袍,猛然反應過來他并不是在辦公事,而是在換藥。
天熱,傷口愈合得艱難,他公務既多,又不放心留她獨自和竇晏平、盧崇信相處,又怕她一個人寂寞,是以白日里大部分時間都守在她身邊,公務便都留在夜間,等她睡著以后處理。這些天她雖然不曾親眼見證,但她猜測,他大約沒有一天能在三更之前合眼的。
人既不得休息,背上的傷也就遲遲不見好轉,想必是怕她看見了擔心,便獨自躲在這里換藥。
蘇櫻起身,向著他走過去:“讓我看看你的傷。”
邁步進門,他眉頭驀地蹙緊,似是想阻攔,到底又沒有阻攔,任由她越過他,走進不大的房間。
血腥味越發濃重了,蘇櫻看見案上換下的沾血的紗布,看見地上放著的銀盆里,清洗留下的血水,他想是為了起來見她,匆忙中衣袍搭在肩上,背上斑駁的傷掩不住,觸目驚心的一大片,蘇櫻心里突然生出怪異的滋味,轉過了臉。
裴羈看見她微微抿起的唇,忙道:“快些出去吧,你脾胃弱,聞不得這個味兒。”
“沒事。”蘇櫻定定神,轉到他身后掀起衣袍的一角,看似在查看他的傷勢,目光卻迅速向四下一望,“我看看怎么樣了。”
四壁蕭然,除了一案一塌和幾個鎖著的書柜,再沒有別的物件,案上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他向來縝密,必定是把機要卷宗全都鎖在了書柜里。
里面,應當就有她想知道的一切。
“郎君,藥還沒有換完。”大夫在邊上提醒。
裴羈急急掩住傷口,輕輕扶住蘇櫻:“你快回去吧,臟,看不得。”
因著傷口一直長不好,每次換藥都是血肉模糊,她怎么受得了。
“我陪著你。”蘇櫻道。
一扭身在書案前坐下,他勸不動她,只得自己趴去榻上繼續換藥。他素來嚴整,傷成這樣亦是每天衣履整齊,里衣公服一件也不會少穿,也許是不通風捂到了,新長出的皮肉與包扎的紗布緊緊粘在一起,要想換藥,必須撕開,大夫心里替他疼,拿著小剪刀小心翼翼挑著,一次只是一點,裴羈皺眉:“撕開。”
這樣挑下去,一個時辰也弄不好,又怎么讓她等那么久。
“這,”大夫猶豫著,委婉勸道,“郎君還是慢慢來吧,撕壞了,后面越發長不好。”
裴羈支起上身:“退下。”
反手向后,摸索著找到紗布的位置,伸手邊角。
大夫看他竟是要自己撕,心驚肉跳,邊上人影一晃,蘇櫻站起身:“我來吧。”
她已等得失去了耐心,只想盡快結束這一切。
裴羈抬眼,她紅唇微抿,眸子里冰冷的光,讓他心里猛地一跳,似有什么一閃而過,來不及想清楚時,她微涼的手指已經捏住了,干脆利落地一扯。
裴羈悶哼一聲,一小片布帛連著皮肉全都被她撕下,蘇櫻看見迅速涌出的血,驀地想起他跪在杜若儀面前,斬釘截鐵的話:我會與她成親。絕不更改。
心頭突然一陣煩悶,蘇櫻急急走去門外,扶著墻沉沉地吐一口氣。
真是,笑話。當初那般對她,如今他說要娶,便能娶嗎?她只是個物件,任由他隨意擺布嗎?
身后腳步匆匆,裴羈追了出來,衣袍斜搭在肩上,伸手輕輕拍撫她的心口:“是不是難受?快回去吧。”
方才那情形,必是太臟了讓她犯惡心,早知如此,他以后還是在公署里換藥,再不讓她看見。
蘇櫻深吸一口氣,抬眼,抓住他光裸的,微涼的手臂:“哥哥。”
心尖重重一蕩,裴羈低眼,對上她紅紅的眼梢。
第65章 第 65 章
哥哥。久違的, 不敢奢望再從她口中聽見的稱呼,讓人眼梢一下子發了燙,裴羈定定神:“念念, 你, 你。”
自己也能覺到聲音有些打顫, 急急清了清嗓子, 突然停住。
想問她是不是想起了從前的事, 突然間又生出懼意, 不敢問,原來天下竟也有令他恐懼的事, 怕她想起從前, 怕她再次冰冷地抗拒他, 怕這些天短暫的安穩和歡愉, 突然之間就都會消失。
遲疑著,久久不敢開口,聽見她低低的聲音:“我從前, 是不是這樣叫過你?”
心里驟然一寬,聽她的語氣, 并不像是想起了從前。在僥幸與期待中伸手擁她在懷中:“是。”
是的, 這么叫過。長安那些日夜,她或真或假, 或是懷著算計, 一次次這樣叫他。眼前閃過她披散的長發, 搖蕩著, 沾在她唇邊, 落在他肩頭,裴羈喑啞著嗓子:“念念, 你從前,很喜歡這樣叫我。”
“真的?”蘇櫻抬眼,看見他泛紅的眼梢,他的呼吸一下子變得灼熱,他直到如今,還是不能抗拒她這么叫他,她一直都很知道他的弱點。仰望著他,輕柔著聲音,“我不大記得了。”
“真的。”裴羈輕聲道。至少最初的開始,她試探著喚他哥哥,想得他憐惜的時候,心里對他是存著依戀的吧,可恨他全都弄砸了。在悔恨與失去的恐懼中緊緊擁抱著她,“念念,你將來,會不會拋下我?”
“怎么會?”蘇櫻搖頭,無辜,真誠,“我們是夫妻呀。”
不錯,是夫妻。成了親,最好快些有個孩子,即便她想起來,有夫有子,他會對她很好,她應當也不會再離開他了吧。裴羈心尖熱著,低頭在她額上一吻:“等過完端午,我們就籌備親事。”
他已致書崔家和蘇家,請好了雙方媒人,無論母親同不同意,這門親事,一定要辦。
蘇櫻低著頭輕輕一躲,在他懷里藏住了臉頰。天光昏暗,若不仔細看,這模樣與害羞沒什么太大差別。他低低嘆一聲,抱她抱得很緊,皮膚發著燙,弄得她心里也有些古怪,他仿佛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他絕不會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神色,絕不會抱她得這么緊,就好像在害怕失去她一樣。
心里陡然一陣煩躁,蘇櫻推開裴羈:“你快去換藥吧。”
裴羈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逝的晦澀,心里一驚,下一息她輕柔了聲音,輕輕推著他往屋里去:“快去吧,又流血了。”
她只是在擔心他的傷,他又在胡思亂想什么。裴羈放輕了聲音:“你也回去歇著吧,待會兒我弄完了便去找你。”
“我等你。”蘇櫻在外間坐下,拿起先前未曾看完的書,繼續看了下去。
裴羈沒再進套間,遠遠坐在書房另一角,喚大夫上藥。蘇櫻手持書卷,目光透過書向套間里一望,張用拉上門,咔一聲上了鎖。
文書她看不見,但所有的秘密,都在裴羈心里。
蘇櫻放下書走過去,不遠不近站在裴羈身后。兩盞燈掛在墻上,將一切照得通明,他背上的傷看得很清楚,愈合得不好,斑斑駁駁的瘡疤,他似是怕她嫌惡,連忙拿衣服蓋住了,低著聲音:“別看,臟得很。”
的確臟得很,但他做的那些事,他曾經帶給她的屈辱,比這臟得多,她也都看了。蘇櫻低垂著眼皮,輕聲道:“疼不疼?”
“不疼。”裴羈道。
大夫細細上了一層藥粉,濃重的藥味夾著淡淡的血腥氣彌漫了整個房間,裴羈看見蘇櫻蹙著眉似是不忍看,忙又勸道:“你回去吧。”
蘇櫻沒有走,病痛的時候通常也是人最脆弱的時候,哪怕心硬如她,前些日子來癸水時腹痛難忍,裴羈衣不解帶晝夜照顧,一粥一飯都要親手來喂,那樣的溫存體貼,也曾讓她有過短暫的迷茫。以己推人,陰狠如裴羈,在這時候也是最容易攻破的吧。
大夫拿著紗布一層層包裹了傷口,看看將要包好時,蘇櫻伸手:“我來吧。”
大夫不敢給,詢問地看裴羈,裴羈自然是不肯讓她插手的:“你別碰,氣味不好聞。”
“怎么會?”蘇櫻硬是從大夫手中拿過,“是你呀。”
這話親厚稠密,讓裴羈突然間喉嚨一哽,在沉默中舉著胳膊,看她細白的手指握著紗布,從他腋下繞過來,在背后細細裹好,又從另一邊繞出去。
她身上也有淡淡的藥味,這么多天她一直在吃藥,都是他害的。裴羈低著頭,懊悔撕扯著,心臟千瘡百孔,忽地聽見她道:“端午節你在家里過嗎?”
節令之時,像裴羈這種深得上官倚重的人物,往往需要奉召到公署陪伴,與上官和同僚一同過節,不會在家。
“需要去節度使府,”裴羈輕著聲音,“我會盡快回來。”
話說出口,心里突然一凜,看蘇櫻一眼。她低著頭,將最后一點紗布在他身前收攏,又彎腰低頭打著結,她漆黑的額發輕輕拂一點他的胸膛,呼吸在清淺帶著淡淡的香氣。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卻知道這些官場上的規矩,知道節令之時,許多官吏都要到公署去陪伴上官一道過節,以示親厚同慶之意。
“好了,”蘇櫻打完結抬起頭,指腹輕輕在紗布上過了一遍,不緊不松剛剛好,“你伸手試下勒不勒。”
裴羈看見她微微皺起的鼻尖,這屋里氣味不好聞,必定是熏到她了,可她一聲也不曾抱怨,一直在幫他。
突然間愧疚難當。他都在疑心什么。她一向聰明智慧,即便剛從昏迷中清醒時也還記得男女大防,風度儀態也挑不出一點毛病,她原本就跟別人不一樣,便是記得這些官場規矩,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抬起胳膊試了試,不松不緊正正好,眼中透出了笑意:“很好。”
“真的?那就好。”蘇櫻覺得他心情似乎不壞,趁勢便說了下去,“不過你行動還是要小心些,端午去節度使府難免有許多事,千萬留神,不要撕扯到傷口。”
“我,我記住了。”裴羈拿起外袍披上,大夫已經退了出去,張用有眼色,也忙退出去還帶上了門,屋里現在,只剩下他們兩個。
安安靜靜,旖旎漸生。裴羈輕輕擁蘇櫻入懷,在她額上又吻了一下:“那天我會盡量早些回來,你好好留在家里,哪兒也不要去,外面不安全。”
他去節度使府不是為了陪田昱過節,那天,是他整頓牙兵的計劃,正式拉開序幕之時。
龍舟賽后,例行發放端午節賞,他會以賞賜為切入點,兵不血刃,將素來盤根錯節、抱成一團的八千魏博牙兵撕開裂縫,之后加以誘導,擴大矛盾,最終讓這八千牙兵分崩離析,盡數落入他掌控中。“張用、吳藏我都會留下,你千萬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
蘇櫻聽出了蹊蹺。所以那天,會有不測之事?否則他怎么會如此緊張,把得用的人手全部留下。“在我們家里,怎么會不安全?”
我們,家里。裴羈頓了頓,心中涌起一股難言的柔情,撫了撫她的頭發:“在我們家里是最安全的,所以你不要亂走。”
蘇櫻抬頭,眸中便帶了緊張:“是不是跟那些牙兵有關?四弟說那些牙兵很是忌恨你,還想對你不利。”
她在擔心他。裴羈心里說不出的熨帖,燭光下她的唇那樣紅,那樣軟潤,像旋渦,吸引著他不斷下墜,快了,就要觸到了,她突然轉過頭,那唇擦著她的唇角過去,激起一番戰栗的渴望,她急急起身要走,裴羈一把抓住:“別走。”
蘇櫻站住,知道若是想要誘惑他說出更多內幕,必然是要給他點甜頭,可又怎么能甘心?不肯回頭,背對著他低聲道:“你,你別動手動腳的,我就不走。”
裴羈頓了頓,心尖蕩著,聲音不覺也發著飄:“念念,我們是夫妻,夫妻之間,比這更親密的事情也都有。”
就連那件事,他們也都做過了,他們之間,還有什么不可以。
她卻只是不肯回頭,看樣子他不答應,她就不會理他,裴羈無奈,帶了哄勸,輕聲道:“好,我不碰你,乖,回來吧。”
她終于肯回頭看他一眼,燭光下一雙眼籠著煙染著水,讓他突然間起了貪戀,收著力氣一扯,她像一只蝴蝶,飄搖著落進他懷里,裴羈伸手攬住,抱起放在膝上,她慌張起來,躲閃著嗔怪:“你說過不碰我的。”
“不碰你。”裴羈緊緊抱著,強忍著親吻的渴望,輕輕將下巴擱在她肩頭,埋在她細長的頸窩。香,暖,細碎的鬢發梳不進發髻,被他的呼吸吹拂著,顫顫的搖蕩。想親她,想貼緊了,再緊些,想讓她喚著哥哥在他膝上搖蕩,想讓她漆黑的頭發為他披散,搖蕩,無休無止。忍得聲音都打著顫,長長吐一口氣,“我聽你的,我只抱抱。”
蘇櫻感覺到他的鼻尖輕輕蹭著,一下下在頸窩里,弄得人異常的癢,怪異的觸感,急急伸手推開:“也不許這樣。”
裴羈頓住,在無法滿足的欲求中,難耐地微微仰頭,心里像有貓兒在抓,東一下西一下,讓人骨頭縫里都是酥,癢,忍不住,又不能不忍,弄得嗓子都嘶啞了:“乖念念,再叫一聲哥哥。”
叫聲哥哥,他還可以再忍耐些時間。
蘇櫻轉過了臉。從這個角度裴羈看不見,也就無從得知她眼中的冷漠:“哥哥。”
耳邊聽見他長長一聲喟嘆。他摸索試探著,鼻尖磨蹭著她的耳尖,低低喑啞的聲:“乖念念。”
蘇櫻皺緊了眉,抗拒之中,又有說不出煩躁,慢慢吐一口氣:“哥哥,那些牙兵為什么忌恨你?”
