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1 章
晏辭自然沒見過這場面。
但他卻是一下子想起了前世在電影電視劇中看到的某些情節, 于是他的心瞬間就揪了起來,立刻就明白即將要發生的事。
煢秋手忙腳亂地扶住葉臻的身子,然而他剛一抬手, 就被手心里一片鮮紅嚇住了。他雖然也是個哥兒,但也沒見過這場面, 一時怔然。
等到反應過來, 身邊便傳來一陣疾風。
“去找郎中!”
晏辭一把從他手上接過葉臻沉重的身子,快聲道:“他要生了!”
這短短的四個字將在場眾人都從短暫的驚愕中驚醒, 煢秋登時反應過來,立馬站起身:“這些日子每次二夫郎出門都會隨行府醫,他們就在外面站著,我這就叫他們進來!”
煢秋說罷便朝外面跑去, 而就是這片刻間, 晏辭清楚地感覺到葉臻身下涌出了大量溫熱的液體將地面染成一片神色。
他低頭一看,就見葉臻面龐上本來冰冷的神色此時已經完全被痛苦取代,他面上發白, 細膩的汗珠一點點打濕鬢邊的黑發, 求助的聲音從嘴角溢出:“好疼我的肚子好疼”
晏辭抬起頭環顧四周,葉臻這幅樣子再想去送醫已經來不及了, 怕是只能在這里他咬了咬牙一把將葉臻抱起來, 對旁邊好奇看著他們的衙役道:“有沒有干凈的房間?他要生了!
那衙役聞言一臉迷茫:“生了?這個時候?”
晏辭催促道:“快!”
那衙役“嘶”了一聲, 疑惑地看了看周圍:“這是牢房,哪有什么干凈地方?”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指了指晏辭身后關著秦子觀的房間:“也就那間房間干凈些!
晏辭抱著葉臻轉身就往回走。
聽到了煢秋的驚呼, 秦子觀雖然沒法踏出門, 但此時也站在門口擔憂地往這邊看,晏辭轉身的時候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秦子觀的目光從晏辭臉上轉移到他懷里虛弱的葉臻身上, 繼而落在葉臻雪白的下擺上大片鮮紅上,他呼吸一滯,面上升起難以在他臉上見到的錯愕與驚慌,結巴道:“葉臻,他,他這是”
晏辭咬牙切齒地從他身邊擠過:“恭喜啊,你要當爹了!
這間房間本來就是給秦子觀臨時準備的,相比其他房間的確干凈許多,然而屋內只有薄薄一張木板床,晏辭小心地將葉臻放到床上。
不過這短短幾步路的時間,葉臻身上的白衫已然完全被汗水浸濕,他單薄的身子因為晏辭終身無法感受到的疼痛不斷顫抖,他隆起的肚子使他無法蜷起自己的身子,只能用手痛苦地用手扶著肚子:
“好疼,我的肚子好疼”
葉臻嘴唇發白,不斷呼喚著:“煢秋,煢秋你在哪”
秦子觀這時已經明白了即將發生的事情,他一個箭步沖上前撲到床邊:“葉臻!”
他驚慌失措地伸手去握葉臻的手,卻被后者用力抽開了。
葉臻額頭細膩的皮膚滿是汗珠,然而他死命咬著牙關,抗拒地別過頭不去看他:“你別碰我!”
秦子觀無措地看著自己空了的手,而就在這時外面紛忙的腳步聲響起,煢秋帶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哥兒和一個郎中打扮的人匆匆進來,狹小的房間瞬間擠滿了人。
“人太多了。”那上年紀的哥兒明顯是接生的哥兒,他環顧了一圈,最后將目光落在晏辭身上,“男人都出去,哥兒生孩子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于是晏辭下一刻就被人攆了出去。
他只好站在門口守著,下一刻就聽秦子觀的聲音在里面響起:“我不出去,我是他夫君,我要在這里陪著他!”
煢秋耐心地勸他:“二爺,你在這也搭不上什么手——何況二夫郎他現在不想見到你!
幾個衙役聞聲趕來在門口圍觀,因為秦子觀的罪現在還沒有判定,所以他們也不好將這些人趕出去,何況這哥兒生孩子是大事,萬一出了差池鬧出人命就不好了。
秦子觀站在葉臻身邊死活不走。
“葉臻”他伸手想去拉葉臻的手,卻被床上的人揮手打開,于是只能在床邊不斷輕聲喚著他的名字,他焦急地看著床上因為劇烈的疼痛面色慘白的哥兒,不斷重復著,“我在這里陪著你,你別怕”
葉臻咬著牙,在疼痛中愣是擠出幾個字:“我不想見到你,你出去!”
他的嘴唇斑斑駁駁,渾身是汗,那上了年紀的哥兒安慰道:“二夫郎,孩子馬上就要出來了,你現在省著力氣先別說話,一會兒我讓你用力你就用力,疼過這一遭就好了!
于是葉臻深深吸了幾口氣,他不再理會旁邊無措的秦子觀,渾身的注意力都放在腹部一陣又一陣襲來的劇痛上,那不斷襲來的陣痛疼得他幾乎難以呼吸,眼淚更是不受控制地涌出布滿白皙的臉。
“太疼了,太疼了嗚嗚嗚”在他堅強地壓抑半晌過后,終于忍不住抵不住那劇痛,顫聲哭了出來。
秦子觀面上頓時跟他一樣白,他看著葉臻無意識地將下嘴唇咬破,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來緩解他的疼痛,于是咬了咬牙:“你別咬唇,你咬我吧,你咬我吧好不好?”
說罷他竟然真的將手腕遞到了葉臻唇邊,葉臻此時疼得幾乎失去意識,放在嘴邊的東西下意識就咬了下去。
一陣鮮血的味道彌漫開來,秦子觀頓時面上一白。
然而他沒有將手抽回來,只是放松手臂任憑葉臻發泄般狠狠咬住他,而另外一只手不知何時與葉臻的手緊緊相握。
在葉臻無意識地用力中,他的手上已然布滿鮮紅的指甲印,指節都隱隱有些變形
晏辭被趕到外面,只能在房間門口等著,眼見著煢秋一盆一盆地熱水往里端,換出來的都是盆盆鮮紅,看的他觸目驚心。
身旁幾個衙役也看得直發怵,小聲議論道:“都說哥兒生孩子是從鬼門關走一遭,真是不假啊你看看出了多少血,真是嚇人”
“我老婆當時生孩子的時候也這樣,不過她生得快,沒遭多少罪”
晏辭聞著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感覺呼吸都困難起來。
他聽到門后那接生的哥兒不斷鼓勵葉臻,葉臻的痛苦的呻/吟聲時斷時續,時而是無法忍受痛苦而發出的哭泣聲:“我不想生了,太疼了,嗚嗚嗚你們救救我,太疼了”
“二夫郎你用力,你再用力一些!”
晏辭忘了葉臻的哭聲持續了多久,大概是一個時辰,或者兩個時辰后,一聲嬰兒清脆的啼哭聲終于打破了這令人煎熬的氣氛。
晏辭渾身緊繃的肌肉在聽到嬰兒哭聲的那刻終于松懈下來,他微微松了一口氣,就聽里面欣喜的聲音響起:“恭喜二爺恭喜二夫郎,是一位小公子!”
秦子觀沙啞的聲音響起:“葉臻是個男孩,是我們的兒子”
余下的話晏辭沒有聽清,因為這時門開了,接生的哥兒和郎中皆是一臉輕松,歡天喜地趕著去秦家報喜。
等到眾人離開后,晏辭站在門口透過虛掩的門縫朝里面看了看。
屋里煢秋正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輕輕晃著。
而秦子觀則坐在床邊緊緊將床上的人抱在懷里,他低著頭與懷里的人耳鬢廝磨,不斷低聲說著什么。
晏辭沒有再看,他轉身也隨著那些人一起離開——
晏辭回到家的時候,顧笙聽到消息正帶著惜容打算出門去看葉臻,見到晏辭從外面回來,急忙問道:“夫君,葉臻哥哥怎么樣了,你看到他了嗎?”
