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船突然停住了, 甚至不是碼頭,只是河道上一處淺灣,蘇櫻坐在艙門內(nèi), 看見踏板放下去, 吳藏急匆匆下了船, 拔腿向遠處鎮(zhèn)甸上跑, 沒有代步的馬匹, 想來是坐船不方便帶馬的緣故, 也不知他們騎過來的馬匹都去哪里了。
不過這一切都跟她沒有關(guān)系,她現(xiàn)在, 是什么都懶得再理會了。
“往里頭坐坐吧, ”阿周在邊上勸, “門口有穿堂風, 當心受涼。”
蘇櫻搖搖頭沒有動,有風挺好,吹著覺得心頭能輕快點, 不比悶在艙里,見不得天日。
“小娘子, ”阿周見她還是不肯說話, 心急如焚,“聽周姨的話, 往里頭稍微挪一下吧, 你身子弱, 吹不得風。”
蘇櫻又搖搖頭, 看見裴羈壓著眉走近, 身子一低,抱起了她。
蘇櫻皺眉, 沒說話也沒反抗,阿周連忙將坐榻向里面挪了挪,裴羈抱著蘇櫻輕輕放下,又拿了條薄毯,將她肚腹到腿全都蓋住。
日色斜斜照著,她眉眼間一片寂靜,仿佛脫出了整個環(huán)境,跟這個世界再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一般。不踏實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裴羈低著頭,放軟了聲音:“若是坐船不習(xí)慣的話,走陸路也可以。”
算算時間,竇晏平也該發(fā)覺不對,找過來了,走水路會穩(wěn)妥些,但她若是想走陸路的話,也沒什么不行。他先前能對付竇晏平,眼下必然也能。
蘇櫻看他一眼,覺得今天他格外吵,嘮嘮叨叨的偏有許多話,懶得再理會,向榻上一靠,閉上眼睛。
晾著裴羈一個人,低眉垂目,沉默地看著她。
“裴郎君,”阿周生怕他怒惱,急急忙忙護在蘇櫻身前,“小娘子身子不好,飯也沒怎么吃,請郎君多擔待些。”
他還不至于跟她計較。裴羈邁步走上甲板,眺望著岸上開闊的原野。
她可能,有身孕了。
最初的驚訝過去,此時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長安的高門子弟未成婚前房里總少不了女人,亦有未曾娶妻,庶子庶女便生出幾個的,他素來不大看得上如此行徑,可如今,反而是他,做下這種事。
遇見她,他所有的原則,所有習(xí)慣的一切,注定都要被打破。
“裴郎君,”阿周跟了出來,欲言又止,“小娘子她,她……”
這半天里她偷偷觀察,裴羈對蘇櫻雖然并沒有很熱絡(luò),但也并不算冷淡,他本就是個不茍言笑的性子,先前在裴家時總是視她們?nèi)魺o物,如今看他對蘇櫻的模樣,只能說比在裴家好上幾倍。就看方才那耐心哄勸的態(tài)度,他先前可曾對誰這樣過?這情形讓阿周生出希望,也許事情并不像蘇櫻說的那么壞,也許好好勸勸,裴羈是愿意娶她的呢?“小娘子并不是有意頂撞郎君,她身子弱又受了驚嚇,心里緩不過來,一時半會兒難免有點小脾氣,郎君千萬別往心里去。”
她對他,已不知做過多少過分的事,而他一直都是放任。裴羈望著岸上:“先前你們?nèi)?#8204;醫(yī)館,是為了確診是否有孕?”
兩次去醫(yī)館,甚至那天對面相遇時,她也剛從醫(yī)館出來。她是關(guān)切這孩子吧,女人家似乎天然的,都會愛護自己的孩子,便是涼薄如她,也不會例外。
“是。”阿周忙道。
裴羈頓了頓:“如何?”
有沒有懷。是不是因為沒有,所以她昨夜至今,才只字不提。
“她一個未成婚的年輕女子,不好直接問這個,所以只是診脈,大夫倒是沒看出什么,”阿周斟酌著措辭,不敢說眼下還拿不準,更不敢說蘇櫻不肯要這個孩子,“但小娘子快兩個月不曾來癸水,剛剛還吐了,我看著多半是有了。”
風吹袍袖,獵獵做聲,裴羈沉默地望著遠處大片的綠野。
有孩子了。他從未料到過會在成婚之前,先有一個孩子。
名不正言不順的孩子,在這世上從來都是受人冷眼的,父母初初和離時裴則從不敢去長安貴女們的聚會,因為每次出現(xiàn),總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無數(shù)張嘴在背地里議論恥笑。而蘇櫻。
下意識地回望一眼,艙門幽深,從這個位置并不能看見她,但她養(yǎng)成這個涼薄多變的性子,與她的身世,脫不開關(guān)系。
他對她這些年的流離辛苦并非全然不知,在裴家時她那樣小心翼翼地討好他,不就是因為名不正言不順,一切都要看別人的眼色么。
裴羈慢慢轉(zhuǎn)回頭。他不會讓這孩子受這份苦楚。若是有了,那就娶她。
一念及此,驟然有了種解脫的感覺。無論該不該娶,事已至此,他也不會推脫。
“裴郎君,”阿周小心翼翼窺探著,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心里怎么想,也只得試探著說道,“我家小娘子出身也并不算得很差,品貌心性更是一等一的好,她如今孤苦伶仃的很是可憐,這世道一個弱女子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若是再帶著個孩子……裴郎君,說到底,這孩子也是裴家的骨血……”
見他負手抬眼眺望著遠處,一言不發(fā),對她的話全沒有任何反應(yīng),阿周越說越?jīng)]有底氣,聲音漸漸低下去,終于不敢再說了。
心口處的銅錢又開始發(fā)燙。裴羈伸手取出,托在手心里。過往的一切如同煙云,飛快地眼前流過。裴道純和離時,憤怒不齒的他。崔瑾帶著她進門時,冷眼旁觀的他。那個傍晚她吻上來時,錯愕沉迷的他。他會娶她。他終是走上了與裴道純同樣的路,令人不齒,但,只能如此。
母親那邊,他自去請罪。
至于物議,仕途。捏著銅錢四四方方的孔洞,慢慢轉(zhuǎn)了轉(zhuǎn)。他還不至于顧慮這個。天下人從來都是慕強欺弱,只要他足夠強,他要如何,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
一霎時心意堅定,回頭,阿周還站在原地沒有走,裴羈看她一眼:“崔瑾認得南川郡主?”
阿周大吃一驚,再沒想到好端端的說著蘇櫻,突然之間便轉(zhuǎn)到了崔瑾,脫口問道:“你,你怎么知道?”
裴羈看見她臉色全都變了,不自覺地往后退,防備的姿勢。那就是認得了。一個聲名狼藉的婦人,一個高高在上的郡主,她們有什么淵源?“崔瑾自盡前一天,南川郡主在無相茶樓跟她說了什么?”
阿周心慌意亂:“我,我不知道,夫人沒讓我跟進去。”
裴羈看著她:“她兩個因何相識?”
這件事擱在他心里已經(jīng)有段時日,從裴道純提起崔瑾死得奇怪,到南川郡主對蘇櫻深惡痛絕的態(tài)度,再到前段時日看見竇玄留下的簪子,查到崔瑾死前見過南川郡主,崔瑾之死,確有蹊蹺。他原打算等手頭事情有些眉目時便向阿周盤問清楚,如今正好。
“我不知道,”阿周定定神,“我只是個做下人的,主人的事我并不敢過問。”
“是么?”裴羈慢慢說道,“竇玄有根心愛的玉簪,簪身上鐫刻流水柳枝,可是崔瑾的畫作?”
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看得出來,那畫風筆觸,有些像崔瑾。簪子玉質(zhì)極好,但畫技雕工都不算是上乘,竇玄如此珍視這么一根處處透著古怪的簪子,極是耐人尋味。
“我不知道,裴郎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阿周支吾著往后退,心里砰砰亂跳,“小娘子也什么都不知道。小娘子還病著,離不開人,我過去看看她。”
她轉(zhuǎn)身便走,裴羈沒有阻攔。
這段事,蘇櫻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看得出來,她對于崔瑾的死有一種解脫之感,所以并不會去追究她的死因。也或者她自己要煩心的事情太多,也無暇去追究吧。
但阿周肯定知道,就算不能全部知道,也肯定知道大概,否則不會緊張成這副模樣。
至于竇晏平,應(yīng)當絲毫不知,否則不會那么輕易就把那根簪子送給蘇櫻。崔瑾、南川郡主、竇玄,這三個人之間似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有一種隱隱的感覺,這個真相,也許對他有利。
洛陽城外。
馬蹄翻飛,踏出一陣陣煙塵,竇晏平如離弦的箭,緊緊追著前面的張用:“站住!”
他今日一早設(shè)伏將張用堵在城中,張用的手下全部被擒,只剩張用獨自逃出城外,但那些人俱都不知裴羈的動向,這件事,還是得落到張用頭上。
李春幾個拍馬從四面包抄上去,張用左支右絀,刷一聲拔出刀:“竇郎君,某只是奉命辦事,莫要為難某了。”
竇晏平銀槍一指,冷冷道:“裴羈在哪里?”
張用苦笑道:“竇郎君,某實在不知。”
話音未落忽地拍馬揮刀向他沖來,竇晏平提槍來迎,間不容息的剎那張用猛地拽過韁繩,兩匹馬剎那間交錯,張用飛也似地沖向他身后,竇晏平急急回頭,他往洛陽城的方向去了,李春幾個調(diào)轉(zhuǎn)馬頭跟上去追,竇晏平勒馬站定,望向小周村。
張用對裴羈忠心耿耿,便是抓到也絕不會吐露裴羈的下落,他亦不可能對他用嚴刑逼供,那么再去追他也就沒什么意義。眼下確定無疑,張用出現(xiàn),是為了引他到洛陽,那么裴羈真正的去處,就絕不可能在洛陽城。
附近與她有關(guān)的,只有小周村。竇約昨日已經(jīng)去了,也許已經(jīng)有眉目了。
拍馬向小周村奔去,遠處一人一騎飛也似地奔來:“郎君!”
卻是竇約,一霎時奔到近期,勒住了馬:“郎君,阿周前陣子出了小周村,去向不明,我?guī)е税迅浇鼛?#8204;個鎮(zhèn)甸全都走了一遍,打聽到昨日太平鎮(zhèn)有一群長安口音的人當街鬧事,為首的著緋衣,配魚符,聽描述很像是裴郎君。”
心里突地一跳,竇晏平揚鞭催馬:“去太平鎮(zhèn)!”
五花馬四蹄帶風,竇晏平緊緊望著前方,念念,再等等,我來了。
谷水上。
侍衛(wèi)在艙門外通報大夫請來了,阿周低聲向蘇櫻說道:“小娘子,換件衣服吧。”
眼下她穿著家常衣服,因為早晨起得晚,頭發(fā)也不曾認真梳,這幅樣子實在是有些失禮。
蘇櫻點點頭,心里覺得沒什么必要,然而她既然說了,那就換吧,左右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剛要起身,裴羈進來了,伸手在她肩上虛虛一按:“不必換。”
他解下外袍給她披上:“就這樣吧。”
艙口處風大,她精神懨懨的,沒必要為這點沒要緊的禮數(shù)折騰著換衣服。
蘇櫻便也就沒換,不多時一個胡子花白背著藥箱的大夫跟在吳藏身后走進來,原來吳藏上岸,是為了請大夫,裴羈需要確認她是不是真的有了身孕。
若是有了,他打算怎么辦。應(yīng)當也是要落掉的吧,他仕途大好,絕不會容許有這么個孩子留在世上,落人話柄,影響前程。
這樣也好,倒不用她費心去做。
“先生,就是這位娘子要診脈。”吳藏領(lǐng)著人到了跟前。
大夫四下一看,很快確定那個相貌儒雅,端方清貴的年輕男子是主人,他緊緊守著的那個容色清艷的女子想來就是他的妻子,夫妻倆容貌氣度般配的緊,一看就知道是輕易難得見到的貴人,只是這娘子的發(fā)髻裝束怎么看起來像是未曾出嫁的女兒家?煞是古怪。連忙上前見禮,和和氣氣道:“請夫人伸手,我先聽一聽。”
夫人。裴羈心里突然有些異樣,娶了她,從今往后,所有人便都要改口叫她夫人了。
低眼,蘇櫻不曾動,依舊只是懶懶靠在榻上,裴羈伸手,握著他的手腕放在手枕上,又輕輕挽起她一點袖子,露出脈門。
蘇櫻便也由著他,大夫低著頭開始聽脈,周遭安靜得很,岸上起了風,吹得河水嘩啦嘩啦,一下一下拍打著船舷。
裴羈耐心等著,心跳不自覺地快了,仿佛在期待著什么,驀地聽見大夫問道:“癸水遲了多久?”
蘇櫻不曾開口,是阿周代她答的:“快兩個月不曾來了。”
兩個月,是很久了,在長安那一個月里,她的確不曾來過癸水。
大夫皺著眉,猶豫著:“那應(yīng)當是有喜了吧。”
裴羈聽出了話里含糊猜測之意,看他一眼。
無形的威壓陡然壓下,大夫心里一緊,那些含糊推測的話便不敢再說,咽了口唾沫:“就是有喜了。”
果然是有了。心頭竟是驟然一寬,裴羈低眼,看見蘇櫻心不在焉的臉。
裴羈怔了下,她好像并不歡喜,也沒有什么期待。
“先生,”阿周低聲提醒:“娘子她成、成親,才剛十幾天。”
蘇櫻看她一眼,覺得好笑。阿周是為了顧全她的顏面,所以用成親來代替那件事。何來成親。裴羈不會娶她,她寧愿死,也不會嫁裴羈。
成親。裴羈心尖一熱,眼前再又出現(xiàn)夢中的青廬,慢慢撤下遮面團扇的她,他與她成親時,場面會不會與夢中一樣?
再看蘇櫻,她依舊懶懶靠坐著,心不在焉,就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跟她沒有分毫關(guān)系似的。
像個人偶,美麗,厭倦,沒有生氣。
心里陡然生出焦躁,從前他盼著她馴服,如今她一言不發(fā),任由他安排一切,他卻覺得從前那個會發(fā)脾氣摔東西,會罵他會咬他的蘇櫻,才是他刻骨銘心一直放在心底的。
“才十幾天?”大夫松一口氣,怪道脈象半天吃不準,連忙向裴羈說道,“時間太短了,眼下還看不出來,總要再等上十幾天才行,郎君再耐心等等,再過十幾天一定有準信兒。”
心里暗自好笑,這貴人看起來沉穩(wěn),原來如此性急,成親才十幾天就著急確認有沒有孩子,顯見是伉儷情深,盼著早日享弄兒之樂了。
裴羈沉默著,點了點頭。十幾天,正好用來處理殘局。王家那邊庚帖已經(jīng)交換,但婚書未曾寫,王六娘無辜受此牽累,那么便尋個理由讓王家退婚,免得王六娘落人口實。母親那邊須得親自走一趟。錦城蘇家亦要捎信過去,蘇櫻出嫁,總歸需要蘇家人來主持。
至于十幾天后到底有沒有這個孩子,立刻退婚是否太莽撞,此時也不愿深想。
“郎君,”吳藏結(jié)了診費送走大夫,訕訕地上前請示,“是不是再去請幾個?”
自己也覺得方才那大夫說話含糊,看著不像是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都怪他著急趕時間,抓了個距離最近的便請了過來。
裴羈沉默著。再請沒什么意義,他已做出了決斷。但方才那人看起來醫(yī)術(shù)并不高明,她身體虛弱,還是謹慎些好。“再去請。”
“是。”吳藏答應(yīng)一聲拔腿就跑,心里暗自拿定主意,這次就把鎮(zhèn)子上所有的大夫全都找來,莫要管什么老的少的,婦醫(yī)兒醫(yī),十個八個一齊上,總該有一個靠譜的吧。
客艙里安靜下來,阿周估摸著裴羈有話要跟蘇櫻說,連忙找了個借口退出去,裴羈掩上門,慢慢在蘇櫻身邊坐下:“若是有了孩子,我娶……”
娶字未曾說完,突然聽見她淡淡的語聲:“我不要。”
裴羈怔了下:“什么?”
太平鎮(zhèn),波斯邸。
胡人店東連比帶劃,向竇晏平說得起勁:“……魚符上寫著宣諭使幾個大字,底下還有小字寫著名字,我隔得遠,沒看清是什么。郎君是不是認得他?他給了我二十兩,老天爺,回頭我一算,我打碎那些東西可不止二十兩,我虧了啊!郎君要是認得他的話我還要再討些錢才行。”
他啰啰嗦嗦算起賬來,竇晏平打斷:“那個撞壞東西的女子可是十六七歲,皮膚極白,相貌極美?”
“這我就不知道了,戴著幃帽看不見臉,白么?看著那雙手黃不溜秋的。”
竇晏平皺著眉:“那女子說她有夫婿?”
“對,說叫什么周虎頭,洛陽的捕快。”
周虎頭,是阿周的侄子。心臟砰砰亂跳起來,直覺其中有關(guān)系,一時又想不清,門外突然有人插了一句:“你也是來找裴羈?”
竇晏平抬眼,看見一個濃眉大眼掛著環(huán)首刀的年輕男子,向著他一叉手:“我就是周虎頭。”
竇晏平一個箭步?jīng)_過去:“裴羈在哪里?”
谷水上。
裴羈皺著眉,回想著方才那輕描淡寫的三個字,有些疑心自己聽錯了,又有些疑心是會錯了意:“你說什么?”
蘇櫻抬眼,在厭倦和懶怠中慢慢說道:“我不要你的孩子。”
他鳳目陡然一暗,沉了聲:“蘇櫻!”
蘇櫻懶懶地又靠回榻上。恍惚知道這回答不是他樂于聽見的,但也懶得再想。眼前光線一暗,他欺身上前,直直問到她臉上:“再說一遍。”
蘇櫻看他一眼,懶得說話,閉上眼睛。
裴羈等了很久,她始終沒有開口,靠在榻上似是睡著了,她不像是跟他賭氣,也不像是謀算著什么,她仿佛只是告訴他自己的想法,至于他會如何,她根本不在意。
她竟如此涼薄,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肯要。
握住她的臉扳過來,迫她與他對視:“蘇櫻。”
她并沒有反抗,眸子似一潭死水,除了倦怠,沒有任何波瀾。
裴羈心里陡然一涼,慍怒失望之中,突然生出懼意。眼前的她,真像一只沒有生氣的人偶。定定神,將那不祥的念頭壓下去,放開對她的桎梏。
她是以為他不會娶她,所以才這般自暴自棄吧。輕聲道:“我娶……”
岸上突然傳來一聲高喊:“櫻娘!”
竇晏平的聲音。裴羈急急回頭,余光瞥見蘇櫻驟然點亮的眸子。
第52章 第 52 章
長草疏疏落落鋪滿岸邊, 昨夜里下了雨,疾馳的馬蹄踏過時激起大片飛濺的泥水,星星點點甩在障泥上, 亦落在竇晏平白袍的下擺上, 少年絲毫不曾留意, 黑眸望著河道上點點白帆, 一聲聲高呼:“櫻娘, 櫻娘!”
少年人目力極佳, 于是很快看見了那艘泊在水邊淺灣的大船,周虎頭描述得清楚明白, 一人多高的客船, 白帆, 灰色船身, 昨夜里冒著雨起行,等他覺察到不對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艘船載著她們一點點遠去。
雖然她用的是五娘這個名字, 雖然周虎頭并不曾看見她的真面目,但竇晏平知道, 是她, 只有她才能如此聰明,只有她才能一次次從裴羈手中逃脫, 那么頑強, 從不放棄。
她已經(jīng)竭盡全力, 眼下, 該是他接過她的擔子, 救她出來了。
“櫻娘!”催馬沖向客船,“我來了!”
客船上。
蘇櫻坐直了, 那些灰心絕望,那些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勞的倦怠都被這一聲熱烈過一聲的呼喚沖淡了,眼前浮現(xiàn)出久違的,竇晏平的臉,讓人眼梢發(fā)著熱,急急起身應(yīng)了聲:“我在這里!”
聲音出口,自己也覺得細弱無力,他必定是聽不見的,拔腿往外跑,手被握住了,裴羈看著她,漆黑眸子里帶著冰冷的威壓:“坐下。”
蘇櫻重重一甩,沒能甩脫,他抓得那么緊,黑沉沉的眸子里她的身影被壓到最小,他揚聲道:“開船。”
船身晃了一下,蘇櫻聽見水聲,漿聲,聽見船夫吆喝著起帆的聲音,看不見岸上,更看不見竇晏平,心中陡然生出恨怒,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氣將他拼命一推:“讓開!”
船身恰在此時觸到了什么,重重一晃,裴羈沒能站穩(wěn),在她拼盡全力的推搡下松開了手,蘇櫻飛跑著沖了出去:“我在這里!”
岸上,竇晏平猛地抬頭,隔著遙遠的距離,看見船艙口急急向他奔來的身影,日思夜想,刻骨銘心,白帆一點點升起來了,她高喊著,聲音被風阻隔,斷斷續(xù)續(xù):“平郎!”
“櫻娘!”竇晏平高聲喊著,“櫻娘!”
是她,他找到她了。縱馬沖進水中:“別怕,我來了!”
五花馬素白袍,是他,長安一別,恍如隔世,再相見時已經(jīng)人事全非。蘇櫻強忍著眼淚,拼命向竇晏平揮手:“我在這里!”
即便此生與他無緣,但他仍舊是這世上最關(guān)切她的人,全心全意,不帶任何目的,他會幫她,帶她出囹圄:“平……”
“櫻娘!”竇晏平邊跑邊喊,近了,更近了,能看見她消瘦蒼白的臉,讓他一下子心疼到了極點,嘶啞著聲音喚她,“別怕,我來了!”
她的喚聲突然被掐斷,有人追出來了,是裴羈,打橫抱起她,冷冷向他一望,咚一聲,撞上了艙門。
是他,果然一切都是他做的!渾身的血液都在灼燒,竇晏平厲聲叱道:“裴羈,你放開她!”
船越走越快,艙門緊緊關(guān)著,再聽不見她的聲音,河上起了順風,鼓著白帆不動聲色地疾行,竇晏平急急催馬,水深泥重,五花馬的四蹄全都陷進去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客船越走越遠,霎時間又小了一圈。
“櫻娘,”竇晏平一躍而下,趟著及腰深的河水,極力追趕,“櫻娘!”
“小將軍,”岸上李春帶著人追了過來,“水太深了危險,快回來!”
竇晏平踉蹌著又追了幾步,河水已經(jīng)沒到腋下,便是有千分力氣,此時也使不出分毫,咬牙回頭:“找船,快!”
船艙里。
光線陡然暗下來,見不到天日,感受不到風聲,竇晏平的呼喚都變成了微弱的響動,蘇櫻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突然間失了理智,尖叫起來:“放開我,放開!”
又踢又打,拼命撕扯,裴羈既然不肯傷到她,便不能使出力氣來對付她,處處束手束腳,抓住了左手,她便右手來撕,抓住了兩只手,她便用腳踢、蹬。她一邊踢打一邊歇斯底里地尖叫,漲紅著臉,狀如瘋癲,讓人驚詫,又覺得可憐,外面雜沓的腳步聲,阿周和侍從們聽見動靜都趕了過來,拍著門不停詢問,裴羈隔著門叱一聲:“都退下!”
回眸,她還在掙扎,滿頭大汗,氣咻咻地幾乎喘不過氣,裴羈又憐又惱,伸臂箍住了將人抱緊,拈起她汗?jié)竦念^發(fā)掖到耳后,柔聲道:“念念,我……”
為什么那么性急,不讓他把話說完。他會娶她的,她不必擔心名分,不必擔心今后顛沛流離無枝可依,更不必擔心孩子,他會娶她,她從一開始反復(fù)詢問,要的不就是這個么。
念念兩個字像是炸雷,轟一下炸響,將精疲力盡后稍稍平復(fù)的情緒再次擊潰。他怎么敢!這名字豈是他能叫的?他竟要她所有珍貴的東西全都毀了嗎!蘇櫻咬著牙低吼一聲,猛地抓住,向著裴羈的咽喉重重咬下去。
裴羈急急躲閃,推開了她,她便順著他這一推撲下來,咬住他的肩膀,裴羈急急向前聳肩,她咬不住,人落下來,他伸手想要握她的臉,她便狠狠一口咬在他手上,在手掌的側(cè)面,咬住了便不肯放,細白的牙齒緊緊咬合,霧蒙蒙的眼睛失了霧氣,瞪得大大地看著他,裴羈看明白了,全都是恨。
她竟是恨他的。裴羈壓著眉,沒再說話也沒有動,任由她死死咬住,她似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上了,很快咬破出了血,牙齒陷在皮肉里,依舊磨得咯咯作響,她猶自不滿足,喉嚨里發(fā)出低低含糊的聲響,像狂暴的小獸。
裴羈安靜地站著。并不覺得疼,只是有些疑惑,她什么時候竟如此恨他了呢。耳邊聽見漿聲、水聲,風吹船帆,噗噗的動靜,船開得很快,竇晏平追不上的,但竇晏平不會放棄,還會繼續(xù)追著。
實在可笑。她幾次逃走,從不曾去過劍南,她對他也無非如此,大約也只有竇晏平以為,她是非他不可的吧。
蘇櫻死死咬著,牙齒都咬得酸困,嘴里全是甜腥的血味兒,讓她有一霎時疑惑,狠毒如裴羈,他的血竟也不是涼的。喉嚨喊得嘶啞了,頭皮發(fā)著緊,那些郁積的憤怒和驚怕都隨著這歇斯底里的瘋狂發(fā)泄出去,此時人只剩下一副驅(qū)殼,竭盡全力后極度的疲累。
再多的恨,力氣不濟,終是也松開了口。
裴羈縮回手,看見蘇櫻蒼白的臉,低垂的眸子。白,黑,和唇上極致的紅,染著他的血,還有她自己的底色。除了這三種,她臉上再沒有別的顏色,這三種色的沖擊如此強烈,讓人有些暈眩,中了毒一般,只是牢牢看住她。
眼前瘋狂、尖銳、疲憊的人,才是他熟悉的蘇櫻,會打他罵他,會做出一切高門貴女絕不會有的行徑,會在任何不合適的地方狠狠咬他的蘇櫻,回來了。
取出帕子,伸手,去擦她額上的汗。
蘇櫻又看見那塊石青色滾著同色細邊的絹帕,從前他給裴則擦淚用的也是這個,可笑她那時候,是那么羨慕,那么想變成裴則。嫌惡地轉(zhuǎn)開臉,他握著她的下巴扳回來,到底還是擦了。
抬手之際,手掌上的血淌下來,蜿蜒著流進袍袖,他淡淡說道:“鬧夠了嗎?”