“立場不同,各自為各自的謀圖罷了。”裴羈蹭著她微紅的耳尖,不愿在此時繼續說公事,岔開了話題,“念念,我已經致書你堂叔和舅父,請他們主持你出嫁事宜。”
蘇櫻怔了下,從崔家逃出那日的一切霎時閃過心頭。閉門鼓中消失在眼前的,最后一絲來自城外的光亮。橫道之上,她縱馬奔逃,擂鼓般敲響的心跳。漆黑的馬車里,她蜷縮在他身邊,極力瞪大眼睛也看不清楚的前路。她本來可以逃出去的,卻全部,毀在他手里。一剎那恨到極點,將那些煩躁動搖全都沖散,冷冷道:“好。”
裴羈絲毫不曾覺察,在潮水般涌出的愛戀里,深深埋在她頸窩里:“念念,我們終于要成親了。”
成了親,盡快要個孩子,他會拼上性命對她好,只要她想起來時,別再拋棄他。
門突然被敲響,張用的聲音:“郎君,節度使請你快些過去一趟。”
若非緊急要事,不會在這時候叫他過去。裴羈不舍得走,心中清醒地知道須得盡快離開,手卻只是不舍得放開。她突然推開他,從他身上跳下:“你快走吧,必是有急事。”
懷中空了,心里也跟著空了,裴羈起身定了定神,強迫自己將滿心的旖旎全都壓下,慢慢穿好衣服,束上蹀躞帶,她拿著束發玉冠走過來,裴羈不由自主彎腰低頭,她的個頭在女子中并不算矮,但因為他身量高,所以只是剛剛到他下巴,此時她踮著腳尖仰著臉,目光專注著,將那小小的玉冠向他發髻上一扣,裴羈連忙又低頭些,她手中的玉簪輕巧一穿,穩穩簪住。
“好了。”她看著他,眉間也帶著不舍,“你千萬注意安全。”
“無妨,我心里有數。”極想吻她,然而已經答應過她,便不能食言,裴羈緊緊攥拳,忍得指骨都攥到發白,“你快些睡吧,不要等我。”
侍從提著燈在前面領路,裴羈幾番回頭,她已經走了,燈火下素色的裙裾像幽暗處的花,飄搖著消失在遠處。
她一次也不曾回頭看他。不過,天這么晚了,她在病中,又為著他勞累這么久,是該早些回去休息。
節度使府。
裴羈邁步進門,田昱從燈下抬頭,肅然的面容:“莊敬急病臥床,無法理事,眼下監軍一職由盧崇信暫領。”
裴羈抬眉。昨日還曾見到莊敬,絕不像是身患重疾的模樣,這病,只怕不是病。“是盧崇信?”
“盧崇信白日里的確去找過莊敬。”田昱冷哼一聲,“下手還挺快。”
“眼下明公先不要動,讓那邊的人盯緊些,摸清楚盧崇信跟哪些人聯手。”裴羈道。
他看得出來,盧崇信想殺他。那么就只能與牙兵聯手,況且王欽暗地里也一直動作,想通過拉攏牙兵,控制魏博節度使的人選。盧崇信沒殺莊敬,因為莊敬死了,太和帝會另派監軍過來,若莊敬只是重病,這么不死不活拖著,他這個監軍副使就能獨當一面。
八千魏博牙兵分為數股勢力,眼下須得盡快弄清,盧崇信是跟哪股勢力聯手。
“小小一個監軍副使,掀不起大浪。”田昱抬手讓他坐下,低聲道,“我擔心的是你。無羈,朝中近來,一直在參奏你。”
裴羈垂目不語。此事他早已得知,前番的言論雖然被杜若儀暫時壓了下去,但不過幾日便又傳開,眼下已經有數名御史參奏他罔顧人倫,與繼妹有私情。
“聽說蘇娘子此時什么都不記得了?”田昱看他并不打算再說的模樣,但他是他頭一個得力的左膀右臂,稍有閃失,魏博的局勢也會跟著動蕩,他不能不管,“我有個主意,讓她改個姓名,再另給她尋個身份,你要是怕委屈了她,我認做女兒也行,從我這里風風光光出嫁,你看怎么樣?這個節骨眼上,無論如何你不能出差錯。”
裴羈頓了頓。朝中有王欽暗中操縱,彈劾只會愈演愈烈,繼兄妹的名分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他無從質辯,必然會受牽連,但,又如何能將她的身份全都抹掉,讓她受這般委屈?起身一拜:“謝明公好意。”
田昱看他明顯不準備遵從的模樣,皺了眉:“怎么,這樣都不行?”
“即便我是白衣,依舊可以輔助明公。”裴羈道,“沒什么差別。”
彈劾一旦落實,他必是罷職,對這個結果,他心里早有準備。
“差別大著呢。”田昱皺眉,“你不在這個位置,名不正言不順,許多事你就不能插手,咱們這個關系,你倒了我自然也要受牽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況且你以為只是罷職?搞不好還要下大獄,那幫閹人,個個心狠手辣。”
裴羈雖然沒說,但他查出來了,盧崇信也是為了蘇櫻跟他結仇,王欽本來就虎視眈眈,再加上盧崇信的私怨,絕不會對他手軟。萬萬想不到清心寡欲如裴羈,竟在女色上栽了這么大一個跟頭。田昱道:“無羈,不要執迷,天下美貌女人多的是,況且又不是不讓你娶,換個身份罷了,人還是同一個,有什么要緊?”
不,很要緊,他已經錯待她這么多,絕不會再讓她放棄身份,隱姓埋名地跟著他。裴羈躬身一禮:“我意已決,請明公恕罪。”
田昱沉著臉,半晌:“我是真沒想到。”
想不到么,我也沒想到。裴羈沉默地站著,眼前驀地閃過那個傍晚,她輕輕落下的吻,在他耳邊那一聲哥哥。從一開始,便成定局,若是他能早些看清,多好。
翌日一早。
沈時診完了脈,小道:“娘子今天脈象有力,恢復得不錯,還按先前的方子吃著吧。”
“葉兒,請沈醫監去外間奉茶,”蘇櫻吩咐著,“周姨,去廚房取些點心吧。”
人都支開了,蘇櫻起身走到窗前,盧崇信連忙跟上,聽見她極低的聲音道:“端午當天,裴羈應當有安排,跟牙兵有關,你小心些。”
心頭猛地一熱,盧崇信瞬間濕了眼睛。他告訴她那些陰謀爭斗,只是為了讓她知道他在努力,讓她對結果多些信心,沒想到她竟幫他探聽了裴羈的虛實。哽咽著:“我能對付。姐姐,你以后不要再問這些事,太危險。”
卻聽她又道:“我會幫你打聽著,你也千萬留神。”
“姐姐,”盧崇信仿佛踩在云端里,輕飄著,整個人都發著脹,在恍惚中上前一步,“朝中都在彈劾裴羈,要不了幾天他就完了,我已經安排好了,讓他身敗名裂,讓姐姐親手殺了他。”
身敗名裂,親手,殺了他。蘇櫻望著窗外,沉默著不曾回答,心里卻突然一動,像是感覺到了什么,來不及多想,撇下盧崇信急急轉身,剛走到外間,簾子一動,裴羈快步走了進來。
昨夜他通宵與田昱商議公事,此刻稍稍得空,便立刻回來看她。抬眼,她正向他走來,唇邊帶著笑:“回來了?”
“回來了。”空落落的心頓時充盈,裴羈伸手挽住,看見里間珠簾動處,盧崇信走了出來。
“姐姐,我該走了。”他陰郁著一張蒼白的臉,低低道,“姐姐,我明天再看你。”
所以方才,他們兩個單獨在里面?突然一下生出疑心,和著妒忌撕咬著,讓人片刻不能安寧,裴羈頓了頓,她突然踮起腳尖在他臉上細看了看:“哥哥,昨夜你是不是沒睡好?眼圈都黑了。”
滿天陰霾散盡,裴羈伸手擁她入懷:“無妨。”
她最關切的還是他,盧崇信之流,算什么。
蘇櫻埋在他胸前,嗅到他身上的藥味兒和降真香氣,他埋頭在后頸里蹭著,并不能看見身后的情形,蘇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伸手,輕輕向盧崇信擺了擺。
這是要他離開。盧崇信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出去:“姐姐,我走了。”
再忍忍,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他會殺了裴羈,奪回她。
再忍忍。
眨眼已是端午。
裴羈一大早起來,細細查驗過廚房給蘇櫻準備的節令吃食,這才輕著手腳,往臥房來看她。
“娘子還沒醒呢,”葉兒守在門口,輕聲勸阻,“郎君別吵醒她了。”
“我看看就走,不吵醒她。”裴羈道。
悄悄進屋,簾幕低垂,暗香浮動,她睡得正熟,隱約能看見漆黑的頭發一窩絲似的,逶迤著拖在枕上。不該驚動她的,此時卻怎么也忍不住,裴羈輕輕挑起一點帳子,彎腰低頭,在她額上一吻。
她突然睜開眼,惺忪的睡意,微啞的聲音:“哥哥。”
砰,心臟重重一跳,唇還不曾離開,蹭著柔滑的臉頰下來,吻上她的唇。
第66章 第 66 章
微涼的唇覆上她的唇, 蘇櫻急急轉開臉,于是那個吻倉促著在唇邊一觸,倏地滑落, 裴羈頓了頓, 在難耐的渴望中喑啞著嗓子:“念念, 別躲。”
不要躲, 只是親一下。太久不曾好好親過她了。
伸手想要擁抱, 蘇櫻擁著被子一下子縮到了床角, 睡意已經蕩然無存,知道不能表現得太抗拒, 便只是軟軟地哄著他:“你快走吧, 別遲了。”
“遲不了。”便是遲了也沒關系, 有什么比她更要緊。裴羈挨著她在床邊坐下, 覺得她似乎并不很抗拒,也似乎沒那么怕他,便試探著向她靠近些, “乖念念,親一下, 就一下。”
帶著熱切, 慢慢地向她追過去,看見她眸子里自己越來越近的影子, 近了, 更近了, 唇就要吻上她的, 她突然伸手, 手指在他唇上輕輕一點:“不要。”
裴羈看見她修剪成微尖的,半橢圓形的指甲, 前些天他給她剪的指甲是短而平整的甲型,大約她不喜歡,又重新剪了吧。指尖溫熱,帶著睡后初起的綿軟,輕輕將他向外一推:“你走吧。”
裴羈心尖一蕩,張唇含住了指尖。
舌尖抵著,輕輕一舔,蘇櫻低呼一聲,推不開,抽不回,他低著頭,又抬眼看她,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蘇櫻轉開了臉。
裴羈慢慢地,細細舔舐。恍然想起在長安時,她給他做杏仁茶弄破了手指,也是右手食指,那時候她自己吮了下又給他,她說,哥哥,你親一下,親一下就不疼了。
一剎那間心里熱到極點,隔著被子抱住她,鼻尖蹭著她的鼻尖,聲音含糊著,一聲聲喚她:“念念。”
那時候她問他,要不要娶她。那時候她是真心,還是假意?但都不重要,他該回答娶她的,只要他這么答了,他們就是不同的結局,可他卻全答錯了。一步步錯下去,直到無法挽回,直到他如今擁她在懷里,心里卻藏著那么深的恐懼,怕她想起來,怕她再像從前那樣拼死也要擺脫他,怕此時的情好,都是一場幻夢。
從前倒也罷了,如今嘗過了她的愛戀,又怎么能夠忍受她的冷淡,甚至抗拒?可這一切他怨不得任何人,全都是他自作自受。在深沉的痛苦和懊悔中,裴羈緊緊擁抱著蘇櫻:“念念,對不起。”
蘇櫻掙了一下沒能掙開,看見他發紅的耳廓,晨光微茫中他一雙眼亮得驚人,眼梢有微光,直讓她疑心是淚,但裴羈,怎么可能有淚?他這種人,便是刀斧加身血肉淋漓,也絕不會落淚。
伸手推他,眼中帶著懵懂:“為什么說對不起,你做了什么?”
裴羈頓了頓。做了什么?又怎能對她說,若是說了,她眼下就會厭憎他,棄他而去。沉默著,半晌:“我從前,對你不大好。”
豈止是不大好。明知道她孤苦無依,卻那樣逼迫她。她一次次問他娶不娶,他卻高高在上,冰冷地拒絕。“念念,我錯得太狠,只求你將來,不要離開我。”
求她?高傲如裴羈,也會求人么。蘇櫻垂著眼皮,輕輕撫了下他的臉頰:“我都不記得了。”
裴羈抬眼,她神色平靜,清澈一雙眸子看著他,她只說不記得,卻不說不會離開他,讓他一顆心像在滾油里煎熬,萬般悔恨,又無可奈何。不能奢求她原諒,他對她做過的那些事,便是殺了他,也不足以贖萬一之罪,又怎么能趁她不記得的時候,哄騙著讓她原諒。
想懺悔,想跪倒在她身前求她原諒,可是不能說,他現在,還這樣貪戀著她記起來之前最后的歡愉。裴羈低頭,臉埋在她頸窩里,長長吐一口氣:“念念。”
像胸臆里發出來的聲音,沉悶,顫抖,無端讓人心里也生出郁燥,像有什么拉扯著,晦澀難言的滋味。蘇櫻深吸一口氣,推開裴羈:“你快走吧,聽說朝中有人在彈劾你,這個節骨眼上,千萬不能被他們抓到錯處。”
裴羈看見她滿臉的關切,讓他再次意識到,假如不是他那么愚蠢地錯待了她,那么眼下,他們該是多么圓滿的一雙。
在無法抑制的悔恨中,喃喃說道:“念念,我將用余生,彌補我對你犯下的錯。”
“快走吧,”蘇櫻又推了他一下,不想繼續糾纏,岔開了話題,“你今天都是怎么安排的,什么時候能回來呀?”
“先隨節度使到漳河觀看龍舟賽,隨后是些公事,”裴羈握她的手,在手心里輕輕吻著,“我會盡量趕在午時前回來,陪你一起用飯。”
“好。”蘇櫻點頭。這些天他不管多忙,一日三餐都要趕回來陪她一道吃,但盧崇信說過今天會與牙兵聯手,絕不讓裴羈好看,也許今天中午他回不來,她總算可以清清靜靜吃一餐了,“你快走吧,我等你回來。”
“不著急。”越是催他走,越讓他貪戀這相處的時光,裴羈輕輕又在她手心吻一下,“粽子雖然好吃,但不容易消化,不能多吃,我讓廚房裹的都是小粽子,你各樣嘗一點,不要吃多了。”
“好。”蘇櫻點頭,又嫌他話多,又莫名想起從前在裴家過端午時,他仿佛也是這么叮囑裴則的,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推他一把,“快走吧。”
裴羈猶自舍不得起身,門外葉兒喚了聲,“郎君,車子套好了,都在等著郎君。”
裴羈回頭,葉兒守在門前往里面探頭,一瞥之時,裴羈看見她眼中的擔憂。
她是聽見了蘇櫻一直催他走,怕他對蘇櫻如何,所以找了由頭來叫他。裴羈壓眉,婢仆該當守自己的本分,不得插手主人的事,但葉兒。她只是對蘇櫻忠心耿耿,處處為蘇櫻考量罷了,他也沒必要難為一個忠心護主的婢子。
起身:“我走了。”
看見蘇櫻驟然舒展的眉,讓他一霎時生出疑心,下一息她圍著被子靠近些,柔聲叮囑:“那些牙兵都是蠻橫人,你千萬小心。”
讓他心里一下子又熨帖了,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好。”
戀戀地出來,不到門口就忍不住回頭,她放下帳子又躺回去了,一直到他離開也不曾看過一眼,裴羈轉回頭。都怪他一大早吵醒了她,害她不曾睡好,都沒精神送他了。
車馬離去,葉兒急忙進來臥房:“娘子,他沒怎么樣吧?”
“沒事。”蘇櫻已經起來了,慢慢穿著衣服,“下次你不要管了。”
與他周旋,難免要有所犧牲,反正最壞的事情也都做過了,她沒什么豁不出去的。只是不能把葉兒卷進來,他不舍得對付她,但未必不舍得對付葉兒。
葉兒上前服侍穿衣,心里替她難過,岔開了話題:“朝食預備好了,要不要擺?”
