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蒼藍的天幕上零星嵌著幾顆星子, 彎月如鉤,隱在薄薄一層流云后,掛在天際另一邊, 康白解下身上的外袍, 隔著駱駝遞給蘇櫻:“披上吧, 天涼了。”
“我帶的有, ”蘇櫻笑著從腰間的小包里取出一件短斗篷, 抖開披上了, “多謝康東主。”
各色碎布頭拼湊織成的斗篷,若是換一個人穿, 未免會覺得花哨, 但穿在她身上, 卻是錦上添花的觀感, 映得她雪膚花容愈發精神,讓人怎么也舍不得移開眼睛。
康白到底還是移開了眼睛,催著駱駝向她靠近了些, 低聲道:“葉師,有句話我想著跟你說一聲。”
蘇櫻轉過臉看他, 他一雙微帶藍色的眼睛看著前方:“張法成是張節度親弟弟的幼子, 當初歸義軍向朝廷上表歸附,朝廷要求張節度送兒子張敬真去長安為質, 張節度只有這么一個兒子, 自然是不能去的, 后來是張法成的母親做主, 送了長子張壽成入京為質, 因為這個緣故,節度使格外優容他們母子, 張法成在河西的地位比張敬真也不差什么,他素日里風評還算清正,不曾聽說過有什么不法之事,不過世事難料,葉師連日辛苦,若是工期不那么趕的話,不如在家休息幾天吧。”
駱駝脖子下掛的金鈴叮咚叮咚響著,他低緩的語聲夾在其中,一齊送進耳朵,蘇櫻明白,他是怕張法成動了什么歪念頭,提醒她躲避之意。心里感激著:“好,我明日就向主持告個假,這幾日就在家里吧。”
“我也可代你向主持告假,我與寺中上下也都還算熟悉。”康白轉頭看她一眼,目光相觸,很快又轉開了,“免得你再跑一趟。”
“那就有勞康東主。”蘇櫻沒有推辭。
最初來河西時,她也曾多方打聽,知道節度使張伏伽性子寬厚仁和,治理地方輕徭薄賦,所以才決定留下,這兩年的親身經歷確實也印證了這一點,上位者既清正寬厚,治下百姓自然就能安居樂業,如今她漸漸也把這里當成了家,所以方才張法成那一幕才讓她分外覺得不安,離開中原后,她已經很久不曾被人用那種目光打量著了。
“我送葉師回去四條街吧,”康白道,“夜深了,你一個女子到底有些不便。”
“我還想著再去趟經洞,趕一趕進度才好歇。”蘇櫻笑了下,“康東主放心,這條路我每天都走,極是慣熟,如今天熱人們睡得遲,我只要趕在亥正前回去,這一條街上就全都是人,不會有事的。”
康白不能放心,雖然街坊四鄰對她都極是尊敬照顧,但到底她一家子都是女子,那張法成看她的模樣又怎么都覺得古怪。便道:“那么我陪你一道去經洞吧,時辰還早,我也正想走走。”
蘇櫻想要推辭,他已經帶著駱駝往前去了,駝鈴聲叮咚叮咚隨風傳來,駱駝奴牽著她這匹快步跟上,蘇櫻在駝背上搖搖晃晃,看見康白團花胡服上的金銀線在月光底下一閃一閃,波光也似的感覺。
石牌樓集市。
彭成從阿力沙家客棧打探了回來,上前稟報裴羈:“康家商隊是昨天到的,康白親自帶隊,說是要找一個能畫經幡的畫師,這幾天一直在沙州各處尋訪。”
裴羈頷首。畫經幡的事他也知道,太和帝在宮變之后雖然停了丹藥,但身體還是每況愈下,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太和帝近來也開始求神拜佛,亦且很快就十分沉迷,應穆一向身段靈活,投其所好,立刻便為他籌備了這次千秋節大法會。
稱心夾纈領了活,康白親自來找畫師,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康白。裴羈壓眉,他至今還記得康幫蘇櫻出京,又幫葉兒入川。讓人如鯁在喉,耿耿于懷:“放兩個人盯著,防著他有異動。”
“郎君。”房門敲響兩次,宋捷飛查訪回來了。
侍從上前開門,宋捷飛一個箭步跑進來,臉上帶著點興奮:“裴兄,屬下剛剛親眼看見張法成進了節度使府,吳隊跟他一個侍從喝酒賭賽,從他嘴里摸出了底細,張法成準備在重陽節那天請張節度觀看軍演。”
為官多年,他一直循規蹈矩,每天的公務就是與各種數字、賬目打交道,這次出來大開眼界不說,竟然還能裝扮成百姓在民間查訪,又親眼目睹了吳藏混在酒樓里跟張法成的侍從喝酒、斗雞、撲魚,不動聲色從侍從嘴里套出了許多張法成的底細,宋捷飛強忍著興奮不好意思在裴羈面前顯露,暗自在心里夸贊裴羈深不可測,連手下的侍從都如此厲害。
裴羈抬眉:“什么練兵?”
“重陽節當天張法成會組織沙州駐軍在南校場演練,預備邀請張節度和城中要員全都到場觀看,”宋捷飛搶著說道,“吳隊還查到張法成在城南有處私宅,節度使府沒一個人知道,他隔上七八天總會過去一趟。”
張伏伽這些年里一直把張法成當成親生兒子一般對待,張法成的宅邸就在節度使府中,與張敬真毗鄰,幾處別業也都與張氏父子的別業在一處,若真有這么一處私宅。裴羈叫過吳藏:“你連夜去趟私宅,找找有沒有可疑的物件,尤其是賬目。”
既然做花賬,那么必然有一本真賬,張法成若是不曾與張伏伽同謀,那就必然不會方在節度使府,說不定就在私宅里。
吳藏領命而去,宋捷飛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竟然還可以私闖民宅,偷?裴相行事果然不拘一格!忍不住上前請命:“裴相,屬下能做點什么?”
裴羈思忖著,許久:“等。”
重陽節軍演。沙州自收復后已經多年不曾打仗,張伏伽公務繁忙,只在節令時勞軍慰問,平時并不怎么下去營寨,從那本花賬來看,張法成應當私吞了不少軍費,士兵的裝備糧餉應當是經常克扣,積怨應當不少,尋常情況下張法成該當避免讓張法成與軍隊接觸,怎么會主動組織演練,給自己增加風險?
眼前似有迷霧重重,在這異域的夜里,讓人怎么也不能安心。裴羈慢慢走到窗前,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見康家商隊的旗幟在夜風里飄動,這么晚了,康白還沒有回來。
梵音寺,經洞。
壁上的油燈點亮了,火苗跳躍著,引得人影子也跟著跳,蘇櫻剛抓住腳手架,康白也跟上來了,伸手替她扶住:“小心些。”
蘇櫻向他點點頭,手腳麻利地爬了上去,低頭再看,他還在底下扶著,仰著頭看她,蘇櫻不覺一笑:“沒事,不用扶,再仰一會兒脖子都要酸了。”
酸么。康白下意識地揉了揉,再抬頭時,她已經取出畫筆開始畫了,她仿佛很容易拋開雜念專注到手中的畫筆,只是一眨眼間,她的神色就不一樣了,眼中再沒有別的任何事任何人,只是揮著畫筆全神貫注的畫著,映著飄搖燈火和滿壁毫無裝飾的佛陀,隱隱也是寶相莊嚴。
康白扶著腳手架仰頭看著,不知不覺也忘了一切,時間過得極快,一眨眼她已完成手頭的半幅圖,帶上去的墨用完了,葉兒正在另一頭描畫蓮臺、經幡等物,因為太專心,并不曾留意到這邊的情況,她收了筆裝進圍裙的袋子,拿起墨缽便要下來,康白連忙爬上去幾格,伸手來接墨缽:“我來吧。”
蘇櫻抬眼,驟然對上他關切的目光,心里突地一跳。一剎那間無端想起了裴羈,下一息定睛細看,卻是截然不同另一張面孔,定定神含笑繞開:“沒事,我自己來。”
三兩下了腳手架,墨是提前研好兌好的,一大桶放在角落,蘇櫻走到近前正要拿,康白已經先提起來幫她倒,如一線溪流,不緊不慢注入缽中,蘇櫻垂目,也許康白在場的緣故,今日里總會無端想起從前的事,急急找著話題:“可惜明天不能再去拜會曹師了,今天其實與他談得挺投機。”
又驀地想起傍晚時在河邊看見的背影,真的很像裴羈,但不可能,裴羈怎么可能出現在這里?況且那個背影,也是當地男人的衣著打扮,就更不可能了。
石牌樓集市。
夜色越來越深,外面的喧嚷聲卻越來越高,沙州白天酷熱,沒法出門,當地人都已習慣在夜間納涼嬉戲,況且這里又是集市,攤販眾多,于是滿耳朵都是人們喝酒賭賽的響動,怎么也無法入眠。裴羈披衣起來,悄無聲息走出房門。
不知第幾次想起蘇櫻。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沒有想起他?不求像他這樣時時刻刻想著,只要有那么一小會兒,偶爾能想起他就行了。
胸口貼著的銅錢又開始灼燒,就好像她就在附近似的。但,又怎么敢如此奢望。裴羈慢慢取出銅錢,鎮日摩挲,帶著潤澤的微光,銅錢后貼胸放著的,還有一卷圣旨。
他向太和帝求的賜婚圣旨。御筆寫著他和她的名字,加蓋玉璽,無可推翻。裴羈慢慢取出來,上面短短幾十個字都已經爛熟于心,卻還是忍不住一個字一個字無聲又讀下去,如此,才仿佛能對將來多幾分篤定的把握。
他們已經是夫妻了,盡管她不知道。他會找到她的,夫妻,便該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都在一處。
“郎君。”院門外張用匆匆走進來。
裴羈收起圣旨,抬眼,張用帶著幾分尷尬轉過目光:“張法成剛剛去四條街了。”
裴羈壓眉,四條街距此不遠,是百姓所居之地,張法成深更半夜到這里做什么?
梵音寺,經洞。
墨汁倒了大半缽,再滿的話就不好拿了,康白放下墨桶,接上方才的話茬:“我與曹兄相識多年,對他還算了解,他并不是不欣賞你的才華,只不過眼下他還接受不了女徒的事情罷了。你放心,我這些天都會留在城里,待風頭過了,我再陪你去拜會。”
蘇櫻心里熨帖,又覺得奇怪:“康東主不著急趕路嗎?”
“不著急,先把經幡的事辦完。”康白笑了下,此行本來就是為了找畫師,有她引薦,想來很快就能找到,那么他也就不著急回長安,甚至可以畫完后就在當地雕版印染,到時候讓商隊送回去,他留在沙州也不是不行,“我來這一趟,主要也是為了經幡。”
但她既要避風頭,也就沒法帶他去拜會畫師,豈不是耽擱他的正事。蘇櫻想了想,轉身往角落放紙筆等物的小桌走去:“那么我把剩下幾位的姓名住址寫給東主,東主可以自行拜訪,免得耽擱了正事。”
康白抬步跟上,她蘸了筆一揮而就,吹干墨遞過來,康白接在手里,入眼便是一紙飄逸的行草,原來她的字,與她的畫一樣好。也是,她還能有什么不好呢。
心里忽地一動,康白轉開臉,看見桌邊靠墻放著半桶濕泥,極力想要找個話題,便指著問道:“這是做什么用的?”
“我想試著做做塑像,”蘇櫻頓了頓,覺得難為情,臉上有些熱,“泥水總是調不好,不是太軟容易變形,就是太干容易裂,試了許多次都不太好。”
泥水配比乃是塑像師密不外傳的技藝,哪里就輕易讓人學了去呢。康白余光里瞥見她微紅的臉頰,心跳越覺得快,低聲道:“將來拜了師,自然就會了。”
“除了這個,還有許多也不大行。”蘇櫻笑著搖頭,“我原想著既然能畫,塑像應當也容易上手,試過之后才發現兩者截然不同,塑像似乎更重骨骼框架,乃至言談說笑時肌肉的走向都要考慮,我作畫重神韻,寫實總差點意思,再有就是女子的骨相我還勉強算得熟悉,男子就全不行了。”
許是燈火晃了眼,鬼使神差的,康白應聲道:“那么葉師可以拿我當做模型。”
話一出口,立刻覺得唐突,待要彌補,又不知該如何彌補,康白沉默著,聽見蘇櫻輕快的語聲:“真的?那就多謝康東主了!”
讓他心里也跟著輕快起來,索性坦蕩著轉過臉來:“葉師需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其實她也不很清楚,只是憑著本能覺得塑像應當更注重立體,更看重骨骼肌肉,前些日子在寺廟里畫經變時她也曾趁著無人偷偷磨過佛陀的金身,但比起真人,總還是不同。蘇櫻想了想,試探著道:“若是不唐突的話,我想看一看,繪幅草圖。”
她也曾躲在暗處偷看過塑像師做活的情形,那些學徒會對照著師父的底圖來做,與她繪畫專注神情形態不同,塑像師的底圖上會標注人體比例和骨骼結構,這些非是熟知,不可能逼真。她也曾拿阿周和葉兒練手,細細摸過觀察過,但是男子的骨骼,她卻是沒有那么親近的男人可用了。
康白心跳越發快了,猜不出她要怎么看,也不知是否需要寬衣,她并沒有要求,他便原地站著,她很快走近來,圍著他走動打量,康白抬著眼望著遠處壁上的佛陀相,饒是活了三十多年,此時竟像年輕人一般,心跳快如擂鼓。
蘇櫻走著看著,在心里默記,又伸手比著各部分比例,在紙上草草畫下。康白身量頗高,肩寬腰窄四肢修長,因為是粟特人的緣故,五官輪廓深邃,此刻昂著頭望著遠處,讓人不覺便想起了廟里的金身像,也許是因為,佛陀最初的面貌,也是西來人的模樣吧。
此刻他一動不動也如金身像一般,蘇櫻一時忘情,不覺伸手搭上頭部。
康白覺得她手指觸到的地方猛地一熱,渾身都僵硬了。她踮著腳尖還在摸,指腹沿著他的耳側一點點向上,摸過下頜,中庭,直到額頭、顱頂,又從頂門處下來,隔著頭發摸后腦勺的輪廓。
康白覺得癢,熱,想蹲下來方便她,又一動也不敢動,她的手慢慢從腦后向著脊柱方向,在肩膀分開,停在肩胛處。
全身都繃緊了,康白腦子里亂哄哄的,忽地想到,最近行路辛苦,大約是瘦了些,不如從前健壯了。
蘇櫻轉到了前面。眼前的臉從畫師的角度來看實在優秀,眉高鼻挺,輪廓分明,五官在端正中透著濃烈,讓人看過一眼便再不會忘記,正要伸手觸碰眉骨和山根,驀地看見康白漆黑濃長的睫毛顫了幾下,平日里只透著淡淡藍影子的眼睛突然變成幽深的藍,蘇櫻心里一跳,急急撤手。
臉上不覺便紅了,慌張著行了一禮:“抱歉,是我唐突了。”
說到底,與康白也不過才第三面見面,原說是看看,一時忘情,竟然上手去摸,竟把他當成葉兒她們了。
康白繃緊的神經驟然松弛,說不出失望還是別的什么,低聲道:“無妨,你可以繼續。”
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曖昧,連忙添了一句:“只要你還需要……”
卻是更曖昧了,康白急急停住。
燈火搖了一下,葉兒下了腳手架從另一邊走來:“姐姐,那邊的蓮臺我都畫完了,你去看看吧。”
蘇櫻定定神,覺得臉上有些發燙,連忙跟上葉兒:“好。”
她走了,洞里突然一下寂靜到了極點,康白依舊站在原地,皮膚上她手指觸碰過的地方火辣辣的,在無法言說的怪異滋味中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久久望著,想著。
四條街。
大門一連敲了許多次,阿周急匆匆跑出來,打開門時,來人騎著馬,從不曾見過的青年男子:“大嫂,葉蘇葉畫師是住在這里嗎?”
不遠處,張用匆匆趕來。
第82章 第 82 章
借著微弱的星光, 阿周飛快地打量著來人,二十多歲,衣著華貴, 身后跟著五六個侍從, 說話雖然和氣可是到人家門前拜訪卻連馬都不肯下, 隱隱又是高傲。很快在心里做出了判斷, 是個貴人, 但只怕不是個好相與的, 忙道:“我外甥女沒在家。”
這兩年跟著蘇櫻各處輾轉,她也養成了謹慎警惕的習慣, 除非相熟的人, 否則絕不會放進門來, 況且又是深更半夜, 又是個陌生男人。“你走吧。”
撲一聲,大門在眼前關閉,張法成皺皺眉, 拿馬鞭柄再又敲了幾下:“大嫂,大嫂, 葉畫師去哪兒了, 什么時候回來?”
屋里沒人回應,大門緊緊關著, 張法成陡然生出一股慍怒。這還是他長這么大, 頭一次遭人如此冷遇, 忍不住又敲了幾下, 欲待亮明身份逼她開門, 然而四鄰八舍在外頭納涼的人們都已經留意到了,有幾個男人正搖著蒲扇往這邊走, 張伏伽一直訓誡他們這些張氏子弟要謹言慎行,不得仗勢欺人,若是鬧起來,只怕到時候不好跟張伏伽交代。
反正人在這里,也跑不了。張法成又敲了一下,溫和著語聲:“那么我改日再來吧。”
快馬加鞭,揀著人少的地方飛快地走了,張用趕過來時只看見他的背影,忙向邊上看熱鬧的打聽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方才開門關門只是一瞬間,又不曾吵又不曾鬧,那些人也都沒鬧清楚怎么回事,“一晃眼就走了。”
張用猜度著,指著門戶緊閉的房子又問道:“這是誰家呀?”
他是外鄉口音,哪怕穿著當地人的衣服也裝不像本地人,旁邊納涼的都是蘇櫻的緊鄰居,知道她一家子都是女人,自然替她警惕,七嘴八舌反而追問起他來:“你一個大男人,深更半夜東打聽西打聽的,要干什么?”
“對呀,你從哪兒來的?從前沒見過你。”
“你不是本地人吧,為什么打聽這些事?”
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張用生怕被纏住暴露了裴羈的行蹤,揀著人少的空隙嗖一下跑了:“沒事沒事,我隨口問問。”
他跑得快,鄰居們追他不上,連忙又過來敲著門給阿周報信:“周嫂子,周嫂子!”
沒人應答,屋里靜悄悄的,半點光亮也沒有。
后門,阿周緊了緊斗篷,快步往梵音寺走去。方才她躲在屋里看著張法成走了,立刻便從后門離開,前門外的動靜全都沒有聽見。這兩年里隨著蘇櫻各處輾轉,她比先前警惕許多,剛才那男人來的古怪,而且這么晚了蘇櫻還沒回來,讓她總覺得有點慌,想著去迎一迎。
匆匆走過兩條街,天越來越黑,行人也漸漸少了,忽地聽見駝鈴聲,抬頭一望,蘇櫻和葉兒同乘著一匹駱駝往這邊來,旁邊跟著的是康白,阿周一顆心落了地,連忙迎上去:“小娘子!”
石牌樓集市。
張用進門稟報:“張法成似乎是去找人。”
似乎?裴羈抬眼,跟他的人都知道,他要查的事,從不要這些含糊猜測之詞,怎么反而是辦老了差事的張用,這么給他回稟。
張用心里一凜,自己也知道差事沒辦好,硬著頭皮將方才的情形說了一遍,又道:“那些人對外鄉口音很是警惕,我怕暴露身份不敢停留,便先趕著來回郎君。”
裴羈思忖著。沒有放張法成進門,那么應當不知道張法成的身份,否則不敢如此輕慢。行事如此謹慎,那些鄰居明顯又都維護著,那么張法成要找的,很可能是個女子。唯有女子,才會對陌生男人深夜登門如此謹慎抵觸,以至于鄰居都替她擔心。
明明只是與己無關的事,心跳卻突然快到極點,裴羈覺得異樣,猜不透原因,許久:“你可看見那應門的人是什么模樣?”
“不曾。”張用懊惱著,“去晚了一步,張法成堵著門我看不見,等他走了里面門也關了,到底連里頭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應當是女子。”裴羈道。心口處貼著的銅錢似乎又開始灼燒,裴羈起身,隔著衣服摸一下,在越來越緊的呼吸中慢慢又松開。門外零零星星還有吃酒嬉鬧的聲音,如此古怪的感覺,今夜注定也是個難眠之夜,那么不如親自走一趟,看看那讓張法成深夜來訪的,究竟是什么人。
街道上。
阿周跟在駱駝邊,急急說著方才的情形:“……那人臨走時說改日再來,我怕有什么事,所以趕著過來找你。”
蘇櫻直覺與今夜在節度使府的遭遇有關,皺眉思索著,隨即聽見康白的語聲:“來人聽著像是張法成。”
蘇櫻回頭,他看著她,神色肅然:“葉師,此事蹊蹺,不得不防。”
蘇櫻點點頭,這兩年里風平浪靜,她以為找到了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里,卻也免不了有風浪:“我明天去龍天寺找找方丈。”
龍天寺方丈圓覺,她先前畫經變的時候曾見過數次,雇傭她畫經變也是圓覺親自決定的,雖然此事密不外宣,但能破除偏見雇用一個女子作畫,她直覺圓覺是個豁達開明的高僧。龍天寺是張伏伽最信任的寺廟,通過圓覺將此事向張伏伽透個風聲,若是張法成沒有別的意思最好,若是有什么歪心思,張伏伽治家極嚴,自然會管束他。
康白猜到了她的打算,卻并不能放心:“只怕遠水解不了近渴。”
張伏伽并不是每天都去龍天寺,即便圓覺答應幫忙,總也得找機會向張伏伽提起,而張法成一兩個時辰前才見到她,立刻就打聽到姓名住址找了過來,康白直覺他不會那么容易罷手。“要么葉師先隨我到會館避一避?”