居高臨下,他一貫的口吻。蘇櫻懶得回應(yīng),極度發(fā)泄后整個人陷入一種混沌的空白,沉默地坐著。他擦了她額上的汗,順著臉頰下來,又擦了脖子上的,抬手將她凌亂的頭發(fā)捋順了,都掖在耳后,他聲音低緩,是應(yīng)付孩童的語氣:“鬧夠的話,就去歇著。”
鬧么。無論她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鬧。蘇櫻懶得爭辯,身子一輕,裴羈抱起她走去塌前,輕輕將她放下:“你累了,睡一會兒。”
蘇櫻翻了個身背對著她,閉上眼睛。
裴羈心底隱隱含著期待,期待她再給點反應(yīng),怒也好,罵也好,總是從前那個熟悉的蘇櫻,但她翻過身之后便不再開口,恢復(fù)了倦怠頹廢的模樣,裴羈頓了頓,去了茶盞舀了些白枇杷蜜,溫水沖了半盞放在她床頭,低聲道:“起來喝水。”
聲音都嘶啞了,若不潤一潤,必然要嗓子疼。
她只是背對著他不做聲,裴羈皺眉,彎腰來抱,她突然轉(zhuǎn)身用力推開他,嫌惡的目光。
讓他心里一寬,將被子替她向上拉好,轉(zhuǎn)身離開。
艙門輕輕開合,外面的天光漏進來又被阻隔,他走了,昏沉的船艙里又只剩下她一個,聽著外面的漿聲,水聲。
單調(diào)重復(fù)的聲響似乎包含著讓人平靜的神秘旋律,蘇櫻慢慢安靜下來,覺得累,覺得疼,渾身每一處都像是被車輪重重碾過,喉嚨里火辣辣的,發(fā)著癢只是想咳,扶著床架坐起來,拿過茶盞抿了口蜜水。
溫熱清甜,一點點撫慰著喉嚨,蘇櫻慢慢地又抿了一口。
竇晏平來了。先前她覺得再做什么都是徒勞,她再不可能擺脫裴羈了,但是現(xiàn)在,她看到了希望。
她會逃脫的,上次那么難她都逃掉了,眼下還有竇晏平在幫她。她得吃好睡好,讓自己狀態(tài)好些,才有力氣逃。
一口一口將那盞蜜水全都喝完,蘇櫻解了衣服重新睡下,閉上了眼睛。
客艙外。
裴羈獨立船尾迎風眺望,岸邊蒲葦叢生,飛鳥在沙洲上起起落落,極遠處有一群黑點,是竇晏平那些人,但此時已經(jīng)分辨不出哪一個是竇晏平,太遠了。
風吹袍袖,裴羈沉默地望著。她回來了,因為竇晏平出現(xiàn)的緣故。讓他一想起來心里如同毒蛇啃咬,她對竇晏平,終是和對別人不一樣。
“裴郎君,”阿周尋了過來,“小娘子怎么樣了?”
“睡了。”裴羈看她一眼,“做些潤喉的湯水給她。”
嗓子啞成那樣,總要有幾天難受,他給她的蜜水她不肯喝,阿周做的,她應(yīng)該不會再拒絕。
“是。”阿周答應(yīng)著,心神不寧,“方才岸上的是不是竇家十一郎君?”
其實不必問,隔得雖然遠,但她認出來了,是竇晏平,先前在裴家時她就偷偷看過許多次,他跟竇玄,長得真像啊。
裴羈垂目,頓了頓:“是。”
阿周深吸一口氣,心臟砰砰亂跳著,顫抖的聲:“他跟小娘子,他們,他們很要好?”
其實也不必問,蘇櫻喚他平郎,這個稱呼,只可能是對著親密的男子。還有竇晏平,千里迢迢追到這里,方才她看得清清楚楚,竇晏平瘋了一樣,跳進水里飛跑著來追,他們必然是很要好的,她真是疏忽了,這么長時間里怎么從不曾發(fā)現(xiàn)?
裴羈擰著眉,被“要好”兩個字刺激到,一陣一陣毒蛇啃咬的感覺。但,再要好有什么用,她幾次逃跑都不曾想過去劍南,她是聰明人,她也知道,她跟竇晏平已經(jīng)不可能了。
從最初定計讓南川郡主出手,他就已經(jīng)算到了這一步,她是聰明人,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一旦她發(fā)現(xiàn)南川郡主一心想要置她于死地,她就會重新掂量與竇晏平成親的利弊,以她涼薄的心性,很可能就會放棄。看了眼阿周:“他們曾私定終身。”
阿周低呼一聲,緊緊抓著船舷:“這,這……”
從方才看見竇晏平,她就想過無數(shù)個可能,只是始終抱著僥幸,覺得不會那么巧,但事情似乎總是向最壞的一面發(fā)展。阿周定定神:“我去看看小娘子。”
轉(zhuǎn)身要走,聽見裴羈喚一聲:“回來。”
阿周回頭,裴羈垂目看她,帶著洞悉一切憐憫:“在我發(fā)話之前,你不得跟她提起一個字。”
阿周一個激靈,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結(jié)結(jié)巴巴,垂死中仍要掙扎:“裴郎君,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覺得,我作如何想?”裴羈反問。
阿周張口結(jié)舌答不上來,看他迎風而立,袍袖鼓蕩著,蕭蕭肅肅的身形:“休要跟她提起一個字。”
阿周哆嗦著,想不通。她固然不會告訴蘇櫻當年的事,但如果她說了,蘇櫻知道了昔年恩怨疏遠竇晏平,難道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嗎?在困惑與窘迫中,聽見裴羈淡淡道:“去吧。”
阿周頓了頓,想問又不敢問,踉踉蹌蹌走了。
風越來越大,吹得白帆獵獵作響,裴羈望著遠處。竇晏平已經(jīng)徹底看不見了,天際湛藍,流云幾點。
昔年崔瑾、南川郡主和竇玄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他只是猜測,還需要驗證,但南川郡主與崔瑾自盡有關(guān),這一點,應(yīng)當不會錯。只這一點,便斷絕了她與竇晏平的一切可能。
但他現(xiàn)在,還不能讓她知道。她好不容易回來了,那個生動鮮活,會騙人會罵人會咬人,從來不肯向他馴服的蘇櫻回來了,因為竇晏平。
他需要留住這樣的蘇櫻,那么現(xiàn)在,他就不能能讓她知道,她跟竇晏平,或許隔著殺母之仇。總要給她留點希望吧。等她養(yǎng)好了精神,緩過這一段,等他把一切弄清楚,他會親手斬斷她跟竇晏平的一切可能。
***
蘇櫻這一覺睡得極沉,自晨至昏,一次也不曾醒過,再睜開眼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一早,客艙中淡淡的晨光,旁邊裴羈合衣靠坐,垂目睡著。
這樣安靜的,陌生的早晨,身邊這個呼吸綿長,仿佛無害,卻害她至此的裴羈。蘇櫻一動不動躺著,目光越過他,看見案上放著的蹀躞帶,帶上的剪刀,看見艙壁上掛著的佩劍,角落里放著的臉盆架。
運用得當,都能殺人。
心里突然一動,蘇櫻轉(zhuǎn)過目光,對上裴羈黑沉沉的眸子。
他仿佛從不曾有過不清醒的時候,哪怕是這么一大早,他剛剛睜開眼,目光便已經(jīng)如此冷靜。
不,他有過的,那個早晨,她誘他喝下那壺梨花春的時候。蘇櫻在熹微晨光中微微瞇眼看著裴羈,她也許沒機會逃,但她必定有機會,殺了他。
裴羈慢慢坐直了身體。
早晨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就是她,這情形他還有些不習(xí)慣。讓他恍然想起,這是他第一次在她身邊留宿。
縱然做過這世上最親密的事,縱然她腹中還有他們的骨肉,但他們竟是第一次,一起過完一整夜。
心中漾起陌生的情緒,裴羈垂目看她:“還睡嗎?”
“不睡了。”蘇櫻道。
殺他,有幾分利,幾分弊?殺了他,她從此就能擺脫他,但名滿天下的裴羈死于她手,朝廷律法,他手中的勢力,他背后的宗族,沒有一個會放過他,她多半也是死路一條。她還不想死,尤其不想因為這么一個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低聲道:“你出去,讓周姨進來,我要洗漱。”
裴羈頓了頓,心里那絲絲縷縷,怪異陌生的情緒越來越越濃,沉默著起身,沉默著拿過她的衣服,想要替她穿,看見她冰冷拒絕的目光,終是放下,推開了艙門。
全新的空氣一下子被風吹進來,蘇櫻貪婪地呼吸著,聽見裴羈在外面喚了聲:“阿周過來。”
門掩上了,少頃,阿周快步進來,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小娘子,你好些了嗎?”
昨天蘇櫻午飯都不曾吃便睡下了,沉沉地一直睡到夜里,一次也不曾醒過,先前是她一直守著,后來裴羈來了,讓她退下,她不放心幾次來看,深更半夜時客艙里的燈還亮著,裴羈還一直守著。
這情形她前所未見,沉穩(wěn)內(nèi)斂如裴羈,這已經(jīng)是他對人關(guān)切的最大限度了吧?讓她心里的希望越來越多,他對蘇櫻是不一樣的,再好生勸勸,他會娶蘇櫻的吧?至少再不能,讓蘇櫻跟竇晏平有什么瓜葛了。
蘇櫻慢慢坐起身:“好多了。”
雖然還有些昏沉,但自己也覺得比起昨天精神了許多,沒有了那種什么都懶怠理會的頹廢:“周姨,你把艙門開一條縫,別關(guān)死了。”
“這怎么成?”阿周柔聲勸著,“你還不曾起床,不能開門,外頭看見了聽見了都不合適,再者也怕受風。”
艙門外低低的腳步,裴羈推開了艙門,留著極細一條門縫,外面看不見,但風,還有新鮮的空氣,都能透進來。
蘇櫻深深吸一大口,又道:“周姨,把窗戶也打開吧。”
阿周猶豫著,門外的裴羈一言不發(fā),并不曾阻止,那么就是同意的了。也只得起身將窗戶推開一條細縫,苦口婆心勸道:“小娘子千萬別貪涼,河上風大,你如今身子不方便,吹著了不是玩的。”
蘇櫻怔了怔,低眼,看見自己平坦的小腹。是了,這件事,還不曾落定。多么好的借口。“周姨,我身上難受得很,給我請個大夫吧。”
聲音不高不低,足夠門外聽見,裴羈沒說話,沉默地望著兩岸迅速后退的蒲葦。
她是說給他聽的。方才那些話,每一句都對著阿周說,每一句,都是說給他聽。她很知道阿周做不得主,需要他來決定。
她想請大夫,她懷著身孕身體又不好,想看大夫也在情理之中,但眼下,竇晏平就在后面緊緊追著,他稍作停留,就有可能追上。
張用在洛陽分開,吳藏昨日上岸請大夫,未曾來得及趕回來,眼下所有得力的人都不在,實在不是對他有利的時機。也許她就是看準了這點。
沉默著不曾回應(yīng),聽見艙里細細的水響,她在洗臉漱齒,矮凳拖拽的聲響,她坐下了,對著鏡子梳頭,艙門拉開了,阿周心事重重地出來:“裴郎君,我去給小娘子取飯。”
裴羈點點頭,邁步進艙,她已經(jīng)收拾好了,窗戶大開著,她對窗站著,安安靜靜。
窗戶不大,但她身形纖瘦,總也是鉆得出去的。裴羈走過去關(guān)上大半:“再等等,明天請大夫。”
連日順風,船行得很快,明天就能過鄴城,進入魏博地界,那里,是他的天下。
蘇櫻望著窗外陌生的景致,她從不曾來過,也就無從分辨行到了哪里,但他必定是要去魏州,那里是他的地盤,若是被他趕到了那里,竇晏平再想救她就千難萬難。
她得拖住他。“我頭暈惡心,我不坐船,上岸走吧。”
裴羈頓了頓。心里猜到她是在找借口,看見她蒼白消瘦的臉,話到嘴邊,終是沒說。
艙門外侍從探了下頭,飛快地又縮回去。這是有事稟報。裴羈轉(zhuǎn)身出艙,侍從急急迎上:“郎君,竇郎君追過來了。”
艙內(nèi),蘇櫻快走幾步,凝神聽著。
艙外,裴羈回頭,望著極遠處水天一線,迅速逼近的白帆。
第53章 第 53 章
艙門外比起方才吵鬧了許多, 槳聲水聲之外,一直有腳步聲不停地來來往往,蘇櫻邁步走出客艙。
原以為會有人阻攔, 結(jié)果并沒有, 抬眼一望, 裴羈負手站在船頭, 目光沉沉望著遠處, 那些走來走去的是他手下的侍從, 各處巡邏戒備,又時時上前稟報, 聲音壓得極低, 夾在風聲里, 一個字也聽不清。
他必是在籌劃什么, 為了對付竇晏平嗎?
蘇櫻默默看著,他似是覺察到了,突然回頭, 目光相觸,蘇櫻轉(zhuǎn)開臉, 下意識地向艙門處退了幾步, 他卻只是淡淡一瞥,隨即轉(zhuǎn)回了頭。
這讓她意識到, 他并不準備阻攔她出艙, 甚至也不在意她在船上走動。這與他昨天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 他現(xiàn)在這副模樣, 卻像是有恃無恐, 全不怕她如何似的。
蘇櫻思忖著,慢慢走到船尾, 有侍衛(wèi)守著船舷不讓她靠近,蘇櫻沒有爭辯,在稍遠處站定,極目遠眺。
天際處一點白帆順著風,飛快地向近前駛來,隔得太遠看不清上面的人,但她能感覺到,是竇晏平。昨日相見,竇晏平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下落,必定會追來,方才裴羈突然離開,眼下那些侍從行蹤詭異,應(yīng)當都是為了對付竇晏平。
心跳突然快起來,蘇櫻攥著拳,默默壓下沖動。她不會再像昨日那樣沖動莽撞,現(xiàn)在對著后面的船喊叫兩聲并不難,但除了讓竇晏平擔心之外沒有一點用處,她需要做的是弄清裴羈的意圖,在竇晏平趕來時,想辦法脫身。
河道在前方突然收窄,河水變深,船行因此加快,槳沉下去,帶起沉悶幽遠的聲響,蘇櫻回望著漸漸被拉開距離的后船,慢慢走到裴羈身邊:“你準備什么時候給我請大夫?”
余光卻在這時,瞥見船側(cè)正迅速離開的一條小舟,蘇櫻怔了怔。這小舟,看起來卻像是從客船上放下去的,船頭還坐著裴羈的侍從,他要去哪里?
裴羈轉(zhuǎn)回頭,看見她平靜下隱含著緊張的臉。她跟從前很不一樣了,從前的她身段靈活,真實的目的永遠隱藏在花言巧語之下,總在不知不覺中哄著他勾著他,讓他明知道真相,卻還是不由自主遂了她的心愿。現(xiàn)在的她生硬傲慢,敢用這種命令的口吻他說話的,也只有她。
而他,竟然也忍了。
順著她的目光望著那條正向岸邊駛?cè)?#8204;的小舟,淡淡道:“很快。”
蘇櫻思忖著,那小舟那侍從,是去給她請大夫的?她竟從不知道船上還有這個。這么長時間客船一直不曾停過,她以為裴羈與岸上沒有聯(lián)絡(luò),但若是有這條小舟,那就可以在客船正常行駛時送人上岸,那么在她未曾覺察到的時候,他派了多少人去岸上,目的又是什么?
心臟砰砰亂跳起來,隱約感覺到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對付竇晏平,咬了咬唇:“船走得太快,我難受,讓他們慢一些。”
裴羈回頭看她,她眉頭皺著,臉繃得緊緊的,只是盯著那艘小舟。她在擔心他對付竇晏平。
從前那個蘇櫻回來了,但又沒回來。他倒寧愿她像從前那樣,花言巧語跟他敷衍,至少那樣,看起來還像是真心。
蘇櫻等了一會兒,沒等到裴羈的回答,抬眼時,對上他沉沉盯著她的眸子,不由得皺眉:“怎么?”
冰冷的態(tài)度,仇恨的眼神,他只有在準備殺敵的戰(zhàn)士臉上看見過這模樣。裴羈轉(zhuǎn)過臉,眺望著河面,小舟走得很快,馬上就要靠岸了。不該跟她計較,心里卻突然生出不甘,淡淡道:“若想讓我聽你的,至少該把戲演得真一些。”
蘇櫻心里突地一跳,在怒惱窘迫中,看見小舟在岸邊停住,侍從一躍而下,飛快地跑遠了。
不像是請大夫,船行得這么快,等請來時,他們早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是在籌劃對付竇晏平。心臟砰砰亂跳著:“這是哪里?”
是不是到了魏博地界了?他在調(diào)援兵?
裴羈望著遠處,侍從已經(jīng)只剩下一個小點,消失在長草深處。算算時辰,第一批派出去的人手也該聯(lián)絡(luò)到了。“臨近鄴城。”
鄴城屬河南道,并非魏博所轄,但離魏博也很近了。蘇櫻急急思索著,船身突然一晃,站不穩(wěn),踉蹌著摔出去,他一伸手扶住,壓著眉低低說道:“小心。”
蘇櫻甩開他的手,扶著桅桿站定,河道在此處一個急轉(zhuǎn)彎,駛?cè)胍黄瑢掗煹乃妫髌骄徬聛恚騻儕^力劃槳,試圖彌補水速的不足,但客船依舊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回頭望時,遠處白帆的影子越來越清晰,竇晏平的船駛進了方才河道緊窄處,順風順水,飛快地向這邊逼近。
竇晏平來了,但等待他的,是怎樣的陰謀詭計?蘇櫻緊緊攥著拳,想要開口詢問,驀地想起方才裴羈的話:若想讓我聽你的,至少該把戲演得真一些。
她太生硬了,目的根本是赤裸裸的擺在臉上,他向來是需要哄的。可她如今,怎么能忍下仇恨,哄他?
裴羈默默看著她,她眉頭緊緊擰著,在眉心留下淺淺一道痕跡,很想伸手替她撫平,到底又忍回去:“送娘子回艙。”
侍從連忙上前請行,蘇櫻猶豫一下,轉(zhuǎn)身向客艙走去,身后是他冷肅的語聲,他在吩咐侍從:“照顧好娘子,不得有任何閃失。”
好端端的在船上,能有什么閃失?除非接下來,這里的一切都會有變故。心跳越來越快,如今張用、吳藏幾個都不在,船上的侍從只剩下十一二個,他又是文人,不能上陣廝殺,竇晏平敢追來,必定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按理說應(yīng)當是勝券在握,可為什么,他竟如此平靜?
“娘子,請進去吧。”侍從拉開客艙門。
蘇櫻緊緊望著身后,后船的影子越來越清晰,風帆鼓到最滿,帆下一人白衣白袍,拼命向她揮手,不是竇晏平又是誰?眼梢一下子濕了,蘇櫻也向他揮了揮手,一低頭進了客艙。
接下來難免爭斗,她保全了自己,就是幫助竇晏平。
后船上。
竇晏平高聲呼喊著:“櫻娘,櫻娘!”
她站住了,向他一揮手后進了客艙,門關(guān)上了,心里一下子灼燒起來,竇晏平厲聲道:“再開快些!”
船夫一齊發(fā)力,推得船如風一般疾行,竇晏平握著劍,望著前方迅速拉近的客船。
那日匆匆一瞥,他大致看清了裴羈身邊只有十幾個侍從,如今他帶了二十多個牙兵和十幾個侍從,人數(shù)上占據(jù)優(yōu)勢,況且李春這些人身經(jīng)百戰(zhàn),個個都能獨當一面,而裴羈那邊張用幾個都不在,他勝算很大,眼下需要做的就是穩(wěn)住,干凈利索地拿下。
將腰間長劍攥了又攥,吩咐道:“備好繩索踏板,準備隨我一起登船!”
“是!”眾人齊齊答應(yīng),竇晏平定定神,慢慢將各處檢查一遍。
待會兒兩船相近,立刻便跳船拿下裴羈,兵不血刃解決這一切。
客船上。
“郎君,”侍從走來稟報,“距離差不多了。”
裴羈抬眼,看見數(shù)丈開外的大船,甲板上一人白衣白袍單手按劍,正是竇晏平。
“備箭。”裴羈沉聲道。
客艙里。
蘇櫻踩著書案抓著窗戶,極力向后張望。視野受了限制,再努力也看不到竇晏平分毫,但能覺察到船上先前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消失了,如今只能聽見槳聲和浪聲,寂靜的讓人頭皮都發(fā)著緊。
那些侍從,先前急匆匆不停奔走的侍從,眼下都在做什么?裴羈又在做什么?
“小娘子,”阿周在下面扶著她,怕她摔出去,緊張地手心冒著汗,“小心些,風大,船也不穩(wěn),快下來吧。”
先前跟進來的侍衛(wèi)也滿臉緊張地伸著手,似乎只要她有一丁點異樣立刻就要撲過來。是怕她翻窗戶跳水吧。蘇櫻扶著阿周走下書案。她不是沒起過這個念頭,趁著竇晏平趕來時跳窗,竇晏平必定會救下她,但不是在此時此地,這里是河道正中央,水深又急,她只是小時候跟父親學(xué)過鳧水,這七八年里再不曾碰過,這樣的水,她應(yīng)付不來。
再等等,等靠近淺灘水不那么急了,若是有必要,她再選這條路。
窗戶里透進來的風突然小了,蘇櫻抬眼,岸邊蒲葦后退的速度正一點點降低,船速慢下來了。
后船上。
竇晏平同樣覺察到前船速度正在降低,急急吩咐:“加速,追上他們!”
已經(jīng)無暇去想裴羈為什么突然慢了下來,只是急迫著將跳船的繩索備好綁牢,近了,更近了,已經(jīng)能看清前面船身上五彩繪制的龍頭,客艙的房門緊緊關(guān)閉,她就在里面。
“櫻娘,我來了!”忍不住高叫一聲,按劍奔向船頭,全神貫注。
聲音夾在風浪聲中,只一下便消失無蹤,后船一霎時趕上前船,開闊的水面上鷗鷺倏地飛起,又倏地在船尾落下,前船不緊不慢,調(diào)轉(zhuǎn)航向朝岸邊駛?cè)?#8204;,竇晏平看見船頭緋衣玄履,迎風獨立的男子。
裴羈。
神色淡然,目光隔著水天,平靜地望著他。竇晏平一霎時氣血翻涌,無數(shù)過往飛快地閃過,他視他如父如兄,將最心愛的人托付給他照顧,他竟如此欺騙他,如此欺辱她!恨到極點,刷一下拔劍:“裴羈,放了櫻娘,我饒你不死!”
劍刃映著日光,倏然閃爍的冷光,裴羈淡淡看著。
到底年輕,還是這么沉不住氣。
“裴羈!”竇晏平又喊了一聲,目光迅速一掠,看清楚了對面船上的情形。只有裴羈一個人在桅桿下站著,四下里再看不見第二個人,那些侍從都哪里去了?
心里陡然生出警惕,急急吩咐:“備箭!”
先前他想過用箭,但又顧慮會傷到她,況且對面船上還有船夫,一旦交手,只怕會傷及無辜。然而現(xiàn)在,對面的情形太詭異,讓他隱約覺得,他正在走進一個巨大的陷阱。
“哎,小將軍這就對了!”李春一拍大腿,“這個距離用箭最好!咱們先下手為強,一到射程立刻放箭,殺殺他們的銳氣。”
水送行舟,眨眼已到射程,弓手已經(jīng)預(yù)備,李春在邊上催促,竇晏平盯著對面客艙,遲遲不能決斷。那客艙是木質(zhì),看起來并不很厚,箭矢無眼,萬一傷到她怎么辦?
卻在這時,看見對面船上裴羈抬手,淡淡道:“放。”
空無一人的甲板上突然冒出幾個侍衛(wèi),還有客艙頂上,甚至是客船桅桿上,張弓搭箭,向這邊激射而來,“小心!”李春叫了一聲,合身將竇晏平撲倒在地,“隱蔽!反擊!”
已經(jīng)來不及了,箭如飛蝗,霎時間來到近前,竇晏平聽見悶叫聲、痛呼聲,聽見有人重重摔倒的動靜,目眥欲裂。
客船上。
裴羈安靜地站著,看見李春拉著竇晏平撲倒在地躲過箭雨,看見竇約手腕上中了一箭,握不住刀,當一聲落地,看見那些侍從一個兩個,被飛箭射中手腕或者肩膀,飛跑著四下躲避。先發(fā)制人,兩軍對陣最要緊的便是不能猶豫,他早料到竇晏平會猶豫。
他怕傷到蘇櫻,或者連那些船夫都怕被連累,心腸太軟的人,注定是要受欺的。
船艙內(nèi)。
蘇櫻心跳快到了極點,極想出門看看,又死死壓下沖動。
是在交手了。她這時候出去只會添亂,不如靜觀其變,等待時機。
后船上。
第一波箭雨暫時停住,竇晏平咬牙起身,反手取下背上長弓:“裴羈!”
