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1 章
次日辰時不到, 晏辭再次回了少陽殿。
彼時蕭元安正坐在案前,他身后一個宮女正在給他束發,見到晏辭行了一禮。
“晏卿, 你回來了!笔捲彩疽饽菍m女退下,于是晏辭上前接過她手里的梳子, 拿起桌上一個琉璃瓶, 從中倒了些許木犀香油,細心涂抹在蕭元安的頭發上。
這香油乃是采摘的未開的木樨花, 用花瓣和清麻油制成,將制好的發油安置在瓷罐中,再用厚油紙密封住罐口,隔水蒸煮后放于干燥處十日, 十日后倒取青液使用, 制成發油或是面霜,尤其馨香。
收拾妥當后,蕭元安站起身。
幾個宮人立刻上前為他更衣, 晏辭便指揮著幾個宮人將他換下來的衣服依次用熏衣香熏烤一遍。
等到一切做完, 蕭元安方才開始用膳:“晏卿,把昨晚沒講完的故事講完吧!
晏辭在他身后看著幾個宦官宮女伺候他用膳, 辛夷先他一步開口:“殿下, 食不言寢不語, 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
蕭元安懨懨地“哦”了一聲,用過早膳后,孫承修照例過來給蕭元安看脈。
晏辭不動聲色地朝那年輕御醫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些日子他暗地里將此人的身份背景調查了一番, 就連平日興趣愛好也打聽了一遍,只差尋個時機跟此人搭上話, 再想辦法讓此人為蘇合看病。
不過到目前為止,他完全沒找到這個機會。
此人每次來了之后,看完脈象開完香方便離開,從來不在少陽殿多停留片刻。而他每次來的時候,晏辭都在蕭元安身邊站著,心里暗自期待此人無意間看到自己時,能從自己的眼神里看出自己是友善的。
而這位孫御醫也跟以往每次一樣,將晏辭視若無物,每次都一本正經地給蕭元安把完脈后,將把脈情況記錄在案,接著便調整藥方后收拾東西離開。
期間晏辭偶爾承蕭元安的命令出去送他,也嘗試過與他拉近一下關系,然而無一例外皆以失敗告終。
這樣幾次過后,晏辭終于明白了,這位孫太醫并非跟自己不熟所以略顯靦腆因此才不跟自己說話,更不是因為眼神不好壓根沒看到自己。
他只是單純地不想搭理自己
“殿下最近脈象穩健多了,臣以為殿下應該趁著天氣好出去多走動走動,不宜久居室內。至于用藥臣暫時不做變更,還是按原來的藥方!睂O承修說完便收拾隨身帶著的藥匣子,打算離開。
蕭元安面色看著不錯,他坐在椅子里,抬頭看了看辛夷,正要開口,身旁的晏辭上前一步:“殿下,臣送孫太醫出去吧!
蕭元安點了點頭:“好,晏辭替本宮送一下孫大人!
晏辭于是便看向孫承修,微笑道:“孫太醫,請!
孫承修依舊沒看他,他拿起藥箱轉身朝著殿門走去,兩人一前一后往殿門外走去,孫承修步子一如既往的快,一副急著將身后之人甩開的樣子。
晏辭則是不緊不慢地跟著他,一直將他送到臺階之下,接著又往前走了幾步。
此時旁邊除了不遠處少陽殿門口站崗的侍衛,周圍已經沒有了什么人了。
“孫太醫請留步。”晏辭開口道。
孫承修腳步微頓,沒有轉過身,而是側了側頭:“晏香官有事?”
晏辭上前一步,語氣平穩道:“是這樣的,在下的家人身患重病,看了很多郎中都不見好,想請教孫太醫治病的方法。”
孫承修聲音清冷:“晏香官怕是找錯人了,本官是御醫,不需要給三品以下的官員看病,更不用說布衣了。”
晏辭眨了眨眼:“在下自然知道這個,只是聽說天底下只有孫太醫一人懂得接骨續肢的法子,所以在下不得已,才斗膽請孫太醫出手相救。”
孫承修似乎哼了一聲:“接骨續肢?這般近似仙術的醫術,本官如何會?”
他話音一轉:“倒是晏香官你,本事恐怕比本官要大的很,何必來請教?”
晏辭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大人這話何意?在下怎么聽不懂。”
孫承修側過頭看了晏辭一眼,就在晏辭打算試探著問問他為什么不待見自己,就聽他忽然開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晏辭眉頭一挑,語氣不變:“在下自然是殿下的香官!
孫承修抿著唇仔細打量著晏辭,似乎是第一次見這個人。
而晏辭神色坦蕩任由他打量,半晌后孫承修終于壓低聲開口道:“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你不必惺惺作態你身上的香,還有給殿下的安神香里放了什么,你比我清楚,你在殿下身邊究竟有何目的?”
晏辭被他這幾句話說得一愣。
香里放了什么?
沒放什么啊,不過是正常的香品而已
等等。
他轉念一想,忽然想起之前為了使安神香的效果更好,他將林朝鶴給的丹藥磨碎成粉,和香粉攪在了一起,怪不得這孫太醫之前每次見到自己站在蕭元安身邊都皺眉。
原來不止是不待見自己,更是因為他聞到了香里異樣的味道。
晏辭后知后覺明白他和這位孫太醫見過不過區區幾面,面前這人便對自己態度冷漠的原因。
林朝鶴先前跟自己說過,他和御醫署的人一向不合,所以眼前這位孫太醫這些天對自己的態度便有解釋了。
晏辭想通了這一點,正想著說些什么緩和一下兩人之間緊張的氣氛,卻見孫承修唇線依舊緊繃著,沒有絲毫放松的樣子,聲音都沉了下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那妖道是一伙的!
妖道?
晏辭語氣平和,故作不懂:“孫太醫這句話是何意?這妖道又指的是什么?”
孫承修冷冷看了他一眼:“怪力亂神,花言巧語者,不是妖道是什么?”
他頓了頓:“我不知道你和那妖道是什么關系,也不知你是什么來頭,更不知道你在殿下身邊有什么目的,但你若是敢做出任何對殿下不利的是,我一定——”
一定什么他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因為正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宦官高昂的聲音:“陛下駕到——”
兩人俱是一驚,晏辭霍然抬頭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
只見前方兩面宮墻相交的盡頭,一列長長的隊伍正朝著這邊兒來,隱約可見朱紅色的宮輦頂部。
他們兩個瞬間反應過來,慌忙走到一旁雙雙跪下。
晏辭心里開始打鼓,他的目標來了!
然而此時他只能低著頭跪在地上,那腳步聲越來越近,龍涎香厚重的味道比車輦先一步而來,晏辭同其他人一般低眉看著地面安靜跪著,直到面前出現一片陰影。
一個低沉的中年男子的聲音自頭上方響起:“孫太醫還沒離開,就隨朕一同進去吧!
晏辭聽到身旁的孫承修恭敬的聲音:“臣遵旨!
接著是一陣窸窣聲,再然后面前的陰影離開了,身旁的孫承修也離開了,只剩晏辭一個人跪在地上。
等到腳步聲遠去,晏辭方才抬起頭從地上站起身。
他的目光朝車輦離開的方向看去,然后快步往回走去,然而他剛走到少陽殿門口,就被門口兩個隨御駕而來的侍衛攔住了:“什么人,做什么?”
晏辭恭敬道:“在下是殿下的香官,方才奉殿下的命令特來更換殿里的香!
那兩人并沒有讓開,其中一個道:“陛下此時正在里面看望三殿下,除了允許進入侍奉的人和宣召進入的人,其他人等皆不得入內!
晏辭有些不甘心地站在殿門口,他已經在少陽殿呆了快兩個月了,以前品階不夠,皇帝每次來看蕭元安,自己都被勒令和其他人一起在后殿老實待著,不允許出后殿半步。
如今又是調香又是教寫字又是講故事,給小皇子的情緒價值拉滿,好不容易混到蕭元安身邊得到了他的信任,有機會見到皇帝,這次若是不把握住,下一次皇帝就不一定什么時候來了。
何況他和林朝鶴約定的三個月,如今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
就這樣在門口稍稍停留半刻,那兩個御前侍衛犀利的目光便已經警惕地朝他投來,握著金戈的手指更是微微收緊,似乎他下一刻若是出現什么不軌舉動,就瞬間抬手賞他一個對穿。
晏辭在心里嘆息,只得暫時作罷。
他于是轉身往臺階下面走,在殿門不遠處停下腳,在那兩個御前侍衛看不到的地方徘徊,一邊徘徊一邊注視著殿門口思考對策。
然而想了幾個辦法看起來都不合適。
就在這時,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從身后響起:“你在這轉悠什么呢?”
晏辭回過頭,就見蕭元英一身鮮紅色戎裝,身后跟著幾個宮女宦官正朝這邊走來,她長發高高束于腦后,整個人明媚干練,看起來似乎剛去打獵回來。
而她身后的幾個宦官手里皆拿著籠子,這回籠子里沒有裝鷂子,而是裝著瑟瑟發抖的兔子,炸毛的山貓,還有不知名的色彩鮮艷的鳥。
“你在這里干嗎呢?”
她路過晏辭身邊時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不過下一刻目光就落在了殿門口的車輦上,面上的表情瞬間由好奇轉為驚喜:“呀,是父皇來看元安了?那本宮得趕緊進去!
她抬起腳興高采烈地就往前走,晏辭眼疾手快趕緊叫住她:“殿下!”
蕭元英回過頭,詫異道:“你還有事?”
晏辭趕緊抓住這個機會,上前兩步道:“請殿下幫臣一個忙。”
第 252 章
蕭元英狐疑地看著他:“幫忙, 你要本宮幫你什么忙?”
晏辭真誠道:“殿下殿里今日早上的香還沒點上,臣擔心殿下又會犯頭疾,所以想盡快將香點上, 可是剛才到了門口卻被告知禁止入內。所以想請公主幫忙,能不能帶臣進去?”
蕭元英聞言表示理解, 隨后她卻搖了搖頭:“本宮知道你關心元安, 可是父皇現在在里面,沒有父皇的命令, 不經允許的任何人都不能進去的,本宮也不例外。”
晏辭面上并沒有失望的神色,更沒有機繼續強求,而是禮貌道:“既然如此, 臣便不叨擾殿下了。”
他停頓了一下:“不過臣這里有一件物什, 請殿下收下!
接著他低頭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繡工精致的熏衣用的香囊來,然后遞給蕭元英。
這香囊是宮里常見的款式,只不過里面的香粉卻是與眾不同, 蕭元英接過來聞了聞, 有些驚訝道:“你給本宮這個做什么?”
晏辭謙遜道:“殿下從圍場回來,又和這些活物待了一路, 衣裳上難免沾染了些許味道, 還請帶上這個熏一熏衣裳吧!
蕭元英聽完他的話, 后知后覺地抬起胳膊聞了聞,接著鼻子微微皺起。她放下手,從晏辭手里接過香囊掛在腰間, 頗為滿意看了晏辭一眼:“你還是很細心的!
晏辭沒再說話, 退后半步將路讓開,然后朝蕭元英微微福身。
蕭元英帶著那香囊開心地快步朝少陽殿走去, 晏辭站在路邊看著她和一眾宮人逐漸遠去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殿門后面,他才移動腳步慢慢朝后殿走去
后殿香房的眾人依舊在忙碌著,同樣在宋挽風的帶領下,除了夏圓依舊沒人理他。
夏圓挽著袖子正將幾種香料磨碎,晏辭走上前幫他一起。
白丁香,白僵蠶,白附子,白牽牛,白茯苓,白蒺,白芷,白芨各取八等分,再加入皂角,除去皮弦,將以上所有一起研磨成粉,再加入一半綠豆粉。
晏辭小心地將磨好,混合均勻的香粉裝入匣子內,夏圓在一旁好奇地問:“香官,你讓我磨這八種香料做什么,這又是什么香?”
晏辭解釋道:“這個叫八白香,日常用這香潔面,可以保證面色潔白如玉!
夏圓“嗬”了一聲,立馬將身子前傾湊過來道:“這個香又是你從哪里看到的?”
晏辭將手里的匣子放下,語氣平靜地回答:“這是前朝宮廷的秘制面香,尋常人可做不出來的。”
夏圓本來還很有興趣,一聽這話有些半信半疑:“前朝宮殿秘香?真的假的?可是香官你怎么知道前朝的宮廷香方?”
晏辭笑了笑,并沒有直接回答他,他轉身出門喚來一個小宦官,然后將那匣子和先前答應蕭元英給貴妃的那道梅蕊香也一起交給他:“把這個送去永真公主殿里!
他又指了指那裝著八白香的匣子:“這個,就說是臣送給殿下的謝禮!
小宦官接過香后,轉身快步離開了
剩下的時間,晏辭繼續著手其他制作其他香品。
就這樣兩天后,不出所料,蕭元英果然再次來看望蕭元安,順便叫住了晏辭。
“你上次做的梅香很好,母妃很喜歡。”她說,“還有你一起送來的那個也很不錯,用來潔面連臉都光滑了許多!
晏辭微笑道:“殿下喜歡就好!
他頓了一下,又問道:“還有上次的香囊,殿下覺得如何?”
蕭元英聽他提起這個,面上更加滿意:“你說起這個本宮想起來了,父皇還說本宮身上的香味很特別!