粟特商賈遍布天下,國中各處多有同鄉會館,以供來往的粟特人歇腳、聯絡,離石牌樓集市不遠便是沙州城的粟特會館,他在粟特人中身份貴重,先前不住會館,是怕給館里主事添麻煩,但既然碰見了這事,那就必須過去一趟。
粟特人在西域人數眾多,影響頗大,便是張伏伽也不得不高看幾分,亦且會館中常年有上百人停留,一旦有事也可以互相照應,先帶她在那里暫時躲避,等張伏伽這邊梳通了關系,再回家也不遲。
蘇櫻猶豫了一下,躲避并不是長久之計,然而好漢不吃眼前虧。點點頭:“好,多謝康東主。”
康白心下一寬:“那么我也搬去會館,與你做個照應。”
有他在,張法成想來也會多幾分顧忌,今日收拾一下搬過去,明天一早他便去節度使府拜會張伏伽,婉轉提及此事,倒是比轉托圓覺又方便些。“我隨你回去收拾一下。”
聽見蘇櫻帶著歉意的語聲:“今晚太晚了,還是明天吧。”
眼下已經是亥時,等她收拾完行裝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康白白日里隨著她勞碌了一整天,不好這么晚了繼續叨擾。蘇櫻又道:“明天一早我去找你。”
康白頓了頓,猜到她心里的顧慮,想說他并不覺得叨擾,到底只是點點頭:“好。”
摘下駱駝脖子下的金鈴,又伸手將蘇櫻那匹的金鈴也摘了:“今夜千萬小心謹慎,要么我派幾個人到你家門前守著吧?”
蘇櫻很快點頭:“好,那就麻煩康東主了。”
康白心里一陣熨帖,她從不扭捏作態,知道情勢不對,便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幫忙,這般灑脫,實在是少見。但也許,也是她愿意與他親近呢。心跳突然快到了極點,半晌才道:“不必客氣。”
四條街葉宅,前門。
裴羈趕到時夜色已深,納涼的人陸陸續續回家睡了,街角零星還剩下幾個小販不曾收攤,湊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
越是走近,心悸的感覺越明顯,裴羈深吸一口氣,驀地想起白日里在河邊時,也是同樣怪異的感覺。
“就是那棟。”張用指著不遠處一座宅院說道。
裴羈抬眼,是座沙州常見的民居,厚實的夯土墻刷成白色,高處一扇四角小窗,平平的屋頂刷成藍色,影影綽綽,似乎晾曬著什么東西。夜風吹來,門前有灰黑的影子隨風搖晃,是種的幾棵石榴和無花果,果子已經熟透,夾在風里,幽甜的果香,另一邊是一架葡萄,青枝綠葉中間,累垂著深紫的果實。
明明只是普通的民居,夾在眾多宅院里根本看不出什么兩樣,可為什么,他只是遠遠看著,就已經覺得無法呼吸,那枚銅錢也像是著了火,燒得人片刻也不能安寧。
裴羈沉默地看著漆黑一片的窗戶,里面是誰?為什么,他會有如此古怪的感覺?
后門。
蘇櫻輕著手腳下了駱駝,這里臨著一條僻靜小巷,白日里就沒什么人,夜里更是萬籟俱寂,她特意從后門走,也是防著張法成會在前門堵她。
康白搶先一步跳下駱駝,伸手輕輕在她腕上一搭,她穩穩地從駝背上下來,康白帶她站定,立刻松手。指尖殘留著她衣服的觸感,是那條碎布頭拼湊成的斗篷,邊緣相接處還能感覺到細膩的針腳。
會不會是她自己縫的?她什么都會,什么都做得極好,針線活想必也不在話下。但她這樣的女子,自然該超脫一切俗世的羈絆,也未必會留心這些俗務吧。康白漫無目地想著,在夜色中看見蘇櫻開了鎖,向他福身一禮:“康東主,明天見。”
心里猛地一空。到這時候才意識到是要分別了,康白上前一步,無數話翻騰在嘴邊,待要說時,又不知該說什么,到最后只是平平常常一句話:“我把駱駝奴留下給你守門,等我回去再叫幾個護衛過來,若是有事,立刻讓他們通知我,隨便什么時候都可以。”
“好。”蘇櫻心里感激著,停在門前目送著他上了駱駝,他慢慢向石牌樓方向走去,沒了駝鈴響聲,只有駱駝的蹄聲踩著夜色,嗒嗒地輕響。
“快進屋吧,”阿周低聲催促著,“外頭冷。”
蘇櫻轉身進屋,身后,康白下意識地回頭,看見斗篷的一角在門內一閃,隨即大門關上,看不見了。心里空落落的,康白久久望著,將方才碰過她衣袖的手指,拈了又拈。
屋里。呼,阿周吹亮火折子拿過油燈,“別!”蘇櫻急急止住,啪一下,合上火折子的銅蓋。
前門。
小窗內微光一閃,裴羈緊走幾步上前,恍惚之間仿佛看見一條人影映上窗紙,那么熟悉,讓人呼吸凝固,眼梢發著熱,心跳快得幾乎要跳出胸腔,但只是一瞬,微光熄滅,屋里恢復了寂靜,也許方才那一下,只是錯覺。
但已經夠了,如今這難以壓抑的強烈熟悉感幾乎要讓他瘋狂。從前他并不相信這些所謂的感應,若是誰說能夠感知到另一個人,他只會覺得荒唐可笑,無稽之談,直到遇見了她,他曾經篤信的一切全都被打破,天翻地覆。
他是能夠感知到她的,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他的命運已經與她緊緊糾纏在一起,這就是他的宿命。注定要因她喜,因她憂,注定他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要緊緊追隨她。
快走幾步來到門前,伸手正要敲門,張用連忙攔住:“郎君!”
裴羈抬眼,看見他眼中的警惕,讓他突然意識到此時是在異鄉他地,他們是冒著風險暗訪,一旦暴露身份,非但公事會平添無數阻力,甚至性命也會有危險。
他并不怕,但他肩上還擔著河西十一州的軍民百姓,私事,從來不能敗壞國事。在公與私的交戰中久久駐足,直到吳藏匆匆找來:“郎君,在張法成別院里找到了這個。”
裴羈伸手接過,借著遠處最后一個攤販的燈光,看見一長串陌生的姓名。
房里。
蘇櫻摸著黑慢慢往臥房里走去,輕著聲音:“周姨,葉兒,今夜就不點燈了,胡亂洗洗瞇一會兒,早晨咱們再收拾了去尋康東主。”
她怕張法成就在附近候著,不點燈,外面以為她沒回來,或者還能省些事。
阿周和葉兒低低應了聲,摸索著往凈房里漱了口,很快睡下。
前門。
吳藏壓低著聲音:“別院上下服侍的都是吐蕃人,很警惕,我只抓住空子在書房找到了這個,賬房那邊看得緊,還沒能進去。”
裴羈反復看著那張單子,十幾個人名,名字后面寫著數額日期,看起來應當是發放的錢數,除此以外不曾有備注,也看不出規律,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看起來像是吐蕃人的名字,而且,是女人。
吐蕃人取名有固定的喜好,這十幾個人名有一半是女子常用的字眼,難道是給張法成那些吐蕃侍女發放的月錢?“別院中可有吐蕃侍婢?”
“沒有,全是男人,看著都像是練家子。”吳藏道。
節度使府應當也不會有吐蕃侍婢,吐蕃與歸義軍交戰多年,張伏伽十分忌憚謹慎,上上下下都不用吐蕃人,那么這些錢,發給了誰?
回頭,宅子里在漆黑夜色中靜悄悄地矗立著,心里便是有再多疑惑不舍,此時也只能暫時放下。收起單子放進袖里,叮囑張用:“你守在這里,務必弄清楚里面是誰。”
邁步往石牌樓方向去,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外面已經一個人影也沒有了,張用不知道藏在哪里,也并不能看見,那漆黑寂靜的宅子像一個旋渦,吸引著他不停回頭。
是她嗎,里面的人?還是他思念欲狂,不知第幾次生出的錯覺?
夜越來越深,石牌樓客棧的燈火始終未曾熄滅,裴羈在孤燈之下,飛快地分派著各人的任務,人影來了又走,絡繹不絕。
大道上。康白乘著駱駝帶著護衛,在暗夜中飛快地向四條街走去。他到底還是牽掛,不如隨護衛一道過去,親自守著才能放心。
四條街。蘇櫻恍惚著剛剛睡著,突然聽見外面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隨即咣一聲,后門撞開了,蘇櫻一個激靈坐起來,剛剛披上衣服,來人已經闖進了門內,是兩個侍婢:“葉畫師,我家夫人有急事請你過去一趟。”
倆人不由分說,架起來就走,蘇櫻掙扎著正要呼救,忽然又進來幾個侍衛,一言不發拉起阿周和葉兒,這是威脅她不要反抗的意思,蘇櫻定定神:“你家夫人是誰?若是請我,為何不知道禮數?”
“都退下!”簾子外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不得對葉畫師無禮。”
蘇櫻認出了這聲音,是張法成。
大門外。張用正沿著圍墻走動探查,忽地看見后院火把一閃,跟著響起了雜沓的馬蹄聲。
第83章 第 83 章
火把亮光一閃, 照亮門外的馬車,張法成躬身含笑,彬彬有禮地向蘇櫻做了個請的手勢:“小娘子請。”
左右密密麻麻都是帶刀的侍從, 身后是被一起帶出來的阿周和葉兒, 康白留下守門的駱駝奴想來是先前曾經抵抗, 被反剪了手押在隊伍最后, 有他們幾個在, 她便是不肯上車也不可能, 蘇櫻定定神:“張郎君要帶我去哪里?”
“小娘子到了就知道了。”張法成笑著一揮手。
侍婢扶著蘇櫻送進車里,門窗落鎖, 火把熄滅, 一切重又陷入黑暗, 車身一動, 跟著飛快地往前行去,蘇櫻微微閉上眼睛,迅速壓下慌亂, 讓自己冷靜下來。
康白說過會派護衛過來,算算從石牌樓集市到這邊的距離, 護衛應該很快就能趕到, 到時候敲了門沒人應,自然就會發覺不對, 自然會去找她, 那么眼下最要緊的, 就是想辦法告知對方自己的去向。
可以沿途留下點標記。只是方才已經卸妝睡了, 眼下頭上手上半點首飾也不曾戴, 該怎么留?蘇櫻睜開眼睛,抬手咬住衣袖用力一撕, 嗤一聲,袖子應聲撕下一條,蘇櫻飛快地將布條編成一個圓結,跟著如法炮制,在衣襟上也撕下幾條編好藏在手里,敲了敲車窗:“張郎君。”
車門外,張法成撥馬靠近:“小娘子有什么事?”
“開下窗戶吧,”車廂里她語聲音軟得很,帶著明顯的哀求之意,弄得人心里也跟著軟起來,“我悶得很,還有點怕。”
張法成猶豫一下:“這個么。”
“郎君,我一個弱女子,還能跑了不成?”車子里哀求的語氣越發明顯,隱約還帶了哭音,“黑漆漆的,我怕得很。”
黑漆漆的是有點嚇人,她既然膽子這么小,想來也不敢玩什么花招,況且方才她也很配合,自始至終不曾反抗過。張法成笑了下,打開窗戶:“小娘子別怕。”
暗夜中芙蓉面一晃,蘇櫻伏在窗戶前,顫著聲音向他:“郎君,里面好嚇人啊,求你了,不要再關窗戶了。”
張法成心尖一蕩,下意識地彎了腰安慰:“你便開著窗吧,有我在呢,怕什么。”
蘇櫻點點頭,手縮在袖子里,不動聲色拋下一顆圓結。
后門。
張用從屋頂一躍而下,借著黯淡星光,看見敞開的門扉,心里立時一凜。不好,怎么可能夜里睡覺還開著門?
輕手輕腳摸進去,四下一掠便知道里面沒人,張用連忙吹亮火折子。一點微弱火光照出空蕩蕩幾間房屋,床鋪上被子胡亂掀在一邊,床底下幾雙鞋子凌亂著東一只西一只,分明是倉皇離開的情形,那么方才的火光。
張用一個箭步沖出去,蹲下去仔細查看,沙土地面上兩行淺淺的車轍印一路伸向遠處,邊上雜沓的馬蹄印,腳印,看樣子足有二三十個人。深更半夜,這么多人馬聚在人家后門做什么?裴羈說過,屋里應當是女人。
來不及多想,順著車轍印飛快地趕上,馬快人遲,前面的動靜已經很遠了,張用追著轍印穿過僻靜的后街,忽地看見黑暗中一點火光,岔道另一頭康白騎著駱駝正往這邊來,張用急急閃到道邊。
這么晚了,康白要做什么?為什么看起來,康白去的正是方才他來的方向?
天黑得很,康白沒發現張用,催著駱駝飛快地向蘇櫻家后門走去。
到這時候有點后悔,其實方才他可以留下,讓駱駝奴回去找護衛,這樣卻是更穩妥些,方才他為什么不曾想起來?
一念及此,越發覺得不安,軟鞭向駱駝身上一抽,催得駱駝如飛地往前奔去,遙遙看見四條街僻靜的后巷,康白跳下來快步走到近前,借著燈籠昏黃的光,突然看見洞開的后門。
心里突然便有了不祥的預感,康白一個箭步沖進去:“葉師!”
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床鋪凌亂,桌上的針線筐不知被誰撞掉在地上,針頭線腦滾落一地。不好!康白急急折身出來,舉燈一照,地面上轍印雜沓,顯然有車馬剛剛離開。
是張法成,能在沙州城里出動這么多人馬深更半夜劫走良家子,他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人。
急急喚過護衛:“把所有人手全都帶過來,再跟會館捎個信,就說我在城里,需要人手幫忙。”
跳上駱駝沿著車轍印追了出去,穿出后街便是大道,三岔路口通向三個方向,路面是碎石鋪成,太硬,車轍印已經消失無蹤,那么她去的,是哪個方向?
康白一躍跳下駱駝,到這時候再著急,也只能耐著性子,高舉燈籠尋找地上的痕跡。
張用向墻后又躲了躲。方才他也查看過,但他怕被康白發現就沒敢點燈,只是用手摸著車輪從后街帶出來的細碎砂石,感覺仿佛是向南去了,但是不敢確定,忽地看見康白蹲了身,從石頭縫里撿起一個東西。
借著燈籠光,康白看清了手里的東西,是布條結成的繩結,淺碧色細絹,今天蘇櫻拜會曹進德時,身上的衣服真是同樣的質地顏色。
心里突地一跳,是她,她知道他會找來,所以沿途留下標記,給他指路。這繩結,是在往南去的岔道上。
“走。”康白定定神,跳上駱駝追了過去。
墻角后,張用小心隱藏著身形,遠遠跟著。到此時已然確定康白要找的人與他相同,到底是什么人,能讓張法成深夜來訪,讓康白竟如此緊張,又讓裴羈如此關注?
該當回去稟報裴羈一聲的,但他只有一個人,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眼下只能先緊著這邊。張用從袖中取出炭筆在墻角上畫了個記號,飛快地趕上前面。
***
石牌樓集市。
裴羈匆匆遣走最后一個侍從,快步向門外走去。
那瘋狂灼燒的感覺始終不曾消失,即便方才與眾人議事之時,強烈的心悸不安也曾幾次讓他停頓,不能專注。
是她吧。除了她,還有誰能讓他有如此怪異的感覺。她就在附近。
在暗夜中循著記憶飛快地向四條街走去,等不及了,他必須親身去確定一下,是不是她。
***
大道上。蘇櫻垂著手,從指縫里又丟下一個繩結,輕柔著聲音:“張郎君,方才侍婢說夫人有急事找我,是不是郎君的夫人呀?”
暗夜中美人語聲嬌柔,是一把迥異于西北口音的軟甜嗓子,張法成分辨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只覺得又嬌,又黏,又甜,如游絲一般,不露痕跡地牽著勾著,讓人心里說不出的癢,骨頭都有點酥麻。先前怎么沒發現沙州城中有這般美人?真是蹉跎了許多辰光。笑著放低了聲音:“我還不曾娶妻,沒有夫人。”
那么,又會是誰?蘇櫻倚在窗子仰頭看他,天真無辜的語調:“那么,是哪位夫人呀?”
所謂有急事,自然是借口,她還不至于傻到相信真是為了急事找她。但張法成弄出這么個借口,顯然也是有所顧忌,也許就是顧忌張伏伽。只要有所顧忌,那么她就能就中取勢。
眼前忽地一亮,張法成點著了火折子,蘇櫻急急將縮手,將剩下的幾個繩結都掩在袖中,咔一聲,張法成很快扣上了盒蓋。
火滅了,眼前卻留下了她的模樣。早先那匆匆一瞥時間太短,只記得無處不美,讓人意動神搖,卻她連長什么樣子都說不清,但這次看過之后,卻是再也不會忘記了。
世上竟有如此美人,讓他一時起了猶豫,不是很想往南,去他的私宅了。
周遭再次陷入黑暗,蘇櫻輕輕伸手,恰算著時間等著拋出下一個繩結:“郎君,是哪位夫人找我呀?”
“是我母親。”張法成猶豫著,終是答道。
“原來是老夫人。”蘇櫻柔聲道。
先前康白在經洞中跟她講過,張法成的母親阿摩夫人原本是統治沙州城的吐蕃首領之女,二十多年前歸義軍驅走吐蕃,收復沙州,阿摩夫人一家都死在亂軍之中,唯有她被張伏伽的弟弟張文伽救下,阿摩夫人感激張文伽救命之恩,于是嫁給他,生下了張壽成和張法成兄弟兩個。十幾年前張文伽病逝,阿摩夫人獨自撫養兩個兒子,后來朝廷要求張伏伽送兒子到長安為質,又是阿摩夫人站出來,以張壽成頂替,送入長安。張伏伽因此心懷愧疚,極其照顧他們母子。
康白還說過,張法成很孝順母親。蘇櫻思忖著:“能夠為老夫人效力,真是我三生有幸,不知老夫人找我做什么呀?”
張法成頓了頓,因為根本就是借口,此時也只能含糊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話音未落,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駱駝蹄聲從身后響起,張法成回頭,暗夜中一點燈火,正飛快地向這邊追來。
數里之外,張用極力追趕著。
駱駝原本是不善奔跑的,但康白顯然是此中高手,竟然催得那匹駱駝如快馬一般奔馳,他雖是習武之人腳程快,但這么一路追趕下來,此時也覺得氣力不加。遠遠地,突然聽見康白叫了聲:“張將軍!”
是張法成?張用抬眼,黑漆漆的除了康白,并不能看見前面的情形,但這一路都在往南,道路隱約與張法成的城南私宅相合,難道張法成想把人劫去私宅關押?
***
四條街。
裴羈在門前停步,四下一望,順著院墻快步向后走去。
心口處灼燒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張用看起來并不在此處,他一向謹慎縝密,若不是有狀況,決不會擅離職守,出了什么事?
轉過高高的院墻,洞開的后門猝不及防闖進眼簾,裴羈沒有進屋,吹亮火折子,先向地面上飛快地一照。車轍印,馬蹄印,人腳印,其中五六個是女子,鞋印小,腳步輕。另一邊有駱駝蹄印,旁邊幾個深而大的男人腳印,一路向里又折返,顯然是進屋后跑出來了。
今夜此處,必然有突發狀況,所以張用才來不及稟報,一路追出去了。
裴羈吹熄火折子,輕手輕腳向屋里走去。挑起細竹簾子,走進里間臥房,鼻尖突然嗅到熟悉的幽淡香氣,裴羈如遭雷擊,猛地僵住。
是她,是她。他絕不會弄錯,是她!
那些讓他刻骨銘心的日夜,他在她身上嗅到的香氣。手突然抖到無法控制,要費盡全身力氣才能掏出火折子,點亮。微光一閃,昏黃著照出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鋪,架子上隨手搭著的,陌生的異域服飾,沒有一樣他曾經見過,但,是她,他絕不會弄錯。
心口處灼燒到幾乎要發狂,裴羈重重按住,顫抖著手腳,飛跑著追了出去。
***
大道上,張法成看見了身后的飛奔而來的駱駝,駱駝背上面色緊張的康白,一伸手關上車窗:“小娘子,別出聲。”
蘇櫻并沒有出聲,安靜地躲回車中。方才那一瞥她已經看清了,康白只帶著三四個人,張法成手下可是幾十個帶著兵刃的侍衛,沙州是張家的地盤,深更半夜四下無人,硬碰硬的話必定會連累康白,為今之計,只能見機行事,一步步看著辦了。
車身一晃,馬夫趕著繼續往前走了,身后隱隱約約,聽見張法成笑道:“是康郎君啊,咱們又見面了。”
康白急急勒住駱駝,跳下行禮:“張將軍好啊,某方才從粟特會館出來,館中有急事要找葉畫師商議,結果我去葉師家里撲了個空,聽鄰居說是張將軍請走了,可否容我見一見?”