拉弓搭箭,找準對面的裴羈,狠狠一箭射出。
裴羈向邊上一讓,隱在客艙巨大的陰影里。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箭不是射他的頭,亦不是射心臟,而是向著他手肩的位置。竇晏平心腸太軟,心腸太軟的人,注定不能成事。抬手:“放。”
后船上。
弓手飛快地挽弓取箭,竇晏平四下一望,方才那陣箭雨中有十來個人受傷,傷的都是右手右臂,裴羈顯然不準備要他們的性命,但傷在此處也無法廝殺,竇晏平咬牙下令:“受傷的回艙療傷!”
還剩下不到三十個人,但也足夠了。“放箭,避開客……”
“艙”字還未出口,對面第二波箭雨已經(jīng)到了,眾人雖然比上次有了防備,但對面顯然都是精于騎射的高手,依舊有幾個躲避不開,被射中手臂,竇晏平揮劍磕飛幾支羽箭,高喝一聲:“隱蔽!”
裴羈手下只有十幾個侍從,尋常行路并不會帶太多兵刃,這兩陣箭雨過后,他們不會剩下多少箭矢,到那時候,就是他出手之時。
客船上。
裴羈轉(zhuǎn)身:“靠岸。”
只有十幾個侍從,每人亦只是背著一袋箭,兩陣箭雨之后,箭矢已經(jīng)見底。他目力極佳,方才已將對面的情形看得明白,受傷的十幾個人已經(jīng)到客艙躲避,眼下竇晏平能用的,還有二十五六個牙兵和侍從,人數(shù)依舊占據(jù)優(yōu)勢。
況且那些牙兵都是上陣殺敵的老兵,侍從們擅長的則是防護警戒,一旦近身肉搏,他勝算太低。
船夫得了命令,奮力搖槳,客船逆著水勢,推波破浪向岸邊行去,客艙里突然吵鬧,裴羈回頭,聽見蘇櫻的聲音:“放我出去!”
艙內(nèi)。
侍從緊緊擋著門,苦苦哀求:“請娘子留在艙中休息吧,郎君下的是死命令,某不能讓娘子出去。”
蘇櫻抓起案上的茶壺砸過去:“讓開!”
侍從閃開,茶壺砸在墻上,淋淋漓漓一地都是碎瓷片和水,阿周急得撲上來抱住:“小娘子,出去不得啊,外面打起來了,太危險了。”
蘇櫻依舊在嚷,抓到任何能抓到的東西往侍從身上砸,一雙眼緊緊盯著窗外。客船現(xiàn)在是往岸邊去了,方才她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似乎是裴羈這邊占上風,因為這邊船上一直不曾有受傷呼救的響動,竇晏平只怕是著了他的道。
裴羈心狠手辣,竇晏平正直純良,陰謀詭計這一套,必定不如他得心應(yīng)手。眼下船已經(jīng)向岸邊停靠,窗外的水已經(jīng)不很深了,這個時機正好,跳下去,她應(yīng)該能游到竇晏平的船上,竇晏平也不至于再束手束腳,處處顧慮著她的安危。
“小娘子小心!”阿周還在勸,“地上都是瓷片,別扎到了。”
蘇櫻深吸一口氣,停住了手:“周姨,你去收拾一下。”
阿周定定神,看她眼下已經(jīng)安靜了,果然去拿畚箕打掃,侍從頭臉上都被潑了茶水,濕淋淋的抹了一把,蘇櫻扔過去一塊布巾:“擦擦吧,我也知道不怪你,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侍從不敢不擦,接過來往臉上一抹,蘇櫻趁著空隙跳上書案,猛一下推開窗,探頭出去。
聞到帶著淡淡腥味的河水,看見船舷上被驚起的白鷺,蘇櫻扒著狹窄的窗框努力向外,腰間突然一緊,有人抓住了她:“下來。”
裴羈。蘇櫻沒說話,掙扎著只管往外爬,他箍住她的腰狠狠拉回來:“蘇櫻!”
蘇櫻跌進他懷里,他打橫抱住她,慍怒中壓低長眉,從書案上一躍而下。
便不能有一時一刻,順著他么。大步流星抱著人往艙門處走,她在掙扎,又踢又打,狠狠咬著牙,裴羈伸手,向她腦后一按。
砰。船身在此時重重一震,竇晏平的船追上來了。
船頭正撞上船尾,距離拉到最近,竇晏平也不用繩索,飛身躍過:“裴羈,出來!”
身后李春幾個跟著躍了過來,甲板上裴羈的侍從拔刀來迎,竇晏平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每一個他都認得,如今卻成了廝殺的敵手,咬牙拔劍:“叫裴羈出來!”
艙門打開,裴羈抱著蘇櫻快步走出。阿周緊緊跟著身后,紅著眼睛質(zhì)問:“你把小娘子怎么了?”
方才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羈在蘇櫻腦后按了一下,蘇櫻便昏了過去,此時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嚇得她手腳都軟了:“你怎么能出手傷她?”
“只是暫時昏迷,不會傷身。”裴羈道。
五陵子弟即便不走習(xí)武的路子,也會自幼習(xí)練弓馬,這是他從教武的師父處學(xué)得,找準穴位用對力氣,可讓人昏迷一刻鐘左右,不會傷身。如今兩邊交手,刀劍無眼,若是由著她的性子橫沖直撞,萬一受傷,百身莫贖。
抬眼,船尾處白衣一晃,竇晏平跳了下來,侍從們揮刀迎上,另一邊船夫飛跑著往船舷邊抬梯子,船還在往岸邊行駛,距離近岸,還有兩三丈的距離。
裴羈抱著蘇櫻,快步向船舷邊走去:“放梯子。”
“站住!”竇晏平已經(jīng)看見了,揮劍擊退兩個糾纏的侍從,一躍追過來,“放下櫻娘,我饒你不死!”
裴羈置若罔聞,腳步不停。
身后風聲和著劍刃破空的聲響,竇晏平飛身撲來:“放下櫻娘!”
當!兵刃相交,一名侍衛(wèi)斜刺里沖過來,揮刀擋住竇晏平,裴羈頭也不回,來到船舷近前。
“站住!”竇晏平一劍刺在侍從右肩,侍從手中環(huán)首刀落地,趔趄著退開,劍尖上滴著血,竇晏平足尖點地,一躍而起,“裴羈,放下她!”
裴羈踏上長梯。身后劍聲破風,一霎時來到近前,手中抱著蘇櫻,并不能分身來擋,裴羈壓眉,在最后一刻微微蜷起肩膀,牢牢護住懷中人。
后心上陡然銳疼,竇晏平刺中了他。他倒并不是一味心慈手軟,竟然也刺得出這一劍。
劍刃入肉,怪異的柔軟觸感,竇晏平看見迅速暈染的血色,看見裴羈絲毫不曾躲避,只是護著懷里的蘇櫻,他腳步不曾停,依舊向長梯走去,讓他此時萬般憤懣不平無處發(fā)泄,長嘯一聲,驟然收劍。“裴羈!”
卻在這時,聽見遠處幾聲長叫:“郎君!郎君!”
竇晏平抬眼,岸上煙塵卷到半邊天空,無數(shù)人馬正往跟前狂奔,最前面的是張用和吳藏,飛一樣奔近了,不等到跟前就飛身躍起,借著沖刺之勢撲向客船:“郎君,援兵已到!”
無數(shù)馬蹄聲、腳步聲,震得水面都跟著顫動,竇晏平提著滴血的長劍,望向岸上衣甲鮮明、隊列整齊的人馬,不是侍從,是士兵。聞名天下,驍勇善戰(zhàn)的魏博兵,裴羈的援軍。
他竟不知不覺,招來這么多援兵,他終歸還是疏忽了,功虧一簣。
“晏平,你還是心腸太軟。”長梯上裴羈回頭,懷中猶自緊緊抱著蘇櫻,淡淡說道。
方才那一劍,他早料到他不會刺下去。
竇晏平熱血上涌,咬著牙提劍再上,張用、吳藏一齊搶出,牢牢護在裴羈面前,身后李春幾個沖過來,拔刀又將竇晏平護住,裴羈抱著蘇櫻,轉(zhuǎn)身向船上走去。
船停得倉促,此時距離岸邊還有數(shù)丈的距離,援軍已至,他勝券在握,便不必涉水過去。
懷中突然一動,裴羈低眼,對上蘇櫻霧蒙蒙的眸子。
她看著他,神色平靜,眉眼微彎:“哥哥。”
砰一聲,心臟重重跳動,無數(shù)壓抑的情愫都隨著這一聲點燃,裴羈喑啞著,撫上她的臉:“念念。”
“放我下來,”她低低的聲,喑啞的嗓,“我自己走。”
岸上煙塵滾滾,魏博士兵迅速逼近,甲板上竇晏平被團團圍住,左支右絀,險象環(huán)生。裴羈輕輕放下蘇櫻。
將她凌亂的頭發(fā)掖到耳后:“念念,我會娶……”
她突然推開他,縱身一躍,跳進水中。
“念念!”裴羈長叫一聲,目眥欲裂。
第54章 第 54 章
冰冷的水, 四面八方涌來,蘇櫻睜不開眼睛,在跳進去的剎那就嗆到了, 咳嗽著, 慌張之下又吸進一大口水, 在劇烈的咳嗽掙扎中恍惚中想到, 她怎么就跳下來了呢?分明那么高, 一眼望不到實地, 她分明也不是不害怕。
“念念!”身后有人在喊,是裴羈, 聲音那樣慌, 嘶啞著帶著破音, 老謀深算如裴羈, 也會慌張嗎?撲通一聲,似有什么從高處墜落,“念念!”聲音突然近了, 讓人一個激靈,意識到剛才那落水聲是裴羈, 他也跳下來, 向她追過來了。
到了這個地步,他竟然還是不肯放過她。憤怒突然激發(fā)出意想不到的力氣, 蘇櫻重重咳出了喉嚨里嗆到的水, 手腳并用, 極力向竇晏平的大船游去。
浮浮沉沉, 一不小心仍舊會被嗆到, 可是不能慌啊,父親說過的, 一慌就容易嗆水,只要不慌不掙扎,人在水里,自然就能漂起來。
眼睛突然有些發(fā)酸,在恍惚中,仿佛看見了父親,挽著褲腿站在水里扶著她,慈祥的面容,慈祥的語聲:念念,要用嘴巴呼吸,不能用鼻子,用鼻子容易嗆水。
要用嘴巴呼吸。蘇櫻張著嘴,在水中浮浮沉沉,眼睛睜不開,在船上時覺得此處水并不深,水草飄蕩著柔軟可愛,此時卻只覺得那水深不見底,水草像致命的繩索,抓著拽著,直要將人拖向深淵。
“櫻娘!”遠處還有人叫,不是裴羈,是竇晏平。有跳水的聲音,是他跳下來了嗎?平郎,你的船在哪里?明明跳下來時看準了方向,為什么此時,卻怎么都找不到了呢?
“念念!”裴羈又叫了一聲,認準前面白色的身影,奮力游過去。衣袍沾了水,沉重著拖住身形,鞋履沉甸甸的像塊大石,裴羈用力脫下甩掉,聽見水面上接連的聲響,竇晏平跳了下來,跟著是張用幾個,竇晏平是從船的另一頭跳下的,距離她更近,少年人體力好游得快,箭一般向她沖去,裴羈奮力一躍,緊緊皺著眉頭。
他得趕在竇晏平前面,他的人,只能他來救。
蘇櫻再次從水下鉆出,稍稍適應(yīng)了此時的狀況,辨清了方向。竇晏平的船在靠近河道中央的地方,船體投下巨大的陰影,隨著水波,飄蕩在不遠處。游過去,船上還有他的人,他們會接應(yīng)她,若是裴羈再追上來她就以死相逼,迫他離開,她現(xiàn)在有一點是能夠肯定的,裴羈并不想傷害到她。
否則方才,就不會不管不顧,緊跟著她跳下來,現(xiàn)在又這么嘶啞著喉嚨拼命追在身后了。
近了,更近了,余光瞥見白袍的影子,聽見少年焦急的叫喊:“櫻娘,我在這里!”
是竇晏平,乘風破浪,像一條銀色的劍魚,飛快地向她游來。心頭驟然一寬,蘇櫻努力抬頭想要向他揮手,卻在此時,看見船體巨大的影子猛地一蕩,碎成無數(shù)漣漪,抬眼,不遠處一艘客船正飛快地向這邊駛來。
水流被客船帶動,劇烈動蕩起來,水草像生了手臂,糾纏著卷住腿,讓人動彈不得,蘇櫻極力掙扎,閉著氣伸手到下面去扯,水底下突然卷起一股強勁的暗流,似有千鈞之力,倏地將她卷進水底。
慌張著又嗆到了水,蘇櫻在沉下去的瞬間,看見竇晏平從水中躍起的身影,飛快向她沖來。
“櫻娘!”竇晏平高叫一聲,拼盡全身力氣向她靠近,能感覺到水面下洶涌的暗流,無數(shù)水草枝枝蔓蔓,糾纏著往人身上撲,她已經(jīng)看不見了,遠處一點白色被水帶著,浮浮沉沉翻卷,更遠處是那艘路過的客船,猶未發(fā)現(xiàn)這邊的異樣,槳聲幽軋,正向她駛?cè)ァ?br />
“停船,停船!”竇晏平高喊著,拼命向那點白色游去,又向船上招手,“有人落水了,停船!”
“放輕舟!”身后傳來裴羈的聲音,余光瞥見迅速逼近的緋衣,他埋進水里,再露頭的時候已經(jīng)近了一大截,“向船上放箭示警!”
隨著他的語聲,船上的侍從立刻射出一箭,直直向那條客船射去,裴羈在急迫中抬頭,看見箭矢的白羽在空中拖出一條弧線,嗖一聲扎進船舷里,可是動靜太小,并沒能引起船上人的注意,那船依舊飛快地向著蘇櫻駛?cè)ィ羰亲驳搅?#8204;她,外傷自不必說,卷起的水浪也足夠把人拖進水底。裴羈極力一躍,厲聲下令:“射帆!”
身體在這時,感覺到了水下的暗涌,極快極強勁,無聲無息向著遠處滾去。這暗涌,應(yīng)當就是方才卷走她的那股,方向應(yīng)當是一致的。裴羈心中一動,深吸一口氣沒進水中,跟著攤開四肢放松四肢,下一息水浪將他攔腰卷起,似有無形的手大力推甩著,眨眼已拋出丈外。
裴羈在露出水面的每個剎那極力呼吸著,近了,更近了,能看見白衣的下擺糾纏在水草中,極力在浮沉中對抗著暗涌的力量,奪回身體的自主權(quán),遠遠向蘇櫻伸出手。
余光瞥見輕舟入水,飛快地向這邊劃來,此處水急,舟行比人行快上數(shù)倍,但此時間不容息,亦不能只等輕舟來救,依舊竭盡全力向蘇櫻游去,耳中聽見箭矢聲響,侍從接連放出幾箭,俱都向著來船的船帆射去,船上人終于覺察到了,騷動叫嚷著弄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裴羈在浮起的剎那高喊一聲:“停船!有人落水!”
身后,竇晏平飛快地向蘇櫻的方向游著,到此時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裴羈是如何突然之間趕到他前面去的——他竟讓那隨時可奪人性命的暗涌卷著他去向蘇櫻。在憤恨驚訝中又有一絲慶幸,只要能救她,哪怕救她的人是裴羈,他也感激。
嗖嗖嗖,侍從還在不停地放箭,船上的人終于反應(yīng)過來,七手八腳努力著想將船停住,可水急風急,豈是那么容易的事?眨眼間又已逼近數(shù)尺,竇晏平看見蘇櫻的身影被壓在船體巨大的陰影里,堪堪就要撞上,熱血翻涌,拼盡全身力氣奮力一躍:“櫻娘,抓住我!”
另一個身影同時躍出,是裴羈,逆著暗流,迎著客船,在最后一剎一把抓住了蘇櫻。
冰涼的手握在手里,她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并不知道回握,纖瘦的身體被暗涌卷著,在巨大的推力下只要往外漂,裴羈咬著牙,狠命將人拽進懷里,頭頂陰影重重壓下,那船,飛快地向他們撞了過來。
人是隨著重壓一道沒進水底的,在沉下去的瞬間裴羈聽見嘈雜的人聲,聽見身后侍從的呼叫聲,聽見船上的人四處亂跑著想辦法想要停住,最后一抹視線里看見竇晏平的身影,奮力騰躍,咬牙向他沖來,這又是何必,以人力對抗巨船,無異于以卵擊石。
砰!船上的風帆被射了十數(shù)箭,轟然一聲重重落在甲板上,船體帶著余勢,山崖一般向頭頂壓下,裴羈緊緊將蘇櫻抱在懷里,弓起身體將她牢牢護在懷里,余光瞥見側(cè)面撞上來的竇晏平,他以正面對著船體,一旦撞上,頭破血流。
裴羈皺眉,有一剎那覺得他多事添亂,下一息重重一腳將竇晏平蹬出船體巨大的陰影,啪!船身拍著巨浪,與此同時重重撞上了他的脊背。
整個人都被壓進水底,看不見聽不見,呼吸不得,客船泰山壓頂一般,將渺小的兩個人拍進水底最深處,裴羈緊緊摟著蘇櫻,用身體護著她不被拍到,背上像是利刃卷著砂石一道碾過,也許是船底上有附生的螺蚌之類,血淋淋地從肩到腰劃下來,在撕扯的劇痛中,裴羈驀地想到,竇晏平刺得那劍雖然不深,卻也真是太不巧了。
眼前一片黑暗,那船慢慢地壓著水面滑過,裴羈左沖右突,卻怎么也沖不出去,船實在是太大了,他已經(jīng)受傷頗重,懷里還抱著她,若是丟開她自己逃,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又怎么能丟開她。
隔著動蕩的水色,在黑暗中摸索蘇櫻的臉,她的嘴張開著,不斷浮起的氣泡,她演在水里已經(jīng)太久,再不呼吸,就沒有希望了。
念念。在心里默念著她的名字,裴羈埋頭,吻上蘇櫻的唇。
冰冷的唇,觸到另一雙冰冷的唇,胸腔里最后的空氣全數(shù)渡到她口中,眼前迅速開始發(fā)白,頭腦陷入寂靜的恍惚,裴羈看船身的陰影緩緩向邊上移開,有淡淡的光線投下來,她長發(fā)飄蕩著,衣袂翻飛,像壁畫上騰躍的飛天。
他是不信鬼神的,這一剎那,竟默默向上蒼祈禱,若是必須死一個,那就用他,來換她吧。
“郎君!”寂靜突然被打破,跟著是水面,波浪蕩開,一支槳伸了下來,“抓住!”
是張用,駕著輕舟來了,裴羈說不出話,拼盡最后的力氣,將懷中的蘇櫻先送出去。
懷里一輕,模糊地目光里看見張用接過蘇櫻,托起放在甲板上,客船向著另一側(cè)駛開,掀起的巨浪翻卷著直要把人拽走,背上還在出血,水染得紅了,又隨著波浪迅速消失,方才那一送已經(jīng)竭盡剩余的力氣,此時再沒有力量能夠透出水面,眼前迅速黑下去,在意識模糊中,猶自斷斷續(xù)續(xù)說道:“她嗆,水了,給她,控水,快。”
水面再次蕩開,手被抓住了,是輕舟上另一個侍衛(wèi),裴羈竭盡最后一點氣力回握,頭臉終于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喘著氣,看見竇晏平從另一側(cè)迅速靠近,扒著船舷正要上船,他是想搶走她,他又豈能讓他得逞!“不用管,我,守住娘、娘子。”
侍從還要拉他,裴羈 :“快去!”
侍從只得丟下他,拔刀護在船側(cè),力氣已全部耗盡,裴羈咳喘著,一口氣透不上來,被水浪拖拽著沉沒,在最后清醒的意識中聽見吳藏急迫的喊聲:“郎君!”
手腕上一緊,吳藏抓住了他。
一個時辰后。
竇晏平?jīng)_開重重把守的侍衛(wèi),重重拍著裴羈的房門:“開門,讓我進去!”
救起蘇櫻后魏博兵一涌而上,簇擁著裴羈等人走了,他被排擠在外不得近前,眼睜睜看著侍從們將蘇櫻抬進馬車,送進了距離最近的一處村落。這一個時辰里士兵們找來了附近所有的大夫絡(luò)繹不絕地向裴羈的院里去,院外重兵把守,絕不放他進門,抓藥的,燒火的,采買飲食等物的士兵來往不絕,一樣樣都送進了院子里,竇晏平心急如焚。
他看著蘇櫻是昏迷不醒被抬進來的,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開門,裴羈!”竇晏平重重拍著門,“讓我進去!”
沒有人回應(yīng),身后的侍衛(wèi)又上前拿人,竇晏平一劍揮退,正要破門而入時,大門無聲無息開了,裴羈站在門內(nèi),淡淡看著他。
竇晏平一個箭步?jīng)_進去,堂中空蕩蕩的,并不見蘇櫻的身影:“櫻娘呢?”
“在里面診脈。”裴羈道。
他慢慢走去榻上,端然跽坐,竇晏平看見他外袍底下高高鼓起一大塊,是后背上包扎的傷口,剛上岸時他看見了,從肩一直到腰,血肉模糊,沒有一點兒好肉,可即便如此,不到一個時辰他便又穿得整整齊齊出現(xiàn)在他面前,衣袍上連一根帶子都不曾亂,除了臉色蒼白些,竟看不出任何異樣。
他對別人陰狠,對自己,卻也不手軟。
眼前驀地閃過客船巨大的陰影下他竭盡全力向他的一蹬,竇晏平轉(zhuǎn)過臉:“她怎么樣了?”
“還沒醒。”裴羈緊緊皺著眉。水已經(jīng)吐出來了,大夫說脈搏也已經(jīng)平穩(wěn),可蘇櫻到現(xiàn)在還不曾醒。也許是肺里還有水?或者鄉(xiāng)野中大夫醫(yī)術(shù)并不高明,沒能診出原由?心急如焚,然而這一切,也不必讓竇晏平知道。“你走吧,休要再來吵擾她。”
“你是她什么人?她的事,幾時輪到你管?”竇晏平冷笑一聲,邁步向內(nèi)室走去,“我去看看她。”
身后傳來裴羈淡淡的語聲:“她身子不好,嗆了水,還懷著身孕,須得多休息。”
竇晏平猛地停住步子,腦中嗡鳴著,如遭雷擊一般,半晌才道:“你說什么?”
回頭,看見裴羈微微蒼白、平靜的臉:“等她養(yǎng)好身體,我們就成親。”
每一個字都聽得明白,串在一起卻全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竇晏平在怔忪過后,刷一聲拔劍:“裴羈,你竟敢!”
她不是情愿的,她一再逃跑,甚至不惜拼死跳進河里,都是為了擺脫裴羈。竟如此無恥,如此卑劣,竟敢如此欺辱她!
手發(fā)著抖,在恨怒中長嘯一聲:“我殺了你!”
合身而上,一劍刺向裴羈心口。他那樣珍視的人,那樣捧在手心,放在心里愛著的人,竟被他如此欺辱!
門外的侍衛(wèi)聽見動靜一涌而上,七手八腳擋住,竇晏平咬著牙,出招又快又狠,絲毫不曾留情,裴羈冰冷眸光望著他因為憤怒變成青白的臉上,淡淡道:“你母親認得崔瑾,崔瑾自盡前一天,她二人曾在灞橋的無相茶樓密談。”
竇晏平聽不見,也不在乎他說什么,咬著牙只是狠命廝殺,冰冷的金屬碰撞聲中,聽見裴羈慢慢又道:“念念如今,還不知道這件事。”
念念,他竟敢這么喚她!竇晏平在激怒中爆喝一聲:“閉嘴!她的名字你也配叫?!”
“崔瑾之死,與你母親脫不開關(guān)系,若想知道實情,回去問你母親。”裴羈看他一眼,轉(zhuǎn)身向內(nèi)室走去,“送竇郎君出去。”
侍從一涌而上,竇晏平左沖右突,怎么也無法突破,頭疼欲裂。她有了身孕。母親認得崔瑾。母親與崔瑾的死脫不開關(guān)系。耳邊嗡嗡響著,透不過氣,胸口一陣陣尖銳的疼,當一聲,長劍被擊落,幾個侍從架起他拖到門外,身后簡陋的木門無聲無息關(guān)住,又下了門閂。
耳邊還在嗡鳴,竇晏平緊緊捂著心口,怔怔回望。
內(nèi)室。
五六個大夫守在簾幕外,已經(jīng)請完了不知第幾輪脈,正在商議著開方,裴羈走進來:“怎么樣?”
“郎君處理得及時,水都已經(jīng)吐出來了,沒有外傷,脈搏也算是平穩(wěn),”一個年紀大些的大夫小心翼翼答道,“眼下看著沒什么大礙。”
沒什么大礙,為何不醒?裴羈沉著臉:“為何一直不醒?”
