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1 章
晏辭拿著香杵用力搗著香缽里的香料, 他攥緊手里的香杵,仿佛下一刻就能將其捏碎。
片刻后手心發燙手指發酸,他一聲不吭地換了一只手繼續搗香。
這種事他已經很久沒有做了, 至少出了白檀鎮后,他就沒再做過這種需要親自動手制搗香的事。
換句話說, 除了在店里面研究香方外, 這些雜事從來都是沉芳堂里的小工在做。
而在這座宮殿里,他目前的身份就相當于這里的小工。
夏圓在他旁邊也拿著香杵搗著香, 他一臉菜色,本來圓潤的臉都癟下去了些,不時用余光看向他們斜后方不遠處那個盯著他們的宦官。
“同僚。”
趁著那監工一樣的宦官沒朝他們這邊看的時候,他迅速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發一字的晏辭, 忍不住道:“你說, 宋香官是不是對我們有意見啊?”
晏辭手里動作不停,他沒有答話,然而心里卻說, 這還用說嗎?不是一目了然嗎?
眼見他們交頭接耳, 下一刻身后那盯著他們干活的宦官走上前:“磨好了沒有?”
夏圓渾身一激靈,趕緊將手里的香缽舉起來給他看:“公公, 你看這個香粉的細膩可不可以——”
“不行, 不行。”他話還沒說完, 就被宦官尖細且不耐煩的嗓音打斷了,他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這可是給殿下用的, 一定要磨到最細明白嗎。”
接著他翹起一根指頭:“必須細到連眼睛看不清的程度, 你看看你們磨得這個香粉,大得都快趕上沙子了。”
簡直胡說八道。
夏圓垂頭喪氣地又拿起香杵繼續朝著香缽底部搗去, 眼見那宦官又站了回去,他小聲對晏辭道:
“說真的同僚,我們是香師,來這里是明明制香調香的,又不是打雜的,這種雜事怎么還要我們來啊?”
晏辭直起身子,雖然他沒有說話,但是他能理解夏圓憋屈的地方,畢竟他已經在這里磨了快一個月香粉了。
若說前些天他們因為初來乍到,還愿意干這些雜事,然后快一個月過去,他們兩個人干了快五個人的活,而那宋挽風絲毫沒有讓他們去制香閣的意思。
制香閣便是專門研制香方的地方,一堆香師整日討論怎么樣制出來新奇的香。
晏辭低頭看著自己指甲縫里夾雜著的香粉細屑,來了快一個月,他連這間香房都出不去,更別說少陽殿的前殿。
而每次若是前殿有貴人來,他們這些人就被勒令待在香方,不準出去半步。
林朝鶴只給了他三個月,可按照這個發展下去,三個月后他恐怕連皇帝的影都見不到。
他放下手,拿過夏圓手里的香缽看了一眼,然后將手里的香缽遞過去:“這個程度就可以了。”
夏圓朝著晏辭的香缽看了一眼,有些吃驚地看著他:“你這是用了多大勁啊,而且你這磨得也太細了吧。”
晏辭站起身,將香缽里的香粉小心倒入一旁臺子上的器皿里,接著將器皿邊緣的細粉小心擦掉。
他端著那香缽朝外面走去。
而他那頂頭上司就坐在香方正屋里,慢條斯理地用手指翻著面前的書冊,桌子上一盞青瓷里面悠悠散著茶香。
晏辭走進正屋,將磨好的香粉拿給他看。
宋挽風不咸不淡地朝他手里的器皿看了一眼,既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他用鼻孔對著晏辭,然后揮了下手,表示他可以走了。
但是晏辭沒有動。
宋挽風見他還站在原地,眉頭一挑:“還有事?”
晏辭放下袖子,看著他直言道:“我能不能去制香閣?”
“你?”宋挽風涼涼地瞥了他一眼,“怎么,這才進來幾天,就忍不住了?”
晏辭道:“我只是覺得終日在香方磨香粉,無法施展才能一二。”
聽到他這句話,宋挽風噗嗤一聲笑了:“這里來過的新人少數也有幾十個,我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像你這般臉皮厚的倒是見的頭一個。”
晏辭忽視他言辭間的譏諷,面色不變:“宋香官此言差矣,我說的都是事實,既不夸夸其談,也不妄自菲薄,如何就成厚臉皮了?”
“若是宋香官愿意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不會讓香官失望。”
宋挽風從鼻子中哼了一聲,擺了擺手:“不用再求了。我說了,進制香閣,你還不夠格。”
第二次被拒絕,晏辭耐著性子,再次問道:“那可否請教宋香官,我什么時候能——”
“想要進香閣,就再磨三個月香粉吧。”宋挽風眼見他明明心里憋屈,可面上又不得不忍著,心情很好地勾起唇角。
“何況這里每個人都是從最開始打雜做起的,怎么偏偏你就吃不得這份苦?若是你半年后還在這里,那我就讓你進制香閣。”
“現在你可以出去了。”
晏辭攥了攥拳,他拿著那香缽走出去回了香房,讓他在這里磨三個月香粉絕對不可能。
若是他像夏圓那般沒有什么所求,老老實實熬個一年半載他也就認了,可他來東宮不是為了單純當個香師的。
他沒有那么多時間等了,他得快點想辦法見到皇帝。
……
晚飯后,顧笙照例懷里抱著小予安在院子里乘涼,順便教他幾個簡單的發音音節。
而晏辭甫一回家就將自己關在香房,顧笙不時湊過來看看晏辭,就見他埋頭在書案上奮筆疾書。
顧笙有些詫異地看著他:“夫君,這些是什么?”
“香方。”晏辭簡單回應道。
顧笙一聽到香方兩個字,好奇地湊了過來。
他看著紙張上面涂涂改改的字跡,不由得皺起眉來:“你最近心情是不是有些急躁,字跡都這樣亂了。”
晏辭抬頭笑道:“還是夫人了解我,從字跡上就能看出我的心境來。”
顧笙嘆了口氣,空出一只手撫平他眉心的折痕:“你看看你剛才寫字的樣子,眉頭總是不自覺皺起來。”
“是不是宮里的事不順,要不要說與我聽聽?”
晏辭暗自嘆氣,他將那張紙收起來放在懷里,起身將顧笙連同小予安一同帶到懷里。
于是他與顧笙簡要說了這幾日的事情,顧笙自從來了燕都就一心放在小予安身上,自然而然忽略了晏辭。
如今聽他這般說,倒也是有些擔憂起來。
“那位香官若是不給你進香閣的機會,那我們這么長時間的努力不是白費了。”
顧笙面上憂色不減:“夫君,那你又準備這些香方又是何用?”
晏辭笑道:“可惜今日毛遂自薦沒成。他若是再不肯給我機會,那我就只能自己爭取了。”
顧笙驚訝地問:“自己爭取?夫君你想做什么?”
晏辭思索一番:“再過兩天就輪到我值夜了,我在想,能不能趁這個機會見到三殿下。”
他從林朝鶴那里知道,東宮主人是皇帝最喜愛的三殿下,若是他有機會能得到小殿下的信任和青睞,倒時候自然有機會見到皇帝。
顧笙一時沒有明白值夜和三殿下有什么關系。
晏辭卻是一副思索的樣子,片刻后忽然抬頭:“對了!”
顧笙疑惑地看向他,就聽晏辭問道:“咱們家里,有沒有巴豆?”——
云清并不意外晏辭主動來找他,他一身青色道袍,非常儒雅地看著晏辭:“晏公子進宮已有月余,別來無恙否?”
晏辭隨便與他聊了幾句,便單刀直入進入正題:“云清道長知不知道三殿下得的是什么病?”
云清倒是坦然相告:“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小殿下自出生便患有頭疾,這么多年吃了無數藥問了無數醫都不見好。”
晏辭又問:“這頭疾發作之時又是什么癥狀?”
“唔。”云清用手指頂了頂鼻梁,“頭痛難忍,幾乎無法直立,只能臥病在床。”
“這么多年,御醫署一直束手無策,只有大人的丹藥才對小殿下的頭疾有效。”
晏辭道:“我記得大人先前說過,若是有什么難處盡管向云清道長開口。”
云清笑道:“不必這般委婉,公子有用得到小道的地方,就直說便是。”
晏辭再次開口:“能不能與大人說,將先前給秦子觀服用的那種丹藥給我一顆。”
……
三天后。
“同僚,今日你值夜,我就先走了。”夏圓用又搗了一天香料的手揉了揉眼睛。
晏辭坐在原地沒有動,點了點頭。
像這種值夜,和那些太監宮女時刻站在寢殿門口等著命令又不同。
原本宮規是宮門關閉之前,不需要值夜的香師都必須離開宮闈。
而少陽殿里每晚一般都會留下一到兩個香師,在晚上三殿下臨睡前去送安神香,在早上三殿下醒來之前去送醒神香。
而若是殿下有其他吩咐,比如今日想換其他的香了,那他們就得馬不停從存放幾千種香品的香庫中挑選出來,給前殿送去。
今日和晏辭一起值夜的是一個比他早入宮的姓鐘的香師。
快到戌時的時候,香房里便剩下他們兩人,鐘香師打著哈欠從門口進來,看著正在往香盤里放香的晏辭:“準備好了沒有?”
晏辭于是將手里的香盤遞到他手上。
鐘香師拿起香盤,善意地仔細叮囑晏辭:“一會兒進去以后,你就牢牢跟在我后面,不要亂看,換完香我們就出來。”
晏辭十分乖順地點頭,聽話地跟在落下他半步的位置。
此時天色已黑,宮中的燭火已然點亮,兩人走在去往寢殿的小路上,誰也沒有說話。
眼看著寢殿就在眼前,晏辭已經能看到門口那兩盞長明燈中跳動的火光來。
而就在這時,走在他身前的鐘香師忽然頓住了。
晏辭見他停下,于是也跟著停下,就見鐘香師面上泛起一絲不自然。
晏辭面上帶著疑惑的表情:“怎么了?”
那人緊抿著唇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晏辭,然而剛剛往前走了半步,忽然他的肚子里發出很大的一串響聲。
那聲音過于洪亮,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十分突兀。
雖然夜色下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是從他壓抑著微不可聞的痛苦聲里,晏辭也能想象到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模樣。
晏辭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安靜等待著,片刻后只見鐘香師果然用力咬了咬牙,將手里的香盤遞到晏辭手上。
晏辭面上更加疑惑地看向他,他不大好意思道:“我,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去我很快就回來。”
晏辭一臉無辜地看著他,輕聲提醒:“可是馬上就到換香的時辰了,耽誤了時辰恐怕不妥吧。”
那香師一臉糾結,終于在“誤了時辰”和“殿前失儀”兩者間考慮了一番,然后咬了咬牙:“你先把這些送進去,記住進去以后什么哪里都不要看,頭也不能抬。”
他反復叮囑道:“換了香就出來,明白嗎?”
晏辭裝作一副懵懂的樣子點了點頭,那香師有些緊張地看了他一眼,接著似乎無法忍受腹中的翻江倒海,急急匆匆叮囑了幾句就離開了。
晏辭接過那香盤,等到對方身影消失在小路的盡頭,他迅速抬腳朝著三皇子的寢殿走去。
寢殿門口的侍衛看了他一眼,見到他腰間掛著的腰牌,于是讓他進去了。
晏辭邁過門口的門檻,輕輕吸了一口氣,來了東宮快一個月了,他終于有機會進到這里。
第 242 章
此時殿里燈火輝煌, 即使是在夏季悶熱的晚上,這宮殿里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甫一進門, 晏辭便感覺到一陣舒適的涼意自四面八方而來。
他本是在后面的香房和人擠著一動不動搗了一天的香,此時渾身酸痛, 在外面走了半天, 夏日燥熱的空氣幾乎將他裹住他的全身。
而此時這宮殿中傳來的涼意對于他們這些忍受了一天炎熱的人來說,簡直就如同在四十度的天氣走了一天后甫一踏入空調開得正盛的房間。
可隨著這涼意, 晏辭又在空氣中敏銳地捕捉到一絲令他不太喜歡的味道。
空氣中淺淺彌漫著的,是中藥的味道。
若非他早些時候用晚飯時,偷偷在鐘香師的飯菜里下了巴豆,害得他不得不去解決問題, 自己也沒有單獨進殿的機會。
晏辭低下頭端著那香盤快步進殿中, 眼前的宮殿便如電視里裝潢的那般富麗堂皇,腳下踩著厚厚的柔軟的精致刺繡的錦毯。
宮殿兩側擺放的,摻有大蛤油脂的蠟燭卷在五色紋飾中, 立在金色的燭臺上, 香氣芬芳濃烈,余煙裊裊, 飄然直上。
一個宮女正站在殿門口, 似乎已經站了有一會了, 這時見到穿著宮服的晏辭有些責備地說了一句:“今日怎么遲了些?殿下頭疾又發作了,趕緊進去把安神香點上。”
晏辭學著其他人的樣子低聲道了一句是,接著在她身旁的一個宮女的帶領下快速朝旁邊放著香爐的案幾走去, 那香案布置在一架屏風的另一側, 一對外表鎏金的狻猊形狀的香獸正安然置于香案上,相對而立。
這種東西內里空心, 只需要將香品置于其腹中點燃,自有香煙從獸口中溢出,看起來就像是神獸吐煙,分外有趣。
晏辭跟著宮女走過去,嫻熟地跪在香案前,小心地將香爐蓋子打開。
那宮女顯然沒見過他,這時站在一邊細細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得面生:“你是新來的?今晚是鐘香師值夜吧,他怎么沒來?”