“擺吧。”蘇櫻下床,心里輕松著,向她一笑,“難得有一餐能安安生生吃個飯。”
半個時辰后。
初日高升,熱辣辣地照著河上幾條龍舟,河兩岸搭起無數看龍舟的彩棚,中間最大一個彩棚里居中坐著田昱,左手邊裴羈、竇晏平,右手邊盧崇信、田午,下面幾席一字排開,是麾下最得力的牙兵將領,還有其他營寨的將領。彩棚外圍著錦繡步障,將圍觀的百姓隔開,看看日影移過日晷,吉時已到,田昱笑吟吟接過侍從遞上的鼓槌,向那面牛皮大鼓上重重一擊:“出發!”
六艘龍舟得了命令,箭一般地沖了出去,裴羈抬眼望著。
此處河道不很寬闊,最多只能容三艘船并排行駛,因此出發之時,各條龍舟全都拼上全力搶這第一步,想要搶先占據有利位置,壓制后船。沖在最前面的是牙將薛沉的船,緊跟其后的是牙將黃周的船,之后是田承祖帶著田昱的侍衛一條船,再接著是牙將李星魁的船。薛、黃、李三家乃是牙兵中勢力最大的三股,如今三人位高權重,早已不親自上船斗賽,船上的都是各家子弟。落在最后面的兩條船是其他營寨的士兵,不敢與牙兵爭搶,不緊不慢綴在末尾。
“老李,我看你今年又要懸。”薛沉看水面上自家的船只遙遙領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到時候得了彩頭我分你一半。”
“別,”李星魁笑著搖頭,“這才剛開始,誰勝誰負還不好說呢,少夸海口。”
“快看!”黃周一探身,“現在是我家船在最前頭!”
河道上,果然是黃家的船壓過薛家半頭,暫時領先,薛沉霍一下站起來,高喝一聲:“沖啊,搶過他們,休要給耶耶丟臉!”
“呸,”黃周一把拽他回來,“嚎什么,就許你當第一?”
裴羈不動聲色看著。薛沉、黃周、李星魁,三個人雖然會在這些小事上一爭高下,但一遇大事十分抱團,因為三個人都很清楚,唯有抱團一致對外,才能獲取最大的利益。
八千牙兵皆是如此,他們通過血緣、姻親形成盤根錯節的關系,還會在加入牙兵時歃血為盟,約定一人戰死,同袍將奉養他的父母妻子,教養他的兒女成人,這么多年來牙兵們通過運行這一套體系,使所有人在戰場上絕了后顧之憂,戰力超絕,又在戰場下聚成鐵板一塊,讓節度使也忌憚三分,看他們的臉色行事。不破開他們的同盟,牙兵絕不可能服從節度使調遣。
主位上,田昱笑吟吟地吩咐一聲:“把彩頭拿上來。”
幾個侍從抬上一箱箱彩頭,是各樣奇珍異寶,又有盔甲刀劍等物,魏博牙兵身家豪富,薛沉幾個自然也沒把這些東西放在眼里,薛沉笑著搖頭:“年年都是這些,沒啥稀罕的,就圖個玩吧。”
“是啊,”黃周也道,“左不過這些東西,都膩味了。”
田昱心里一陣慍怒,這些人仗著勢大,從不拿他當主上看待,竟敢當著他的面瞧不起他的賞賜。抬眼,看見裴羈神色淡然向他一望,田昱壓下怒氣:“區區彩頭,的確沒什么可稀罕的,不過今年在彩頭之外,我還備了些別的。”
“哦?”薛沉從矮榻上伸著腿,漫不經心,“都有什么?說來聽聽。”
“除了每年例行的節賞之外,諸位牙兵弟兄忠心護主,戰功卓著,我一直在想著怎么嘉獎才好,”田昱笑著看了眼李星魁,他是三家中勢力相對較弱的一個,“我打算增設兩名郎將,獎勵戰功最高的弟兄們一個出身。”
右邊,盧崇信坐直身子,來了,這大概就是蘇櫻探聽到的,裴羈今日的安排。
抬眼,裴羈端然坐在田昱左邊,神色淡然,但幾個牙將神色都不像之前那么散漫了,李星魁看了眼田昱,黃周皺著眉,薛沉也皺著眉,問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裴羈慢慢看過他們三個,所謂二桃殺三士。
八千牙兵由三名將軍統屬,每人配兩名中郎將,四名郎將,這是定規,數十年來從不曾更改過,但他建議田昱增加兩名郎將。
從兵擢升為將,身份徹底改變,無異于魚躍龍門,薛、黃、李三家子弟占據牙兵大半人數,薛沉三人必定都想讓這增加的兩名郎將出自自家,但,名額只有兩個。
當!遠處一聲鑼響,龍舟沖過第一個彎道賽點,沖在第一位的又變成了薛沉的船,其他棚中的薛家子弟歡呼雀躍,薛沉沉著臉,追問:“田節度,你說說,什么意思?”
“無羈,”田昱帶著笑喚了聲裴羈,“你替我向薛將軍他們解釋一下。”
“是。”裴羈叉手,向他一禮。
場中所有目光齊刷刷一齊盯住他,裴羈神色淡然:“我朝定規,一名將軍最多配四名郎將,田節度體恤牙兵弟兄們辛苦,愿意在定規之外增加兩名,職位將以節度使屬官的名義上報朝廷,經六部核定,登記在冊。此次擢升以軍功為主,凡有資格參選的今日起自行上報戰功,起始之日為田節度到任之時,戰功最高的兩位,可得此職。”
場中頓時雅雀無聲,定規只能配四個,是以先前薛沉等人還想著這兩個名額是不是以節度使幕府的名義給,沒想到竟然要上報朝廷,那就是名正言順的朝廷官員了,竟有這等好事!①
田昱笑著添了一句:“薛將軍、黃將軍、李將軍,軍中的事你們最熟,戰功報上來以后便是你們三位裁奪,決定給誰不給誰吧。”
當!遠處又一聲鑼響,龍舟沖過第二個賽點,這次第一位的變成了田承祖的船,田承祖在百忙中向田昱揮了揮手,田午輕笑一聲轉過了頭,但薛沉幾個已經無暇關注這些,直勾勾一雙眼都盯著裴羈。
三家將軍,兩個名額,該給誰,不該給誰?
一片寂靜中盧崇信忽地一笑:“薛、黃、李三位將軍盡皆勞苦功高,不如各人都增加一名,豈不是好?若是田節度為難,我愿上報王樞密,為三位將軍行個方便。”
他看出來了,裴羈這是要引著牙兵內訌,他絕不會讓裴羈得逞。
“我不是沒想過這點,可朝廷自有定規,這兩個名額已經是我削減了幕府屬員后千方百計騰出來的名額,”田昱搖頭,“再加一個不是不行,但再增加的話,要么削減其他營寨的郎將名額,要么就只能做幕府官,不是朝廷官員了。”
棚中其他營寨的將領一聽說要削減他們的郎將,一齊喧嚷起來:
“我們這些人本來配得就不足,如何能削減?”
“牙兵拿的頭一份糧餉,裝備最好人也最多,我們什么都沒有,怎么還要減?”
“不能只顧牙兵,讓其他弟兄寒心啊,請節度使明斷!”
喧嚷聲中薛沉繃著臉一言不發,若都是幕府官就罷了,若那兩個都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官員,唯獨一個是幕府官,卻不是打臉?還不如不要。看了眼李星魁,李家勢力最弱,子弟最少,說不得,這次讓他委屈一下了。
卻突然聽見裴羈道:“去年與柔然一戰李將軍戰功卓著,朝廷有意嘉獎,想來詔書這幾日就要下來了。”
薛沉和黃周都是臉色一變,這次擢升以戰功計,眼下這意思,李星魁要占一個名額了?
李星魁心里一喜,臉上不敢露出來,忙起身向田昱一禮:“謝節度使賞識。”
裴羈端然跽坐,看見薛沉、黃周神色陰郁看著李星魁。二桃殺三士,簡單卻顛撲不破的道理,他行的乃是陽謀,所有人都明白,但人性自有弱點,就算明白,也忍不住不爭。
田昱笑著,舉起酒杯:“今日過節,我敬諸位一杯。”
眾人各懷鬼胎,跟著舉起酒杯,裴羈聞到雄黃酒濃烈的氣味,驀地想起蘇櫻。她脾胃虛弱,這雄黃酒不能多喝,早晨竟忘了叮囑她了。
宣諭使府。
蘇櫻吃過早飯在庭中散步,門上掛著艾葉菖蒲,廚房在做雄黃酒,空氣中飄蕩著刺鼻的雄黃氣味,阿周連忙遞上帕子:“捂一下吧,難聞。”
蘇櫻低眼,不是她慣用的,是裴羈的帕子。大約是裴羈平日里總在她房中流連,連帕子也弄混了吧。
“娘子,”張用匆匆走來,“太陽毒,還是回房去吧。”
蘇櫻看他一眼。自從裴羈下過命令之后,府中上下人等都拿她當女主人看待,再不曾有人勸她如何的,張用突然一反常態,大概不是怕太陽毒,是怕她在庭院里走動,不大安全。
裴羈也說過要她不要出門,小心謹慎些,如此看來,裴羈此時跟牙兵,已經交上手了吧。
漳河。
一杯飲畢,眾人各懷心事,一時都不曾言語,唯獨河道上爭渡的龍舟一聲聲敲著金鼓,熱火朝天。
田午向河上望了一眼,田承祖此時已落到倒數第二,看看后繼乏力,握著酒杯向河邊走去,憑欄看著:“堂兄看起來,要落到最后一名了。”
田昱跟著看一眼,此時的心思哪還在這上頭?一仰頭飲一杯酒:“除了擢升兩名郎將,我還有一個嘉獎,無羈,你跟他們說說。”
裴羈欠身:“是。”
薛沉幾個齊刷刷地再又看過來,都知道方才那兩個名額不懷好意,都知道是他出的主意,可又忍不住不搶,臉色便不大好看:“裴宣諭這主意,還真是左一套,右一套的。”
裴羈神色淡然:“除了眾位將官,各位士兵弟兄也都是勞苦功高,節度使對他們也有嘉獎。八千牙兵總額不變,依舊從田節度到任之日起計算戰功,戰功最高的五十人,每人可增加一個承襲名額,排在末尾的五十人,褫奪承襲名額。”
牙兵總額竟朝廷核定,難以更改,但別的藩鎮牙兵選拔多由節度使決定,唯獨魏博牙兵勢大,選拔傳承都是自己做主,但凡在牙兵之列,每人都可在退伍時指定一人承襲自己的名額,祖孫數輩一代代傳下來,若是家中沒有男丁,也可指定親屬、女婿替代,保持總額在八千人。
薛、黃、李三姓在牙兵中占比最大,薛沉三人雖然一心,但暗自也都盼著自家子弟能占上風,為此也曾私下侵占別家名額,假如那兩名郎將不足以讓他們爭斗,如今再加上五十個牙兵名額,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這場內訌,絕難避免。
當!金鑼敲響第三聲,龍舟沖向第三個彎道,田承祖已經落到最后一名,啪,田午扔了酒杯:“阿耶,我去一戰!”
她躍出去抓過一匹馬,抽上一鞭飛也似地沖了過去,霎時間追到彎道處,自馬背上一躍跳上龍舟,一腳把田承祖踢下水:“下去吧,我來!”
河岸兩邊觀戰的百姓歡呼大笑起來,田午搶過鼓槌,咚咚咚連敲數十下:“沖!”
彩棚中,盧崇信舉著酒杯忽地一笑:“這主意,又是裴宣諭出的吧?八千牙兵,只加了五十個名額就還要裁掉五十個,弟兄們出生入死的落了這么個結果,卻不是讓人寒心?竇刺史,你說呢?”
竇晏平驟然被他點了名字,看他一眼。他今日根本不想來,但田昱再三相請,道他是貴客,一定要賞光,他只得過來,只打算應個景略坐一下就回去陪蘇櫻過節,沒想到盧崇信話里話外的意思,是一定要拖他下水,對付裴羈。
他固然深恨裴羈,但盧崇信是王欽的人,王欽把持朝政倒行逆施,近來又推年幼的相王上位,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便是再恨裴羈,也絕不會做王欽的工具。淡淡道:“此乃魏博家事,我是外人,不便置喙。”
啪,薛沉憋著一肚子火,重重將酒杯一撂:“盧副使說的沒錯!弟兄們出生入死,提著腦袋跟著節度使干,怎么,區區五十個名額還要褫奪?裴羈,你難道怕節度使養不起我們?”
裴羈看他一眼。盧崇信到魏博后頭一個拜會田昱,第二個便是薛沉,必是王欽交代過,要他拉攏牙兵,對付田昱。
“是啊,增加沒問題,憑什么褫奪?”黃周拍著幾案,“讓我們怎么跟兄弟們交代?裴羈,你這事辦得不地道!”
“牙兵乃諸軍最精銳者,功績不夠,自然不能尸位素餐。”裴羈開口,“褫奪名額并非驅逐,本人依舊可以留在軍中,只不過退伍之時不再傳承而已,況且這結果也并非一成不變,只要在退伍之前積攢下足夠戰功,依舊可以恢復承襲,若是不夠,子侄也可到其他營寨效力,糧餉照發。”
牙兵按著內部法則運轉多年,穩定、堅實,兩名郎將,五十個名額,加在一起就是撬開硬殼的楔子,誰人獨占,誰人就是壓倒的優勢,比如眼下最弱的李星魁。
“他恢復了,總數豈不是多出來了?”李星魁皺眉問道。
“他恢復了,自然會有新的末尾被取消承襲,總數維持不變。”裴羈向他一拱手,“李將軍去年戰功卓著,必然在增加之列,某提前道一聲恭喜。”
薛沉、黃周兩人齊刷刷盯住李星魁,李星魁忙道:“不敢這么說,還是要等戰功報上來才知。”
“老李,你聽他的?”薛沉啐了聲,“要說立功,誰不曾立過功?誰比誰功勞大?那也不是裴羈空口白牙一說就定下的!”
李星魁聽他話里的意思是不滿,忙道:“我沒這個意思,咱們看節度使怎么說。”
看節度使怎么說,就是支持這做法了。裴羈不動聲色。去年柔然犯邊,李星魁率部為前鋒,拿下決定勝負的一戰,但李星魁也在這一戰中損失大量李氏的優秀子弟,由從前的三足鼎立,變成三家中最弱的一家。他需要這五十個名額,盡快恢復李家的地位。
“這不是胡鬧嗎?怎么算功勞大,怎么算不大?”黃周嚷道,“騎兵不但要戰,還要養馬,開銷花費都比步兵大得多,要算功勞的話,騎兵是不是得算兩份?”
黃周麾下騎兵居多,不像薛沉和李星魁是步兵為主。他口中反對,心里已經在盤算功勞,開始為自家爭取。
裴羈不動聲色,端然坐著。
陽謀,從來最難破,因為算的不是計,是人心。
當!又一聲金鑼響,龍舟在賽點點頭,爭先恐后往回劃,李星魁的船掉頭最快,搶先了薛沉半個船身,薛沉冷哼一聲:“老李,你這船還想著后來居上啊!”