目光越過張法成,早已看見了他身后急匆匆趕路的車馬,蘇櫻必定就在里頭。上前一步:“葉師可是在車中?”
張法成伸手攔住:“慢著。”
心中游移不定。若是只有康白一個,大不了滅口,但他既然才從粟特會館出來……那么知道他行蹤的就不在少數。粟特人在西域人數眾多,身家豪富,這康白據說是康國國君的后裔,昭武九姓中最高貴的一支,在粟特人中頗有影響力,除非能做到不留一絲破綻,否則眼下就還不能動他。
遠處,張用緊跟幾步,隱在墻后。看見幾十個侍從押著兩輛車子飛快地往南去,前面那輛車旁邊跟著兩個侍婢,這么看的話,車里應該是女人,裴羈也說過,那家宅子里,是女人。
裴羈下過命令,要弄清那家人的身份,趁此時康白纏住了張法成,他正好追上去探一探。
張用一掠躍到房頂,借著夜色的掩護飛快跟上,突然聽見門窗緊閉的車子里,幾聲女子咳嗽。
道旁。
康白也聽見了,心中驟然一松,是蘇櫻的聲音,她在提示他,她就在車里。急急上前,張法成催馬攔住:“康郎君聽誰說我帶走了葉畫師?一派胡言。”
眾侍衛一齊上前,康白抬眼,張法成在馬背上輕笑一聲:“車里是我家女眷,康郎君追過去,只怕不合適吧。”
他人多勢眾,若是硬頂,說不定會殺人滅口。康白停步,此時既不能撕破臉,便只裝作是信了,含笑道:“是我唐突了,將軍恕罪。”
“好說,你既有事,就趕緊走吧。”張法成轉身要走,駝鈴響動中康白又再跟上:“方才我聽說是張將軍請走了葉師,已經讓人知會了會館那邊,抱歉,是我一時情急,不曾細查。”
也就是說,那幫粟特人都知道葉蘇在他手上。張法成沉著臉,聽見康白又道:“實不相瞞,我找葉畫師是為了朝廷的事,此次圣人千秋節大法會我奉命進獻經幡,繪圖之人便是葉畫師,此事已經在鴻臚寺報了備,朝野上下人盡皆知。”
拿朝廷來壓他,好個粟特狗!張法成按了按腰間劍,勾了唇:“是么?這畫師葉蘇,如此要緊?”
“很是要緊。”康白看著他,也是一笑,“便是拼上性命,我也得找到她,這可是朝廷的大事,半點不能有紕漏。”
張法成輕嗤一聲:“好說。”
忽地拍馬離開,康白追上去,又被他的侍衛攔下,聽見他沉聲道:“回節度使府。”
前面的車馬應聲折向路邊的小道,看方向正是往節度使府去,康白松一口氣。張伏伽就在府中,有他坐鎮,張法成不敢太過分。催著駱駝遠遠跟上,他得確保人是去了節度使府,不能讓張法成半道再耍花樣。
車中,蘇櫻跟著松一口氣。
她最怕的是張法成帶她去什么不見光的所在,到時候四下無援,她就是俎上之肉,如今若是去節度使府,倒還有希望一搏。
房頂上,張用緊緊皺著眉頭。畫師葉蘇是誰?為什么方才那幾聲咳嗽聽著如此耳熟,有點像,蘇櫻?心里一凜,怪不得裴羈今天這么古怪,難道他也有同樣的感覺?
***
裴羈追到了三岔路口。
車轍印在此處消失了,舉火細查,零星有些帶起來的砂礫落在往南去的路口。張法成來找過她,張法成的私宅就在南邊。是張法成,那些車轍印和馬蹄印,要帶她去私宅。私宅里都是吐蕃人,還藏著機要文書,若非不準備留活口,不會擅自帶外人進去。
腦中嗡一聲響,裴羈飛跑著追出去,手腳陡然發軟,幾次險些摔倒。
扶著墻站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只身一人,便是追上去也無用,須得籌劃妥當。喚過侍從:“回去牽馬帶人來接應我,讓彭成立刻持我名刺去節度使府,就說我立刻就去拜會張節度。”
侍從飛跑著走了,裴羈定定神繼續往南,在墻角發現了張用留下的記號,這個方向,沒有錯。張法成是要帶她去城南私宅。
裴羈飛跑著。他會趕上的,他便是粉身碎骨,也絕不會讓她有一丁點差錯。
***
車子穿過小道,走上另一條大道,顛簸的感覺不那么強烈了,蘇櫻試探著,敲了敲窗戶:“張郎君。”
車旁,張法成聽見了,皺著眉沒說話。事情一步步脫離掌控,私宅不能再去,人又舍不得丟開,康白還在后面緊緊跟著,眼下只能先去節度使府,到了那邊再做打算。
張伏伽待他比親生兒子還好,一個小小的畫師,想來不會如何。
遠處隱約有燈火,抬眼,在黑暗中看見節度使府高大的圍墻。
身后,康白松一口氣,的確是節度使府,他還算趕得及時,總算逼得張法成回這里來了。
若是他肯交人就算了,若是不肯,那就用張伏伽來壓他就范。
前面車馬一拐,往節度使府側門去了,康白急急叫過護衛:“拿我名刺去門房,就說我有急事求見節度使。”
侍從匆匆去了,康白追到側門外,護衛上前攔住,康白停在不遠處,看著蘇櫻的馬車駛進門中,又見張法成拍馬跟上,連忙叫了聲:“張將軍,我有急事與你商議!”
聲音極高,在靜夜中格外刺耳,不知多少人都要被驚醒。張法成沉著臉向他一望,轟一聲,側門關上了。
看來他是不肯好話好說了。康白催著駱駝又到前門,護衛已經向門吏遞了名刺,正在外面等消息,康白跳下駱駝匆匆上前,袖中取出一塊金餅塞進門吏手中:“我是康白,有急事求見張節度,勞煩長史通報一聲。”
門吏眼睛一亮,順勢揣進懷里:“好說,我這就去通報。”
屋頂上,張用飛快地離開。
人已經到了節度使府,有張伏伽在,暫時應當不會出大事,得盡快回去稟報裴羈。
***
大道上。
馬已送到,裴羈一躍而上,急急吩咐侍從:“沿途查找張用的記號,快!”
***
側門內。
車門打開,張法成滿心燥怒在看見那張嬌滴滴的芙蓉面時都消失得一干二凈,下意識地伸手來扶:“小娘子,請。”
蘇櫻搭著他的手下車,腳步虛浮著,恐懼驚嚇的模樣:“郎君,這里是哪里呀?”
“節度使府。”張法成放軟了聲音,“你不要怕,跟著我就行。”
蘇櫻點頭,柔婉的神色:“我什么時候去拜見老夫人呀?”
“這么個,”張法成領著人往自己院里走,“不著急。”
“老夫人不是有急事找我嗎?”蘇櫻輕著聲音,“我一直聽人說老夫人慈悲心腸,菩薩似的人物,我也很想拜見老夫人。”
阿摩夫人深居簡出,除了禮佛不問世事,在城中口碑一向很好。也許她可以求求阿摩夫人,畢竟康白已經追上來了,這事瞞不住,阿摩夫人為著愛子的聲譽考慮,應當會勸他懸崖勒馬。
目光不動聲色窺探著四周,廊廡旁邊一扇小門上掛著燈籠,又有個上夜的婆子守在門后,用女人守門的,多半是女眷的住所。也許就是阿摩夫人。忽地松開張法成跑過去,老遠便高聲問道:“請問阿摩夫人是住在這邊嗎?”
張法成急急追上,一把拉住:“回來!”
卻在這時,聽見前院雜沓的腳步聲,跟著燈火依次亮起,照亮半邊天空。張法成抬眼,這動靜,好像是驚動張伏伽了。
“法成。”身后一聲低喚,蘇櫻急急回頭,一個四五十歲的美貌婦人慢慢從院內出來,旁邊張法成僵硬著喚了聲:“母親。”
是阿摩夫人。蘇櫻立刻掙脫他跑過去:“畫師葉蘇,奉張將軍之命,前來為夫人效力。”
***
岔道口。
“郎君,”侍從又發現了一枚記號,“記號在這邊,他們改道了!”
裴羈急急勒馬,從南向道路上硬生生折返。心臟砰砰亂跳,眼梢發著燙,聲音都有些顫:“再找!”
“前面還有一枚!”另個侍從叫道。
裴羈撥馬趕上。不是向南,不是去私宅,這個方向,是往節度使府。不知張法成因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節度使府有張伏伽在,耳目眾多,張法成至少會有些顧忌。
幾乎要讓他感激上蒼了。加上一鞭,催得馬匹如飛一般跑著,快些,再快些,他得立刻趕過去,找她。
***
節度使府,偏廳。
康白來來回回踱著步,一向沉穩,此時卻心如油煎,片刻也不能安生。門吏通報后已經過了兩刻鐘,府中燈火也亮了,看樣子的確是傳給了張伏伽,為什么這時候人還沒出來?
“急報!”隱約聽見外面一聲喊,康白急急走到門前,看見一個傳令兵飛也似地跑進里面去了,康白緊走兩步追出門外,那傳令兵還在往里面跑,里頭有小吏接住,問道:“什么事?休得喧嚷,驚擾了節度使。”
“門上送來了這個,”傳令兵雙手捧上一張名刺,“說是人馬上就到,快稟報節度使!”
小吏接過來一看,明顯也是一驚,轉身就往里面跑去,康白撤身回來,皺著眉頭。看樣子也有人像他一樣夤夜到訪,還是個大人物,是誰?
***
大道上。
裴羈飛奔而來,前面人影一晃,張勇飛身掠下:“郎君,宅中人是畫師葉蘇,張法成剛剛帶她進了節度使府,康白追著去了。”
畫師葉蘇,取葉兒的姓,加上她自己的姓。是她。他終于找到她了。
加上一鞭,直沖到節度使府門前,一躍而下。
***
節度使府,偏廳。
“康白呀,”身后傳來張伏伽的聲音,康白急急轉身,張伏伽披著衣服正從后面走來,“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
康白連忙上前行禮:“康白見過節度使。”
“坐吧,”張伏伽在榻上做了,皺著眉頭,“說吧,什么事?”
“圣人的千秋節水陸大法會,我奉命備辦經幡,此事已經在光祿寺報備,畫經幡的畫師名叫葉蘇,如今就在沙州城。”康白道,“不料法成將軍剛才突然帶走了她,我現在找不到人,沒法向圣人交差,懇請節度使過問一下,容我將葉畫師請回去。”
“畫師葉蘇?”張伏伽聽得糊涂,“法成帶走她做什么?”
廳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請她為我作畫。”
康白抬眼,看見了阿摩夫人,身后跟著張法成,又有兩個侍婢一左一右夾著蘇櫻,一起走了進來。急急打量,她神色安詳,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慢慢向他眨了眨,康白心上一塊大石落地,余光里瞥見張伏伽站起身,向阿摩夫人道:“深更半夜的,怎么把弟妹也驚動了?”
“法成聽說這個葉畫師畫得好,請她來給我作畫,”阿摩夫人看了眼康白,“沒想到康家小郎君這么火急火燎就追過來了,怎么,怕我吃了葉畫師不成?”
她身后,蘇櫻又向他眨了眨眼睛,康白定定神,躬身行禮:“康白不敢。只是圣人的旨意急迫,須得盡快請葉畫師回去完成經幡才行。”
“換個人吧,”阿摩夫人道,“她,我留下了。”
康白看見蘇櫻微微向他搖頭,顯然是示意他暫時罷手的意思,心中一緊。看來阿摩夫人是想要替張法成遮掩,所以才攬到了自己身上,蘇櫻是怕他頂撞了張伏伽,所以讓他罷手,但,他又如何能放心留下她?阿摩夫人便是再慈悲,到底也是張法成的母親,此事都肯替他遮掩,焉知將來不會縱容他做別的惡事?
“弟妹想留,那就留下吧。”張伏伽沒有在意,向康白擺擺手,“你回去吧,我到時候再給你找個好畫師。”
“請恕康白不能從命。”康白望著蘇櫻,心中暗道一聲抱歉,“實不相瞞,葉師除了要奉皇命繪制經幡,還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廳外,裴羈腳步一頓,急急按住心口。
廳中,蘇櫻吃了一驚,抬眼,康白一雙微帶藍色的眸子正正看著她:“我還著急與她完婚,不能留她在此。”
第84章 第 84 章
“報!”通傳的小吏到此時終于趕了過來, 氣喘吁吁捧著手中名刺,“節度使,裴相到訪!”
裴羈于此時, 邁步走進廳中。
然后, 看見了她。
四壁燈火照得通明, 場中似乎有很多人, 而他眼中心中, 唯有一人。蘇櫻。
是她。站在人群最后面, 滿面震驚地望著他。
震驚么。讓他在苦澀之中,生出感激。不是厭惡, 不是憎恨, 只是震驚。她對他如此慈悲, 再相見時, 總還肯給他留一分念想。
忘了今夕何夕,忘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一雙眼緊緊望著她, 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直到張伏伽驚訝的聲音打斷了一切:“哪個裴相?”
消失的世界重又回來, 裴羈停住步子, 強迫自己的目光離開蘇櫻,轉向張伏伽:“在下, 裴羈。”
場中有片刻寂靜, 隨即張伏伽慌張著站起:“你是, 裴相?”
坐榻被他帶動, 吱呀一聲推開, 茶盞被袍袖帶翻,撲一聲水灑了出來, 有童仆慌張著上前收拾,張法成似乎很吃驚,擰著眉頭走去近前,嘈嘈雜雜,所有人都在動,唯有蘇櫻一動不動站著,看著。腦中的空白散去之后,恍恍惚惚,只能想到一句話:他怎么,瘦成這副模樣了。
當地男人常穿的間色袍穿在他身上,似披風一般空蕩,滿庭輝煌的燈火照著他一身冷寂,蕭肅疏離,似風中之竹,將折未折,讓她心中陡然生出無數晦澀難言的滋味,慢慢轉開了臉。
一別兩年,以為再相見時會怒,會恨,會厭憎他陰魂不散再又追來,可此時,卻只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余光瞥見袍角一動,康白快步向她走來,府中的侍婢攔著不讓他近前,他便站在幾步之外,于袍袖底下向她微微擺手。
蘇櫻對上他同樣晦澀的眸子,反應過來康白是要她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她此時,也只能按兵不動,因為她自己,全不知道該怎么辦。
人都聚在跟前,各色各樣的目光打量著他,裴羈獨立燈下,一雙眼終是忍不住,又看了眼蘇櫻。
她低著頭依舊站在角落里,被侍婢攔著不能走動,身邊幾步之外是康白,神色肅然,手臂下意識地張開,似乎隨時都要沖過去護衛她。
方才康白是怎么說的?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還著急與她完婚。
誰的妻子?與誰完婚?賜婚詔書還在他懷里收著,御筆親題,寫著裴羈與蘇櫻的名姓,她還能是誰的妻子!
慍怒一霎時沖到極點,漆黑鳳目冷冷向康白臉上一掃,康白似有覺察,抬眼向他一望。
目光相對,彼此都看出了絕不退縮之意,耳邊傳來張法成的質問:“你說你是裴羈,有何憑證?”
“法成,”張伏伽急急攔住,“休得如此無禮!”
裴羈回頭,漆黑眸光看過張伏伽,落在張法成身上。很好,就是這個人,敢深更半夜闖門劫持她,一度還準備帶去私宅,殺人滅口。一撩衣襟,解下腰間紫金魚符:“魚符在此。”
雙魚圖案浮凸,托出銀鉤鐵畫般的裴羈二字,旁邊又以小字標注官職,張伏伽自己也有魚符,一眼便認出魚符是真,急急叱了聲張法成:“還不快上前拜見?”
張法成堆上笑容上前見禮,張伏伽亦恭敬著叉手為禮:“裴相蒞臨,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忍不住偷眼打量著,眼前的男子身量很高,五官端正,也許是因為太過清瘦的緣故,原本溫潤的眉眼透著一股肅殺之氣,讓人一望便覺凜然。這就是名滿天下的裴羈?兩年前誅殺王欽,扭轉宦官專權困局的幕后智囊,這兩年里輔佐太和帝重振朝綱,使天下有中興之兆的年輕宰相?他為什么打扮成當地人的模樣,又在深夜突然造訪?張伏伽想不出答案,連忙讓座:“裴相快請坐,請坐。”
角落里,阿摩夫人皺著眉,吩咐蘇櫻:“走吧,男人們辦公事,你隨我去后面回避一下。”
侍婢立刻上前拉人,蘇櫻沒動,方才康白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今天若是走不了,以后再想脫身就更難,忙道:“老夫人,我須得先跟康郎回去,等日后再來服侍夫人。”
康郎?裴羈心里突地一跳,與此同時,聽見康白的回應:“夫人,我須得帶我未婚妻子回去。”
康郎。未婚妻子。心中似有千萬條毒蛇一齊啃咬,裴羈抬眼,燈火之下蘇櫻獨自站在角落,臉上陰晴不定,但她看起來似乎,很好。
神清氣爽,生機勃勃,從前總籠在眉尖的輕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一種由內而外,自信舒展的姿態。還有從前,她的膚色是近乎透明的,脆弱的白,如今卻是健康潤澤的白,有一種陽光照耀,自內而外的透亮,讓他突然想起一路行來時,屢屢在戈壁上看見的,當地獨有的野花。長在石縫里,開在石縫里,映著陽光怒放,明艷無匹。裴羈猛地轉開臉。心里如同錐刺一般痛苦,不甘,卻是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離開了他,她過得很好。
余光瞥見阿摩夫人皺著眉頭,侍婢依舊死死攔住,康白不好跟女人動手,凝眉思索,裴羈在凝滯的呼吸中,一字一頓:“康白。”
康白抬眉,叉手為禮:“裴相。”
下意識地又向蘇櫻靠近一步,以身遮蔽。他不知道她和裴羈之間發生過什么,但他知道,她大約是不肯嫁給裴羈的,否則怎么會在裴羈功成名就,又求了賜婚詔書之后,隱姓埋名,躲在偏僻酷熱的沙州?她不肯嫁,那么,他就會幫她,哪怕他要面對的,是裴羈。“裴相,許久不見。”
是啊,許久不見。整整兩年她消失得無影無蹤,萬沒想到再次相見,她又多出了一個未婚夫婿,而且,是康白。他從前怎么沒發現康白竟有這個膽子?這般,不怕死么。裴羈冷冷看著:“你因何事喧嘩?”
“非是有意喧嘩,還請裴相恕罪。”康白直起身,“我來接我未婚妻回家。”
未婚妻。她如何是你的未婚妻!探手入懷,手指觸到詔書涼滑的絲絹,裴羈又硬生生忍住,余光瞥見康白伸手向著蘇櫻:“過來,跟我回家。”
一霎時氣血上涌,若是他敢碰她!卻在這時,張法成一個箭步沖去攔住:“慢著!”
心中無限狐疑。先前康白幾番攔阻,卻只字不曾提過跟葉蘇有婚約,怎么到了節度使府,突然便改了口?況且粟特人的規矩他是知道的,輕易不與外族通婚,更不用說是康白這種身份高貴的王族后裔,娶妻更該是同族貴女才對,這個葉蘇雖然極美,但一看就不是粟特人,如何能與他定親?張法成打量著康白:“康郎君,你說葉蘇是你的未婚妻,可有憑據?”
“婚姻大事,非是兒戲,”康白反問道,“將軍以為,我會拿此事說笑么?”
張法成輕笑一聲:“這個么。”
是真是假,可是難說得很。他去拿人之前便打聽過了,畫師葉蘇一年多前來到沙州,家中只有三個女人,不曾有任何男性親眷,他便是吃準了她是外鄉人家里又沒有男丁,所以才敢半夜去劫人,而康白是兩天前才到的沙州,這一兩年里又是他頭一次過來,如何便與她有了婚約?
忽地轉向裴羈:“康郎君這些年一直都在長安,裴相也在長安,裴相可曾聽說過康郎君定親的事?”