“之前的鐘香師今日身子不適,所以特地命奴前來換香。”
那宮女點了點頭,眉宇間隱有憂愁,又開口問道:“殿下最近身子又不好了,每晚必須聞著香味才能睡著,以前的安神香殿下聞著沒什么作用,先前讓香房研制的安神香怎么樣了?什么時候能送過來?”
晏辭從云清那里聽說,這三殿下自幼患有頭疾,隨著年齡增長,他這病越發嚴重,御醫來了一批又一批,藥開了一遍又一遍,可惜就是不見好,每當頭疾發作的時候便難以入睡,只有點上安神香才勉強入睡。
而隨著病情越發嚴重,普通的安神香已經緩和不了,隨意安神香的濃度越來越大,香藥局不得不讓香師一批又一批研制安神香,可惜一直都沒有顯著效果。
晏辭頓了一下道:“新的香還在制,想來這兩日就能送過來了。”
那宮女于是沒再說什么,晏辭用余光看到她還站在自己身后幾步遠的地方,換香的動作漸漸慢下來。
他感受到袖口里藏著的一把香粉,正是昨日他花了一整夜調制出來的安神香。
他得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面前香盤里的香粉換成袖子里那包自己調制的才行。
正在這時那邊忽然傳來聲音,那宮女聞聲轉身過去。
晏辭動作放慢,耳朵敏銳地捕捉著身后傳來的聲音,從那些宮人們有些焦慮的“快去請太醫”的聲音中,他推測似乎是里面那位小殿下又病了的緣故,
晏辭趁著這個機會,迅速將袖子里一袋裝在絲綢包里的香粉倒入鎏金狻猊的腹中,他伸手燃起香品,接著將香爐的蓋子重新蓋上,從地上站起身。
那宮女回來正好見他站起來,晏辭拿起空了的香盤朝殿外走去,而正當他快要走到殿門口時,忽然從外面進來兩個人,前面的是一個宦官,領著后面一個穿著宮里御醫打扮的年輕男人進來。
晏辭與其擦肩而過,只聞道一股久居藥材中沾染的藥香,他匆匆往外走,隱約聽到那宦官的聲音傳來:“孫太醫,三殿下今晚本來好好的,可不知怎么的又”
晏辭腳步微頓。
孫?
他隱約記起林朝鶴昔時與他說宮里有一個姓孫的太醫,有妙手回春之能,可能是天底下唯一能救治蘇合的人。
但他來不及多想,此時他前腳已經踏出宮門,于是便低頭快步離開了寢殿——
一直等到他回了后殿的香房,已經開始拿起香杵打算將明日的香粉也搗了,鐘香師方才一臉菜色從外面慢慢走進來。
要說今晚他這般窘況也是拜自己所賜,于是晏辭抬起頭一臉關切地問道:“鐘香師身子好些了嗎?”
鐘香師依舊用手揉著肚子,郁悶道:“別提了,也不知吃了什么壞了肚子你去把安神香換好了沒有,沒遇到什么事吧?”
晏辭搖了搖頭。
鐘香師呼出一口氣:“那就好,你是新來的,做事一定要謹慎一些,不然自己什么時候壞了規矩都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好了。”
他拿了一張椅子在晏辭旁邊坐下,看著他一絲不茍地搗著香:“你算是新來的這批香師中資質不錯的,我見宋香官對你也是青眼有加,你莫要對現在做的這些雜事不滿,以后熬出頭就好了。”
晏辭正埋頭搗香,聞言以為自己聽錯了,疑惑的抬起頭:“宋香官?對我?青眼有加?”
那宋挽風明明每次看見自己和夏圓都是一副完全瞧不起的模樣,自從他們兩個進了少陽殿就被他用各種臟活累活壓得從早忙到晚,中間連休息時間都沒有。
就這還青眼有加?
聽出晏辭語氣中深深的懷疑,鐘香師笑道:“你別看宋香官對你和你一起那個小伙子態度不好,其實他若是真的厭惡看不上你,是一句話都不會與你多說的。”
“可宋香官若真的青睞我,為何我幾次請他將我調去制香閣,他都不肯?”
鐘香師道:“他不讓你進制香閣并非看不上你,認為你不夠格。”
“恰恰相反,他是為了不讓你死的太快。”
這會輪到晏辭愣住了,于是虛心請教道:“這句話何解?”
鐘香師嘆了口氣:“你可知,少陽殿的香師一向是最緊缺的,香藥局的香師大部分都不愿意來少陽殿,因為啊,這少陽殿的香師可不好當。”
晏辭回憶起他剛入少陽殿的那天,就有一個香師橫著被抬了出去:
“我聽說殿下每晚必須聞著安神香的味道才能入眠,可是最近安神香的作用越來越寡淡,陛下心急命令宋香官抓緊找人研制新的,有作用的安神香。”
鐘香師點了點頭:“你知道的也不少,雖說陛下下旨無論是誰,只要研制的安神香能讓三殿下入睡,便重重有賞,可是這香哪里是那么容易制出來的。”
“在你之前有多少自告奮勇攬下這活的香師,每一個都覺得自己制的安神香肯定比其他人的有效果,也是因此丟了性命。”
“實話跟你說吧,我們今晚送進去的安神香,制香的人前些日子就因為香的效果不好丟了性命,如今香房眾人都惶惶不安,不知道下一個選誰來制香,不管是誰來制香怕都是死路一條。”
“所以我才說啊,宋香官不讓你進制香閣,是為了你好。”
晏辭半信半疑的聽著他說完,就見他坐了不到片刻,又急匆匆捂著肚子,臉上一陣難看的站起來,轉身快步朝外面走去。
晏辭低下頭看著手里的香杵,心中暗暗回憶著鐘香師的話。
宋香官不讓他去制香閣,是不想自己死得太快?是想保護他?
晏辭的手再次動起來,他一下一下搗著香缽里的香材,聽著香杵與香缽相撞時發出的悶響。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剛剛已經把新的安神香換了進去
第二日清晨,晏辭被夏圓的聲音喚醒:“同僚,你怎么坐在凳子上睡了一晚上啊,不累嗎?”
晏辭一個激靈,他稍微一動就感覺肩膀處仿佛被數萬根針同時扎了一遍,一陣刺痛,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夏圓容光煥發地站在自己面前。
晏辭低下頭,發現昨晚搗了半夜的香粉全部灑了一地,香杵和香缽不知什么時候滾到一旁。
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只覺得渾身骨節都僵硬了,稍微一動便如同生銹的鐵具一般吱呀作響。
昨晚鐘香師因為服用了自己在他飯菜里下的大量巴豆,跑了一晚上茅廁,這會不知去了哪里,而自己則在這搗了半宿的香,快到天亮時才睡了一會。
幸運的是,昨晚前殿的人并沒有傳喚他們。
晏辭展了展肩膀,稍微活動了一下脖子,搖了搖頭剛想說自己不累,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和夏圓雙雙吃驚地抬起頭,就見宋挽風怒氣沖沖地走過來,手里還拎著什么東西。
晏辭不緊不慢地抬起眼和他對視。
下一刻,宋挽風二話不說直接將手里的東西朝晏辭的面門砸了過來。
晏辭伸手接住放在眼皮底下一看,竟然是昨晚他偷偷調包的安神香香粉。
面前宋挽風怒不可遏:“說!你昨晚是不是偷偷將寢殿香爐里的安神香換了?!”
夏圓聞言更是倒吸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看向晏辭。
晏辭放下手,抬眼看向宋挽風,平靜道:“是,被我換了,里面的香是我研制的安神香。”
他又想起昨夜鐘香師的話,看著面前氣得想掐死自己的宋挽風嘆道:“宋香官就當我是‘急功近利’罷,我實在等不了了。”
宋挽風瞪大眼睛,似乎沒想到他這般平靜坦然地承認了,半晌咬著牙關道:
“你還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有膽子調換殿下寢宮的香,我看你資質尚可還想著保你一命,沒想到你這般不識抬舉。”
“你若是活的不耐煩了,就滾出去上吊或是跳河,非要死在我這香房里做什么”
“”
晏辭見他面上冰冷的駭人的神色,以前他看自己和夏圓的表情頂多是不喜歡不耐煩,而如今則是失望透頂,看著自己儼然像是看著一個死人。
晏辭遲疑著正想著說些什么安撫他,忽聽就外面傳來一個宦官尖細的聲音:
“昨晚,三殿下寢宮里的安神香,是何人所為啊?”
第 243 章
聞聲, 宋挽風面上一沉,他幾乎是用看死人的眼神盯了晏辭一眼:“既然你自己找死,我也沒有辦法。”
而一旁的夏圓, 面上的表情看起來比晏辭還夸張。
此時院子里,一個身著靛青色的大腹便便的宦官正站在院里, 身后跟著兩個年紀小一些的宦官。
而在他的面前, 香房里所有的香師此時都戰戰兢兢地站在他的前方,像是剛破殼的雞雛。
而鐘香師埋頭跪著, 面色慘白,渾身上下都在發抖,整個人都被嚇傻了。
宋挽風轉頭冷冷看了晏辭一眼,晏辭抿著唇一言未發, 卻也跟著站起身。
宋挽風理了理衣襟, 轉身朝外走去:“周公公,這是出了什么事了?”
那宦官斜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他的話, 而是繼續看著面前的一眾香師, 用有些尖細的嗓音不緊不慢地再次問道:
“昨晚到底是誰大膽包天,竟然敢擅自調換了殿下寢宮里的安神香?還不快站出來?”
他身前的鐘香師發出一聲低低的啜泣, 抖如篩糠般用手撐著地面不住磕頭:“周公公饒命, 小人真的不知道, 小人沒有換香啊,小人沒有!”
眼見他額頭已經有血溢出,晏辭上前一步直接跪在幾乎要昏厥的鐘香師身邊:“是我換的。”
此話一出, 身后眾人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又懸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晏辭身上。
宋挽風盯著晏辭,咬了咬牙對那胖宦官低聲道:“周公公, 這是新來的,人愚笨了些,許是昨晚不小心拿錯了,您看”
“新來的?”周公公瞇著眼看了看一言不發的晏辭,咧開嘴道,“笨手笨腳的可不行……好好記住了,下輩子別再弄錯了。”
說罷他用指尖一指晏辭:“來人啊,拖出去杖斃!”
他身后跟著的侍衛立馬上來去拖晏辭。
在一邊膽戰心驚的夏圓倒吸一口氣,宋挽風面上一白,其他眾人更是紛紛驚恐地看著這一幕。
而此時此刻在場唯一鎮定的竟然就是即將被拖出去杖斃的人。
晏辭抬起頭道:“周公公是奉殿下的命令要處決小人?”