竇晏平抬頭,看見裴羈緋衣的袍袖,巍然垂在案邊。心中一陣厭倦。這是魏博的內斗,他一個資州刺史管這些做什么?早該回去陪她了。
眼看場中亂糟糟的一片,沉默著起身,向棚外走去。
裴羈留意到了,猜測他是要去找蘇櫻,急急回頭,耳邊一聲陰冷的笑,盧崇信放下酒杯:“這名額難看起來很難決定,不如就交給裴宣諭來定,裴宣諭手腕高明,想來能令所有人都滿意。”
誰攬下這活,誰就攬下落選人的仇恨,魏博牙兵可不是吃素的。
裴羈不得不把心思收回來,回頭,淡淡道:“若是節度使允準,幾位將軍信任,我可以辦。”
盧崇信皺眉,他竟敢接?
裴羈握著酒杯,輕抿一口。他從不曾想過全身而退,但謀大事者,豈能惜身。
余光瞥見竇晏平身影一晃,拍馬走了,心里不由得焦急起來,他是要去找蘇櫻,她此時,一個人在家。
“他算什么,連仗都不曾打過,憑什么他來定?”薛沉一拍幾案站了起來,“盧副使這話說得可笑!”
裴羈漠然看著,對面盧崇信蒼白的臉上陡然一紅,羞惱著低了頭。跳梁小丑,這等伎倆也敢來算計他。薛沉等人跋扈多年,寧可自家殺的頭破血流,又豈會把這件事的裁決權交給他這個外人。
向棚外一望,竇晏平已經不見蹤影了,他必是去找蘇櫻,想要背著他單獨相見。裴羈一口飲干杯中酒,須得盡快了結,趕回去看她。
棚外,竇晏平催馬飛奔,風吹臉頰,河兩岸楊柳枝條披拂著,掠過肩頭。驀地想起懷里藏著的那枚簪子,竇約已經傳消息過來,道是這枚簪子,乃是竇玄親自尋了美玉,親手打磨雕刻,可那圖畫……他看了崔瑾的畫作,神韻的確有些仿佛。
心里咚咚亂跳起來,他與崔瑾,到底有什么關聯?
宣諭使府。蘇櫻坐在窗前,聽見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霎時來到門外,抬眼,竇晏平跳下馬快步進門,隔著窗子老遠便向她一笑。
蘇櫻情不自禁,眼中也露出笑容。
第67章 第 67 章
竇晏平一個箭步沖進來, 心跳突然之間快到了極點。
方才隔著半開的窗戶,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向他笑了。
眼睛驟然亮起來, 眼梢飛揚著, 唇角微微翹起, 不由自主的笑容, 和從前的她一模一樣。讓他突然間有種強烈的感覺, 她記得他, 記得他們是愛人,記得從前的點點滴滴。
“念念!”飛快地向正房跑去, 九級臺階幾乎是一個跨步便沖了上去, 門外值守的吳藏猶豫著看了眼張用, 低聲問道:“要攔嗎?”
裴羈交代過, 今日須得加強警戒,任何閑雜人等補得放進來,但來的是竇晏平, 他仿佛不該歸入到閑雜人等之列,攔, 還是不攔?
張用也猶豫, 裴羈不曾交代過讓攔,但裴羈顯然也不會愿意讓竇晏平跟蘇櫻單獨相處, 但裴羈又說過, 他不在的時候, 府中上下由蘇櫻做主。遲疑之間, 竇晏平已經沖進去了, 聽見里面蘇櫻輕聲道:“你來了。”
張用看了眼吳藏,吳藏也看著他, 面面相覷,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半晌,張用低聲道:“派人跟郎君說一聲,咱兩個就在門口守著吧。”
屋里。竇晏平飛奔著來到蘇櫻面前,想要握她的手,又知道不妥當,強忍著縮回來:“念念,你,你想起來了?”
蘇櫻心里砰的一跳,看著他滿是驚喜的臉,這才意識到方才不經意時,竟把真實的心思流露出來了。連忙將臉上的歡喜收斂些,安靜地看著他:“想起什么呀?”
里里外外全都是裴羈的耳目,一旦讓裴羈發現破綻,必定會嚴加戒備,她再想逃脫,千難萬難。
竇晏平低低啊了一聲,在悵然與失落中低了頭,覺得眼梢發著燙,許久,澀澀一笑:“沒什么。”
是他的錯覺嗎?方才她對他一笑的時候那么自然,甚至她眸子突然間亮起來的模樣,也是他刻骨銘心深藏著的記憶。也許是他太想念她了,以至于生出錯覺吧。
怔忡著,慢慢說道:“今天覺得好些了嗎?”
蘇櫻看見他發紅的眼梢,心里也覺得難受。她不想騙他,可事實上,她卻為著各種原因,一次又一次騙了他。輕聲道:“好多了,沈醫監說再過幾天就可以吃些補養調理的藥膳,不必再吃藥了。”
“那就好。”竇晏平無聲嘆了口氣。即便她不曾想起他,但只要她身體無恙,他也就知足了。
“坐吧。”蘇櫻指指窗下的坐榻。
看他低著頭一臉悵然,蘇櫻心里越來越酸澀。她恢復記憶的事情可以讓盧崇信知道,因為盧崇信隱忍狠辣,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一定能把消息瞞得水泄不通,但竇晏平不行,他太正直純良了,很容易在言行中露出破綻被裴羈發現,亦且一旦他知道了真相,必定會竭盡全力想要帶她逃走,裴羈在魏博勢大,到時候必定還會連累他。
看著竇晏平在榻上坐下,蘇櫻便在他對面坐下,輕聲問道:“裴郎君說你今日和他一道赴端午宴,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呀?
“席間在說公事,我一個外人不好在那里待著,又惦記你,”竇晏平覺得她把裴郎君三個字說得又輕又軟,大有一種親厚稠密的感覺,心里酸澀著轉過了臉,“眼下龍舟賽應當也決出勝負了,也許他也快回來了吧。”
蘇櫻心中一動:“他們在說什么公事?”
漳河邊。
酒過三巡,裴羈抬眼,不動聲色看過場中諸人。
薛沉與黃周兩個坐得相鄰,時不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邊上李星魁偶爾也插一句話,但比起先前三個人說說笑笑的情形,顯然已經疏遠了幾分。旁邊幾席上其他營寨的將領小聲議論著擢升郎將之事,時不時看薛沉幾個一眼,滿臉嫉妒不平難以掩飾,卻又不敢做聲。
裴羈慢慢又飲一口雄黃酒。
牙兵待遇遠遠高過其他營寨,早已引得眾人不滿,此次嘉獎又只賞牙兵不賞別人,兩方積怨只會越來越深,如此,則牙兵若想有什么動作,絕不能得到外援。
而薛、黃、李三人之間,隨著李星魁實力減弱,矛盾也漸漸浮上水面,牙兵中除了這三家尚有中郎將喬晦實力不弱,喬晦是薛沉的表弟,定計之初他便看好了,這一計,關鍵一環在于李星魁。
他雖然放了話說李星魁戰功最高,可得一個名額,但以薛沉和黃周一貫跋扈的做派,絕不會就這么算了,上有薛黃兩個想要按下李星魁維持現狀,下有喬晦野心勃勃一心想上位,李星魁日子不好過,自然會生出異心,到時候便是他出面援助之時。
當!又一聲鑼響,龍舟沖到最后一個賽點,距離終點只剩下數丈的距離,此時李星魁的船在最前面,緊跟著是薛沉的船,田午的船緊跟其后,她一向好勝,此時親自坐在船頭劃槳,口中高喊著號子,帶動眾人跟她步調一致,催著那船如飛一般往前沖刺,激越鼓聲中一點點越過薛家船,又奮起追趕最前面李星魁的船,近了,更近了,田午眉飛色舞,在喊號的間隙里高聲叫了聲:“阿耶!”
田昱聞聲回頭,看見時眉頭便是一沉。
裴羈也看見了,這條船原定的領隊是田承祖,膽略機變都不如田午,往年也曾經帶船出站,都是排在三四的位置,哪知今年田午突然踢開田承祖自己下場,一下子扭轉了局勢。
眼看田午就要超過李星魁,然而今日的計策中,李星魁奪魁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環,又豈能讓田午破壞。
裴羈起身出棚,舉杯憑欄,右手向下重重一壓。
鳳目微揚,帶著警告望著田午,田午眉頭一抬,越過他再看棚中時,田昱沉著臉,右手一推,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田午低頭,嘴唇勾了勾,手中船槳重重向水里一探,再劃動時方向卻突然與其他人相反,全船步調驟然被打亂,片刻凌亂間,只聽得兩岸觀賽的百姓齊齊發一聲歡呼,李星魁的船已搶先沖過了終點。
“恭喜李將軍拔得頭籌!”田昱已立刻站起,舉著酒杯走向李星魁,“我敬李將軍一杯。”
李星魁連忙也站起,平日里對田昱并沒怎么放在眼里,此時卻因為那兩個郎將名額并著五十名牙兵的名額,滿心里都想要親近,舉杯向田昱躬身低頭:“屬下不敢,慚愧!”
“呵!”薛沉黑著臉,看著田午的船第二個沖過終點,跟著才是薛家船、黃家船,“太陽打西邊出來出來了,今年竟是母雞打鳴!”
他明里說的是田午,暗地里卻也帶上了李星魁,李星魁笑容一滯,田昱帶著安撫拍了拍他的肩膀,揚聲道:“來人,把彩頭給李將軍送上!”
侍從抬著那堆箱子全都送到李星魁面前,黃周黑著臉灌一口酒,彩頭沒人稀罕,難受的是面子上過不去,誰知竟是最弱的李星魁得了這么多好處!
鑼鼓聲中,最后一條船也沖過終點,裴羈走回棚中坐下,想起竇晏平已經走了幾刻鐘,心里便有些焦急。龍舟之事已畢,眼下還需等著圣旨,這圣旨幾時能到,幾時能回去看她?
“裴三郎,”耳邊一聲低喚,田午大步流星進來,一扭身在他對面坐下,“我幫了你這么大忙,你該如何謝我?”
裴羈抬眼,淡淡道:“將軍非是幫忙,乃是補過。”
今日必須讓李星魁贏,把李星魁的體面抬到最高,才能最大程度激發薛黃二人的不平,田午不懂關竅,一味爭強好勝,險些誤事。
“你太好強,今日險些壞事,”邊上田昱也聽見了,低著聲音,“以后休得如此莽撞。”
田午笑了下,拿過裴羈的酒杯握在手里把玩著,半晌,幽幽說道:“阿耶和裴三郎既有安排,為什么不跟我說一聲?難道要防著我不成?”
“你女兒家,機要公事不需你插手。”田昱道。
“女兒家怎么了?女兒家就不是人了?”田午一口飲盡杯中酒,撂了杯子,“我上陣廝殺的時候阿耶怎么不說我是女兒家?”
“我不曾讓你去,是你爭強好斗,每次都爭搶著要去。”田昱沉著臉,“休要再吵嚷,壞我的事。”
裴羈沉默地聽著,余光瞥見棚外一個人急匆匆走來,卻是留在家中的侍從,心里突地一跳。難道是她有事?不等那人上前,早已起身迎出去:“娘子有事?”
侍從嚇了一跳,看他神色緊繃,忙道:“娘子安好,張頭領差我來稟報郎君,竇郎君去了,娘子與他在屋里說話。”
裴羈心下一沉,抬眼,看見遠處煙塵翻卷著,一彪人馬飛快地往近前來,最前面的人緋衣玉冠,正是兵部前來傳旨的官員。
宣諭使府。
竇晏平看著蘇櫻,有些奇怪她為什么會問起裴羈的公事,卻還是如實答道:“田節度預備在牙兵中擢升兩名郎將,又準備改革牙兵承襲之法,以功高者居之,才不配位者褫奪名額,眼下為著此事他們內部起了爭執,這主意,應當是裴羈出的。”
蘇櫻恍然,原來裴羈所說的危險,是指此事。大約是怕牙兵恨他,連帶著要對付她。賞賜之事歷來難辦,雖然她對魏博牙兵了解不多,但先前在盧家她曾見過的,那些仆婦為了一吊錢的賞賜都能斗得你死我活,更何況是提拔為將這等的榮耀。三家人,只給兩個名額,裴羈果然深諳人心。
思忖著問道:“牙兵記恨裴郎君,依你之見,誰對誰錯?”
竇晏平頓了頓,不愿意幫裴羈說話,但他從來又都是就事論事,從不會因為私人恩怨,罔顧是非。慢慢道:“為兵將者,服從主帥乃是本分,魏博牙兵當著田節度的面都敢輕慢,若換了是我,也會下手整頓,節度使的體面還在其次,這般驕橫不服管教,一旦起了戰事多半不會服從節度使調遣,卻要貽誤戰機,釀成大禍。”
蘇櫻沉默地聽著,驀地想起盧崇信的話:姐姐,我會聯合牙兵,幫你殺了裴羈。
她從來都知道王欽把持朝政,引得朝野上下怨聲載道,盧崇信投靠王欽是為了權勢,她能理解,也不覺得應該指責,但盧崇信如果聯合牙兵殺了裴羈,那么整頓牙兵的計劃必然失敗,魏博必將易主,天下又將是一番大亂。
那晚她問裴羈牙兵為什么記恨他,裴羈道,所謀不同。裴羈更重實效,不怎么論心跡,但竇晏平是正人君子,他做出的判斷,必然是為了百姓,出于大局考慮。
一時間心里千回百轉,低著頭半晌不曾說話,聽見竇晏平問道:“你怎么了,念念?”
“沒什么。”蘇櫻抬頭,“中午就在這里吃吧,我與你一道過節。”
竇晏平心尖一熱:“好。”
漳河邊。
侍從將彩頭一抬抬在李星魁坐席前擺好,圍得花團錦簇,裴羈向田昱遞個眼色,田昱笑著舉杯向薛沉、黃周幾個一望:“你們也都敬星魁一杯,恭賀他拔得頭籌。”
薛沉黑著臉,敷衍著向李星魁舉舉酒杯,棚外咚咚咚幾聲腳步響,參與賽龍舟的一個薛氏子弟跑進來喚了聲:“伯父。”
“都是干什么吃的?第三名?”薛沉滿肚子不滿找不到出口,一酒杯潑在他臉上,“耶耶的臉都讓你們丟光了!”
“非是我們不盡力,突然間十三他們幾個肚子疼使不上力,”那子弟紅著臉辯解,“剛剛都去茅房了!”
“咱們船上也有鬧肚子的,”一個黃家子弟跟著進來,向黃周訴苦,“差點拉褲子上了!”
薛沉臉色一變,下意識地看了眼李星魁,“伯父!”棚外又是一聲喊,田承祖渾身水淋淋地跑進來:“妹子欺人太甚,她一腳踢我下水,還讓她的女兵守著河岸不讓我上去,我一冒頭就拿槳打我!”
田午嗤一聲笑,田昱覺得丟臉,沉著臉叱道:“退下!”
田承祖只得水淋淋的又走了,田午仰頭又是一杯酒:“這般廢物,阿耶當真要把魏博交給他?”
“報!”門外的侍衛飛報進來,“兵部江郎中前來傳旨!”
田昱心中一喜:“快快迎接!”