說到此處,蕭元英笑了起來:“實話跟你說吧,父皇聞過的香有千百種,能這般夸你一句已經是莫大的恩寵,你要知道感恩才行!
晏辭咳了一聲:“這些都是臣的職責所在!
蕭元英倒也不在意他的神情,她側了側頭,喚來一直跟著她的侍女:“東西拿過來!
那侍女聞言立刻畢恭畢敬地將一個小盒子用雙手遞到晏辭面前。
晏辭:“這是?”
蕭元英朝晏辭抬了抬下巴:“這個你收好!
晏辭的目光再次落到宮女手里的匣子上,那匣子不過巴掌大小,竟是用金子打造而成,匣子四面皆雕著繁瑣精致的花紋,整個匣子都透露著貴重。
晏辭伸手接過匣子打開,在打開的瞬間,他的頭腦一陣恍惚。
一股聞所未聞的異香從盒子里瞬間散開,這黃金打造的匣子里面鋪就著柔軟的藍色絲綢,而絲綢上面只放著一顆橢圓形狀,拇指腹大小的深棕色的物體。
即使入聞過許多香料的晏辭,在此時都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他有些震驚地抬頭看向蕭元英,對方得意地朝他揚了揚下巴。
晏辭于是再次低頭,那匣子里的物什乃是一顆大小如蟬一般的香料,上面紋路清晰,色澤均勻,外面帶著一層薄薄的弧光。
晏辭小心地用指尖隔著袖子將香料拿起來仔細觀摩了一陣,聽到一旁的蕭元英道:
“這東西進貢來以后,父皇召集了宮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香官,想知道這香料該怎么用,然后沒有人見過這東西,也沒有人知道該將其制成什么香,所以一直鎖在匣子里放著。”
晏辭抿著唇仔細打量著這顆香料,腦子不停地搜尋著從前在古書里看到的內容,直到他靈光一現:
“這是瑞龍腦?”
他依稀記得自己曾經偶然在書中看到的內容:傳說只有千年之久,成了精的老龍腦樹的樹節上才會生出此香,而這種香的香氣能達十余步之遠,而用這種香料制成的香,涂抹在衣服或是器皿上,香氣可持續幾年不散。
這種只存在于古籍中的香料每一顆都珍貴無比,價值甚至比黃金還要貴重,從來都只存在于書里,卻沒想到他此刻竟是有機會親手接觸它。
蕭元英見他這幅震驚神情,也湊了過來,一臉懷疑地問:“你認識這香料?”
晏辭微微蹙眉,他抿著唇仔細看著這顆香料,許久后他將其放回匣子里,將匣子重新蓋上。
蕭元英見他沉默不語,以為他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直起身笑道:“本宮都說了,這東西價值連城,你既然幫了本宮,本宮自然不會虧待你。”
晏辭忽然抬起頭看向蕭元英:“殿下方才說沒人見過這是什么東西,也沒人知道該怎么用,是這樣嗎?”
蕭元英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轉移話題問起這個,想了想回答:“是啊,這東西是西域來的,的確沒有人知道怎么用。”
晏辭點頭,從宮女手里接過匣子,再次福身:“臣知道了,多謝殿下賞賜!薄
這一日他向蕭元安告假,提前出了宮。
甫一進門,正在案前坐著的顧笙便恍然抬頭,他怔怔看著提前回來的晏辭:“夫君,你回來了!”
顧笙立馬從椅子上站起身朝晏辭走去,然后還未到跟前,便疑惑地吸了吸鼻子:“夫君,你身上熏了什么香嗎,味道好特別”
晏辭伸出手:“聞聞。”
顧笙湊過去鼻子動了動,接著驚訝地睜大眼,晏辭也將手指放到鼻子下,白日里那異香不僅絲毫不減,反而融合了體溫,香味更加溫和芬芳,不過拿了那香片刻功夫,整只手隔著袖子都染上了香味,一直到現在都不散。
他從懷里將那只小匣子取出來,顧笙瞬間眼睛都睜大了,不敢置信地問道:“夫君,這是金的嗎?”
晏辭打開匣子,將那顆長相奇怪,但是味道令人難忘的香料展示給顧笙看。
顧笙跟其他人一樣,從沒見過這般香料,一時好奇:“夫君,這是什么呀,怎么長得這么奇怪?”
晏辭取來一張干凈帕子裹住手,然后小心翼翼將那香料拿起來:“從前有人出海時不小心落水,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后漂至一處與世隔絕的小島上!
“夜里他睡在島上一棵樹下,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他忽然聽到樹根下有東西順著樹干往上爬,一邊爬一邊發出悅耳的聲音,一直爬到樹頂,那聲音才消失不見!
“到了五更天的時候,樹頂上的東西又順著樹干爬下來,于是這人便用手敲擊樹干,將那奇怪的東西驚走了。一直到天亮,這人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帶著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異香!
“于是第二天晚上,他將衣服鋪在樹干下,等到天亮時那爬樹的東西離開后,衣服上便留下了這種橢圓狀的奇怪香料來。”
顧笙本來還認真聽著他的話,結果越聽越覺得驚奇,聽到最后不僅有些害怕,小心看著那橢圓形的東西:“夫君,那這香料的來歷豈不是很古怪,會不會有什么問題?”
晏辭笑著摟了摟他的腰:“那些不過是傳說,何況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樣?”
他抬起手,那橢圓形的香料在光線下隱隱帶著彩色的光澤,上面天然而成的花紋更是巧奪天工。
“笙兒。”他瞇著眼睛打量著那香料,輕聲喃喃道,“我想我的機會來了!
第 253 章
符成二十九年八月。
臨近中秋佳節, 宮里開始變得繁忙起來。
原因無他,每年中秋節宮里都會舉辦盛大的晚宴,朝廷重臣, 后宮嬪妃,王子皇孫, 凡是在燕都者都要出席晚宴。
而提前一個月, 各類鮮美的食材和精美的服飾都從四面八方運來了燕都。
而因為要準備即將到來的中秋盛宴,所以三司六局是整個皇宮最開始忙碌起來的。
晏辭作為少陽殿的香官, 不僅要給三皇子研制安神香,每個月都要在固定的日子到香藥局去提這個月分給少陽殿的香料,蕭元安是皇帝重視的小皇子,因為頭疾的原因需要大量香料制作安神香。
所以晏辭任少陽殿香官的這些日子, 去香藥局次數多了, 一來二去與看管香藥庫的幾個官員也混熟了。
就這樣從他們口中得知,每年中秋慶典之前,各地州府進獻的香料全部運送到皇宮中的香料庫, 這些香料不僅要分送給皇宮中的各宮各殿的, 還有一部分珍貴的用來賞賜給朝中的重臣。
為了分整這些香料,香藥局一時之間人手不足, 晏辭到香藥庫申領本月的香料, 看到香藥局的眾人忙得不可開交, 運送香料的馬車排著隊,十幾個香藥局的官員圍在旁邊逐一登記入庫。
“晏香官來了!庇姓J識他的官員朝他打招呼,不過沒來得及跟他多說幾句話就被人叫走了。
面前負責分發香料的官員點完香料, 讓幾個小宦官帶著香料一起隨晏辭回去, 他登記在冊后抬頭看著還看著香藥庫那邊的晏辭。
順著他的目光,那官員朝香藥庫看了一眼, 與他解釋道:“那些都是中秋盛典上要用的香!
晏辭看著香藥庫門口堆積如山的厚重箱子,有些奇怪地問:“這么多香料都是要在中秋節用的?”
這些香都做成香品的話,都夠宮里上下用一年的了吧?
那官員便與他解釋:“晏香官你來宮里時間不長不知道,這些香料是分給各殿的。按照宮里的傳統,每年中秋節各宮的香官都要進獻一道香!
“這個在下的確不知,愿聽大人講解!
那官員知道面前這年輕香官短短幾月就博得了三皇子的喜歡,如今少陽殿里的香事大部分都是他來經手,甚至把原先的宋香官的位置都頂替了。
他雖然不知道此人用了什么手段,但是這宮里最不缺的就是聰慧的人。
“的確有這個規矩!蹦枪賳T看了看他,目露欣賞之意,“想來今年的香事應該是由晏香官負責了吧!
他笑道:“晏香官如今可是三殿下跟前的紅人,今年這道香做好了,送上去得了貴人的青眼,晏香官以后豈不是前途無量啊哈哈。”
晏辭笑了笑,沒有順著他的話往下說,而是道:“在下入宮不久,還是個新人。這香事以前一直都是宋香官來負責,今年應該也不會變!薄
少陽殿的宮人們用其他殿的宮人一樣,也是一早就開始準備過節的事物。
而他們不僅為了迎中秋佳節,更是因為蕭元安身體日漸康復,急需要做些什么好好慶祝一下。
晏辭回了少陽殿,依舊如以往一樣先去香閣找宋挽風:“宋香官,本月的香料已經全部領回來了,剩下的事就麻煩你了!
宋挽風坐在桌子后面,少陽殿里本來只有他一個香官,奈何晏辭才來了不到三個月就成了蕭元安的貼身香官。
雖然他們位份一般,但是晏辭自詡是新人,平日里做事都是以他為先。
雖然此人很受殿下的信任,不過在香閣的時候卻如同初來時一樣,每次將香料提回來從不擅自做主,而是同以往一樣將這些香料全部交給他保管。
這樣一來二去,宋挽風心里那層不舒服倒是漸漸淡去了些。
他抬起眼皮涼涼地看了晏辭一眼,晏辭仿佛什么也沒感受到,轉身打算離開。
“等會!
宋挽風開口叫住他,晏辭停住腳步回頭看向他,安靜地等著他開口說話。
宋挽風吐出一口氣:“中秋盛典上,每個殿都要出香品送上去,你知道這件事吧?”
晏辭想起來剛剛從香藥局的香官那里聽到的消息:“在下知道!
宋挽風道:“那就好,省的我再給你說一遍。”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雖然個子比晏辭要矮上一個頭,但是氣勢絲毫不減,雙手抱在胸前直視著晏辭:
“這香以往都是香閣里大家一起籌謀的,不過既然你有本事,就把這事交給你負責好了。”
晏辭苦笑,心道這宋香官看來對自己還是意見,他沉聲道:“在下明白宋香官的好意,只是這香事以往一直是宋香官經手,在下初來乍到不好攬下此任!
宋挽風不咸不淡道:“你現在在殿下面前可是位置的,這件事就算我不指給你,殿下也會交由你負責!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推脫了,殿下很看重你!彼瓮祜L意味深長地盯了晏辭一瞬,“你也不要讓他失望。”
晏辭低下眼,宋挽風見他沒說話,皺了皺眉:“聽到沒有?”
“聽到了!背舜饝孟駴]有別的選擇。
“那你去吧。”宋挽風不再看他,“殿下用安神香的時辰快到了,別耽誤了時辰!薄
蕭元安用過晚膳后,便照例在案前讀書。
他近來因為身子好了不少的原因,每膳用的飯食也多了些,現如今也有力氣多看一會兒書。
孫承修近來幾次給他把脈后的面色也緩和了許多,而那令他痛苦不堪的頭疾最近發作的次數都少了許多。
而每晚在晏辭的安神香里,他都能能很快入睡。
此時他在案前看書,辛夷便安靜地立在他身后。
就這樣過了兩個時辰,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是香閣的人前來添香。
蕭元安放下書本,小小地打了個哈欠,一旁的辛夷怕他累到自己,趁此時機上前低聲道:“殿下,到了就寢的時辰了!
“嗯”蕭元安將手里的書合上,他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屏風后,在幾個宦官的侍奉下寬衣解帶。
辛夷站在屏風外側,朝著敞開的宮門看了一眼,那里那個姓晏的年輕香官已經準時過來將香爐里換上新的香。
而安神香的味道逐漸在殿里散開,辛夷看著晏辭起身欲離開的身影,想起來今日并非他值夜,而且早些時候他與自己告了假,打算今日早些時候出宮。
辛夷試探著朝里面問道:“殿下,今日還要晏香官留下嗎?”
蕭元安已然換好了入寢時穿的衣袍,他聞言眼睛立馬亮了亮,對辛夷道:“讓晏卿進來,上次的故事他還沒給本宮講完。”
辛夷眼見他這副像是尋常小孩子的活潑模樣,不禁莞爾:“是,奴婢這就叫晏香官進來!
晏辭正將香爐的蓋子蓋上,他拿起香盤站起身正打算出殿,隱約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下意識回頭。
下一刻他便看見辛夷的身影快步朝自己的方向趕來,他心里一涼,自己好不容易出宮的機會不會又要泡湯了吧?
于是他遲疑了一下:“殿下今日還要臣留下嗎?”
辛夷點了點頭。
晏辭忍不住道:“辛夷姑姑,可是臣今日——”
辛夷壓低聲音:“我知道你今日告了假,但是殿下今日興致很好,指名要你進去侍奉。你不要拂了他的興致!
晏辭一時沒有說話。
辛夷見他沉默不語,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于是上前一步道:“今夜還是你留下當值!
晏辭苦笑:“可是辛夷姑姑,臣已經許久沒有出宮過夜了!