從胖宦官面上的神情看,他沒想到這個即將被杖斃的人還有閑心問這個:“這用不著殿下的命令,你壞了宮規,死是必然的。”
身后兩個侍衛一邊一個扯著晏辭的胳膊就要將他押下去,而就在這時,忽然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慢著。”
只見三個女子從院門口進來,為首的身著女官的服裝,看樣子像是三殿下的貼身宮女之一,而身后兩個宮女打扮的人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身后。
胖宦官見了他微微抬手示意兩個侍衛先住手:“辛女官,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女官名字叫做辛夷,專門負責殿下的起居,雖然和他們一樣都是奴婢,但是位份明顯不低。
她快步上前對胖宦官道:“周公公做事也太心急了些,殿下只是問殿里的安神香怎么換了,可沒說要處置制香的香師。”
周公公不緊不慢笑道:“辛女官此話何解?按照宮規,沒有主子的命令就敢私自換香,這可是死罪。”
“宮里不需要這般不守規矩的人。”
辛夷看了看還跪在地上的晏辭,搖了搖頭:“先留這個人一命,殿下想見他。”——
片刻之后,晏辭生平第二次踏進了少陽殿。
跟昨晚從頭至尾都一直低著頭不同,他這一次終于可以站直身子進殿了。
少陽殿內依舊縈繞著那熟悉的,卻令他有些不喜歡的淡淡的藥香,但與昨日不同的是,殿里此時還殘留著另一種味道。
那味道晏辭再熟悉不過,正是昨晚他偷偷掉包的安神香的味道。
晏辭懸著的緊張的心這才些許落下。
他隨著辛夷和其他宮人繞過擋在門口的巨大的沉香屏風,而左右兩側入目的擺設從柜子到燭臺無一不是精致非常。
而寢殿最里面,放著一張古典華美的沉重香床,幾個宦官宮女正立在香床兩側,如同木頭雕的假人一般。
在香床上垂下的層層疊疊的輕紗后,帷帳半開著。
一個年齡看起來在十二三的孩子身著鵝黃色的薄衫,此時正散著發倚在軟墊上安靜地注視著他。
晏辭只是淺淡一瞥便低下眼。
他沒敢多看,走上前后像其他人一樣跪在床前的地毯上給他請安。
他低頭安靜跪著,直到聽到頭頂一個清朗的少年音響起:“你就是昨日前來換香的香師?”
晏辭恭敬答道:“回殿下,正是小人。”
“你抬起頭讓本宮看看。”
晏辭于是直起身子,抬頭的時候正好對上一雙正用好奇的目光打探著他的眼睛。
那倚在床榻間的小少年眉目生得極為清秀,皮膚更是白皙的近乎透明。
而他的眼睛烏黑明亮,如同陶瓷上的一對黑曜石,眉目間隱隱帶著一絲讓人不敢直視的貴氣。
然而由于久受疾病的折磨,本該風華正茂的少年眼底卻隱隱帶著一絲令人嘆息的病態。
這絲病態消去了他蓬勃的朝氣,令他不得不在床榻間纏綿。
晏辭暗自心想,這就是那個備受圣寵的三皇子蕭元安?看起來的確生著很嚴重的病。
他低頭暗自琢磨的同時,蕭元安也在細細打量著他。
晏辭垂著眸子安靜地任由他打量,直到這少年眉眼一彎,發出一聲輕笑似乎發現了什么好玩的東西。
“昨晚的香是你制的?”他好奇地問。
晏辭再次恭敬回答:“回殿下,那道安神香正是出自小人之手。”
蕭元安似乎將身子往前傾了傾:“那你知不知道,擅自更換香品是死罪?”
晏辭毫無懼意,依舊平靜地回答:“小人知曉。”
“既然如此,你為何要擅自更換安神香?”
“小人入少陽殿雖不足一月,但是從其他同僚處聽聞殿下病情,所以一直為殿下擔憂。”
“殿下的安神香小人本來沒有資格研制,可是小人從他人口中得知,殿下的安神香一直效果不佳。”
“而恰好小人曾經私下里研制過一款安神香,然而由于資歷過淺,幾次請求覲見為殿下解憂而不得,又實在為殿下擔憂,所以才出此下策。”
蕭元安若有所思聽著,接著展顏一笑,正是這一抹笑意才讓他看起來像一個十幾歲的小少年。
“你寧可冒著死罪,也要將這安神香呈給本宮,倒是忠心一片。”
他搖了搖頭:“雖然你犯了罪,按照宮規理應杖斃,可是你昨天呈上來的安神香本宮很喜歡。”
晏辭聽見蕭元安開心地笑道:“所以這一次本宮決定饒恕你。”
他對晏辭道:“你可以起來了。”
晏辭叩謝后站起身,感覺到蕭元安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垂眸安靜等著他的吩咐。
果不其然聽到蕭元安聲音輕快道:“你昨晚呈上的香很好,本宮很久沒有睡過這樣一場好覺了。”
他側頭看了看旁邊站著的辛夷:“拿三十兩銀子給他,順便將庫房的那套銀制香具一并賞給他。”
辛夷身邊的宮女立馬快步出去。
蕭元安又回頭看了看晏辭:“你上前幾步讓本宮仔細看看。”
晏辭還沒有動,辛夷在一邊小聲提醒:“殿下,這人位份低微,不宜讓其離您太近。”
蕭元安沒有理會他,對晏辭道:“沒事,你上前來。”
晏辭于是又往前走了兩步,鼻尖那絲帶著微微苦澀的中藥味道更盛了。
他在床邊蹲下身,蕭元安往前傾了傾身子,仔細嗅了嗅,眸子好奇更盛:“果然,本宮就說剛才聞到了什么香味,就是你身上傳來的。”
他又仔細聞了聞晏辭身上的熏香:“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本宮怎么從來沒有聞過。”
“回殿下,是小人進宮前自己研制的,只是一般的臘梅香。”
蕭元安輕輕咳了一聲,動了動身子,一旁立馬有宦官上前將他身后靠著的軟枕多加了一個,讓他可以微微坐直身子。
“你比那些香師都厲害一些,至少你昨天拿來的安神香,和你身上的熏香,都叫本宮很喜歡。”
蕭元安那雙宛如汪了水的漆黑眸子里帶著一絲少年人獨有的探索欲與好奇。
晏辭先前便聽說這位小殿下因為身子孱弱,所以一直被皇帝安置在東宮,幾乎沒出過宮門。
所以此時雖然他面上還帶著皇室那份將情緒一絲不茍隱藏起來的矜貴,可是眼神里的探索欲卻幾乎涌了出來。
晏辭思索了一下道:“殿下謬贊,小人不才,還有不少私下研制的香品,若是殿下喜歡,小人愿意一一奉上。”
蕭元安聞言,看著晏辭的眼神像是發現了一個以前從沒見過的大玩具,接著他滿意地再次轉向辛夷:“從明天開始,讓他過來給本宮奉香。”
辛夷輕聲提醒:“殿下,此人入宮未滿三月,按照規矩是不能進殿貼身侍奉您的。”
蕭元安礙于宮規沒有立馬反駁,只是那張還帶著稚氣的臉上明顯帶著一絲不悅。
他有些生氣地質問辛夷:“難道本宮現在連挑選自己的香官也不能了嗎?”
辛夷快步走上前跪下:“殿下息怒,奴婢并不是這個意思。”
她輕輕咬了咬唇,看著這個眉頭已有怒意的小皇子,終是選擇妥協:“是,奴婢這就去將此人添到您貼身香官的名冊上。”
第 244 章
辛夷下去之后, 蕭元安再次將目光投向晏辭。
“你還會制什么香?”他好奇問。
“本宮后殿的香師每次都只會呈上那些千篇一律的香品,一點新意都沒有。”
晏辭溫聲答道:“小人不才,但是倒是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獨特香品, 殿下若是喜歡,小人自會為殿下一一呈來。”
蕭元安于是笑了起來, 那屬于少年的明朗笑容一瞬間沖淡了臉上的病氣:“那真是太好了。”
他想了想又道:“不過話說回來, 父皇宮里的香師呈上來的香本宮也是早就聞膩了。”
他滿意且鄭重地對晏辭道:“若是你的香真的能讓本宮歡喜,本宮自會重重有賞。”——
晏辭隨著辛夷再次回到了后殿的香閣。
還未到門口, 他便聽到院中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而這些雜亂的聲音自辛夷進門的那一刻,霎時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們。
接著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在辛夷身后的晏辭身上。
晏辭能清楚地從那些人的目光里看出驚愕和不可思議,他們的眼神分明是在說:“你怎么沒死?還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宋挽風彼時正站在堂前,這會越過人群看到他們, 接著快步走下臺階:“辛女官, 這是……?”
辛夷從進來這里之后面上便沒什么表情,她環視了眾人一圈,往旁邊站了站, 將身后的晏辭露出來, 接著抬高聲音對眾人道:
“從此以后,此人便是少陽殿的香官之一。”
不等眾人有反應, 她繼續道:“殿下親自指明以后睡前的安神香, 從此便都由晏香官來負責。”
眾人一片嘩然。
辛夷看著面前一眾驚愕的香師道:“以后晏香官吩咐你們做的事, 任何人都不許違命,否則,你們知道后果。”
眾人竊竊私語起來, 辛夷神色一冷:“都交頭接耳地做什么, 聽到沒有?”
眾人瞬間噤聲,晏辭看到站在最前面的宋挽風面色變得很難看。
他神色古怪地看了看晏辭, 眼神里帶著一絲被背叛后的冷漠。
晏辭一怔,恍然間明白了他的想法,自己和他一樣成了殿下的香官,從今往后就是與他平起平坐。
不過一個月,就由一個打雜的香師變成殿下的貼身香官,從原本的屬下成了同僚,看起來的確不太舒服。
所有人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這人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在殿里點了什么香?
晏辭沒有看他們中的任何人,一直等到辛夷走后,眾人皆是用復雜的目光看向他,然后便移開目光四散開來。
宋挽風上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恭喜啊,晏香官。”
晏辭忽視了他語氣中的不滿,只是微微頷首:“以后還請宋香官多關照。”
宋挽風扯出一個譏諷的笑,他深深看了晏辭一眼,接著轉身就走。
夏圓等到眾人都散去才磨磨蹭蹭上前來,他的語氣中難掩驚訝:
“同僚……啊不對,現在該叫你香官了。”
“說真的,我剛才還以為你要完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就成了香官了?還成了專門給殿下制安神香的香官?”
還能如何?自然是冒險做了大部分人想嘗試卻不敢嘗試的事。
晏辭朝他笑了下:“誤打誤撞運氣好而已,可能是殿下恰巧喜歡我的安神香。”
他所言非虛,只不過隱瞞了一點,那就是他將林朝鶴給他的丹藥磨碎了隨香料一起磨成香粉,制成的香的香氣中安神的效果極強。
以至于三皇子聞到那味道立馬就能進入安睡之中。
自然,他身上的臘梅香中加了同樣的東西。
……
晏辭抬腳走進香閣,這是少陽殿專門負責制香的地方,里面的人各司其職,都在忙碌著。
由于剛才那段小小的插曲,晏辭知道雖然這些人表面上什么也沒說,但他從一個初來乍到打雜的香師變成在他們之上的香官,肯定很多人心里是不滿且不服氣的。
不過這對于晏辭來說并沒什么。
……
他進去的時候,宋挽風正站在幾個香師后面看他們制香,晏辭走到他身后輕咳了一聲:“宋香官。”
宋挽風側了側臉,卻沒有轉過頭,下巴上的孕痣愈發清晰:“有事?”
晏辭誠懇道:“殿下的安神香還需要些人手,還請宋香官……”
“那跟我有什么關系?”
宋挽風不客氣地打斷他,同時將頭回過去:“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嗎,若是缺人手,就自己去找他們幫你。”
好吧。
雖然辛夷讓這些人協助他,但是晏辭不愿意強人所難。
誰知他剛一轉過頭,就看見夏圓兩眼放光地看著他,迫切道:“香官,要制殿下的安神香嗎?需要我幫忙嗎?”
他這稱呼轉換的倒是自然,而且面上絲毫沒有勉強之意。
眼見夏圓或許成了唯一擁護他的人,晏辭嘆了口氣:“有勞了。”
于是乎,在被升為香官的第一天,他和他唯一的屬下一起制作了安神香。
夏圓在一旁看著晏辭將一兩檀香切成米豆大小,然后將這些米豆大小的檀香段浸泡在清茶中。
“再去拿二錢的沉香。”
晏辭將二錢沉香切成段,又取了一兩乳香,龍腦和麝香分別單獨研磨成粉,最后再將這些香粉和六兩左右的蜜一同浸漬。
“方才煮檀的茶水,再加入半盞水,熬到和剛才加的蜜同等重量。”
夏圓在他的指揮下仔細操作著,最后等到清檀水放涼后,晏辭又朝其中加入三兩木炭,再與龍腦麝香調和均勻。
等到陰涼成型后搓成香丸。
夏圓看著雪白瓷盤中的指腹大小的香丸頗為吃驚,他用香著夾起一顆香丸,有些驚奇道:
“香官,我雖然天賦上比不得你,但入宮之前好歹也算同輩中的佼佼者,我在外面的時候那也是不少東家爭著要的。”
他有些感嘆地搖了搖頭:“何況我讀過的香典也不少,可是你這香方我怎么從沒聽說過?”