“也許是娘子身體太弱,還沒緩過來,也許是太疲累,還需要休息,”大夫道,“郎君再耐心等等,今晚明早之內(nèi),應(yīng)當就有結(jié)果。”
距離天黑,還有幾個時辰。裴羈壓下焦躁:“都留下守著,娘子醒來時立刻再診脈。”
“是。”大夫看他一眼,這一個時辰他只是匆匆包扎了傷口,便一直守著蘇櫻忙來忙去,片刻也不肯歇,但受了這么重的傷,又怎么能不好好休息?“若論起來,郎君的傷勢比娘子嚴重得多,天氣熱,郎君的傷泡過水,萬一發(fā)熱起來就是大癥候,郎君最好能好好休養(yǎng),不要勞碌走動才是。”
裴羈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打起帷幕進去,蘇櫻緊閉雙眼沉沉睡著,邊上阿周拿著布巾在給她擦頭發(fā),裴羈低聲道:“退下吧。”
阿周猶豫著,終歸還是退了出去,裴羈在床邊坐下,握住蘇櫻的手。
冰涼的手,毫無知覺地在他手中,讓人心里陡然一沉,呼吸凝滯住。是他逼得她太狠,這次抓到她,該當好好撫慰才是,該當早些告訴她會娶她,她有了退路,也許就不會一門心思只想逃。
伸手,撫了撫她蜿蜒拖在枕邊的長發(fā),帶著濕意的還沒有徹底擦干,裴羈拿過布巾,輕輕擦拭著。
許是錯覺,突然覺得她低垂的睫毛微微一動,裴羈急急伏低身子靠近,輕柔著聲音:“念念。”
蘇櫻在虛空中奔逃。看不見來路,找不到出口,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身體沉重得挪不動,在焦慮急迫中恍惚沉進了水底,又仿佛看見了父親,遠遠站在水的一方,恍惚著摸不到。
蘇櫻極力向那處游去,想喊,發(fā)不出聲音,在心里一遍遍喚著,阿耶,阿耶。我好想你,好想回去錦城,回到我們的草廬,想和你一起放風箏,一起洑水。阿耶,我好累。
近了,更近了,能看清父親的臉,帶著慈和的笑容,輕輕向她伸出了手。
“念念。”裴羈又喚了一聲。她一動不動躺著,眉頭皺得緊緊的,并沒有醒。
方才的一瞬只是他的錯覺。無聲嘆一口氣,裴羈撫平她緊皺的眉頭,細細又擦拭起來。
自午至昏,入夜,清晨,裴羈半步不曾離開內(nèi)室,又請了新的大夫診了幾次脈,說法與先前相同,可蘇櫻還是不曾醒。裴羈焦躁到了極點,壓不住的火氣。
“郎君,該換藥了。”大夫窺探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提醒,“換完藥郎君最好去睡一會兒,不能再這么熬著了。”
他們這些大夫雖然也一直守著不準離開,但人多,都是輪換著休息,每人總能睡上幾個時辰,但他每次醒來時裴羈都在帷幕里守著,竟是片刻不曾合眼。大夫心中感慨,年輕夫妻情分深些也是有的,況且這兩人才貌相當,是世上少見的一雙璧人,只是這位郎君未免太深情了些,再這么不吃不喝熬下去,等妻子醒來時,他就要倒下了。“郎君休息好了,才能照顧娘子哪。”
裴羈出來帷幕,嗤一聲扯開衣袍。
自己也能感覺到動作太大,帶得傷口又撕裂了一些,但這樣的疼痛,此時或可將心中的恐懼和懊悔壓下去一點,裴羈沉著臉,重重又是一扯。
卻在此時,恍惚聽見帷幕內(nèi)有動靜,似乎是翻身。裴羈呼一下站起。
帷幕內(nèi)。
虛空在此時淡到了極致,蘇櫻終于來到了父親身邊。阿耶。叫不出聲,只能拼命向他懷里撲過去,他卻突然退開,慈和溫暖的臉一點點融進虛空,蘇櫻拼命掙扎,想叫,叫不出來,想攔著不讓他消失,他終是一點點消失了,在極度的悲痛惶恐中,聽見父親柔和的語聲:“回去吧,念念,這里你不該來。”
似有什么突然打破界限,蘇櫻驚叫一聲,醒了過來。
帷幕外,裴羈一個箭步?jīng)_進來,對上蘇櫻睜開的眼睛。她醒了,從枕上轉(zhuǎn)過臉,看著他。
“念念,”聲音嘶啞到了極點,顫抖著,自己也覺得狼狽,裴羈清了清嗓子,“念念,你醒了。”
那雙眼定定地看著他,清澈無辜,還有淡淡的困惑:“你是誰呀?”
第55章 第 55 章
鄉(xiāng)下房舍處處簡陋, 內(nèi)室只在高處開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即便白日里光線也十分昏暗,眼睛適應(yīng)了之后, 蘇櫻看清了眼前男人的模樣。
素衣玄履, 樣貌俊雅, 但此時外袍連著里衣一齊扯落在腰間, 只在靠下處以蹀躞帶松松束住, 袒露出寬肩窄腰, 肌肉緊實的臂膀,背上仿佛受傷極重, 雖然包扎著厚厚的紗布, 血跡依舊從紗布底下滲出來, 染紅了皮膚。他一雙眼也是著紅, 緊緊盯著她:“念念,你醒了。”
片刻怔忪后,蘇櫻低呼一聲轉(zhuǎn)過臉:“你是誰?如何擅闖我的臥房?你出去!”
“念念, ”裴羈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后退開一步, 于歡喜中慢慢生出疑惑, 她這模樣,這口吻, 就仿佛不認得他似的, “你, 好些了嗎?”
她卻只是轉(zhuǎn)著臉不肯看他, 緊緊閉著眼睛:“出去!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裴羈站在原地, 沉默地看她。他想象過她醒來后見到他的模樣,也許會恨他罵他, 也許會冷冰冰地待他,唯獨不曾想到過現(xiàn)在的情形。她仿佛是不認得他了。將堆在腰間的衣袍拉上來掩住,低聲道:“我讓大夫進來看看你。”
出得帷幕,壓著眉吩咐:“去給娘子請脈。”
大夫們早已排好了輪班的次序,此時便是那胡子頭發(fā)都白了,年紀最大一個的先進去,裴羈守在帷幕之外,看他剛進去喚了一聲娘子,蘇櫻立刻便又驚叫起來:“你是誰?我不認得你,出去!”
“娘子莫驚,我是來給娘子診脈的。”那老大夫不住解釋著,蘇櫻卻一聲聲只讓人出去,驚怕之情,溢于言表。裴羈緊緊壓著眉,她仿佛是真的不記得了,像個受驚的孩子,闖進完全陌生的地方,慌張著不知道如何是好。這里都是男人,她想來是怕的吧。吩咐道:“叫阿周過來。”
侍從飛也似地跑出去找人,帷幕一動,那老大夫一臉尷尬地出來了:“郎君,娘子不肯讓我診脈。”
帷幕里窸窸窣窣的聲響,她起來了,跳下床穿了鞋似是要離開,探頭一看外面全都是人便又縮了回去,像受驚的小獸,蜷成一團縮在床上,裴羈沉默地看著,許久:“人會在突然之間,忘記以前的事情嗎?”
“這,這個……”老大夫猶豫著,半天答不上來。
裴羈望著帷幕里的人,同樣的猶豫遲疑。她仿佛什么都不記得了,但人真的會在一夜之間,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忘掉嗎?
門開了,阿周飛跑著沖進來,方才她去廚房張羅著給蘇櫻弄早膳,突然得了消息聽說蘇櫻醒了,此時正是喜出望外,向裴羈略一施禮便要往里屋去,裴羈攔住:“且慢。”
阿周只得停住:“郎君有什么吩咐?”
裴羈望著里面瑟縮的人:“她好像不記得了。”
“什么?”阿周聽不懂,“不記得什么?”
“不記得我,也仿佛不記得發(fā)生過什么事。”裴羈沉沉望著,她仿佛聽見了外面的動靜,越發(fā)害怕,怯怯地不時向這邊望一眼,無助恐懼的眼神,讓他的心臟不受控制的,突然便刺疼起來,“你進去看看,小心些,別嚇到她。”
阿周急匆匆進去了,裴羈隱在帷幕后,透過邊緣,悄悄窺視。
她縮在床角,瞪大眼睛看著阿周,也許因為阿周是女人,也許因為阿周生得面善,說話又和氣,所以她暫時沒有驚叫,阿周小心翼翼往跟前去,怕驚到她,聲音和步子都放得極輕:“小娘子,我是你周姨啊,你好些了嗎?”
她瞪著眼睛不說話,阿周試探著,在床前停住:“我方才給你做飯去了,做了你喜歡吃的槐葉馎饦,小娘子,你餓不餓?”
裴羈緊緊盯著,心跳一時快一時慢,怪異得揪扯著,看見她茫然的目光,她微微搖著頭:“我愛吃這個嗎?我不記得了。”
阿周鼻尖發(fā)著酸,試探著在床沿坐下:“小娘子還記得我嗎?”
“不記得,”她還在搖頭,“這里是哪里?為什么外面有那些多男人?”
她那樣小,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像一朵即將凋零的花,裴羈突然有種強烈的沖動,想抱她,想吻她,想竭盡所有安撫她,想跪倒在她膝邊,告訴她不用怕,所有的一切,他都會為她安排好。
在澎湃的心潮中微微仰頭,有一種認命的解脫。大夫輪番診脈都不曾提過別的事情,也許她并沒有身孕,但即便沒有,他也會娶她。
就這樣清醒著警惕著,竭盡全力阻止著,終歸還是無可挽回的,一頭栽了進去。
“小娘子,”帷幕里阿周的聲音哽咽起來,“你還記得你叫什么嗎?”
帷幕上輕輕的晃動,她的影子在搖頭:“不記得了。”
“你還記得從前的事,記得夫人嗎?”
“不記得了。”
阿周啞著嗓子,幾乎要哭出聲:“那么小娘子還記得什么?”
“我記得我家在錦城,我阿耶在那里,”她緊緊抱著膝蓋,單薄的身子蜷成小小一團,“他很疼我的,你能送我去找他嗎?”
裴羈心里猛地一疼,轉(zhuǎn)開了臉。
她想她的父親了,也許那是唯一一個,真心真意疼愛著她的人吧。
一剎那間突然明白了在裴家時她為什么總是小心翼翼地討好他,固然是為了利用他在裴家站穩(wěn)腳跟,但其中,也有真心想與他親近的 的成分吧?不然她為什么總是用那樣羨慕的目光看著裴則。是羨慕裴則有父有兄,有人疼愛吧,每一樣,都是她不曾有的。
他總記得她聰明,總防備著她利用,卻忘了她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十六七的小娘子,自小沒了父親,在那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總是要拼命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的吧。
他過去對她,太苛刻了。
帷幕內(nèi)。
“可是阿郎他,他,”阿周哽咽著,想說蘇家阿郎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對上蘇櫻哀哀的眸子,又怎么也說不出口,她顯然是忘了所有的一切,唯獨只記得父親,是因為蘇家阿郎溫和慈愛,是這世上最疼愛她的人吧?若是蘇家阿郎還在,她又何至于落到這個地步?阿周心里難過到了極點,伸手抱住蘇櫻,哭了起來,“我苦命的小娘子啊!”
裴羈看見蘇櫻怔了怔,躲了下沒躲開,便就沒再躲,任由阿周抱著,阿周一邊哭一邊絮絮地安慰著:“小娘子別怕,以后有周姨陪著你,你好好看大夫好好治病,很快就能好起來了。”
“可是,”她在阿周懷里,茫然地蹙眉,“你是誰呀?”
裴羈低頭,心里沉甸甸的,發(fā)著酸,帶著苦,又在酸苦之中,生出一絲不可與人言說的貪念。她不記得了,那么從前的一切,是不是都可以一筆勾銷?至少眼下,她應(yīng)當不會像昨日那樣,寧可跳進水里九死一生,也都要擺脫他。
抬眼,她窩在阿周懷里,靠著阿周的肩膀安靜地坐著,像雛鳥依偎著親鳥。即便不記得了,她跟阿周,還是很親近。
心里突然一動,人在失憶的時候,還會親近從前親近的人嗎?
“小娘子,你昨天掉進水里生了病,所以才不記得了,讓大夫給你看看好嗎?”帷幕里阿周低聲勸慰,“看了病吃了藥,應(yīng)該就好了,到時候你就想起來了。”
裴羈下意識地往前幾步,怕她拒絕,緊緊盯著。
她低著頭想了一會兒,似是無法決斷,又抬頭去看阿周,阿周試探著握住她的手:“小娘子,周姨不會騙你的,周姨從你一歲時就一直跟著你,先前陪著你在錦城,后面陪著你回長安,如今又到這里,小娘子的父親也曾叮囑我以后好好照顧你,咱們好好看病,好好吃藥,治好了,你就能想起我了。”
她猶豫著,半晌點了點頭,裴羈不等阿周喚人,立刻吩咐道:“去給娘子診脈。”
先前那頭發(fā)花白的老大夫連忙進去,怕蘇櫻又趕人,老遠便道:“小娘子,我給你診診脈,別怕。”
裴羈緊緊盯著,她抿著唇猶豫著,緊緊抓著阿周的手,到底點了點頭。
裴羈松一口氣,看那大夫在床前坐下,伸手搭上脈搏,阿周輕言細語一直在安撫,她慢慢安靜下來,低垂眉頭讓大夫診完,阿周立刻問道:“怎么樣?”
老大夫下意識地回頭看裴羈,裴羈怕結(jié)果不好,驚到蘇櫻,微微搖了搖頭,老大夫會意,忙道:“沒有大礙,小娘子好好休息,我去開個方子。”
他匆匆走出來,不等裴羈發(fā)問便低聲回稟道:“老夫無能,除了氣血兩虧身體虛弱,診不出娘子有別的問題,也無法確定娘子因為什么突然失憶。”
裴羈心里空落落的,一時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向等待的幾個大夫略一抬手,立刻便有另一個起身出去,接著診脈去了。
裴羈透過帷幕看著,蘇櫻仿佛有些不習(xí)慣,也或者是累了,皺著眉想要拒絕,阿周連忙又哄了幾句,她安靜下來,乖順著伸出了手。
這樣的她,陌生,乖巧,讓人心疼。她緊緊靠著阿周,不診脈的那只手便抓著阿周的袖子,細細的手指緊張著,攥到發(fā)白。她為什么唯獨對阿周如此親近?裴羈低聲問道:“若是失憶,還會跟從前親近的人繼續(xù)親近嗎?”
老大夫皺眉思索著,半晌:“老夫先前曾在醫(yī)書上看過,要是撞到了頭部,或者受了嚴重的驚嚇之類,的確有可能忘記很多事,不過老夫還從不曾遇見過這種病人,所以娘子是什么情形老夫也說不好。至于還會不會跟從前親近的人親近,老夫才疏學(xué)淺也說不好,或者就像那些上了年紀犯糊涂的老人,哪怕認不出兒孫,卻還知道家在哪里,哪些是他們的親人,也許都是習(xí)慣使然?”
也許、或者,統(tǒng)統(tǒng)都是含糊推測之語,他需要的,并不是這個。裴羈壓著眉久久不曾說話,老大夫看出他心里不悅,連忙閉嘴,再不敢說。
帷幕內(nèi)安安靜靜,第二個大夫診完了脈說不出所以然,于是又換第三個。半個時辰過去,所有大夫全都診完,都道身體并無大礙,好好休養(yǎng)一段時日便可復(fù)原,只是失憶一事眾人都不曾遇見過,于是各執(zhí)一詞,久久不能給出一致的結(jié)論。
有說是昨日里嗆了水神志不清,所以不記得了,吃上幾天安神的藥應(yīng)該就能見好。有說可能昨天在水里被什么沖撞了頭部存有淤血,影響了記憶,要用活血化瘀的藥吃上幾天,或者就有改善。更有一個本村的赤腳大夫一口咬定是昨天落水時撞上了水鬼,被水鬼勾了魂魄所以什么都不記得,本村東頭就有一個法力高超的神婆,只消十文錢就可替人招魂,包管恢復(fù)原樣。
侍從聽著那人越說越不像話,又見裴羈眉頭越壓越緊,眼見是極為不悅,連拖帶拽的趕緊把那赤腳大夫拉了出去,裴羈沉著臉吩咐:“去鄴城,去魏州、兗州,把有名的大夫全都請來!”
幾個侍衛(wèi)飛跑著去了,裴羈抬眼,帷幕內(nèi)蘇櫻靠在阿周懷里,目光又透過阿周的肩膀往外偷窺著,四目相對,她連忙轉(zhuǎn)開眼,羞怯的神情。
人在失憶時,會連性情也都改了嗎?她口口聲聲要找阿耶,像個十來歲的孩童一般。她才醒來時看見他,看見大夫,驚叫著趕他們出去,那慌張無措的模樣亦像個十來歲的孩童。從前的蘇櫻不是這樣的,她大膽聰慧,即便走投無路也要硬生生闖出一條路,若是她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衣衫不整的陌生人出現(xiàn)在臥房里,第一反應(yīng)不會是驚叫,更不會是毫無作用的叱責,她會想辦法弄清對方的意圖,想辦法占上風,會千方百計確保自己的安全。
即便失憶,這些刻在骨子里的東西,難道輕易就會變了嗎?
慢慢走進帷幕,她看他一眼,連忙又轉(zhuǎn)過頭,似是好奇般,不多時又偷偷看一眼,真像是孩童了,裴羈在床前停住,吩咐阿周:“退下吧。”
“我,”阿周猶豫著,到底鼓起勇氣,“郎君恕罪,小娘子病成這樣,我不能走。”
裴羈頓了頓,擺手命她讓開位置,阿周也只得松開蘇櫻,哄著說道:“裴郎君要跟你說話,我就在邊上陪著你,小娘子別怕。”
她退去床頭站著,裴羈慢慢在床邊坐下,蘇櫻又縮回床角,怯怯地看他,裴羈放輕了聲音:“念念。”
她低著頭抱著膝,半晌才抬頭:“你,你是誰?”
“我是,”裴羈頓了頓,“我是你夫君。”
余光瞥見阿周猛地抬頭,說不出是驚訝還是驚喜,裴羈看著蘇櫻,慢慢又道:“等你病好了,我們就成親。”
前些天想到娶她,總覺得是不得不為之事,此時卻突然覺得理所應(yīng)當。除了她,他還能娶誰?如今他一身一心,全都撲在她身上,沉迷太深,無法自拔,甚至所謂心魔,所謂沉迷,或者都是他自欺欺人,他從一開始,便就是愛她,要她。
蘇櫻低呼一聲,捂住了臉。
裴羈看見她手指縫里露出一小片皮膚,蒼白的底色上有淡淡的紅暈,她在害羞,她幾時,竟然對著他害羞了。
這情形讓人生出貪念,又生出疑慮。人在失憶時,會把從前的愛恨也全都忘了嗎?可為什么,她又對阿周那樣親近。
輕輕將她鬢邊散亂的頭發(fā)撫了撫,裴羈試探著靠近:“我姓裴名羈字無羈,祖籍河?xùn)|,現(xiàn)居長安。你姓蘇名櫻小字念念,祖籍錦城,先前也住在長安。”
近了,更近了,手輕輕搭上她一點,她縮了下,怯怯地又來看他:“這里是長安嗎?”
“這里是鄴城附近,我們現(xiàn)在不回長安,要去魏州。”更近了,試探著去握她的手,她掙了一下沒有掙脫,便只是怯怯看他,畏懼中乖順的模樣,裴羈心里一蕩,貪念一霎時濃烈到了極點。
又何必在意她是真是假。便是假的,如果能假一輩子,也就成了真的。
將她柔軟的手輕輕的,全都握在掌心中,久違的香軟滋味,讓人突然一下像落進虛空中,飄忽著落不到實地,她還在看他,清澈的眸子映著他的模樣,又求助似地去看阿周,阿周嘶啞著喉嚨:“裴郎君,你說的,都是真的?”
“半點不虛。”裴羈道。
阿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些天晝夜憂心,最怕的就是裴羈撒手不管,讓蘇櫻沒了下梢,她如今又病成這樣,若能明媒正娶,那真是老天有眼。擦了擦眼角的淚:“那就好。小娘子,裴郎君是你夫君,你們就快要成親了。”
裴羈看見蘇櫻皺緊的眉頭微微一松,再看他時,懼怕生疏之外,又添了幾分羞怯。心里突然一熱,情不自禁,將她散亂的長發(fā)掖到耳后。
小巧白皙的耳尖,染了輕紅,胭脂一般。她是真的。
愛意突然強烈到極點,裴羈伸手,擁她入懷,她受了驚嚇,低低叫起來,掙扎著想要擺脫,裴羈連忙松手。
她立刻重又縮去床角,低頭抓著衣服,又驚又怕的模樣,余光瞥見阿周皺著眉似要阻止,自己也知道方才太過孟浪,訕訕起身:“我去打些水,給你洗漱。”
轉(zhuǎn)身離開,身后語聲喁喁,阿周在撫慰她,裴羈快步走下庭院,抬眼望著滿目明亮的日色,想笑,想叫,最后只是深吸一口氣,接過侍從遞過的熱水。
她并沒有別的疾病,若只是失憶,是不是,也不算壞。
院外有人拍門,是竇晏平:“開門!我要見她!”
他是知道她醒了吧。裴羈隔著門,淡淡說道:“她剛醒,身體還很虛弱,你也不想驚擾到她,讓她無法養(yǎng)病吧?”
拍門聲應(yīng)聲而止,隔著門縫,聽見竇晏平起伏不定的呼吸,裴羈轉(zhuǎn)身離開。
他們是不可能了。而他,還有無限可能。
提著熱水進屋,阿周上前要接,裴羈沒有松手:“我來。”
兌好冷水,試了試溫度,捧到她面前,她已經(jīng)下了床,正坐在妝臺前梳頭,裴羈遞過水盞,輕聲道:“漱漱口。”
她接過來漱了一口,他微微彎腰捧著盆等她吐水,她似是有些害羞,怯怯地又看一眼,猶豫著不曾吐,裴羈低聲道:“無礙,從前也曾這樣。”
蘇櫻這才吐了水,裴羈又遞過青鹽,她接過來細細擦著,順手又要水,裴羈連忙遞過,她漱了一口吐出來,手中捏著帕子,輕輕擦了擦嘴角。
舉手投足之間,風姿優(yōu)美,裴羈心里突地一跳。
失憶之時,記得如何用青鹽漱口,記得這些禮儀規(guī)矩,卻唯獨不記得他是誰,不記得從前他們的糾葛么?篤定的心一下子起了疑慮,裴羈拿起凈面的木盆,兌好溫水試了試溫度,雙手碰到蘇櫻面前:“洗洗臉吧。”
她伸手來洗,他彎腰站著給她捧著木盆,她洗得很仔細,水珠輕輕跳躍著自她臉上落下,又有幾滴濺到了他唇邊,鬼使神差的,竟是輕輕一舔。
溫熱的,或許有點涼了吧,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讓人的心臟,不受控制的砰砰亂跳起來。
又何必非要弄個清楚。無論真假,這樣的相處他從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令人迷醉。
蘇櫻洗好了臉,抬眼時,看見裴羈稍有些沾濕的袖子,是方才洗臉時不小心濺上去的。臉上一紅:“抱歉,把你衣服弄濕了。”
“無妨。”裴羈低眼,看見她飛快轉(zhuǎn)開的臉,躲閃之時目光靈動,讓人突然一下,想起從前的蘇櫻。
疑慮突然壓不住,裴羈放下木盆,慢慢洗了洗毛巾,擰干了遞過去:“念念,有人想要見你。”
“誰呀?”她接過來輕輕擦了一下,眸子微微一抬,睫毛沾著未干的水珠,晨光下璀璨的光影。
呼吸有片刻停頓,在難以言說的復(fù)雜心緒中,裴羈慢慢說道:“竇晏平。”
一雙眼緊緊盯著她,看見她細細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
第56章 第 56 章
有人想要見你。誰呀?竇晏平。
手中布巾濕漉漉的帶著余溫, 他一雙黑沉沉的眸子緊緊盯著她,蘇櫻皺著眉又擦了一下,微微仰頭, 疑惑的神色:“他是誰呀?為什么要見我?”
邊上侍立的阿周心里砰砰亂跳起來:“裴郎君。”
方才她在廚房時, 竇晏平還幾次找來向她詢問蘇櫻的情形, 關(guān)切之情, 溢于言表。可他根本就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 更不該跟蘇櫻有什么。那天在船上裴羈問的那些話, 分明也是知道些內(nèi)幕,那為什么要在這時候提起竇晏平?蘇櫻病成這樣, 他突然提起竇晏平, 就不怕引得她剛剛穩(wěn)定的情緒再度崩潰?忍不住出言阻止:“小娘子什么都不……”
見他沉沉鳳目略略一抬, 淡淡向她一瞥, 阿周呼吸一緊,感覺到無形的威壓。他并不想她插手,他要如何, 并不容別人置喙。阿周猶豫著,眼下蘇櫻落到這個境地, 他既肯娶, 那么蘇櫻的后半生全都著落在他身上,又豈能惹他不快?也只得壓下心里的不安, 低了頭不再做聲。
裴羈轉(zhuǎn)過目光, 看向蘇櫻:“竇晏平, 是我一位朋友。”
說話時鳳目一瞬不瞬, 緊緊盯著蘇櫻, 她眼中疑惑越來越濃,攥著毛巾不自覺地揉著, 半晌:“你的朋友,為何要見我?”
裴羈頓了頓:“你也認得。”
看她長長的睫毛動了動,眉頭蹙起來似是在極力回想這人是誰,裴羈在袍袖底下,不自覺地攥著拳。
到這時也覺得自己有些心急了,她才剛剛穩(wěn)定下來,不該為了那么點疑心如此著急追問,應(yīng)該再等等,等她徹底穩(wěn)定下來再說。可又怎么等得及。
卻又怕她,給出他不愿聽的答案。在晦澀難言的情緒中,又再補了一句:“你若不想見,不見也可以。”
“好,”她如釋重負,眉眼輕輕一彎,“那就不見吧。”
砰!裴羈聽見心臟重重落地的聲響,在隱秘的歡喜中,低垂了鳳目。
她不愿見竇晏平,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她聽見竇晏平的名字時眸中沒有一絲波瀾,就好像這個名字與別人,與這世上其他跟她不相干的人都沒有絲毫區(qū)別一般。她是真的忘了。忘了他,也忘了竇晏平。
竇晏平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可他如今是她夫婿,這世上與她最親近的人,他還有無數(shù)機會。點了點頭:“好。”
窸窸窣窣的動靜,她擦干凈了手臉,對著鏡臺開始挽發(fā),裴羈守在邊上,就著她用剩的水洗了臉,又用她用過的毛巾擦干,上面殘留著微微的溫熱,也許是她皮膚的溫度。
蘇櫻慢慢挽著發(fā)髻,從鏡子里看見裴羈始終沒走,猶豫一下:“你,不出去?”
裴羈將毛巾攤平,放在架上。心里不自覺的,又生出一絲疑慮。她仿佛于這些細節(jié),諸如梳頭穿衣,諸如男女大防都還記得,偏是重要的人事,一樣都不記得。
失憶該是這種癥狀嗎?他不曾有過經(jīng)驗,那些大夫也說不清,此事便含糊著,時不時跳出來,讓他在放松時,突然一陣疑懼。“你餓不餓,要不要現(xiàn)在吃飯?”