“嗯!标剔o點了下頭,“是個男孩子,很健康!
顧笙聞言驚喜道:“真的嗎?真是太好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面前的人抱進懷里,顧笙被晏辭緊緊擁住,下巴搭在他的肩頭,奇怪地眨了眨眼,然后也伸手環住他的腰:
“夫君你怎么啦?你怎么在抖?是生病了嗎?”
抱著他的人沉默片刻,方才悶聲道:“沒有!
顧笙撅了噘嘴,眼見一旁惜容偷笑著回避開,他有點不好意思地伸手推了推晏辭,輕聲道:“那你怎么啦?”
怎么突然抱著他。
抱著他的人既用力又小心翼翼,似乎想將他揉進自己的骨血,又怕太過用力會弄疼他,顧笙聽話地任由他緊緊抱著自己,結果下一刻就聽他用商量的語氣與他道:
“要不我們別生了?”
顧笙等了半天沒想到等來他這么一句話。和夫君的孩子,他可是期待了很久的,還生怕懷不上,夫君這是怎么回事,怎么說不生就不生了?
于是他有些不高興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腰。
晏辭感受到他的小動作,擁了他一會兒后終于沉默著放開他。
顧笙仰頭見他垂頭看著自己,眼底下溢出的溫柔不加掩飾地順著目光溫暖地罩住自己。
顧笙心里一暖,他伸出雙臂環住晏辭的腰,踮起腳尖在他的下巴上落下一個吻,然后他認真地看著晏辭:“夫君,是不是因為葉臻哥哥,所以把你嚇到了?”
晏辭沉默了片刻,接著點了點頭。
他在門外聽到葉臻的哭泣與呻/吟,當時唯一想的便是若是顧笙生孩子時也疼得這般厲害該怎么辦?他很害怕,很害怕自己會像秦子觀一樣在一旁無能為力,只能看著他痛苦。
顧笙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怕!
他堅定地仰頭看著晏辭,回應著他溫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因為我喜歡夫君,所以我想和夫君生孩子!
第 232 章
新生兒降生的喜悅讓這幾日都死氣沉沉的秦家終于稍許輕快一些。
顧笙帶著惜容去看葉臻, 發現葉臻的屋子里燒了冬天時才會用到的暖爐,屋子里一片暖意。
顧笙去的時候,葉臻面上的血色還沒有恢復, 他孱弱的身子倚在軟墊上,懷里抱著剛剛出生的, 被嚴嚴實實裹在襁褓里的小嬰孩。
顧笙一眼就看到了他懷里的小寶寶, 剛出生的小嬰孩裹在繡工精致的襁褓里,柔順的胎發在頭上打了一個小小的旋兒。
他安靜地躺在阿爹的懷里, 卻并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樣隔一段時間便要哭一次,相反他一直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周圍,聽到頭頂上傳來動靜,竟然還將小手從襁褓里探了出來。
他剛降生時本來皺巴巴發紅的皮膚如今已變得如陶瓷般光滑細膩, 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眨巴著, 顧笙面露歡喜,小心地用指尖逗弄著他放在襁褓外面的小手:
“他可真好看。”
小嬰孩感受到手心的觸感,于是下意識用小手握住顧笙的指腹, 從細嫩的手上傳來的溫度那一瞬間令顧笙的心幾乎化掉, 眸子中也愈發柔軟起來。
葉臻垂頭看著懷里的孩子,小嬰兒本來正好奇地握著顧笙的指尖, 這會似乎感受到阿爹的目光, 于是將小腦袋偏了偏, 用還不太能看清的眼睛認真地看著阿爹半晌,接著彎起眼睛咧開嘴,發出一串奶氣的咯咯笑聲。
“呀, 他認識阿爹的樣子!”顧笙興奮地看著他, 又逗弄了一陣,問葉臻道, “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嗎?”
葉臻頓了頓:“嗯,老夫人說孩子的名字由我來取!
他溫柔地看著懷里的孩子:“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我對他唯一的期盼便是愿他可以平安長大,終此一生幸福安康。”
“所以,便叫做秦予安吧!
顧笙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于是對著小寶寶輕輕喚著他的名字:“予安,小予安!
秦予安目不轉睛地看著顧笙,似乎是在努力聽他發出的聲音,奈何剛出生體力不夠,沒過一會兒便累了,張開小嘴打了個哈欠,顯然是困了。
他困得時候也不吵不鬧,烏黑濃密的長睫毛慢慢晃了晃便合上了眼,圓圓的小臉帶著一絲健康的潤紅,在阿爹的懷里很快便陷入酣睡——
到了晚上,顧笙繪聲繪色地將白日里的所見所聞講給晏辭聽。
“他見到我還會笑呢,還會握我的手指!
他在床上躺著,一想起白日里秦予安的模樣就興奮地打滾。許久后,他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臉,然后從床褥中探出頭來,就見晏辭背對著自己坐在桌邊,不知道在干什么。
顧笙好奇地跳下床,踩著鞋子走到他身后,然后伏到他的背上,順勢將渾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嘟囔道:“你在看什么?怎么都不理我?”
他的目光落在晏辭的手里,顧笙仔細朝他正拿在手里的東西看去,有些驚訝:“你怎么還沒將這個還回去?”
晏辭手里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先前那塊聽說價值不菲的羊脂玉腰牌。而此時晏辭正用手細細摩挲著腰牌上面精致的云紋,看著那“上清”兩個古纂體遲遲沒有說話。
顧笙將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啄了啄他的耳垂,輕聲道:“夫君,你在想什么?”
晏辭笑了笑沒有回答,而是將那物什放進懷里,接著側過頭回吻了他
初夏的夜本就是燥熱的。
北康坊素來安靜,平時夜晚偶爾傳來的犬吠已經是最大的噪音了。
今晚不知為何天氣格外的熱。
顧笙只穿了一件小衣,此時皮膚上的一層薄汗將小衣和他的肌膚黏在一起,后頸處的發絲也貼在了皮膚上,捂得他很不舒服。
他翻來覆去了一會兒,終于掀開被子坐起來,將頭發攏到一邊,接著將被子往下拉了拉,又看了看身邊睡著的男人,生怕他也熱到。
晏辭依舊仰面躺在床上,保持著他平時看著頗為清貴的睡姿,只是今晚他睡得并不安穩,細碎的汗珠沿著他的下頜滑落,鉆入領口。
房間里幽幽的梅花香縈繞在顧笙的鼻尖,他看著晏辭,后者似乎做了什么噩夢,眉頭時松時緊,喉結在頸上微微滑動,顧笙以為他也是熱到了,于是想了想伸手幫他把衣領敞開了些。
他剛做完這些后重新躺回去,然后半夢半醒中忽然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顧笙有些煩悶地側過身子,可是那敲門聲不僅沒有小,反而更加急促。
“公子,快把門打開!”
顧笙從睡夢中驚醒,這才發現耳畔的敲門聲并不是來自夢里,而是真真切切地來自門外。
他聽到外側的晏辭起身翻身下床,接著是門被拉開的聲音。
晏辭還沒有說話,璇璣急切的聲音先一步響起:“快收拾東西,我們得離開這里!”
晏辭似乎問了一句怎么了。
璇璣焦躁的聲音再次響起:“是秦家,秦家出事了!”