晏辭道:“這些也是我先前在古書中看到的香方,不過時間一久我也忘了叫什么名字。”
他說著夾起一顆香丸放進香爐里焚燒,不多時,一股令人神安的味道便緩緩溢出來。
夏圓在一旁屏住呼吸看著他的動作,眼見他行云流水,動作優美流暢不說,而且焚香時姿態賞心悅目。
“可以了。”
晏辭用鼻子仔細聞了聞香味,“今晚就將這道香去給殿下送去。”——
晚間的時候,顧笙給小予安洗過澡后,照舊坐在搖籃跟前,聽著小予安躺在搖籃里咿呀學語。
他用手握著他的兩只小腳丫,耐心給他按摩著,也不知是從哪聽到這個法子,說是多給小嬰孩按摩,以后能長得高。
不多時惜容和流枝買了菜回來。
惜容手里還拎著一只大公雞,興沖沖地對顧笙道:“夫郎,今日是主君的喜事,我特地買了一只雞回來,這便殺了下鍋。”
他手里那只雞看起來健壯無比,抻著脖子瞪著眼睛雄赳赳氣昂昂地見人就抬頭欲啄,若非此時被捆了雙腳翅膀,怕是要飛上天了。
璇璣中午的時候就跑來給家里捎信,說晏辭如今成了少陽殿的香官之一,算是從原來的從七品升到從六品。
官雖小但也算升了官,于是惜容和流枝得到消息就跑去采選食材。
流枝手里還拿著一個糖人,趴在搖籃旁邊逗弄著小予安,小予安躺在搖籃里,蜷著一雙小腿好奇地盯著流枝手里的糖人看。
流枝轉著手里的糖人,小予安眼睛一眨不眨,半晌口水就從嘴角流了下來。
“哎呀。”顧笙忙拿起枕頭邊的帕子給他擦流下來的口水,故作嗔怪,“這孩子本就不禁逗,你再逗他,他晚上又要不好好吃奶了。”
流枝咯咯直笑,然后又當著小予安的面把糖人塞到自己嘴里。
小予安眼見他吧唧吧唧吃著糖人,饞的口水又流了下來,奈何既不會說話也沒有動手搶的能力,于是看了半晌,終于開始哼哼唧唧起來。
他最近被顧笙養成了一個壞毛病,若是見到別人吃什么東西卻不給自己,也不哭也不鬧,就只是用鼻子發出軟軟的哼唧音。
他似乎知道,只需要這樣顧笙就會心軟下來。
“夫郎,小安安都被你寵壞了。”
流枝嘿嘿笑道,被顧笙用手輕輕拍了一下:“還不是你逗的。別吃了,快去幫灶房幫惜容。”
流枝于是叼著糖人跑去了后廚,顧笙守著搖籃,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傳來腳步聲。
他沒有轉頭,鼻子先是捕捉到一絲熟悉的臘梅香。
一身宮服的晏辭站在他身后,和往常一樣從宮里出來回家就徑直來到后院。
顧笙仰頭看著他,彎著眼睛笑道:“回來了,今天不值夜?”
晏辭走到他身后,將手輕輕放在他肩頭。
小予安見到從顧笙背后出現的人,好奇地定睛一看,發現是自己熟悉的人,于是在半空舉起小手又開始高興地咿咿呀呀起來。
晏辭彎腰從搖籃里抱起他,讓他舒服地躺在自己的臂彎。
小予安聞到他身上的香味,小鼻子動了動,小小地打了個噴嚏,然后將小拳頭塞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吮著。
結果沒吮多久,眼皮便沉重地耷拉下來,接著便香甜地睡了過去。
顧笙見狀有些吃驚:“安安今天怎么了,睡的這么快?”
以前可是要哄好一會兒才會睡下。
晏辭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還帶著香味,那香中加了磨成粉的丹藥,催眠安神效果極佳。
于是他又趕緊將小予安放了回去。
第 245 章
顧笙輕輕用手晃了晃搖籃, 小予安不聲不響,裹著小被子在搖籃里面睡得正香。
看著小寶寶乖巧的睡顏,他的手無意識地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
此時他的小腹已經有一絲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若是不知道的人大概會以為他只是最近胖了。
他轉過頭,看見晏辭已經繞到屏風后面, 正將身上的衣服解開。
于是他站起身也跟過去, 如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伸手替他解開腰帶, 再將脫下的外袍仔細整理好。
晏辭身上的梅香一如往常,但是這一次相較以前,聞起來顯得更加清冷,味道也更加幽香。
顧笙很快注意到這個不同之處, 他好奇地問:“是改進了香方嗎?這個聞起來好香。”
他頓了頓:“就是感覺更冷了。”
晏辭沒有解釋衣服上的香, 而是將外袍拿過來然而扔進地上專門盛放臟衣服的竹籃里。
“這是什么?”他有些吃驚地看著床上一副竹子做的小籃筐里,里面放著幾種不同顏色的布料,隱隱有了些形狀, 他拿起其中一個, 用指腹揉著觸感柔軟的布料。
“給安安做幾件小衣服。”顧笙從籃子里拿出那一個尚且還是毛線纏繞而成的物什,指著其中幾個隱約有了形狀的邊角給他看。
“這塊布質地柔軟, 給小孩子做貼身衣服最好不過了。”
他又給晏辭展示了另外一塊:“你看, 這個就厚實一些, 就做成小帽子。”
他美滋滋地拿著幾件還未成型的小衣:“幸虧當時我幫著葉臻哥哥一起給小予安做了不少衣物,這才”
然而話說一半卻頓住了,神色間隱約有些失落, 似乎想起來葉臻那些花費不少心血給小予安做的衣物, 現在卻沒法給小予安用。
“不說這個。”
他將小衣服放回竹籃,笑道:“夫君你現在成了香官了, 惜容和流枝特地去買了好些食材,今晚我們大家一起吃些好的。”
晏辭微不可聞地點了點頭,白日里的種種心累此時在顧笙面前消失殆盡,他挽起顧笙的手:“走吧,我們去吃飯。”
院子里的空地上早早架起了一張圓形的木桌子,惜容在灶房掌廚,阿三在院里劈柴,流枝則蹦蹦跳跳地跑來跑去將剛出鍋的熱菜擺上桌。
片刻后,璇璣和琳瑯從外面走進來,璇璣手里端著不知從哪弄來一口嶄新的黃銅器具,中間一個扁平的鍋裝物,中間上窄下寬立著個煙囪般的物什。
而一旁琳瑯則拿著一盆新鮮的羊肉。
晏辭看著他們興致勃勃地將那黃銅器具架在桌子中間,不解地看向他們
大夏天吃火鍋?
琳瑯似乎察覺到他狐疑的目光,不等他開口問便笑著與他解釋:
“公子,這叫做撥霞供,燕都人最盛此味。大家來了之后便眼饞許久了,趁著公子的喜事,不若就滿足大伙一次。”
璇璣已經開始往黃銅爐子里放燒紅的炭,趁著他們說話的功夫,顧笙卻將目光投向院門口。
蘇合難得出了屋子,他面上依舊是病態的蒼白,單薄纖細的身子斜倚在門框上出身地看著院里眾人忙忙碌碌各司其職,淡的沒有血色的唇微微揚起,眼睛中流露出羨慕向往。
與此同時,他垂落的右側袖子卻微不可聞地顫動了一下。
自從離開胥州,有幾個哥兒的精心照顧,蘇合的病情沒有再加重,但是也始終不見好,他氣血虧損嚴重,平日里多走幾步便喘不上氣來,平日里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靠在床上望著窗口發呆。
自從他的右手殘缺以后,他的情緒便一直沒有高漲過。
“蘇合。”顧笙放開晏辭走上前,挽住蘇合的左手,“我們去看看惜容做好了沒有。”
蘇合側頭看向他,他的唇角彎了彎,接著任憑顧笙拉著他的手隨著他一同往后院走去。
晏辭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幾天前走出少陽殿時和他擦肩而過的那個孫姓太醫來。
按林朝鶴所說,蘇合若是想徹底痊愈,那個御醫大概是唯一的辦法——
接下來幾天少陽殿的香閣里,夏圓依舊是唯一一個見到他很開心并且擁護他的人。
宋挽風如今見他如見無物,在其的帶領下其他香師跟晏辭唯一的交集就是他主動跟他們說話的時候,其余時間見了他紛紛低下頭繼續做手里的事。
“這次又是什么?”
辛夷站在殿門口的臺階上,面上不辨喜怒,目光冷淡地垂眸掃了一眼晏辭身后的夏圓手里端著的檀木香盤。
晏辭微微抬頭看向她,微笑道:“殿下最近喜愛上了梅香,上次那道芙蕖香殿下有些膩了,所以臣又制了一道梅萼香過來。”
辛夷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一瞬,年輕男人俊秀的面上帶著得體而禮貌的微笑,致力于讓她挑不出一絲毛病,于是她什么也沒說,身后的兩個小宦官躬身上前接過香盤里的香拿到一旁用銀針仔細驗過,接著便又拿了回來。
辛夷微微側身:“進去吧。”
晏辭踏入殿門時,蕭元安身著一身淡黃色的衣袍,正端正地坐在桌前,提筆懸腕神情專注地寫字,他身后站著先前那個要將晏辭拖下去杖斃的周公公,下垂的眼皮微抬,不咸不淡地瞥了晏辭一眼。
晏辭沒有看他,上前幾步走到案前正要跪下,蕭元安卻是抬起頭,見到是他笑道:“晏卿,快過來。”
晏辭走到他身邊微微附身,蕭元安放下手中的筆,示意晏辭看紙上的字:“看看本宮這幅字。”
晏辭看著紙上的字跡,竟是與自己的字體很像,然而其落筆處從容大氣,字跡清雋顯貴,只看一眼便知寫字之人的胸懷氣度非尋常人可比。
晏辭隱隱有些驚訝,要知道三天前蕭元安無意間看過自己寫在香箋上的字,當時只說了一句“果然是字如其人。”
沒想到短短三天,他便將自己的字學了七分像。
蕭元安注意到晏辭驚訝的目光,面上看起來十分開心。
他揮了揮手示意身后的周公公將字幅撤下去,接著好奇地看向夏圓手里的香盤:“晏卿這次,又給本宮帶來什么香過來?”
晏辭指著香盤里一個已經裝好香粉的香囊,耐心與蕭元安解釋道:“先前殿下說芙蕖香熏衣良久,難免乏味。所以臣專門研制了一道貯藏于香囊中的梅蕊香。”
“這道香用的是晴明無風雨之日,于黃昏前采摘的將要盛開的梅花苞,陰干后磨碎,與丁香零陵,檀木茴香,甘松白芷一同混合而成,貯藏一冬取出,佩戴于身,香氣幽涼,聞之可供解暑。”
蕭元安聽完他的話果然來了興趣:“呈上來。”
夏圓快步上前將香囊呈上去,蕭元安拾起那做工精巧至極的香囊,隨意把玩了一番,只覺得外表精致,把玩之下如冬月初綻的梅香從中升起,就連夏日的酷暑在這甘涼的味道中似乎都被驅散了些許。
他愈發愛不釋手,滿意地點了點頭:“晏卿奇思妙想,在這炎炎夏日竟能聞到冬日里的梅香,真是件趣事。”
晏辭恭敬謝過,無意間抬頭,就看到蕭元安身后的周公公再次抬起松弛的眼皮瞥了自己一眼,鼻子無聲地哼了一聲。晏辭只當沒看到,蕭元安正在興致勃勃把玩著那香囊,辛夷從殿外走進來:
“殿下,到了請脈的時辰,孫太醫已經在門外候著了。”
聽到“請脈”兩個字,蕭元安面上表情沒變,輕輕“哦”了一聲:“讓他進來吧。”
晏辭聞言打算告退,卻聽到蕭元安淡聲道:“晏卿,留下吧。”
晏辭低聲應了一句是,便跟夏圓一同退至旁邊,他們剛剛站定,一個身著御醫服飾的年輕男子便在宦官的引領下進殿。
“微臣叩見殿下。”
晏辭微微抬眼看了一下那站起身上前請脈的御醫,此人身形修長,身高與自己相仿,看背影并不像是有年歲的老醫師,反而似乎很年輕的樣子。
是他嗎?