蘇櫻搖搖頭:“不餓。”
“小娘子,飯是要吃的,”阿周急忙勸道,“已經(jīng)兩三頓沒吃了,再不吃身子就受不住了。”
昨天昏迷不醒,只灌了些參湯下去吊氣,再不吃,人如何受得了?
蘇櫻咬著唇,看向裴羈:“心口發(fā)悶,吃不下,我想出去走走。”
羞怯著,求助的眼神,她才醒來時分明只跟阿周一個人親近,此時卻已經(jīng)拋棄阿周,向他求救了。裴羈心尖一熱,情不自禁靠近,輕柔著聲音:“飯還是要吃的,身體要緊。”
見她略略發(fā)白的唇微微一抿,似是孩童未曾得到心愛的玩具,天真的失落,裴羈不由自主又道:“不過,可以先出去走一會兒,然后再回來吃飯。”
“好。”她一下子笑起來,偷眼看了下滿臉擔憂的阿周,笑容又小了點,“走一小會兒,就回來吃飯。”
阿周上前來扶,裴羈不動聲色阻住,自己伸手去扶蘇櫻:“走吧。”
她躲閃著,似是羞怯,飛紅的臉頰,裴羈心里漾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像是渾身浸泡在溫泉水中,微微的腫脹、眩暈,堅持著,到底將她扶住,低頭在她耳邊:“不要躲,你我夫妻,不拘這個。”
夫妻之間,比這親密的事,更有許多。
他們的婚事,也該立刻操辦起來了。
她果然沒再躲了,紅著臉低著頭,任由他扶著向外走去,裴羈走得很慢,怕她才剛醒來步履不穩(wěn),她確實走得不太穩(wěn),于是大半邊身子都靠著他的臂膀,由他攙扶著邁步,她消瘦了許多,輕飄飄的像片落葉,仿佛隨時都會隨風而去。
裴羈下意識地,將她又握緊些。
盡快成親,趁著她忘記了他們那些過往的時候。成了親,若是幸運,她腹中還有他的孩子,他們從此將緊緊綁在一起,再難拆分。
即便她今后再想起來,到那時木已成舟,她總不能拋夫棄子而去。況且他亦愿意百倍千倍地彌補她,哪怕,她要他的命。
驀地想起橫道之上她手握匕首,刺向盧元禮后頸。想起長安那夜床榻之間,她毫不留情,咬在他咽喉上的一口。哥哥,咬不死的。她唇上沾著血,笑吟吟地對他說。若是能夠咬死,他猜她不會猶豫。
手上突然一個痙攣,似有什么藏得極深的恐懼翻騰著鉆了出來,裴羈沉默著又壓下去,她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異樣,抬頭看他:“怎么了?”
“沒什么。”裴羈低眉,扶著她慢慢走下臺階。
等成了親,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將是他唯一的女人。他會給予她所有的尊崇,凡他所有的,任她索取,凡她想要,他亦會為她拿到。他會百倍千倍彌補她。可若是她想起來。
垂目看她,她也正看著他,臉上帶著失望:“這院里好像不曾打理過。”
裴羈順著她的目光四下一望,這院落只是普通的鄉(xiāng)下院落,主人想來是疏于打理,原本零星種著的幾株草花細弱倒歪,反而是雜草個個肥壯,昂首挺胸地長滿了一地,無怪乎她不喜歡。柔聲道:“我讓他們收拾一下。”
昨日救她上來時慌張至極,只是隨便找了最近一處院子落腳,這兩天一顆心全都撲在她身上,日日進出,卻從不曾留意到這院子竟如此破敗,是他疏忽了。“回去吃飯吧。”
她猶豫著,輕輕咬著唇,羞怯的神色:“可不可以出去走走?”
她看了眼大門,又來看他,她是想出門。門外,有竇晏平。這些天他寸步不離,一直守在外面等她。
裴羈頓了頓,疑慮叢生。她似是知道這要求唐突,垂著睫毛,黯然的神色:“若是不行就算了。”
讓他心底突然一疼,立刻便道:“好。”
扶著她慢慢向大門走去,裴羈微微仰著頭。他從來經(jīng)不起她央求,從前尚可控制,經(jīng)此一番,越發(fā)無絲毫招架之力。況且她不是央求,是那樣黯然失落的,自己便否定了,讓他想起她早晨才醒來時口口聲聲要找阿耶,心里憐惜到了極點。
她的父親,也許是她一直藏在心底,最依戀的人吧。從前她從不曾提過,因為知道提也無用,不會再有人那樣待她,如今她忘記了一切,反而將內(nèi)心深處藏得最秘密的東西,暴露出來。
她沒有父親,沒有兄長,他可以不止做她的夫婿,亦可以做她的父親、兄長,讓她從此之后,再不必那么羨慕地看著裴則。
伸手拉開門閂,推開大門。
一望無際的田野霎時撞進眼中,春麥飽滿,禾黍低頭,微暖的風吹過時,一片片起伏的綠浪。蘇櫻貪婪地看著,眼梢?guī)Я诵Γp聲道:“麥子都快熟了啊。”
“是。”裴羈扶著她胳膊的手挪到她腰間,輕輕搭住,“魏州有軍屯,麥黍遍野,若你喜歡,到時候我?guī)闳タ?#8204;。”
魏州西南多丘陵,耕地不多,東部卻是大片沃野,多屬軍戶所有。本朝之初,軍戶尚肯勉力耕作,蓄積糧食,近數(shù)十年魏博勢力越來越大,驕兵日甚,尤其是八千精銳牙兵占了大片沃野良田卻不肯耕作,驅(qū)使子弟日日在耕田上行獵玩耍,又倚仗勢力侵吞良民土地,以致良田荒蕪,溝渠壅堵,百姓怨聲四起。他到魏州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重新梳理田畝數(shù)量,再行分配,勒令牙兵退還侵吞的良田,又主持疏浚河道,廣開溝渠,今年秋熟之時,魏州數(shù)座糧倉,應(yīng)當都能一滿。
不過牙兵也因此與他結(jié)下深仇,欲置他于死地。他在魏州短短一年多,便已遭遇數(shù)次刺殺。然,欲圖大事,豈能惜身。搭在她腰間的手試探著緊了些:“念念,外面風大,該回去了。”
微涼的手握著她的腰,她掙扎了一下沒能掙開,紅著臉不敢看他,,裴羈在極度歡喜中,生出悵惘。
如今的歡愉,都只因為她不記得了。若他一開始便能意識到自己的心意,一開始便能好好待她,該有多好。
余光瞥見斜刺里沖出來的人影,是竇晏平。飛跑著向這邊來,邊跑邊向她招手:“櫻娘,櫻娘!”
滿心旖旎消失無蹤,裴羈壓著眉,緊緊摟住蘇櫻的腰,竇晏平一霎時來到了近前,滿溢的怒氣:“放開她,不許碰她!”
裴羈頓了頓,手中突然一空,蘇櫻掙脫他躲到了他身后,怯怯抓著他的袖子:“他是誰呀?”
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見,裴羈心里陡然一寬,看見竇晏平驚愕的臉:“念念,你,你怎么了?”
“走吧,”裴羈轉(zhuǎn)身,輕輕摟住蘇櫻的腰,“我們回去吃飯。”
她乖順地在他懷里,似是懼怕,緊緊抓著他的袖子,裴羈便用另只手,握住她的手:“不怕。”
“念念!”竇晏平追在身后,此時已經(jīng)顧不得理會裴羈,只緊緊問著蘇櫻,“你是不是哪里不好?是不是裴羈對你做了什么?”
為什么這樣躲他?為什么一句話也不肯對他說,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這情形不對,她不會這樣對他,更不會那樣對裴羈:“念念!”
砰,大門在眼前關(guān)上,侍從堵成一道人墻,將他隔絕在外,竇晏平緊緊攥著拳:“念念。”
她遭遇了什么,為什么變成這樣?
院內(nèi),裴羈緊緊摟著蘇櫻,嘴角上揚著,無法掩飾的歡喜。
她什么都不記得了,但她知道他是她的夫君,他們兩個,是天底下最親密的人。對著盛怒的竇晏平,她本能地尋求他的庇護。
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接納了他,甚至,依戀著他。
歡喜到極點,卻突然看見她眸中一閃而過的晦澀,裴羈心里一緊,急急問道:“念念,你怎么了?”
“沒什么。”她低了頭,半晌,喑啞著嗓子,“突然有些難過。”
她的神色不像是作偽,裴羈心里咯噔一下。她是不是,快想起來了?
一剎那間,生出無數(shù)陰暗的念頭,這病,便不必再看了,藥也不必再吃,他寧愿她永遠想不起來,讓他們之間,永遠停留在此時。
下一息,裴羈打消念頭:“也許是餓了,我們吃飯去吧。”
他縱要她,也還不至于如此下作,拿她的病做文章。
就算她想起來,那又如何?只要人還在他手里,他便能扭轉(zhuǎn)乾坤。
朝食擺在堂屋,一盆槐葉馎饦,幾樣菜蔬,兩碗蒸蛋。裴羈拿起湯勺親手來盛,聽見阿周在邊上說道:“郎君,姜還不曾挑出來。”
裴羈抬眼,阿周解釋道:“小娘子不愛吃姜,但她脾胃有點虛寒,飯食中又少不了姜,所以我每次都是做好了再把姜挑出來,方才著急過來,還沒來得及挑,等我挑出來再說。”
“我來。”裴羈道。
盛了一碗出來,拿筷子細細挑著姜絲,阿周欲言又止:“郎君,小娘子喜歡吃寬湯的,稍微有幾根面片就行,這碗太多了。”
方才想讓她多吃些,的確多盛了幾根面片。裴羈將面片夾出去一半,挑干凈碗里的姜絲,這才遞給蘇櫻:“吃吧,這碗要吃完。”
她吃的太少,在長安時朝食連一角餅都吃不完,消瘦如此,又怎么養(yǎng)病。
蘇櫻接過來,似是有些為難,到底點了點頭:“好。”
“乖。”裴羈輕輕在她耳邊一撫,以示嘉獎。
她臉頰又是一紅,連忙低了頭吃飯,不敢看他。
裴羈細細的,將盆中的姜絲全都挑出來,又問阿周:“念念吃飯還有什么禁忌?”
今后便是他照顧她,她的喜好,他須牢記。
“小娘子脾胃與韭薤不合,吃不得那些,”阿周細細回憶著,“魚膾這些生食也不怎么吃,要做熟的最好。夏日里冷淘能吃幾口,但也不能多,太涼的也不行……”
裴羈一一記下,門外人影一閃,張用匆匆走了進來:“郎君,鄴城令來訪。”
他在此間停留兩日,又鬧出這么大動靜,鄴城令前來相見也不奇怪。裴羈起身,輕聲向蘇櫻道:“你好好吃飯,我去去就來。”
她連忙放下筷子,待口中飯吃完了,拿帕子擦了嘴:“好。”
她要起身相送,裴羈又給按下去,轉(zhuǎn)身出門,心里一片狐疑。
她忘記的,仿佛都是重要的人和事,這些禮儀規(guī)矩,瑣碎不打緊的,她反而一樣樣記得清楚。
院門外一彪人馬,鄴城令老遠便含笑叉手:“裴舍人,別來無恙。”
裴羈叉手還禮:“明府別來無恙。”
“聽說裴舍人到處找大夫,我把城中最好的幾個全都帶來了。”鄴城令笑著向身后一比,三四個大夫背著藥箱,緊緊跟著,“可是裴舍人貴體有恙?”
裴羈頓了頓:“是內(nèi)子。”
鄴城令吃了一驚:“怎么,裴舍人幾時成親?老夫怎么不知道?”
以裴羈的身份地位,他成親,豈能這么無聲無息,從不曾聽說過半個字?
“尚未成親,”裴羈道,“正在籌備。”
今日便快馬寄信回長安,立刻籌備起來。父親已經(jīng)知曉,母親應(yīng)該也知道了,裴則一向?qū)?#8204;母親守不住秘密。況且他千里迢迢追到洛陽又追到鄴城,昨日里緊急調(diào)兵,又在河上與竇晏平對陣,動靜這么大,事情瞞不住。
他也沒有想瞞,否則昨天,就不會是那樣的安排。
鄴城令恍然大悟。這次裴羈突然來到鄴城,調(diào)了魏博兵入境,又到處找大夫,鄴城令恍惚聽說他身邊帶了個女子,都知道裴羈不近女色,怎么會帶著女子出現(xiàn)?鄴城令心里好奇,猜測大約是寵婢之類,萬萬沒想到,竟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忙道:“原來是尊夫人,失敬失敬。”
女眷,他并不方便拜會,但看裴羈的模樣,分明對這位未過門的妻子十分重視,該當讓自家夫人過來拜會一趟才是。鄴城令思忖著四下一望,見此處茅檐草舍的十分簡陋,忙又道:“此處簡陋,尊夫人抱恙,恐怕諸事都不方便,不如移至寒舍小住幾天,諸事也便利些。”
裴羈頓了頓。在此住下,便是不想太招搖,但鄴城令已然來了,接下來只怕附近地方的官員都會前來,如此吵鬧,也不利于她養(yǎng)病。不如盡快啟程。“多謝明府美意,不過我明日就要回魏州,不叨擾了。”
先回魏州,待諸事安排妥當,便帶她回長安成親。
父親是個無可無不可的,母親這一關(guān),卻不容易過。有崔瑾那段事,母親絕不會同意他娶她。
變通之法也有,母親已另嫁韋氏,并非裴氏主婦,他的婚事嚴格意義來說,母親并不能插手,但,他又豈能那樣對待母親。
和離之事已經(jīng)將她半生驕傲擊碎一地,他身為人子,又豈能以這個理由,再次刺傷母親的心。
天大的怒火,他來承受。這是他該當?shù)摹?br />
“這么急嗎?”鄴城令有點失望,還想挽留,忽地看見另一頭快步走來一個少年,老遠便喊了聲:“裴羈!”
竟然直呼姓名,如此不敬。鄴城令見裴羈神色如常,并沒有發(fā)作,一時也摸不清頭緒,低聲詢問:“這位是?”
“竇晏平。”裴羈望著竇晏平。
他去而復(fù)返,當是在打聽蘇櫻的消息,如今找來,也許是知道蘇櫻失憶,過來糾纏。
鄴城令又吃一驚,竇晏平只身平蜀之事天下聞名,只是這炙手可熱的新貴,怎么突然也來了鄴城?連忙迎上去:“原來是竇刺史,失迎,失迎,竇刺史幾時來的鄴城?”
竇晏平匆匆還禮,顧不得跟他說話,看著裴羈:“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裴羈抬眼,看見滾滾煙塵中幾騎人馬飛快地向這邊奔來,最前面的一個青巾包頭,看見他時立刻滾鞍下馬:“三郎君,夫人馬上就到。”
是杜若儀的侍衛(wèi)。母親,竟親自來了。
裴羈整了整衣冠,待要上前相迎,一騎絕塵,霎時沖到面前,馬背上的人摘下遮面幃帽,胡服玉冠,男子裝束,一張臉面沉如水,正是杜若儀。
竇晏平怔了怔,連忙上前行禮:“拜見伯母。”
知道她性子嚴整,極得裴羈敬重,該當將連日的事情都說與她知才是,又不肯說出來傷了蘇櫻的聲譽,便只是行完禮退在邊上,沉默不語。
杜若儀點點頭,冰冷眸光落在裴羈身上:“你隨我來。”
裴羈躬身行禮,起身跟上,杜若儀催著馬一徑進院,在堂屋門前下馬,冷冷向四面一望:“退下。”
侍從們不得裴羈命令,一個都不曾退,裴羈緊跟著進來,淡淡道:“退下。”
侍從們這才魚貫而出,裴羈抬眼,臥房的門虛掩著,蘇櫻還在里面,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不能驚嚇到她。上前低聲道:“母親請隨我到廂房說話。”
啪!杜若儀一鞭子抽下來:“跪下!”
裴羈不曾躲,低眉承受,那一鞭落得極重,從脖子到肩膀,登時火辣辣地腫起一條,卻還是說道:“母親請到廂房說話。”
臥房的門極輕地一響,裴羈抬眼,方才虛掩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想來是她害怕的緣故。不動聲色向門前擋了擋,看見杜若儀冷冷眸光向臥房一轉(zhuǎn):“蘇櫻在里面?”
裴羈沉默著,又向門前擋了擋,杜若儀緊緊握著鞭子:“你要如何處置她?”
裴羈頓了頓,抬頭。
第57章 第 57 章
臥房里, 蘇櫻看見阿周繃得緊緊的臉,忍不住問道:“周姨,你怎么了?”
“噓, ”阿周急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見她一臉不解, 忙壓低聲音又道, “小聲些, 別讓杜夫人聽見了。”
方才她一看見杜若儀進來就知道不妙, 可已經(jīng)來不及走了,只能拉著蘇櫻, 掩著門躲在臥房里。果然沒多久就聽見外面有鞭子響, 隔著門一看, 杜若儀竟然抽了裴羈一鞭, 下手極重,隔得這么遠她都清清楚楚看見裴羈耳脖頸上高高腫起一條紅痕,阿周心驚肉跳, 急急鎖了門,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
她一直都有點怕杜若儀, 一來崔瑾跟裴道純的事讓她打心眼里覺得對不起杜若儀, 二來杜若儀自有一種端嚴的氣魄,讓人在她面前總是不自覺地仰望, 小心翼翼行事。裴羈這一點很像杜若儀, 這一家人, 也只有裴道純溫和寬厚, 是個好說話的。
怕嚇到蘇櫻, 伸手將她摟在懷里,又極力去聽外面的動靜, 很快聽見裴羈沉沉的聲音:“我娶她。”
阿周心里猛地一寬,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低頭看見蘇櫻滿是疑惑的臉,心里又是歡喜又是難過,低低在她耳邊道:“小娘子,這一關(guān)你總算是熬過來了。”
她一直害怕裴羈只是隨口說說,如今裴羈既然在杜若儀面前也是這么說,那么成親一事板上釘釘,絕無更改,就再不必擔心蘇櫻沒有著落了。
啪!緊跟著又是一聲鞭子響,又急又狠,驚得懷里的蘇櫻一個激靈,阿周連忙又摟緊些,心里突突亂跳,萬沒想到杜若儀看起來端莊大方,教訓(xùn)起兒子竟然如此狠手!
堂屋里。
自頸及肩又落下重重一鞭,裴羈低著頭,余光里瞥見鞭影一晃,收回到杜若儀手中,肩胛骨上火辣辣的一陣銳疼,背上的傷口必是被這兩鞭打破,自己也能感覺到血已經(jīng)浸透了包扎,正往衣服上滲,杜若儀并不知道他受傷的事,他的性子也不可能提起,便只是沉默著,平靜地看著杜若儀。
“我活著一天,這事就休想。”杜若儀慢慢地將長鞭纏回手柄,“蘇櫻交給我?guī)ё撸視o她安排去處。”
“請恕兒子不能從命。”裴羈道。
“來人,”杜若儀也不跟他多說,揚聲喚侍衛(wèi),“去臥房里,帶蘇櫻出來。”
臥房里,阿周緊緊摟著蘇櫻,心里砰砰亂跳。以崔瑾與杜若儀的恩怨,若是蘇櫻落到杜若儀手里,還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怕得要命又沒有辦法,只能不停地安慰蘇櫻:“別怕。”
“周姨,”懷里的蘇櫻仰著臉,疑惑又迷茫,“裴郎君的母親為什么要帶我走?”
她什么也不記得了,也好,倒是不用受這份屈辱苦楚。阿周忍著淚,輕輕撫著她柔軟的長發(fā):“我苦命的小娘子啊。”
臥房外,侍衛(wèi)飛跑到近前,裴羈橫身擋在臥房門前,長眉微揚:“退下。”
聲音不高,臉上也未見得如何疾言厲色,但久居上位的威壓卻讓侍衛(wèi)都怕起來,躊躇著不敢上前,杜若儀大怒:“裴羈讓開!”
“請恕兒子不能從命,”裴羈躬身行了一禮,“母親,我不能把櫻娘交給你。”
“破門!”杜若儀厲聲道。
侍衛(wèi)不敢再猶豫,連忙上前推門,裴羈牢牢擋住,喚了一聲:“來人,守門!”
張用幾個連忙跑進來,排成人墻守住臥房門,杜氏的侍衛(wèi)眼看杜若儀毫無退縮之意,也只得拔刀向前,張用幾個立刻也拔刀抵住,屋里安靜得能聽見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所有人大氣兒不敢出一聲,唯有兵刃的冷光偶爾映上日色,倏地一閃。
“裴羈,好,很好。”杜若儀冷冷道,“你為了一個女人,竟對你的母親拔刀相向。”
“兒子知罪,任憑母親處置,”裴羈沉聲相對,“但櫻娘,兒子不能交給母親。”
臥房內(nèi),阿周緊緊摟著蘇櫻,暗暗念著阿彌陀佛,到此時心已經(jīng)放下大半,裴羈一向敬重杜若儀,能為蘇櫻做到這一步,必是下定決心娶她,今后必定會對她好,輕輕拍著蘇櫻:“小娘子,這下好了,周姨就放心了。”
卻見蘇櫻先前總是迷茫的目光此時若有所思,沉默地看著未曾上漆的簡陋門板。
臥房外。
杜若儀深吸一口氣:“都退下,掩門!”
杜氏的侍衛(wèi)連忙都退出去,張用幾個看見裴羈點頭,這才跟著退出去,又把堂屋門也關(guān)上了,杜若儀冷冷道:“跪下。”
裴羈撩袍跪地。
杜若儀慢慢走到近前,看他腰背挺直,目光深沉,即便跪著請罪,依舊是軒然霞舉的風度。她懷胎十月,一手養(yǎng)大的兒子,七歲舉神童,十五歲雁塔題名,步入朝堂,這二十多年里這個兒子從不曾讓她操過半點心,反而給她帶來無數(shù)榮耀,但如今,卻同樣是這個讓她引以為傲的兒子,給了她最沉重的一擊。
痛徹心扉。
低頭看他,冷笑一聲:“蘇櫻?竟然是她。”
“我以為有你父親的前車之鑒,你至少不會再受她的誘惑。”
臥房里,阿周知道杜若儀接下來不會說什么好話,怕蘇櫻聽了難過,連忙伸手捂她的耳朵,她輕輕一掙躲開了,目光沉沉地望著,不知在想些什么。
臥房外,裴羈頓了頓:“此事是我強求,非是她誘惑我。”
杜若儀哪里肯信?知道他從不留意于女色,嗜欲更是少到無有,況且當初裴則不止一次向她痛斥過蘇櫻如何千方百計討好裴羈,讓她一聽說此事,立刻便斷定是蘇櫻主動誘惑。冷笑一聲:“你聽聽你如今說的,可有一句不是發(fā)昏?”
“母親知道兒子,我從無虛言。”裴羈抬頭,“此事從一開始,便是我強求她。”
眼前閃過書房的傍晚,那個蜻蜓點水的吻,閃過獨立山洞外望著她和竇晏平,挫敗不甘的自己,到此時已徹底看清一切。哪有什么心魔?無非是愛而不得。可笑他聰明一世,卻于此事久久不曾看破,以至與她,蹉跎至今。
眼看杜若儀帶著鄙夷又要開口,裴羈低聲又道:“在長安時,她曾幾次逃走,都是我強行留住,此事妹妹也知道。”
聲音極低,阿周一個字也不曾聽清,看見蘇櫻皺眉貼著門板,凝神聽著,聽見杜若儀忽地抬高的聲音:“你說什么,則兒也知道?”
“是。”裴羈頓了下,“難道不是妹妹告訴母親?”
裴道純一次次打發(fā)人來催促他回去,顯見是想悄悄解決,那就必定不會告訴杜若儀,他一直以為是裴則說的,但看杜若儀的反應(yīng),分明又不是。
“不是她,她一個字也不曾對我提過。”杜若儀冷笑,“原來她也知道,很好,你們兄妹倆如今主意都大得很,只瞞著我一個!”
裴羈頓了頓,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從前的裴則心里從來藏不住事,若是發(fā)生什么,第一時間必定會告訴他和母親,但是最近這幾件事,她不動聲色幫著蘇櫻跑了,又能這么久一直瞞著杜若儀,在他無暇顧及的時候,這個嬌養(yǎng)得天真爛漫,曾讓他極不放心的妹妹,悄無聲息地長大了。“不是妹妹的話,母親從何得知?”
“京中前幾日傳揚,道是你罔顧人倫,強占繼妹,”杜若儀淡淡道,“我已命人壓下了消息,如今王家還不知道。”
她聽見時驚訝到極點,但并不相信,直到向裴道純求證時,裴道純支支吾吾答不出來,她這才起了疑心,一路查證,在震驚中決定親身前來處理。
罔顧人倫,強占繼妹。裴羈抬眉,是沖著他來的,想要扳倒他。不是裴家人,也不是竇晏平,他顧忌蘇櫻的名聲,投鼠忌器,絕不會對外吐露半個字。那么又是誰在幕后主使?
聽見杜若儀又道:“迷途知返,尚未算遲,你盡快了結(jié)此事,與王六娘成婚,后續(xù)我會替你處理。”
“兒子不會娶王六娘,”裴羈抬眉,“王家不日就會退婚。”
“你說什么?”杜若儀吃了一驚,“你做了什么手腳?”
裴羈沉默著,沒有回答。
自從決定娶她,他便將他在魏州幾次遇刺的消息不露痕跡地傳到了王家人耳朵里,又道他即將在魏博整頓牙兵,壓制牙兵勢力。從前怕杜若儀和裴則擔心,這些事他從不曾提過一個字,京中也無人知曉,魏博牙兵驕橫噬主的事情天下皆知,王家既然知道他的打算,也就知道此事兇險萬分,王家長輩極是心疼王六娘,絕不會讓王六娘嫁給他這個隨時可能殞命的人。
杜若儀見他只是不回答,心里知道他必定已經(jīng)安排好一切,鐵了心要退掉婚事,另娶蘇櫻,怒到了極點:“你以為退了王家的婚事,我就會讓你如愿?休想!我絕不會任由你自毀前程!”