蘇櫻心中一凜,看向裴羈。
他端坐榻上,漆黑一雙眼沉沉望著她,蘇櫻轉開臉。他不會幫她的。他突然出現在這里,多半就是打聽到了她的下落,他會當面拆穿她的身份,以他的權勢地位,強迫她跟他回去。天下之大,整整兩年,她竟還是沒能逃過他的手心。
卻在這時,聽見裴羈沉沉的語聲:“聽說過。”
蘇櫻猛地抬頭,他右手按著左胸,神情晦澀到了極點:“長安無人不知。”
蘇櫻在震驚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裴羈看著她,苦澀之外,竟有些想笑。
震驚么,他也震驚。他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他會說出這些話。
手放在懷中,指尖觸碰著詔書冰涼絲滑的黃絹底子,那是他與她的賜婚詔書,御筆親題,寫著他和她的名字。“康白,我與節度使還有要事商議,你等無關人員,回避吧。”
在未確認張伏伽是否與張法成同謀之前,他原本不該暴露身份。河西十一州自成一派,對長安既有意歸附,又不無防備抗拒,一旦他亮明身份,張法成必然會對他嚴加防范,若是張法成真有不軌之事,難保還會殺他滅口。方才得知她被劫走,情急之下別無選擇,但如今。
心臟的位置灼燒著,苦澀到了極點。他的賜婚詔書,只要拿出來,他就能帶走她,誰也不可阻攔,但。裴羈慢慢縮回手,對上蘇櫻震驚的眸子:“退下。”
康白已經擔下此事,只要他肯替他們圓這個謊,假的婚約,也可成真。康白帶走她,最多與張法成結下私怨,以康白的手腕必定也能保她無虞,但若是他拿出詔書帶走她,他與張法成,則是私怨加上性命攸關的國事。到時候,卻是帶她跳出一個火坑,又跳進另一個火坑。
他不怕死,但他要她活著,好好活著。
蘇櫻僵硬地站著,在難以置信中怔怔看著裴羈。到現在還不能相信方才發生的一切,裴羈,竟然替她圓謊,竟然承認她與康白有婚約。
眼前還是兩年前的人,又仿佛不是了,蘇櫻恍惚著,直到康白走近,伸手挽她:“走吧。”
裴羈猛地轉開臉。眼前似有血色彌漫,不想看,卻又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雙眼怔怔望著他,纖長的手指伸出來,搭上康白的手腕。
心上似被重重一擊,嫉妒憤怒幾乎把人撕碎,余光瞥見張法成橫身攔住他們:“慢著,我可沒答應讓葉畫師走。”
“怎么,”裴羈冷冷回頭,“本相令他們退下,張將軍可有異議?”
張法成正要開口,阿摩夫人一把拉住:“法成,讓他們走。”
張法成不得不讓開,蘇櫻跟在康白身后,快步向廳外走去,身后裴羈還在看著她,目光越過滿庭燈火,清冷孤寂。
眼前驀地閃現出許多年以前,她隔著書房的細竹簾子窺見的裴羈,青年溫潤如玉,輕言細語安慰著哭泣的妹妹,那么耐心,那么寬和,讓她一霎時起了貪念,從此在心里烙下重重一筆。
時光如刀,讓所有人都改變了面目,但有些事,又仿佛從來不曾改變過。
“葉師,”康白湊近了,低著聲音,“方才是我唐突了,我們得盡快離開。”
是啊,得快些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變數。蘇櫻點點頭,腳步向著外面,卻又不由自主,留神去聽廳里的動靜。
裴羈在說話,不高不低的語聲:“我原是有些私事要辦,圣人得知我要向西,便叮囑我向張節度致意,圣人還道千秋節時備了美酒,期盼與張節度一道把酒賞菊,共度佳節。”
“好說,好說,”張伏伽在笑,“裴相什么時候到的沙州?可有住處?”
“前天到的,有些私事要辦,住在客棧。”裴羈道。
“裴相既然來了,怎么能住客棧?”張法成的聲音,“來人,去把裴相的行李和隨從都帶過來!”
幾個侍從飛快地跑出來,蘇櫻心中一凜,停住步子。
第85章 第 85 章
張用踏著夜色, 沖進石牌樓集市。
老遠將馬匹拴在集市外,在漆黑夜色摸進客棧,撬窗翻進宋捷飛房中:“宋員外, 相公命我立刻帶你離開!”
宋捷飛從夢中驚醒, 還沒反應過來便已被他拖下床, 一路摸著向客棧后門飛跑, 宋捷飛知道這時候不能聲張, 又忍不住要問:“出了什么事?”
“相公在節度使府, 只怕一會半會兒脫不了身,后續探查相公命員外主持, 我們這些人都由員外調遣。”張用飛快地說道。
“啊?”宋捷飛一腳踩空, 張口結舌, “這, 這,我怎么能行啊?”
“到這時候,不行也得行了。”張用一把拽起, 半拖半扶帶出客棧外。
耳邊響起節度使府門外裴羈的叮囑:一旦進府,我恐怕不會容易脫身, 你立刻回去帶宋捷飛離開, 后續之事由他主持,你們都聽他調遣, 輔助他盡快查清賬目之事。
裴羈顯然早已料到一旦進入節度使府就會被扣押, 但他還是去了, 他沒有說是為什么, 但張用猜測, 必然與那個畫師葉蘇有關。那人到底是誰,為什么讓康白如此緊張, 又讓裴羈不顧生死,一定要闖進去救護呢?
張用百思不得其解,拖起宋捷飛送到馬背上,催馬剛剛走出幾步,另一邊一大隊人馬舉著火把沖到了客棧前門:“開門,節度使府的,奉節度使之命來請裴相的同伴!”
請么?只怕是抓,好在人手大多已經派出去辦事,留下的幾個方才他也通知到了。“走!”張用加上一鞭,護著宋捷飛一徑往夜色深處去了。
粟特會館。
館中的護衛層層把守住各處出入口,康白安頓完蘇櫻,匆匆離開:“我再去趟節度使府,帶葉兒和阿周出來。”
蘇櫻送到門外,目送他的背影穿過庭院,隱入夜色,抬眼四望,處處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環境,讓人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這兩年的安穩日子,只怕從此是到頭了。
她曾想過會不會有這么一天,但從前想到的,多半是被裴羈發現、逼迫,卻是萬萬不曾料到裴羈找到了她,卻肯替她圓謊,助她逃脫。
心情復雜到了極點,于震驚迷茫之中,生出悵惘。他眼下是被張法成扣住了吧,張法成嘴上說著挽留他在府中款待,卻立刻派出那么多人手去客棧抓他的隨從,顯然用心不善,她不清楚張法成為什么要這么做,但她想不通的是,以裴羈的城府手段,怎么會貿貿然在深夜之中闖進節度使府,又不曾有半點防備,就這么被張法成扣下了呢?
“娘子,夜深了,回房歇著吧。”侍婢上前來請。
蘇櫻點點頭,走回房中。折騰半夜,該當抓緊時間睡上一會兒,養好精神,才能應付接下來的變故。合衣躺下,萬籟俱寂,腦中卻紛紛亂亂,片刻也不能安寧。
一刻、兩刻,半個時辰后,依舊沒有絲毫睡意。康白還沒回來,葉兒和阿周不知情形如何,蘇櫻睜開眼望著架上沙漏,不知第幾次回想起節度使府中的情形:裴羈右手按著左胸,語聲低沉,聽說過,長安無人不知。
無聲無息,沙漏一點點落下,下方的琉璃瓶中漸漸堆出層疊的山巒,蘇櫻沉默地看著。她全都留意到了,今夜裴羈有五六次,默默伸手,按著心臟。是他新添的習慣?是那里藏著要緊的東西?還是她當初留在那里的傷,還不曾痊愈么。
節度使府。
啪!阿摩夫人重重一個耳光甩過去,張法成跪在地上,被打得腦袋都歪在了一邊,她手腕上戴著幾個鐲子,手指上又是一排戒指,金屬和寶石的棱角在他臉上劃出長長的血痕,張法成捂著臉,一霎時暴怒,當著張伏伽的面又只能忍下去:“伯父,娘,是我錯了。”
“弟妹快別打了,”張伏伽急忙攔住,用身體護著他,“孩子們有什么不是好好教導就行,莫要打他。”
“大哥有所不知,他是看上了那個畫師葉蘇,所以深更半夜把人弄了來,我知道了正要讓他送回去,結果康白就追過來了。”阿摩夫人嘆著氣,眼中含淚,“這個不肖的東西,喜歡人家小娘子又不知道該怎么辦,竟然深更半夜上門去請了來,這事要是傳出去,豈不是壞了大哥的名聲?”
張伏伽原本也覺得今天的事情來得蹊蹺,經她這么一說,心里明白了大半。張法成是看上那個葉蘇了,只是沒想到人家有未婚夫,還是在西域頗有分量的康白。連忙勸慰道:“既然是誤會,說開了也就無事了,康白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不會糾纏,只不過法成啊,你以后行事可得謹慎些,再不要這么莽撞了。”
“是。”張法成低著頭,“伯父,我覺得裴羈來得奇怪,只怕是要對你不利,得留住他在府里,免得他背地里弄鬼。”
張法成長嘆一聲:“我問心無愧,隨他去吧。”
剛剛收復河西時,人人心熱,都盼著歸附朝廷,他派出五六批人馬前往長安上表,奏明歸附之意,那時西域一路上還有數個異邦阻隔,又有吐蕃時時出動廝殺,這些人里只有一隊在一年多后到達長安,向先帝奏明了他收復河西,期盼歸附之意,先帝下詔封他為歸義軍節度使,又調遣隴右軍助他退敵,起初那幾年河西與朝廷,可說是好得蜜里調油。
可惜好景不長,之后宦官弄權,二十幾年間帝王更替五六次,越換與河西越疏遠,以至于生出忌憚防備,竟然要他將唯一的兒子送去長安為質,若不是阿摩夫人站出來將嫡親的兒子送去,這一關,還不知道怎么過。
他如今父子團圓,阿摩夫人卻是喪夫之后,連兒子都天各一方。張伏伽心中愧疚,拉起張法成:“法成啊,以后你行事謹慎些,不可再如此莽撞。”
“是。”張法成答應著,又道,“伯父若是不方便的話,裴羈由我應付,絕不讓他壞你的事。”
“我也沒什么事可讓他壞的。”張伏伽搖搖頭,“他想查什么,就讓他查吧。”
前幾年王欽掌權時,幾次三番要他增加賦稅,又要他進獻貢品,還曾派了個監軍來監視,后面王欽倒臺,那監軍被緝拿歸案,朝廷并沒有再派新的監軍過來,他以為是朝廷信任他,還曾暗自慶幸,沒想到裴羈竟親自來了。也許真是要拿他什么錯處,好對付他吧,但他問心無愧,由他去吧。
“伯父。”張法成還想再說,阿摩夫人打斷他,向張伏伽道:“大哥,你就讓法成去辦吧,他雖然蠢笨些,對你卻是忠心耿耿,裴羈顯然來者不善,有法成照應著,你也好有個防備。”
張伏伽沉吟著,許久:“好。”
府中刁斗報著時辰,已然丑正了,張伏伽轉身離開:“弟妹,法成,你們快些休息吧,時辰不早了。”
張法成一直送到門外,待到他徹底離開,這才返回屋里,捂著臉埋怨:“娘,做做樣子就行了,你下手也太狠了些!”
“你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將來早晚在女色上栽跟頭。”阿摩嘆著氣,取了藥膏給他涂抹了傷口,“你先前弄去私宅那些人才逼著你處理了,你又來弄,還扯出了康白,給我惹出多少麻煩!”
“康白不過是個下賤胡商,我要他的性命易如反掌,母親怕什么?”張法成不服氣。
“你以為只有康白?”阿摩夫人抹完了藥,啪一聲放下藥盒,“裴羈只怕也是為那個葉蘇來的。”
“怎么可能?”張法成不信,“我打聽過,葉蘇在沙州待了一年多了,裴羈一直在長安,他們怎么可能認識?”
“你性子太粗疏,看人看事總是不能留心細節。”阿摩夫人慢慢在榻上坐下,“今夜我觀察了很久,裴羈從進門后就一直盯著葉蘇,那個葉蘇看他的神情也古怪得很,我總感覺她對裴羈,似乎比對康白更熟悉親近,你這次,惹到不該惹的人了。”
“怎么可能?”張法成還是不服,“就算裴羈認識她,又怎的?他如今在我手里,老實就算了,不老實,一刀殺了。”
“你伯父不會讓你動他的,”阿摩夫人思忖著,“我擔心裴羈是為了賬目的事來的,他現管著戶部。”
“那又怎的?”張法成,“這里是我的地盤,不信他能翻出大浪。”
“你的地盤?”阿摩夫人冷冷看他一眼,“河西如今是你伯父的地盤,將來是張敬真的地盤,跟你有什么相干?”
張法成冷哼一聲:“只要過了重陽。”
母子兩個都有片刻沉默,少頃,阿摩夫人低聲道:“裴羈總是摸心口,只怕那里藏著機密東西,你想辦法探探底。”
“老夫人,郎君,”房門敲響幾下,侍婢在外面稟報,“先前那個康郎君又來了,要接葉畫師的親眷回去。”
阿摩夫人點點頭:“你讓后頭把那兩個女人放出去給他。”
“不行!”張法成連忙攔住,“留著她兩個,也好拿捏葉蘇,那個女人我要定了。”
“蠢材,過了重陽,有多少個葉蘇你拿不下?”阿摩夫人推開他,揚聲吩咐,“讓康白在院門外頭等著,一會兒就把人給他送出去。”
客房。
報時的刁斗一聲接著一聲,空曠清冷地響著,裴羈慢慢走出門外,站在廊下,抬眼眺望。
三進的跨院在節度使府正中間,前面是張伏伽的公廨,后面是張法成的偏院,他若是有什么舉動,兩邊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說眼下房前屋后,廊下院里,密密麻麻光是站在明處的侍衛就有二三十個,暗處更不知還有多少。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進府,便會被軟禁。只是看一開四張伏伽的言談神色,似乎并沒有這個打算,一切更像是張法成在推動。
外面有低低的說話聲,裴羈聽出了是康白,快走幾步來到院門前。
果然是康白,踏著夜色往張法成院里去,裴羈邁出門檻,侍衛立刻上前:“裴相,還請回去休息吧。”
“退下。”裴羈并不看他,一徑向前,“康郎君。”
久居上位,自有一種凜然氣魄,侍衛不敢再攔,眼睜睜看著他轉過廊廡,又見康白迎過來行禮:“裴相。”
燈籠從他身后照著,他長身而立,不卑不亢,裴羈冷冷說道:“我記得你還要進京籌備圣人的千秋節大法會?再不走,時間來不及了。”
康白明白,他是要他盡快帶蘇櫻離開,點頭道:“正是著急趕時間,明天就走。”
“那就好。”裴羈冷冷看著他。總有三十多歲了吧,這般老,容貌也只是平常,他怎么敢。然而眼下,又不得不假手于他,“你應當知道,我有什么。”
是說賜婚詔書吧。若這個有用,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四處找人。康白抬眼一笑:“那也得你情我愿才行。”
裴羈一陣慍怒,嫉妒之外,又生出強烈的不安。她是不愿意嫁他的,難道她愿意嫁康白?不,不可能,這兩年來他雖然不曾刻意監視過康白,但凡是與她曾有過關聯的人他都查過,康白若是與她早有瓜葛,他不會不知道。是謊言。康白這么說,也是為了從張法成手里帶走她。“便是情愿,也不會是你。”
“事在人為,眼下說什么都還太早。”不遠處有動靜,康白回頭,看見張法成院里側門開了,有燈光漏出來,忙向裴羈一叉手,“我還有事,告辭。”
他快步離開,裴羈懷著慍怒抬眼,幾個護衛帶著兩個女人出來了,是葉兒和阿周,康白急匆匆迎上去,接了她們兩個離開,一轉側間阿周看見了他,驚訝地張了張嘴。
裴羈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聲張,還好,她們總算是,全數脫險。
但張法成只怕不會讓她們這么輕易出城。康白一大把年紀了,總該有些手腕人脈吧,但愿能夠順利帶走她們。
“裴相,請回去吧。”侍衛有上前說道。
裴羈轉身回院,遠處屋脊上傳來三聲鳥叫,兩長一短,是張用的信號,他已經安置后宋捷飛和剩下的人,回來接應了。
裴羈慢慢走回臥房,熄燈睡下。萬籟俱寂中后窗一聲輕響,張用悄無聲息進來了:“郎君,都安排好了。”
“好。”裴羈低聲道,“你這兩天跟著康白,務必協助他帶葉畫師出城。”
張用摸不著頭腦,又著急帶他脫險,忙道:“郎君,要么我找幾個兄弟,想辦法先帶你出去?”
“不急。”有他在府中吸引張法成的注意,外面康白壓力也能小點,他既然來了,正好趁機弄清楚張伏伽與張法成是否同謀,“你先顧著葉畫師。”
張用再忍不住:“郎君,葉畫師是誰?”
為什么讓你如此不顧惜自身,冒死也要先救她?許久,在黑暗中,聽見裴羈沉重苦澀的語聲:“是她。”
張用張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翌日一早。
蘇櫻早早收拾好,換上粟特人的衣帽,跟在商隊里往城門去。護衛前后牢牢護定,粟特會館的館主和城中有頭有臉的粟特人都在前面陪著康白,康白回頭,輕聲叮囑:“你跟著我就行,其他一概不用管。”
蘇櫻點點頭,夾在人群里快步向城門方向行去,剛剛轉過兩條街,張法成帶著人馬來了,笑瞇瞇地攔在路中間:“康郎君,葉畫師,我伯父重陽節有要事邀請二位,眼下二位還不能走,其他人若是想離開,請便。”
士兵牢牢把住道路,康白回頭,對上蘇櫻同樣了然的目光,至少今天,他們是走不了了。催馬上前:“敢問法成將軍,節度使有什么事找我?”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張法成笑著拍馬,來到蘇櫻身前,“葉畫師,我送你回去。”
車馬轔轔,沿著原路向粟特會館行去,蘇櫻偶一抬頭,在人群里看見了張用,齊眉戴一定草編小帽,遙遙看她一眼,隨即隱入人群中。心里砰砰亂跳著,蘇櫻向張法成仰起頭,微微一笑:“法成將軍。”
聲音又嬌又媚,加上她如花笑靨,一下讓人花了眼,張法成撥馬又走近些,傾著身子向她:“葉師有什么吩咐?”
“節度使因為什么要請我呀?”蘇櫻看著他,“我見識少,心里害怕得很,萬一到時候出了差錯惹人笑話怎么辦?”
“不會的,有我在,誰敢笑你?”晨光下她一張臉似隱隱透著光,美得讓人窒息,張法成死死盯著,“是我伯父要軍演,到時候我全權指揮,你只管跟著我就行。”
軍演。蘇櫻心中一凜,臉上笑容越發柔軟了:“法成將軍好生厲害,這么大的事,節度使都交給你一個人辦呢。”
張法成哈哈大笑起來,邊上康白沉默地聽著,軍演?河西久已不曾有刀兵,怎的突然想起來軍演?張法成生在和平時,從小到大一次仗也不曾打過,他懂什么兵法,竟能全權主持軍演?
半個時辰后,粟特會館。
蘇櫻支走張法成,轉身進屋,角落里張用閃身出來:“娘子,郎君命我接應娘子出城。”
蘇櫻看著他,壓了多時的疑問終于問出了口:“他為什么,一個人闖進節度使府?”
張用抬頭,許久,又低下了頭:“郎君聽說娘子被張法成帶走,趕著去救。”
蘇櫻低低啊了一聲,茫然著,望向窗外。
第86章 第 86 章
會館中的人來了又走, 走了又來,康白直忙到將近午時才安排好一切,起身往蘇櫻房里去。
門虛掩著, 里面靜悄悄的, 康白伸手推開:“葉師。”
沒有人回應, 康白抬眼, 看見蘇櫻獨自坐在窗下, 大約是并不曾聽見他喚吧, 細細的眉微微蹙著,依舊定定望著外面。康白順著她的視線望出去, 外面是會館寬大的庭院, 院墻頂上的花磚砌成各色花草形狀, 屋脊上加蓋著碧藍色的琉璃瓦頂, 她看的,是這個么?康白慢慢走近,輕聲又喚了一聲:“葉師。”
她好似猛地回過神來, 抬眼時,竟透著點慌張:“康東主來了。”
康白看見她微微泛著紅暈的眼皮, 眸子里帶著水, 似揉碎了漣漪,染出一天星波。心里突然軟到了極點, 眉頭卻是蹙了起來。她這模樣, 卻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什么心事?“怎么了?”
“沒什么。”蘇櫻連忙轉開臉, 下意識地便擦了下眼角, 干干的,讓她意識到自己應當并沒有什么異樣, 心神稍稍安定,“康東主有事找我?”
“方才我們商議了一下,眼下想明著出城怕是不行,等我去城里再活動活動,看看能不能找人居中說和說和,攔住張法成。”康白也看見她方才擦了眼角,心里不覺便是一緊,她哭了么?因為什么事?是不是受了驚嚇,或者害怕出不去城?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細細打量著,“你放心,就算說和不動,我也會送你出成。到時候我們喬裝改扮,混在商隊里分頭走,由我拖住城門檢查的人,你趁機離開,等出了城我們再會合。”
喬裝打扮,與康白分開走,方才張用也是這么說的。蘇櫻點點頭,在悵惘中想到,這大概,是裴羈的主意吧。
他雖然困在節度使府,但對于局勢的判斷和應對,從來都不會錯,但她沒想到的是,他竟肯把這件事,交托給康白來做。“好。”
“葉師,”康白覺得她聲音似有些喑啞,悶悶的,似帶著無限悵惘,想問,又不知道該不該問,在躊躇中低著頭,“是不是還有什么顧慮?”