晏辭暗自琢磨,忽然聽到桌案那邊傳來聲音:“臣以為,此香囊中含有龍腦麝香等性寒之物,殿下久佩與身,對身體無益。”
晏辭將目光轉過去,這是在說自己做的香囊對殿下身體有害?
他循聲看過去,眼見桌案后的蕭元安聽了此話面上不太開心:“這就不勞煩孫太醫憂心了,本宮自有定奪。”
那年輕男人卻置若罔聞:“依臣所見,此物不宜隨身,應盡快棄置,請殿下三思。”
就在這時,站在蕭元安身后的周公公冷不防開口:
“若說這香囊,還是晏香官所做,里面的香料是否會對殿下身子有害,晏香官再清楚不過,不是嗎?”
最后三個字說完,他那垂墜的眼皮第三次抬起朝晏辭看過來。
氣氛一下子顯得有些凝重。
晏辭抬起眼對上他的目光,接著整了整袖口,上前幾步走到那男人身旁站住。
還未到跟前,便聞到那御醫身上幽幽的蘭香。
他與蕭元安躬身作揖:“殿下,這香囊中的確有少許龍腦和麝香,只不過含量極少,不會對身體有害。”
身旁那男人清冷有些疏離的聲音毫不客氣道:
“就算含量極少,可終歸是有的。”
“何況晏香官既然司掌殿下隨身香物,難道不知殿下平日所用香品中從來不含這兩種香料嗎?”
第 246 章
晏辭朝旁邊看了一眼, 只能看到對方清晰的側面輪廓。
對方目不斜視直視前方,根本沒有看自己。
于是他垂下眼,字字清晰:“殿下明鑒, 臣這支香囊里添加的少許龍腦麝香只是為了調味之用,使香味更似梅香, 臣不敢有絲毫異心, 也不敢對殿下有半分欺瞞。”
蕭元安全然沒有怪罪他的意思:“無妨,本宮知道。”
接著他看向堂下立著的孫太醫, 有些不太高興地開口:“孫太醫不必如此謹慎,不過是少許香料,本宮還沒到這般弱不禁風的程度。”
年輕御醫道:“殿下恕罪,事關殿下安危之事, 臣不敢絲毫馬虎。”
蕭元安身后的周公公忽然出聲道:“既然是跟殿下身子有關, 自然不能馬虎一點,孫太醫也是職責所在。殿下,老奴認為, 應該將此事告知陛下。”
一聽到“陛下”兩個字, 蕭元安聲音徹底冷了下來:“父皇終日操勞國事,你們還要拿這點小事煩擾他?”
周公公忙道:“老奴不是這個意思, 老奴只是擔心殿下安危, 怕是有不懷好意之人趁虛而入”
“夠了。”
蕭元安眉頭緊鎖, 顯然已經不想聽他們任何一個人說話了,擺了擺手:“好了,孫太醫你先退下吧。”
那年輕御醫識相地沒再說話, 告退轉身。
蕭元安在他來之前本來還頗有興致地練字, 結果被這小小的插曲打斷,頓時也沒了練字的興趣, 他將香囊放到一邊,有些疲倦道:“本宮有些累了,晏卿,你也退下吧。”
他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一臉疲憊的樣子:“對了,去將安神香拿過來。”
“臣遵命。”
晏辭轉身出了殿門,發現殿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辛夷,另一個則是剛才御醫,他此刻還沒離開,正站在殿門口跟辛夷說話。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目光在晏辭身上停留了一瞬,此人生得鼻高唇薄,眉目修長,眉眼間天生帶著絲孤傲疏離,站立時身形挺拔,渾身上下帶著與生俱來的清冷感。
晏辭禮貌地朝他拱了拱手,那御醫沒有睬他,收回目光與辛夷又低聲說了什么,便轉身離開了。
晏辭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面上帶著平日里慣有的微笑,與一旁的辛夷客客氣氣道:“辛夷姑姑,這位大人看起來年紀輕輕變能進御醫署,想來定是醫術高明。”
辛夷聽了這般問,于是自然答道:“此人名叫孫承修,乃藥王的后人,祖上世代為醫,其祖父父親皆為御醫,如今年方二十六,便已經成了太醫丞。他官階在你之上,下次見了記得問安。”
“多謝姑姑提醒,在下記得了。”——
從寢殿離開后,晏辭便回到后殿的香閣,夏圓正在香房里研磨香料,抬頭見他回來忙迎了上來。
晏辭道:“去把安神香準備好,我們過去。”
夏圓聞言立刻將先前準備的安神香盛在香盤中拿過來,和晏辭兩人一前一后再次前往蕭元安的寢殿。
晏辭驚訝地發現,方才寢殿門前還零星守著幾個侍衛,而此時不過過了片刻,宮人們一個個神色焦急,忙進忙出。見到這副情景,他立馬就明白肯定是蕭元安的頭疾又犯了。
他快步走上臺階,辛夷正好往外走,邊走邊催著一個宦官:“趕快將孫太醫叫回來。”
那宦官得了令,急急忙忙下臺階走了。
晏辭出聲詢問:“辛夷姑姑,這是出什么事了?”
辛夷看見他:“你來得正好,殿下的頭疾又發作了,趕緊進去把香點上。”
晏辭回身接過夏圓手里的香盤:“你先回去吧,我自己進去就行。”
他快步進殿,只見殿內無關人等都已經被趕出去了,晏辭走到香爐旁,將安神香的香粉放入點燃,直到白煙升起,方才站起身。
他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到帷帳后面蕭元和顯得有些微弱的聲音傳來:“晏卿,你過來。”
晏辭一怔,辛夷快步走到他身邊,對他說:“還不趕緊過去?”
晏辭應了句是,接著繞過屏風,屏風后面帷帳已經放下來遮住里面的情形,周公公和幾個宮女宦官立在床的兩側等候吩咐,見到晏辭的身形,周公公再一次抬起眼皮,但這一次他什么也沒說,帶著幾個小宦官走了出去。
辛夷則快步走到床邊,示意晏辭過來。
“殿下。”晏辭走到被帷帳遮住的床邊,低聲喚道。
里面隱約傳來一陣喘息,一個宮女上前將帷帳拉開一條縫,蕭元安的臉從帷帳后面露出來,即使隱在陰影間,晏辭仍能看到床上的少年面白如紙,他緊緊抿著唇,面上神情痛苦不堪,似乎正被什么病痛折磨著。
晏辭注視著少年被汗打濕的烏發,還有唇瓣上深淺不一的咬痕,一個宮女將方才晏辭點上的香爐端過來放到旁邊,在那緩緩上升的香氣中,他的臉色才看上去緩和一些。
蕭元安勉強從床上半支起身子,一個宮女立刻上前將厚實的軟墊墊在他身后,他沙啞著嗓子:“辛夷和晏卿留下,其他人都退下。”
剩下的幾個宮女宦官聞言福身離去,等到寢殿內只剩下辛夷和晏辭,蕭元安再也忍不住,他渾身顫抖,一直被鎖在長睫下的水汽這時終于覆上眼瞼:“辛夷,本宮的頭好痛。”
辛夷忙跪到床邊,伸手握住蕭元安的手,她本來平靜無波的面上此時此刻流露出濃濃的焦急與擔憂,看著蕭元安痛苦的樣子哽咽道:“殿下再忍忍,奴婢已經讓人去叫孫太醫了。”
蕭元安半張臉埋進軟榻里,不多時軟墊上便被洇濕了一小塊,少年的肩膀不住顫抖,看得辛夷眼前一紅,轉頭咬著牙對晏辭道:“你快想想辦法,你做的那些香不是有辦法緩解嗎?”
晏辭想起來他今日衣服上又熏了帶著藥效的臘梅香,于是他走上前:“殿下,臣身上今日熏了臘梅香,您聞著會不會好受一些?”
蕭元安艱難地半抬起眼皮,他雙眼渙散地看向晏辭。
也不知是不是晏辭身上熏香的原因,片刻后,他的神色明顯放松了些許。
“晏卿。”蕭元安鼻音濃重,“再過來一些。”
晏辭于是在床邊半跪下身,蕭元和放開辛夷的手伸到半空,晏辭于是握住他的手,緊接著蕭元安將臉埋在晏辭的衣袖里,幾乎是貪婪地吸著他身上的熏香。
“晏卿”少年閉著眼迷迷糊糊道,“你過來,坐過來”
晏辭下意識朝辛夷看了一眼,后者給了他一個“還不快去”的眼神,于是晏辭起身坐到床邊,蕭元安癱軟的身子伏在他的腿上。晏辭垂眸看著這個深陷痛苦的少年,此時他方才意識到,無論他身份多么尊貴,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蕭元安闔著眼,他面上痛苦的神色漸緩,緊鎖的眉頭也一點點放松,呼吸也變得稍顯順暢,眼見蕭元安呼吸逐漸平緩,辛夷臉上的神色也跟著放松下來,片刻后屏風外又傳來腳步聲,孫承修的身影出現在兩人面前。
他看向伏在晏辭腿上的蕭元安,清冷的眉眼間瞬間浮現出驚訝之色,辛夷見他過來起身快步上前:“動作輕點,不要驚到殿下。”
孫承修點了下頭,快步半跪在床邊,拿出一只帕子墊住蕭元安的手腕給他把脈,這個距離,他很明顯也聞到了晏辭身上的熏香,緊接著他眉頭一揚,快速抬頭看了晏辭一眼。
雖然他下一刻就將頭重新低了下去,但晏辭仍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一晃而過的異樣。
辛夷在一旁小聲道:“孫太醫,殿下的病情如何了?”
孫承修收回手,走到前面的案前拿筆在紙上寫了什么,接著交給一旁候著的宦官,辛夷跟了過去,晏辭隔著屏風聽到他們小聲的談話,雖然他們的聲音不大,但由于這殿內空曠,隱約有幾個字眼傳來過來。
“里面什么來歷”
“香殿下”
再往下的話晏辭沒有聽清,過了一會兒宮女拿著煎好的藥走上前,蕭元安半睜開眼,晏辭將他扶起來,少年就靠著他的身子,一點點將藥喝光。
喝了藥后,他原本痛苦的神色終于一點點緩和,合著的眼也整了開來。
“晏辭。”他攥著晏辭的手,抬眼看向他,“今晚留在殿里陪著本宮。”
晏辭低聲道:“臣遵命。”
得到了回答,蕭元和面上明顯輕松下來,那藥里明顯也有安眠的作用,片刻后睡意上頭,他便沉沉睡了下去。
晏辭將他放回到床上,仔細將被子掖好,然而少年的手還緊緊攥著他,微微用力想要抽開,后者眉頭便要蹙起,于是晏辭只好坐在床邊守著他。
他就這樣靠在床柱上一直到天亮,期間宮女宦官幾次輕手輕腳過來換香都沒能吵醒他們。
蕭元安輕輕打了個哈欠從睡夢中醒轉過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樣一個安穩覺了,當他睜開眼時便看見晏辭盡職盡責地守在他身邊:“晏卿,你先下去休息吧。”
晏辭道了聲是,站起身往外走,快到門口時再一次遇到了清晨來給蕭元安看脈的孫承修。
這一次他依舊按照禮數朝此人問安,而同上一次一樣這人沒有理會自己,若說上一次他還看了自己一眼,那么這一次他就是直接無視自己從自己身邊徑直過去。
第 247 章
就這樣一連幾天他晚上都沒回家。
剛開始幾天顧笙還沒說什么, 然而一直到第十天他終于不太樂意了。
“你看看你。”
趁著晏辭白天回來休息時,顧笙仔細端詳著他眼下的黑眼圈,擔憂道:“昨天是不是又沒好好休息呀。”
晏辭嘆息, 豈止沒好好休息,應該說壓根沒睡。他握了握顧笙的手:“殿下最近頭疾犯的很頻繁, 我晚上得給他調安神香若是我戌時前沒回來, 你就不要等了。”
“我不是說這個。”
顧笙把手抽了出來,拿著毛巾走到旁邊的木盆邊, 一旁剛吃完奶的小予安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在小床上吭哧吭哧地翻過身來,側著身用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們。
“安安。”晏辭湊過去,用手指戳了戳小予安的小臉, “會翻身啦?”