辛夷的目光擔憂地看向里面:“我知道你的夫郎兒子都在宮外,你難免心有怨懟。可是殿下他雖然是我們的主子,但他其實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辛夷抿著唇:“殿下身份尊貴,可自出生便疾病纏身,終日只能臥床不起,一直沒有什么朋友,每日只盯著窗外發呆。我身為他的奴婢卻是看著他長大,每次他犯病時,我心里都難受得要命!
她頓了頓繼續道:“而如今殿下病情好不容易有了好轉,你又是這宮里最會逗他的開心的。他既然信任與你,你便多去陪陪他!
晏辭走進內殿的時候,蕭元安正準備就寢。
他看到晏辭眼睛一亮,忙招呼他道:“晏卿,本宮聽說今夜不是你當差,正郁悶著呢,結果你就回來了!
他高聲對旁邊的小宦官道:“快將軟榻搬過來。”
幾個小宦官將晏辭平時用的那張軟榻搬過來放在墻角,蕭元安開心地對晏辭道:
“晏卿你快坐下,把昨晚沒講完的故事給本宮講完,再給本宮說幾個好玩的故事!
第 254 章
等到晏辭講完最后一個故事, 已經快到亥時了。
蕭元安將半張臉埋在被子里,眼睛眨的速度越來越慢。
晏辭看著他這幅努力將眼睛睜開的好笑樣子:“殿下,你該睡了。”
話音未落蕭元安就打了個哈欠, 他雖然已經隱有睡意,但是此時卻強撐著精神, 倔強地不想睡:“晏卿, 本宮不想睡,你再陪本宮聊一會兒天吧。”
只有這個時候, 他才會將小孩子愛撒嬌的一面略微展現出來。
于是晏辭耐心地問道:“那殿下想跟臣聊什么呢?”
蕭元安見晏辭應允,眼睛一亮。
他思忖著今天白日里的事情:“今日孫太醫過來的時候跟本宮說,本宮最近睡得比以前安適多了,而且脈象也比以前安穩了!
“說起來這還要歸功于晏卿的安神香!彼麆恿藙由碜, 有些期待地看著晏辭, “晏卿,你說本宮會不會有徹底痊愈的一天?”
此刻他眼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未來的憧憬, 那憧憬化成了一道光直直射入晏辭的眼底:
“本宮會不會有一天也和兩個王兄那般, 不用總是臥榻,也可以替父皇解憂, 為國出戰!
晏辭沒有立刻回答他, 他從榻上站起身, 走到蕭元安床前半跪下。
他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蕭元安溫聲道:“臣之前就已經說過了,殿下吉人天相, 自有天佑!
聽了他的話, 蕭元安開心地笑起來。
他眉眼彎彎,烏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晏辭的身影。
接著他收起笑, 看著晏辭十分鄭重地說:“宮里的人都說,本宮是父皇最中意的兒子,還說若非本宮久病纏身,本宮便是太子!
“雖然本宮不知道這些說法是真是假,但是晏卿——”
他認真地對晏辭道:“若是本宮日后真的有當了皇帝的那一天,那么本宮就封晏卿為本宮的司香官。”
聽完這話,晏辭也跟著笑了。
雖說他很是感動,但此刻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道:“殿下,這種話說不得的。”
蕭元安嘟了嘟嘴,卻顯然并沒有講他的話放在心上。
有點委屈道:“還不是因為本宮喜歡晏卿”
“臣也喜歡殿下!
晏辭站起身,伸手服侍他躺下,接著仔細將他的被角掖好:“不過殿下,時辰不早了,這回真的該睡了!
蕭元安被被子裹住,只留一雙烏黑的眼睛露在外面,他側著頭看著晏辭,又開口道:
“晏卿,過些天就是中秋節了,本宮知道你很想家,所以到了中秋節,本宮準備給你七天休沐時間!
晏辭聞言一愣:“殿下”
蕭元安一雙眼睛彎成月牙,眸間帶著一絲屬于孩子的調皮狡黠:“辛夷已經跟本宮說過了,你的家人都在宮外,本宮可以跟父皇母后一起過節,你也應該和你的家人們一起!
“所以中秋節你就出宮去陪他們吧!
晏辭垂下眸,唇角帶著一絲弧度:“那臣先謝過殿下了!
蕭元安細細地“嗯”了一聲,他闔上眼睛,被睡意侵蝕得有些模糊不清的聲音傳來:
“嗯不過宋香官跟本宮說今年中秋盛典上的香由你負責,出宮前你要盡快做好”
“臣遵命!薄
于是第二日,少陽殿所有人都知道今年中秋盛典上的香由晏香官來負責。
夏圓聞言一臉興奮,首當其沖擼起袖子滿臉干勁十足:“香官,有什么吩咐你盡管說吧,需要我干什么也盡管說!
晏辭叼著筆桿,他盯著面前案上的各色香料苦思冥想:到底該用從蕭元英手里得到的那顆瑞龍腦做一個什么曠世奇香出來,才能讓聞遍天下奇香的皇帝陛下對此香一見鐘情?
他仔細從腦子里記得的那些香譜中挑挑揀揀,搜索了一遍又一遍,一時有些拿不定注意。
那瑞龍腦可是千金難求的香料,這般珍貴的香料必須制成足夠好的香品,萬萬不能浪費了。
但是這皇帝陛下到底喜歡什么香,他也不知道啊
夏圓見他有些愁眉不展的樣子,湊了過來:“香官,你還沒想好做什么香了嗎?”
晏辭誠實地表示沒有。
夏圓不知道他為何這般糾結,只好坐在他旁邊看著他盯著那些香料看。
許久后,晏辭站起身:“我要出宮一趟!
“出宮?”夏圓沒明白他思考了半天想出這么一個決定。
晏辭將案上的香料重新收好,既然在這里亂想也沒有什么用,不如出去找人幫忙。
所以為了保險起見,他決定自來到燕都以后,第一次去了欽天監——
這欽天監乃是由燕朝的開過太祖皇帝設立,原本的主要職能不過是觀測記錄氣象,占卜吉兇只是次要職能。
然而在一代又一代的演變中,到了如今欽天監在朝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由于當今陛下非常重視欽天監,甚至可以為了欽天監的一句話便在舉國上下大肆改動。
所以如今欽天監在朝中的地位已經變得有些微妙。
一方面欽天監不得過問朝政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規矩。
另一方面皇帝注重天象之說,所以給了欽天監很大的職權。
兩相矛盾之下,朝中有不少人上奏削減欽天監的職權,但是由于天子對天師極為信任,所以久而久之這些反對者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每次到了祭祀,或是宮里即將舉辦重要宴會的時候,皇帝都會親自去問天師,祭祀或是宴會是否能夠順利舉行,若是卜測結果不順,便擇選另外的良辰吉日。
上一次欽天監占卜天象是三個月前,而最近一次,則是為陛下占卜馬上要到來的中秋盛典。
……
燕都皇宮之外的內城坐落著各個官署以及王侯的府邸。
而其中有一座高塔,塔頂高聳入云,即使身在城外,抬頭一眼便能在燕都眾多高樓中看到。
這座整個燕都最高的塔,便是欽天監赫赫有名的觀星塔。
晏辭循著塔所在的方向,摸索著找到其下欽天監所在。
這欽天監自從成了林朝鶴的從屬,瞬間地位高漲,便和靈霄上清宮一般,如今已經不是尋常品階的官員可以擅自進入的了。
晏辭捏緊袖口下林朝鶴給他的那塊白玉牌子。
他換了一身嶄新的衣袍站在欽天監門口長長的臺階之下。
欽天監地處內城偏角,平日里殿門緊閉,殿門前也沒有什么人。
晏辭正要抬步往上走到了欽天監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晏公子!
他朝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就見旁邊不知何時門口站著一個人,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道士。
云清言笑晏晏地看著他,雙手攏在袖子里:“今早小道出門便遇見喜鵲落枝,便知道今日一定有好事發生,果然再次見到晏公子。”
晏辭與他回禮:“云清道長!
云清似乎知道他來這的目的,微笑道:“大人近日在上清宮修行,不再欽天監。晏公子有什么需求與小道說便是,小道會轉達給大人!
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領著晏辭走進欽天監。
欽天監占地不小,然而里面卻沒什么人,云清引他到一旁偏殿里。
兩人相對而坐,晏辭本來是想找林朝鶴問問皇帝喜歡什么類型的香,話到嘴邊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對了,云清道長,先前大人給我的那種丹藥,能否再給我一些?”
云清道:“是因為三殿下?”
晏辭遲疑道:“我記得先前聽宮里人說過,殿下的病一直治不好,宮里御醫都束手無策,后來大人為三殿下尋來丹藥,這才緩解了殿下的病情!
此時,一個十多歲的道童從門口進來端來茶點放在桌上,云清伸手給晏辭斟了一杯茶。
他沒有否認:“確有此事,而且大人給殿下服用的丹藥也只能緩解殿下的頭疾,并沒辦法根治。”
“而且那丹藥……服用過多對身體沒有好處……所以大人只會在殿下頭疼難忍的時候去少陽殿,平日里都是由孫太醫照顧殿下!
“原來是這樣……”晏辭頓了頓,“那云清道長可知殿下的頭疾因何發作?”
“這個小道暫且不知。”
云清看著他:“不過晏香官不必擔心,孫太醫醫術了得,說不定很快就會找到殿下頭疾的原因,也能有辦法根治殿下的頭疾!
晏辭點了點頭,心里暗自希望孫承修真的能早點治好蕭元安。
他于是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問了他今日前來主要要問的事“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件事想求助大人。”
晏辭將中秋盛宴的事簡單地與云清說了一遍,云清聽完思忖道:“能讓陛下喜歡的香……”
第 255 章
云清搖了搖頭:“這個小道恐怕不清楚, 晏公子若想知道,還得去問大人。”
晏辭于是又問:“那云清道長可知道大人何時出關?”
云清曲起指節輕輕頂了頂下巴,思索道:“大人近來正在為陛下卜測中秋盛典之事, 至于出關時間小道難以為晏公子預測!
這樣說來,恐怕自己有一段時間見不到林朝鶴了, 晏辭有點擔心無功而返, 忽然聽得云清再次開口:“雖然小道不知陛下喜好,但是往日有幸跟大人面見圣上, 倒是依稀記得陛下宮里的熏香。”
晏辭聞言忙問道:“還請道長賜教!
云清思索了一番,這才慢慢開口:“小道曾隨大人面圣過幾次,每一次在宮里都能聞到龍涎香的味道!
“龍涎香?”
云清道:“正是,晏公子不妨試試從這方面來入手。”
各種香品中, 數龍涎香最為貴重, 只出產于大食國。
大食國臨近海邊,常有云氣蒸騰籠罩山間,傳說是有抹香鯨沉睡在海底, 而有經驗的當地人輪流守候觀測, 等到云氣散去立即前往探尋,定能得到龍涎香。
龍涎香帶有魚腥味, 用龍涎香調和諸香, 能聚斂龍腦麝香的氣味, 使香品歷經數十年香味依舊如故。
不一會兒,方才給他們端茶點的小道童再次回來,這一回沒有端來吃食, 而是手里捧著一個匣子, 云清接過他手里的匣子,將匣子面朝晏辭方向打開:
“此物乃是大人月前偶然所得, 放在手里也沒有什么用。大人閉關前曾與小道吩咐,若是公子上門拜訪,可以將此物贈予公子一用。”
晏辭定睛一看,見匣子里放著一塊不規則的塊狀物,表面呈現灰褐色,宛如一塊凝固了的蠟塊,又像是一塊灰色的琥珀,散發的香味微甜,和以往聞過的香料皆不同。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而上面特有的淡淡的腥氣并非魚腥那般惹人不適,反而更像是海風,或是潮濕海藻的氣息,聞之令人心曠神怡。
海的腥咸味和干燥的木質香味并存,帶著隱隱的煙葉般的甘甜。
晏辭驚訝地說不出話,他看著那拳頭大小的龍涎香,這么一塊恐怕比瑞龍腦更加珍貴,就這么給自己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云清卻是道:“晏公子收下就是,日前永真殿下不是還給了你一顆瑞龍腦么,這等香料放在大人這里也沒什么用處,不如贈給公子,與那瑞龍腦相輔,說不定公子能有什么新奇的想法。”——
晏辭手里拿著那只匣子,一路上坐在車里都感到心里忐忑,想他從前親手接觸過的龍涎香也都是白色片狀。
這種香料往往年歲越久顏色越深,香氣越濃價格也更加昂貴,這么一塊得好幾兩黃金
他心中狂喜,腦子運行的速度也快了些,各類香品在他腦中層出不窮,卻又被他一一舍棄,有了這些珍貴難得的香料,他要復刻一道更加珍貴,也更加令人驚奇的香。
東閣芬氳裛綺羅,云頭香法本宣和。
這句詩描述的事曾經是最能代表皇室用香,源自北宋宣和時期的宮中御制的“云頭香”。
而南宋初年宮中常制作此香,由于宣和時期常造香于睿思東閣,而南渡后依舊如其法制之,所以此香又稱作“東閣云頭香”,位居宋代香榜榜首。
具體做法,選用產自真臘的沉香十兩,金顏香,拂手香各三兩,蕃梔子一兩、梅花片腦二兩半、龍涎二兩,麝香二兩、石芝一兩。
再制取甲香半兩,全部磨粉過篩后,用薔薇水和勻,再用石跶之脫花,如常法爇之。
晏辭將甲香用淘米水、黃酒總共煮三次,如今不是在白檀鎮上事事都要親力親為,有了其他香師的幫忙,原本處理較麻煩的甲香也完美地處理完了。
接著他又在原本的香譜里加了少量奇楠和安息香,蕃梔子又在原本基礎上多加了一些。
這道香的味道偏厚重,卻不會太膩,即使是湊近了聞,也不會嗆鼻子,比尋常的龍涎香要更加柔和一些
八月十五前夕,晏辭將窖藏半個月之久的香從地窖中取出,交給了過來收香的宦官。
接著他將這幾日換香的事交給了幾個香事,這才收拾好東西,前去拜別蕭元安。
少陽殿內,小皇子早已在宮女的侍奉下換好了御衣閣新制的衣裳,襯得他整個人唇紅齒白,膚白發黑。
“晏卿!”