侍衛飛跑著收拾,不多時抬出香案,擺好了迎接圣旨的儀仗,裴羈跟在田昱身后出棚迎接,就見兵部郎中江河捧著圣旨走在最前面,老遠向他點了點頭,跟著看向田昱:“田節度,陛下得知你麾下李星魁將軍奮勇殺敵,戰功赫赫,特下旨嘉獎。”
“快請,快請!”田昱喜上眉梢。
香案擺好,江河朗聲誦讀圣旨,裴羈隱在人叢里,不動聲色看過在場諸人。牙將職級皆有定規,李星魁一時半會兒不能再提,但,可以加勛級以示殊榮。從前李星魁他們三個都是七轉之勛,這次他在長安時暗地運作,為李星魁爭得加勛一級。
江河的圣旨此時正念到末尾:“……李星魁加勛一級,賞金二百兩,縑百匹。”
李星魁跪地接旨,高聲謝恩,裴羈冷眼看著,薛沉、黃周沉著臉對望一眼,臉上的不甘掩都掩不住。
網羅已經鋪好,只等他們三個,入彀廝殺。
“無羈,”江河宣完圣旨,眾人簇擁著走過來時,停步在他面前,“你的圣旨也快下來了。”
裴羈抬眉,他帶著幾分感嘆搖頭:“你這又是何苦?大好的前程,為著一個女子……”
他兩個是同年,志趣相投頗有些私交,這次李星魁加勛之事也多得江河四下活動奔走,裴羈叉手為禮:“多謝兄臺告知。弟有些私事,失陪。”
轉身離開,江河連忙叫住:“你去哪里?”
裴羈回頭,擺了擺手。
公事已畢,他眼下,要回去陪她過節了。
宣諭使府。
食案上滿滿擺著時令吃食,蘇櫻挑了個雞蛋大小的玲瓏巧棕,剝開了遞給竇晏平:“你嘗嘗吧,是南邊的口味。”
北方食粽不外乎加些甜棗、紅豆之類,但她自小在錦城,食粽的風味與北地大不相同,裴羈為著能讓她多吃點,前些日子新招了幾個蜀地的廚役,這次包粽子一半便是南邊風味,既有肉粽,也有各色堿水粽、咸粽,她給竇晏平剝的,是各色菌菇、鮮蕈的咸粽。
竇晏平接過來咬了一口,鮮嫩清香,與素日吃慣的粽子大不相同,眼中帶著笑:“很好。”
連忙放下要給她剝,只是滿桌粽子看起來都差不多,也不知道粽葉底下包著的是什么口味,又不知哪個口味是她喜愛的,抬眼:“念念,你想吃哪種?”
“加了菌菇的咸粽。”門外傳來一聲,裴羈沉著臉走進來。
竇晏平連忙將自己手里的粽子遞回去:“念念,你吃這個。”
裴羈一把擋開:“你吃過的,如何能讓她吃?”
嫉妒翻騰著,沉聲道:“念念,我給你剝。”
在裴家時他留意過,每到端午,阿周和葉兒會給她包錦城那邊的粽子,她最喜歡吃的便是加了菌菇的咸粽。昨日包粽子他便再三叮囑了廚房多做些這個,沒想到她竟給了竇晏平。
眼見竇晏平又要去盤中挑,裴羈橫身擋住:“不需你。”
可笑竇晏平這榆木腦袋,她把最愛吃的給他,他竟還不知道她的口味。又可恨他一番心意,竟是為竇晏平做了嫁衣。
小童捧過銀盆,裴羈拿澡豆細細洗干凈手,又拿帕子擦了,這才從盤中挑了一枚菌菇棕剝開,遞給蘇櫻:“吃吧。”
“多謝。”蘇櫻接過,向他一笑。
裴羈心里熨帖幾分,挨著她身邊坐下,淡淡瞥了眼竇晏平:“念念如今病著,衣食住行都要十分留神,你天天往這邊跑,竟連她什么口味都不知道?”
竇晏平忍著氣,心里又是愧疚,看著蘇櫻:“是我疏忽了。”
“不怪你。”蘇櫻道。他們從前來往都是背著人,也從未同桌用飯,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口味?將面前的釀酶推過去一點,“你嘗嘗這個,也好吃的。”
裴羈壓著眉,看見竇晏平夾起一顆釀酶向她道謝,看見她一雙眼波光盈盈,只是看著竇晏平,嫉妒怎么也壓不住,啪一聲,重重撂下酒杯。
他知道她愛吃甜酸口,特意讓廚下給她做的,可不是為了便宜竇晏平。
蘇櫻心中一凜,這才反應過來對竇晏平太親密了,趁勢便露出驚怕的神色:“你,你怎么了?”
裴羈見她驚得一顫,心中立刻又懊悔方才發作,連忙攬住她的肩柔聲安撫:“一時失手,別怕。”
竇晏平冷冷放下筷子:“念念正吃著飯,你動手動腳的,讓她怎么吃?”
裴羈看著他,慢慢將人又向懷里摟緊幾分:“我喂她吃。”
“郎君,”門外張用突然喚了一聲,“京中來人傳旨。”
裴羈抬眼,大門外幾個人正往里面來,為首的他認得,御史李旭。
第68章 第 68 章
竇晏平急急起身。殿中御史李旭, 王欽的黨羽之一,朝中有名的酷吏,近來朝中一直在彈劾裴羈, 李旭此來, 只怕是此事有了結果——看樣子不像是好結果。
橫身擋在蘇櫻面前, 低聲道:“你快些進屋躲躲, 情形看著不對。”
“送娘子回房。”裴羈跟著起身, 吩咐侍從。李旭此來, 當是帶著罷職的旨意,李旭一向跟他不對付, 多半會借題發揮, 到時候場面決不會平和, 得確保她安然無恙才行。
張用連忙上前來請, 蘇櫻沒有走,向裴羈道:“我不走。”
她不能走,她得留下來弄清楚當下的局勢, 必要時還得安撫裴羈,進一步取得他的信任, 為之后對付他鋪好路。“無論發生什么事, 我都與你一起。”
裴羈呼吸一滯,她竟如此愛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 語聲灼熱著:“我無礙, 你快回去吧。”
“哥哥, ”蘇櫻握住他的手, “讓我留下陪你吧。”
哥哥。竇晏平在片刻震驚后, 猛地轉開了臉。她叫裴羈哥哥,這兩個字, 曾經是他們耳鬢廝磨時,她在他耳邊低聲喚的。心里如同刀割,余光里瞥見裴羈攔腰抱起了她。
“你放開她,”竇晏平脫口叱道,“休要動手動腳!”
裴羈沒有理會,抱著蘇櫻大步流星往臥房里去,心里灼熱到極點,剛一跨進臥房門檻立刻便向她唇邊一吻,低聲叮囑:“聽話,留在里面別出來,外面太亂,我來應付。”
輕輕將她放在榻上,帶上門出來,聽見冰冷一聲喊:“裴羈。”
李旭已經進門了。
裴羈壓眉:“保護娘子。”
張用立刻率眾上前守住,竇晏平飛跑著亦按劍上前,李旭還在往里面走,裴羈快步出去,伸手攔住:“到廳中說話。”
久居上位的威勢讓李旭一怔,不由自主便跟他出來,待反應過來時一陣羞惱,方才他看見了,那個讓裴羈自毀前程的女子就在里面,來的時候王欽交代過,若是能拿住那女子最好,從此便可將裴羈的命門捏在手中。
正要推開裴羈,身后門戶響動,李旭探頭一望。
裴羈跟著回望,蘇櫻打開門出來了,張用上前阻攔又被她叱開,她越過重重守護的侍從,快步來到外間門后站住,一雙清澈的眸子望著他,堅定,執著。
她是一定要與他一道面對的。他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愛護。裴羈深吸一口氣,壓下激蕩的心緒,對面李旭舉起圣旨:“裴羈接旨。”
廳堂是青石鋪的地面,冰冷,堅硬,裴羈撩袍跪地,頭頂上是黃絹制書上飛騰的云紋,李旭展開來,高聲誦讀:“門下:查裴羈德行不修,持身不正,有狂亂悖德之行,無恭敬愧惕之心,致使朝野為之側目,物議沸騰。著即革去裴羈魏博宣諭使一職,再行處置。”
門檻內,蘇櫻垂目。這圣旨,跟盧崇信說的不一樣。盧崇信說過,這次彈劾會抓住人倫二字做文章,這是重罪,一定能讓裴羈萬劫不復,可眼下的制書一個字不曾提到人倫,只輕飄飄用了悖德兩個字,看起來更像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裴羈,”李旭誦讀完,“接旨吧。”
裴羈直身,雙手接過圣旨:“裴羈領旨謝恩。”
蘇櫻看見他無喜無怒一張臉,與平日里沒有任何兩樣,他仿佛對這個結果早有準備,絲毫不曾慌亂。
“如今你是戴罪之身,這四品冠帶也就不配戴著。”李旭一點手,“來人,剝去他的冠帶!”
幾個隨從立刻就要上前動手,吳藏急急上前,又被裴羈一個眼神止住,他淡淡道:“我自會動手。”
起身,脫下緋衣,除去冠帶,吳藏接住遞與李旭的隨從,另一邊侍從早已奉上一件素色常服,裴羈接過來從容穿好,戴上束發玉冠。
蘇櫻沉默地看著,心里的異樣越來越強烈,不會錯了,他早就知道今日會發生什么,他也根本不在乎這個結果。
她雖然不曾把希望全都放在這次彈劾上,但也不曾料到這結果,竟然對他毫無影響。一時間說不出是恨是怒,抑或是別的什么情緒,心緒翻騰在,低垂眼皮,遮住眸中情緒。
“念念,”竇晏平看見李旭一張臉越來越黑,必是對裴羈的反應不滿,想要伺機發作。橫身擋在蘇櫻面前,又回頭叮囑,“接下來只怕有變故,你千萬跟著我,我來應付。”
革職戴罪,并不算輕,裴羈落得這個結果,讓他既有種罪有應得的痛快,又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滋味,心里還為蘇櫻的安危擔憂。裴羈倒了,他那些對頭必將不遺余力對付他,蘇櫻必定也會受連累,但裴羈倒了,魏博的兵力從此不屬調配,身邊只有張用吳藏這些侍衛,他早些日子已經暗中又調來數十名將士,如今人數或還有優勢,不如趁亂下手,哪怕硬搶,也一定要帶她走。
“裴羈,”李旭沉著臉,他也曾無數次傳旨革職,有幾個像裴羈這般從容?根本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心里惱恨著,厲聲道,“你不服本官命令,根本就是藐視圣人,大不敬之罪,來人,拿下他!”
隨從一涌上前動手,吳藏仗劍攔住,裴羈淡淡道:“是非自有公論,也不是你說了算。”
“那也不是你說了算!”遠處一聲喊,薛沉打馬徑直沖進內院,沖到階前,“裴羈,剛才還對著我們指手畫腳耀武揚威的,怎么,一眨眼就丟了官,成階下囚了?”
“我早就說他裝得道貌岸然,背地里全干的臟事,圣上英明,這官早該擼了!”大笑聲中黃周縱馬奔來,和薛沉并轡停在階下,“來人,把裴羈轟出去!”
數十名牙兵飛跑著跟進來,薛沉獰笑著一指裴羈:“這府第是宣諭使府,裴羈一個罪人也配住在這里?轟他們出去!”
今天在漳河邊他吃了裴羈好一口窩囊氣,不,自從裴羈來了魏博,他們就處處掣肘,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他多少窩囊氣,先前他高高在上,既是田昱心腹,又是太和帝寵臣,他們不得不忍,如今他丟了官,不趁這時候殺了他,還等什么時候?“要是裴羈膽敢反抗,格殺勿論!”
牙兵得了命令,拔刀仗劍一涌而上,吳藏帶著侍衛牢牢擋住,裴羈回頭,看見竇晏平和張用雙雙拔刀護在蘇櫻身前,看見蘇櫻一雙妙目微微抬起,慢慢看過場中諸人。
目光沉著冷靜,像高明的棋手,不動聲色搜尋著對手的破綻。裴羈心中一凜,驟然想起從前在長安時,他也曾不經意間回頭,發現她用這種目光打量著別人。
這是她心中懷有目的,暗自籌劃的神色。難道她,想起來了?
下一息,她的目光對上他的,臉上驟然露出驚怕,像失了保護的小獸,慌亂著想要尋個依靠:“哥哥,你快些進來吧,外面危險。”
讓他突然一下將那些疑慮全都打消,心里熨帖著點了點頭:“我無礙。”
頓了頓,轉向竇晏平:“你護好她。”
局勢太亂,比起張用,她更信任竇晏平,眼下也只能暫時托付竇晏平。
竇晏平抬眼:“不消你說。”
廳中,牙兵搶上來又被吳藏等人擊退,片刻之間已然有傷亡,血花飛濺,竇晏平急急轉身,擋住蘇櫻的視線:“念念,你先回房,外面亂得很。”
蘇櫻聞到了血腥味,當!不知誰的兵器被打落,緊跟著一聲慘叫,又不知是誰是傷還是死。血腥味突然濃起來,視線越過竇晏平,對上裴羈緊繃的目光,他高聲道:“晏平,送她回房!”
“放箭!”薛沉獰笑著,“格殺勿論!”
不好,若是放箭,玉石俱焚。竇晏平來不及多想,打橫抱起蘇櫻往房里跑,身后一聲厲喝:“住手!”
滾滾煙塵中,盧崇信催馬飛也似地奔了進來,在階前一躍而下:“休要驚到我阿姐!”
他的親兵緊跟在身后沖進來,拔刀攔下薛沉的弓手,盧崇信心跳快如擂鼓,惡狠狠向薛沉道:“敢傷到我阿姐,我要你的命!”
“呸!”薛沉并不服他,“一個沒卵子的閹人,有你說話的份兒?”
盧崇信蒼白的臉上因為羞惱泛起紅暈,幽幽笑一聲:“李御史,你可聽見薛將軍說的話?請你回去將這番話,原封不動轉告我義父。”
不好!他只顧嘴上痛快,這閹人一句,卻是將王欽也罵了進去。薛沉急急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李御史,這等小事,犯不上驚動樞密使他老人家。”
“管不住嘴的,就別說話。”盧崇信冷冷橫他一眼,“退下!”
薛沉忍著氣讓開路,盧崇信快步進門,方才情急之下抓了馬便奔過來,腐刑的傷口本就不曾長好,想是拉扯到了,疼得額上密密一層汗。穿過劍拔弩張的士兵,邁過地上的尸首和傷者,里間門前張用橫刀攔住不讓進門,盧崇信抬眼:“姐姐,是我,我來遲了,讓你受驚了。”
侍從密密麻麻擋成一堵墻,看不見里面的蘇櫻,只聽見她的回應:“四弟,你進來吧。”
門外,裴羈頓了頓,原是要攔住盧崇信,聽見她如此吩咐,也只得抬手讓張用放人。心里放不下,急急向門前走了幾步,越過重重人影,看見蘇櫻素色的裙角從竇晏平懷中垂下,竇晏平竟抱著她。一霎時怒惱到極點,厲聲道:“竇晏平,放下她!”