小予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嘴角還帶著奶漬,晏辭用指腹小心地幫他擦掉,顧笙拿來浸了熱水的毛巾給他擦臉, 擦完臉將崽崽抱起來, 讓他舒服地將頭靠在自己胸口上。
顧笙用下巴指了指放在一旁的毛巾:“夫君,把那個洗一下。”
晏辭拎著毛巾拿出屋去洗, 剛一出門旺財便吐著舌頭跑了過來, 好奇地抬頭看著晏辭手里的毛巾:“這不是吃的。”
他繞過旺財, 旺財和家里其他人一樣好些天沒有見到他,此時開心地搖著尾巴圍著他轉來轉去。洗完后晏辭將毛巾重新遞給顧笙,見到旺財在門口探頭探腦, 想進又不敢進的模樣, 于是朝他一招手,旺財立馬吐著舌頭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晏辭揉著旺財的腦袋, 對顧笙道:“今天我見到那個御醫了。”
顧笙瞬間明白他指的是誰,驚喜地轉過身:“是那個能治好蘇合的御醫嗎?”
“對,就是他。”晏辭道,“不過那人看起來不太好接觸,想讓他幫忙還得想辦法。”
顧笙抱著小予安走過來坐到晏辭身邊,小予安側頭好奇地看著地上的旺財,旺財則抬頭好奇地看著他。
晏辭側頭問道:“你怎么了?是不是這些天太累了?你現在有了身子,我平時不在的時候你要注意休息。”
“有惜容和流枝幫忙哪里會累?而且小安安乖得很,我沒事的。”
顧笙笑著搖了搖頭,眼中流露出一絲心疼:“我們在家里一切都好,但是夫君你才是最該注意身體的那個。”
說到此處,顧笙語氣不免帶著些埋怨之意:“何況你都連著多少天沒睡好了,總不能一直住在宮里吧?”
晏辭托著下巴側頭看著他,顧笙在一旁絮絮念,小予安趴在他懷里和旺財大眼瞪小眼,不時打一個奶嗝,屋里小火爐上面放著的羊奶罐子不一會兒便冒出熱氣。
晏辭走過去將溫度正好的羊奶倒入小瓷瓶,小予安吃完奶以后便又困了,顧笙將他放回搖籃,旺財好奇地跟過去臥在搖籃下面,將頭趴在前爪上,安靜地守著搖籃。
顧笙看到晏辭還坐在床邊,于是走過去將身子往他的方向倚,晏辭下意識伸手接住他,讓他坐在自己懷里,然后將手覆在顧笙的肚子上,他不敢用力,只是輕輕覆在上面,低聲問:“這幾天感覺怎么樣,還吐嗎?”
顧笙笑道:“只是前兩個月折騰了些,這些天好多了。”
晏辭語氣輕松了一些:“那便好,若是他一直這么折騰,等他出來我就揍他。”
顧笙被他逗笑了,兩人溫存了一番,晏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早了,我晚上還得去宮里,你”
顧笙咬了下唇,似乎想讓他留下,畢竟他好幾天都是一個人睡了,于是垂下頭小聲問:“今天也不在家里嗎?”
晏辭握住他的手在上面輕輕落下一個吻:“我保證一定在你睡醒之前回來。”
“你先睡一覺,明天一睜眼我肯定在你身邊。”——
過了戌時,晏辭照例去寢殿里換上安神香。
自從那日蕭元安醒來,每次頭疾發作的時候,晏辭除了去換香又多了一個新的任務,就是在旁邊陪著這位小殿下入睡。
剛開始他對這種在旁邊守著人睡覺的人物還有一絲絲抵觸,但是辛夷后來說蕭元安睡覺時都會留著兩個宮女宦官侯在一旁等著,只不過現在宮女換成了他:“你本來就是殿下的香官,殿下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晏辭換完香進去的時候,幾個宮女正在伺候蕭元安入寢。
少年烏黑的頭發散落在肩頭,此時正倚在軟墊上,就著床邊的宮燈的光亮看書,聽到聲音,他抬頭眼睛一亮:“晏卿,快過來。”
一個宦官立馬拿起一個凳子放在床尾處,晏辭走過去坐下。
蕭元安今日難得氣色和興致都不錯,晏辭看到他手里書的封面上的字,是一個民間流傳很廣的話本,于是問道:“殿下也喜歡看話本?”
蕭元安輕咳了一聲,正經道:“都是辛夷他們從民間找來的東西,空閑時用來消遣解悶罷了。”
話雖如此,但他的眼睛里明明是興致勃勃,分明很喜歡看這些東西。
晏辭低下頭沒說話,片刻后果然見蕭元安合上話本,身子往前傾了傾,繼續用隨意的語氣問:“啊,對了晏卿,你上次講的那個買蠟燭的小姑娘的故事,后來怎么樣了?”
晏辭思索了一下上次故事結束時的進度:“后來賣蠟燭的小姑娘又點燃了一根蠟燭,而這一次,她在火光中見到了自己已故的祖母。”
“小姑娘急切地懇求祖母帶她一起離開,她再也不想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留在這世上了。然而祖母的身影在蠟燭即將熄滅的火光中卻漸漸消失,小姑娘實在太害怕了,于是她趕緊將手里剩下所有的蠟燭全部點燃。”
“于是啊,那一瞬間火光大亮,祖母的身影也再一次變得清晰高大起來,她走上前將小姑娘抱在懷里,于是她們在火光中飛走了,去了一個沒有寒冷,饑餓,也不會有痛苦的地方去。”
蕭元安出神地聽著,一直到晏辭最后一句話說完,他才搖了搖頭,正色道:“晏卿,這個故事不對。”
還沒等晏辭問他哪里不對,他便吐字清晰道:“先前太傅與本宮說,這世上是沒有神鬼之談的,人更不可能見到已故的人。”
晏辭點頭:“殿下說的很對,所以在故事的第二天,人們發現了坐在墻角,在寒冷中早已死去多時的小姑娘,想來祖母的身影和她先前見過的種種都不過是自己的幻想。”
蕭元安抿住唇,許久他嘆了口氣:“若真是如此,那這個小姑娘一定沒有遇到一個好的君主。”
“真正英明的君主,怎么能允許自己的臣民凍死街頭?更何況她所在的地方知州肯定沒有及時體察民情,所以才會發生這般慘劇。”
晏辭莞爾:“殿下說得是。”
蕭元安搖了搖頭,嚴肅道:“本宮不喜歡這個故事。晏卿你再換一個吧,就像上次那個會講一千個故事的妃子那種。”
晏辭想了想:“臣這里還有一個關于一個王爺的女兒的故事,殿下要聽嗎?”
蕭元安點頭。
“話說從前有一個王爺,他和王妃很恩愛,他們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兒。”
“不過他的王妃因病去世后,他又娶了一個新的王妃,而這個王妃嫁給他的同時,還帶來了兩個女兒”
蕭元安再次打斷他:“晏卿,這個故事也不對。哪有官宦女子帶著孩子改嫁給王爺的?這不合禮數。”
晏辭笑道:“殿下,故事的好處便是可以隨心所欲的想象現實中沒有的事,你說呢?”
蕭元安點了點頭:“好吧,那你繼續說吧。”
晏辭于是繼續往下講:“可這個新王妃和她的這兩個女兒都不喜歡王爺的小女兒”
蕭元安聽到這里若有所思道:“說起來,本宮也有兩個哥哥。”
他直了直身子,將手里的話本放在一邊:“晏卿還不知道吧,本宮的那兩個哥哥如今都已經不在燕都了。”
晏辭隱約知道他口中的兩個哥哥指的是誰,無非是當今奪嫡最兇的兩人,秦王蕭元曲,和瑞王蕭元和。
見晏辭沒有說話,蕭元安自顧自道:“以前他們在燕都時,還會偶爾進宮陪本宮玩,只不過后來本宮住進這東宮時,就沒見過他們”
“雖然他們不說,但是本宮知道,父皇和母后已經為本宮操心太多了若是哪天本宮死了,他們一定會很難過的。”
晏辭低聲道:“殿下吉人天相,自有天佑。”
蕭元安卻是搖了搖頭,坦然道:“晏卿,你不必像外面那些人一般說些吉祥話,本宮的病情如何,沒有人比本宮更清楚了。”
他很慢很慢眨著眼睛,雖然這般說著,可是一提到“死”這個字眼,這個不過十歲出頭的少年語氣里難免有些失落:“其實,本宮沒有對自己的病感到難過,唯一遺憾的便是愧對父皇的期待,也愧對母后的生養之恩。”
他嘆了口氣,將身子重新靠在軟墊上,神色間有些懨懨,早慧如他對自己未來艱難的命運已經了如指掌,卻比很多成年人看得還要通透豁達。
晏辭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安慰他,尤其是想起自己此刻還算是瑞王陣營的一員,他來這座宮殿的目的,至此時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蕭元和奪得皇位。
他垂下眼簾,將眼底和內心的情緒全部壓制在心底,只是沉聲說道:“臣遵命。”
片刻后,他聽到蕭元安的聲音輕快地響起:“晏卿,你繼續說剛才的故事吧。”
第 248 章
等到這個故事也講完了, 蕭元安手里的話本早已經失去了吸引力,被他隨意扔在一邊。
他靠在軟墊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王爺的女兒嫁給皇子, 倒也說得通,可是世上真的有神仙會幫人實現愿望嗎?”
見狀晏辭笑道:“或許真的有, 只是現在我們還沒見過而已。殿下還想聽什么故事?”
蕭元安正要開口, 一直在旁邊候著聽他們說話,卻始終一言未發的紅袖這時上前道:
“殿下, 時候已經不早了,您該休息了。”
蕭元安張了張口卻沒有反駁。
蕭元安雖然是個皇子,可是在宮里的時候更要恪守宮規,他從出生開始每日用膳入寢時辰都是固定的, 還會專門有宮人將這些記錄在冊。因此此刻雖然蕭元安臉上帶著意猶未盡的神色, 卻還是乖乖躺了下來。
“晏卿。”他看著晏辭道,“你今天還是在這里陪著本宮。”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本宮想醒來的時候聽你講故事的結局。”
于是有宮人立刻從旁邊搬來一架檀香軟榻放在屏風另一側,晏辭看了看那軟榻, 回頭有些無奈地溫聲道:“殿下, 可是臣答應了家里人明早回家,臣的夫郎和兒子都在家等著臣。”
蕭元安聞言抿了抿唇, 接著翻了個身將后背朝外, 有些發悶的聲音從里面傳來:“那好吧, 本宮準許你明早回去,不過你得快點回來。”
幾個宮女上前將帷帳放下,外面的燭燈依次熄滅, 只留了兩盞給值夜的宮人用。
偌大的宮殿逐漸暗下來, 安神香的味道在殿中蔓延,晏辭合著衣倚在軟榻上, 在這朦朧的香氣中逐漸睡去——
次日清晨,晏辭躡手躡腳從軟榻上爬起來走到殿門口,跟前來換班的香官交代了幾句,便要離開,他前腳還沒踏出殿門,就眼尖地看到一個穿著紅衣的女子,在幾個宮女的簇擁下正在往臺階上走來。
就著晨曦,晏辭一眼就看清那為首的紅衣姑娘的樣子,他倒吸一口氣,想也沒想轉身就往殿里走,跟他換班的香官正在往香爐里添醒神香,一轉頭見到他又跑回來了,還一副神色緊張的樣子,于是不解地小聲問:“晏香官可是忘了什么東西?”
晏辭支吾著還沒開口,就聽到殿門口傳來一個輕快的聲音:“元安,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幾個守在門口的宮女見狀忙道:“永真殿下,三殿下還沒起”
那少女的聲音又道:“還沒起?本宮都去外面轉了一圈回來了。”
她高聲朝里面呼喚:“元安,快點起來,阿姐給你帶好東西啦!”
隨著一陣腳步聲往殿內走來,晏辭聽到辛夷的聲音適時響起:“參見公主殿下。”
身邊窸窸窣窣一片響聲,晏辭一回頭就發現身后的宦官宮女已經嘩啦啦跪了一片,就連身旁的香官也茫然地跟著跪下,于是晏辭也識相地趕緊跪到一邊,并且把頭往下埋了埋。
就在這廂,一陣環佩相撞發出的叮鈴聲起,眾人眼前一花,就看到一個紅色的影子風風火火走進來,隨即一股鳶尾花的香味在殿內四散開來。
那邊已經醒來的蕭元安聽到這女子的聲音眼前一亮,只穿了件褻衣就想下床,歡喜道:“阿姐!”