一旦他娶蘇櫻,便是罔顧人倫,必然引來無數(shù)攻訐彈劾,身敗名裂。那個背后傳消息的人懷著的就是如此打算。她與崔瑾的私怨倒還罷了,但她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決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自毀前程,淪為和裴道純一樣的笑柄。
“前程在我手里,沒有人能毀得掉。”裴羈淡淡道。
從決定娶她,便已知道即將面臨的是什么。落子無悔。
“好,很好。”杜若儀定定神,“我一日不松口,你一日休想成親,一月兩月,一年兩年,我看蘇櫻能等多久!”
“母親。”裴羈抬頭。
杜若儀對上他黑沉沉的眸子,本能地知道接下來的話必不會是她樂見,皺著眉:“休要再說。”
“她腹中已經(jīng)有了我的骨肉,”裴羈慢慢道,“無論母親同不同意,我們都會盡快成親。”
“你說什么?”杜若儀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待回過神,揚手便是一個耳光,“逆子!”
他沒有躲,低眉垂目,巴掌眼看就要落下,杜若儀咬著牙,用力又收回來:“你瘋了!”
萬沒想到從小到大讓她引以為傲的兒子頭一回忤逆,竟是如此嚴重的后果,咬牙罵道:“兄妹名分,未婚有孕,孝期里弄出孩子!哪一樣不是致你于死地?你昏了頭,竟然干出這種事!”
“兒子知罪。”裴羈道。
“立刻處理掉,”杜若儀定定神,迅速做出決斷,“等風聲過了,你可以納她為妾。”
這孩子不能留,留下便是一輩子的污點,隨時都會被翻出來,成為攻擊他的利器。
臥房里,阿周心里猛地一跳,生怕裴羈被杜若儀說服,哽咽著抱緊蘇櫻:“小娘子。”
聽見她淡淡道:“沒事。”
阿周總覺得她說話的語氣仿佛跟之前不一樣了,低頭看她,她轉(zhuǎn)開臉,卻又是疑惑中略帶迷茫的神色。
臥房外。
裴羈沉聲道:“孩子會留著,我會娶櫻娘。一切后果我自會承擔。”
“你承擔得起嗎?”杜若儀厲聲道,“你不僅是你一個,身后還有一大家子人,還有你妹妹!”
裴羈沉默著,沒有回答。
所有后果他都能應(yīng)對,唯獨裴則。
這件事,他對不起裴則。
“你妹妹如今是郡王正妃,多少雙眼睛盯著她,多少人等你拿她的錯處?你做出這種事讓她如何在郡王府立足?”杜若儀咬著牙,“如今相王入主東宮,你妹夫曾經(jīng)議過立儲,自然是要趕盡殺絕以除后患的,你妹妹本來就千難萬難,你卻在這時候,弄出這種事!”
裴羈頓了頓:“我會處理。”
“你處理得了嗎?”杜若儀反問道,“天家之事,你能左右?”
裴羈抬眼看她,沒有說話。
屋里又是長久的沉默,一墻之隔,阿周額上冒著冷汗,緊緊抱著蘇櫻。以為只是娶妻,卻不想內(nèi)中復(fù)雜曲折,竟有這么多隱情,聽杜若儀一樣樣說來,才知道娶了蘇櫻,竟要冒這么大的風險,裴羈會不會反悔?
“周姨,”聽見蘇櫻低低的聲音,“咱們現(xiàn)在在哪兒呀?”
“鄴城,”阿周不明白她為什么在這時候問起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事,“裴郎君說明天啟程回魏州。”
看她長長的睫毛垂下去,又不言語了。
臥房外。
杜若儀定定神。知道他一旦拿定主意,便絕不會再聽人言,但事關(guān)重大,豈能任由他一意孤行?決定自己退讓一步,好生勸一勸。放輕了聲音:“三郎,從小到大你要做什么我從不曾攔過,但是這次,你得聽我的,落了那孩子,等過上兩年,你納她為貴妾也可,你若真是想娶,再等等,時機到了,也不是沒有可能。”
“請恕兒子不能從命。”裴羈知道她是行緩兵之計,“孩子要留,我會盡快與她成親。”
明媒正娶,如夢中一般,將她迎至青廬,看她慢慢為他放下團扇。
他已經(jīng)錯過太多,這一次,不能再錯。
杜若儀頓了頓:“你一定要執(zhí)迷不改?”
“絕不更改。”裴羈抬眉。
“好。”杜若儀耐心耗盡。垂目,昏暗光線中,他蕭蕭肅肅的輪廓漸漸與裴道純重合。曾以為這個兒子肖似自己,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他依舊只是裴道純的兒子。冷冷道,“裴羈,你不孝不悌,罔顧人倫,一意孤行,你父親自身不正,不能訓(xùn)誡你,今日我便親自訓(xùn)誡。”
揚聲:“來人,上家法。”
門開了,侍婢猶豫著慢慢走來,將懷中抱著的布囊雙手奉上,杜若儀刷一下撕開布帛,露出內(nèi)里兩尺多長,三寸來厚,顏色深朱的荊木板。
裴氏家法。裴羈安靜地看著,幼時開蒙,裴道純曾取出這家法以為震懾,只是他從小到大從不曾有半點行差步錯,是以這家法一直都是擺設(shè),卻不想在此時此地,重又看見家法。
“今日我便要行家法。”杜若儀垂目看他,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裴羈,你此時悔改,還有余地。”
裴羈低頭:“兒子不會改主意。”
啪!杜若儀咬牙,重重落下一板:“逆子!”
臥房里,阿周心里撲地一跳,脫口道:“阿彌陀佛,他背上還有傷,怎么受得了?他怎么也不說一聲?”
懷里的蘇櫻抬眼,沉默地看著。
臥房外。
啪啪!杜若儀又是重重兩板下去,覺得打上去時仿佛有些異樣,仿佛衣服底下還有東西似的,但此時大怒之中也無暇細究,又看他一言不發(fā),明顯并不準備悔改,下手太重,自己也覺震得手腕發(fā)麻,在慍怒中將家法交給侍從:“你來!”
侍從不敢不聽,接過來輕輕打了一下,杜若儀厲聲道:“用力,敢有徇私,一道處置!”
侍從無奈,也只得高高揚起,重重一板下來。
啪。裴羈低眉,一言不發(fā)受著。他不會落掉那孩子,更不會讓她做妾。他已經(jīng)錯待了她,便是千倍萬倍彌補也不能夠,又如何能讓她再受委屈。
啪啪。接連又是幾板,十幾板,幾十板。背上的傷已經(jīng)徹底撕裂,自己也能感覺到血肉模糊,一片黏膩,裴羈沉默著,將脊背再又挺直。
杜若儀死死咬著牙。知道他性子一旦決定就絕不會回頭,但又盼著他能求饒,打在他身上,她為娘的,亦不是不疼。但他竟頑固至此,自始至終,連哼都不曾哼一聲。在激怒中奪過侍從手中家法,親自又是重重一:“逆子!”
卻在這時,看見深朱色的荊木板上,一點深淺不同的紅色。
門外,張用終于忍不住,飛跑著進來,撲通一聲跪下了:“夫人,郎君他背上有重傷,經(jīng)不起責打,求夫人息怒!”
吳藏幾個跟著跑進來,待要跪下求情,裴羈抬目:“退下。”
張用只得起來,磨蹭著不肯走,看見杜若儀一怔:“什么傷?”
“退下。”裴羈沉聲又道。
張用不敢再說,只得一步挨著一步退下,杜若儀定睛細看,這才發(fā)現(xiàn)裴羈臉色蒼白,額上涔涔的都是汗,緋衣上一片一片深紅,不是血又是什么?
心里砰砰亂跳起來,打得再狠,也不至于立時就出血,抓著他衣領(lǐng)一扯,裴羈皺眉偏頭,一陣鉆心的疼,杜若儀俯身細看,肩膀上包著紗布,白布已經(jīng)被血染紅,跟外袍粘到了一起,撕不開了。
抖著手想要細看,又不忍再看:“你,你……”
一時間悲從中來,哽著喉嚨罵了句:“冤孽,冤孽!”
一生剛強,從不肯當著人落淚,杜若儀低著頭,疾疾出門。
“郎君!”張用立刻沖進來,同著吳藏幾個扶起裴羈,待要送進臥房,裴羈沉聲道:“去廂房。”
自己也能感覺到背上已經(jīng)是血肉模糊,大夫來了必是一番大動干戈,到處都是血腥,只怕要驚嚇到她。
一群人簇擁著往外走,臥房里阿周急忙要開門去看,蘇櫻一把拉住:“周姨等等。”
阿周回頭,她抿著唇低著頭,半晌:“我有點怕,方才外面是怎么回事?”
“那是裴郎君的母親杜夫人,”阿周嘆口氣,她此時什么都不記得,也就不知道從前的糾葛,這樣也好,“小娘子別怕,裴郎君肯定會娶你的,有他給你做主,不會有事。”
她低著頭半晌不說話,末了:“明天真要去魏州嗎?裴郎君受了傷,怎么走?”
“我也不知道,”阿周摸摸她的頭,“小娘子,去看看裴郎君吧,他這頓打,是為你挨的。”
蘇櫻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廂房里。
血水一盆盆端出去,傷口的皮肉跟布帛粘連,扯一下就是鉆心的疼,但又必須撕扯開,否則皮肉布帛長到一起,將來整個都會壞死。大夫處理了半天,手都抖了,見裴羈始終一言不發(fā),連疼都不曾叫過一聲,自己心里也覺驚詫,忍不住問道:“郎君要不要服點止疼的藥物?”
“不必。”裴羈道。
嗤,又一小塊布帛連著皮肉撕下來,裴羈眉頭一壓,看見門外蘇櫻的身影,她來看他了。
但他這幅樣子,又怎么能讓她擔心。沉聲吩咐:“請娘子回去。”
侍從連忙出去,恭敬說道:“郎君請娘子先回房歇著。”
藥童端著一盆血水急匆匆走出來潑在門外,蘇櫻向里一望,裴羈赤著上身趴在榻上,大夫的身影擋住脊背,看不見具體的模樣,他向她擺擺手:“回去吧,我無礙。”
蘇櫻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
半個時辰后。
傷口清理好重新包扎,此時已經(jīng)坐不得,裴羈趴在榻上,聽見輕盈的腳步聲,眼前白裙一晃,蘇櫻來了。
低著頭皺著眉,輕聲問他:“你,你好點了嗎?”
“不妨事,”裴羈抬頭,對上她水濛濛的眼,“這里不好聞,你回去吧。”
到處都是血腥味,她一向愛潔凈,必然很難忍。
蘇櫻在塌前蹲下,他已經(jīng)穿得整整齊齊,背上的傷被衣袍蓋住,并不能看見半分,低聲道:“疼不疼?”
裴羈想說不疼,看見她微紅的眼梢,話到嘴邊又改口:“疼。”
的確很疼,便是他,也覺難忍。但她來了,只消她輕輕撫慰,他便能忍。
蘇櫻抿著唇,聲音里帶著哽咽:“我去叫大夫。”
起身要走,裴羈一把拉住:“不用。”
只是這么幅度極小的一拉,已經(jīng)扯到了傷口,裴羈壓下撕裂般的疼痛,輕聲道:“不用找大夫,你看看就好了。”
“我?”她低頭,懵懂的眼,“可我不會醫(yī)術(shù)呀。”
“你會的。”裴羈仰臉,輕輕拉她到身前,微涼的唇湊上去。
她忽地轉(zhuǎn)過臉,嘴唇擦著她的臉頰過去,裴羈垂目,看見她低垂的眼睫。
第58章 第 58 章
烏黑纖長的睫毛, 鴉羽一般垂下來,遮住了眸子里的情緒,可方才那一剎那間, 他分明看見了, 她的目光冷淡、生硬, 沒有一絲一毫的關(guān)切。
讓他心里陡然一凜, 那電光火石之間的她, 仿佛突然變成了那個冰冷強硬, 一心只想擺脫他的蘇櫻。裴羈遲疑著,緊緊握住她的手:“念念。”
她頓了下, 隨即如夢初醒一般, 急急掙脫他站起身, 羞得不敢抬頭:“你, 你做什么?”
胳膊被她甩開的動作一帶,牽拉到了傷口,又一陣撕扯的疼, 她轉(zhuǎn)著臉羞得不敢看他,臉頰上漸漸暈染了淺紅, 那點疑心像墨點子落進水里, 眨眼就已經(jīng)稀釋干凈,裴羈向前挪了挪, 輕輕抓住她一點袖子:“念念, 別怕。”
她眼下什么都忘了, 縱然知道他是她夫婿, 也不記得他們之間曾有過那么多親密時刻, 他突然要親她,她害羞不肯也是正常, 他方才有點太心急了。
蘇櫻咬著唇,垂著眼皮不肯看他,直往后面躲,裴羈一只手撐著短塌的邊沿想要坐起,稍一用力背上便是一陣銳疼,不覺皺了眉。
“怎么了,又疼嗎?”蘇櫻沒敢再躲了,伸手想扶,到跟前又縮手,轉(zhuǎn)過了臉。
“不疼,”裴羈深吸一口氣,忍著疼到底坐了起來,輕輕拉她到近前,“不要怕我,我們是夫妻,再親密的事情也是可以的。”
看見她羞紅的臉頰,她低著頭,細細的手指絞著衣襟,似是并沒有被這話說服,只是不肯往近前來。
那么,他來就她,也不是不行。裴羈向前挪了挪,虛虛圈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她掙扎著又要逃,裴羈握住她的手翻過來,輕輕在手心落下一吻:“念念,我們從前比這更親密的事也做過,不要怕我。”
不要怕我。從今往后,我會好好待你,竭盡全力彌補,只盼你記起來之后,不要再那么恨我。
她似是驚嚇到了,僵硬地在他懷里,抿著唇不做聲,裴羈慢慢地在她手心又親了一下:“念念。”
方才一墻之隔,他們在外面說的話,她聽見了多少?假如都聽見了,那么她應(yīng)當知道有身孕的事,自然也能推測出他們之間曾經(jīng)有多么親密的關(guān)系。可她現(xiàn)在這樣子,又像是沒聽見。
猶豫著,想要把話挑明,又怕突然之間說出來驚嚇到她,況且一旦說了身孕的事,便有無數(shù)事要跟著解釋,他們從前的關(guān)系,他們?yōu)槭裁?#8204;在成婚之前便有了親密,枝枝蔓蔓,每一條都將告訴她,過去的他,有多么惡劣。
裴羈垂目,至少眼下,還不能說,等他們成了親,等她習(xí)慣了有他在身邊,等她離不開他的時候,慢慢再說,也不算晚。
卻在這時,突然聽見她問道:“你母親,為什么要打你呀?”
裴羈頓了頓:“因為我們的婚事。”
“你母親,不同意?”她低頭看他,睫毛撲閃著,掩著眸中的委屈,“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你很好。”裴羈又頓了頓,實情不能說,但又不愿意騙她,便道,“是我的緣故,你放心,我會說服母親。”
“那,”她猶豫著,怯怯的神色,“要不要我見見她?要是有什么誤會,當面說清楚是不是就好了?”
心里仿佛有什么一動,裴羈抬眼,對上蘇櫻清澈懵懂的眼睛。她是想要嫁他的,所以才想要跟母親見面,澄清誤會,讓他心里生出感激,那吻順著手心向上,濕熱著,一直到手腕:“念念。”
她沒有躲,低著聲音:“好不好?”
“眼下還不行。”嘴唇流連著,吻了又吻,裴羈低著聲音,“這件事你不要管,也不要見她,我來處理。”
母親做事雷厲風行,既然打定主意不準他娶,必定會千方百計阻攔,難說后面還會使出什么手段。決不能讓她去見母親,甚至這些天里他片刻也不能離開她身邊,否則萬一出了什么紕漏,追悔莫及。
她半晌沒說話,似是不太歡喜,是煩悶不能為他們的婚事盡力嗎?裴羈抬眼:“念念,無礙的,我能處理。”
她垂著眼皮,半晌點了點頭:“好,我聽你的。”
讓他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極點,摟她在懷里:“乖念念。”
垂頭靠在她懷里,因此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向外張望的眼,緊緊皺著的眉。
附近不遠處是竇晏平臨時落腳的農(nóng)家院,此時鄴城令剛剛離開,竇晏平送完人,快步走向裴羈的院子走去。
方才杜若儀突然前來,隨后裴羈院中四門緊閉,一些動靜也無,鄴城令滿心里疑惑,旁敲側(cè)擊只是打聽出了什么事,為什么他們兩個突然都到鄴城,為什么連杜若儀也來了,他應(yīng)付了半天,好容易才把人送走。
此時心里猜測著杜若儀的來意,猜測著方才院里發(fā)生了什么,正走時突然聽見有人叫:“晏平。”
回頭,杜若儀在道邊向他招手:“過來。”
竇晏平猶豫一下走過去,杜若儀打量著他:“你為什么在這里?”
竇晏平反問道:“伯母又是因何而來?”
杜若儀頓了頓,在長安向裴道純求證時,裴道純曾提過一句竇晏平,但裴道純對內(nèi)情也所知不多,所以說不出什么所以然,如今當面相見,看他的神色舉止,杜若儀覺得,他與此事必然有極深的關(guān)系。再這樣互相隱瞞、防備,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抬眉:“我是為了蘇櫻來的,三郎要娶她。”
竇晏平心里突地一跳:“伯母同意?”
“絕無可能。”杜若儀冷冷抬眉,“你也是為蘇櫻來的?你跟她什么關(guān)系?”
竇晏平驀地想起裴羈的話,她懷著身孕。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的酸苦:“我與她已定下婚約。”
杜若儀大吃一驚:“你,你們……”
一剎那間想明白了許多事。竟然真是裴羈強迫。縱然她瞧不上蘇櫻母女,覺得她們狡詐無行,但竇晏平出身、人品皆都是一等一,若與他有婚約,又怎么會不明不白跟著裴羈,還弄出身孕?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巨大的震驚失望中,聽見竇晏平沉沉的語聲:“裴羈名為求娶,實則囚禁,我要救櫻娘出去,伯母意下如何?”
“你,”杜若儀抬眼,想問他知不知道蘇櫻已經(jīng)有了身孕,想問他會如何對付裴羈,到最后什么也沒說,“我亦不愿他們成親,此事你我目的相同,我會幫你。”
“好。”竇晏平躬身一禮,“但愿伯母不會食言。”
轉(zhuǎn)身離開,聽見身后杜若儀吩咐道:“找一處干凈院子落腳。”
杜若儀來了,裴羈一向敬重這個母親,事情的轉(zhuǎn)機也許就在這里。快步來到裴羈院子門前:“開門,我要見裴羈。”
“請郎君稍待,”侍從道,“大夫正在為蘇娘子診脈,我家郎君應(yīng)當分不開身。”
竇晏平心里一跳:“她怎么樣了?”
院內(nèi),堂屋。
蘇櫻坐在案邊問診,裴羈挨著她坐著,待大夫的手剛一離開她的手腕,立刻便問道:“如何?”
這是鄴城令帶來的幾個大夫之一,頗有令名不說,更巧的是詳細詢問之下,此人竟然治愈過一名失憶患者,這兩天里請來的大夫莫說醫(yī)治過,連聽都不曾聽說過失憶癥,因此裴羈當即命他給蘇櫻診治。
大夫慢條斯理說道:“在下先前曾給一個獵戶治過此癥,他打獵時從山上摔下來撞到了頭,到家后父母妻子一個都不記得,連自己姓甚名誰也都忘了,尊夫人的癥狀跟他很像。”
這些他已盡知,何須再提?裴羈抬眉,壓下急躁:“如何治?”
“但尊夫人的脈息跟他又有些不一樣,那獵戶是腦后的顱腔里有淤血,在下給他用活血化瘀的藥物,內(nèi)服外敷再加針灸,待淤血化開時,失憶癥自然就消失了,”大夫轉(zhuǎn)向蘇櫻,“夫人可曾撞到過哪里,尤其是頭部,可曾撞到?”
蘇櫻搖頭:“我不記得了。”
“不曾。”裴羈道。他那時候緊緊護她在懷里,可以肯定,絕不曾讓她撞到過頭。至于活血化瘀的藥,她眼下可能有身孕,更不能吃,“不要活血化瘀的藥。”
蘇櫻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這,”大夫捻了捻胡子,有些為難,“在下須得親身查看一番,方能確定,請尊夫人卸了發(fā)髻,讓我看看頭骨。”
裴羈點點頭,阿周連忙上前幫蘇櫻卸了簪環(huán),厚密的長發(fā)落滿兩肩,裴羈輕輕扶住,低聲在蘇櫻耳邊叮囑道:“若是哪里疼或者有什么不好,就告訴我,不要怕。”
他的手有些微微的涼,透過頭皮傳進來,蘇櫻抬眼,看見他肩胛骨上鼓起一片,是層層包扎的傷口,他抬手行動之時似是拉扯到了,驀地皺了下眉。蘇櫻轉(zhuǎn)開臉:“好。”
大夫湊到近前細細查看,又貼著頭骨各處摸了一遍,許久:“的確不曾撞到過,那么應(yīng)當不是腦部淤血導(dǎo)致的失憶,可能是受到驚嚇或者刺激太深,不愿意回想那時候的事,所以忘記了,這種情形也是有的,在下也曾聽說過。”
裴羈心緒一沉。這說法,仿佛很合理。她連著許多天擔驚受怕,船上那日更是大喜大悲,幾度起落,還有最后那破釜沉舟的一跳。她是不愿意再想起來,所以忘了。心下酸澀,緊緊握住蘇櫻的手:“櫻娘。”
是他做錯了,今后他會百倍千倍彌補,只求她能原諒。
蘇櫻抬眼,長長睫毛底下,清澈見底一雙眼:“嗯?”
“無事。”裴羈轉(zhuǎn)開眼不忍再看,問大夫,“要如何醫(yī)治?”
“在下不曾有過實證,也不敢說一定能治好,不過慢慢調(diào)養(yǎng),應(yīng)當會有所好轉(zhuǎn),”大夫思忖著,“還有一個法子,在下給那個獵戶醫(yī)治的時候曾經(jīng)用過,頗有效果。”
裴羈心中一喜,急急追問:“什么法子?”
“那獵戶開始幾天吃藥沒有明顯改善,在下便讓他每天都到過去常去的地方走走看看,讓他的親朋好友每天都跟他說說過去的事,這樣堅持到第三天,他認出了自己的兒子。”大夫道,“夫人必然有親朋好友,有過去熟悉喜歡的地方,郎君不妨試試,故地故人,對于恢復(fù)記憶應(yīng)當有幫助。”
故地,故人。裴羈驀地想起竇晏平,頓了頓沒有說話。
他盼著她好,又怕她好得太快,讓他沒有時間修補他們之間的隔閡,怕她一旦想起來,又要那么決絕地,一心只想逃離。
大夫等不到他回答,便又問蘇櫻:“夫人這些天可曾想起來些什么?”
“我一直記得我家在錦城,還有我阿耶。”蘇櫻看向裴羈,“是不是需要回錦城?”
可錦城,又如何能回去。那邊有太多跟竇晏平有關(guān)的人事,況且蜀道數(shù)千里,一路上不知會生出多少意外。裴羈握著她的手,低聲道:“眼下還不行,抱歉,我再想想別的法子。”
“那,”她低著頭,似有些失望,忽地又道,“是不是有個叫葉兒的人?我今天突然想起這個名字,總覺得很熟悉。”
裴羈心頭一寬,垂目,她低著頭始終不曾看他,仿佛在極力回憶葉兒是誰,裴羈輕聲道:“葉兒是你的侍婢,陪著你許多年了,你放心,我這就把人找來。”
葉兒多半跟竇晏平一起回了長安,他既不能送她去錦城,又不能讓她阿耶起死回生,那么這點要求,他一定給她辦到。
起身:“先生先給她開方,我去去就來。”
抬步要走,身后蘇櫻喚了聲:“郎君。”
裴羈回頭,她望著他,語聲輕柔:“多虧有你。”
裴羈心尖一軟,跟著又聽她道:“別的人我都想不起來了,若是郎君知道的話,就請他們過來我見一見,可以嗎?”
腦中冒出的第一個人,依舊是竇晏平。裴羈沉默著,對著她滿是期待的眼神,到底點了點頭:“好。”
出門向外,余光里瞥見她低著聲音,不知道在向大夫問些什么,裴羈沉沉望著前方。
葉兒不難找,竇晏平性子純良,不會刻意藏匿葉兒,但,她的故人,真的要讓她相見嗎?
“郎君,”張用迎上來,低聲道,“竇郎君來了好一會兒了,一直在外面等著。”
來得正巧,他也正要找他。
門外,竇晏平忽地聽見腳步響,急急回頭,門開了,露出裴羈蒼白的臉。
竇晏平皺眉,人怎么會突然之間蒼白到?jīng)]有一絲血色,連嘴唇都發(fā)著白呢?負手打量著,裴羈慢慢向他走來,步履如往日一般沉穩(wěn),但他總覺得他步態(tài)有些怪,具體哪里怪他也說不出來,當然,也不需要關(guān)心。沉聲道:“診脈的結(jié)果出來了?”
“出來了。”裴羈走出院門,慢慢向田野的方向走去。大夫交代過這段時間要臥床靜養(yǎng),不能走動,但又如何能靜養(yǎng)?明天就該啟程回魏州,而竇晏平,他既不愿放他進門,讓他見到蘇櫻,又不愿讓他知道自己受了重傷,那就只能出來說話,“你隨我來。”
竇晏平跟在他身后,到這時看出了端倪,他衣服底下裹著厚厚的紗布,在脖頸處露出了一些。那天他先被他在后心刺了一劍,后面又跳進水里救蘇櫻,被船底碾過,想來傷勢重了,以至于臉色如此難看。“她怎么樣?”
裴羈在一大片麥田前站定。風吹麥浪,起起伏伏,此時的心緒亦是起伏不定:“她受了刺激,失憶了。”
竇晏平頓了頓,這結(jié)果他這兩天到處打聽,影影綽綽也聽見了一些,此時并不算得意外,但心中憤懣壓抑之情又怎么能忍?緊緊攥著劍柄:“你做的好事!”