見到晏辭,蕭元安眉開眼笑,招呼他過去:“御膳房新制的月團,正好你來了,快過來嘗嘗。”
一旁的宮女捧來一個銀制盤子走到晏辭面前,上面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一枚枚皎白如月,圓圓的小餅,看起來精致非常。
晏辭拿起一枚放到唇邊咬了一口,入口綿軟甜香,香醇十足。
因為最近一波接著一波的賀禮源源不斷送進少陽殿的緣故,蕭元安連著幾日心情都不錯,此時見到晏辭前來辭行,倒也沒有那般念念不舍。
“晏卿你去吧!笔捲灿靡桓贝笕说目谖菍﹃剔o道,“本宮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每晚入寢都要你在旁邊!
他面上一本正經,若非嘴角卻還帶著些許點心渣,的確一副大人模樣。
晏辭眉眼含笑:“臣遵命!
蕭元安點了點頭,接著又想了想,不放心地叮囑他道:“晏卿,你出宮的時候也要再想幾個好玩的故事啊,記得回來給本宮講!
到底是個小孩子。
“殿下放心,臣絕不會忘了和殿下的約定!
晏辭在心里笑笑,面上卻鄭重地一口答應,接著他以宮禮再次拜別蕭元安——
八月十五的晚上,晏辭乘坐著馬車出了內城,回到了家中。
從內城到外城,路邊的酒館無論大小,皆兜賣新酒,市面上擠滿了等著沽酒的人。
路兩旁的門面彩樓用五彩的布條裝點的艷麗繽紛,街上隨處可見掛在高高竹竿上的錦旆飄蕩在傍晚泛白的天空中。
街角小販面前的竹筐里裝著新鮮的螯蟹,一旁的攤子上擺放著石榴,、榅桲、梨、棗、栗、孛萄、弄色棖橘,盈盈的果香在空氣里彌漫著。
晏辭靠在車窗邊,窗外人語聲從未停歇,偶爾會聽到不遠處傳來的爆竹聲,路邊有些高的酒樓上到處都擠滿了憑欄觀景的人們。
而絲竹管弦之聲比之胥州有過之而無不及,街頭巷尾一片熱鬧非凡。
家里幾個哥兒已經早早備好了佳肴,馬車剛到門口,陣陣香味便順著門庭傳了出來。
外面隔著幾條街依舊能聽到絲篁鼎沸聲,閭里兒童嬉戲之聲通宵達旦。
幾個人圍著圓桌,面前餐盤里擺著碗大的紅彤彤的螃蟹,扒開殼子以后,黃澄澄的蟹黃鮮的讓人舌尖發顫。
晏辭習慣地拿起一個螃蟹剝起來,然后將一絲絲雪白的蟹肉淋上蟹黃放到顧笙面前。
然而顧笙怕影響肚子里的孩子,所以不敢吃太多,他平日里的吃食越發謹慎起來。
此時已到夜半,他們這處住所臨街而建,平日里燕都的百姓和胥州一般有熬夜的習慣,此時到了中秋節,外面的歡慶聲直到天亮才堪堪消失。
晏辭耳畔一直傳來街上酒樓中令人恍惚的樂曲聲,聽得他如夢似幻。
此時宮里的中秋盛典應該正在舉行,也不知他送上去的那道香怎么樣了,到底能不能入皇帝的青眼?
他想著這些事,后半夜遲遲沒有睡著,顧笙在他身側淺淺地翻了個身,半個肩頭露在外面。
晏辭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他的肩膀。
他收回手,看著顧笙恬靜的睡顏,在心里安慰自己:既然殿下給了自己七天休沐時間,那這些就暫時不要想了。
這些天一直沒在顧笙身邊,這些天就好好陪陪他,節后自己還是要入宮的,若是到時候還沒有辦法接近皇帝……
晏辭仰面躺在床上,聽著身側顧笙清淺的呼吸聲,還有窗外隱隱傳來的絲竹聲和爆竹聲,直到天亮方才睡過去——
七天時間過得很快,晏辭這幾日都陪著顧笙,兩個人趁著空閑時間好好在燕都玩了一番。
一直到七天后,晏辭穿上宮服準備回宮。
顧笙面上雖然帶著些不舍,但是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叮囑他在宮里的時候照顧好自己。
晏辭坐著馬車返回了皇宮,此時便是七天休沐的最后一天,黃昏宮門封閉前他回到了皇宮,照例先去了一趟香藥局銷假。
香藥局其他人都沒有他這般好運氣,不得不按時值班,此時正好是換班的時辰。
陸續有香師進出大門,晏辭看到了兩個眼熟的香師,笑著朝他們打了招呼。
那兩個人本是邊走邊小聲說著什么,聽到他的聲音雙雙抬起頭,接著用一種驚訝的目光看著他,隨后對視了一眼,匆匆低下頭從他身側快步離開了。
晏辭看著他們快步離去的背影,雖然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
香藥局當時負責給他們分配宮殿,那個長著兩撇小胡子的張大人正在里面,晏辭去找他在冊子上勾去自己的名字。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小胡子見到他時,面上驚愕的神情比方才兩個人更甚。
“晏香官?你回來了?”
晏辭覺得有些好笑,如今他的官階與他一般,在他面前已經不需要像剛入宮時那般謹慎。
于是他一邊自顧自低頭翻著有自己名字的簿子,一邊隨口問道:“張大人怎么這副表情?在下不回來還能去哪?”
那小胡子一時啞然,他緊緊觀察著晏辭,見他面上絲毫不變,終于皺起眉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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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香官,你是不是還沒回少陽殿呢?”
聽完他這莫名其妙的話,晏辭眉頭微蹙,他停下手里的動作,心里隱約升起一絲不詳的預感。
他抬眼看向小胡子:“……張大人,在下剛回宮,自然還沒來得及回少陽殿!
聞言,那小胡子抿了抿唇,接著他突然站起身從桌子后面繞過來,然后扯了扯晏辭的袖子壓低聲音:
“那你應該還不知道,少陽殿啊,出事了!”
晏辭一怔,他心里莫名一慌:“出事?”
他聲音一急:“出什么事了?”
那張大人“誒呀”了一聲,給他做了一個小點聲的手勢,又轉頭看著四下無人,這才咬了咬牙,低下頭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三殿下……歿了!”
第 256 章
晏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半張著嘴:“誰?”
小胡子沒注意他面上的表情, 反而一臉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門外:“呼幸虧你運氣好,中秋節沒在宮里當值誒呦你不知道,昨晚可嚇人了”
晏辭只看到他嘴唇一張一合, 腦子里嗡嗡一片。
三殿下歿了?三殿下怎么會
明明離開前他還好好的,而且孫承修不是說他的頭疾有痊愈的跡象嗎, 怎么會突然就
晏辭聽到自己的干澀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聽起來壓根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你在說什么,你聽錯了吧, 三殿下的病不是已經快好了嗎?”
明明他都可以下地了,很快他就不用再臥病在床了,而且他還等著自己回來給他講故事
小胡子聞言嘆了口氣,有些惋惜道:“我聽人說三殿下不是因為發病, 是失足落水嗐, 發現的時候面朝下浮在少陽殿的蓮花池里”
他看起來聽了什么不好的傳聞被嚇得夠嗆,說話的時候聲音都跟著顫抖,就這樣自言自語了半天, 忽然發現身邊沒了動靜, 他轉頭一看,只見身邊的人此時臉色慘白, 嘴唇上毫無血色。
于是小胡子識趣地把還沒說完的話默默咽了下去, 他看著旁邊的年輕人, 以為他是被自己的話嚇到,于是寬慰道:“還好你命大,正好這幾日不在宮里, 不過昨晚當值的人就沒那么幸運了, 聽說全都被杖斃了哎哎,你去哪啊?”
他的話沒說完, 晏辭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口,小胡子忙走到門邊看著他快速離去的身影,又看了看方向,頓時大驚失色:“你別去少陽殿,那里正在——”
晏辭只聽到小胡子模糊不清的聲音消失在身后,他的步子很快,幾乎跑了起來,沿路上遇到幾個宮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晏辭一口氣沿著宮人通行的小路朝著少陽殿方向跑,迎面的風吹散他的額發,后背上的衣衫不知不覺被汗黏在肌膚上。他呼吸急促,耳膜在氣血翻涌之下被敲擊得鼓鼓作響。
就這樣一路跑來,竟是沒遇到一個人。
就在他跑到路的盡頭時,他猛然停住腳步,少陽殿宮墻之上原本是覆滿了艷麗的海棠花,此時那些探出宮墻的海棠花已經凋零,取而代之的是深綠色的,顏色濃重的枝葉,它們沉沉地覆蓋住朱紅色的宮墻。
晏辭的目光順著暗紅色的宮墻落下,宮墻之下——
他的瞳孔微縮,便見不遠處的墻根下的地面上橫放著一具具陳列著的,蓋著白布的一人多長的物什,而在少陽殿的后門,還守著幾個身著盔甲的士兵,此時后門處有幾個侍衛不斷從殿內抬著蓋著白布的東西走出。
晏辭踉蹌著退后半步,腦中想起來方才張大人的話:“昨晚當值的宮人因為看護不力,全部被杖斃了。”
他艱難地喘息著,胸口處一陣鈍痛,昨晚當值的香師是誰,是夏圓嗎?
對是他,因為香閣里沒有其他人愿意搭理自己,只有他愿意替自己值班,自己出宮之前囑咐他每晚按時去給三殿下換香
晏辭太陽穴一痛,牙齒深深陷入下唇里,濃重的血腥味從唇齒間蔓延開,驀然耳邊炸起一聲響:“你是哪宮的宮人,站在這里做什么你身上的衣服,你也是少陽殿的宮人?”
不等他抬起頭,下一刻他就被人架了起來,隔著一層單薄的衣衫,盔甲冰冷的刺骨感源源不斷穿過來,而那些手更是扯得他的胳膊幾乎脫臼。
接著他直接被人架進少陽殿,就在這時他愕然發現,此時少陽殿的前殿內跪滿了瑟瑟發抖的宮人,接著架著他的手松開了,晏辭膝蓋重重撞到堅硬的石地上,倒在了其中一個不斷哭泣的宮人身邊。
他從地上爬起身錯愕地抬起頭,便看見面前放著一把椅子,而椅子上坐著一個人,那人身材略顯臃腫,正端著一杯青盞輕輕吹著氣,匆匆一瞥之下,晏辭從他毛發稀疏的面部,和下頜松垂的皮膚下得出結論:這人也是個宦官。
但這個宦官跟晏辭以往見到過的宦官都不一樣,他見過的那些宦官,要不就是低眉順眼,讓做什么做什么存在感很低的剛入宮的小宦官,要不就是像周公公那般在宮里有了一定歲數,有一定地位,看人眼色行事的老宦官。
而面前這個人身穿著繡工考究的蟒袍紋案,這種衣服晏辭在電視劇里見過,只有皇帝身邊侍奉的總管太監才能穿這種衣服。
他的眼睛盯著面前灰撲撲的地面,感受到身側宮人不斷顫抖的身體,耳中聽得站在那宦官身后的一個太監尖聲道:“昨夜侍奉殿下不力的宮人今日已經全部杖斃了。而你們剩下的這些人,有誰知道殿下到底是如何落水的速速從實招來,不然下場就和他們一樣!”
他話音剛落,周圍拼命壓抑著的哭聲又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有幾個膽小的宮女已經無法抑制地痛哭哀求起來,那坐著的身著蟒袍的宦官冷眼一掃,立馬有侍衛上前將幾人拖下去。
晏辭雖然一直低著頭,但是耳朵敏銳捕捉著周圍的一切聲響,他抿著唇心道自己太沖動了,早知道先觀望一下,現在該怎么派人去給云清送信
等了片刻,見沒有人站出來,那蟒袍宦官冷哼一聲將手里的茶盞重重落下,直震得桌案一顫,上面的杯碟皆發出清脆一響:“都不說是吧?那好!
他抬起手指,瞇著眼看了看面前跪著的宮人,接著手指在半空一頓指向最左邊跪著的一個少陽殿的宦官:“就從那個開始,一個個拖去慎刑司審吧!
那被點名的宦官登時臉上僅剩的血色也消失殆盡,他雙眼向上一翻,下一刻跪著手腳并用上前幾步,哀嚎著:“公公,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公公饒命,公公饒命!”