只見一個生著柳眉杏眼,玉色天成的少女手里拎著一個金色的鳥籠子興沖沖走進來,而籠子里面正站著一個驚魂未定的鷂子。
蕭元安見到籠子里的鳥,臉上因為興奮微微發紅,他鞋子也顧不得穿就要下床,那少女箭步上前將他按在床上:“不許亂動,你乖乖給我躺好。”
蕭元安于是又躺回到床上,眼睛卻是盯著籠子里那只長著紅褐色斑紋,金色爪子的漂亮鳥兒。
蕭元英將手里的籠子遞給旁邊的宮人,一屁股坐在旁邊的軟榻上:“元安,你上次不是說想看鷂子嗎?阿姐特意讓人去山林里抓了這鳥兒送你,等讓宮人訓熟了,就能聽你命令,你讓它抓什么,它就抓什么。”
蕭元安聽著她的話,眼里流露出期待,于是扯著蕭元英問東問西,里間不時傳來嬉笑聲。
宮人們皆安靜地站在一邊,那來換班的香官面色更加古怪,疑惑地問晏辭:“晏香官,你不走嗎?”
晏辭咳了一聲:“等你換完,等你換完我跟你一起走。”
“好吧。”
那香官熟練地將醒神香添進去,不多時便站起身:“晏香官,我們走吧。”
晏辭于是跟著一起起身,兩人一前一后往殿門口走,忽然辛夷的聲音從身后響起:“晏香官請留步。”
“”
晏辭腳步一頓,就見辛夷朝著他走過來:“殿下還有事要吩咐晏香官,晏香官還請稍等片刻。”
“”
晏辭站在原地沒動,辛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晏香官還等什么?快進去吧。”
于是晏辭只好硬著頭皮重新回到殿里,繞過屏風,眼見蕭元安已經醒來了,正靠著床坐著,一個紅衣少女坐在他昨晚睡的軟榻上正與他相談甚歡。
見到晏辭走過來,蕭元安忙道:“晏卿,快去把你之前給本宮調的梅蕊香點上。”
“正巧阿姐來了,阿姐不知道,我最近剛收了一個香官,制得香很有特點,我這就叫他點上一支。”
晏辭悶聲說了個“是”,然后就垂著頭將旁邊香案上的香點燃,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抬頭。
直到終于換完了香,晏辭服了服身,低著頭轉身就往外走——
一直走到后面香房,也沒人叫住自己,晏辭這才算松了口氣,夏圓過來見他一臉菜色,還以為他生病了,關切地問他要不要看看郎中。
“家里有些事,我今天晚點過來。”
晏辭將今日蕭元安要用的香品按順序分門別類地擺好,細細與夏圓說了什么時辰進去送什么香,這才放心地收拾好東西走出少陽殿。
他沿著宮人平時通行的小路走,一邊想著一會出宮去給顧笙買點什么點心帶著,畢竟內城的商鋪跟外城可是有天壤之別的,顧笙每次都嫌內城的點心貴,就算想吃也不舍得買。
他正想著,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清脆且熟悉的聲音。
“站住。”
晏辭心里“咯噔”一下,瞬間停住了腳步。
他沒回頭,垂頭盯著地面夾縫里的青苔,直到伴隨著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視線里多出一雙腳來,一雙穿著緙絲白鹿紋嵌珠鹿皮小靴的腳。
再然后他的左肩頭就被人大力拍了一下。
這一巴掌虎虎生風,孔武有力,直拍得他雙膝一軟,差點被這巴掌給拍跪下去。
晏辭倒吸一口氣,眼眸一抬就看到面前一張熟悉的臉,于是他眼皮再次不受控制地一跳。
面前的紅衣少女卻是一臉興奮:“嘿,本宮說剛才在殿里就看著熟悉,沒想到還真的是你!”
“”
晏辭于是又把眼皮垂下去了:“參加公主。”
下一刻另外一側肩膀又挨了一巴掌,蕭元英“咦”了一聲:“你怎么沒精打采的,見了本宮不高興?”
“臣不敢。”
晏辭只感覺兩邊肩膀都在隱隱作痛,于是低聲道:“殿下沒什么事,臣就告退了。”
“你先別走。”
蕭元英見他想跑,眼疾手快地叫住他:“你見了本宮怎么跟老鼠見了貓一樣,本宮又不吃人。”
晏辭于是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
蕭元英在此時此地見到他卻是很開心,雖然晏辭不知道她為什么開心,只聽她問:“你還沒跟本宮說你什么時候來燕都的?怎么還在元安殿里當上香官了?”
晏辭只好道:“回殿下,臣是本年新入宮的香師之一,幸得三殿下青睞,這才當上了香官。”
“你現在說話跟在胥州時就像兩個人,都不像你了。”
蕭元英又細細看了晏辭一眼,忽然瞇著眼睛問:“既然你來了,那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呆子呢?他來了沒有?”
晏辭知道這個“呆子”指的是卓少游,自從院試過后,他回家探望親戚,之后那短短一個月發生了一連串的事,以至于晏辭離開胥州前都沒有見到他,只是匆忙之際留下了一封信簡單說明緣由,請人代自己轉交給他。
他誠實地搖了搖頭,蕭元英嘟了嘟嘴,看著有些失望:“希望那呆子運氣好一些,運氣好的話再過兩個月就該來燕都參加鄉試了。”
“本宮還挺希望他能來的。”
晏辭不知道她攔自己是為了做什么,總不至于就是問卓少游的事吧,他于是又硬著頭皮道:“公主殿下,臣還有——”
“你不要叫本宮公主。”蕭元英打斷他,朝他眨了眨眼,“你就像先前那樣叫本宮‘巾幗’。”
“快點,本宮愛聽。”
晏辭:“”
第 249 章
面前的人當時一鞭子抽斷楊抒命根子的事, 晏辭至今歷歷在目。
眼前這個人還是不要惹她的好,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咳了一聲:“巾幗巾幗, 這樣總行了吧?”
蕭元英滿意地點了點頭,晏辭試探道:“那巾幗要是沒事的話, 臣就先走了?”
蕭元英柳眉一跳:“才沒說兩句就這么急著走, 還說不怕本宮?”
晏辭心道他答應了顧笙今早在他睡醒前回去呢
蕭元英笑道:“不逗你了,跟你說正事, 今日本宮本來只是來見元安的,可是方才元安與本宮說他今日新得的香師會制很多尋常人不會的香,所以本宮一時好奇,又見你看著熟悉, 就跟過來看看。”
晏辭道:“巾幗你找我做什么, 敘舊?”
“不是。”蕭元英搖了搖頭,簡潔道,“是這樣的, 母妃最近心情一直不好, 本宮為了給她解悶,搜集來不少奇珍異寶, 可是沒有一樣真的能讓她開懷。”
“那天本宮偶然見她對著院子里的梅樹發呆, 所以本宮猜想, 是不是母妃想看梅花了。”她嘿嘿一笑,“剛才本宮在元安殿里聞到的那梅蕊香就是出自你之手吧。本宮覺得不錯,正好讓元安把你借給本宮用用。”
晏辭從其他宮人那里的得知, 面前這位永真公主和那位生病臥床的小殿下并非同一個母親。
蕭元安乃是皇后是所出, 所以雖然體弱多病但依舊被賦予厚望,完全是按照太子來培養的, 至于蕭元英和她的兄長蕭元和乃是貴妃所出,而這位貴妃傳聞寵冠后宮十余載,人過中年依舊風華絕代,美艷絕倫,備受恩寵。
晏辭有點為難,畢竟他有自己的打算:“宮里那么多香師,臣資歷尚淺,恐怕難以勝任。”
“不瞞你說,本宮也覺得你資歷尚淺。”蕭元英皺眉道,“可偏偏師父和元安都說你有些本事在身上。”
她于是認真道:“那本宮也姑且相信你,你幫本宮討母妃歡心,本宮就給你一個寶貝。”
不等晏辭說話,她將手伸到面前,用拇指和食指圈了一個圈出來:“本宮宮里有一種香料,大概這么大,外表長得像蟬一樣。”
晏辭疑惑地重復了一遍:“香料?長得像蟬一樣?”
“不錯。”蕭元英回頭對跟著她的兩個宮女道,“把東西拿出來。”
其中一個見狀從懷里取出一個帕子,晏辭盯著那帕子,蕭元英接過來遞給他:“打開看看。”
晏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隔著帕子捏了捏,然而什么也沒捏到。
空的?
他狐疑地將帕子展開,里面的確是空空的,然而剛一展開帕子,一股異香便撲面而來,這香的味道十分濃郁,像是異域才會產的香料,沾染在衣袖間,經久不散,離步十遠依舊清晰可聞。
晏辭驚訝道:“這帕子上涂了什么,怎么會這么香?”
蕭元英見成功引起了他的興趣,美滋滋道:“那香料只有三顆,先前母妃給了本宮一顆,本宮隨便用這帕子包住了,也就包了不到一刻鐘,然后就將香料收入盒子里了。結果你猜怎么著,這帕子如今已過了十天,竟然還是香的。”
若說剛才還是驚訝,那么現在晏辭一下子來了興趣,要知道他以前在古籍中看到過不少只存在于字面上的奇香異香,絕大部分都已經失傳或是只在古籍中記載了只言片語。
他心里一陣激動:“天下還有這種奇香?”
蕭元英大力點頭:“是交趾進貢的,全天下一共就三顆,放在本宮那里也沒什么用,你要是肯幫本宮這個忙,本宮就送你一顆。”——
晨曦透過半開的窗照進屋內。
惜容端著一盆溫水輕手輕腳推開主屋的門,見屋內顧笙把自己埋在被褥里,抱著被子正安睡著,而一旁搖籃里的小予安卻已經醒了,正安靜地盯著屋頂吧唧吧唧啃自己的手。
惜容將水盆放到旁邊的架子上,走到床邊輕輕喚著顧笙:“夫郎,早膳做好了,起床吃點吧。”
顧笙半張臉埋在被褥里,烏黑的發半遮住面龐,睫毛顫了顫卻沒有睜開眼。
惜容又喚了一遍,床上的人方才動了一下,顧笙迷迷糊糊半睜開眼:“是夫君回來了嗎?”
惜容道:“公子還沒回來,這都快巳時了,想來得到正午才回來了。”
顧笙重新又把眼睛合上了,這次他翻了個身直接將臉整個埋在被褥里,悶悶的聲音從被子里傳來:“你們先去吃吧,我再等一等,等他回來我再吃他說了今天早上就回來”
惜容輕輕嘆氣,耐心勸道:“公子這些日子宮中的事務繁忙,上半個月一共就在家里住了五個晚上。而且平日就算回來也得亥時以后,夫郎你懷著身子,還每天熬夜等公子到子時,身體如何受得了?”
顧笙不說話了,半晌他從被子里抬起頭,凌亂的頭發下眼眶隱約間又帶上了些紅。
惜容見狀急忙問:“夫郎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紅了,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顧笙茫然地看著他,唇瓣一張一合啞著嗓子道:“許是這幾天沒休息好,昨天半夜吐了三次”
惜容忙走上前坐到床邊:“怎么會這樣?夫郎昨夜怎么沒叫我?”
顧笙輕輕咳了兩聲,柔軟的身子裹在被子里,眼眶上的紅遲遲未落,他抿著唇催促道:“惜容,你去門口看看夫君他回來了沒有,他說今天一定在我醒之前回來的你去看看,說不定他已經到門口了”
惜容見他這副不見到晏辭誓不罷休的樣子,輕輕嘆氣道:“夫郎,琳瑯和璇璣已經去接了。你若是不想吃東西,就再睡一會兒好不好,再醒來的時候,公子肯定就回來了。”
顧笙輕輕吸了吸鼻子,他剛要開口,忽然面上一白,緊接著附身在床邊干嘔起來。
惜容嚇了一跳,迅速起身從桌上拿來溫水:“夫郎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還好好的,這么這幾天害喜嚴重起來了”
顧笙靠著他,就著他的手小口小口喝著水,好半天才將口里的水咽下。
見惜容沒有動,他不禁有些委屈,固執地對他道:“你們先去吃吧,不要管我了,我要等夫君回來。”
惜容咬了咬唇:“夫郎,這幾天公子都住在宮里你忘啦?若是他今天不回來”
他話還沒說完,便看到顧笙眼眶里瞬間涌上淚水,而那些再也蘊不住的淚水如開閘般傾斜下來,一滴滴順著下巴滑落在被子里。
緊接著他將臉埋在膝間,雙肩顫抖著無聲地哭起來。
惜容難過地看著他,雖然夫郎在公子面前總是一副一切都好的樣子,只有他和流枝知道,大概是害喜的原因,公子這幾天又不在家,夫郎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了。
他輕聲安慰他:“夫郎,我這就去門口看看公子的馬車回來了嗎。”
顧笙把頭埋著沒有說話。
惜容站起身走了出去,院子里流枝正在院里和蘇合一起看話本,他不認識字,所以蘇合就讀給他聽,蘇合讀的時候就將書上有的不太容易理解的地方,用通俗易懂的字眼講出來。
流枝雙臂交疊放在桌上,將下巴墊在胳膊上,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看著蘇合,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們齊齊回過頭,流枝見到惜容出來,高興地站起身快步走過去,歡喜道:“惜容哥哥,夫郎怎么說的,我們要開始吃飯了嗎?”