“便是罵我千遍萬遍,于事何補?”裴羈負手站著,眼前閃過早晨蘇櫻望著這片麥浪時眼中的歡喜,她是想出來走走,她被困在四方院落之中太久,哪怕什么都不記得了,本能地也向往著外面自由的空氣,“當務(wù)之急,是為她醫(yī)治。”
“大夫怎么說?”竇晏平生出警惕,這兩天他把那院子圍得鐵桶一般,半點消息不肯透露給他,眼下為何這么好心,跟他說了這么多?“你又盤算著什么詭計?”
裴羈頓了頓。故地,故人。還有什么故人,能比竇晏平這個故人更讓她刻骨銘心?但,他不能讓她見竇晏平。“大夫說可以到她熟悉的地方走走,也許能幫她想起來。”
“那就送她回長安,”竇晏平立刻道,“還有錦城,我?guī)е走一遍。”
他倒是有時間。身為資州新任刺史,連交接都不曾做完便一路追到這里,到現(xiàn)在還全沒有回去赴任的意思。御史都是干什么吃的,如此擅離職守,竟然不曾參奏。裴羈看他一眼:“不必。她想起了一個人。”
竇晏平心里一跳:“誰?”
聽見他淡淡的語聲:“葉兒。”
心里猛地一陣失落,跟著又是淡淡的歡喜,竇晏平長長吐一口氣。雖然不曾想起他,但,想起葉兒也行,她總算,在慢慢恢復(fù)了。“她想見葉兒?”
“讓葉兒過來,應(yīng)當對她的病情有益。”裴羈看著他,“葉兒在你那里?”
“不錯。”竇晏平想說會立刻送葉兒過來,對上他晦澀的目光,心里突然一動。
要到熟悉的地方多走走。熟悉的地方有什么?自然是她過去熟悉的人。不可能只讓她重游故地,而不讓她見曾經(jīng)的故人。裴羈詭計多端,只說一半,瞞了更重要的另一半。冷笑一聲:“怎么,你想讓葉兒過來,我就得聽你的?”
裴羈抬眉。以為只要說出對她病情有益,竇晏平立刻就會主動送上門,沒想到竟然做張做致起來。壓下心中郁燥:“那么,我自讓人去尋她。”
竇晏平心里一急。若是撒手不管,裴羈找人固然得多花費時間,葉兒對裴羈十分抗拒,多半不肯跟他的人過來,又要多花費時間,一來而去耽擱的就不止一天兩天,她的病迫在眉睫,又如何等得?幾乎又要脫口說出送葉兒過來,對上裴羈沉沉的目光,死死又壓下去。
裴羈是用這個來拿捏他,裴羈必然,還有別的目的。他得探問清楚,不能急。慢慢道:“也好,只要你等得起,找得到。”
裴羈心中一陣慍怒。知道他是看出來了,以此拿捏,但此時她還等著,葉兒不能不來,他也耽擱不起這個時間。“你想要什么?”
竇晏平心中一寬:“我要見櫻娘。”
“不行。”裴羈一口否決,“再想想別的。”
“我要見櫻娘,”竇晏平淡淡道,“見到她,我立刻命人送葉兒過來。”
裴羈看著他,一言不發(fā),竇晏平冷笑一聲:“方才大夫的話,你是不是瞞下了一半?非止要游故地,只怕還要她見見故人吧?”
否則為什么緊跟著,就要見葉兒。
裴羈頓了頓:“我即是故人。”
“笑話!”竇晏平輕嗤一聲,“你知道她想見誰,若論故人,還有誰及得上我這個故人?”
緊緊盯著他,看他蒼白的臉上慢慢生出慍怒,他冷冷抬眉,轉(zhuǎn)身離開。
“站住!”竇晏平一個箭步攔到他面前,“你是不是不準備讓她想起來?”
裴羈在慍怒中,沉默地站著。是啊,若論故人,有誰及得上,竇晏平。他聰明一世,唯獨在此事上不曾看破,以至于一錯再錯,到如今處處掣肘,尋不到出路。
便就這樣吧,她雖然想不起來,但她身體無恙,他會好好照顧她,他可以多等些時日,等她依戀他信任他,等他彌補了過去的錯誤時,讓她再想起來。
邁步要走,竇晏平再次攔住,咬牙道:“你想趁著她想不起來,把婚事辦了,斷了她的退路?你行事如此不擇手段,卑鄙,無恥!”
憤怒到極點,耳邊嗡嗡響著。他為了自己齷齪的心思,竟如此待她,他真是瞎了眼,竟然認此人為友!
裴羈看他一眼。欲要成事,自然要不擇手段,竇晏平為什么一輸再輸?因為心腸太軟,太講究身段。越過他再次邁步,聽見身后竇晏平低沉的聲音:“你想過沒有,她眼下什么都不記得,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等你回到魏州,你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片刻不離地守著她?”
裴羈停步,回頭,竇晏平看著他:“魏州有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你如今到處宣揚她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你敢說沒有人打她的主意?你為了自己的齷齪心思拖延著不給她治病,若有變故,你承擔得起?”
裴羈心中突地一跳。
第59章 第 59 章
夕陽從屋脊下照過來, 將人的影子拖長了,斜斜地從矮臺階一直拖到庭院里,蘇櫻坐在榻上靠著土墻, 半閉著眼睛看著。
天光漸漸昏暗, 這一天, 又要過去了。
“小娘子, ”阿周端著煎好的藥走來, 見她獨自坐在屋檐底下, 連忙放下藥碗過來扶住,“快回屋里去吧, 這里風大, 別吹到你了。”
她去煎藥的時候蘇櫻便在這里坐著, 這都快兩刻鐘了, 萬一吹出個頭疼腦熱,讓她怎么跟裴羈交代?
蘇櫻抬眼,帶著點央求:“周姨, 我想再待一會兒。”
太悶了,關(guān)在那小屋里, 不見天日。
“小娘子乖啊, ”因著她近來什么都記不得,阿周跟她說話時不覺便用了哄孩子的語氣, “快回屋里去吧, 你身子弱, 可不能在這時候生病, 明天還得趕路呢。”
是啊, 明天就要去魏州,如今是數(shù)百士兵晝夜守著, 到了魏州,防衛(wèi)必定更加嚴密。蘇櫻抿著唇,半晌:“裴郎君受了那么重的傷,還能趕路嗎?”
“裴郎君說這邊事事都不方便,趕著回去給你好好請醫(yī)治病,”阿周心里感嘆,先前提心吊膽只怕裴羈不肯娶,如今不但要娶,亦且如此上心,只是蘇櫻什么都不記得,也就無從得知他這番心意,這兩個人,可憐只是錯過。柔聲道,“小娘子聽話啊,裴郎君也是為了你好。”
她伸手來扶,蘇櫻也只得起身回屋,看看四下里沒有別人,低聲問道:“周姨,裴郎君的母親為什么不同意我們成親?是有什么緣故嗎?”
“這個,”阿周躊躇著,半晌,“小娘子還是問裴郎君吧,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他們之間的糾葛她本來就知道得不很詳細,如今看裴羈這般盡心,更是不好向蘇櫻開口了。
蘇櫻看她一眼:“周姨,我跟裴郎君成親,你覺得好嗎?”
阿周皺眉,覺得她有點古怪,她才醒來時怯生生的并不怎么說話,眼下卻好像話特別多:“好呀,這樣子小娘子終身有托,我也能放心了。”
“好,”她黑而大的眸子定定看她,點了點頭,“那我知道了。”
她沒再說話,乖乖在桌邊坐下,阿周連忙端了藥進來,怕她嫌苦,一勺勺吹涼了喂著她吃,忽地聽見外面有動靜,回頭一看,竇晏平跟著裴羈,一前一后地走了進來。
阿周吃了一驚,裴羈怎么放竇晏平進來了?下意識地去看蘇櫻,她向她身后縮了縮,似是怕見生人的模樣,怯怯地抓著她的衣襟,不敢抬頭。
匆匆躲閃之間,竇晏平已經(jīng)看見了,呼吸驟然哽住。連日來一路追趕,到此時此地,才能如此近距離與她相見,可她已經(jīng)不記得他了,躲避著不肯從來相見。心里像刀割一般,竇晏平喑啞著嗓子:“念念,是我。”
她聽懂了是對她說話,清凌凌的眸子帶著懵懂,從阿周身后偷偷看他,竇晏平眼梢熱著,看著她一步步走近,旁邊人影一晃,裴羈擋在他面前,眉頭皺得緊緊的:“人你見到了,走吧。”
方才分明已經(jīng)說好,他竟要當面反悔。竇晏平清了清哽住的嗓子:“我來不但是要見念念,更是為了陪她說說話,幫她想起從前的事,現(xiàn)在就走,于她的病情有什么益處?”
向前一步彎腰低頭,看著蘇櫻:“念念,還記得我嗎?我是竇晏平。”
裴羈看見蘇櫻微微揚起的臉,她怔怔看著竇晏平,目光專注,輕柔,她在極力回想他們的從前。他之所以決定放竇晏平進來,是為了幫她想起從前的事,但事到臨頭,心臟卻像突然被毒蛇咬住似的,怎么都不愿看見這個場面。沉聲吩咐:“來人,送竇郎君出去。”
方才竇晏平那番話,說中了他心中隱憂。
魏州想殺他的人太多,他固然不怕,但他怕那些人會轉(zhuǎn)頭對付蘇櫻。固然他會將守衛(wèi)安排得滴水不漏,但世事豈有絕對?稍有紕漏,就是萬劫不復(fù)。從前的蘇櫻冷靜機敏,即便有突然變故,也必定能殺出一條路來,現(xiàn)在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失去了堅硬的外殼,讓他在歡喜她柔軟乖順的同時,又擔心她受到傷害。
她得盡快好起來,好了,才能自保。那么他就只能同意竇晏平來見她。但此時,他后悔了,他只想讓竇晏平立刻消失。
侍衛(wèi)進來帶人,錚!竇晏平拔劍,冷冷道:“退下。”
耳邊一聲低呼,卻是嚇到了蘇櫻,低著頭躲進阿周身后,竇晏平立刻收劍:“念念別怕,我不是對你。”
“你,你是裴郎君的朋友,為什么要見我?”她躲在阿周背后探頭看他,眸中帶著迷茫。
“我不是裴羈的朋友,”竇晏平頓了頓,“念念,我與你,我們……”
“他從前曾經(jīng)求娶過你,”裴羈擺手命侍衛(wèi)退下,上前一步,擋在兩個人中間,低頭看著蘇櫻,“但你要嫁的人,是我。”
“卑鄙!”竇晏平一個箭步上前,緊緊盯著蘇櫻,“念念,你要嫁的人是我,是裴羈用卑劣的手段拆散我們,我這次來,就是要帶你回去,我們?nèi)?#8204;錦城,去劍南,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裴羈看見蘇櫻驟然亮起來的眸子,心中的毒蛇噬咬著,幾乎讓人失去理智,在翻騰的嫉妒和不安中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無論從前如何,她只能是他的妻子,竇晏平帶不走她。為著她的病情著想,眼下,他可以暫時退讓一步。
輕輕握住蘇櫻的手:“念念,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你忘了嗎?”
她躲閃著,似是不愿意當著陌生人的面與他這么親密,怎么都不肯讓他拉手,裴羈又不肯松手,她有點急了,用力一掙,裴羈背上的傷口猛地一陣撕扯的疼,不覺皺了眉,她仿佛覺察到了,連忙停住掙扎,輕著聲音:“我,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她到底還是心疼他,記掛著他的傷。裴羈心里熨帖著,趁勢緊握住她柔軟的手:“那些小事都沒關(guān)系,只要你記得,我是你夫君就好。”
“別碰她,”竇晏平帶著怒重重拉開他,“休想趁她想不起來,肆意輕薄!”
這一扯徹底將傷口扯開,自己也能感覺到迅速滲出的血,裴羈抬眼:“你是想讓她盡快好轉(zhuǎn),還是想繼續(xù)吵鬧,驚嚇到她?”
竇晏平忍下心頭怒火,低頭,她正看著他,目光柔和清澈。她會好起來的,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他也會醫(yī)好她,救出她。竇晏平放柔了聲音:“念念別怕,你忘記的,我來告訴你。”
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握她的手,邊上裴羈立刻橫身擋住,冷冷道:“休想趁她想不起來,肆意輕薄。”
竟是原話奉還。竇晏平忍著怒火,對上他沉沉鳳目,冷笑一聲:“我與她是兩情相悅,你算什么?”
“我是她即將成婚的夫婿,”裴羈道,“你又算什么?”
刷,竇晏平再次拔劍:“卑鄙!”
阿周心驚肉跳,伸著胳膊護住蘇櫻,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眼前劍拔弩張的兩個人,同樣挺拔的身量,同樣俊朗的容貌,一個蕭蕭肅肅,如山巔雪,松下風,一個明朗奪目,如旭日,如朝陽。阿周原是一心想讓蘇櫻嫁給裴羈,此時竟覺竇晏平也是一片赤城,無聲嘆息。要是沒有上一輩那些事,能嫁竇晏平是不是也很好?
一片寂靜中,響起蘇櫻低低的聲音:“你們別吵了,我害怕。”
她一雙霧蒙蒙的眼睛看看裴羈,又看看竇晏平,無辜又無措,竇晏平立刻收劍歸鞘,彎腰來哄:“念念別怕,我收起來,不會再拔了。”
裴羈比他更快,早已蹲身在她面前,輕柔著聲音:“念念別怕,有我在,沒有人能傷害你。”
試探著,再又握住她的手,她掙了一下沒掙開,顧忌他的傷勢,便任由他握著,裴羈心中熨帖,橫了竇晏平一眼:“她藥還沒有吃完,你只管吵鬧,耽擱了病情,你擔待得起?”
竇晏平咬牙忍氣,端過藥碗:“念念,我喂你吃藥。”
“我來。”裴羈奪過。
竇晏平怕弄灑了藥,只得讓他拿走,裴羈走回蘇櫻身前,抬手將她鬢邊的碎發(fā)掖到耳后,輕著聲音:“吃吧,我喂你。”
便是竇晏平把他們的舊情都說出來,那又如何?人已經(jīng)是他的,他們很快就要成親,竇晏平休想帶走她。他是她明媒正娶的夫婿,做夫婿的,便該有夫婿的氣度,偶爾讓一步,也無妨。
壓下心頭翻騰的醋意,裴羈舀一勺藥汁在嘴邊吹了吹,試了溫度剛好,送到蘇櫻嘴邊。
蘇櫻猶豫一下,喝了下去。
裴羈心中熨帖至極,連忙又舀一勺送上。
竇晏平按劍守著,看見蘇櫻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眼中的情緒。她似乎對裴羈更親密些,但他總有種感覺,她是不情愿的。心里不覺生出期待,難道她已經(jīng)想起了一些?下意識地又走近些,待要細看,裴羈從袖中取了帕子,輕輕擦了擦蘇櫻嘴邊殘留的藥汁,似是不經(jīng)意般,瞥他一眼。
得意炫耀的目光,似在嘲笑對手的失敗。他是故意的,故意當著他的面顯示他們有多親密,好激怒他,讓他發(fā)作,讓她在心里認定他蠻橫不講理,對他生出畏懼。竇晏平壓著憤怒,一點點冷靜下來。
他之所以前來,是要幫蘇櫻想起從前,不是來跟裴羈置氣斗狠的,只要她能想起來,就會立刻跟他走,任憑裴羈再多詭計,又能如何?
深吸一口氣彎了腰,一雙眼牢牢看著蘇櫻:“念念,那些你記不起來的事情,我來告訴你。”
蘇櫻抬眼看他,滿嘴里都是酸苦的藥味兒,這藥里仿佛加了黃連還是什么,苦到心里去了。
竇晏平慢慢說著:“我們是前年夏天相識的,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坐在后花園的薔薇花籬下畫風箏,是只菱形的細骨風箏,畫的是你父親帶你放風箏的情形,我隔著花籬看你,你抬頭,看見了我。”
花落如雨,落在她衣上發(fā)上,連她柔軟雙唇間也沾著一瓣,只那一眼,他從此,再不曾忘掉她。聲音輕柔下去,似陷在夢里:“念念。”
裴羈看見蘇櫻微微揚起的眼梢,她一直看著竇晏平,忘了吃藥,看得那么專注,讓他心里那條四處啃咬的毒蛇,幾乎要把五臟六腑全都掏空。
不能發(fā)作,他才是她夫婿,為夫婿的,該有夫婿的氣度。她如今病著,只要能幫她病好,他可以忍耐片刻。
在翻騰的煎熬中向蘇櫻身前又湊了湊,輕柔著聲音:“念念,吃藥。”
蘇櫻抬頭,看見他晦澀的目光,他緊緊攥著碗沿,手指都攥到發(fā)著青白,蘇櫻垂目,咽下那口苦藥汁子。
裴羈看見她微微皺起的眉頭,那藥很苦,他方才嘗過的。連忙從碟子里拿了顆蜜餞送到她嘴邊:“吃一顆,壓壓苦味。”
竇晏平低著頭,看見蘇櫻張唇,就著裴羈的手吃了那顆蜜餞。裴羈又橫他一眼,挑釁的目光,竇晏平轉(zhuǎn)開臉:“念念,你擅長作畫,還寫得一手好字,從前只要我找到好畫好字貼便會帶給你,你專心臨摹,我就在旁邊看你。”
裴羈攥著藥碗的手扣得更緊,皮肉都陷進去。竇晏平一字一句如同毒刺,他說一個,他心里便狠狠扎上一根。這些事不知道她有沒有想起來,他卻都牢牢記得,在裴家時他們兩個總是躲在花園里半天不出來,他也曾無數(shù)次窺探,見過山洞里面,緊挨著坐在一起的身影。
但,都成過往。如今,他才是她的夫婿。拿帕子輕輕擦去蘇櫻唇邊的蜜汁:“要不要喝點水壓壓?”
“不用。”蘇櫻搖頭,一雙眼看著竇晏平,“不苦了。”
竇晏平也看著她:“你愛打秋千,后院里有一架,我曾偷偷給你推過一次。別人都是坐著蕩,你能站著蕩,飛得很高,像在半空中一樣。”
裴羈眼前閃過那日隔著高墻,看見她蕩著秋千驀地高過墻頭的模樣,衣袂翻飛,如九天玄女,她看見他,突然松手跳下來,他伸手接住,寧可自己摔倒受傷,也不肯讓她傷到分毫,那時候他便知道,這個心魔,他此生恐怕再不能破開,但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不是心魔,是愛悅。
低頭,對上蘇櫻柔婉的眉目,心里突然生出無限的懊悔恐懼,忍不住伸手擁她入懷:“念念,你還記得嗎?上次你打秋千的時候。”
竇晏平立刻叱道:“別碰她!”
裴羈緊緊擁抱著,嗅著她發(fā)間香氣,壓下喉嚨里的苦澀:“她是我的妻子,夫妻之間親密,無需外人置喙。”
“外人?”竇晏平冷笑,“你心里清楚得很,三個人中間,你才是那個外人!”
從懷里掏出那根羊脂玉簪,送在蘇櫻面前:“念念,這根簪子是上個月我們在長安分別時,我給你的聘……”
“看清過嗎?”裴羈打斷他,“簪子上的圖案。”
竇晏平低眼,看見簪身上的流水柳枝,一時不解裴羈的用意,他雙手輕輕捂住蘇櫻的耳朵,聲音放得極低,只夠他兩個聽見:“這畫,很可能出自崔瑾之手。”
竇晏平猛地一驚:“不可能!”
“上次我說過,讓你去問你母親的事,你問過了嗎?”裴羈說著,余光瞥見蘇櫻蒼白的臉,她沉沉目光也盯著那根簪子,眉頭緊蹙,晦澀的神情。
她聽見了。難道她記起了崔瑾?裴羈頓了頓:“念念?”
她抬頭看他,眨了眨眼,方才那晦澀的神情消失了,依舊是懵懂無辜的神色:“怎么了?”
裴羈皺著眉,也許方才那一瞥只是錯覺,她并沒有聽見,便是聽見了,她此時記不起崔瑾是誰,也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漱漱口吧,免得滿嘴里都是藥味兒。”
蘇櫻點點頭,裴羈松開她倒了盅溫水,竇晏平立刻拿走:“我來。”
他搶著喂她喝了水,裴羈沉著臉拿起木盆,服侍著蘇櫻漱了口,吐了水,又幫她擦掉唇邊的水漬。
“念念,”竇晏平竟還不知足,還要纏著她說話,“我還帶著你給我寫的信……”
裴羈打斷:“時辰不早了,她累了一天,該休息了。”
竇晏平向外一看,天色的確已經(jīng)昏黑,時辰不早了。舍不得走,但更舍不得讓蘇櫻勞累,彎著腰輕聲道:“念念,我先走了,明天我再過來看你。”
她懵懂著一雙眼向竇晏平點頭,裴羈轉(zhuǎn)過臉,深吸一口氣。
從前覺得氣度容量是男人必要有的,此時才發(fā)現(xiàn),所謂氣度,直是把那酸苦的藥湯,一碗碗全灌進自己肚子里。
他就不該讓竇晏平見她,他與她也有許多過往,他也一個人跟她說,讓她想起來。
竇晏平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心中恨怒難消。裴羈是故意的,上次突然說崔瑾的死與母親有關(guān),為的是在他心里埋一根刺,離間他和蘇櫻,這次竟又把父親也牽扯進來,簡直荒謬!
父親潔身自好,這么多年連個妾侍都不曾有,又怎么可能跟崔瑾扯上關(guān)系?況且父親常年都在劍南——心里突然一凜,崔瑾先前嫁在錦城,距離父親的治所梓州,只有一天的路程。
心里砰砰亂跳起來,又想起裴羈絕少虛言,即便是懷著卑劣的目的騙他去了劍南,但臨行時交代的那三句話,卻是半點也不摻假,他也正是依著那三條,順利平定亂局。那么這件事……
急急喚過竇約:“你回長安一趟,催著那邊盡快送葉兒過來,再有,再有。”
他猶豫著半天不曾開口,竇約忍不住提醒:“郎君?”
竇晏平深吸一口氣,低聲道:“你悄悄去郡主府和竇家打聽打聽,郡主與崔瑾崔夫人是否相識,還有,還有……父親留下的這根簪子,是從哪里來的。”
眼看竇約飛跑著走了,竇晏平定定神,慢慢往回走去。
不能亂了陣腳,裴羈重重詭計,都是為了阻撓他們兩個,他得穩(wěn)住,不能被他擾亂了心緒。
堂屋。
裴羈目送著竇晏平的身影消失在遠處,喚過彭成:“回長安一趟,查查當年南川郡主與竇玄定親成親的始末,還有竇玄,可曾與崔瑾相識。”
回頭,對上阿周躲閃的目光,裴羈慢慢走近:“你不肯說,我也不勉強,此事遲早我會查清,你只要牢牢記得,不該接近念念的人,就不能接近。”
他有預(yù)感,那三個人之間必然有極深的糾葛,真相對他有利。
為了讓蘇櫻盡快好起來,他可以讓竇晏平來見她,但竇晏平休想帶走她。“退下吧。”
阿周慌慌張張走了,裴羈挨著蘇櫻坐下來:“可曾想起來什么?”
蘇櫻垂著眼皮,半晌,嘆了口氣:“沒有。”
裴羈看見她黯然的臉色,心里一陣憐惜,輕輕摟她在懷里:“不著急,我們慢慢來。”
“好,我都聽你的。”蘇櫻靠著他,看他眉頭一緊,連忙又起來,“是不是弄疼了你嗎?”
“沒有,”是有點疼,但只要抱著她,再疼他也能忍,裴羈緊緊抱住,“念念,等到了魏州,我們就成親。”
蘇櫻怔了怔:“要那么趕嗎?”
要。一天也等不及,竇晏平虎視眈眈,她隨時可能想起來,他急需要一個保證,一個即便在她想起來時,也能讓他名正言順留在她身邊的保證。裴羈哄勸著:“不算趕,等事情籌備完,也到了六七月間了。”
她腹中的孩子,那時候也該顯懷了,自然是要遮掩的。裴羈試探著:“念念,你這兩天身體可覺得有什么異樣?”
“沒有。”蘇櫻抬眼,看著他背上明顯鼓起來一截的包扎,“你傷得那么重,要么明天不要走了?我不放心。”
讓他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極點,飛快地在她臉上一吻。
她立刻便轉(zhuǎn)開了,整個人也開始躲,裴羈拉回來,嘆息著:“念念,不要躲我,我們之間比這親密的事情也做過,你眼下,大約還懷著我們的骨肉。”
她怔住了,蒼白著臉:“你,你說什么?”
“別怕。”裴羈擁她入懷,輕輕吻著,“眼下月份太小,診斷不出來,再過兩天應(yīng)該就有準信兒了。你放心,我會盡快安排成親,不會讓外人發(fā)現(xiàn)。”
她掙扎著,到底還是讓他如愿,貓兒似的,小小一團依偎在他懷里。她似乎是相信了他們之間極是親密,放松了身體,聲音也輕柔下去:“你母親是不是為了這個生我的氣?”
“不是,她是生我的氣。”裴羈撫著她單薄的肩膀,覺得憐惜,又是一吻,“你不用管這些,一切都有我。”
“可我還是想見見她,見了面說清楚了,她也許就不會討厭我了。”蘇櫻在他懷里,悶悶的聲音。
“母親性子剛強,一時半會兒只怕轉(zhuǎn)不過彎來。”裴羈一下一下輕輕拍撫著,“乖,你不用管了,我來處理。”
扶她起身,在她額頭落下一吻:“時辰不早了,你收拾收拾早些睡吧,別怕,我就在外面守著你。”
夜色深時,杜若儀獨自站在院外不遠處,望著堂屋里一直不曾熄滅的燈火,無聲嘆息。
三更天了,裴羈到現(xiàn)在還不曾睡,時不時還有侍從進門出門,他是在籌劃回到魏州后的應(yīng)對。傷成那樣卻片刻也不肯休息,為了蘇櫻,他竟是要嘔出心血才肯罷休嗎?