他慘叫著瘋狂想從地上爬起來,然而兩個侍衛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將他拖了出去,頓時,一股腥臊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晏辭眸子死死盯著地面,眼珠微動。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被架進來的時候剛好扔在了這行人的最右邊,所以幸運的是他應該是所有人中最后一個被拖出去的,但不幸的是他可能還得忍受旁邊所有同僚的慘叫,然后在備受折磨的絕望里被拖出去。
細汗沿著額角滑落,晏辭想座石雕一樣動也未動分毫,他可以清晰地聽到面前蟒袍宦官正慢條斯理地翻著少陽殿所有宮人的名冊,細碎的書頁翻動的聲音和后邊殿外凄厲的慘叫聲形成鮮明的對比。
晏辭聽著耳邊的哀嚎聲,不由自主地想,夏圓現在到底怎么樣了,辛夷,還有宋挽風呢?
他心臟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跳的越來越快,因為隨著身后院里不斷傳來的慘叫,還有木棍重重砸在□□上發出的令人膽顫的悶響。
他在心里思索著說辭,身旁的宮人一個個被拖出去,面前人翻頁的聲音隔一會便響起,直到他聽到頭上傳來一聲“嗯?”
總管宦官翻頁的手停住了,他右手指尖落在那名冊的某一頁某一處,接著抬起眼,松弛的眼皮下眸光犀利地掃過面前跪著的一眾渾身顫抖的宮人上,接著相比正常男人更加尖細的嗓音響起:
“晏辭是哪個?”
晏辭正在思考著一會該怎么說,猛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一個微涼的聲音叫了出來。
他心頭大驚,暗道不好,這就輪到自己了?前面不是還有好幾個人嗎,怎么突然到他了?
他保持鎮定朝其行了一個標準的宮禮:“回公公,正是小人!
晏辭屏住呼吸正準備說自己剛編好的說辭,卻聽到身后卻傳來一陣盔甲的響動,他心里一驚,猛然抬起頭:“公公——”
話還沒說完,旁邊一個看著身強力壯的宦官上前一步,一手捏起他的下頜,另一手將一團臟兮兮的布硬生生塞入他的口腔里。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頓時在晏辭的鼻尖口中彌漫開,下一刻他雙手被縛在身后,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死物一樣,被身后兩個侍衛架起來直接拖了出去。
晏辭被那團沾滿血跡的布嗆得瘋狂咳嗽,由于口中被堵,只能從喉嚨里發出一串悶響,聽起來十分滑稽。
他像一頭待宰的牲畜被從少陽殿拖了出去,在路過外面的時候,他看到旁邊一個長長的木凳上,一個四肢皆被捆縛的宮人嘴里塞著和他一樣的布團,兩邊行刑的侍衛正拿著腕口粗的木棍不遺余力地重重打在他的脊梁上。
看著這一幕,晏辭只覺得渾身血液倒流,頭皮發麻。
完了,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
他絕望地想。
他的視線偏轉,落在旁邊一個空著的長木凳,原本的木色已經被血浸染成一種古怪的暗棕色,他死死盯著那凳子,已經做好了被綁上去的準備。
然而他并沒有被拖到旁邊的木凳上捆起來。
他看著自己被架著路過那些駭人的木凳,接著一路走到少陽殿后面負責關押犯了錯的宮人的牢房。
再然后他被反綁著雙手塞進其中一個狹小的牢房里。
晏辭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那兩個侍衛將他扔在冰冷的牢房地面上,接著鎖了牢門轉身離開。
等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牢房門口,晏辭側著身倒在地上,這時方才后知后覺自己逃過了一劫。
為什么沒殺我?
他心里暗驚,總不至于先關著過會再殺吧?
他深吸一口氣,像一條蟲子一樣扭動著身體,勉強用肩膀支撐著地面,從地上跪起來,他費力地把頭抬起來打量著周圍,這是一間非常狹小的牢房,僅能容納一個瘦弱的宮人站在里面。
舌尖抵著口中那沾滿干涸血液,令人嘔吐的濃重血腥氣幾乎熏得他快要昏厥,晏辭用牙齒狠狠咬著那塊布,他深深吸了幾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腦中卻是飛快地不斷思考。
既然自己被扔到這個地方,說明自己至少暫時是安全的。若是剛才那個宦官想殺自己,早就當場把自己杖斃了,沒必要把自己關在這里。
想到這里,心中的驚懼漸漸消散,隨著心臟跳動的頻率逐漸放緩,晏辭才覺得自己渾身沉重不堪,四肢更是如同深陷泥沼。
他靠著冰冷的石墻緩緩坐在地上,在這死寂的環境里,外面的慘叫聲顯得更加清晰可怖。
第 257 章
晏辭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呆了多久。
大概就是外面的慘叫聲沒了又起, 起了又沒,他緊張地看著牢籠外面,然而遲遲沒有第二個人如他這般被拖進來關在牢房里。
晏辭感到嘴里那團布上干涸的血跡早已被自己嘴里的津液洇濕, 接著化成一攤濃重的鐵銹爬滿整個口腔,他感覺自己要吐了。
晏辭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石墻, 在第n次嘗試著磨開手腕上的繩索無果后, 他實在沒有力氣了,而且由于雙手被反綁在身后時間長了, 兩條胳膊都發酸脹痛。
他不知自己在這里帶了多久,只知道早上清涼的晨風變成午后強烈的陽光,再變成黃昏投射在角落里的余暉。
他靠在墻上,嘗試著盡量節省體力, 直到久違的腳步聲終于傳來。
晏辭從牢房角落中抬起頭, 就看見一個宦官站在牢門口,正朝著里面張望。
晏辭慢慢站起身,出乎意料的是, 牢門被打開了, 宦官身后的兩個侍衛走上前,不過這次他們沒有像拖著麻袋一樣把他拖出去, 而是上前拿出他嘴里塞著的布, 然后將他手上的繩子解開。
晏辭慢慢活動著手腕, 那站在門口的宦官看了他一眼,開口道:“晏香官,請跟奴才來!
晏辭放下手, 他在牢里一直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此時對于他們的到來也沒有多詫異,于是他抬起腳邁出牢門, 跟著那宦官走出牢房。
令他意外的是,他并沒有被帶到那充斥著慘叫和血腥氣的受刑場,等到宦官的腳步停在少陽殿一處偏殿門口時,晏辭用狐疑的眼神看向他,心里一路上慢慢增長的疑慮此時達到最甚,要是他被帶到刑房他還能理解,這
而更加出乎他意料的還在后面,等他走進那狹小的偏殿,繞過偏殿門口的屏風,在屏風后面,晏辭驚訝地看到一個裝著熱水的木桶,木桶旁邊還放著一個掛衣服的架子,而架子旁邊左右兩側各站著一個宮女。
晏辭看著眼前這幅場景沉默了一瞬,然后將臉轉向那個帶他進來的宦官:“做什么?”
那宦官恭敬道:“奴才得到的命令是帶香官來此沐浴,其他的奴才一概不知。”
他直起身,示意那兩個宮女上前,那兩個宮女走上前來嫻熟地伸手打算解他的衣服,晏辭下意識用手擋了一下,那兩個宮女于是停下手,有些迷茫地看著他。
那宦官見狀以為他不愿意,再次躬身道:“香官還請不要為難奴才們,奴才們是奉命行事,還請香官配合。”
雖然剛從牢房里被放出來就被請來沐浴,這個轉變有些古怪,晏辭愈發狐疑地朝門外看了一眼,心道不至于行刑之前還要洗干凈吧?難道是更方便打?
不,這怎么可能?
晏辭發覺自己此時腦子轉得很慢,他晃了晃腦袋,將頭腦中奇怪的思緒甩出去,隨著警惕心漸漸降下,他朝那宦官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自己來。”
房間內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沒再堅持,皆朝晏辭服了服身退出去。
等到沐浴過后,那兩個宮女又拿來一套嶄新的衣服服侍他穿上,這套衣服和少陽殿那米色外衫,暗紅色內衫不同,這套宮服是靛青色的,上面隱隱帶著銀色繡紋,質地厚重,比原來那套宮服材質要好。
晏辭什么也沒有問,他跟著引路的小宦官走出去,那引路的小宦官也從始至終都是低眉順眼,看起來不會跟晏辭多說一句話。
晏辭沉默著跟著小宦官的步伐出了偏殿,又經過那行刑的前殿廣場,此時那里什么都沒有,沒有沾滿血跡的長板凳,也沒有拿著棍棒的侍衛,也沒有蓋著白布的尸體。
只有幾個宮人沉默著低頭清洗地面。
晏辭輕輕吸了吸鼻子,空氣里的血腥味已經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幽幽的清香。
前面引路的宦官低著頭快步走著,直到周圍的景色逐漸熟悉,晏辭的心跳慢了半拍,他認出了,這是通往寢殿的路。
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嗓子腫脹得難受:“公公,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那小宦官遲疑了一下,但是還是沒有回答,晏辭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因為又往前走了幾步,眼前霍然開朗。
那熟悉的,周圍圍滿海棠花的寢殿此時周圍圍滿了侍衛,他們全身穿戴著盔甲,手里拿著金戈,一言不發如雕塑般立著。
小宦官走到臺階下,示意晏辭上去,接著便低著頭退到一邊。
晏辭站在臺階之下,朝上看去。
他看到蕭元安的寢殿門口,本來正在閉關的林朝鶴正安靜站著,一身淡青色的長袍垂地,頭上銀冠攏著墨發,長睫微垂,如同一只棲木斂羽,垂首靜置的鳳凰。
晏辭不再遲疑,他登上臺階,離林朝鶴幾步遠的時候,對方側頭過來,見到晏辭的時候,朝他露出一個很淡的笑意。
在晏辭看來,他應該是笑了下,不過此人嘴角本來就帶著弧度,笑也似笑,不笑也似笑。
晏辭看了看他身后半敞開的宮門,安神香的味道順著門縫飄出來,他開口:“大人”
林朝鶴卻是抬起手放在唇邊,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示意晏辭跟他進去。
從被從牢里帶出來,到沐浴更衣,再到此刻,晏辭被各種疑慮塞滿的心總算安穩了一些。
他不再胡思亂想,跟在林朝鶴身后踏進這座他無比熟悉的寢殿——
蕭元安寢殿里依舊如晏辭中秋節離開前的那般,寢殿里帶著淡淡的香味,那香味晏辭再熟悉不過,正是自己做的那道,蕭元安生前最喜歡的安神香。
林朝鶴目不斜視繼續往里走,路過窗邊的桌案時,晏辭看到桌子上放著的一本攤開的,看到一半的話本。
他的目光在那半開著的話本上停留了一瞬。
接著他眼角一澀,鼻腔不受控制地發酸,忙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睫,將眸中幾乎涌出的痛楚掩蓋住。
蕭元安的床在寢殿的最里面,隔著兩扇開著的門,晏辭隱約聽到里面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過來:
“宮人已經檢查過蓮花池,那池水不過半丈深,殿下站立其中亦可將口鼻露出水面,斷斷不會因為失足落水溺亡這件事分明另有蹊蹺,臣懇請陛下明察!”
林朝鶴徑直繞過門口那巨大的屏風,兩個守在門口的宮女將珠簾拉開,晏辭忙隨著他的步伐進入最后面的殿。
他前腳剛剛踏過門檻,耳邊便響起一聲桌案摔碎的巨大響聲,一個震怒的聲音隨之響起:
“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誰如此大膽,竟敢謀害朕的皇兒!”
“繼續給朕徹查此事,少陽殿里剩下的所有人都給朕仔細地查!只要有丁點問題的,全部給朕拖去慎刑司!”
“不管是誰,敢謀害皇兒,朕一定要誅他的九族!”
晏辭一怔,他心跳微快,直到這時他終于直到寢殿里如今坐著的是誰。
他隨著林朝鶴進去,見蕭元安的臥榻上此時坐著一個身著明黃色的中年男子。
而他右手邊站著先前見過的,身著蟒袍的宦官,而他們面前的地上還跪著一個人。
晏辭垂著眸,用余光微掃,發現這人他也認識,竟然是孫承修。
林朝鶴走到男人的左手邊朝其行了個道禮,接著未發一言轉身面朝著跪著的孫承修而立,并且微微側頭給晏辭施了一個“靠邊站”的眼神。
晏辭心領神會,立馬后退跟旁邊幾個形同雕塑般的太監站在一起。
他朝著地上跪著的孫承修瞥了一眼,見孫承修的唇上隱隱沁出血珠,撐著地面的雙手指節發白,晏辭剛剛站定,便見孫承修再次叩首:
“陛下,臣知道陛下痛心三殿下可是少陽殿的宮人當晚當值的宮人已經全部杖斃,剩下的很多都是不知情的,臣懇請陛下三思”
他的話被那個低沉,強行壓抑怒意的聲音打斷:“他們就算都死了,能換朕的皇兒回來嗎?!既然看護不力,便都給朕下去繼續侍奉元安!”
這聲音在此時顯得十分低沉,話音一出便在空曠的寢殿里不斷回響,帶著晏辭從沒有感受過的沉沉威壓。
那一刻晏辭覺得自己的耳膜在不斷鼓動,心跳也跟著加快起來,接著就那聲音話音一轉:
“你是覺得朕下的這道旨有失偏頗?”