惜容無奈地用指頭輕輕點了下他的腦門:“就知道吃夫郎心情不好,我去門口看看公子回來了嗎?”
流枝揉著額頭,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蘇合聽到兩人的對話,卻是下意識轉頭看向屋內。
惜容徑直朝門口走去,他將院子的門打開,清晨的空氣微涼,外面市井間勞作的人們已經紛紛開始趕早,一片噪鬧。
他站在門口朝每天早上馬車來的方向看過去,他踮著腳尖仔仔細細朝路口看了半晌,來來往往的馬車過去十幾輛了,他也沒在其中看到熟悉的馬車。
他暗自心想,看這架勢,公子怕是要到中午才回來了。
他轉身回院子,就見蘇合和流枝正低聲說著什么,流枝擔憂地抬頭看向他:“惜容哥哥,是不是夫郎最近情緒很不好?是因為懷了小寶寶的緣故嗎?”
惜容坐到他們對面,小聲道:“你們知道就好了,可不要到夫郎面前亂說。”
他思索著說道:“要我說,公子這兩個月除了剛來燕都那幾天還回家住,平日里幾乎都宿在宮里了,夫郎他懷著身子情緒不穩定,一邊操勞家里的事,還要照顧小予安,每天晚上吃完飯就坐在院里等公子回來,好幾次天徹底黑了下來才回房。”
他搖了搖頭:“雖然他當著公子的面說一切都好,實際上啊,他每天就盼著公子回來能跟他說說話。”
流枝聽完惜容的話,方才恍然大悟,眉頭也塌了下來:“啊,那公子要是哪天晚上沒回來,夫郎豈不是很難過?那惜容哥哥,我們要不要進去陪陪他。”
“我們去沒有用的,夫郎就想見公子。”惜容朝門口看了看,“而且公子昨天還說今天一早就回來呢你看到現在還沒回來。”
第 250 章
惜容出去以后, 顧笙依舊保持著抱著膝,把頭埋在膝蓋上的姿勢。
半晌后,他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輕輕揉了揉。
先前郎中來家里把脈的時候,與他說肚子里的孩子發育的很健康, 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有了形狀, 小小的一團,藏在他的肚子里。
只要懷孕的前幾個月他好好休息, 那么等到后期就會不這么辛苦,而且孩子以后出生一定很健康。
顧笙感受到手心處淺淺的弧度,那里正安靜沉睡著他的孩子,再過六個月, 便會有一個和小予安一樣可愛的小孩子來到這個世上。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唇角帶起一抹笑意,而就在這時,門口處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顧笙下意識抬頭朝門的方向看過去。
門開了, 走進來的是蘇合。
蘇合平日里都不怎么出屋,更不會主動來主屋找他, 于是顧笙有些驚訝:“蘇合, 你怎么過來了?”
蘇合卻沒有說話, 他徑直走過來坐到床邊,然后用關切的眼神注視著顧笙,他長長的濃密的睫毛微垂下, 半遮住明亮漂亮的雙眼, 此時他整個人裹在一襲白色的薄衫里,漆黑如墨的長發散在纖弱的身子上, 整個人看起來精致脆弱又惹人憐惜。
顧笙于是往床里面挪了挪身子,掀開被子將半邊床讓出來,招呼蘇合道:“快,你身子不好,快點上來。”
蘇合沒有拒絕,他用腳踩掉鞋子,接著便赤著腳爬上床,安靜地在顧笙身邊躺下。
顧笙順勢將被子蓋在他身上,自己也縮回被子里,兩個人都是身形纖細的哥兒,所以并排躺著床上,床上的空處還有不少。
蘇合身上溫軟的香味令人心安,令人難以移開目光的臉上帶著恬靜自若的神情,顧笙到現在依舊認為,當蘇合不說不動的時候,便宛如從畫中走出來的美人。
“笙兒。”
蘇合忽然將身子朝著顧笙貼過去,一直到跟他緊緊貼在一起,感受到他們的體溫在相互融合,接著將臉埋在他的頸窩處,用完好的那只手輕輕環住他,被子下兩雙赤/裸纖細的腳交疊著貼在一起。
顧笙奇怪的將頭轉過去,鼻尖嗅到一絲蘇合香的味道。
蘇合濃密的長發鉆進他的領口,搔得他直癢癢。
于是把頭往旁邊偏了偏,試圖躲開蘇合落在自己頸窩的長發,咯咯笑道:“呀,你弄得我好癢。”
蘇合慢慢眨著眼抬起頭看向顧笙,眼角那粒朱砂一般艷麗的孕痣紅艷欲滴。
顧笙欣賞地看著他,不禁再次輕聲感嘆:“蘇合,你可真好看。”
蘇合彎了彎唇角,接著用手輕輕推了推顧笙,似乎埋怨他打趣自己。
屋子里相比外面要涼爽許多,兩個哥兒都是體質微涼,擠在一起倒也不覺得難受,而且蘇合身上香香軟軟的,顧笙很喜歡。
“笙兒。”蘇合伸手抱住他,小聲道,“再睡一會兒吧。”
顧笙蓋著被子在他的懷里安靜躺了一會,忽然道:“蘇合,我昨晚做了個夢。忽然夢到白檀鎮上的事了。”
蘇合垂下眼眸,小聲問:“白檀鎮是你的家嗎?”
顧笙淺淺地嗯了一聲:“我們那個小鎮不大,但是很熱鬧的,當時我和夫君我們只有兩個人,一起住在一個小房子里。”
“我在白檀鎮上有一個好朋友叫應憐,他是一個很厲害的哥兒,幫過我很多忙。后來我到了胥州的時候還給他寫過信,他跟我說他現在自己開了一家裁縫鋪,雖然每天都很忙,但是好在過得也很快活。”
他微微閉上眼睛回憶著往事,那時他和夫君雖然沒什么錢,每天一起去鎮上再一起從鎮子上回到小屋。
日子說不上富裕,但好歹那時夫君有大把的時間陪著他。
蘇合安靜地聽著他說話,一直等到他聲音小下去,這才再次伸手環住他:“笙兒,你是想家了嗎?”
顧笙沉默了一瞬,接著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他輕輕嘆了口氣,不久聲音就小了下去了。
蘇合側著身子看著窗外,也不知顧笙是睡著了還是只是閉眼躺著。
他們兩個就這樣互相擁著躺在一起,一直到快中午的時候外面才傳來說話聲與腳步聲,蘇合支起身子朝外面看了看,隱約聽見院門處傳來男人的聲音。
“笙兒。”他輕輕推了推身邊的顧笙喚道,“晏公子好像回來了。”
聞言顧笙的身子輕輕動了一下,他睫毛抖了抖,卻沒有抬頭,反而把身子又往被子里縮了縮,悶聲道:“我現在不想出去了。”
蘇合笑了笑沒有說話,他掀開被子起身下床。穿上鞋走了出去。
顧笙將臉埋在被子里,然而一對耳朵卻是豎著的,在蘇合走出去后,他聽到門開了又合,接著又被打開的聲音,接著又有人進來了。
進來的人和蘇合那總是輕輕腳步聲不同,步履間顯得更為輕巧一些。
接著他頭上的被子被人掀開了一半,顧笙頓時覺得肩頭一冷,他攥著被子想將被子拉下來,卻聽到頭頂上傳來笑聲:
“我不過是晚回來一會,怎么就生氣了?”
顧笙依舊將臉埋在被子里,聲音低得都聽不清了:“你說今天一大早就會回來的。”
“嗯,有事耽誤了。”
晏辭微微用力將被子拉開,隨后躺在剛才蘇合的位置上,十分輕松地用一只手撈起顧笙,清冷的梅香味瞬間將顧笙包裹住。
他的體溫隔著外衫不斷傳來,溫暖著顧笙微涼的身子,顧笙終于抬起頭,眼角還微微有些濕潤的。
晏辭打量著他的眼角,用有些粗糙的指腹在他眼角處輕輕揉了揉:“哭了?”
顧笙抿著唇避開他的手,他指尖有些粗糙的繭子揉的他眼角的皮膚有些疼,于是輕輕叫了一聲:“疼。”
這一個字并沒有絲毫訴苦的意思,反而撒嬌和埋怨的意味更強一些。
晏辭聞言忍不住笑出了聲,他莫名想起了先前養過的一只貓兒,每次自己忙的時候,它便覺得被自己“冷落”了,于是便跳到自己眼前,細聲細氣叫著博求關注。
顧笙本來這些天就沒怎么看到他,昨晚又害了喜,心情更加郁悶,偏偏與晏辭說,他還笑話自己。
顧笙是不愿意讓晏辭擔心自己的,然而此時再次開口,語氣中卻是不由自主帶上了些賭氣的味道:
“而且昨天晚上我都沒有睡好,還吐了三次,今天早上都沒有胃口吃飯。”
這還是顧笙第一次把自己最近受到過的苦楚跟他一五一十講清楚。
晏辭看著顧笙可憐巴巴的樣子,似乎最近真的受了很多委屈,還找不到人依靠。
他低下頭:“雖然我回來晚了,但是我給你帶了你喜歡吃的點心,你要不要起來嘗嘗?”
顧笙不太愿意動,他這幾日總是感覺有些無力,晏辭也不催促,繼續試探道:“要不我背你?”
“不要。”
顧笙按住他的手:“外面大家都在看著呢。”
晏辭這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畢竟自從顧笙懷孕以來,還從沒跟自己說過這么多。
他不知道他的感覺,只能盡量去共情:“下個月就到中秋了,我那幾天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陪著你好不好?”
顧笙聽到他這般說,遲疑了一下問道:“可是你不是還要去當差嗎,這樣可以嗎?”
晏辭道:“實在不行就說我回家省親好了,都從白檀鎮出來這么久了,還沒回去看看。”
一提起“白檀鎮”,顧笙眼睛果然亮了亮,要知道方才他還和蘇合討論這件事呢,但是他還有些遲疑:“可是夫君,會不會耽誤你要做的那些事?”
晏辭笑了笑:“這些你都不用操心,聽我的安排來。”
“現在你就保持心情愉快,好好養著身體,照顧好我們的孩子就好了。”
眼見他說得這般輕松,顧笙于是決定不在這些事上亂操心了,他這些天已經做了不少小衣服,是給小予安做的一年四季的常服,考慮到小孩子長得快,于是又做了幾套大一些的。
說起來孩子,顧笙又有新的操心之處了:“肚子里這個孩子沒有先前小予安在葉臻哥哥肚子里那般鬧騰,許是個哥兒或是女孩。”
“這才三個多月,哪能看出來性別。”晏辭道,“你這幾天操心沒用的事也太多了,小心把自己累著。”
顧笙低下頭:“怎么能不操心呢,現在院子里這些人都要靠夫君你來養,可是你的俸祿也不是很多,只能靠胥州店面的生意來維持而且蘇合的病情一直用中藥續著,萬一什么時候病情突然發作”
“你看你。”晏辭終于忍不住打斷他,“這些事哪需要你來操心,大家都是有手有腳的,實在不行就都出去做活補貼家用好了。”
“蘇合的病倒是不能耽擱,這個我來想辦法,你呀,除了照顧自己和肚子里的小寶寶,什么也不需要擔心。”
顧笙還想再說點什么,晏辭微微揚起聲音:“就這么決定了,下個月等我處理完宮里那些事,一定每天按時回家,絕對不讓你獨守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