“沒有。”蘇櫻搖搖頭,余光瞥見架上的沙漏,才驚覺從張用離開到現在,大半個時辰都過去了,她竟一直就這么望著外面,怔怔坐著。
其實連外面的景致都絲毫不曾在腦中停留,仿佛想了很多,可細究起來,都只是些零碎的片段。興道坊后院的秋千,她高高蕩起來,看見佛寺藍色的琉璃瓦頂,小雁塔四角的鈴鐺。敦義坊那棵占據了大半個院子的合歡樹,濃蔭遮蔽下,來往的人都變成陰影的一部分。魏州城她曾住過的那間臥房,冰盆總隔在簾子外,從細竹的縫隙里,絲絲縷縷透進來的涼氣。思緒紛紛亂亂,到最后,總是不可避免地回到最初的裴府,她追著裴則出來,隔著簾子看見裴羈拿著帕子,輕言細語安慰著哭泣的妹妹。
這兩年里除非是在夢中,否則極少去想,但其實點點滴滴,從來都不曾忘。
“葉師。”康白忍不住又喚了一聲,還想再問,到底又沒有問,目光順著拼成花朵形狀的琉璃小窗望出去,越過碧藍色的琉璃瓦頂,看見極遠處一點招展的旗幟影子,節度使府,就在那邊。裴羈也在那邊。
節度使府。
宴席擺在正廳,沙州城上下各級官員悉數到場,簇擁著張伏伽向裴羈敬酒,裴羈垂目,看見面前的酒杯是一只白水晶斗,一斗斟滿,便是大半壺烈酒,若是眾人挨個敬上一遍,無論如何,他今日也休想神志清醒地走出去。但這第一杯,是必須喝的。
裴羈舉杯向張伏伽致意,隨即一口飲盡,照了照杯:“我不勝酒力,后面便是以茶相代吧。”
張伏伽性子寬和,眼見那水晶斗極大,心里知道是張法成有意為難,便也沒再勉強,侍婢上前奉茶,張法成忽地伸手攔住:“慢著。”
含笑說道:“河西美酒雖不如長安繁多,但葡萄酒也算是天下知名,裴相只飲一杯,如何能品出滋味?來來來,我給裴相斟滿。”
拿起玉壺便要向酒杯中斟酒,裴羈伸手覆住杯口,淡淡道:“我酒量不佳,不能再飲。”
“裴相莫非是嫌我們河西鄙陋,不肯與我們共飲?”張法成拿著酒壺不肯放,“今日裴相若不喝完這壺,就是瞧不起我們河西。”
他身后幾個心腹校尉跟著嚷叫起來,張伏伽皺眉道:“法成,裴相不能飲酒,莫要勉強。”
“伯父,”張法成連忙回頭向他說道,“朝廷除了加賦稅要貢品,對河西從來都是不聞不問,這頭一回來人,連咱們敬酒都不喝,這不是瞧不起咱們河西,瞧不起伯父嗎?”
心腹們七嘴八舌幫腔:“對,分明是瞧不起人!”
“河西是咱們打下的,朝廷又不曾出力,憑什么騎在咱們頭上還瞧不起咱們?”
“咱們大郎君還在長安扣著呢,連咱們敬酒都不吃,算什么東西!”
叫嚷聲越來越高,其他那些官員受了蠱惑,不免也都交頭接耳議論起來,張伏伽覺得這些人說得有些過分,但又吃不準裴羈此來的目的,緊緊皺著眉頭,一片喧嚷中,突然聽見裴羈的語聲:“天下十道,藩鎮五十①,唯有河西不設監軍,因為陛下言道,張節度忠心耿耿,為朝廷收復河西,歷盡數年艱辛,上表來歸,此番忠義天下無雙,陛下信任張節度,是以河西,無需監軍。”
語聲清越,壓倒喧嚷,張伏伽抬眼,裴羈幽深鳳目越過眾人看向他:“先前王欽弄權,加收賦稅,索要朝貢,王欽伏誅后,陛下道河西戈壁荒漠,張節度治理不易,賦稅由河西自定,亦且免去所有朝貢,陛下對河西,對張節度信任敬重之心,天下皆知。”
張伏伽心里熱著,重重點頭。雖然賦稅費用這一塊是張法成管著,但他每年總也要核查幾次,裴羈說的不錯,自從兩年前王欽伏誅,朝廷便再不曾派監軍過來,河西賦稅從此自定,也不曾有人索要貢品,先前以為是地方偏遠,朝廷又忙于清理王欽余黨,無暇顧及,這么說來,竟是太和帝對他獨一份信任嗎?一時心潮澎湃,眼看張法成又要挑頭,連忙喝住:“法成,裴相面前,休得無禮!”
張法成吃了一驚,悻悻閉嘴,裴羈目光環視四周,朗聲又道:“我雖卑微,亦是天子近臣,得入政事堂,陛下命我親身前來邀請張節度入京赴千秋節圣會,足見陛下對張節度敬重愛護之意,這番殊榮,天下無二。”
是啊,今年千秋節乃是太和帝四十三歲壽辰,太子應穆親自主持籌辦,他雖然聽說辦得盛大,但由宰相親身邀請赴會的,他還從不曾聽說過,果然是天下獨一份的殊榮。張伏伽到此時再無疑慮,在激蕩中向著長安方向舉杯:“陛下如此愛護,臣必肝腦涂地,報效朝廷!”
一口飲盡,啪一下撂下犀角杯:“若再有對裴相不敬不重的,斬!”
張法成心中一凜,連忙退回座位,再不敢挑事,裴羈舉起茶盞,向張伏伽致意后,慢慢飲盡。從目前幾次接觸來看,張伏伽性情寬和,心懷忠義,似乎并不像是與張法成同謀,那么接下來的策略,便是剝離張伏伽和張法成,一邊調查賬目內情,一邊將此事透給張伏伽。
廳后,阿摩夫人悄悄退開,叫過侍婢:“叫二郎君過來。”
正廳,絲竹管弦聲恰在此時響起,一隊舞姬輕紗紅綾,舞蹈著涌進廳中,張法成一個眼色,領舞的兩名美姬會意,一左一右舞到裴羈面前,似一雙穿花蝴蝶,只在裴羈身邊翩遷,舉手投足之間纖腰赤足,膚光耀眼,張法成眼見裴羈端然跽坐,目光不曾有絲毫流連,心里不覺冷笑,裝,讓你裝,待會兒這些美人上前投懷送抱,不信你不動心。
身后侍婢上前斟酒,低聲道:“老夫人請二郎君過去一趟。”
張法成起身,推說更衣,快步向廳后走去,余光瞥見那最美的舞姬嬌嬈著向裴羈懷里倒去,張法成連忙停步,臉上都已經堆起了冷笑,卻見裴羈皺眉閃開,將酒案向身前一拉擋住,舞姬撲了個空,摔在酒案上,眾人都忍不住發笑,張伏伽沉著臉道:“退下吧。”
那舞姬紅著臉,粘著一身吃食退下了,侍從連忙上前換盤盞,張法成咬著牙離開,忍不住啐了一口,裝,讓你裝!
廳后,阿摩夫人迎上來:“裴羈不是酒色之徒,你別再弄這些了,沒用。”
“我就不信他沒有一點破綻!”張法成咬著牙,“等我再想辦法。”
“我看他的破綻,只怕是那個葉蘇,”阿摩夫人沉吟著,“從頭到尾,他只對葉蘇不大一樣。”
但他進府以后,又從不曾問過葉蘇,也不曾讓人去找,阿摩夫人也有點吃不準:“你可弄清楚他懷里藏著什么了?”
“他穿衣什么都是自己動手,從不讓別人碰,還沒機會查。”張法成恨恨道,“昨夜去石牌樓那邊也沒找到他的人,他難道只帶了這么幾個人就來了?”
昨夜沖去石牌樓客棧,只找到了裴羈留在那里的一個馬夫,在客棧問了一遍,誰都不清楚這位長安來的客人到底帶了多少人同行。阿摩夫人思忖著:“此人狡猾縝密,必定在城里藏了人手,你讓人去城中各處搜搜,尤其是廿六條那邊,那里是中原人聚居的地方,凡是長安口音這兩天到的,統統抓起來。”
雖然裴羈軟禁在府中,大頭拿住了,但就怕他還留著援手,到時候萬一救走了他,又上哪兒去找?
入夜后,廿六條集市。
此處是沙州城中原人聚居之地,到處是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原面孔,藏身其中,不會太扎眼。吳藏壓著帽檐快步走進客棧,推門向宋捷飛一拱手:“宋員外,查到了名單上的一個人。”
宋捷飛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在張法成私宅找到的那份吐蕃女人名單,連忙問道:“是什么人?”
這一天里他從最初的忐忑慌亂,到如今慢慢定下心來,準備擔負起獨自查案的重擔。裴羈眼下被困在節度使府不能脫身,張用、吳藏這些人哪一個都是跟著他多年的老人,經驗資歷都比他老,裴羈竟放心把他們都交給他來指揮,宋捷飛既覺得壓力,又有被充分信任的感動,但是沖著裴羈對他這份信心,他也一定要把差事辦好。
吳藏上前,指著名單上一個名字:“這人曾經是阿摩夫人的侍婢,后來嫁給了張節度的侍從,如今她丈夫是城南門的守城主官,她兩個兒子都是城南門的衛士。”
像這種侍婢放出來嫁給侍從的情形并不算罕見,宋捷飛一時想不通其中的訣竅,沉吟著說道:“難道是她家里有什么困難,阿摩夫人記著以前的情分,接濟接濟她?”
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不對,這么多人列在同一張單子上,顯然情形是相類似的,總不能全都是阿摩夫人接濟過的吧?況且接濟從前的侍婢也不是什么機密要緊事,為什么要藏在張法成的私宅呢?宋捷飛百思不得其解,許久:“你讓我再想想。”
再想想。若是換了裴羈,會怎么做?但裴羈乃是不世出的英才,無一事不在掌控之中,他又如何能及?宋捷飛苦苦思索,不多時便冒了汗,聽見吳藏又道:“我剛剛又去了趟張法成的私宅,那邊防范得很緊,找不到賬房。”
“知道了,我想想。”宋捷飛極力鎮定著。該怎么做?找不到賬本,這案子如何查起?
節度使府。
張用在黑暗中低聲稟報:“查到名單上有個女人是阿摩夫人的侍婢,如今是城南門守城主官的妻子,兩個兒子都在城南門做護衛。”
城南門毗鄰吐蕃地界,阿摩夫人是吐蕃人,這侍婢的名字也是吐蕃人。阿摩夫人在城中素有賢德之名,但張法成暗地里做了這么多惡事,她身為母親,難道真的一無所知?裴羈抬眉:“讓吳藏從城南門入手,查查名單上還有沒有其他人跟城南門守衛有關系。”
“是,”張用答應著,“吳藏又去了城南私宅,沒找到賬房。”
“讓他放把火,到時候管事的著急往哪兒跑,”裴羈淡淡道,“賬本就在哪兒。”
這等要緊的東西,自然不會輕易讓人找到,那就不如,讓他們自己帶路去找。
張用心下一寬:“是。”
要走時突然被裴羈叫住,他語聲突然低沉下去:“娘子還不曾脫身?”
“不曾。”張用回頭,“張法成派士兵守住了粟特會館,眼下還在想辦法。”
“拿這個給娘子。”黑暗中一個沉甸甸的東西交到他手上。
張用遲疑著,猜測著,就著黯淡的月光一看,一塊御字令牌。臨行時太和帝交給裴羈通關調兵所用,也是保全性命的要緊物件,有這令牌在身,哪怕張伏伽起什么異心,也要再三掂量才行。張用心中一緊:“郎君,這個還是留著吧。”
“拿去給娘子。”裴羈沉聲道。
他并不是不知道這令牌能夠保命,但只要她能平安,他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粟特會館。
蘇櫻從淺夢中驚醒,張用在帳子外:“娘子,郎君命我把這個給你。”
蘇櫻披衣坐起,打起帳子,接在手中。沉甸甸一塊令牌,御筆簽押,便是她不懂,也知道有多貴重。在恍惚中抬眼望向黑漆漆的窗外:“他,怎么樣了?”
第87章 第 87 章
二更鼓響時, 宋捷飛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急急叫道:“來人,來人!”
門外人影一閃, 是剛剛趕回來的張用:“員外有什么吩咐?”
“去查查城門守衛, 有沒有誰的妻子或者母親, 哪怕岳母也行, 反正是跟家里有關系的女人, 看看有沒有在名單上的!”宋捷飛急急說道。
張用心下一寬, 忙道:“郎君也是這么吩咐的,方才我已經通知了吳藏。”
“裴相也是這么說的?”宋捷飛喜出望外, 披著衣服來來回回走動, “那就好, 那就好!”
心里歡喜到了極點, 他想了整整一天,覺都不曾睡,模糊想出了那張名單可能的關聯, 方才雖然叫人,但自己心里其實沒底, 可既然裴羈也這么吩咐, 那么他應該是想對了。“裴相還有什么吩咐?”
張用道:“郎君命吳藏去找賬本,若是拿到了, 還請宋員外盡快謄抄一份放回去, 免得被張法成看出破綻。”
“好, 沒問題!”宋捷飛到這時候, 才明白裴羈帶他前來的深意, 他不但能夠理賬,還擅長模仿筆跡, 惟妙惟肖,難道裴羈在來之前就已經想到了所有可能?果然是不世出的英才!宋捷飛佩服得五體投地,連忙剔亮了油燈,“去找些紙來!”
三更刁斗響過,一條人影摸進節度使府,敲響了張法成的房門:“二郎君不好了,城南著火了!”
“什么?”張法成一骨碌爬起來,“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著火!”
沙州干旱少雨,一旦著火極難控制,機要文書燒毀還在其次,最怕的是引發大火驚動張伏伽,萬一被張伏伽發現他私宅的秘密,十數年的籌劃就要毀于一旦。
張法成拽了件衣服披上,匆匆忙忙剛出大門,第二個來報信的也趕來了:“二郎君,火撲滅了已經!”
張法成松一口氣,沉著臉道:“以后都給我謹慎著些!”
大門重又鎖閉,張法成進去了,漆黑客院中裴羈合上窗簾,走回房中。
看樣子吳藏已經動手了,也許今夜,賬本就能拿到。
在黑暗中閉目坐在榻上養神,邊上沙漏無聲無息流逝,許久,后窗上輕輕一響,張用進來了:“郎君。”
裴羈睜開眼,張用呈上一本卷冊:“找到了。”
帷幕拉起,借著火折子微弱的光,裴羈匆匆看過一遍,遞還給張用:“讓宋捷飛重點核查軍備費用和右軍營。”
那本花賬上每年軍備維護和更換的數目很高,但這本賬上極少,如果屬實,那么沙州城的守軍很可能十來年不曾維修更換過武器盔甲,一旦起了戰事,對于裝備破敗的士兵來說,立刻就是滅頂之災。而軍餉開支本該是軍費中占比最大的一頭,但這本賬上卻開支很少,而且主要集中在右軍營,那么沙州其他駐軍的軍餉必然經常拖欠,士兵拿不動軍餉必然心生不滿,則軍心不穩,又焉能守住如此重要的城池?
張用接過來藏進懷里,裴羈思忖著吩咐道:“宋捷飛謄抄之后,立刻將摹本放回原處。”
“是。”張用答應著要走,忽地聽見裴羈又道:“等等。”
張用連忙停住,半晌卻不見他開口,只得問道:“郎君?”
在黑暗中,終于聽見他低低的語聲:“令牌交給娘子了?”
原來,還是惦念著蘇櫻。張用心中感慨,忙道:“是。”
裴羈頓了頓,許久:“她說什么了嗎?”
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慘然。她還在恨著他吧,又怎么會有話跟他說。他自作自受,無可辯駁,這錐心刺骨,無時無刻不死死糾纏的悔恨,注定是他一生都要背負的沉重包袱。
卻突然聽見張用道:“娘子問郎君現在怎么樣。”
腦中有片刻空白,隨即轟然一聲,似有什么突然坍塌,或者突然灼燒,裴羈在近乎暈眩的狂喜中急急站起,袍袖帶到了帷幕,飄蕩著,撲在臉上:“你說什么?”
“娘子問郎君怎么樣了,”黑暗中影影綽綽,張用看見了飄起的帷幕,看見帷幕后搖搖欲墜的身影,下意識地扶了一把,“我答說郎君很好,只盼娘子盡快脫險。”
“好,答得好。”裴羈被他一扶,這才堪堪站住,在巨大的歡喜中語無倫次地說著,“讓她放心走,快些離開,接下來肯定不太平,明天我會拖住張法成,讓她明天就走,立刻出城。”
“郎君。”聽見張用帶著擔憂的語聲,讓裴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定定神勉強坐下,“今天太晚了,讓她安穩睡一夜,明天一早你再跟她說,大概巳正前后,我會拖住張法成。”
巳正,不早不晚,正好出城。太早怕她來不及準備,太晚就怕萬一有什么岔子無法轉圜,況且太晚了,出城以后也不好投宿,沙州城外缺水少食,夜里還有狐狼出沒,實在太不安全了。巳正是最合適的時候。裴羈深吸一口氣,徹底穩住心神:“你速去安排。”
后窗開合,夜里的涼風倏地透進來又倏地消失,張用走了,裴羈沉默地坐著,許久,長長吐一口氣。
眼梢發著燙,緊緊按著心口,能感覺手心下清晰的起伏,就好像心臟隨時都會掙脫束縛,跳出胸腔似的。她竟然,問了他的情況。她竟如此慈悲,在他對她做過那么多卑劣的事情后,竟然還肯過問他的情況。
讓他恨不能立刻沖出去找到她,擁抱她,親吻她。恨不能立刻匍匐在她腳下,向她傾訴無盡的相思和懺悔,乞求她再給多他一些憐憫。
眼梢濕著,熱著,感激著,漸次又生出奢望。也許,她并不全然是恨他呢?也許她還有那么一點點在意他呢?須知恨,從來也是因為在意,若是不在意,又怎么會恨。
一念及此,所有藏得最深的渴念和奢望全都被勾起,裴羈急急起身,困獸一般,在屋里來回走動。有一剎那極想就這么不管不顧地沖出去找她,下一息又壓下這念頭。不,不行,眼下哪怕流露出一丁點與她相識的痕跡,都會陷她于危險之中,便是再想,也必須忍住,他眼下最要緊的,便是拖住張法成,幫她出城。
天亮后立刻請張伏伽帶他去軍中慰問,如此,則張法成怕事情敗露,必定會緊緊跟著,她就能趁機脫身。
裴羈定定神,合衣躺下,聽見外面風吹樹梢,低低的輕響,聽見巡夜的衛士腳步穩健,不緊不慢走過長廊,屋頂上瓦片咔的一聲,許是跳下了貓兒,腳步輕盈著,飛快地走遠了。
天怎么,還沒有亮。
卯正,正院。
張伏伽剛剛用完朝食正坐著飲茶,仆童忽地上前來報:“節度使,裴相來了。”
這么早嗎?天也才剛亮。張伏伽放下茶杯站起身,裴羈已經進來了,向著他一叉手:“張節度,我有個不情之請。”
張伏伽抬眼,看見他臉色有些發白,眼底許多紅血絲,這是不曾睡好嗎?忙道:“裴相但說無妨。”
“我在長安時便聽說歸義軍悍勇無敵,當年擊潰吐蕃,力戰回鶻,在河西絕無對手,”裴羈道,“至今長安城中還有詩篇贊頌歸義軍,道是‘漢家持刃如霜雪,虜騎天寬無處逃。一陣吐渾輸欲盡,上將威臨煞氣高’①,張節度麾下歸義軍的風采,一直令我十分神往。”
“怎么,裴相也曾聽過這詩文?”這是當年為贊頌歸義軍戰績做的篇章,在河西無人不知,但他沒想到長安居然也有流傳,更沒想到裴羈居然對此如此熟悉。張伏伽一霎時想起從前金戈鐵馬的歲月,油然生出壯志,“當年的歸義軍,的確稱得上橫掃河西,只不過。”
只不過這數十年來,當初一道打天下的同袍漸漸與他一道老去,而他也將主要精力放在處理政務,恢復經濟,屯田生產上了,最近幾年軍中事務交給了兒子張敬真,但張敬真身體不是很好,更多時候都是張法成幫著打理。張伏伽含笑搖頭:“一眨眼,竟然幾十年過去了。”
“我來時陛下再三叮囑要我代為慰問將士,”裴羈窺探著他的神色,知他此時已經起了懷舊之心,不動聲色道,“我早想一睹歸義軍風采,今日恰好是個空閑,可否請節度使帶我去軍中看看?”
“好。”正是多時不曾去軍中,想念得緊,張伏伽一口應下,“裴相用過早飯了嗎?若是用過了,咱們這就走。”
“用過了。”滿腹心事,只是匆匆飲兩口奶茶,吃了一個胡餅,卻也不覺得餓,裴羈拱手道謝,“有勞張節度。”
余光瞥見門外一個侍婢挨挨蹭蹭地走了,是去偏院的吧。裴羈轉回目光:“我立刻就能走。”
偏院。
朝食剛剛擺好,張法成就來了,拿起案上的蜜瓜漿飲一大口:“裴羈一大早去了前院,嘀嘀咕咕不知道跟伯父說什么。”
“待會兒就知道了。”阿摩夫人沒在意,前院有他們的人,再過一會兒消息應該就傳過來了,“昨晚上我恍惚聽見你那邊有動靜,是誰來了?”