孫承修渾身一個激靈,他俯著的首低得更深,晏辭能清楚看到他的指節幾乎摳進錦毯,指甲邊緣已經隱隱有血跡:“陛下息怒,臣不敢!臣不是這個意思——”
男人不等他說完冷冷打斷他:“孫承修,朕給了你這么多時間,你遲遲沒有治好元安,反倒有閑心在此處給那些犯了重罪的奴才求情,你這番所作所為,到底是何用意?”
孫承修本來清冷的嗓音已經染上懼意:“臣醫術不精的確有罪……可是陛下,臣萬萬不敢有絲毫……”
“朕不想聽你在這廢話!
他的聲音再次被打斷了。
“既然‘醫術不精’,那從現在開始你這太醫丞不用當了。”
“徐晟,下去擬旨,著太醫丞孫承修疏忽職守,御前失言,即日起貶為正六品醫官,以后無詔不得覲見。”
“孫承修,你自己下去領罰!
晏辭心驚膽戰地看著這一幕,眼見孫承修未說完的話全部凝固在喉頭,化成一陣細碎的哽咽。
他什么話也沒說,再此叩首:“臣遵旨。”
隨后他站起身,低著頭退了出去。
從側面,晏辭看到他凝血一般的眼尾,還有干涸著血痂的下唇。
晏辭大氣都不敢出,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到林朝鶴清瘦的背影。
此時寢殿里只剩下坐在床上的穿著龍袍的皇帝,和旁邊穿著蟒袍的內侍總管徐晟,還有就是旁邊看起來最為淡定的林朝鶴。
晏辭和幾個垂頭的宦官站在墻根陰影處。
他低頭抿唇用眼角小心地打量著那邊,直到看到元昭帝忽然操起一旁案上的茶盞直接摔在林朝鶴的腳下。
巨大的響聲在空曠的殿里不斷回響,瓷片瞬間迸裂向四周飛濺。
身旁傳來一片悶響。
晏辭用余光一掃,驚愕地見那幾個跟他站在一起的宦官已經齊刷刷跪在地上,統一保持額頭貼地的姿勢。
動作快的仿佛被無形的絲線操縱的木偶,瞬間做出同樣的動作。
晏辭雖然慢了半拍,但求生本能使他條件反射地也跪了下去。
他本來沒有這種條件反射,但是也不知是因為前兩天看了太多血腥場景,還是因為面前場景壓迫力太強。
于是他回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跪了。
那內侍總管徐晟一陣慌亂,忙上前想查看元昭帝的手,卻被對方狠狠揮開,他踉蹌著后退幾步,急忙跪在皇帝的腳邊:
“陛下,陛下息怒啊,仔細身子”
在這副眾人都大氣不敢出的情景之下,就顯得身邊依舊站著的林朝鶴看上去過于突兀,也過于放肆。
“欽天監先前是怎么跟朕說的?”
元昭帝的聲音帶著深深的威壓朝殿里眾人壓下:
“先前卜測天象,欽天監保章正跟朕說近來宮中一切太平——”
“——朕的皇兒如何就出了這等事?!”
第 258 章
晏辭眼見那碎片迸濺了一地, 有幾塊甚至飛到了他的腳邊,寢殿內一時安靜的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
他想起方才孫承修的下場,一時唏噓, 心道陛下這是憤懣悲痛交加,怒火無處發, 非要找個泄憤對象不可。
“陛下息怒!
“欽天監不分晝夜使人觀測天象, 在預測國運之事不敢有絲毫懈怠,三殿下此次遭難并非天理命數, 實乃人為所禍!
“你與我說這般有什么用?”元昭帝顫抖著手撫摸著床上的錦被,“朕的皇兒,朕的皇兒已經”
林朝鶴又低聲說了什么,晏辭沒有聽清, 因為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由遠及近, 來的速度很快,似乎腳步聲的主人十分焦急。
晏辭微微轉頭用余光看向門口,心道能在這時在這處宮殿自由出入的人, 肯定不是普通官員或是宮人。
他低著頭, 耳朵卻跟隨著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直到殿門吱呀一聲向兩側打開了, 鳶尾花的香氣沖散了殿內濃郁的安神香的味道。
“父皇!”
少女急躁的聲音在那一瞬間打破了整個殿中幾乎凝成實體的壓抑氣氛。
晏辭感覺到壓在身上的威壓在那一刻如同被撕扯出一條縫, 接著迅速退了下去。
他朝著腳步聲的主人看去, 只見蕭元英一身紅裙,長發未束,頭上平日里佩戴的各種叮當作響的環佩也不見了蹤影。
元昭帝蕭成邦驚訝地看著她:“元英, 你怎么過來了?”
蕭元英快步跑上前, 直到站到林朝鶴身前將他半個身子擋住,少女秀美精致的臉上此時滿是淚痕, 兩只眼睛更是如同兩顆紅腫的桃子突兀地掛在臉上。
蕭成邦的怒火在看到蕭元英臉上淚痕的一剎那收的一干二凈,他蹙著眉看著蕭元英哭腫了的雙眼,眸中并不掩飾對自己最寵愛的小女兒的心疼:
“元英,你擅自跑過來做什么?沒有宮人攔著你嗎,都是干什么吃的?”
蕭元英吸了一口氣,出聲道:“父皇難為他們做什么?何況兒臣是公主,兒臣要進來,他們又怎么敢攔我?”
她的樣子明顯是哭了一天一夜,臉都哭腫了。此時說話時鼻子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元安,元安一向喜靜,這里是他的寢殿。父皇你讓這么多人在這里擾他清凈,元安知道了該多難過!”
說到此處,她舉起雙手,將臉埋在手心,雙肩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蕭成邦剛剛失去了小兒子,又眼見小女兒悲痛成這個樣子,早已不想當著蕭元英的面問責他人,轉而安慰著蕭元英,直到蕭元英將臉從手心里抬起來,略帶撒嬌的語氣道:“父皇不要生氣了,氣壞了身子兒臣會心疼的而且父皇也不要生師父和徐總管的氣了,兒臣陪你說說話好不好!
蕭元英大概是宮里唯一能平息圣怒的人,蕭成邦的面色果然緩和不少,他沒看旁邊的林朝鶴,也沒看腳邊跪著的徐晟,沉聲道:“都還站在這里干什么,沒聽到公主的話嗎?”
于是晏辭又聽到身邊傳來一陣窸窣聲,他又用余光一掃,就看到幾個宮人立刻轉身排成一排朝外面走去,動作依舊如同方才那般整齊劃一。
晏辭被他們的行動力驚到了,正想轉身跟著他們離開,忽然聽到林朝鶴的聲音從身后響起:“晏香官,請留步!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好聽,而且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剛才差點被責罵的人不是他。
晏辭腳步一頓,接著有些僵硬地轉過身。
他實在不知道這么壓抑·馬上就可以解脫的時刻,林朝鶴喊他回來做什么,事到如今卻只能硬著頭皮上前,抬步走到林朝鶴身邊的位置跪了下去。
蕭成邦的怒氣在蕭元英的到來后已經散去大半,此時倒也平靜了,銳利的雙眼掃了一眼晏辭。
林朝鶴上前半步,直言道:“陛下,此人便是是臣在靈臺觀時遇到的香師,同時先前也任三殿下殿里的香官,先前制出的能緩解三殿下頭疾的安神香也是出自他手!
晏辭有些緊張地盯著面前的地面,許久聽到蕭成邦的聲音響起:“原來就是他。”
“把頭抬起來!
晏辭直起身子,按照宮規,他不能跟皇帝對視,于是就垂著眸子,直到聽到皇帝的話:“長得也算端正!
身旁徐晟見蕭成邦面色漸漸緩和,心頭一喜,本就想著如何讓他息怒,這個時候忙道:“陛下,上次中秋盛典的‘東閣云頭香’也是此人所做,陛下您看要不先收入崇慶殿?”——
晏辭有些恍惚地走出寢殿,他站在少陽殿的門口抬頭看著天邊懸在夜色中的一輪明月。
片刻后耳畔傳來聲音:
“小友。”
晏辭將臉轉過去,就看到林朝鶴笑瞇瞇地走出來,仿佛剛才惹了圣怒的人根本不是他。
此時陛下和公主剛剛離去,少陽殿經此一事已經不剩什么人了,此時明月懸空,給這座空蕩蕩的宮殿籠罩上一層寒意。
“一起走走?”
晏辭沉默了一瞬,林朝鶴已經率先往臺階下走去,晏辭跟上他的步伐,低聲道:“大人將我撈出來,可是為了今日之事?”
林朝鶴道:“事出緊急,讓你這個時候面圣的確倉促了些,不過若是再不給你找一個機會,我怕小友你就要變成少陽殿眾多游魂之一了!
晏辭默默在旁邊觀察了他一番。
眼見林朝鶴此時一如往常般云淡風輕,原以為他被蕭成邦罵了一頓,肯定心有余悸,現在看起來他心情還很不錯的樣子。
“沒辦法啊,現在只能把小友搬出來了!绷殖Q攤了攤手,無辜道,“不然你看,貧道馬上就要失寵了!
“”
晏辭問了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大人如何知道陛下會留下我?”
林朝鶴黑得如墨一樣的長發散在身后,他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小友,三皇子的頭疾是自出生便有的,這件事天下皆知!
“世人皆知三殿下患有頭疾,殊不知陛下有相同的病癥!
晏辭睜大眼睛,林朝鶴點了點頭:“陛下雖然從來沒當著外人的面說過,可事實上他的頭疾發作起來比三殿下還要厲害!
“所以這些時日,陛下讓貧道出去尋藥,不只是為了三殿下,更是為了陛下自己。”
聽了他的敘述,晏辭算是明白了。
總結一下就是,皇帝他們一家這是有某種不為人知的遺傳病。
而且這病會隨著年齡增長,發作的便越厲害,但是這病也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會得。
只是蕭元安尤為不幸生來就遺傳了這病癥,小小年紀便要忍受莫大的痛苦。
雖然陛下喜香,自己先前做的那支“東閣云頭香”因為夠新奇,的確吸引了蕭成邦的注意,但還不足以成為自己的保命符。
真正讓蕭成邦留自己一命的是,林朝鶴向他透露自己先前做的安神香能夠緩解三殿下的頭疾,因此蕭成邦暫時放過他,也是為了他的安神香。
“陛下生性多疑,患有頭疾的事,甚至太醫署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自然更不會讓旁人知道此事!绷殖Q頓了頓,“所以小友,今日貧道與你說的話,你記得就好,切莫讓第三個人知曉!
晏辭保證自己會守口如瓶,兩個人走到了少陽殿的殿門口,林朝鶴與他道別,登上馬車離去。
晏辭卻站在原地遲遲未動。
夜風帶著初秋的涼意擾亂他的鬢發,晏辭轉頭看向身后這座栽滿海棠花的宮殿。
夜色中的宮墻仿佛被月亮披上一層朦朧的紗,海棠茂盛的枝葉在夜風里簌簌作響。
此刻少陽殿里除了一兩個看守宮殿的宮人,其余人要不已經成了地下亡魂,要不還在慎刑司里受刑,要不就都被遣散。
唯一一個還能站在這里的只有自己。
直到現在他都沒見到夏圓和辛夷,他根本不敢去想他們發生了什么,此時以什么樣的姿態存在
晏辭有些恍惚地透過逐漸關閉的殿門看著遠處的寢殿,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悲痛就在這個時候化成一股熱流順著眼角涌出。
他忙低下頭吸了吸鼻子,就在這時,旁邊一個聲音傳來:“晏大人。”
晏辭遲疑了兩秒方才意識到是在喚自己。
他回頭看到一個小宦官也不知在旁邊站了多久,朝著他服身道:“晏大人,您的車輦已經備好了,天色不早了,可要宿在宮里?”
晏辭聽完他的話方才反應過來,就在剛剛蕭成邦聽說自己制得香有緩解頭疾的作用,便破格留了自己一條命。
此時他已經是陛下的寢殿,崇慶殿的香官了——
符成二十九年十二月。
燕都迎來了久違的寒冬,皇城里里外外皆被霜雪覆蓋,隨處可見換上冬衣在宮殿各處清掃積雪的宮人。
太醫署門前停著一輛馬車,這輛馬車在宮里很常見,內里外面裝飾選材上并不華麗,卻是很有質感又很低調,是宮里有些品階的官員平日在內城出行時乘坐的馬車。
兩個太醫署的小醫官正好得了閑,一邊在旁邊歇息,一邊看著那輛馬車,就著午后的暖陽閑聊。
“門口那輛馬車是哪家大人的馬車?都連著一個月了,好像都來了三次了!
“不知道,但是聽說是來找孫太,哦不對,是來找孫醫官的。”
就在四個月前的中秋節,原本熱鬧的宮廷因為少陽殿的事徹底陷入人心惶惶之中,少陽殿當值的宮人死了大半,剩下的都被安排去了其他的宮殿。
因為惹了圣怒,原本的太醫丞被貶了官,已經多日沒有來太醫署了。
“可是孫醫官自從被貶,已經好些日子沒來了”
“孫醫官也是可憐,醫術那么厲害的人,惹了陛下不高興,說被貶就被貶了!