顧笙聞聲呼吸一滯,聽到“秦家”兩個字,他心中一緊,于是趕忙起身下床,鞋也顧不得穿就跑到門口:“發生什么事了?”
門外的璇璣喘著粗氣,他發絲凌亂,再無往日那般鎮定自若,此時眉目間更是涌上一絲痛苦:“我哥剛才差人來給我傳話,他說剛剛秦家來了隊官兵,開了門一句話不說就進去抓人,這才不到半個時辰,就將秦家所有人都帶走了!”
顧笙驚訝道:“帶走了是什么意思?”
璇璣雙眼通紅,咬著牙道:“老爺老夫人,秦英公子,大夫人和二夫郎,還有剛出生的予安少爺”
顧笙聞言身子一晃,用手攥緊自己的衣襟:“怎會,怎會如此?”
璇璣明顯看起來因為焦躁而慌了神,咬著唇說:“我不知道,我哥派來的人只說讓我們快點趁亂收拾東西離開這里!
他抬頭焦急地看向晏辭,似乎只要他點頭,他立馬就去叫醒其他人連夜離開這里:
“現在沒時間說這些了,公子你快拿主意吧,我們得趕緊走,剛才已經有官兵往葉家的方向去了,說是所有跟秦家有關的人都要拿下,恐怕很快就會查到我們這里!”
院子那邊聞聲出來的惜容和流枝聽到他這番話已經害怕地瑟縮起來。
而到現在依舊沒有病愈的蘇合倚在門邊,聞言閉了閉眼,雪白的面上泛起一絲無法逃脫命運的悲戚。
顧笙更是驚魂未定,他下意識看向晏辭。
晏辭直到現在都沒有開口說話。
與院中眾人不同的是,他面上也沒有眾人這般不安,反而帶著一種已經預料到事態發展的平靜。
顧笙于是在慌亂的扯住他的袖口,仰頭急切問道:“夫君,你可是有什么辦法?”
聞言,眾人皆是將目光投向晏辭。
晏辭眉眼微垂,輕輕握了握顧笙的手,接著抬頭對璇璣和阿三沉聲道:“我現在要出去一趟,你們兩個把院門鎖好。”
他又看了看院子里蘇合,惜容和流枝還有身后的顧笙:“好好保護好他們,在我回來之前不要給任何人開門。”
璇璣錯愕道:“這個時候你要去哪里?外面到處都在抓人,你出去會被他們帶走的!
晏辭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又重復了一遍:“我回來之前,不要給任何人開門!
璇璣張了張口。
但是當對上他沉靜的一雙眸子,本來慌亂不堪的心不知為何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逐漸平穩下來。
于是他什么也沒說,也沒有反駁,只是低下頭,朝晏辭恭敬一揖:“是!
晏辭沒再說話,他轉身回房,片刻后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走了出來。
顧笙看著他,晏辭在經過他身邊時輕輕抱了他一下,在他耳邊道:“等我回來!
顧笙用力點了點頭——
跟以往胥州歌舞升平徹夜不息的熱鬧夜晚不同的是,今日的胥州城陷入詭異的安靜之中,這安靜之中,還夾雜著一絲絲令人壓抑的凝重。
晏辭出了北康坊徑直朝著胥河的方向前行,沿路看見不少人站在自家門口朝著南邊望,不時議論紛紛。
而他們所看的方向,就是胥州城那處有名的靈璧山。
晏辭將面容隱在斗篷下一路疾行,他并沒有絲毫停頓,可是晚風依舊將沿途的聲音斷斷續續吹進他的耳朵。
“他們這是抓誰。俊
“是南康坊那邊,我聽說秦家出事了”
“白日里還好好的,怎么說出事就出事啊”
“本來是秦家少爺和薛家少爺為了一個哥兒打起來了,那姓秦的把姓薛的給殺了一直關在牢里,剛才快到晚上的時候呀,忽然就從外面來了一隊人,剛進來城門就提前關了。”
“我倒是聽說,秦家是被查出來曾經參與過販私鹽你知道十年前那個被抄家的蘇家嗎,好像就是跟那件事有關”
“我還以為只是場命案,打算看看熱鬧的,誰知道往下一查能查出這么多事來!
“秦家這次獲了罪,剛剛所有秦姓男丁全部被收押了。販鹽啊我看八成是死罪難逃了!現在外面正到處抓跟秦家有關的人呢,剛才被抓的那是葉家的吧?”
“唉,秦家二夫郎剛生了個男嬰,真是可憐……”
“剛出生的也不放過?”
“所有。所有男丁知不知道什么意思,那孩子若是個女孩或是哥兒說不定還能逃過一劫,可偏偏是個男孩唉,真是可惜了…”
“太嚇人了,幸虧咱們是窮人…”
斷斷續續的聲音遠去了,晏辭攏在袖口下的手指卻是收的越來越緊,修剪整齊的指尖硬是在掌心中刻出道道深痕。
秦子誠,秦老夫人,柳夫人,秦子觀,葉臻,秦英,還有剛出生的秦予安。
他的腦中不斷回憶著這些人,目光穿過夜色,看向不遠處被月光籠罩之下,坐落于胥河對岸的秀岳峰。
他要救他們。
他的心臟因為腳步的逐漸加快跳得越發劇烈,他一刻不停地趕到胥河河岸,再在渡口處找了艘船橫渡過胥河到了對岸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秀岳峰,但卻是第一次這般正大光明地踏上河對岸的土地。
他沒有像第一次偷偷和秦子觀一起混進去那般心虛,也沒有像和周欒一起那次費盡心思想著如何找機會溜進去。
這一次,他直接朝著那條通往秀岳峰山頂的長長石階徑直走去。
雪白的石階層層直上,石階兩旁矗立著缸口粗的漢白玉石柱,從山腳一直延伸至山頂,每一根上面都雕刻著栩栩如生的浮雕,浮雕突出于柱子表面,仿佛下一刻就會從柱子中脫離出來,一躍而起。
玉獅,黑虎,青牛,白鹿
而直到最上面兩根,一左一右分別是兩只展翅欲飛的靈鶴,而兩只靈鶴后方,是一扇三人之高的通體雪白的宮門。
晏辭緩緩抬腳,再落下,終于站到最上面的臺階上。
可他的腳還沒有踏上白玉雕砌的平臺,就聽到一聲低喝從正前方傳來:
“天師道場,庶民禁入,擅闖者格殺勿論!”
晏辭絲毫沒有理會那幾欲震碎他耳膜的警告聲,他徑直朝著宮門走去。
第二次警告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離得他更近,警告之意也更加濃重。
晏辭依舊沒有看那身著厚重鎧甲,腰帶長刀,直直朝自己逼來的武士。
“天師道場,庶民禁入,擅闖者格殺勿論!”
第三次警告在他耳邊乍起。
話音剛落,伴隨著破空之聲,利刃的雪光與涼薄的月光融為一體,匯成一道冰冷的殺意,直直朝著晏辭頭頂劈下——
——卻終是止步于一塊掌心大小,透著柔柔玉色的腰牌之前。
腰牌之上,“上清”兩個古纂字與黑甲侍衛頭頂那塊白玉匾額上的“靈霄上清宮”遙遙相對。
晏辭在腰牌后面慢慢抬起眼。
他看著那身形面目都隱藏在漆黑盔甲之下的武士,對著那近在咫尺的鋒利刀鋒,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清冷,宛若此夜漫天月輝所化,一字一句回響在秀岳峰萬千青木之上:
“我要求見天師大人!