人墻里,竇晏平低頭,對上蘇櫻晦澀的眸子,她伸手,似是要撫他的臉頰,過去他們情好時,她經常這樣輕輕撫著他,心緒激蕩著,那手到了眼前又突然縮回去,她輕聲道:“我沒事的,放我下來吧。”
心下空落落的,竇晏平沉默著放下她,身后盧崇信越過人墻走進來:“阿姐。”
今日這結果既在預料,又出乎意料。在意料之中,因為整場彈劾是他暗中鼓動串聯,結果也是他的籌劃。不在意料,因為他定的罪名是罔顧人倫,強占繼妹,人倫二字乃是大防,必能置裴羈于死地,而蘇櫻作為受害者,按照慣例會由家人領回,崔瑾是盧家的兒媳,那么他就是蘇櫻的家人,有圣旨在,他帶走她,天經地義。
可這圣旨,絲毫不曾提人倫二字,分明是有意偏袒裴羈。盧崇信低著聲音:“姐姐,你再忍耐幾日,我再去求義父,一定會帶你走。”
“我不走。”蘇櫻道,“我與裴郎君夫妻一體,我會留下來陪他。”
此時心如明鏡,盧崇信這一計,敗了。裴羈早有安排,他聲望既高,人脈又廣,必是朝中那些人袒護他,將此事替他按下。看他今天從容的模樣,必然還留著后手,她必然是脫不了身的,那就不如繼續哄著,再尋機會。
盧崇信怔了怔,明知道她是為了哄騙裴羈,心里依舊如刀割一般,再忍耐不住,高聲道:“裴羈藐視圣旨,乃大不敬之罪,來人,殺了他!”
親兵得了命令一涌而上,薛沉與黃周對看一眼,忙也命牙兵加入戰團,裴羈快步向門前走,眼下一大半侍從都跟著張用護著蘇櫻,他身邊人手處于劣勢,但此時又豈將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心心念念,都只是她。低聲囑咐張用:“若情勢不對,立刻帶娘子去節度使府。”
“郎君,”張用急了,“你身邊人手不夠,讓我過去吧!”
裴羈淡淡一眼瞥過,張用不敢再說,刷一聲,竇晏平拔劍:“來人,護衛蘇娘子!”
李春那些人原本在外面待命,此時得令,擠過戰團奔進來,竇晏平看了眼裴羈:“念念有我守著,你去忙你的。”
他雖恨他,但也不想他這么不明不白,死在盧崇信這些人手里。
“郎君!”張用立刻又出聲求懇。
“保護娘子。”裴羈依舊只是這句話。
里間加上竇晏平的人手總有六十七個,她必然無虞。至于他,他當初做成此計時便把自身也算了進去,這一陣,陣眼是他。
當!身后一聲響,不知是誰的刀磕飛了,直直向他射來,“郎君小心!”吳藏合身撲過來,仗劍磕飛,身后倒影一晃,薛沉一刀劈在他胳膊上:“納命來!”
吳藏躲避不及,右手吃了一刀,薛沉大笑著上前:“裴羈,輪到你了!”
“住手!”大門外又一彪人馬沖進來,領頭的是江河,“休得傷裴郎君!”
薛沉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揮刀只管上前,張用近在咫尺,沒有裴羈的命令只是不敢離開蘇櫻去救,竇晏平余光里瞥見蘇櫻沉默的臉,拔劍正要上前,外面又是一聲喊:“住手!”
卻是田昱的聲音:“所有人放下兵刃!”
飛騰的馬蹄聲中田午一馬當先,似激射的箭,老遠便飛身躍上臺階,手中長柄刀重重揮出,叮叮當當一陣亂響,眾牙兵手中兵刃紛紛被擊落,大門前田昱拍馬躍進,厲喝道:“全都住手!”
田昱來了,必是要護著裴羈,機會失去,就再難殺他。盧崇信拔劍上前,另一邊薛沉也懷著這打算,急急揮刀劈下,田午正要來救,田昱突然道:“星魁,攔住他們!”
李星魁是跟他一道來的,此時驟然得令,不得不從,飛身躍過眾人,向薛沉道:“老薛,住手!”
薛沉手中刀不曾停,李星魁急急拔刀擋住,身后裴羈上前一步,忽地喚了聲:“李將軍,小心!”
李星魁下意識回頭,薛沉恰在此時不知被誰一推,那刀收不住,一刀劈在李星魁肩頭,電光石火之間裴羈急急將李星魁推開,薛沉刀尾拖過,立時在他肩上破開一條口子,鮮血四濺。
“老薛,你!”李星魁大吃一驚,“裴羈,你!”
裴羈松開他,肩上血流下來,染紅素衣,抬眼,蘇櫻皺眉正望著他,此時當著人不好說話,便向她點點頭以示無事,她紅著眼梢,轉開了臉。
“薛將軍,”田昱分開人群,快步進來,“星魁是你手足一般,你怎么能對他下手?”
薛沉想說不知被誰推的,不是有意,但一向傲慢跋扈,豈能認下?冷哼一聲:“刀劍無眼,非我本意。”
“快給裴郎君包扎!”田昱吩咐著,看向李星魁,“這次多虧無羈推你一把,不然就是重傷。”
李星魁低眼,看見右肩上血流不止,薛沉這一刀揮得重,若不是裴羈推開,說不定這條胳膊就廢了。薛沉竟如此辣手!他最多不過拿一個郎將名額,竟然就想廢了他!
一時間又恨又怒,抬眼,薛沉黑著臉并沒有道歉的意思,大刀拖在腳邊,刀刃上還沾著他的血,李星魁冷哼一聲:“刀劍無眼,想來老薛也不是故意的。”
人墻里,蘇櫻低頭,無聲嘆一口氣。不會錯了,今日的一切都是裴羈策劃,他根本不在乎罷職,甚至還拿此事做文章,攪得魏博這潭水更亂。
醫士上前給兩人包扎,田昱慢慢看過四周:“裴郎君是我的人,這宣諭使府今后還是他住,若再有人敢擅闖騷擾,或者對裴郎君不敬,休怪我不講情面!”
盧崇信蒼白的臉漲紅了,厲聲道:“田節度如此袒護一個革職戴罪的犯官,這是哪里的規矩?”
“我的規矩。”田昱看他一眼,“怎么,盧副使不服?”
盧崇信咬牙:“我必要將此事上奏陛下!”
田昱哈哈大笑:“奏吧,盡管奏,不過盧副使,你最好想清楚,這里是我魏博,不是長安深宮!”
轉身離去,在階前上馬:“大節下的,我府中粽子煮了幾鍋,雄黃酒也備了十幾壇,江郎中、李御史、竇刺史,你們都隨我回府過節吧,田午,你帶親兵五百,保護裴郎君!”
田午笑吟吟地收刀:“是。”
盧崇信深吸一口氣,田昱一心袒護,今日必定殺不了裴羈,轉頭看向蘇櫻:“姐姐,你再忍耐幾日。”
竇晏平收劍,看了眼階前站著的田午。她素有驍勇之名,再加上五百親兵,想要趁亂帶走蘇櫻,幾乎是不可能的。裴羈早就算好了一切。
“無羈,”突然聽見江河道,“你先前托我打聽竇節度的履歷,我查到了。”
竇晏平心中一跳,抬眼,裴羈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胳膊上的傷只簡單包了下,牢牢守在蘇櫻身前,鳳目微揚,看了眼他。
心中突然就有了不祥的預感,聽見江河道:“竇節度升平三年七月自請外放劍南,當時遂王極力反對,竇節度直接面圣求下來的旨意。”
竇晏平心臟砰的一跳。升平三年七月,父母親成婚是升平三年六月,他是升平四年四月生人,所以父親是在新婚不久,母親懷著身孕的情況下,不顧外祖父的阻攔,自請去的劍南?
裴羈點頭,伸手挽住蘇櫻,向竇晏平道:“聽見了嗎?”
這場婚事,里里外外透著古怪,必然有蹊蹺。
蘇櫻看見竇晏平茫然的臉,驀地又想起裴羈的話:這畫,很可能出自崔瑾之手。上次我說過,讓你去問你母親的事,你問過了嗎?
裴羈讓竇晏平問南川郡主的,是什么事?與母親有什么關系?那根簪子,難道真是母親的畫作?
“竇節度與郡主當年成婚的情由我也查到了,”江河看了眼蘇櫻,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極美,連他乍看時也覺得心動神搖,無怪乎一向冷心冷情的裴羈為她栽了這么大一個跟頭,“那年鄭滑節度使入京朝覲時麾下牙軍嘩變,亂軍在城中燒殺搶掠,南川郡主不幸被困,是竇節度率軍誅殺賊首,救下郡主,此事過后便由遂王主持,為二人定下婚約。”
竇晏平心下越來越涼,如此姻緣,該當是佳話一樁,可父親從不曾提過,就連母親也只字不提,他們在隱瞞什么?
“江郎中,”田昱不見江河跟上,回頭招呼,“走吧。”
“無羈,”江河嘆口氣,裴羈雖然年青,但才德威望一向讓他們這些年長的都頗為折服,若是就此斷送了前途,如何能讓人忍心?“為了保你,我和諸位同年多方奔走,聽聞令尊、令堂還有建安郡王也為此事晝夜不安,費盡心力,你再想想吧,迷途知返,猶未為晚。”
裴羈垂目:“多謝江兄。”
這回答,絕不像是聽進去了。江河只得轉身離開:“你好自為之。”
人群如潮水,霎時間退了個干凈,蘇櫻握著裴羈的手,聽見竇晏平低低喚她:“念念。”
抬眼,他神情晦澀中帶著迷茫:“我有點事,先走了。”
心口堵得死死的,蘇櫻點了點頭。他也是為著方才聽見的那些消息吧,他是生平四年生人,也就是說,他父親在新婚中,在南川郡主有孕時,突然去了劍南。那根簪子,疑似母親的畫作,他父親心愛的物件。“你,多保重。”
竇晏平看她,露出一個澀澀的笑:“好。”
“裴郎君,傷口還需要清創上藥,”大夫等了多時,始終不見裴羈過去處理傷口,不得不上前來請,“請郎君隨我過來一下。”
裴羈淡淡道:“不急。”
眼下這邊還沒收拾完,他不放心留她一個人。
“快去吧,”蘇櫻輕輕推他一下,“耽擱不得。”
“裴三郎,”田午提著刀大步流星走過來, “嬌娘我替你看著,一根頭發絲兒都不會讓她少,趕緊去吧。”
“去吧。”蘇櫻又推他一下。
裴羈也只能出去外間,回頭,田午低著頭正跟蘇櫻說話,聲音太小,并不能聽見。
里間,耳邊響起田午低沉沙啞的聲:“想不想逃?”
蘇櫻心中一跳,抬眼,田午向她一笑:“我幫你。”
第69章 第 69 章
嘩啦, 一桶水潑上去,廳堂是青石鋪成的地面,水花跳躍著涌向四邊, 地上的血跡被水一沖, 四下流散, 又被仆役的拖布一卷, 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血腥味抹不去, 淡淡的, 只在空氣中流蕩。蘇櫻覺得心口發悶,走去推開窗戶:“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不懂也沒關系。”田午幫她把窗戶推到最大, “我聽說你來魏博之前幾次逃走, 并不想嫁給裴三郎, 眼下你失憶了, 所以才安安生生跟著他,等你以后想起來了肯定還要跑,那就不如現在跑, 至少現在,裴三郎不會防范你。”
心里怦怦亂跳著, 蘇櫻摸不透她是什么來意, 搖了搖頭:“從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如今我要嫁給裴郎君的。”
“等真嫁了再想起來, 后悔可就遲了。你決定了的話, 隨時可以找我。”田午瞧著窗戶外頭, 忽地改口說道, “你整天待在屋里, 不悶嗎?”
蘇櫻余光里瞥見素衣的影子一晃,裴羈來了, 傷口還沒包扎好,褪著半只袍袖:“念念,這邊氣味大,要么去廂房吧。”
他是不放心田午,過來探聽她們說什么的。蘇櫻點點頭,這里的血腥味的確很讓人難受,她也不想待著。
“送娘子去廂房。”裴羈吩咐道。
葉兒上前扶住蘇櫻,田午也要跟著,裴羈攔住:“不麻煩將軍。”
他并不信任她,更不想讓她接近蘇櫻,總隱隱覺得她這次前來,似乎是懷著什么目的。
田午沒有堅持,看他小心翼翼送蘇櫻過去以后才回來包扎,大夫細細清完創口又來敷藥,田午頓了頓,起身拿過大夫手里的藥:“我來吧,處理這些刀劍傷,我比許多大夫還在行。”
“不必。”裴羈讓過,“將軍若是無事,請到客房歇息。”
“若我說有事呢?”田午笑了下,他似乎對她的目的不無覺察,一直都避免與她獨處,但時機已到,該試的,總歸還要試試。看了眼大夫,“你下去吧。”
大夫是田昱府上的供奉,不敢不聽她的,連忙退下,田午一抬頭,裴羈轉身背對著她,牙齒咬著紗布的一頭,正給自己包扎。
田午頓了頓,怎么,是貞潔烈夫,怕她輕薄不成?抱著胳膊低眉看著,見他干凈利索包扎好了,一只手竟然還能打結。
行動之時披在肩上的衣袍滑下半邊,露出肩頭同樣包扎著的傷口,聽說那傷,是為了堅持娶蘇櫻挨的家法,萬沒想到冷清如裴羈,竟然也有為情癡狂的一面。
裴羈打好結,試了試并不漏藥,飛快地穿好外袍。門敞開著,熱風一陣陣卷進來,不知哪里的知了扯著嗓子拼命叫著,無端讓人生出郁燥。抬眼,看見廂房湘簾半卷,蘇櫻坐在窗前納涼,天太熱了,便是開窗也都是熱風,須得弄些冰來給她解暑才行。
“裴三郎,”突然聽見田午沙啞的嗓子,“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議商議。”
裴羈抬眼,她抱著胳膊低頭看他:“與我成親,如何?”
裴羈皺眉:“絕無可能。”
“還是再想想吧。”田午笑了笑,“你如今丟了官,多少人盯著想殺你,你在魏博名不正言不順,也需要找個進身之階。”
“我自有主張,”裴羈下意識地又望廂房一眼,田午方才跟蘇櫻說了什么,會不會與此有關?這事田昱從不曾提過,想來也是知道他絕無可能答應,所以干脆不提,這么看來,純粹是田午自作主張,“不勞將軍掛心。”
起身要走,身后田午追了幾步:“阿耶最看重你,你我成親,魏博便是你的。你我只做名義夫妻,成親后你喜愛誰便抬誰進門,我絕不干涉。你也知道我的心病,無非是不甘心拱手讓給田承祖,此事是我有求于你,自然會給足你好處,待阿耶百年之后,和離也不是不成。”
裴羈快步走下臺階:“絕無可能。”
“我知道你一心要娶蘇櫻,”田午追出來,站在階上,“如今她不記得,任你為所欲為,一旦她想起來,你覺得她不會跑?”
裴羈步子一滯,回頭,她居高臨下看著他:“何況還有竇晏平,盧崇信也盯著呢,如此佳人,我見猶憐,你無權無勢一個白身,所倚仗的無非是我阿耶要用你,一旦牙兵平定,你就再無用處,到那時候,你確信能擋得住這些虎視眈眈的人,守住你的佳人?”
所以方才她跟蘇櫻講的,是不是這些?心中一陣慍怒,裴羈冷冷道:“與你何干?”