“要我說,你就看著吧,孫醫官以后肯定有機會再復職的了,他的醫術可是太醫署里最厲害的,以后有什么復雜的病癥肯定還要找他!
他們正在閑聊,便看到一個小宦官從馬車上下來,撩起車簾,一個一身靛青銀紋宮服的年輕人從馬車上走下來。
兩個小醫官看著他從馬車上下來,然后被太醫署門口等著的醫館引進太醫署。等到他們的身影從眼前消失,其中一個問另一個:“這位大人好年輕啊,他是誰?”
“唔,我聽說是崇慶殿新任的香官,最近很受圣寵!
“可是原來的香官呢?”
“原來崇慶殿的香官半個月前年老告病回鄉了,所以崇慶殿的香官現在變成了這位大人。”
“這位大人吶,以前還是少陽殿的香官呢,沒想到那場變故后竟然成了崇慶殿的香師,而且聽說還很受寵”
兩個人聊著天,沒過一會兒,那穿著靛青銀紋袍的年輕人便走了出來,在宦官的侍奉下重新登上馬車——
前面趕車的小宦官叫做阿桂,他手腳麻利地扶著青年上車后,便跳上馬車前面。
“晏大人!卑⒐饌冗^頭對著車壁,吐字清晰,“咱們要回崇慶殿嗎?”
里面傳來年輕男人的聲音:“先不回!
頓了一下:“去宮門。”
阿桂立刻就明白了,大人這是又要出宮了,阿桂可愿意聽他使喚了,立馬調轉馬頭朝著宮門而去。
他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是自出生就進宮當小宦官的,如今被這位陛下新寵的晏大人親自選為侍從,自此他每天都干勁十足。
這位晏大人不僅人生得好,而且性格也好,平時從不難為他們這些宮人。而且這位大人不僅人好,還才華橫溢,自從兩個月前三殿下歿了之后,宮里有一段時間人心惶惶。
本來就體弱,久病在床的皇后娘娘聽說愛子逝去的消息在榻上堅持了半個月便與世長辭。
而殺害三皇子的兇手遲遲沒有找到。
從那時起陛下的身體便每況愈下,直到入了冬,龍體欠佳,最近連早朝都去不了。
這位入崇慶殿不過四個月的晏大人就在這短短幾個月里給陛下獻上至少二十道香,于是半個月前原本的老香官辭職還鄉后,他順理成章成了崇慶殿的御香官。
第 259 章
晏辭靠在馬車壁柔軟的靠墊上, 他以手臂支著額頭,就著嵌在車壁上的夜明珠,看著手里的一本書。
他左手的方向, 馬車厚實的車壁上單獨設置了一個半凹進去的凹槽,充當置物的架子, 上面放著一個小巧精致的含苞欲放的金色蓮花, 只有半個手掌大小,其上雕刻的花紋栩栩如生。
這蓮花如同真正的蓮花一般, 花瓣攏著蓮心,仿佛下一刻就會徐徐展開花瓣。
只有仔細看才能看出來,這并非一顆金色的花苞,而是一個通體純金打造而成的香爐。
聚攏的花瓣中間一縷青煙正朝上裊裊而升。
沒過一會兒, 馬車平穩地停下了, 他聽到阿桂跟城門守門的士兵隱約說了“崇慶殿”幾個字眼,接著馬車再次動起來:“大人,要回府嗎?”
這已經不是晏辭第一次拜訪太醫署了, 自中秋節以后他嘗試過找孫承修, 可幾次都無果。
晏辭只能想到一個理由,那就是孫承修在躲著自己, 自己這么多次去太醫署尋他都沒有遇到, 只能說孫承修每次在自己去的時候就得了原先同僚的報信, 火速出去躲著了。
這也不打緊,晏辭心想,總歸是自己有求于他, 若是逼得太緊, 那人本來就清高,一怒之下寧可死也不愿意幫自己就不好了。
晏辭伸手翻過書頁, 問阿桂道:“昨日交代你送回府里的東西送過去了嗎?”
阿桂嘿嘿笑道:“大人,奴才辦事你放心!昨天送過去的時候,奴才特地幫您注意了下夫人的面色,夫人看起來可高興了!
晏辭莞爾,淡淡“嗯”了一聲:“也有幾天沒回去了,今日就回去看看吧!
“早知道您要出宮,奴才就先差人去府上通知夫人了不過這樣也好,夫人一見到您準歡心。”
顧笙如今已經懷孕快七個月了,再過兩個月便要臨盆了,晏辭算了下日子,他們的孩子大概明年初春就會出生。
顧笙如今肚子高高隆起,平日里走路都不方便,好在自從晏辭成了御前香官,他們在皇宮外的住宅便由原本外城挪到了內城一處專門給四品以上官員的府邸里。
內城里面商鋪萬千,賣的東西比外城多,品質也好,就是價格貴了些,好些如今的晏府不缺銀子。
馬車?繏熘瓣谈迸曝业母「,剛一挺好,一直守在門口的一個小廝就快速跑過來牽馬,阿桂跳下車走到馬車門口幫晏辭掀開簾子,晏辭簇著一件雪白的狐裘自馬車中下來。
他在阿桂的陪同下進門,門口的侍衛自然幫他打開府門。如今他不僅有了府邸,還有隨同府邸一并贈送的一干仆人。
前院被布置成江南風景的園林,后院則是女眷哥兒的地方,阿桂走到快到后院的地方便停下了,晏辭徑直走入后院,后院幾個侍女正在打掃院子地面上的積雪,晏辭順著積雪中間一條若隱若現的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一直往顧笙的屋子走去。
后院正對著前面正廳的,最大的一間屋子,自然就是顧笙的主屋。
晏辭走到門口,伸手推開門,屋子里涌來的暖意如同初春的風,晏辭見狀忙快步進入,再小心將門合上。
聽到聲音,屏風后面傳來熟悉的聲音:“誰啊,是惜容嗎?”
晏辭一聽到這聲音,嘴角不自禁地往上揚,他大步繞過屏風,挑起玉珠簾,晶瑩的玉珠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是你夫君!
里面不出所料地傳來驚喜的一聲“呀”,晏辭就看到一個身影從床上艱難地下地,然后步伐不穩地跌跌撞撞朝他走來。晏辭上前一把扶住他,然后撈起顧笙的腿彎又將他抱了回去。
如今顧笙真的是身懷六甲的狀態,原本輕盈的人兒此時已經比往常重了許多,就連原本精巧的臉此時也圓潤許多。
顧笙下意識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脖子,晏辭把他在臂彎里掂了掂:“比上次見面又重了!
顧笙咯咯直樂,一只手嫻熟的搭在隆成小山包的肚子上,悠閑地晃了晃小腿:“郎中說我的肚子比尋常孕夫的要大!
他神神秘秘嘿嘿一笑:“里面可是揣著兩個呢!
晏辭一怔,隨后他面上露出驚喜,將顧笙放在床上:“當真?”
顧笙平躺在床上,看著上方的晏辭,用手推了推他:“哎呀,你小心點,不要壓到我。”
隨后又拉過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肚子上:“你來摸摸看,兩個小家伙已經很久沒感受到爹爹了!
“我剛從外面回來,手還涼的!
晏辭將兩只手相互搓了搓,等到掌心都搓紅了,這才小心地將手貼在顧笙的肚子上。
屋里火爐燒的很旺,暖的像是在春天,所以顧笙只穿了一件薄衫,晏辭的手剛剛覆上去,就感受到掌心之下傳來一陣翕動。
他驚喜地低頭看著顧笙,顧笙的臉頰被暖氣熏得微紅,濃睫在晏辭的注視下輕輕顫動,面上卻帶著一絲滿足與自豪。
小予安如今已經八個月了,頭上的胎毛從原來柔順的樣子變成現在這般濃密微卷,他頂著一頭一看長大就會很濃密的黑發,扒著搖籃的邊緣用一雙還不怎么好用的小腿站著。
這孩子肌膚白的像是剛出爐的細膩白瓷,一雙已能看出形狀的桃花眼眼角還帶著圓圓的弧度,漆黑的眼眸好奇地看著周圍路過的一切。
晏辭蹲在搖籃邊和他對視,仔細打量著他的小臉,心道和他爹長得真是一模一樣。
他伸手將小予安抱起來,剛想說爹爹抱抱,想了想換了一下稱呼:“表哥抱抱!
好在小予安現在還不會叫人,只會阿巴阿巴咿咿呀呀指著其他地方亂叫,晏辭把他抱在懷里掂了掂,好像沉了點。
顧笙挺著肚子從他們身后慢慢走過來,拉了拉小予安的小手,接著有些擔憂地對他道:“你不在這些日子,外面總有人登門拜訪,我們府里一眾哥兒也不知如何是好!
尤其是前幾次,有人上門帶著幾個稍有特色的花瓶,貴重倒是不貴重,可是走了以后顧笙在里面發現一卷卷銀票,可把顧笙嚇壞了,從此就不敢擅自收人東西了。
晏辭用空著的另外一只手摟了摟他的腰:“我不在的時候,你便與他們說自己拿不定主意,萬萬不要收他們的東西!
顧笙點了點頭,他知道現在夫君在宮里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平日里總有人上門拜訪,剛開始還送些珍奇的寶貝,后來發現這些稀奇寶貝送不出去,但是點心倒是送的出去。然后他們就開始送燕都里賣的最好的點心。
只不過那些點心大部分都進了旺財的肚子,使他短短一個月就胖了十斤。
晏辭如今在御前當差,比先前在少陽殿的時候更忙,每次回來都囑咐他們別再給旺財吃點心了,再胖下去他都要走不動了——
晏辭沒在府里待很久,因為他還有其他事要做。
他站在門口擁著狐裘看著天上飄落的雪花,一旁琳瑯過來道:“公子,東西都準備好了,現在出發嗎?”
晏辭抬頭看了看天色:“嗯,現在就走吧,晚上可能要下雪了!
琳瑯應聲稱是,晏府的馬車緩緩在落了一層薄雪的地面上前行,一路朝著城郊的方向而去,等到經過城門附近一處酒肆的時候,晏辭道:“停車,下去買幾壇清酒回來。”
琳瑯停了馬車,從車上跳下來進入酒肆,酒肆賣著幾文錢一碗的清酒,度數不高,與其說是酒,倒更像是現代的梅子口味的飲料。
晏辭坐在馬車里等著琳瑯回來,他看著窗外紛紛落下的雪花和路上快步行走的路人,以及酒肆內點著的燭臺上躍動的燭光,幾只麻雀在房檐上飛上飛下,晏辭正繞有興趣看著,忽然透過窗口看到酒肆內靠窗的位置隱約有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
他定睛一看,下一刻立馬掀開簾子跳下車,璇璣坐在馬車前面見他忽然跳下去一驚:“公子,你要去哪?”
晏辭大步朝酒肆走去,伸手將酒肆的門推開。
那門是朝內開的,他這樣一推,外面滿堂風雪瞬間涌入熱鬧的酒肆里,酒肆里正在喝酒談笑的人聞聲全朝這邊看來,鄰桌的幾個被突如其來的寒意驚到了,有脾氣急的正想發作,然而目光落在晏辭身上那雪白的整皮狐裘和腰間隱隱約約露出的玉佩上后,便沒再說話。
酒肆的老板經營店鋪幾十年,一眼就看見這位打扮不凡的客官絕非等閑之輩,立馬滿臉堆笑的從柜臺后面繞過來,問他想買些什么。
晏辭一進門,雙眼就盯著窗邊一個年輕的男子,琳瑯這時剛付好酒錢轉頭就見到自家公子進來了,他順著晏辭的目光看向窗邊,心下了然,立馬走到門口將門關上。
晏辭徑直朝著靠窗那桌走過去,然后仿佛遇到一個老朋友一般在那桌唯一的客人對面坐下,接著揚起一個燦爛的微笑:“孫大人,好巧啊!
然后他就見對面本來還算盡興的人慢慢抬起頭,那雙本來清冷與世無爭的眸子在看到他的那刻,眼神瞬間變得想刀人。
晏辭面上笑容不變:“孫大人,一個人喝酒未免無聊,不如在下陪你一起?”
孫承修眼神清明,但看桌上零零星星的空酒壇,看起來沒少喝。
他緊緊盯著晏辭,清冷孤傲的眉眼微不可聞地蹙了一下。
晏辭熟知他這種人出生世家,又天賦異稟,從小孤傲慣了,一朝被貶,肯定視之為人生中的奇恥大辱,所以一怒之下連太醫署都不去了。
晏辭就欣賞他這種孤傲起來連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性情。
孫承修眼神雖然十分不滿對面這人坐過來,但是由于從小受到的教養很好,除了眼神透露著濃濃的不滿,肢體上依舊保持良好的風度,坐的端正,只是用不滿的眼神上下掃視晏辭:“你干什么?”
晏辭笑道:“沒位置了,跟你拼個桌!