“城南著火了,”張法成撕下一塊炙肉塞進嘴里,“他們過來稟報。”
“什么?”阿摩夫人臉色一變,“東西有沒有少?”
“很快就撲滅了,沒什么大事。”張法成道。
沒什么大事么?阿摩夫人心神不定。私宅里經她親手打理,諸事謹慎,怎么會失火?“是哪間屋子失火?”
“不知道,我沒問,”張法成有點不耐煩,“都撲滅了,管他作甚?”
“糊涂!”阿摩夫人刷一下站起來,“只要有動靜,就難保不是有人動手腳,就該立刻把所有機要東西統統核查一遍!”
張法成皺著眉,心里不服氣:“母親也太謹慎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這些事我自己理會得,偏你總是不肯放手。”
“萬一出了事,有你哭的時候。”阿摩夫人定定神,從裴羈來了以后諸事不順,她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失火這事跟裴羈有關,“你不肯去,那我就親自去一趟。”
“夫人,二郎君,”前院的侍婢躲躲閃閃走來,急急說道,“裴相要和節度使一道去軍營,還要去看兵器庫。”
“什么?”張法成吃了一驚,這些如何看得?慌張之下習慣性地看向阿摩夫人,“娘,怎么辦?”
“好孩子,你去吧。”阿摩夫人退下一個金戒指塞到侍婢手里,看著她離開了,反手關了門,“你陪著你伯父去一趟,帶他們去右軍營,別的哪兒都不要去。”
右軍營有一半是破城之時收編的吐蕃降軍,上下人等早已暗地里投靠了他們,因此也得到了最好的補給和裝備——這是唯一一支不怕檢查的軍隊。張法成心下稍定:“好。”
阿摩夫人思忖著,臉色陰沉:“裴羈只怕是聽見了什么風聲,所以才弄出這么一回,不能再讓他跟你伯父一處待著了。”
不錯,這人太狡猾,又且能言善辯,極能蠱惑人心,這才幾天,張伏伽已經對他言聽計從。張法成穩住心神,目中兇光一閃:“那就殺了,一了百了。”
“眼下還不行,他要是死了,你伯父肯定要查,只怕耽擱了大事。”阿摩夫人思忖著,“想辦法支開你伯父,等重陽跟前再讓他回來。”
再忍忍,過了重陽,一切就都在她掌握之中。
粟特會館。
蘇櫻大半夜不曾睡好,心神不寧。
懷里藏著那塊令牌,沉甸甸的,讓人的心緒也跟著沉重,耳邊反反復復,又響起張用的話:郎君很好,只盼娘子盡快脫險。
裴羈竟然,是真的想幫她走。過去幾番糾葛,她對他總懷著疑慮甚至恐懼,總覺得以他的陰狠偏執,一旦發現她的蹤跡,必定會不擇手段留下她,可他竟然全都改了。先前幫她圓謊,讓康白帶她出節度使府,如今又給她這塊令牌,助她出城。
讓她恍然想起裴羈若是想要待誰好,的確是方方面面,無一處不照顧到,從前對裴則如此,后來在魏州,她假裝失憶那段時日,也曾 體驗過他這般無微不至的關照。
那為什么,他們會走到這一步?
心里酸澀著,廊下一個仆役打扮的人匆匆走過,忽地抬頭,是張用。蘇櫻下意識地上前,聽見他飛快地說道:“郎君請娘子今日巳正出城,到時候郎君會拖住張法成。”
他說完立刻就走,蘇櫻在晦澀難言的情緒中忽地叫住:“我從城東門走。”
這是康白先前跟她商量過的,到時候喬裝改扮從城東門離開,那邊連通去瓜州的大道,快馬加鞭,一天就能趕去瓜州。
張用怔了下,覺得她似乎是想要他把這話轉告裴羈,但她從來對裴羈都是抗拒,又怎么會主動告知自己的行蹤?而且眼下大白天,也很難找到機會告知裴羈。一時吃不準她的意圖,正躊躇時,突然看見康白朝這邊走來,張用連忙低頭,匆匆往另一邊去了。
“葉師,”康白很快走近,壓低著聲音,“都安排好了,只等時機到了,我們立刻出城。”
這個時機,是指張法成無暇分身的時機吧。裴羈已經替她安排好了。蘇櫻轉過臉:“今日巳時,裴羈會拖住張成。”
康白怔了下,一霎時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她與裴羈,一直都有聯系。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聽見她微微喑啞的語聲:“這是他給我的令牌。”
康白低眼,看見紫金令牌上太和帝的御筆和印章,持此令牌如太和帝親臨,莫說保命,只怕調動數千兵士也不是問題。裴羈竟然給了她。“這是圣人親賜令牌,見牌如見圣人,只要在朝廷地界內,都可保你平安。”
蘇櫻低著頭:“是。”
他給了她,哪怕此時身陷囹圄的人,是他自己。
“那么,”康白頓了頓,垂眸,“盡快收拾,我送你出城。”
眼前驀地閃過那日經洞之中,她即將落在他眉心的手,那時候她眼里帶著光芒,似揉碎了一天星河,璀璨無雙。然而,終究只是一瞬。
巳初,右軍營。
校場上旗幟飛揚,士兵們衣甲鮮明,隨著主官的口號整齊劃一變換著陣列隊形。裴羈轉開門光,不遠處是才從軍械庫里抬出來的兵器,刀槍劍戟森森羅列,閃著銳利的金屬光澤,盔甲亦是新制,護心鏡明光耀眼,張伏伽帶著笑正向他介紹:“右軍營是先前收編的吐蕃降兵,這些年下來,也極是驍勇善戰。”
驍勇善戰么?若是槍尖對著歸義軍,只怕也是驍勇善戰。也就難怪唯獨右軍營軍餉充足。裴羈點點頭:“我在長安時總聽說豆盧軍的事跡,可否去軍中看看?”
豆盧軍,歸義軍的前身,當地各族百姓為了抵抗吐蕃大軍自發組建,二十多年前便是這支隊伍浴血奮戰,為收復河西打下了基礎。
“好,”張伏伽笑道,“我也極想去看看老兄弟們。”
“伯父,”張法成連忙說道,“豆盧軍前些天調去城外演練了,營中眼下只有留守的幾十人。”
“哦?”張伏伽皺眉,“怎地不曾向我上報?”
“報過了,夾在文書里,可能伯父沒注意,”張法成解釋著,“是為了重陽節專門出城演練的,到跟前就會回城。”
“城外缺水,他們的補給可都安排好了?”張伏伽不放心。
“都安排好了,”張法成道,“衣甲裝備也都是最好的。”
所以這右軍營,乃是張法成的心腹,豆盧軍只怕是不肯向他歸附,所以被調出城外。裴羈心知今天不可能再看到更多軍中情況了,撥馬向營帳外四下走動觀察,忽地一個士兵迎面走來,擦身而過時急急說道:“娘子從城東門走。”
是張用。裴羈抬頭,看見日色燦爛,在眼前暈出七彩的光。她竟特意讓張用過來告知她的行蹤。她竟如此,憐憫他。
巳正,城東門。
駝鈴聲響中,一隊嗢末人說笑著往城門走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抱著吃奶孩子的,一看就是出城走親戚的一大家子。守城士兵見慣了這情形也沒在意,看著他們越走越近,隊伍中一個二十來歲膚色微黑的嗢末少年忽地抬頭,向城中一望。
極遠處鐘鼓樓上,裴羈眼梢一熱。是她。哪怕喬妝成這副模樣,他總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
心臟灼燒著,強迫自己轉過頭不再看,無聲祝禱:念念,一路平安。
城門前,蘇櫻轉回目光,邁步踏進幽深的門道。
第88章 第 88 章
光線一瞬間暗下來, 蘇櫻抬眼,看見最前面領頭的駱駝已經率先邁出城門,身后跟著的是嗢末人在沙州的首領高善威, 他是康白的至交好友, 此時一身尋常農戶裝扮, 牽著駱駝向她遞了個眼色, 示意她跟上前隊。
蘇櫻點點頭, 快步跟上, 卻在這時,聽見身后急促的馬蹄聲, 有人高聲喊著:“站住!”
鐘鼓樓上。
余光瞥見那道纖細的身影沒入城門道幽的陰影里, 裴羈轉過頭, 看向另一邊。
她走了。一別兩年, 只換來匆匆兩次相見,哪怕對面相覷,卻連話也不曾說過一句, 而她現在,竟又要離開了。再相見時會是何年?她還會再給他相見的機會嗎?
一時間心如刀割, 過去無法挽回, 未來亦無法掌控,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愴, 裴羈在阻滯的呼吸中極力克制著自己不要轉頭去看, 另一邊張伏伽從樓梯處走來, 笑問道:“裴相在看什么?”
“想要借著天晴, 看看豆盧軍在城外何處駐屯, 結果并不能看見。”裴羈定定神,“重陽節軍演, 節度使安排在何處?”
“就在右軍營大校場。”張伏伽與他并肩站在垛口前,指著鳴沙山附近的綠洲,“法成說豆盧軍就駐扎在那邊,到重陽跟前就會回城。說起來諸軍已經許多年不曾演練了,承平日久,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是得時不時操練一番,免得兄弟們生疏了。”
裴羈默默聽著,這是此事中最讓他不解的地方。從那本賬冊來看,沙州城一萬多駐軍缺衣少食,武器老舊,一旦臨陣必定能看出不對,張法成該當捂著瞞著,不敢讓張伏伽看見才對,又為什么主動組織演練,自曝其短?
裴羈下意識地望向右軍營方向,那里臨近城南門,只隔著三四條街。心中突然一動,想起名單上那個吐蕃女人,夫婿兒子都是城南門的守衛,這其中,又有什么玄機?思忖著,低聲向張伏伽:“我一直有句話想與節度使說,軍演的日子,最好提前些。”
余光卻在這時,瞥見極遠處一人一騎飛快地向城東門奔去,馬背上的人老遠就揮著手,似是向守衛叫喊著什么,裴羈心中一凜,定睛看時,那人一躍跳下馬,飛跑著向門道內去了。
城東門。
蘇櫻回頭,看見猝然在門內停住的馬匹,馬背上的人一躍而下,舉著手中令牌高喊道:“關城門,節度使府有令,立刻關城門!”
門道兩端的守衛應聲而動,那已經走出城門外的駱駝被牽了回來,駝背上抱著孩子的嗢末女人猝不及防,帶著氣向守衛嚷道:“你們干什么?我趕著回娘家去呢!”
“節度使府丟了一件要緊東西,嚴令封鎖城門,查找賊人。”來人冷冷說道,“都回來,沒有節度使的命令,一個都不得放出去!”
蘇櫻隱在高善威身后,心中有強烈不祥的預感,只怕不是要找東西,是為了找她吧。但她方才明明看見裴羈引著張法成在鐘鼓樓上,張法成又如何得知她要出城?
鐘鼓樓上。
裴羈眺望著,城門關上了,方才那群嗢末人被趕了回來,她夾在隊伍中間,與一個三四十歲的嗢末男人在一處,周圍的嗢末人都圍著那男人在說話,顯見他是那群人的領頭。
出了什么事?為什么會趕他們回來?
心急如焚卻又不能露出半分,聽見張伏伽問道:“裴相為何這么說?”
裴羈極力壓下心中憂慮,沉聲答道:“重陽節與陛下的千秋節相隔太近,節度使之前幾次不曾進京,都道是身體抱恙,無法遠行,這次若是趕在重陽節軍演,又如何解釋不赴千秋節之約?”
“這個,”張伏伽頓了頓,對上他坦然的目光,便知他已猜到他不會入京,嘆著氣搖頭,“裴相目光如炬,當也知道我的難處。”
天下各藩鎮節度使照例每年都得入京覲見,他從不曾去過,因為長安那邊先前一直對河西諸多猜忌,河西諸人都擔心他一旦入京,便再難回來。前些年他都是托故染病躲了過去,這次裴羈再三述說太和帝相邀之意,他也一直含糊著不曾應承,但裴羈說得對,假如他是因為染病無法赴千秋節盛會,又如何解釋不久之前還在主持軍演?
“依我之見,軍演就提前到八月吧,我看了歷書,八月十六乃是黃道吉日,諸事皆宜,百無禁忌,改在那天軍演既不會打亂節度使的計劃,對陛下也就能妥善交代了。”裴羈道。
距今日還有八天,這時間既足夠長,足以聯絡各州,共同應對沙州之變,又足夠短,張法成若有異心,必定立刻就得動手,更改計劃。
張伏伽思忖著還沒說話,邊上張法成臉色已經變了,急急道:“不行,日期決不能改!”
裴羈抬眼,看見他急躁怒惱的臉,余光在這時瞥見城門前人影晃動,蘇櫻夾在嗢末人中間往城中行去,此時再忍不住,微微側身,望向她的方向。
城東門。
高善威牽著駱駝慢慢往嗢末人聚居的街道行去,低聲叮囑:“你跟著我,等弄清楚什么情況咱們再應對。”
蘇櫻應了一聲,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天高云淡,白晃晃的日色照得極遠處也是纖毫畢現,于是鐘鼓樓上那道消瘦的身影看得越發清楚了,是裴羈,站在另一邊垛口前,又微微側身,遙遙望著她。
目光相觸,只是一瞬,立時便都轉開。心里涌起悵惘,似天邊那抹微云,若隱若現著,又從不曾消失。蘇櫻知道此時萬萬不能被人發現這短短一瞬的隱秘相望,立刻邁步向前,再不曾回頭。
鐘鼓樓上。
裴羈強迫自己不再回頭,抬起眼簾,極力眺望遠方。
無盡的戈壁荒漠一路延伸向天際,似他此時的心境,蒼茫無際。
不回頭,最好。她聰明智慧,知道此時情勢緊張,所以做得滴水不漏,他亦要撐過此刻,不能拖累她才行。只是張法成看起來對此事絲毫不知,又是誰攔住了她?
“不能改時間,”耳邊聽見張法成不自覺抬高著的聲音,“軍演早就已經安排下去了,各軍都是按這個時間準備的,文書也都按著這個時間發的,突然改時間,還提前這么久,讓他們如何籌備?”
“剩下的時間足夠充裕,諸軍都在城中,再通知一次也不難。”裴羈不動聲色,“一切都以顧全河西與朝廷的大局為重。”
目前能找到的線索太少,他孤軍深入,處處受制,與其在重重監視下花費數倍力氣去查,不如改變既定時間,逼張法成動手重新安排,那么只要盯著他的行蹤,就會知道他想借著軍演做什么,哪些人是他的同黨。
“不行,”張法成焦躁起來,“日期絕不能改!”
這下連張伏伽也看出了不對,皺眉看他:“為什么不能改?”
“這個,這個,”張法成再說不出什么理由,有些氣急敗壞,“伯父,裴羈沒安好心,不能信他的鬼話!”
“住口!”張伏伽厲聲喝住,“休得放肆!”
這幾天接觸的時間雖短,但裴羈行事沉穩公允,對河西上下了如指掌,他看得出裴羈對河西的關切看重,也看得出裴羈對他并沒有忌憚防范之意,否則,只以他違抗太和帝意愿,不肯赴長安慶賀千秋節一事,就足夠是個把柄拿捏他,又如何肯替他籌劃,避免他在太和帝面前落下口實?心里其實已經默認了更改時間,只是眼下還不能說死,便道:“裴相容我回去再商議一下,盡快給你回話。”
“好。”裴羈到此時,才又飛快地回頭一望,城門前聚起了一堆無法出城,嚷亂著打聽情況的百姓,蘇櫻并不在其中。悵惘著,擔憂著,“我等節度使消息。”
她此時應該已經返回粟特會館了吧,這次不行,接下來又該如何送她出城?
城西門。
康白混在回鶻行獵的隊伍里剛走到門前,城門已經關了,出不去城的人們聚在一起吵嚷打聽著,康白退回來,吩咐侍從:“去會館看看什么情況。”
他本能地感覺到,這是為了蘇櫻。
日頭一點點移到頭頂,火辣辣得曬得人站不住,先前著急出城的人們看看沒了指望,三三兩兩離開,康白在道邊蔭涼下安靜地等著,侍從很快去而復返:“郎君,節度使府的人圍了會館,要請郎君和葉畫師進節度使府!”
果然。只要她不現身,城門就不會開,粟特會館也不會解圍。康白翻身上馬:“回會館。”
節度使府,偏院。
啪,賬冊拍在案上,阿摩夫人面沉如水:“這賬本不對。”
張法成連忙拿起來翻了一遍,全然看不出問題:“有什么不對?”
“早說過你心太粗,做事全沒有章法,”阿摩夫人恨鐵不成鋼,她一大早趕去城南私宅,密室中諸般物件跟從前并沒有什么兩樣,但她翻了下賬本就發現了破綻,這賬本,不是真跡,“字跡雖然一樣,但墨色太新了,摸起來還隱隱有點濕氣,根本就是仿造的贗品!”
張法成左摸摸右摸摸,又對著光細看,還是沒發現破綻,皺眉道:“是你太疑心了吧,那么多人手看著,上哪里造假?”
“昨夜放火時就能造假。”阿摩夫人知道這個兒子謀略不夠又極自負,跟他只怕是說不通,索性換了話題,“葉蘇跑了,我發現后立刻命人鎖了四邊城門,又讓你的衛隊圍了粟特會館,方才那邊來報,葉蘇已經回去了。”
“什么?”張法成大吃一驚,“什么時候的事?”
粟特會館。
門前護衛持著刀劍層層把守,蘇櫻改回女裝,慢慢走進會館。
先前她隨著高善威去了嗢末人聚居的坊市,之后高善威打聽到粟特會館被重兵包圍,康白亦被軟禁,她便知道今日這事是沖著她來的,高善威讓她留在那邊不要回來,可她到底還是回來了。
為著她,康白承擔了太大風險,況且康白并不是一個人,他身后還有粟特會館上下數百人,還有城中數千粟特人,張法成顯然不是良善之輩,她不能因為自己,連累這么多人。
“葉師,”康白從內中迎出來,早已猜到她不會獨自離開,此時相見,又覺得悵然,嘆了口氣,“何必回來。”
情勢雖然兇險,但以他在西域的影響力,張法成不敢殺他。
“看來今天不是黃道吉日,”蘇櫻隔著袖子,摸著袖袋里沉甸甸的令牌,“再等等吧。”
眼前閃過鐘鼓樓上那遙遙一望,裴羈深青色的袍袖迎風鼓蕩,翩然欲飛。他已經知道她被攔回來了,有他在,至少他們并不是孤立無援。
“葉畫師,”護衛頭領得了消息趕來,“我家老夫人有要緊事,請你到府中敘話。”
蘇櫻抬頭,他按著腰間劍,目露兇光。
節度使府,偏院。
張法成霍一下站起身,怒沖沖道:“我去抓葉蘇回來,該死的康白,竟敢背著我弄這出!”
“回來!”阿摩夫人沉聲叫住,“我已經讓人帶他們回府,你休要節外生枝。”
“康白太可恨,事成之后,我必要殺了他!”張法成氣猶未消。
“再忍耐幾天吧,事成之后,隨你怎么辦都行。”阿摩夫人思忖著,“我再三回想那天的情形,那個葉蘇必定跟裴羈有關系,而且今天這么巧,裴羈拉著你去看營寨,葉蘇就正好跑了,我怎么看怎么覺得不對,也許裴羈就是為了拖住你,這女人對他肯定很重要,無論如何都要捏在手里才行。”
“事成之后,我必要將裴羈千刀萬剮!”張法成想起今天的事,氣不打一處來,“娘,他攛掇著伯父改日期,要將軍演提前到八月十六。”
“什么?”阿摩夫人刷一下起身,“你怎么不早說?你伯父答應了?”
“還沒有。”張法成話沒說完,阿摩夫人已經快步出去了,衣袍翻飛,帶起一陣風,張法成連忙追出去,“娘,我已經勸過了,伯父未必答應。”
“蠢材!”阿摩夫人再忍不住,破口罵道,“這等大事,為什么不早說!”
眼下只能她親自出馬去勸,無論如何不能改日期。
“老夫人,二郎君,”張伏伽的親衛迎面走來,“節度使已經定了將軍演改為八月十六舉行,讓二郎君盡快通知下去。”
張法成登時大怒:“豈有此……”
阿摩夫人一把拽住,擠出笑容:“好,你去回復節度使,就說法成這就去辦。”
親衛很快離開,阿摩夫人定定神,低聲吩咐:“立刻把日子通知給你舅父,此事一定要做得機密,萬萬不能被裴羈發現。”
突然改時間,必定是裴羈做的圈套,可恨就可恨在明知是圈套卻躲不開,不消說,這賬本,也是裴羈動的手腳了。她倒是小看了他。若由著他施展,她幾十年的心血就要毀于一旦。阿摩夫人目光沉沉:“我想個辦法軟禁裴羈,不給他機會再跟你伯父接觸,你讓達赤準備著,若是有變,先殺裴羈。”
“好!”張法成咬牙,達赤是右軍營副將,悍勇嗜殺,一直被他們用來鏟除異己,他早就想殺裴羈了。
客院。
張用隱在門口,低聲回稟:“名單上的人又查到了幾個,都是城南門守軍的母親或者妻子。”
不消說,這些吐蕃女人嫁給城門守軍,又偷偷拿著張法成的補貼,為的就是給吐蕃大軍做內應①。結合這些天的情況看起來,張伏伽應當并不知情,否則不會同意提前軍演,而且張伏伽拼著生死收復河西,與吐蕃仇恨似海,焉能勾結吐蕃,自毀基業?