轉身離去,步子再沒有停頓,田午抱著胳膊看著,許久,輕哼一聲。
裴羈快步走向廂房,手剛碰到簾子,早已脫口喚了聲:“念念。”
綠窗下,她回頭看他,溫柔的眼波:“哥哥。”
短短兩個字,突然讓他心情激蕩到了極點,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她,臉埋在她后頸里,喃喃喚她:“念念。”
一旦她想起來,你覺得她不會跑?會的吧,她那樣烈性,他過去對她那樣壞。裴羈越抱越緊,心里空落落的,明明她柔軟溫暖的身體就在懷里,卻總覺得像抱著一片云,一團霧,隨時都有可能從指縫里溜走,消失無蹤。在深沉的恐懼中感覺到懷中的人掙扎了一下:“哥哥,你弄疼我了。”
讓他突然意識到用了太大力氣,急急松手。
蘇櫻掙脫出來,長長吐一口氣,掠了掠被他弄亂的頭發:“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竟如此心神不寧,方才田午跟他說了什么?
“沒什么,”裴羈伸手,替她把剩下幾絲亂發掖到耳后,“方才田午都跟你說了什么?”
“她說等我想起來從前的事,肯定不會嫁你,”蘇櫻低垂著眼皮,知道他一向多疑,必是對方才她們的談話起了疑心,既然摸不透田午的用意,也不知道田午方才有沒有跟他透底,那就不如照實告訴他,“還問我想不想逃。”
果然如此。裴羈慍怒更甚,抬眼向正房一望,田午依舊站在原地,看見他時,招了招手。
她必是早就做好了盤算,一面以舊事煽動她,一面以利益拉攏他,為的是促成這樁親事,借助他對田昱的影響,成為魏博的實際掌控人。
田昱總說這個女兒好強斗狠,心眼卻不算多,其實田昱看錯了,田午雖然好強斗狠,心機同樣深沉。今天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一腳踢田承祖下水,又用幾個女兵把田承祖死死按在水里出不來,漳河兩岸全是看龍舟的士兵和百姓,經此一回,田承祖在眾人心中只會留下一個窩囊無用的印象,即便田昱勉強把魏博傳給他,將來必定也不能服眾,難說什么時候就要被田午拉下馬。
心機手段無一不強,只不過本朝從不曾有女子為節度使的先例。她想出頭沒問題,想拉他下水,以此在田昱面前搏個勝出也沒問題,他雖不會答應,但也不會覺得為自己謀利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但她暗地里挑撥蘇櫻和他的關系,那就不行。
“哥哥,”突然聽見蘇櫻問道,“田將軍為什么說等我想起來了,肯定不會嫁你?”
裴羈心中一緊,低頭,蘇櫻正看著他,霧蒙蒙一雙眼帶著迷茫,疑惑,還有淡淡的探究。裴羈突然有些不敢看,轉開了臉。
該怎么對她說?他那些令人不齒的過往。要繼續瞞著嗎?可既然錯了,難道不是應該把自己犯下的罪行一一坦承,才能做到最徹底的懺悔嗎。
蘇櫻安靜地等著。他不會說的,他傲慢自負,過去那些事他既不覺得做錯,又怎么會承認。卻在這時,突然聽見他沉沉的語聲:“我過去,待你很不好。”
蘇櫻皺眉,在驚訝和茫然中,不由自主問他:“怎么個不好法?”
他敢說嗎?那些齷齪骯臟的事情,囚她在四面墻壁之間,不見天日的那一個多月。蘇櫻冷冷看著,他低著頭,睫毛垂下來掩住情緒,也就沒發現她眸中的冷意,他開口了,生澀的,極慢的語速:“你本來,與竇晏平定了親。”
蘇櫻啊了一聲,在驚訝和迷茫中,茫然地站著。他抬頭看她,讓她突然意識到決不能被他發現真實的情緒,急急轉開臉,下一息,他重又抱住她:“念念,對不起,是我用卑劣的手段,拆散了你們。”
有什么對不起的,做了惡事,惡有惡報就好,道歉有什么用。蘇櫻轉著臉不肯看他,覺得眼梢發著燙,心上也是。到這時候突然意識到,原來她不僅需要惡有惡報,也需要一個道歉。
“念念,”裴羈想扳過她的臉,看清她的神色,伸手又縮回來。他不敢。原來他,也有不敢面對的一天。無可回頭,卻還是拼命想要給自己找一個理由,“你跟竇晏平,你們不能在一起,你母親跟他父親,可能有私情。”
蘇櫻長長吐一口氣。那根簪子,竇玄怪異的行為,還有,他們長達十年同在蜀地,錦城與梓州相隔僅僅一百多里地。她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竇晏平也想到了吧,方才他離開時,那樣黯然的神色。
“念念,”裴羈看見她薄薄的肩顫抖著,風中落葉一般,心中突然生出對自己的強烈不齒。抵賴有什么用?當初下手時,他也并不知道這些隱情,他對她那些卑劣的行經,根本無可置辯。扶她在榻上坐下,半蹲了身在她腿邊,“不過,一切都不是我過去那么對你的理由。”
她還是轉著臉不肯看他,裴羈深吸一口氣:“你逃出長安那次,是我暗中作梗,壞了你的計劃。我逼得你不得不求我,又趁勢軟禁你,你問我會不會娶你,我拒絕了。”
“別說了!”情緒一霎時惡劣到極點,蘇櫻恨恨打斷,他紅著眼,匍匐在她腳邊抬頭,讓她陡然想起此時的境地,急急改口,“我都已經不記得了。”
裴羈怔了怔,像兜頭潑下一盆冰水,那些折磨得他日夜不能安眠,讓他無時無刻不想傾吐的懺悔,她全都不記得了。他是永遠不能得到她的原諒了。在沉重的悔恨中緊緊抱著她:“對不起。我愿用余生百倍千倍補償你,只求你不要離開我。”
蘇櫻看見他卑微仰望的臉,眉高鼻挺,刀削斧鑿般清晰的輪廓。她不需要他的余生,她只需要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轉開臉:“我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就不需要他的補償,這沉重的包袱,終其一生,他都將獨自背負。裴羈緊緊擁抱著,明明就在懷中,觸手可得,卻像隔著山海,觸摸不到。“念念。”
蘇櫻又聞到熟悉的降真香氣,摻雜著金瘡藥的氣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擰成一股晦澀混亂的氣味,讓人心煩意亂。用力推開他:“放開我。”
懷中驟然一空,她起身離去,裴羈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看她素色的裙裾在門外一閃,低聲道:“我累了,我想一個人待著,別過來。”
“念念!”裴羈喑啞著嗓子起身,她在簾外回頭,冷冷地向他一望。
砰,房門在眼前關上,四周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光線也暗下來,裴羈沉默地坐回原地,驀地想起在長安時,她獨自被關在宅中時,是不是也是這般死寂的,不見天光的時日。
都錯了。不能回頭,哪怕悔到撕心裂肺,也無法重來的過去。
更可怕的,是她全都不記得了。讓他連懺悔,都失去了對象。
蘇櫻快步走到另一頭房里坐下,心緒翻騰著,久久不能平靜。
不該生氣的,既要哄他,就該裝作原諒,讓他進一步放松警惕,可親耳聽見他說出過去那些事,心里的恨怒又怎么能壓得住?
“娘子,”葉兒看她神色不對,連忙跟進來,“是不是哪里不好?”
“沒事。”蘇櫻定定神,抬眼,臥房門始終沒開,裴羈沒出來,悶在里面不知道做什么。
“娘子,”門外張用喚了聲,“節度使請郎君過去府中一趟。”
“郎君在臥房,”葉兒看蘇櫻不說話,忙道,“你自去稟報。”
余光里瞥見張用走去敲門,蘇櫻陡然又一陣郁燥:“關門。”
她不想看見裴羈,至少現在不想。
既然已經沒能掩飾住,那就趁勢往下走,把這場生氣的戲碼做足了。
門關上了,隱約聽見張用在那邊說話,臥房始終沒有動靜,裴羈沒有出來。
節度使府。
侍從上前低聲稟報:“裴郎君身體不適,不能前來。”
田昱皺眉,放下酒杯。先前說好了過來把這最后一出戲做足,這是怎么了,節骨眼上突然又不來了?也只得吩咐道:“把府中幾個供奉大夫都送過去,再給裴郎君好好看看。”
抬眼,薛沉喝得半醉,酒遮住了臉,搖搖晃晃走向李星魁:“老李,我敬你一杯,那時候是我失手,咱們幾十年的交情,你還不知道我嗎?我可不是那種不顧同袍的小人。”
李星魁剛舉起酒杯,聽見最后那句,動作又頓住。什么叫不顧同袍的小人,刺誰呢?他白白被砍了一刀,怎么,還要落得這么個名聲?當一聲放下酒杯:“老薛,你是知道的,刀傷沒好,不能喝酒。”
薛沉冷哼一聲:“你什么時候忌諱起這個來了?”
“從前不忌諱,眼下,卻是不得不忌諱。”李星魁冷冷道。
“是啊,眼下老李跟從前不一樣嘍,”黃周不失時機添了一句,“從前咱們誰不是頭破血流還大口吃酒?忌諱個球!”
田昱笑瞇瞇的,飲盡杯中酒。
不得不說裴羈此計大妙,先以郎將之位挑起他們爭競之心,再以龍舟賽李星魁奪魁加劇分裂,緊跟著又使薛沉砍傷李星魁。三人分崩離析已成定局,接下來只要引著他們按計劃走就行了。
“我敬三位將軍一杯,”盧崇信起身舉杯。今日的一切必定都是裴羈陰謀,可笑這三個蠢貨,被裴羈牽著鼻子走還渾然不覺,“三位將軍同袍多年,勞苦功高,這郎將位置絕不應該只有兩個,我這就修書求我義父,他老人家一定能為三位將軍再爭取一個名額,讓三位都得一個圓滿,如何?”
李星魁心中一動,慢慢舉起酒杯,薛沉、黃周不覺也跟著舉杯。
“若有那么容易,我早就辦了。”田昱沉著臉放下酒杯,只要兩個名額,絕不能多,也決不能少,這是裴羈在長安那兩個月里在多方活動,扣死的結果,“盧副使上下嘴皮子一碰,說得輕巧!”
“怎么,田節度不信我,還是不信我義父?”盧崇信幽幽說道,“田節度辦不了的,難道我義父就辦不了?”
不錯,王欽權勢滔天,田昱辦不到的,他還真未必辦不到。薛沉、黃周對看一眼,神色都是一松,李星魁握著酒杯,一時不知該舉起還是放下,看見田昱陰沉著不說話,盧崇信在笑,勾起的薄唇:“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里,必要讓三位將軍得償所愿。”
“伯父!”門外突然沖進來一個薛家子弟,“查出來了,有人往咱們早飯里下了巴豆,所以十三他們幾個才鬧肚子拉稀,咱們才輸了比賽!”
田昱松一口氣,仰頭灌下一杯酒。來了,不早不晚,剛剛好。裴羈果然神機妙算。
“伯父!”又一個黃家子弟沖進來,“是李七,是他給咱們下了巴豆,暗害咱們!”
啪!薛沉扔了酒杯,在地上摔成粉碎:“不要臉的東西!為了點彩頭,使出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
李齊是李星魁的侄子,黃周頓時也炸了:“這算什么?老李,你今天必須給個說法!”
啪!李星魁也摔了杯子,滿心委屈憤怒再忍不住:“我行得正走得直,沒干就是沒干,我需要給誰說法?”
“呸!”薛沉啐一口,薛家船已經連續贏了多年,今年竟落到第三名,當眾丟了這么大一個臉,何況那郎將的名額,不管按田昱的辦法還是按盧崇信的辦法,都得給李星魁一個,憑什么?“你沒干,那是鬼拉著李七的手讓他下的巴豆?我是真沒看出來啊李星魁,你可真夠下作的!”
“你再說一遍,是誰下作?”李星魁拍案而起,“是誰輸了不服氣,逮著機會暗中傷我?”
三個人霎時間罵成一團,顧忌著身份體面,卻還不曾動手,門外又沖進來一個李家子弟:“伯父,他們把老七打了,只剩一口氣了!”
李星魁腦袋里嗡一聲響,刷一聲拔刀:“欺人太甚!”
刷,薛沉跟著拔刀:“有種就打!”
當!刀刃相撞,倆人殺紅了眼,緊跟著又是又狠又急的幾刀,盧崇信急急喊道:“都住……”
手字還沒喊出來,大門外一涌闖進來數十人,各個拿刀帶槍,卻是三家子弟得了消息說家主廝殺火并,一齊過來助戰,場中頓時殺成一團,親兵護著盧崇信往后門走,盧崇信一回頭,看見田昱好整以暇的臉,他依舊高高坐在階上的主位,不緊不慢道:“三位將軍,快住手吧,別傷了和氣。”
是他干的,不消說,都是裴羈暗中策劃。盧崇信怒到極點,遠遠地,看見田昱向他一舉杯:“盧副使,當心安全啊。”
身后恰在這時飛來一箭,直直向他后心上激射而來,幾個親兵在最后一刻終于拔刀磕開,當!那箭射進柱子里,嗡鳴不止,盧崇信咬著牙:“回府!”
這場廝殺從午至晚,愈演愈烈,蘇櫻置身事外,卻是絲毫不知。入夜時晚妝已畢,從半掩的門里望出去,另一頭臥房的門還是沒開,裴羈獨自關在里面,已經整整五六個時辰了。
“娘子,睡嗎?”葉兒小聲問道。
“睡吧。”蘇櫻起身,卻突然聽見腳步響,抬眼,張用來了,敲著臥房門喚裴羈:“郎君,江郎中打發人有急事過來。”
蘇櫻腳步一頓,難道江河又打聽出了竇玄從前的事?
心跳突然快到極點,從門縫里望出去,裴羈終于開了門,低著頭出來,目光透過縫隙,向她一望。
蘇櫻砰一聲關了門。
裴羈一顆心沉下去,半晌,慢慢向外走去。
天氣悶熱,三更時分也依舊像蒸籠一般扣著,裴羈在凝滯的空氣里慢慢走向偏廳邊的內書房,來人在里面等著,一身灰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斗笠壓著眉,看不清臉。
這樣子,看來是有不愿讓人知道的機密。裴羈屏退從人:“何事?”
來人抬手,將齊眉的斗笠抬起一點。
裴羈出乎意料,抬起了眉。
廂房里,蘇櫻熄了燈,隱在窗簾后,緊緊望著。
第70章 第 70 章
燭火昏黃, 照出應穆沉肅的臉,他隨即將斗笠再又壓下,低聲道:“無羈, 我不能停留很久, 咱們長話短說。”
光線驟然一暗, 裴羈移開燭火, 轉身向書房套間走去:“國事?家事?”
無論國事家事, 必然都是大事, 大到應穆不放心交給旁人,自己冒著風險, 夤夜前來。
“都有。”應穆跟在他身后, “無羈, 我可能很快就要貶謫外放。”
裴羈步子一頓:“裴則怎么辦?”
應穆爭儲失敗后, 他便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歷來參與爭儲的失敗者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尤其如今, 相王名為太子,實際上只不過是王欽的傀儡。
東宮全部班底, 三師三傅皆是王欽安排, 相王府原有的僚屬遣散大半,近來朝中傳來的消息說, 太子稱呼太和帝為阿耶, 稱呼王欽為尚父, 每次見到王欽都要恭恭敬敬行禮, 王欽聲勢之大, 已至頂峰。
當初應穆爭儲之時,與王欽狠狠交手過幾次, 王欽絕不會就這么算了。
“她留在郡王府,”應穆抬眼,“邊地苦寒,我不會讓她跟我一起受苦。”
裴羈看著飄搖的燭火,想起他拒絕應穆提親,強要帶裴則回魏州時,裴羈不顧一切的反抗。那是裴則生平頭一次與他抗爭,她是真心愛戀著應穆。“也許她更愿意跟你一起走。”
下意識地,回頭向窗外一望,廂房燈已經熄了,蘇櫻應當已經睡了。突然覺得悵惘,又有深沉的哀傷,一步錯步步錯,與她終是走到了這一步,終其一生,還有可能得到她真心的愛戀嗎?