第 233 章
晏辭站在夜風中。
夜風里帶著那熟悉的, 令人神安的降真香的味道,那香味的來源,是正前方的宮觀前, 一口巨大的青銅三足鼎。
在他的腳下,是一塊圓形的巨大玉臺。
這圓臺南北東西方向各長約三丈, 圓臺周圍沒有絲毫遮擋, 只在中央雕刻著一個巨大的八卦圖。此時皓月當空,這玉臺與之遙遙相對, 竟像是秀岳峰頂一面巨大的玉鏡。
晏辭只消稍稍抬起頭,便能看見他頭頂沒有絲毫云氣遮掩的浩蕩長空,其上銀河閃耀,繁星錯落點綴兩側, 宛若對應著人世繁華的詭秘天圖, 光華永恒,亙古不息。
那三足青銅鼎后方,在月色中靜靜佇立著一座宮觀, 宮觀下方的漢白玉臺階兩側各站著一個青衣道童, 接著懷抱拂塵,垂眼斂眉而立, 若非隨風而動的衣擺, 會讓人誤以為是兩個玉雕的小兒。
晏辭在玉臺邊緣沉默著頓了頓, 接著他經過青銅鼎朝著臺階走去,正要走上臺階,他的前方卻忽然響起沙沙的腳步聲。
晏辭抬眼就見一個年輕的道士正快步從臺階上下來, 衣袂搖曳, 眉眼含笑徑直朝他而來,仿佛是特意過來迎他一般。
他快步走下臺階, 一直走到晏辭跟前,與他作揖禮畢方才開口,語氣中仿若熟識晏辭一般:“福生無量,大人已等公子許久,請公子隨小道入殿!
他身后的殿門朝兩邊啟開,那令晏辭熟悉的降真香的味道隨之而來,便是他在靈臺觀的那晚在林朝鶴身上聞到的,只不過這味道此時更加濃郁,也更加莊重。
那道士引著他走到殿門口,接著便站住了腳,側過身子將宮門讓開,眉眼間笑意不減,示意晏辭獨自進入。
晏辭沒有說話,他用手輕輕理了理衣襟,便掠過道士抬腳入內。
而就在進門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到,過了今晚,一切都將改變
殿內降真香幽幽包裹住他,晏辭聽到自己的鞋底和平滑得到漢白玉接觸時發出的細微響聲。
他抬眼看向大殿中央,只見殿中央一左一右各立著一只仙鶴狀的銅爐,裊裊白煙便從仙鶴口中吐出。
而其中一個香爐旁,正站著一個人。
那人微微附身,似乎正在撥弄著香爐中的熏香,聽到腳步聲直起身子,頭微微側過來。
恍惚間,晏辭依稀記得在靈臺鎮的那個夜晚,他第一次見到林朝鶴的樣子。
后來他每次見到這道士時,他都是穿著一件尋常道士穿著的道袍,將頭發用一根再普通不過的木簪子束起,周身只帶著一頂斗笠,和一個不知裝著什么東西的葫蘆,若非眉目過于出眾,便只是一個普通的云游道士的模樣。
而此時面前的人一身青色的長袍曳地,蓋住赤/裸的腳踝,烏黑的發絲如上好的絲綢散落在身后,與如水青衫揉和在一起,最終一同垂落在腳下青色的流光錦緞上。
聽到開門聲他抬起眼,蘊著濃墨般的上揚眼尾斂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散漫,眸光隨著殿內的燭臺上躍動的燭火消消減減。
晏辭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
除了那雙熟悉的鳳目,他看起來和那個印象中神出鬼沒的道士完全不是一個人,此時他身上帶著一種與凡塵喧囂若即若離的感覺,氣質更是與先前截然不同。
晏辭從來沒有像此時這般令真切的感受到,他們并不屬于同一個世界。
然后他意識到,眼前的人不是那個會跟自己下五子棋,說話半真半假,做什么看起來都漫不經心的道士。
此時他是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圣眷正濃的天師。
晏辭收起了眼中的訝然,他面色平靜在林朝鶴的目光中緩步上前。
他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幫自己。
淡紫色的衣袖垂墜在青色的錦毯之上,身后的長發隨著他的動作在后背鋪散開來,從絲滑的綢袍上垂墜,接而蜿蜒在地。
晏辭附身叩首,額頭觸及自己交疊著放在地面上的雙手,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尾音在高殿之內回蕩:
“晏辭,愿助大人一臂之力!薄
顧笙坐在窗邊,看著外面濃重的夜色。
阿三和璇璣在晏辭離開后便將院門關上緊緊關上落了門閂,并守在前院。
此時他們這個小院子里雖是有六個人,可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偶爾會傳來回廊上蘇合低低的咳嗽聲。
空氣里安靜的讓人不適。
顧笙在心底是最信任自己的夫君的,夫君既然讓他在家里等著自己,那自己便乖乖等著他;夫君說他有辦法保護他們,那他就一定會說到做到。
然而一種不知為何而來的煩悶憑空出現在他的胸口處,宛若在胸腔內塞了一團上下不得的棉絮,堵得他隱隱有些想要作嘔。
這種異樣已經持續了有幾天了。
剛開始顧笙以為是自己過于焦慮,或是晚上沒有休息好,所以才產生的異樣。
這幾日秦家眾人不知未來禍福,夫君為此一直憂心忡忡,而蘇合傷勢初愈,心病加上舊疾復發,一直不見好轉。
所以顧笙對誰都沒有說起這件事,他不想害夫君為他無故擔心,尤其是夫君不在的時候,他便是當家的夫郎,家里的幾個人都是他來照顧的,所以這個時候無論如何自己都是不能倒下的。
顧笙輕輕咽了咽口水,試圖將那種異樣感擋回去,他無意識地用手捂住胸口,可越是想要克服這般癥狀,喉間便越覺得不適。
他不得不起身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剛剛將杯子遞到口邊,忽然喉頭一酸,他眉心一蹙身子往旁邊側去,手邊的杯子撞到,清水弄濕了桌面。
顧笙再也忍不住地彎腰干嘔起來。
“咳咳咳!
他將手里潑了大半的杯子放回桌上,外面聞聲而來的惜容見此情形忙將他扶到一旁,快步過來將桌子搽干凈,擔憂地對顧笙道:“夫郎,最近這是怎么了,我見你連著幾天白日里食欲也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廚房煮些甜粥來吧?”
顧笙微咳了幾聲,總算是順過氣來,他擺了擺手:“沒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惜容點了點頭,一邊擦著桌子一邊對顧笙道:“若是覺得哪里不舒服,還是要告訴公子一聲,或者明天我去請郎中來看看。”
一提起“明天”,顧笙卻是沉默了,惜容也沒再說話。
兩人似乎不約而同想到,如今外面大肆抓人,也不知他們這小院能不能安穩度過這個夜晚,于是顧笙攥了攥領口:“別怕,夫君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他索性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問道:“蘇合的藥今天煎了嗎,他那病不好痊愈,你一定要每天記著!
惜容道:“夫郎安心,蘇郎君的藥每日我都親自煎,傷處也是按時換藥。只是這些日子蘇郎君一直吃不下飯,病情一直不見好,吃再多的藥也沒有用!
顧笙嘆息:“他身子本來就不好,經歷了那么多事哪還有胃口!
他如今只希望著能有些好消息傳來,尤其是想到葉臻還有秦予安都在那冰冷的監牢里,顧笙眼眶隱隱發酸,葉臻哥哥剛剛生產完,身子還虛弱,而小予安那么小,怎么救進了牢里?
他這樣一想,胸口那股堵塞感便愈發加重了。
惜容看著他面色愈發不大好:“夫郎,你若不想吃東西,那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吧。”
顧笙點了點頭,此時前院有璇璣和阿三守著,他們幾個哥兒也幫不上什么忙,索性便跟惜容出了門。
然而他在惜容的陪伴下剛踏出門,便聽到從院墻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而伴隨著那腳步聲,還有金屬撞擊在鐵質盔甲上的響聲。
顧笙心頭一緊,果然下一刻就聽到前院粗重的敲門聲傳來,一個高昂的聲音道:“衙署奉命拿人,里面的人,速速把門打開!”