裴羈點點頭,取出懷中密信遞過去:“讓彭成立刻去趟西州,持此信聯絡仆固義,請他八月十七日帶兵來助。”
瓜州相隔雖近,但瓜州刺史乃是張家親眷,他無法確定是否與張法成合謀,不能求助。西州刺史仆固義乃是回鶻人,最初與張伏伽一道收復河西,以軍功裂土分茅,回鶻與吐蕃世代為敵,仆固義必定不會是張法成同黨,可以請來相助。
“這封信送回長安,呈交陛下。”裴羈又取出第二封。
信中將此行所見所聞盡皆說明,若他身死,長安也會知道河西變故的原委,做出處置。
“這封信送去梓州,交給竇晏平。”裴羈拿出第三封信。
張用吃了一驚:“郎君。”
“去吧。”裴羈垂目。
他會竭盡全力助她脫身,但若是他死了,那么天下他唯一可以放心交托的,便是竇晏平。竇晏平待她之心,不亞于他,哪怕千難萬險,也一定會救她脫險。
“郎君,”張用接過來收好,深吸一口氣,“吳藏在城南私宅發現了一處亂葬坑,里面都是年輕女子的尸首,有二三十具。”
沙州干燥,尸體埋在地下多年也不會腐爛,那些女子各個面色如生,臉上還帶著臨死前的恐懼憤怒,連吳藏這見慣生死的人都覺得不忍。
裴羈眉尖微動。是張法成。那天他深夜劫走蘇櫻往城南去,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張伏伽性子清正,決不允許張家子侄胡作非為,張法成既要在他面前偽裝正人君子,又控制不住好色,所以便在私宅中殺人滅口。
心里一下子后怕至極,定定神:“你去見一趟康白,將此事告訴他,再把這些天查到的消息說與他知。”
這些死去的女子必定是城中百姓的女兒,張法成做下這等惡行,豈能任由他逍遙法外。
“是。”張用答應著抬眼,裴羈面色平靜,讓他突然有些不祥的預感,“郎君,你千萬保重。”
“去吧。”裴羈道。
后窗上人影一晃,張用走了。裴羈快步出門,正要往前院去,咔嚓一聲,大門突然鎖閉,抬眼,張法成站在院外假山上,似笑非笑:“裴相,客院伺候的仆役有兩個染了癘氣,這病傳染,為著裴相性命要緊,我已稟報伯父,暫時封住客院,請醫為裴相醫治。”
這是要軟禁他,防止他再與張伏伽見面,如此,則張伏伽最后一點嫌疑也已消除。此事乃是張法成所為。裴羈點頭:“好。”
下意識地望向粟特會館的方向,她現在,怎么樣了?
粟特會館。
康白伸手,將蘇櫻拉在身后護定,淡淡道:“我隨你去見老夫人,葉畫師身體抱恙,要留下養病。”
“康郎君,我家老夫人要見的是葉畫師,又不是你。”領隊慢慢拔劍,對著日頭晃了晃,“我也是奉命辦差,你休要讓我為難。”
似是看懂了他的暗示,那些護衛一齊拔刀,明晃晃地對著身邊的粟特人,康白心中一凜。
若只有他自己,粉身碎骨,在所不辭,但會館上下還有這么多無辜族人。
“康郎君,”聽見身后低低的喚聲,康白無聲嘆息,回頭,蘇櫻向他搖了搖頭,“我去。”
第89章 第 89 章
張伏伽得知封院的消息是在一個時辰之后, 皺眉看向張法成:“裴相染了癘氣?大夫可來看了?”
心里有些疑惑,上午還好好的一道去了右軍營,怎么突然就染了癘氣?
“是裴相院里有兩個仆役染了癘氣, 上吐下瀉折騰了一整天, ”阿摩夫人怕張法成答得不對, 搶在他前面截住話頭, “這病過人, 所以我知道后立刻請了大夫給裴相診治, 又趕著封了客院。”
“不妥,豈能把裴相封在院里?”張伏伽起身, “我過去看看。”
張法成急了, 若是讓他和裴羈碰面, 天知道裴羈又要使什么花招。追上去正要阻攔, 阿摩夫人一把拉住,喚了聲:“大哥留步。”
張伏伽停步,阿摩夫人緊走幾步跟上, 懇切說道:“我知道大哥擔心怠慢了裴相,不過大哥, 癘氣傳染極強, 稍不謹慎,合府都要遭殃, 大哥身體健壯自然不怕, 但敬真自小體弱, 我主要是擔心他。”
“這。”張伏伽躊躇起來, 張敬真體弱多病, 一年常有半年需要服藥,一直是他一塊心病, 癘氣非同小可,他是不怕的,可張敬真還在府里。
阿摩夫人窺探著他的神色,知道他已經猶豫了,又道:“前些天壽成來信還惦念著敬真呢,說是在長安尋了個名醫,過些天送過來給敬真看看。”
張伏伽皺著眉,許久,叫過侍從:“讓曹大夫去給裴相看看。”
府中供奉的大夫曹善是他的心腹,醫術高明,去給裴羈看看,他心里也好有個底。
“好,有曹大夫在,我也就放心了。”阿摩夫人松一口氣,癘氣這病并不是立時就會發作,曹善醫術再高明,總要觀察幾天才能判斷,有這幾天,諸事便能安排妥當,不怕裴羈翻天。福身告辭,“大哥事忙,我就不打擾了。”
張伏伽待他們走遠了,喚過心腹親衛張元常:“你這幾天盯著法成,若是有什么古怪,立刻來報我。”
這些年里因為心懷愧疚,他對阿摩夫人母子諸般優容,但這并不代表他對他們的心思一無所知。阿摩夫人每次有什么目的要達到時,總會委婉地提起張壽成,這點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先前也就罷了,但這次阿摩夫人竟然為了封客院拿張壽成裝幌子,張伏伽覺得不對。
裴羈剛到沙州,與阿摩夫人母子兩個并無舊怨,可張法成一再針對,處處刁難,哪怕他私下里幾次訓誡,也絲毫不曾收斂,如今更是連一向深明大義的阿摩夫人也卷了進來。既非私怨,那就只能是利益沖突,裴羈代表的是朝廷,難道張法成要對付的是朝廷?
張伏伽心中一凜。從前他對朝廷的猜忌防范雖然也有怨言,但此次裴羈的言行舉動分明是有意修好,他的心結已解開了大半,正是要與裴羈結交,將一片忠心上達天聽的時候,又豈能容張法成母子破壞?但若真是癘氣,又不能不顧著張敬真。
思忖之時,不覺已經來到張敬真院里,張敬真正在窗下看書,隔窗看見了連忙放下書卷起身相迎,張伏伽挽著他的手:“敬真,府里如今有人染了癘氣,你去別院避一避吧。”
心里不覺感嘆,這兒子韜略胸懷都是極好,只可惜體弱,不然他早就把河西交給他了。
“是裴相院里的仆役嗎?”張敬真也聽說了,想了想道,“好,我這就收拾離開,等軍演跟前再回來,與父親一同觀看。”
“好,去吧。”張伏伽拍拍他,“好好歇幾天,養養精神。”
仆從上前收拾行李,張伏伽又問了問張敬真的身體狀況,這才轉身離開。走出幾步回頭,張敬真正站在廊下目送,張伏伽向他揮揮手,突然生出個古怪的念頭:這樣也好,父子兩個各居一處,萬一有事,總也能保全一個。
眉頭不覺皺了起來,有事?他為什么會覺得有事?
偏院外。
蘇櫻慢慢走來,前面是偏院的侍婢,后面押送的是四個護衛,前后堵死了路徑,讓她半步也不能擺脫。
一旦踏進偏院,便是插翅也難逃脫,她雖然不得不來,但也并不準備就這么任由張法成母子兩個拿捏。
蘇櫻越走越慢,不動聲色窺探著四周。偏院有廊廡通向主院,那里是張伏伽的住所,從上次會面的情形來看,張伏伽對張法成的行為并不知情,對康白,頗有故舊之意。
“快點,”侍婢有些不耐煩了,催促著,“老夫人還等著你呢。”
蘇櫻點點頭,余光在這時候瞥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是張伏伽,正從后面往這邊走來。“張節度!”蘇櫻突然高叫一聲。
張伏伽應聲停步,抬眼,遠處廊廡上一個女子推開侍婢飛快地向他跑來,身后跟著的護衛見勢不妙,立刻抓住了她,她掙扎著叫道:“畫師葉蘇,拜見節度使!”
客院的二層露臺上,裴羈突然聽見那刻骨銘心的聲音,如遭雷擊,急急望過去。
庭院中,張伏伽認出了蘇櫻,驚訝著問道:“你為何在此?康白呢?”
“放開!”蘇櫻狠狠甩開拉扯的護衛,抬頭,于重重飛檐之后,對上裴羈焦灼的目光。
隔得很遠,他消瘦的身影大半被飛檐遮住,但探身向前的姿態那么緊繃,讓她只看一眼,便已知道他此刻有多么擔憂恐懼。
心里涌起復雜難言的滋味,似悲似愁,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但此時,決不能讓人發現他們的關系,否則她就會成為制約他的軟肋,無論是他還是她自己,都不會好過。蘇櫻轉回頭,向張伏伽又走幾步:“阿摩夫人命人去會館帶兒過來的,并未準許康郎君跟隨。”
張伏伽皺眉。這個帶字用得太古怪,難道不應該是請么?不由自主追問道:“她要你來做什么?”
“兒也不知。”蘇櫻向他緊走幾步,“去了許多護衛,圍住會館不許人進出,只要帶兒過來見老夫人。兒有些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老夫人,若是無意中冒犯了,千萬請老夫人原諒。”
露臺上。裴羈大半個身子已經探出闌干,午后的熱風鼓蕩著吹過,整個人搖搖欲墜。隔得太遠,聽不清她說了些什么,只看見一個侍婢飛快地跑進了偏院,是去通知張法成的,他賊心不死,又擄她進府。
一霎時想起私宅中那些慘死的女子,目眥欲裂。
庭院中,張伏伽揮手斥退了想要拉扯蘇櫻的護衛,沉著一張臉:“你是說,阿摩夫人強行帶你來的?”
“大哥!”遠處一聲喚,阿摩夫人急匆匆走了出來,總覺得似被人盯著,下意識地抬頭,看見客院高聳的飛檐下驚鳥鈴搖搖晃晃,響出悠遠的鈴聲,并沒有人,但她總覺得,似乎裴羈在那邊看著。
快步來到張伏伽近前:“大哥,我請葉畫師來為我作畫。”
作畫?張伏伽皺眉,上次康白明明白白說過著急完婚,為什么才過幾天,又用同樣的理由把人帶來,甚至還出動了護衛圍住粟特會館?粟特人在沙州為數不少,康白的影響力更是不容小覷,這么做,難道不是挑起矛盾,使各族不睦么?沉聲道:“葉畫師還著急與康白完婚,你換個別的畫師吧。”
“大哥,我是為了壽成,才特意請葉畫師來。”又焉能放走她?她的直覺不會錯,這女人跟裴羈有關系,方才多半是裴羈在露臺上看著。阿摩夫人忙道,“他也受邀去千秋節,不知奉獻什么禮物合適,我想著讓葉畫師畫幾幅經變圖,讓人趕著繡了送過去,也好不失禮數。”
片刻之內,竟兩次搬出張壽成,來換他心軟同意。內中必有蹊蹺。張伏伽抬眉:“你那里還有法成時常來往,葉畫師一個女子,不方便,東跨院還空著,收拾出來讓葉畫師先住那里吧。”
東跨院挨著他的住院,稍有動靜便能聽見,卻是不方便行事了。阿摩夫人一陣懊惱,還想再說,張伏伽已經叫來管事吩咐了,阿摩夫人忍著氣:“好,聽大哥的。”
邊上,蘇櫻松一口氣,福身向張伏伽行禮:“多謝節度使關照。兒孤身前來,康郎君必然十分擔憂,能不能請節度使派人知會康郎君一聲?”
康白與張伏伽有舊交,一來一回傳話,自然會告知更多內情,有康白出面指證張法成,卻比她這個陌生人更有分量。
“好。”張伏伽擺擺手命人去了,看向阿摩夫人,“作畫的事我來安排,你不用管了。”
阿摩夫人咬著牙,此時已然明白是蘇櫻險中求勝,萬想不到看著嬌弱無用的一個,竟有這般膽色!下意識地又向客院露臺上一望,飛檐后空無一人,但這般手段行事,總讓她覺得與裴羈,有幾分相似。
露臺上,裴羈死死壓下焦灼,隱住身形。
額上森森出了一層冷汗。不能被人發現他們的關系,否則一定會陷她于更大的危險。但也決不能讓她留在府里。今天張用來時,一定要送她走。
耳邊聽著下面沒了動靜,裴羈終是忍不住,從飛檐后探頭。
東跨院,蘇櫻心中一動,抬頭。
飛檐后衣袂一閃,四目相對,只是一瞬,各自都已回頭。蘇櫻心中涌起無數難以言說的滋味。從前恨他,躲他,卻不想到再相見時,卻是同時身陷囹圄,隔著咫尺天涯,遙遙相望。
廿六條街。
吳藏匆匆趕回來,身上猶自染著血:“張法成的人往吐蕃方向去了,我人手太少,沒能全部攔住,在其中一個人身上找到了一封密函。”
張法成派出去了幾撥人手,他截殺了兩撥,但對方人手太多,終歸還是跑掉了一大半,好在有這封密函可作為證據,指證張法成。
宋捷飛接過來打開,眉頭越皺越緊,是吐蕃文字,這次來的人里,只有裴羈懂吐蕃文。合上交給張用:“呈給相公。”
咣,門開了,外面哨探的侍從飛奔而入:“快走,外面在捉拿長安口音的中原人!”
宋捷飛急忙站起,這兩天為了隱瞞身份,他們都是做嗢末人打扮,但口音難以更改,一旦盤查,就會露出破綻,可沙州城人生地不熟,該去哪里?
“去找康郎君。”張用打開后門,“走!”
粟特會館外。
康白催馬走出幾步,道旁忽地閃出一個戴著斗笠的嗢末男人,喚了聲:“康郎君。”
斗笠向上一抬,康白認出了張用,不動聲色撥馬靠近:“何事?”
“我家郎君有要事告知郎君,”張用壓低著聲音,“張法成在抓人,郎君可有躲避之處?”
“會館不行,有張法成的眼線,”康白余光里瞥見遠處身影一晃,似乎是吳藏,“讓你的人跟著我,不要暴露。”
張用連忙退開,壓低斗笠向后面做了個手勢,不遠不近跟著。
康白催馬前行,穿過幾條街道,來到嗢末坊。這里是城中嗢末人聚居的地方,嗢末人乃是被吐蕃擄走為奴的中原人后代,吐蕃敗退后恢復自由,就此留在河西居住,他們的相貌與中原人一般無二,張用這些人藏在這里,應當不會引人注意。
主街第二家便是高善威的住所,康白下馬剛要進門,高善威已經得了消息迎出來,嘆氣道:“康老弟,實在有負你所托,沒能送走葉畫師。”
“我特來向高兄道謝,還有要事與高兄商量。”康白回頭,不遠處張用已經跟上來了,更遠處影影綽綽,還有幾撥人,“高兄,張法成在城中搜捕裴羈的手下,可否讓他們在此暫避?”
“裴羈的人?”高善威吃了一驚,順著他目光望向張用,略一思忖,“讓他們進來吧。”
他雖然與裴羈沒有交情,但他信任康白,康白既然出手,那么他就會全力相助。
一刻鐘后。
書房的門緊緊關著,康白驚訝著聽完張用的話,看見高善威刷一下起身:“你說什么,張法成里通吐蕃?”
“不錯,”張用沉聲道,“我家相公找到了張法成的暗賬,他這些年克扣了大部分軍餉,城中軍械盔甲已多年不曾修繕更換,唯一裝備精良的只有右軍營,那是他的心腹。此外,城南門還有許多守衛的女眷乃是吐蕃人,暗自從張法成手中支領銀錢,為吐蕃內應。我家相公為了逼他暴露,勸說節度使將軍演提前到八月十六,張法成立刻派出幾撥人向吐蕃境內報信去了,我們人手太少,沒能全部攔住。”
高善威心緒起伏:“可有證據?”
若論與吐蕃的仇恨,嗢末人最甚。當年他們的先祖乃是定居河西的中原人,其中還有許多世家子弟,吐蕃占領河西后擄他們為奴隸,摧殘蹂躪,苦不堪言,直到歸義軍擊退吐蕃,他們才重獲自由,若是張法成里通吐蕃,那就是他們的死敵。
張用下意識地看了宋捷飛一眼:“宋員外?”
宋捷飛知道是問他的意思,裴羈說過,這段時間一切事務由他主持。定定神從懷中取出賬冊,遞給高善威:“這是張法成的暗賬。”
那封密函裴羈還未看過,卻是不能拿出來。
高善威匆匆翻過,一目十行,康白湊過去同看,積年為商,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指著其中一頁道:“每隔半年就有同樣數目的一筆賬,不標去向,不寫來源,當是固定向某處支付。”
“不錯,”宋捷飛忙道,“我也發現了這筆賬,我懷疑是送去吐蕃了。”
啪,高善威放下賬冊:“如若屬實,我嗢末族人,勢與張法成不共戴天!”
上繳入庫的一絲一粟,都是他們這些沙州百姓的血汗,豈能被張法成拿去供養仇人!
“請回復裴相,”康白道,“康白率粟特族人,聽從調遣。”
吐蕃與中原制度不同,除卻貴族和少數平民,其余盡皆為奴,先前占領河西時也有許多粟特人被擄走為奴,丟了性命,無論如何,他不能坐視沙州重入吐蕃之手,陷族人于水火。
“高郎君,康郎君,”張用頓了頓,“這些年沙州是否有許多無故失蹤的年輕女子?”
高善威臉色一變,看了眼康白:“有,你怎么知道?”
“張法成私宅之中埋著幾十具尸骨,都是年輕女子。”張用道。
“什么?”高善威目眥欲裂,“在哪里?帶我去看!”
入夜后,節度使府,東跨院。
巡夜的護衛剛從院外走過,窗外突然輕輕敲響兩聲,蘇櫻在黑暗中起身開窗,張用隱在窗下:“郎君命我帶娘子走。”
身后窸窸窣窣,守夜的侍婢醒了,蘇櫻頓了頓。
第90章 第 90 章
城南私宅。
又一隊巡夜的護衛走過去后, 吳藏閃身出來,一指后墻處的竹林:“就是那里。”
康白抬眼,借著淡淡的月光, 看見叢竹枝葉森森, 陰影籠罩住林中一片空地, 吳藏低聲提醒:“巡夜兩刻鐘一撥, 大伙盡快。”
身邊人影一動, 高善威頭一個沖進去, 扯下腰間的短鏟飛快地挖了起來。康白定定神,快步跟上去一同開挖, 沙土松軟, 不多時已經露出下面的一角衣服, 高善威手中的短鏟突然頓住。
“前天過來時我看見院里的管事在這邊燒紙錢, 覺得不對所以試探著挖了下,沒想到底下全是……”吳藏語聲頓住,不忍再說。
康白下意識地向高善威靠近了些, 高善威深吸一口氣,一言不發繼續又挖, 沙土飛揚中那角衣服越露越多, 能看出是件紅白相間的間色裙,高善威兩只手突然抖得拿不住, 撲一聲, 短鏟掉落, 他沒有撿, 兩只手刨開沙土, 發瘋一般用力挖了下去。
“高郎君?”吳藏驚訝著,怕他動靜太大引來護衛, 又見他神色不對,不好提醒他,聽見康白低聲道:“高郎君的女兒玉娘,去年失蹤了。”
吳藏怔住,心下慘然到極點,定定神,忙也幫著去挖。
康白也在挖,知道高善威不用短鏟是怕傷到尸體,便也只用雙手,黑暗中唯聽得沙土落地,間或打在竹葉上,沉悶急促的聲響,讓他驀地想起那夜張法成擄走蘇櫻,也是往城南方向。
后怕到極點,額上森森一層冷汗,張用去救她了,但節度使府守衛森嚴,她能不能順利脫身?
節度使府,東跨院。
侍婢睡眼惺忪起來,伸手摸索著火折子:“葉畫師,是你嗎?”