廂房,蘇櫻看見書房燈火一暗,方才拖在窗戶上的人影不見了,裴羈去了里面的套間。那里沒有窗戶,從這邊決計是看不到的,讓她一下子警惕起來,如此做派更像是商議機密,誰會在這時候,為著什么機密事來找他?
書房。
應穆四下一望,套間沒有窗,靠墻幾排鎖著的柜子,一案一幾一榻,看起來是裴羈平日處理要事的地方。在榻上坐下:“則兒留在長安更合適,有岳父岳母照顧她,好過跟著我朝不保夕。”
況且這次貶謫,他還另有使命,也不方便帶她。
岔開話題:“我這次來,更要緊的是國事。”
裴羈掩上房門:“何事?”
窸窸窣窣的布帛摩擦聲中,應穆自懷中取出一方黃絹:“圣人密詔。”
裴羈心中一凜,連忙跪倒,燈火下應穆沉默著托起黃絹,裴羈抬眼,看見黃底云紋上幽暗的紅字:誅王欽。
太和帝的御筆,但,不是筆墨,而是以鮮血書寫,下面印泥鮮紅,蓋的是傳國玉璽。
局勢已然壞到這個程度,以至于太和帝不得不以血書擬詔了。
應穆收起黃絹,重又放回懷中:“立儲之時,圣人原本屬意于我,王欽借趙友光之手在丹藥中下毒,圣人因此龍體敗壞,在神志不清時答應立相王,前些日子圣人已然發覺丹藥有異,只是王欽勢大,不得不假裝繼續服藥,三天前圣人秘傳我入宮,付我密詔,命我聯絡義士共誅王欽,扶保皇室。”
裴羈抬眼:“需要我做什么?”
“游說田昱,等時機到時,入京勤王。”應穆道。
“田昱未必愿意,”裴羈垂目,“不過。”
魏博自成一體,哪怕朝堂易主,也絲毫不會影響到節度使的地位,況且田昱此人并無王圖霸業之志,最大的困擾無非是牙兵不馴,此次牙兵內訌過后必將收服,以田昱一貫的保守求穩,未見得會參與此事。
“如今禁軍大半已歸王欽之手,內衛也被搗毀,圣人病體難支,所有希望,都在外援。”應穆怕他不答應,忙道,“只要你能說服田昱入京勤王,必不失公卿之位,則兒也不必再跟著我受苦。”
燈火下,他一雙精光四射的桃花眼緊緊盯著他,裴羈心中微哂。他費盡心機求娶裴則,原就是要把他綁在一條船上,又何苦再拿裴則來加砝碼。抬眉:“當初裴則手里的藥,是不是你給的?”
當日之事他細細想過,裴則深閨嬌養,如何能有蒙汗藥?除非是應穆給的。就連蘇櫻能走得無影無蹤,連他多番搜尋都找不到痕跡,說不定也是應穆為她善后。
應穆眉心微動,半晌:“是。”
見他目光陡然一冷,應穆忙道:“我是為則兒著想,她知道你的事后心中傷痛,啼哭不止,我不能不管。況且無羈,我也是怕影響你的聲譽。”
為裴則著想嗎?只怕是擔心此事傳出去影響郡王府聲譽,進而影響他立儲之事。或者還想以此為把柄拿捏他。裴羈淡淡道:“公卿之位,并非難得。”
應穆頓了頓,知道以他的能力手段,即便此時罷官,遲早也會東山再起,如今太和帝已被架空,郡王府親兵只有不到兩百,無法成事,眼下最大的指望便是他能說服田昱,以魏博雄兵助他翻盤,低聲道:“只要事成,將來無論你提什么要求,圣人都會玉成。”
裴羈看他一眼。當初之所以來魏博,一是為了離開長安,避開蘇櫻,二則也是看出朝中局勢必將動蕩,轉機或在藩鎮,因此挑選了深受牙兵掣肘的田昱為入手點。他所謀者,原本也在國與民,倒是不消應穆以利益來誘惑。
但,既然如此。“我想要一道賜婚圣旨。”
應穆怔了下,下意識地向外一望,門關著,什么也看不見,但他知道蘇櫻就在府中,知道裴羈因為堅持要娶蘇櫻,受了杜若儀家法,又被盧崇信攻訐,褫奪官職。但他萬萬沒想到,裴羈竟如此執迷不悟,如此不世之功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是沒有可能,他竟只要換一樁婚事。“無羈,圣人恩典非同兒戲,還是多想想前程吧。”
“前程我自會掙。”裴羈抬眉,“我意已決。”
求一道賜婚圣旨,風風光光娶她過門,從前他虧欠他的,總能以此殊榮,彌補一二。
應穆緊鎖雙眉。當初籌劃與裴家聯姻時,卻是不曾看出來他竟是這么一個情種。但他連罷官都不在乎,更不可能聽從一個并不親近的妹夫勸告。此事還得再加幾重保險。“若田昱不肯相助,還能找誰?”
裴羈淡淡說道:“竇晏平。”
應穆大感意外,他與竇晏平,難道不是因為蘇櫻結仇,水火不容嗎?“為何是他?”
“他麾下牙兵兩千盡皆能戰,亦且對他忠心耿耿,只要他肯相助,遂王府和郡主府也都盡屬圣人,兩家親兵加起來將近五百人,再加上竇家的部曲和你郡王府的親兵,總還可以一搏。”裴羈道,“況且這些人都在京中,調動便利,不比藩鎮兵,入京時很難避開耳目。”
應穆點點頭。魏州到長安一千多里地,即便田昱答應,如何瞞過耳目運兵到長安也是個問題,這么看的話竇晏平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但竇晏平肯嗎?裴羈如今同他是一條繩上拴著的螞蚱,自然會幫他,但竇晏平身家優越,又何必冒這個險?“他會甘冒此險?”
裴羈垂目:“他是正人君子。”
當初能哄騙他去劍南,便是看準了他這一點,如今亦是。竇晏平只要見到太和帝的密詔,必然會選擇誅奸佞,保社稷。
聽見應穆幽幽說道:“若他能出兵勤王,功勞未必在你之下。”
不錯,竇晏平若能出兵勤王,功績必然在他之上,到時候對付他必然更加容易,但,國難當前,豈能因私人恩怨,妨害大業?裴羈淡淡道:“我知道。”
全然瘋魔了,絲毫不考慮自身,還有裴則的利益。不過,他要的是誅殺王欽,奪回儲位,只要能辦成,倒不在乎是誰來辦。應穆點點頭:“除了竇晏平,以你看來,朝中還有哪些人可靠?”
“顧相、沈相皆對陛下忠心耿耿,兵部王尚書三朝老臣,亦可托付。”裴羈不緊不慢說了下去。
應穆默默聽著,這些與他素日暗中觀察的,一大半都對上了。裴羈遠在魏州,又仿佛沉迷于女色,沒想到對朝廷動向掌握竟如此精準,心機之深,其實可怖。幸虧他早早將他綁在了同一條船上。
三更刁斗響時,應穆起身離開,他是喬裝改扮,混在江河的隨從里一道來的,如此身份裴羈自然不能相送,站在窗前看他壓著斗笠飛快地出了二門,廂房的燈突然亮了,簾幕后人影一閃,是蘇櫻,她不曾睡,獨自在窗前看月。
讓他突然間心尖一熱。幾個時辰不見,竟恍如隔年。快步出門來到她窗前,她不曾躲開,讓他頓時生出無限希望,隔著窗子喚她:“念念。”
鏤花的綺窗無聲無息開了,蘇櫻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讓他心里的希望陡然放大成數倍,隔著窗子,忍不住去握她的手:“念念,你終于肯見我了。”
攥得很緊,蘇櫻覺得有點疼,皺眉抽回來,他也覺察到了,喑啞著嗓子追問:“是不是弄疼你了?”
蘇櫻看著他,低低嗯了一聲。
方才她躲在簾幕后看著,那個離開的人隱在夜色里,外面不知是有意還是湊巧,廊下的燈籠恰好熄滅,她只模糊看見那人身量高高戴著斗笠,容貌如何卻絲毫不曾瞧見。
但她覺得,不可能是來談竇玄的往事,那些事不足以讓裴羈帶人去套間談這么久。多半是其他機密要事,說不定與盧崇信有關。
“念念,”裴羈隔著窗戶再又伸手,這次收著力氣,輕輕握她一點指尖,“你若是生氣,打我罵我都行,不要不理我。”
她的冷淡疏遠比刀斧加身更讓他痛苦。整個下午他枯坐房中,關閉門窗,試圖感受在長安那一個月里她的心境。但,又怎能感知她那時痛苦的萬分之一?他錯了,錯的那樣離譜,而她這么好,竟然還肯見他,讓他此時,簡直要生出感激了。“念念。”
蘇櫻又嗯了一聲,再次抽回手:“夜深了,你快去睡吧。”
心臟砰的一跳,她是肯原諒他了,亦且還這么慈悲,予他一些關切。在澎湃的心潮中裴羈甩開步子跑進門來,一把抱住蘇櫻:“念念。”
降真香氣剎那間變得濃郁,他埋頭在她后頸里,臉頰摩挲著,帶起一陣陣癢意,蘇櫻嗅到另一縷極淡的香氣,仔細分辨,卻是龍涎香,是不是方才那人的熏香?江河手下一個隨從,居然能用千金難求的龍涎香?
讓她心中的警惕越來越強烈,輕輕伸手,抱住裴羈勁瘦的腰身。
這無聲的鼓勵讓裴羈眼梢發著燙,喑啞著聲音哀懇:“念念,我知道我過去錯得無可救藥,只求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以后好好彌補你。”
誰要他的彌補。蘇櫻垂目,輕輕撫他的頭發,半晌:“方才來的是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無事。”裴羈道。這些朝堂中事,無謂告知她,讓她煩憂。
“你不要騙我。”蘇櫻退開一步,與他拉開距離,方才溫和的神色透出幾分冷淡,“是不是他們又要對付你?”
“不是。”裴羈頓了頓。她道,不要騙她。可這些事,如何能跟她說,“你不要擔心,一切有我。”
蘇櫻抿著唇,轉開了臉。
她早知道必定極難撬開他的嘴,他雖然對她不無迷戀,但他一向公私分明,覺得不該說的,絕不會告訴她一個字。但,今晚來的那人顯然是有要事,萬一是要對付盧崇信,她需得打探出來讓盧崇信早些防范,畢竟現在,盧崇信是她逃走的最大希望。
推開他走去榻上坐著,他很快跟過來,像白日那樣伏在她腳邊,仰頭看她,蘇櫻嘆口氣,指尖撫了他的臉頰:“你總是這樣,什么都瞞著我,你從來都不相信我。”
手指柔軟得如輕云一般,卻帶起一陣陣灼熱的戰栗。裴羈在激蕩的柔情中情不自禁貼上去,用臉頰去追她的手,喃喃分辯著:“并非如此,只是些沒要緊的公事,你不必理會。”
蘇櫻縮回手,他失落失望,伏在她膝上,仰著臉追逐她的目光。蘇櫻索性又轉開臉不看他:“什么沒要緊的公事?你總騙我。若是沒要緊的公事,你怎么會帶進書房?我都知道的,那里是你辦要事的地方,每次你都鎖著門防著我,就好像我知道了,一定會壞你的事似的。”
裴羈看見燈火下她籠了一層光暈的臉,她眼圈微紅,聲音也似哽咽,讓他心里一下子抽疼了,伸臂抱住她:“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怎么可能防著你?”
“那么方才來的是誰,說的什么事?”蘇櫻抽噎著,輕輕伏在他肩上,“是不是他們又要對付你?你會不會有危險?”
裴羈嗅到她身上暖熱的香氣,她繚亂的發絲蹭著他的脖頸,頸窩處忽地一涼。急急捧起她的臉,她倔強著轉開不肯讓他看,眼角有亮光在燈火下微微一閃,她哭了。
是為他擔心。讓他突然一下幾欲癲狂,痙攣著捧住她的臉:“念念,我的好念念。”
微涼的唇覆上來,帶著虔誠,吻去她眼角的淚。蘇櫻感覺到他灼熱的呼吸,他抱她抱得那樣緊,簡直要把她嵌進骨頭里去了,讓她覺得疼,不適應,又有說不出的怪異。若不是她牢牢記著他過去是如何待她的,就幾乎以為,他是真心愛著她了。
裴羈貪戀地吻著。眼梢,眼皮,鼻尖,臉頰,一切合適不合適的地方,微涼的唇很快變成了灼燒的燙,喑啞著聲音,貪戀地想要得到她的一切:“我不會有事的,你放心,今天為的是朝堂中事,不是為我。”
臉頰貼著她的臉頰,全身都像是在發熱,發脹,澎湃著,無法壓抑的愛意。她在擔心他,哪怕他今天親口承認了對她惡行,哪怕她還生著氣不想見他,但她那樣好,竟還為他擔心。
“念念,”在淹沒一切的愛戀中緊緊抱著她,嘴唇摩挲著,找到她的唇,輕輕吻上去,“不要離開我,求你。”
蘇櫻緊緊皺著眉頭,看見他閉起的眼睛,他的吻得細致,緩慢,一點點輾轉,研磨,拉長了時間,讓人心里都開始恍惚。蘇櫻覺得透不過氣,他的舌突然纏住了她的舌。
蘇櫻猛地推開:“你,你做什么。”
羞恥夾雜著抗拒,怎么都不肯讓他再進一步,他在嘆息,呼吸時,是忽冷忽熱,怪異的氣息:“別怕,我們從前做過的。”
是,做過的,那些她絕不愿意再經歷的過往。蘇櫻伸手擋住,推開他的臉:“別碰我!”
裴羈在迷亂中睜開眼,看見她來不及掩飾的,滿滿的厭惡。
心一下子涼透了,顫著聲:“念念,你……”
你想起來了嗎,你看我時,怎會如此嫌憎。
蘇櫻心里一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低了頭:“你別這樣,我有點怕。”
長睫毛垂下來,遮掩住眸中的冷意,裴羈慢慢地,伏在她膝上跟過來,抱她的腰。
自下向上仰望,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眸中晦澀的光,她是被他驚嚇到了,畢竟她現在什么都不記得,不知道他們之間,曾經有過那么多親密。輕輕摟她在懷里:“別怕,我們是夫妻,我們之前,比這更親密的都有。”
抬頭,試探著,輕輕再吻上去。她皺著眉躲了下,裴羈握住她的臉:“求你,讓我親一下,只一下。”
親一下,只是一下,他忍了太久,忍不住了。
輕吻,舔舐,漸次深入。蘇櫻抗拒著,又不能不忍下,他越吻越急,肆意著掠奪,她被迫后仰,于是他反客為主,自下方欺身,轉而掌控。
外面的燈火驟然亮起,有急促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來,蘇櫻一把推開了他。
裴羈喘息著退開,她理著鬢發,低低的聲音:“有人來了。”
腳步聲一下逼到近前,田午低啞的聲音在窗外響起:“裴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