他扶著惜容的手收緊,惜容也是渾身一顫:“夫郎,是,是來抓我們的人嗎?”
顧笙抿了抿唇,如今夫君剛剛離開,捉拿他們的人就已經到了,也不知現在夫君到了哪里,會不會在路上就被他們捉去了他心中雖是忐忑,可是身子卻快步朝前院走去。
院門早已被鎖住,還頂了兩個沉重的箱子在后面,外面的官兵等了片刻,似乎知道門里的人不會開門,于是有人一聲令下,沉寂一刻后巨大的撞門聲響起。
一直在前院跟璇璣在一起的流枝被這聲音嚇到了,害怕地撲到璇璣的懷里。璇璣則是眉頭緊鎖,盯著院門的方向,手卻放在了腰間的軟劍之上。
他此刻想的卻是,既然公子說了他會回來救他們,那他一定會回來。
那巨大的撞門一下接著一下,馬廄里兩匹烏越驪被這聲音驚動,有些不安地甩著尾巴,被阿三牽著韁繩牢牢控制在原地。
細碎的灰塵從屋頂震落在地上,整個小院里的花草都在震顫中不住發抖。
顧笙盯著那已然不堪重負的院門,就見下一刻隨著一聲巨大的破門之聲響起,院門終于四分五裂,一隊身穿盔甲的人從破損的院門處魚貫而入,身上皆帶著金戈,一瞬間將他們幾個團團圍住。
“有人舉報,這里住著的人和秦家的余孽有關!
為首一個高大的將領打扮的男人踏足在小院中,目光在院里幾個人身上轉了一圈,沉聲道:
“全都給我拿下!”
第 234 章
那些穿戴著盔甲的人得到命令后快步上前, 直接伸手朝顧笙抓去。
而那邊蘇合已經被一個官兵扣住,他面上瞬間血色盡褪,胸口急促喘息, 顯然是受了驚嚇,咳喘又發作了。
然而抓著他的官兵絲毫沒有憐惜之意, 一雙手宛如鐵銬牢牢錮住他, 蘇合吃痛悶哼出聲,再抬頭嘴邊竟是滲出絲絲血跡來, 顯然是心疾發作。
顧笙大驚失色,蘇合本來就生著病,何況手上還帶著那般嚴重的傷口,哪能由他們這般折騰, 若是真的進了牢里, 豈不是用不了一晚就出不來了。
他的心臟宛如急促不停的鼓點,驚慌地看著這一幕,上前阻止道:“你們快住手!”
他咬了咬牙強自鎮定住心神, 抬起頭對著那為首的將官朗聲道:“大人, 我們不過是無辜的百姓,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為何你們一上來就要抓人?”
那為首的將官本來正看著手下抓人, 聞言頗有些驚訝地回過頭, 似乎沒想到還有人敢上前說話,他的視線從上到下掃了顧笙一遍:“你是這家主人的夫郎?”
顧笙點了下頭。
那人“哼”了一聲:“一個哥兒,膽子倒是不小。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你老實一些束手就擒, 不會傷到你。”
顧笙哪會這樣輕易放棄,他上前一步盡可能拖延時間:“大人, 我夫君還沒有回來,這院子里的哥兒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有人還生著病——”
為首之人沉聲打斷了顧笙:“不用廢話了,來人,把他鎖起來,全部帶走!
兩個士兵一左一右上前要押顧笙,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清喝:“住手!
院內的人皆是下意識朝門口看去,就見不知何時一個身著淡紫色綢袍的年輕人站在門口,他身形修長,眉目清雋非常。
顧笙喜極驚呼:“夫君!”
那為首的將官見到他,正要讓人把他拿下,就見他身邊還站著一個道士。
將官眸中一滯,發令的手一頓,只見那道士模樣清秀,眼角含笑,不急不緩朝他走來。將官收起眸中的不可思議:“云清道長怎會來此?”
那叫云清的道士笑道:“將軍,今日的事便到此為止吧!
那將官道:“道長,并非我等強人所難,“明早之前將所有跟秦氏有關之人收押”,是上面的命令,這”
“嗯。”云清點了點頭,笑意不變,“正好,小道也是奉大人的命令來此!
聽到“大人”兩個字,將官面上神情一肅,抿了抿唇沒再說話,終是朝著那道士拱了下手,對身后的手下道:“都退下!
那些人得了命令,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朝著門口魚貫而出。那為首的將官看了看站在一邊的晏辭,轉身最后一個離開了。
云清轉過身對晏辭笑了笑:“晏公子,大人吩咐的事,小道已經完成,就不多叨擾了。”
晏辭輕聲道:“多謝道長!
云清點了點頭正要離去,忽然腳步一頓,用手摸了下額頭:“對了,小道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
晏辭回過眸子,就見他笑了笑:“還請公子稍等片刻。”
須臾后,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晏辭還沒抬眼,先是聽到一聲犬吠,他面上一喜:“旺財!”
接著便見一道半人高的黑影從院門外竄過來,興高采烈地往晏辭身上撲過去,正是秦子觀那條渾身漆黑的細犬,而在旺財身后,一個和璇璣一模一樣的人安靜地走進來,朝晏辭行了一禮。
璇璣大喜:“哥!”
琳瑯面上還帶著血跡,然而他眸間依舊沉穩,只是往日一向戴在面上的笑容不見了,眉間隱隱帶著一絲悲色,見到璇璣的那一刻,眼角才算松了一些。
晏辭忍不住看向云清,就聽其笑道:“雖然目前只能委屈秦家的諸位,但這位小哥,還有這條靈犬,小道還是有能力帶他們過來的!
晏辭沉聲道:“多謝道長!
云清朝晏辭拱手致禮:“小道皆是奉大人之命行事,晏公子無需多禮!
他放下手直起身,微微一笑:“晏公子便好生于家中修養些時日,待啟程之日,大人自會命人來接公子!
待云清走后,院子中的一眾人才算舒了一口氣,唯一顯得很開心的便是旺財,漂亮的黑犬似乎受了半夜驚嚇,此時終于見到認識的人,繞著晏辭不停搖尾巴,吐著舌頭抬起前腿想往晏辭身上撲。
晏辭伸手安撫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就見琳瑯上前一步,雙膝著地,對著他深深叩拜下去。
璇璣一驚:“哥?”
琳瑯看了他一眼,沉聲道:“過來跪下!
璇璣自從被秦子觀給了晏辭,事實上只把晏辭當自己的半個主子,心還是在秦子觀那里,對晏辭的話時聽時不聽的。
這會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他什么也沒說,走到琳瑯身邊一同跪下。
琳瑯抬起頭,目光沉靜地看著晏辭:“晏公子,我與胞弟生來被親生父母所棄,若非秦家將我二人帶回府中悉心照養,我二人早已成地府亡魂,主人家此等恩德,我們莫不敢忘!
“而今日主人一家落難,身為奴仆我二人本應誓死追隨主人?煞讲艁頃r的路上,云清道長已經與我說了晏公子此程北上之由!
他垂了垂眸子,雙手伏地,頭深深叩下去:“琳瑯與胞弟愿為公子所用。自此立誓,從此以后必將與胞弟以性命護公子周全,對公子忠心無二,肝腦涂地,公子之命絕不違背分毫!
“若違此誓,三尺之上,自有神明糾殛,死生難安!
璇璣聽完胞兄的話,也伏跪在地,一字一句說了相同的話。
晏辭輕輕吸氣,他站直身接受了兩人的立誓,接著垂眸看著他們,沉聲道:“既然你們愿聽命于我,那我也與你們保證,會盡我所能救他們,決不食言!