后頸上突然一疼,眼前一黑,頓時沒了知覺。張用急急將人拖回榻上藏好,推開后窗:“娘子快走,外面有人接應。”
蘇櫻卷起裙角扎在腰間,抓住窗框一躍跳上。
這兩年時常做壁畫,攀爬腳手架已經十分利索,所以翻窗戶并不覺得難,外面果然有人接著,低聲道:“娘子跟我走。”
身后張用也跳了下來,一前一后護著,蘇櫻順著墻角飛快地向后院跑去,墻腳下還有一人等著,老遠便壓低聲音道:“娘子踩著我肩膀上去!”
蘇櫻沒有忸怩,飛跑上前,那人雙手相扣托起,蘇櫻順勢踩上他肩膀,另一邊張用跳上墻頭伸手來拉,蘇櫻在躍起的瞬間忍不住看向客院的方向,燈已經熄了,漆黑一片,鴉雀無聲。
客院。
裴羈合衣躺在床上,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
隔得太遠,其實什么也聽不見,不過張用已經去了,他一向精干,近來屢次進出從不曾露出破綻,應當能順利帶她離開。
袖中藏著張法成試圖傳回吐蕃的密函,吐蕃文字他懂,也已經翻譯完畢,但內容卻全不相干,甚至根本算不上一句通順的話,張法成用的當是暗語,不知道密碼的話,就無法破譯。
原本想拿這個做證據交給張伏伽,現在看來卻是不行了。那本暗賬雖然能說明張法成克扣軍餉,但查證的話費時長久,軍演迫在眉睫,卻又等不及。
思緒紛紛亂亂,聽見門前有腳步聲停住,負責監視他的護衛又在那里窺視,裴羈安靜地躺著,寂靜之中突然響起一聲長叫:“來人啊,東跨院有賊!”
裴羈霍一下坐起。
東跨院。
蘇櫻正要跳上墻頭,眼前驟然一亮,墻外舉起了火把,侍衛雜沓著奔來,老遠便開始喊叫:“來人啊,東跨院有賊!”
“娘子快!”張用一把拉住她。
蘇櫻抿著唇,順著他拉扯的力道爬上墻頭,火把一瞬間逼到了近前,領隊的已經看見了他們,指著墻頭高喊道:“在這里!是葉畫師!”
密密麻麻,全都是火把和人,他們卻只有三個,還帶著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再不能當機立斷,就一個也走不掉。張用伸手來拉,想要帶她跳下,蘇櫻止住:“你們快走,不用管我。”
張用低眼,燈火下她神色異常平靜,顯然已經做出決斷。但裴羈下的是死命令。“不行,郎君交代過,一定要帶娘子走!”
“到我這里,就得聽我的。”蘇櫻用力推開他,“走!”
涌身向墻內跳下去,底下的侍從眼疾手快接住,蘇櫻穩穩落地,低聲道:“走!”
跟著推開他,哎呦一聲:“救命,救命啊!”
密密麻麻,墻底下已經圍上來幾十個人,張用咬咬牙急掠而去,身后護衛們緊追不舍,耳邊聽見哐一聲,大門撞開了,張法成沖了進去。
客院。
裴羈壓制著激蕩的心跳,悄無聲息重又躺回床上。
張用看來,失敗了。經過這一回,府中護衛必定加強,今后要想下手,難上加難。但,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要救出她!
東跨院。
張法成甩開眾人,快步走到近前伸手來拉:“小娘子,你怎么樣了?”
“法成將軍,”蘇櫻已經起來了,喑啞著嗓子,“方才賊人想要劫持我,我好害怕,幸虧你來了!”
一滴淚適時落下,順著臉頰滑到下巴,張法成心一下子軟到極點。原本是經阿摩夫人指示在東跨院埋下伏兵嚴密監視她,方才又眼睜睜看著她似乎是跟賊人一起走的,可此時她一哭,所有的疑慮全都煙消云散,忍不住伸手來扶:“別怕,我這不是來了嗎,有我在,什么賊人也不用怕。”
蘇櫻“羞澀”著躲開了,看見他臉上有一絲不悅,連忙又抓住他的袖子,哭泣著說道:“我方才聽見外面有動靜就想著起來看看,誰知那些賊人竟然打暈了侍婢,劫持我往外走,我怕極了,他們威脅我不許叫喊,我一直在想要是法成將軍在,肯定會來救我。”
“我在,我在。”張法成到這時候怒惱都成了歡喜,放軟了聲音,“小娘子,東跨院這邊守衛不足,你跟我去我院里住著吧,我保護你。”
“真的?”蘇櫻“喜出望外”,余光瞥見阿摩夫人的身影在門外一晃,連忙紅著眼圈搖頭,“不行啊,老夫人好像很不喜歡我,我害怕她,不敢過去。”
“怕她作甚?” 張法成近日里接連挨了阿摩夫人幾頓訓斥,窩著一肚子火,“這家里是我說了算!”
身后,匆匆趕來的阿摩夫人步子一頓:“法成。”
***
城南私宅。
一抔又一抔沙土被雙手挖開,那身著間色裙的女子終于露出地面,長發如瀑遮住面容,脖子上一片青紫,顯然是被扼死的。高善威熱血上涌,眼前發著黑不敢看,懷中帶著的計時沙漏眼看就要漏完,巡夜人馬上就會回轉,已經不能再拖了,鼓足最大的勇氣抖著手撥開頭發,露出一張死不瞑目的臉。
不是玉娘。但,總歸是誰家的女兒。也許她的父母還在到處找她,還在盼著突然有一天,女兒會安然無恙地回來。
一時間悲從中來,高善威伸手想要合上女子圓睜的雙眼,肌肉已然僵硬,怎么都合不上,借著月光看見女子身下還有無數衣裙層疊,不知還埋著多少具死不瞑目的尸骨。
“玉娘。”高善威嘶啞著喉嚨低喚一聲,伸手再又去刨。指甲磨禿了,很快開始滲血,根本覺不到疼,這冰冷粗粒的沙石,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們埋下去的時候,該有多疼。
“巡夜人來了,”在外圍把風的侍從急急跳進來,“快走!”
***
節度使府,東跨院。
飄飄搖搖的火把光里阿摩夫人沉著臉快步走近,蘇櫻裝出驚恐的模樣,急急躲去張法成身后。幾次交手她已經看出來了,張法成智謀不多,性子浮躁容易被影響,是個好對付的,但阿摩夫人冷靜狡猾,十分難纏,今天的難題,是在于對付她。
“葉蘇,”阿摩夫人走到近前,冷冷開口,“方才那些人是誰?”
“娘,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被賊人劫走的,”張法成張開胳膊護著蘇櫻,口中解釋著,“她膽子小,你別嚇她。”
膽子小嗎?方才她親眼看見,她在墻頭上神色冷靜,根本不帶怕的。阿摩夫人忍著氣拔開張法成:“說,是誰?”
“我真的不知道,”蘇櫻緊緊追著張法成,哭著搖頭,“老夫人,我是被劫持的,幸虧法成將軍救了我。法成將軍,你快跟老夫人解釋啊。”
張法成心疼極了,連忙又要上前,阿摩夫人一把推開,恨鐵不成鋼,勉強壓著怒氣:“說,是康白的人,還是裴羈的人?”
蘇櫻心中一凜,她為什么會覺得是裴羈?難道她發現了什么?急急抓住張法成的袖子:“我真的不知道啊法成將軍,老夫人不相信我,怎么辦?”
她哭得眼睛都紅了,梨花帶雨一般,張法成心疼極了,帶著氣回頭:“娘,她都說了什么都不知道,你總咬著她不放做什么?”
“蠢材!”阿摩夫人再忍不住,低聲罵道。從前知道他才略不行,總是哄著引著,可這些天情勢緊張,她自己也撐得艱難,沒想到他竟還如此拖后腿,“早晚壞事在你手里!”
張法成再沒料到當著蘇櫻的面挨了罵,氣得脖子都紅了,正要吵嚷,門外飛跑進來一個護衛:“老夫人,二郎君,出事了!”
兩個人都是臉色一變,跟那護衛到另一角竊竊私語,蘇櫻低著頭極力去聽,聲音太小,模糊只聽見城南兩個字,阿摩夫人很快離開,張法成快步走來:“我有些急事得出去一趟,你別怕,回頭我好好安置你。”
蘇櫻點頭:“好,我等著法成將軍。”
城南,張法成的私宅。出了什么事?
***
城南私宅。
“快走,”侍從催促著,“人馬上就過來了!”
“玉娘,玉娘。”高善威根本聽不見,喃喃喚著,瘋了一般飛快地刨著,十指流著血,第二具尸體漸漸露出大半個身子,是不是他的玉娘?
“高兄快走,”康白見勢不妙,硬起心腸抱起他,“快!”
吳藏相幫著拖走高善威,剩余的侍從急急忙忙把沙土填回去,剛剛埋好,燈籠已經照亮了外面的竹林,隨即護衛叫了聲:“誰?”
侍從倏地掠上墻頭,護衛追過來時,看見竹枝搖晃著,掉下幾片葉,竹根底下深深淺淺,有幾枚沒來得及處理的腳印。
***
節度使府外。
張法成不情不愿上馬:“幾個腳印而已,說不定是護衛自己踩的沒留神,犯得著跑一趟嗎?”
“蠢材,”阿摩夫人罵道,“什么時候了,還說這種蠢話!”
張法成猛地勒馬:“你再說一遍?!”
方才當著美人的面挨了罵,已經窩著一肚子火,居然現在還要挨罵!以為他真的沒脾氣嗎?
阿摩夫人心中一凜,抬眼,他臉色陰戾得嚇人:“我也統領三軍,舉足輕重的人物,不是三歲孩童,任由母親擺布!”
他加上一鞭飛也似地跑了,阿摩夫人定定神,葉蘇,都是那狡猾的女人挑撥的!喊過護衛:“通知城南,把尸體全都處理了。”
等大事一定,頭一個殺了葉蘇!
***
嗢末坊。
高善威一雙眼紅得像要滴血,困獸一般來回走動:“我要殺了張法成,殺了他!”
他總還抱著念想,覺得說不定哪天女兒就回來了,可方才所見,已經將他最后一絲希望撕得粉碎。
“他權勢極大,又有軍隊,以我們的力量太難了,”康白道,“為今之計,不如收集證據,上報節度使。”
“說不定他們就是一伙的!”高善威重重一拳砸在案上,“張法成的權勢誰給的?不就是節度使嗎!”
“高兄,”康白沉聲道,“河西乃是節度使收復,吐蕃人恨節度使入骨,日夜想要報仇,張法成里通吐蕃,節度使如何能與他同謀?必定是受他蒙蔽。我們先收集證據,節度使必定會公正處理。”
高善威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滔天的恨意:“好,我們先找證據。”
他濃眉一抬:“若是節度使不知情就罷了,若是節度使包庇他,我就親手殺了他們,給玉娘報仇!”
“高郎君,康郎君,”吳藏道,“軍演只剩下七天,我家郎君推測,張法成應當是要借著軍演,將城中官員和各營寨將領聚齊在右軍營下殺手,屆時吐蕃軍隊也會趁機攻城,城南門的守衛已經被他們滲透,當是主攻城南門。若是能趕在軍演前揭破陰謀最好,若是不成,我家郎君說,當天他會動手,請二位協助。”
康白也是這個推測,從懷里取出沙洲地圖鋪在案上:“從暗賬來看,沙州城最大的問題一是兵器盔甲老舊,無力為戰,二是士兵拖欠軍餉已久,軍心不穩。第一條我們可以想想辦法,先全城搜集能用的兵刃,城中粟特人能戰者,也能聚起近千人。”
“嗢末也能聚起千人,”高善威沉聲道,“我與豆盧軍封將軍有些舊交,封將軍絕不會跟張法成同流合污,我去聯絡他。”
“這是我家郎君加蓋宰相圖章的信函,”吳藏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遞給高善威,“我家郎君還備了幾封,若是需要聯絡城中的官員,這個也許有用。”
“那么我負責帶人去城南把遺骸都取回來,上報節度使。”康白眼看高善威又紅了眼,連忙岔開話題,“城南門也交給我,絕不讓細作得逞。”
“好,”高善威哽咽著,“我去聯絡那些丟了女兒的人家。”
屋里突然安靜下來,幾個人都沒說話。私宅里幾十具尸骨,便是城中幾十戶人家,深仇大恨,又豈能放下。
后窗上咔一聲響,張用衣上染血,推窗跳了進來:“張法成在娘子院外埋伏了重兵,沒能救出娘子!”
康白垂目看著地圖上節度使府的位置,許久:“如此,則背水一戰。”
啪,高善威咬破食指,帶著血重重按在節度使府上:“我以血起誓,必殺張法成!”
***
張伏伽第二天才得知東跨院有賊人闖入,打昏侍婢,試圖劫走葉蘇的消息,心下愈發覺得蹊蹺。
這事顯然是沖著葉蘇來的,可她只是個尋常畫師,有誰會冒著如此風險,闖進節度使府劫她?難道是康白,著急接未婚妻回去?可康白若是有什么苦衷,為何不上門找他?喚過張元常:“昨夜是法成埋伏了人手發現的?”
“不是,”張元常道,“巡夜的發現了,恰好二郎君在,過去援手。”
張伏伽沉吟著:“你這兩天跟著法成,可曾發現有什么異樣?”
“不曾。”張元常頓了頓,“二郎君一切都跟從前一樣。”
可為什么他心里總是不安,總覺得有事發生?張伏伽一時想不清楚,許久:“你去吧,繼續盯著法成。”
張元常走出來,彎彎曲曲轉過幾條廊廡,阿摩夫人在陰影處等著:“節度使說什么了?”
“節度使起了疑心,一直在問二郎君的事。”張元常咬著牙,“老夫人,我都按你說的辦了,我妻兒老小什么時候放出來?”
“到時候自然毫發無傷地放出來。”阿摩夫人笑了下,“元常,你好好辦事,我不會虧待你的。”
“夫人,”侍婢走來稟報,“康白又來了,在門外求見。”
阿摩夫人看了眼張元常:“你知道該怎么做,去吧。”
門房外,康白耐心等著。
昨日蘇櫻被帶走后他便立刻過來求見張伏伽,門上卻始終不肯放他進來,不知今天能不能見到?
遙遙看見張元常往這邊走來,他是張伏伽貼身親衛,也是頭一個心腹,康白連忙迎出去:“張將軍,節度使能召見嗎?”
“節度使這些天都不見人,你不要再來了。”張元常話沒說完轉身就走,康白追出去兩邊又被守衛攔住,沉吟著停步。
見不到張伏伽,再多證據也無用,難道真要等到軍演之時?
“郎君,”留在城南的侍從尋過來,低聲回稟,“昨夜阿摩夫人和張法成都去了私宅,今天一早才走,竹林被封起來了。”
不好!只怕是銷毀了證據。康白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眼下也只能按著計劃籌備,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張伏伽照例要巡行城中,與民同樂,到時候搜齊了證據,一齊交上去也不遲。
翻身上馬,往回走出幾步,另一邊高善威拍馬追來:“我一早去了城外豆盧軍營寨,封將軍失蹤了!”
康白沉默著,從高善威眼中,看見同樣凝重的決心。雖孤立無援,但為了族人,為了沙州城數萬百姓,背水一戰,雖死不辭!
六天后,八月十五。
張伏伽一大早起來,吩咐長史籌備中秋巡行之事,又派人去別業接張敬真,剛剛得閑,曹善匆匆趕來,道是觀察數日,裴羈確定不曾感染癘氣,張伏伽心中一喜,忙吩咐道:“客院解封!”
起身往客院去,無緣無故關了裴羈這么多天,他得親自登門賠個不是,正好也將這些天的疑惑與他說說,一同參詳。
剛走出幾步,就見別院的管事急匆匆趕來:“節度使,郎君病了,今日不能回來。”
“什么?”張伏伽吃了一驚,立刻轉身就往外走,“我去看看他!”
“郎君可能是癘氣,傳染,郎君請節度使不要過去,”管事連忙趕上,“郎君還說他支持得住,請節度使以軍演為重,不需顧慮。”
不遠處,阿摩夫人步子一頓,眼中透出歡喜,看來別院那邊得手了。連忙上前:“大哥,我去照顧敬真吧。”
“你?”張伏伽頓了頓,若在從前,他必定毫不猶豫答應,可這些天處處透著怪異,他心中疑慮越來越多,“算了,大過節的,不折騰了,敬真心里有數,能應付。”
“大哥,”阿摩夫人趁機又道,“敬真病著,要么就不去巡行了?咱們在家里吃頓便飯,飯后一起為敬真祝禱。”
私宅幾番出事,康白又一直求見,她也不想在此時節外生枝,最好是阻斷張伏伽與外面的一切聯系。
“好。”張伏伽打量著她,直覺她有目的,索性將計就計,“那就在家中便飯,裴相正好也無事了,一起吧,還有葉畫師。”
入夜,圓月高照,天幕澄凈,節度使府張燈結彩,門窗洞開,賞月宴在正廳開席。
蘇櫻一路行來,看見花叢里、廊廡下,處處都是持著刀槍的護衛,今夜府中的防守,比往日更嚴密數倍,是為了什么事?
心中突然一動,抬眼,抄手游廊另一邊,裴羈慢慢走來。
燈籠連三聚五,將內外照得七彩流光,他消瘦的身影在無盡光影下寥落孤單,黑沉沉一雙眼自始至終,緊緊望著她。
心尖突然酸澀到了極點,十數步的距離仿佛天涯,死死阻隔,周圍都是人,他們還要裝作陌路,不能露出破綻。
蘇櫻轉開臉。
裴羈抬手按住心口,跟著轉開臉。
眼前殘留著她方才的模樣,似刻在心上,灼燒著,片刻也不能安寧。他真是無用,到現在,還沒能救出她。
正廳里,阿摩夫人隱在陰影中,冷冷看著。他兩個必然認識,亦且,關系頗深。裴羈一向冷淡,但方才的目光,絕對是刻骨銘心。
“他怎么又捂著心口?”邊上張法成皺著眉,“肯定藏著什么。”
“只怕是要緊的物件,或者皇帝給他的東西,”阿摩夫人低聲道,“想辦法探探底。”
若是重要的東西,早些到手,免得明天節外生枝。
“來了!”張法成眼睛一亮,看見蘇櫻,“我去接她!”
阿摩夫人心里一怒,他已經拔腿跑了出去。
廊下,蘇櫻越走越慢,近了,更近了,彼此都低著頭,唯能看見緋色公服下的玄色絲履,踩著極慢的步調,一點點向她靠近。他為什么,走得這么慢。
裴羈越走越慢,短短幾步,怎么也不舍得走完。眼下,也許是今晚他能靠近她的最近距離了,等進到廳中,他們既不能一處落座,那么多耳目,連多看一眼也不行。
近了,更近了。緋衣的袍袖微微一動,蹭到了她梨花白色的衣袖,似有電流瞬間掠過,裴羈在無法壓抑的激蕩中,抬眼看她。
蘇櫻看見他眼中自己的身影,安安穩穩托在他瞳孔中,燈光流轉,暈出一層光暈。剎那之間,仿佛有許多畫面掠過,傍晚昏暗的書房,山道上染血的匕首,只是一瞬,到底又幻化成那疏疏落落的細竹簾子,簾內輕言細語,安慰著妹妹的他。
袍袖一掠,蘇櫻轉開臉,當先踏進廳中。
“小娘子!”張法成迎上來,滿臉是笑,“你隨我坐吧。”
緋衣之下,裴羈握拳,目光凝成冰霜。
“不成呢,”蘇櫻飛快地看了眼阿摩夫人,“將軍必是跟著老夫人一起,老夫人不喜歡我打擾。”
“不用管。”張法成道,“有我在,你不用怕她。”
門外一聲通傳:“節度使到!”
張伏伽攜著夫人一道進門,臉上含笑:“都坐吧,今日家宴,不需拘束。”
蘇櫻揀著最下首坐了,抬眼,裴羈坐在張伏伽左手邊,目光沉沉,飛快地向她一望,轉過了臉。
蘇櫻便也低了頭。
絲弦響動,歌舞齊發,霎時間酒過三巡。張法成飲了幾杯,忽地看見裴羈向蘇櫻一望,又見蘇櫻也看著他,四目相對,雖然臉色平靜,但仿佛又很不相同。驀地想起阿摩夫人的話,那個葉蘇,必定跟裴羈有關系,很深的關系。
張法成突然怒惱,再也按捺不住,提著酒壺快步走向裴羈:“裴相,我敬你一杯。”
裴羈抬眼:“我以茶代酒。”
“好說,”張法成笑著,端起他面前茶盞,忽地朝他心口一潑,“哎喲對不住,我幫你擦。”
抓住他衣襟猛地一扯,將胸袋里的錦囊搶在手中:“讓我瞧瞧裴相藏著什么好東西在懷里!”
邊上侍酒的侍婢擋著,裴羈阻攔不及,張法成扯開錦囊,看見內里黃絹云紋的底子,臉上先已掛起了冷笑:“圣旨?裴相藏著圣旨這么多天,有什么圖謀?”
刷一下展開,看也沒看便念了起來:“河東裴道純長子裴羈含章挺秀,才略誠為國器,錦城蘇蕤長女蘇櫻四德兼備,令淑天下所聞,二人年貌相宜,佳偶天成,今賜為夫婦……”
砰!蘇櫻聽見心臟響亮的跳動,在震驚中抬眼,對上裴羈晦澀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