孫承修目光環顧了一下酒肆里零零散散的客人和有一大半空著的桌椅,然后又將目光落回晏辭身上,目光里滿滿都是警惕。
晏辭沒有理會他的眼神,他伸手拿起旁邊一個干凈的碗,然后又拿起孫承修面前一個開了封的酒壇,自己給自己斟滿。
孫承修沉默著看著他將酒壇里最后一碗酒倒干凈,然后將空了的酒壇重新放回自己面前,動作自然地仿佛他才是花錢買酒的人。
于是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攥緊成拳,隱隱有青筋暴起:“佞臣。”
晏辭端起碗淺嘬了一口,故意忽視了孫承修憤怒的目光,笑道:“孫大人說是就是。不過大人最近怎么沒去太醫署,在下十分擔憂大人,幾次前去太醫署都沒見到大人的影子,您真是讓在下好找。”
孫承修聲音仿佛凍上了一層冰霜,他冷聲冷氣道:“趕緊走開,我不想看到你!
晏辭絲毫不理會他語氣中絲毫不加掩飾的逐客意,身體完全放松靠在椅背上,仿佛他才是最先坐在這里的,孫承修才是后來的那個:“那真是太可惜了,在下看中這里了,不想讓,孫太醫實在看在下不順眼就趕緊走吧!
孫承修明顯這輩子沒遇到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拍案而起:“你別欺人太甚!”
身后酒肆的老板從晏辭進門就注意到他了,從他身上的穿著知道這不是自己能得罪的人物,于是一直關切著這邊,怕怠慢與他。
此時見孫承修拍案而起,老板怕出事,過來想要把他拉開。
晏辭此番就是故意上來找茬,他抬頭看著孫承修,心道自己先前每次都對此人笑臉相迎,結果這人每次都愛答不理的,非讓自己熱臉貼個冷屁股。
怎么,難道自己不要面子的嗎?
既然敬酒不吃,就別怪自己給他上罰酒。
他在心里盤算了一番,只要孫承修對自己動手,哪怕是動一根手指頭,或是罵自己一句,自己就能順理成章地讓琳瑯把他捆起來抓回去。
總之他今日一定要讓孫承修去府上給蘇合看傷。
不出所料,孫承修果然一臉怒意盯著自己,眼尾由于被羞辱而隱隱發紅。
如晏辭所料的那般,他狠狠揮開酒肆老板過來攔他的手,用想殺人的目光瞪著著晏辭,惡狠狠道:“孫某一世行事坦蕩,不屑于和閣下這般諂上欺下之屬同桌!”
晏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就等著他做出什么過激行為。
然而下一刻孫承修拉開椅子,孤傲地抬起下巴:
“你不走,我走!”
說罷憤怒地轉身就走。
第 260 章
晏辭:“”
幸好他現在嘴里沒有酒, 不然非得噴出來不可。
孫承修此人生得身形修長,腿長步子也大,眼看他幾步就快到門口了。
琳瑯一直守在門口等著晏辭的命令, 只需要晏辭一句話他就上去將人打暈捆起來帶走。
但是晏辭并沒有下命令,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強迫孫承修。
于是他低頭伸手從腰間卸下那枚芙蓉暖玉雙魚扣, 然后看準時機, 等到孫承修抬腳時,便往他腳下一拋。
那枚質地溫潤外表光滑的玉扣隨著被拋出的力道, 咕嚕嚕滾落到孫承修腳下。
孫承修走路的時候想來從來都是目視前方的,于是他壓根沒低頭往下看。
也是因此,下一刻他就一腳踩在那表明光滑的玉扣上面,腳上一滑身子頓時矮了半截, 下意識扶住身旁的桌子, 直撞得桌子吱呀亂響。
而那玉扣更是滑出去好遠,等到停下來的時候,“啪”地一聲從中間對半裂了開來, 孫承修及時撐著桌子才不至于摔倒在地出丑。
他站起身, 回頭還沒來得及興師問罪,就看到晏辭上前彎腰俯身撿起地上碎成兩半的玉扣, 拿在手上頗為惋惜地看了看, 然后又舉起來在孫承修眼前晃了晃:
“孫大人, 這玉扣還是陛下賞給我的,你看被你踩了不說,還碎成這樣, 你這讓我怎么跟陛下交代?”
孫承修面上雪白, 薄唇崩成一條直線,看起來氣得不輕, 可偏偏一開口本來就清冷的聲線此時更是比窗外的雪還要寒上三分,他冷笑道:
“那你就讓陛下下旨處死我!
晏辭挑了挑眉,看他這副神情和架勢,顯然四個月前被貶官的怨念沒消散不說,還隱隱有加重的趨勢。
晏辭在心里嘆息,他在陛下面前混了四個月,什么樣的牛鬼蛇神沒見過,偏偏沒見過孫承修這般直著脊梁絲毫不服軟的。
他將兩半玉扣收回袖子里,再次抬頭,已然收起了臉上的戲謔之色,正色道:“孫大人,我真的很誠懇地在請大人幫我,也許大人先前對我有什么誤會,所以這般不待見我!
孫承修不去看他:“多說無用,我不會幫你,你莫要浪費口舌了!
晏辭再一次被拒絕,但是臉上并沒有懊惱之情。
他恍若未聞,見孫承修緘默不語,于是繼續耐著性子用商量的語氣道:“不如這樣吧,既然大人不愿意跟我有瓜葛,那么我這么纏著你也不是辦法!
“正好我今日要出去辦些事,不如大人陪我走一趟,回來以后我發誓以后絕不會再糾纏你!
孫承修有些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又想搞什么名堂?”
晏辭坦蕩蕩地隨他打量,面色鎮定自如:“我能有什么名堂?放心,我去的地方肯定不會對大人有不利,我也不會暗地里做些上不得臺面的事!
“大人只需要說同意還是不同意就好了!
事到如今,孫承修雖然依舊覺得眼前這人說的話背后肯定暗藏陰謀,可是若是跟面前這個人一直這般糾纏下去也不是辦法,他慎重地思索了一番,最后謹慎開口道:
“這可是你說的。”——
晏辭那輛馬車就在門口停著,琳瑯上前伸手拉開門,孫承修率先走出酒肆上了車,晏辭則慢步跟在他后面。
這馬車的空間不大,兩個大男人坐在里面其實有些擠,而且只能面對面坐著,眼神難免有交集,看著有些尷尬。
孫承修坐的筆直又端正,仿若一朵高嶺之花,眼睛一直看著窗戶,似乎生怕跟晏辭有什么目光上的交流。
晏辭覺得有些好笑,假裝沒看見他一副“被迫同流合污”的模樣,只是敲了敲身后的車壁,對前面駕車的琳瑯道:“琳瑯,走吧。”
風雪中,馬車再次緩緩移動,繼續朝著此次出行的目的地而去。
一路上車廂里面的兩人默然無語,也不知走了多久,馬車終于漸漸停下了,琳瑯照例過來掀開車簾,晏辭朝著外面抬了抬手,對孫承修微笑道:“孫大人先請吧!
孫承修也沒跟他客氣,徑直起身出了車廂。他剛一下車,風雪便灌進領口,他艱難抬起眼,下意識看向面前宏偉的建筑,又看了看周圍,神色間微有驚詫:“這是?”
此時他們已經不在繁華的燕都城了,周圍霧氣繚繞,群山的剪影在霜雪之間若隱若現,周圍皆是被雪覆蓋的樹,而面前是一座山門,長長的石階自山腳一直延伸到山頂。
晏辭在他后面下了車,璇璣執著傘撐在他頭頂。
孫承修抬頭看著山頂佇立在風雪中的廟宇,又看了看山門的牌匾上寫著的三個古樸蒼勁的字“明覺寺”。
他將目光從山門牌匾上收回來,他知道這座寺廟。
這座廟位于燕都郊外的山林里,雖然位置偏僻,可是香火卻并不少,而且在燕都周圍盡是道觀的情況下,這座寺廟依舊能有一席之地,并且香火鼎盛不覺,即使如此寒冬臘月,依舊能看到不少人上山上香。
傳聞燕朝開國皇帝當年攻打到此處的時候遭到埋伏,逃到此處時幸得寺中的僧侶救助,這才撿回性命,因此后來這座寺廟由于庇佑過太祖,即使經歷百年風雨,依然屹立在此群山之中。
晏辭走上山門后的石階,璇璣和琳瑯一左一右跟在他后面,孫承修看著他們的背影站在原地停了一瞬,然后也跟著他們走上臺階。
石階上的積雪已經被寺廟中的僧侶清掃干凈,此時只落了一層薄薄的新雪,幾人的腳印落在其上形成清晰的交錯的足跡。
晏辭走到寺廟門口,寺廟里一個等候多時的和尚走上前對他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孫承修有些驚訝地看著這一幕,這個叫晏辭的香官和那和尚小聲交談了什么,看樣子似乎不是第一次來,而且跟廟里的和尚很熟的樣子。
他不知道晏辭為什么帶他來這里,晏辭顯然此時也不打算解釋。
幾個人進入寺廟后,晏辭走進主殿,主殿供奉著佛祖金身,面前香火繚繞。
他上前解開身上的狐裘,琳瑯跟在后面立馬接過,接著晏辭跪在佛祖面前的蒲團上,合上雙眼,虔誠地雙手合十放在胸前,不知是在起到什么。
片刻后他站起身,然后駕輕就熟地朝著一處偏殿走去。
這處偏殿是寺里的僧人專門空出來留給那些想在寺廟里給逝去的親人供奉牌位的人,晏辭走過正廳,一直走到后面一處單獨的小房間,這個房間很小,中間只孤孤單單供奉著一個牌位,用布罩著,看不到下面的字。
孫承修從小生活在燕都,自然也知道明覺寺這個專門供奉靈位的殿,是民間百姓為了紀念自己逝去的親人,所以自發在此供奉上牌位。
難不成這個姓晏的有逝去的親人的牌位供奉在此,那他自己過來祭拜就好了,非讓自己跟來做什么?總不能是想讓自己看到他的善心?不會以為這樣就能改變自己對他的想法吧?
孫承修在心里暗自鄙夷,覺得此人和那巧言令色的妖道都是一樣的。
他站在后面冷眼看著面前三個人的舉動,就見那個叫琳瑯的將面前牌位上蓋著的布掀開,接著孫承修的目光順勢落在排位上,接著他的眼睛驀地睜大了。
那排位上沒有名字,只有一個“蕭”字。
而孫承修也在此時瞬間明白過來晏辭這是供奉的誰的牌位。他的目光遲遲未能從牌位上移開,喉結滾動了幾下:“你”
“沒辦法,元安的名字我不敢這般光明正大地刻在上面。”晏辭接過璇璣手里的東西放在地上打開。
孫承修勉強將目光從牌位上移開,落在地上打開的包裹里,只見那些包裹里裝的都是紙錢,還有紙做的各式衣服。
晏辭一邊將紙錢和紙衣服放進面前燃燒的火盆里,一邊道:“如今入冬了,燕都的冬季一向嚴寒,殿下年紀小,不給他燒幾件保暖的衣服,他在那邊要受凍的。”
孫承修看向晏辭手里那些紙做的棉襖披風,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他緊緊抿著唇,在晏辭身后梗著脖子沉默地站了半天。
晏辭仿若沒注意到他,專心地將那幾袋子紙衣服燒完后,又將最后一個看起來最重,也裝的最滿的包裹打開。
孫承修目光落在上頭,接著呼吸一滯,只見那袋子里滿滿登登,整齊放著的,全是嶄新的話本。
晏辭拿起那些話本,然后一本本放進火盆,烏黑的瞳孔里倒映著躍動的火光:“這是近幾個月最新出的話本,也不知道有沒有殿下喜歡的,臣都買了一份,殿下若是看得高興了,記得來臣的夢里走一圈告訴臣,臣也就放心了。”
等到這些話本燒完,晏辭又拿起放在最下面的三本。
這三本比其他的話本都要厚,紙質也更好。
晏辭拿在手里摩挲了一陣,接著攤開從中間撕開,再將其一點點放入火盆:“上次殿下在夢里跟臣說臣先前的故事還沒聽夠,所以臣又寫了三本,臣沒法講給殿下聽了,殿下自己看看!
他頓了頓,又笑道:“不過這已經是臣能想到的所有故事了,下一次殿下可不許管臣要了,臣真的想不出故事了!
孫承修錯愕地看著他,就在話本打開的一瞬間,他清楚地看到上面寫滿了字,那字跡極其漂亮,他不止一次在蕭元安的桌上見過,正是蕭元安先前照著臨摹的字體。
他抬頭看向晏辭的臉。
晏辭的面上很平靜,只有一雙眼睛在火光的映襯下,明若繁星。
孫承修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在晏辭身邊蹲下,然后抿了抿唇:“給我一本。”
晏辭沒有看他,卻是往一旁挪了挪,給他留出來一個位置。
孫承修伸手接過他遞來的話本,然后吸了一口氣,將其從中撕開,放進火盆里。
直到那些話本全部在火盆里化為灰燼,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不約而同抬頭看著那半空中飛舞的火星。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火盆中的火苗漸漸變小,最終熄滅,晏辭率先站起身:“走吧,孫大人,我送你回去。”
他轉身抬腳往外走,絲毫沒有再跟孫承修說話的意思,琳瑯和璇璣也沒有看孫承修,而是緊緊跟上晏辭。
晏辭踏出殿門,璇璣撐開傘遮在他頭頂,主仆三人已經走在雪里,就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孫承修的聲音:
“等等!”
晏辭停住腳步,然后轉過身,安靜地看著孫承修,耐心地等他開口。
孫承修站在殿門口。
他看著晏辭,猶豫了半晌:“帶我去你府上看看那個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