說罷他嘆了口氣:“起來吧!
聞言后,兩人齊齊說了聲“是”,這才從地上站起身,安靜地站在一側。
晏辭回過頭,顧笙早已在旁看了他半天,見他終于回過頭,這才欣喜地朝他走過來。
“還好嗎?”晏辭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可是有傷到哪里?”
顧笙搖了搖頭:“一點事都沒有!
感受到腿上有什么東西蹭來蹭去,顧笙低下頭,就看到朝兩人轉來轉去的旺財。
他開心地蹲下身,旺財見狀立馬撒歡般搖著尾巴,興奮地貼過來。
顧笙摸著他的腦袋,旺財用腦袋蹭著他,接著“嗚嗚”叫了兩聲,咬住顧笙的衣擺往院門口走。
顧笙抬頭不解地看向晏辭:“夫君,他這是做什么?”
晏辭也不知道,琳瑯在一旁溫聲開口:“自從二公子被帶走后,便一直是這個樣子。”
顧笙立刻就明白了,他有些難過地看了看旺財,蹲下身抱了抱旺財的脖子:“一定是想主人了,想讓我們回去救他們!
旺財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嗚嗚的頻率更高了,有些焦急地抬頭看著他們。
琳瑯向前走了兩步,彎腰摸了摸旺財的腦袋,然后看向晏辭道:“公子,我先把他帶下去!
晏辭道:“后院有些吃的,你看哪些他可以吃,多給他準備些。”
琳瑯點頭稱是,便帶著旺財去了后院。
顧笙微微吐出一口氣,今晚事態雖是緊急了些,好在虛驚一場,大家都是平安無事。
他轉頭看見旁邊的惜容,低聲吩咐道:“你一會兒去后廚煮些熱粥給大家分了。”
惜容應聲便下去了,阿三從后院拿來幾塊木板將破損的院門重新修補好,流枝站在璇璣身側,臉上有些白,卻是安心地抬頭看了看璇璣。
而正當顧笙打算讓大家都回屋休息時,就見璇璣身邊的蘇合忽然身子一軟,直直朝地上栽去。
他旁邊的璇璣動作很快,一把撈住他的身子。
眾人皆上前,驚訝地看著他發白的臉色,還有唇邊觸目驚心的絲絲血跡。
晏辭趕緊把他接過來,橫抱回屋內,璇璣反應很快,立刻出門去找郎中,不過片刻功夫,就拉扯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郎中風風火火跑過來。
老郎中看起來是在睡覺的時候被他叫醒的,衣服還沒穿整齊,一把老骨頭被這少年扯著過來,一路上連跑帶顛。
此時停下來還不斷喘著粗氣,到了以后卻很是敬業地立刻進屋給蘇合看病。
眾人皆在外面等待著,片刻后那老郎中出門,看著晏辭嘆了口氣。
晏辭見他這副神情暗道不好:“老人家,屋子里的哥兒現在什么情況?”
那老郎中細細看了他一眼,語氣有些不善:“我先前是不是給他看過病?我怎么見你有些面熟?”
這老郎中正是上次蘇合淋雨發熱后請過的郎中,先前他把蘇合當成晏辭的側室,這會兒看晏辭的眼神已經不對了: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這哥兒先天不足,后天又沒好好看養,讓你好生養護,怎么這次我見他病情比上次又重了三分而且他手又是怎么回事?”
他看著晏辭的表情好像他是某個人前文質彬彬,人后對家里人動手的衣冠禽獸。
晏辭見他眼神不善,也不知聯想到什么了,生怕他下一刻就要出去亂說,連忙解釋道:“他是我的朋友。您就直說吧,他現在的病能不能治好?”
那老郎中沉思片刻,嘆了口氣道:“小伙子,我在這胥州城行醫已有四十載,雖不敢妄稱妙手回春,但這胥州城中的醫師怕是大部分醫術都比不得我。”
“我說這哥兒病情難醫,下次心疾再發,怕是難以回天了你們再去請其他人也是無用。”
晏辭張口問道:“這該如何是好?”
老郎中思忖道:“雖然胥州城中沒有能醫治的醫師,我建議你帶他去燕都看看。”
他頓了頓:“畢竟燕都可是云集了整個燕朝醫術最精湛的醫師,你帶他去那里碰碰運氣,若是這哥兒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找到能救治他的人!
這句話讓晏辭想起當時林朝鶴說的話,他那時也說過,蘇合的手若是以后還想行動自若,那么能救他的人,也只能是在燕都。
晏辭于是在心里定下一個主意,他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老郎中也點了點頭,站起身收拾東西。晏辭對璇璣道:“替我把老先生送出去!
璇璣應了聲是,畢恭畢敬的將老郎中送出門。
晏辭走進門,見蘇合半靠在軟墊上,他看了看旁邊的晏辭,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晏公子,真是對不住,我又勞煩大家為我擔憂了。”
晏辭輕聲道:“你不要多想,也別把這些放在心上!
他頓了頓:“對了,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
他把自己的打算給蘇合說了一遍,蘇合本是安靜聽著他的話,聽到最后眼中一亮:“晏公子,你是說真的嗎,燕都真的有人能治好我的手?”
晏辭道:“我也不知道,但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你愿意和我們一起北上嗎?”
靠在床上的蘇合硬是用盡全力撐起身子,他眼淚盈滿眼眶,一時之間喜極而泣,顫顫巍巍地想要下床行禮,晏辭將他摁回床上:“你不必這樣。”
“晏公子。”蘇合面上滿是淚痕,哽咽道,“你這叫我如何報答你?”
他用手揉了揉眼睛:“自從進了芳華樓,我一直以為我這輩子都只能待在那里”
“可你不僅愿意收留我,還救了我哥哥,救了我那么多次謝謝你,謝謝你們”
“我不知道父親和秦伯父他們之間的恩怨淪落芳華樓之后,我生了一場大病,以前的事其實我很多都記不得了,就連我哥哥也是后來他找到我,我才知道”
“我本來的命運無非是無家可歸,或是被當成貨物販賣掉!彼麑⒛樎裨谡菩模俅翁ь^,“晏公子,你和笙兒,你們都是我的恩人,可是你們的恩德我永遠都報答不了。”
晏辭笑了笑:“你是我的朋友,何必談什么恩德?我救你,又不是要你報恩的!
他搖了搖頭,溫聲勸道:“你好好休息,過去的事不要想了,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手!
蘇合眼中含淚,因為激動面上又起了一層紅色,晏辭怕他又發病,稍微囑咐幾句,就起身離開了。
他剛剛出門,就見璇璣正站在顧笙的屋門口。
晏辭疑惑地走上前:“你沒去送那個老先生嗎?”
璇璣還沒說話,就見惜容從屋門里快步走出來,朝晏辭服了服身:“公子,是我請老先生留步,請他也幫夫郎把把脈!
晏辭頗為驚訝地看向他:“顧笙?他怎么了?”
惜容道:“公子,夫郎這些天身子一直不大好,總是犯惡心,也不知怎么了。他怕你擔心,一直不讓我跟你說”
晏辭一怔。
顧笙在屋里坐著,他本來不想再害大家擔心,結果就聽惜容在門口把他最近不舒服的事全說了出來。
果然下一刻晏辭就快步進門走到進屋,目中帶著濃濃的擔憂,很是堅持讓老郎中也給他看看。
于是他無奈只好將手腕放在案幾上,那老郎中伸手隔著軟巾探查他的脈象。
老郎中因為剛剛給蘇合問診,蘇合的病情他無法醫治,所以眉頭一直蹙著。
這會兒探查了半晌顧笙的脈象,又仔細問了他最近的飲食情況,眉頭漸漸一松,臉上竟是露出一絲笑意。
晏辭一直緊緊注視著他的表情,見他的表情變化,又見他收手起身,忙上前問道:“老先生,我夫郎他”
“沒事!