心緒復(fù)雜到極點,快走兩步想要敲門,到底又忍住,轉(zhuǎn)了回來。
這個兒子自小就有主見,又且天資極高,要做什么從沒有不成的。眼下她逼得越緊,只怕越激起他對抗之心,事與愿違。她得好好想想,找一個兩全的法子,守住他的前程。
夜風涼涼的吹著,杜若儀望著堂屋搖搖的燈火,心里突然一動。
蘇櫻失憶了。失憶了,忘了姓名,忘了父母,失去了身份。那么,她的身份就可以是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除了蘇櫻。
杜若儀長出一口氣,破局之法,原來藏在此間。
堂屋里。
案頭的公文一樣樣批好放下,裴羈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輕著手腳走到臥房門前,側(cè)耳凝聽。
里面安安靜靜,蘇櫻睡著了,想來是睡得香甜,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裴羈微微閉著眼睛,在腦中將諸般事務(wù),迅速又過一遍。
明日返程諸般事務(wù)都已經(jīng)安排妥當,連夜送來了蒲輪安車,她坐著也不會顛簸。離開魏州將近兩個月,城中局勢千變?nèi)f化,各處動向還需進一步確定,尤其是牙兵那邊。田昱雖然信任他,但田昱的幾個子侄對他頗為忌憚,又有暗自與牙兵來往的,須得防備這些人對蘇櫻動念頭。
千頭萬緒盡皆涌入,裴羈又等了一會兒,確定蘇櫻無事,這才走回去在榻上睡下。背上有傷不能躺臥,便只是趴著。一整天勞累辛苦,此時傷口疼痛腫脹,木榻短小,他身量又高,趴在上面兩只腳都垂在榻外,絕不算得舒服,但,能守在她身邊,隔著一道墻與她共眠,心里的快意,已經(jīng)壓倒了身體的痛苦。
卻在這時,聽見臥房里低低一聲呻吟。蘇櫻的聲音。
裴羈一個激靈坐起來,動得太快扯到傷口,根本也顧不上,急急走去臥房門前,聽見里面又是一聲呻吟,再等不得,推開房門:“怎么了?”
黑暗中看見蘇櫻模糊的輪廓,她雙手交疊捂著肚子,低聲道:“肚子疼。”
第60章 第 60 章
看看已經(jīng)是三更天, 竇晏平徹夜難眠,索性披衣起床,在庭中漫步。
眼前不停閃過的, 只是蘇櫻的臉。藏著輕愁舒展不開的眉, 帶著懵懂疑惑, 怯怯看他的眼, 還有他拔劍時, 她臉上一閃而逝的緊張。她不記得他了, 但她仿佛,還是很關(guān)切他。
讓他心里熱著, 涼著, 像鈍刀子割著, 一陣陣夾雜著甜意的酸苦。
她不記得他了, 他得再耐心些,幫著她早點想起來。可等她想起來以后,他該怎么辦?
魏州是裴羈的地盤, 他勢單力孤,想要帶她走不知道有多少艱難險阻, 況且到劍南一路數(shù)千里, 僅憑著一腔熱血,肯定是不行的。
要有兵, 要大權(quán)在握, 才能與裴羈抗衡。
壓抑的胸臆霎時間郁積到極點, 竇晏平昂著頭, 想長嘯, 想大叫,到最后只是將所有的情緒都壓下去, 默默在庭中走著。也許是出身太過優(yōu)渥的緣故,他對名利一向不怎么看重,到此時才如此強烈地意識到,權(quán)勢,是如此不可缺少,沒有這些,他連心愛的女人都護不住。
好在如今,他已經(jīng)有了起點。資州刺史雖然不是封疆大吏,但也是一方要員,最重要的是,他有兵。這兩千牙兵雖然有一半病老,但都對他忠心耿耿,這個起點,并不算低。
他再不能像從前那樣萬事隨緣,只憑著一腔熱血就敢去闖,他得學(xué)會謀略籌劃,學(xué)會官場上的彎彎繞,他得爬上去壓倒裴羈,才有能力保護她,才有能力與家中對抗,娶她。
在澎湃的心緒中快步走出庭院,望向蘇櫻的方向,卻突然發(fā)現(xiàn)那邊院子里燈火通明,大門開了,有侍從飛快地跑出去,向旁邊大夫們住的地方跑去。是去請大夫,是不是她有事?
竇晏平飛跑著沖了過去。
另一邊,杜若儀也發(fā)現(xiàn)了異樣,連忙喚過侍從:“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她怕的是裴羈傷情反復(fù)。心中有幾分懊悔,在夜色中不停地來回踱著步。這是她是頭一次訓(xùn)斥兒子,更是頭一次動手,氣頭上下手原本就狠,哪知道事情這么寸,剛好趕上他受傷,如今半夜里這么大陣仗到處找人,難道是傷情反復(fù),發(fā)冷發(fā)熱?
再耐不住性子,急急忙忙正往跟前走著,侍從回來了:“夫人,是蘇娘子生病,郎君叫大夫過去看看。”
杜若儀松一口氣,隨即又起了淡淡的慍怒。遙遙望見院門前七八個大夫都從睡夢中被叫起來,衣冠不整地往里面去,侍從們舉著火把照得半天通明,附近的村民也被驚動的,雞鳴狗吠,還有人披衣起來觀瞧。
如此行事,她竟找不出一丁點從前裴羈的影子。從前的裴羈諸事務(wù)求簡便快速,再大的事也都是悄無聲息地辦完,她敢說若是這次病的是他,斷斷不會弄出這么大陣仗,但為了蘇櫻,他可以。
鬼迷心竅,面目全非。
這件事,她不能不管。杜若儀在黑暗中沉默地轉(zhuǎn)身往回走。裴羈已經(jīng)無法自拔,那么,便是她這做母親的出手,帶他走過這一關(guān)。
堂屋里。
“大夫呢,怎么還不來?”裴羈伸手在蘇櫻額上摸了摸,觸手濕冷,她疼得厲害,額上全都是汗,心中焦急到極點,想替她揉一揉捂一捂,又不敢亂動,只是低聲安慰著,“別怕,大夫馬上就來,來了看看就好了。”
蘇櫻半晌才嗯了一聲,肚子里像揣著一大塊冰,又像有刀子攪著擰著,難以言說的疼,咬著唇羞于喊出來,濕濕的額發(fā)被裴羈撥開,他低低在耳邊道:“疼得厲害就叫出來,不要怕羞。”
蘇櫻忍不住呻吟了一聲,他 :“大夫呢?”
“來了來了,”張用飛跑進來,“都叫過來了!”
外面連奔帶跑的腳步聲,七八個大夫魚貫而入,惺忪著睡眼作揖:“見過郎君。”
裴羈目光掠過,落在白日里診治失憶的大夫身上:“你來看看,娘子肚子疼得厲害。”
大夫頓了頓,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癥,深更半夜把人全都叫起來,結(jié)果竟只是肚子疼。也只得上前診脈,邊走便道:“有沒有燒些熱湯熱水給夫人喝著?”
“喝了些熱的參茶,”裴羈壓著眉,她醒來說疼,他就立刻喂她喝了暖壺里的參茶,那茶放了半夜只是溫熱,怕效力不夠,忙又讓人去廚房開火燒熱水,“你看看,是不是她腹中的孩子有什么不妥?”
這是他極擔心的,先前怕說出來驚嚇到蘇櫻,便不曾提,如今大夫來了,卻是必須說清楚。
緊緊握著蘇櫻的手,只恨不能替她受這份苦楚,燈火下看見她低垂的眼睫突地眨了幾下,讓他心里一跳,忙問道:“怎么,還有哪里不好么?”
她只顧忍疼說不話,邊上大夫吃了一驚:“怎么,尊夫人有了身孕嗎?白日里診脈時不曾提過呀。”
連忙搭上手腕聽脈,又問道:“上次行經(jīng)是什么時候?”
蘇櫻還是疼得不想說話,旁邊阿周連忙代為答道:“成親還不到二十天,不過已經(jīng)兩個月不曾來癸水了。”
大夫便不言語了,凝神細聽了好一會兒,又看臉色舌苔,向裴羈搖了搖頭:“以在下愚見,尊夫人這脈相不像是有喜啊。”
裴羈微張了唇,心里猛地一空,余光里瞥見蘇櫻低垂的眼睫,燈影子斜斜照下來,她半邊臉埋在陰影里看不清楚,讓他突然有些慌張,忍不住輕輕搭上她的肩:“櫻娘。”
她嗯了一聲還是不說話,裴羈頓了頓,轉(zhuǎn)向大夫:“不是有喜,那是什么?”
“更像是肝氣郁結(jié),以至于經(jīng)期不調(diào)。”大夫還在聽,邊聽邊搖頭,“尊夫人近來是不是有過大喜大悲?或者舟車勞頓,心力交瘁之事?”
大喜大悲。舟車勞頓。心力交瘁。每一樣都有。裴羈沉默著,半晌:“是曾經(jīng)舟車勞頓,心力交瘁。”
心里懊悔到了極點。她舟車勞頓,心力交瘁,都只為逃離他。她現(xiàn)在記不得了,所以還能安安靜靜在這里聽大夫說著病情,若是她想起來了,她會如何做?
“那就是了,”大夫點點頭,“夫人許久不曾行經(jīng),一般人容易往身孕上頭想,但這脈相并非滑脈,我觀寸脈沉伏,應(yīng)當是肺經(jīng)虛虧、多思多慮的癥狀,夫人身體的底子是好的,只不過近來大概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事多事煩,思慮太過,本來就虧虛了,再加上突然勞累,大喜大悲,所以身體垮了。我看夫人這個脈象,近來是不是夜不能寐,四肢酸軟無力,頭暈?zāi)垦#俊?br />
裴羈垂目聽著,手搭在蘇櫻肩頭,看見她蒼白的臉頰,不住微微顫動的睫毛。不是有孕,她在驚訝,還是難過?
“阿彌陀佛,可不是嘛,”阿周紅著眼圈道,“小娘子這些天總是睡一兩個更次就醒了,飯也吃不下多少,我一直以為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原來是病著。”
“可說呢。”大夫捻著胡子點頭,“這癸水不至,就是因為這些原因,如今夫人覺得腹痛,應(yīng)當是要行經(jīng),但內(nèi)里濕冷阻滯,經(jīng)血行不下來,依我看也不必吃藥,紅糖水熱熱的喝幾碗下去,捂著湯婆子暖一暖,經(jīng)血行下來了,自然也就不疼了。”
阿周不等說完,早已跑去廚房弄紅糖水,大夫起身告退,裴羈猶自不能放心,向門口等候的大夫一望:“你們都來看看。”
身孕之事前期最難確診,萬萬不能大意。
又一個大夫連忙進來診脈,裴羈緊緊守著蘇櫻,覺得她仿佛突然之間平靜了許多,莫非是肚子不那么疼了?連忙問道:“怎么樣,有沒有好點?”
她抬眼看他,點了點頭。
神色的確比方才平靜許多,讓他突然有種錯覺,她仿佛是因為聽見不是身孕,心里歡喜的緣故。
“這脈相不好說,”第二個大夫聽完了,猶豫著說道,“有點滑脈的意思,又不很像,總是月份太小的緣故,尊夫人有沒有身孕總要再過幾天才能說得準。”
剩下幾個大夫也都依序診了一遍,有說是身孕有說不是,紅糖水熬好了送過來,因不知道該按著什么診治,此時也不知道該不該讓蘇櫻喝,阿周求助地望著裴羈:“郎君,現(xiàn)在怎么辦?”
“喝吧。”裴羈接過紅糖水,輕輕摟過蘇櫻,讓她靠在自己懷里,“這個不是藥,對身體無礙,便是熱水此時喝一點,也有益處。”
蘇櫻垂著眼,就著他的手慢慢將那濃濃的一碗紅糖水全都喝了下去,肚子里冰冷的感覺稍稍緩解,他拿著帕子給她擦汗,又把空碗遞給阿周:“再倒一碗。”
第二碗慢慢的也喝完了,肚子里突然攪疼起來,蘇櫻忍不住嗯了一聲。
肚子上一熱,裴羈伸手捂住。他方才手心對著搓了半天,此時熱熱的貼著,說不出的怪異中,又覺得肚腹里絲絲縷縷的松動。蘇櫻垂著眼皮,出了太多汗,頭發(fā)凌亂地沾在臉頰邊,他騰不出手給她撥開,便低了頭用下巴撩了一下,蘇櫻急急轉(zhuǎn)開臉。
“念念,”裴羈看見她轉(zhuǎn)側(cè)之間,瘦得只剩下一點、蒼白的臉,心里像是刀割,無數(shù)懊悔,“我……”
她不曾有孕。
當初決定娶她,是因為聽說她有了身孕,如今并沒有,可他在這短短幾天里,一步推著一步,已將自己的心思看得徹底明白。
他哪里是因為她有了孩子才要娶?無非是給自己找的借口。他根本就是愛悅她,想要她,因為此事與自己一貫的行事截然不同,因為知道娶她必將讓自己的人生天翻地覆,所以藉由懷孕一事,說服了自己。
深吸一口氣:“有沒有覺得好點?”
蘇櫻點點頭,比起方才,此時已經(jīng)緩和許多,也許是精神不再那么緊張的緣故吧。
湯婆子裝好了,裴羈接過來,替她在肚子上放穩(wěn),她低垂著眼皮似極是疲憊,朦朦朧朧的眼,裴羈柔聲道:“再睡會兒吧,睡好了才有精神。”
蘇櫻點點頭:“好。”
是該好好睡,睡好吃好,盡快把身體養(yǎng)好。
身子一輕,裴羈抱起她,慢慢往床邊去。蘇櫻抓著他一點袖子,看見他肩膀上慢慢滲出紅色,傷口又撕開了。
蘇櫻轉(zhuǎn)過臉。
裴羈將她在床里放好,蓋上被子,又在她身邊坐下。
她閉上眼不說話了,身體蜷縮成一小團,抱著湯婆子。應(yīng)該還疼吧,她不肯聲張,只是默默忍著。裴羈細細將她汗?jié)竦念^發(fā)撥開理順,放在枕邊,心里空落落的,悔恨啃噬著,片刻也不能安寧。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他分明有機會,她曾不止一次問他會不會娶,假如他那時候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假如他那時候,答一聲,娶。
他自負聰明,算盡天下人心,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他連自己的心思,都不曾看清楚過。
“郎君。”張用在門外晃了一下。
裴羈知道是有事,細細把蘇櫻的被子掖好,看著阿周接替他坐在身邊照顧,這才起身出來,張用連忙迎上來:“竇郎君在外頭等了好一陣子了。”
裴羈出來院門,竇晏平守在門口,急急問道:“她怎么樣了?”
裴羈在火把晃蕩的光影里看他,當初隔著山洞窺探他們親吻時的不甘和挫敗,翻騰著又涌上來。他曾經(jīng)是有機會的。當初她那么羨慕地看著裴則,那么小心翼翼迎合他的喜好,那一聲聲阿兄,分明昭示著她對他的依戀。
哪怕她想要的只是兄妹之情,只要他加以引導(dǎo),亦不難變成男女之情,可他偏偏,從一開始就錯了。裴羈冷冷道:“夫妻間的事,你也要問?”
竇晏平再沒想到得了這么一句回答,一時間氣血上涌,恨怒著又壓了下去。置氣斗狠都是無益,眼下她的身體最要緊。“她哪里不好?有沒有我能幫忙的地方?讓我去看看她。”
“你不是大夫,看又何用?”裴羈心中的不甘越來越重。為什么竇晏平能夠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毫不猶豫決定娶她,為什么他一直蹉跎至今,才明白自己的心意?“抑或那些親密照顧之事,你能替我這個夫婿去做?”
夫婿二字咬得極重,竇晏平再忍不住,脫口罵道:“卑鄙!”
裴羈看他一眼,轉(zhuǎn)身離開:“大夫看過了,暫時沒有大礙。”
卑鄙又如何,只要能留住她。今后他會百倍千倍地彌補,只要能留住她。
“郎君,”堂屋門前阿周迎出來,輕著聲音,“小娘子睡著了。”
裴羈點點頭,輕著步子往臥房走,阿周跟在身后,囁嚅著問道:“要是小娘子沒有身孕,你,你……”
裴羈知道她在擔心什么:“我會娶她。”
“阿彌陀佛,”阿周低低念了一聲,“那就好,太好了。”
裴羈來到臥房,蘇櫻果然睡著了,蜷成一團靠著床里,睡夢中猶自不能舒展的眉頭。裴羈在床邊坐下,輕輕替她撫平。
若是他能早點明白自己的心意,哪里還有竇晏平的機會。
他全給弄砸了。
總想著盡快成親,即便她想起來從前的事,那時候夫妻情分也已經(jīng)深厚,再加上有孩子,自然就是拆不破的姻緣,可如今,很可能沒有孩子。他該如何留住她?
耳邊聽見一聲低低的呻吟,她想來是又疼了,睡夢中也忍不住,裴羈連忙伏些,輕輕拍著,極小聲地安慰:“乖念念,不疼了。”
她閉著眼睛沒回應(yīng),一絲聲息也無,裴羈突然害怕,連忙探手在她鼻子下試了試,呼吸輕柔綿長,她還在睡著。
而他,是怎么也不可能睡著了。將燈移開到角落里,放下帷幕遮住,光線昏暗,她睡顏漸漸恬靜,裴羈趴在她床邊,隔著被子搭住她的手,懊悔懼怕,患得患失,片刻也不能安靜。
蘇櫻這一覺睡得極是安穩(wěn),像驟然卸下了千斤重擔,身體雖然還不曾從疲累里超脫,精神卻輕快了一大截。醒來時稍稍一動,立刻聽見裴羈的聲音:“你醒了?有沒有好點?”
蘇櫻睜開眼,對上他沉沉鳳目。瞳仁漆黑,眼白湛青,眼底密密麻麻,全是紅血絲。
這一夜,他應(yīng)當不曾合過眼。蘇櫻垂眸:“好多了,你怎么不睡呀?”
“我睡過了。”其實何曾有片刻合眼?一直留神聽著她的動靜,懸了一夜的心,“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不睡了。”蘇櫻扶著床慢慢起來,懷里的湯婆子還是熱的,想來在她睡著時,他給她換過了吧,“我想起來走走。”
裴羈連忙上前扶她坐好,又給她拿衣服,她低著頭裹著被子,似是害羞,低聲道:“我要穿衣服了,你回避一下吧。”
裴羈也只得出來,聽著里面窸窸窣窣的動靜,阿周在服侍她穿衣,低著聲音跟她說話:“昨晚上裴郎君一眼沒眨,守了你一整夜。小娘子,你有沒有覺得好些?”
“好多了。”蘇櫻低著頭,肚子不像昨夜那么擰著攪著的疼了,變成沉悶下墜,隱隱的疼,“要不要再喝點紅糖水?”
“已經(jīng)熬好了,你漱過口就能喝。”裴羈的聲音從外面?zhèn)鬟M來。
蘇櫻頓了頓:“好。”
“小娘子啊,裴郎君對你真是盡心盡力。”阿周感嘆著,扶她在鏡臺前坐下,慢慢梳著頭發(fā),“不管先前怎么樣,這些天我都看在眼里,他是真心想娶你。小娘子啊,就算你病好了,也千萬別忘了這段時間的情分,別太怪他了。”
“我先前,因為什么怪他?”蘇櫻抬眼。
阿周支支吾吾說不出來,蘇櫻低著頭,突然覺得身下一熱,蹙緊的眉頭一霎時舒展開,輕聲道:“周姨,我好像,來癸水了。”
早飯是裴羈那邊做好了送過來的,杜若儀匆匆用過,看見那邊院子里車馬成簇,侍從有條不紊地走動檢查,不由得一怔:“怎么,他竟還是要今天啟程?”
傷成那樣,昨夜又折騰了大半夜,想來并不曾合眼,竟還要趕著回魏州嗎?
“是,”侍婢道,“方才三郎君那邊打發(fā)人來問夫人是回長安,還是有別的安排。”
回長安,他想得倒好!杜若儀冷冷道:“跟他說,我也去魏州。”
起身要走,又一個侍婢匆匆進門,走近了低聲道:“夫人,婢子剛剛聽說,蘇娘子并沒有身孕。”
杜若儀將手中巾帕重重一擲:“整理行裝,出發(fā)。”
巳時跟前,諸般事情都收拾得妥當,蘇櫻搭著裴羈的手在門外上車,啟程前往魏州。
車子是從鄴城那邊尋來的蒲輪安車,車輪經(jīng)過特殊處理,能夠防震防滑,比普通馬車安穩(wěn)數(shù)倍,裴羈跟在車邊,殷殷叮囑:“若是不舒服立刻叫我,咱們就停下來歇著。”
蘇櫻點點頭,余光瞥見隊伍后面竇晏平騎著馬,正往這邊張望,不由得轉(zhuǎn)過了頭:“那位竇郎君也跟我們一起走嗎?”
裴羈頓了頓:“是。”
心里立刻又焦躁起來,那邊竇晏平也看見了她,拍馬追來,老遠便問:“櫻娘,你好些了嗎?”
又見她向車里躲了躲,似是有些羞怯,但出于禮貌還是應(yīng)了一聲:“好多了。”
只短短三個字,態(tài)度也像對陌生人一樣冷淡,還是讓他心里如同毒蛇啃咬,妒忌怎么也壓不住。裴羈深吸一口氣,將車窗掩上:“風大,關(guān)上吧。”
她又推開了,輕聲道:“我怕悶。”
裴羈頓了頓,既不忍心委屈她,也只能讓自己繼續(xù)忍受毒蛇啃咬的痛苦:“那就開著吧。”
車子起行,竇晏平被侍衛(wèi)攔著不能近前,便不遠不近跟著,時時向這邊一望,她怕氣悶,窗戶始終不曾合上,便被竇晏平看了個夠,裴羈沉著臉,看見隊伍末尾有 ,杜若儀跟上來了。
快步走過去,喚侍衛(wèi)趕過車子,向杜若儀道:“特地為母親尋了蒲輪安車,母親請坐車吧。”
“不坐。”杜若儀在旁邊看了多時,早就看得明白,這車子一共兩輛,另一輛蘇櫻坐著,他是為蘇櫻尋的車,順帶著給她。淡淡道,“休要拿這些小巧心思來討好,我自乘馬,不需坐車,倒是你,騎得了馬么?”
裴羈神色淡淡的:“兒子支持得住。”
侍從牽過照夜白,他抓著馬鬃,一躍而上。
杜若儀不覺懸著一顆心,自己背上都覺得撕扯著發(fā)疼,仿佛是要替他一般,卻見他只是微微皺了下眉,隨即便拍馬向前,就好像那些傷勢全不曾有影響似的。
簡直是瘋了。侍從過來請她上車,杜若儀冷冷看一眼,翻身上馬。
不肯坐車原是要騰出來給裴羈,他如今不坐,她要這車子有何用?拍馬跟上:“裴羈!”
裴羈連忙勒馬站定,杜若儀冷冷道:“你去坐車。”
余光瞥見隊伍前面那輛車子窗戶開著,一張芙蓉面在窗前一探,又躲了進去。是蘇櫻。她一直都知道蘇櫻相貌生得好,但方才那一瞥之間,竟比印象中更要好上數(shù)倍,憔悴蒼白,媚骨令人生憐,也無法怪乎自己那個冷心冷意的兒子,竟然也一頭栽了進去。
再看隊伍中間,竇晏平拍馬跟著,一雙眼牢牢望著蘇櫻的車子,片刻也不舍得移開,杜若儀冷笑一聲:“你準備如何跟晏平解開這一結(jié)?”
自毀前程,奪友之妻,竇晏平顯見不會罷休,他如今前途無量,裴羈平白多出這么一個仇人,又要如何處置?
前面車子突然停住,跟著阿周下來跟侍從說著什么,裴羈再顧不得說話,急匆匆道:“兒子過去看看。”
他拍馬急匆匆走了,杜若儀壓著慍怒定睛看著,他趕上去詢問,卻是蘇櫻要喝紅糖水,暖壺里的水不夠熱,他便如臨大敵一般,立刻讓人在道邊生火去燒。
杜若儀沉默地看著。水燒好了,他端著進去,車子慢慢又開始起行,以為他要一起坐車,沒多會兒他又出來了,重新上馬,想必是怕車子里空間有限,擠到蘇櫻。
瘋了。全然瘋了。朋友不顧,父母不顧,連自己也不顧。杜若儀拍馬上前:“裴羈過來!”
車子里,蘇櫻窺見她沉沉的面容,她目光轉(zhuǎn)過來,隔著窗冷冷看她,蘇櫻咬著唇,低下了頭。
“母親有什么吩咐?”裴羈怕杜若儀為難蘇櫻,連忙橫身擋在窗前,“到邊上去說吧。”
“她沒有身孕?”杜若儀沒有走,依舊跟在車邊。
裴羈低眉:“是。”
“你還要娶她?”
裴羈下意識地向車里一望,蘇櫻低著頭并沒有看他,仿佛根本不在意他會如何回答似的。心里突地沉下去:“是。”
“假若我說不準呢?”杜若儀道。
“兒子會娶。”裴羈看著蘇櫻,她也在看他,神色平靜著,一雙清澈懵懂的眸子。她是不記得了,所以才對這事表現(xiàn)得淡漠,并不是不在意。裴羈定定神,“無論母親同不同意,我都會娶。”
前方大道上突然一陣滾滾的煙塵,一彪人馬飛快地向這邊奔來,最前面一人胡服騎裝,老遠便向他招手,低沉沙啞的嗓:“裴三郎!”
裴羈抬眉,她怎么來了?
杜若儀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忽地說道:“好,我可以同意此事。”
裴羈心中驟然一寬,在馬上躬身:“兒子謝過母親!”
車窗后,蘇櫻沉默著抬頭,杜若儀冰冷的目光看著她,冷冷道:“你不要著急謝,我話還沒有說完。”
“你娶她可以,娶蘇櫻不行。”
蘇櫻抬眼,對上裴羈晦澀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