老郎中站起身用手輕輕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面上帶著一絲笑意,抬起雙手朝他拱了拱:“恭喜啊!
他看著神情錯愕的晏辭,淡淡道:“你夫郎,已經有兩個月身孕了!
第 235 章
符成二十九年五月初五。
這是晏辭來到這個世界, 過得第二個端午節。
他猶記得去年端午節,還是他和顧笙兩個人一起過的,那時他們擠在破舊的房子里, 他和顧笙兩個人一起在陰雨連綿的小鎮屋子里包著兩人份的粽子。
粽子很甜,他們吃的很開心。
這個端午節, 外面又下雨了。
晏辭盯著外面的天空出神, 直到回憶被耳畔傳來的說話聲打斷,他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就見窗口處顧笙正被惜容和流枝簇擁著,不知在說什么。
自從得知懷孕的消息,他整個人都變得和之前不同了,晏辭也說不出是哪里不同, 只覺得他眼神清亮清亮的, 清透的眼底帶上了一絲自己從沒見過的不同的柔軟。
而旺財自從來了這里就悶悶不樂,琳瑯按照他平時吃的給他準備了吃的,他聞了聞卻是看也不看, 趴在晏辭腳邊一臉憂傷, 晏辭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頸的皮毛:“你絕食也沒用,我可買不起五兩一塊的點心給你吃!
旺財難過地嗚嗚一聲, 烏黑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些濕潤。
晏辭嘆了口氣, 這幾天他已經將店鋪的事給陳長安交代清楚, 至于其他事也差不多安排妥當。
而在離開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去做——
狹長的甬道兩邊,墻壁上昏暗的燭火搖曳著, 將他投在地面的影子映的影影綽綽, 兩邊冰冷的欄桿中關著的都是縮在角落陰影里的人,耳邊的哀嚎聲時遠時近, 叫人毛骨悚然。
旁邊有兩個獄卒在低語:“那小孩還有的救嗎?”
“我看懸了,剛出生就進了牢房就算活了又怎么樣,總歸還是要死的”
晏辭抿著唇經過他們身邊,他心里涌起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這時,正在前面給他引路的獄卒將他帶到一間牢房門口,然后伸手朝里面指了指:“就是這間。”
晏辭忙快走過去,只是一件普通牢房,和其他一樣陰冷潮濕,而此時牢房角落里隱約有一個人影。
他急聲喚道:“秦子觀!”
聽到他的聲音,就見牢房角落里陰影中的人影動了動,接著一陣輕微的咳嗽聲響起,里面的人慢慢朝他這邊走過來。
他隔著欄桿看著面前那張熟悉的臉,此時下巴上長滿胡子,除了那雙形狀優美的桃花眼,他幾乎認不出面前的人:“晏辭?”
秦子觀沙啞著嗓音,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人,他雙手緊緊握住冰冷的欄桿,“你怎么來了?”
他一怔,忽然想起什么:“他們怎么會放你進來所有跟秦家有關的人都”
結果沒說兩句他就低頭咳嗽起來。
晏辭眼中閃過一絲痛惜:“你還好嗎?”
秦子觀搖了搖頭:“我沒事,你看見葉臻他們了嗎,他們怎么樣了?”
晏辭只能說自己還沒來得及去看他們,秦子觀面色憔悴,死死咬著滿是干涸血跡的下唇,低聲咳嗽道:“我不知道他們現在都怎么樣了,我方才聽那兩個獄卒說予安病了”
他們都知道,剛出生的小孩子這個時候生病又沒有藥,會是什么結果。
秦子觀的聲音越來越輕,最終化為黑暗中長長的一聲嘆息:“我真的沒想到,我會是這個下場我本來以為只會死我一個,可是現在呢”
他頹廢地垂下頭:“晏辭,秦家已經完了過了中秋節我們一家人都會被問斬,我娘我大哥,葉臻,還有我兒子”
“他才剛出生,連這個世界是什么樣都沒有看見我這個爹當得是真沒用”
他靠在鐵欄上,不時低聲咳嗽著:“還有葉臻我從來沒好好對過他,如今他卻要陪我一起死,我現在都不知道葉臻怎么樣了,我也不知道我娘和我大哥,還有其他人現在怎么樣”
“晏辭,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的頭越來越低,消瘦的肩頭在黑暗中不住顫抖。
晏辭沉默著看著他,他的眼睛已經逐漸適應了黑暗,余光中眼尾那點搖曳的燭光愈漸模糊,直到眼前黯然一片,他垂下眸子將內心深處的波動盡數壓下,接著輕輕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會救你們!
秦子觀的肩膀顫動了一下,他似乎沒聽清他的話,也似乎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于是不解地抬頭看向他。
晏辭隔著冰冷的欄桿握住他的手,將手上的熱度不斷傳給他,凝視著他的眼睛,在他錯愕的目光中仿佛在立誓般沉聲道:“我不會讓你們死的。”
他一字一句說:“秦子觀,我一定救你,救你們所有人。”
秦子觀怔怔看著他,忽然笑了一聲,聲音中包含著深深的無力:“怎么救啊晏辭,你只是個香師,還是帶著顧笙離開這里吧”
晏辭垂下眸子,定了定心神:“我這次就是來跟你告別的。我來看看你,順便跟你說幾句話。”
不等秦子觀說話,他快速將旺財和琳瑯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秦子觀,并且告訴他不要擔心:“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胥州了。”
秦子觀抬頭半信半疑:“離開胥州?你要去哪里?”
晏辭低聲道:“我要北上,去燕都。”
秦子觀聞言錯愕的看向他,握著欄桿的指節因為用力有些發白,他有些急促道:“去燕都做什么?你在那里又沒有認識的人,你”
晏辭搖了搖頭:“我必須去,只有到了那里我才有辦法!
秦子觀不解地看著他:“你要,你要入宮?”
晏辭沉默一瞬點了點頭:“是,我答應了一個人,只有我幫他完成心愿,他就會幫我救你們…”
秦子觀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閉了閉眼:“晏辭,你這樣,會把自己搭進去的!
“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标剔o笑了笑,“就像你說的,我只是一個香師!
秦子觀沉默下來。
半晌,晏辭又故作輕松地開口:“我會帶蘇合一起去。有人跟我說他的病還可以醫治,我帶他去燕都找能救他的人。”
秦子觀聽到“蘇合”兩個字,忽然苦笑一聲:“帶他走吧,別再回來這里了,若是可以的話給他找一個好歸宿”
他用力回握了晏辭的手。
下一刻忽然想起什么深吸了一口氣:“對了,你若是能離開,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帶我兒子也離開?”
晏辭一怔:“予安?”
秦子觀伸手緊緊握住晏辭的手,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他指節發白眼角欲裂,低吼道:“對!你帶他走,離開這里!不然他這輩子就只能在這牢里度過了!他才剛出生,你忍心嗎而且他病了,再在這里待下去他會死的!”
他情緒極為激動,力氣極大幾乎抓斷晏辭的手腕。
晏辭的手幾乎被他抓斷,他強忍著痛:“好,我會想辦法!薄
身后厚重的鐵門一點點關上了。
剛剛從幽暗環境中走出來的晏辭,被白日里過于強烈的陽光刺的微微覷起眼睛。
晏辭在原地半閉起眼睛,等了片刻適應了這光方才睜開眼朝一個方向走去
靈霄上清宮門口的白玉臺階上,一個青衣曳地的俊美道士正席地坐在其上,懷里抱著什么東西。
他抱浮塵一般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裹,正一臉和顏悅色地逗弄著,他身后站著一個更加年輕的道士,正微笑著看著這一幕。
晏辭剛踏上臺階就看到這么一副令人驚奇的景象,他定了定心神上前道:“我聽說大人親自將這孩子帶出來了?”
林朝鶴懷里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而襁褓里裹著一個小小的嬰孩,聞言他抬頭看了他一眼,并不否認:“他病了!
晏辭上前兩步看著襁褓里的小孩子,果然見幼嫩的,圓的像蘋果一樣小臉果然比前幾天干癟了些,雖然一雙烏黑的眼睛依舊又圓又大,但明顯沒有之前精神了。
云清站在他身后雙手攏在袖中,解釋道:“牢中陰冷,空氣也不好,剛出生的孩子受不了那等陰寒,于是大人便讓小道將其帶了出來。”
晏辭看著秦予安紅彤彤的小臉,的確是病了的樣子:“那可如何是好?”
林朝鶴接過云清手里一個小葫蘆,打開來將一顆小丹藥投了進去,然后他直接將那尖嘴葫蘆遞到秦予安唇邊,秦予安的唇瓣剛剛碰到一點丹水,便像是舔到蜜了一樣,張嘴含住葫蘆嘴,努力地吸吮起來。
晏辭一臉震驚,很想問問林朝鶴給他喝的是什么,但是見秦予安越喝越來勁,片刻后臉上的病氣都褪下去不少。
于是片刻后,秦予安努力地吮了一會兒便累了,吐出葫蘆嘴不喝了。
“真是乖孩子!
林朝鶴收回手,抱起秦予安在他面上看了兩眼,滿意地抬頭對身后的云清道:“這孩子面相與我道門有緣,若是收為徒弟給你當個師弟也是好事一樁。”
云清微笑道:“這孩子若是有幸得了大人指點,定能早日入道!
晏辭聽著他們這三言兩語就要把秦予安收入道門,正琢磨著怎么把孩子抱回來,就見林朝鶴微笑地看著他:“小友意下如何?”
晏辭看著秦予安乖乖躺在林朝鶴懷里,十分不認生地用幼幼的小手抓住林朝鶴垂下的發絲,然后盯著他的臉樂呵呵地傻笑,等那發絲掃到他針尖大的小鼻孔 ,還小小地打了幾個噴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可能在這幾句話中就被改變。
晏辭無語地看著傻樂的秦予安,伸出手:“大人,還是我來吧?”
林朝鶴倒也不拒絕,欣然將孩子遞過來,晏辭沒想到他這般隨和,手腳僵硬地接過秦予安,嬰孩的小身子軟軟的,細嫩的小脖子支撐不住圓潤的小腦袋,歪歪扭扭就往一邊歪。
林朝鶴貼心提醒:“你得托著他的腦袋!
晏辭于是又一番手忙腳亂調整姿勢,最后秦予安舒舒服服軟綿綿地靠在他臂彎,仰面朝上好奇地看著他的下巴。
這孩子生來眼睛便大,雖然還沒張開,但是從眼角和眼尾已經隱隱能看出來是和他爹一模一樣的桃花眼,長大了怕是也要招惹不少小姑娘小哥兒。
而且他生來不怕生,見到誰都樂,若是見到生的好看的,便盯著人家咯咯直笑
顧笙本來在家里和惜容他們一起收拾東西,就見晏辭從外面回來,手里還拎著一個筐。
他將那筐往桌子上一放。
顧笙放下手里的東西站起來,以為他買了什么吃的回來,結果探頭往里一看,忍不住“呀”了一聲。
惜容和流枝聽到聲音也湊了過來,就見那籃子里放的不是什么瓜果蔬菜,而是一個軟乎乎白嫩嫩,正大睜著烏黑的眼睛不哭不鬧的小嬰兒。
他自然地蜷著小腿,小手半攥著拳頭放在嘴里吮著,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圍觀自己的幾人,然后咯咯咯地笑起來。
這孩子的名字記在秦家的名單之上,晏辭不知道林朝鶴是怎么將他換出來的,但若是被人知道這孩子沒有在牢里,一定會惹出大麻煩,他嘆了口氣,看了看顧笙:
“對外就說是我們的孩子。”
顧笙看到被晏辭帶回來的秦予安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他立馬抱起秦予安,眼睛卻看向晏辭,急促道:“你今天去看到他們了嗎?外祖母他們,還有葉臻哥哥,他們都還好嗎?”
晏辭揉了揉眉心:“暫時沒事!
秦予安本來在自己的小籃子里躺的好好的,忽然被人抱起來,一時有些不高興。
但是當小臉蛋觸及顧笙的胸口柔軟的衣襟時,小鼻子輕輕皺了皺,似乎聞到了和阿爹相似的味道,然后高興地張開小嘴,下意識去碰顧笙的胸口。
結果在顧笙平坦的胸膛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要找的東西,這才后知后覺發現抱著自己的并不是阿爹,于是下一刻小嘴一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顧笙被他這突然的哭鬧嚇到了,急忙學著葉臻的樣子哄著他。
“予安,小安安不要哭了。”
他輕輕用手拍著襁褓哄著秦予安,然而小予安哭得鼻尖都紅了,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還是沒有停下。
顧笙心疼得不得了,直到晏辭在一邊突然開口:“是餓了吧?”
顧笙恍然大悟:“對啊,這么久沒吃東西肯定餓了!
于是幾人陷入另一個難題:剛出生的小孩子應該喂什么?
晏辭想起來先前林朝鶴拿丹藥化的那瓶水,于是熟練地將那葫蘆拿了起來作勢要給秦予安吃,顧笙見狀奇怪地看著他:“你要給他吃什么?”
“丹水!
話音剛落,眾人異口同聲地重復道:“丹水?”
“……”
晏辭見眾人一臉古怪地看著自己。
他也知道給小嬰孩喝丹水聽起來十分荒唐,可沒有辦法啊,他又沒有奶,而且小予安看著還挺喜歡喝的
顧笙雖然沒生過孩子,但認為這丹水喂孩子的方法十分不靠譜,于是警惕地看了一眼葫蘆,不讓晏辭靠近。
眼見秦予安的哭聲越來越大,惜容上前出聲道:“夫郎,街口李家媳婦前些日子生了個哥兒,這會許是能給小公子些奶水”
顧笙覺得還是他這個提議可行,于是立馬抱著小予安出門了。
晏辭默默地將手里的葫蘆收起來,他看了看旁邊待命的琳瑯和璇璣:“你們,去市場上買些鮮羊奶回來對了,再找個奶娘,要家世清白,身體健康的!
第236章
小予安的到來打破了晏辭原本的計劃。
眼見眾人因為這個小娃娃的到來都開始忙活了起來。
幾個哥兒對這個小崽崽絲毫不掩飾的喜愛, 惜容和流枝更是幫著顧笙輪流照顧他。
眼見他們圍著小家伙轉來轉去,就連在另一個房間安靜養病的蘇合都忍不住過來看。
在知道這個小孩子的來歷后,蘇合吃了一驚, 隨即低頭看著籃筐里的小嬰孩。
秦予安是只要見到好看的人便要盯著看的,于是他睜大眼睛看著這個漂亮的大哥哥, 然后咧開嘴咯咯傻笑, 透明的口水都從唇角邊上流了下來。
蘇合朝他笑了笑,接著伸出手輕輕用小指勾了勾秦予安的小手。
晏辭找來了奶娘, 每天白天負責給小予安喂奶,確保讓崽崽吃得飽飽的,不過到了晚上小孩子就得他們親自照顧了。
而自從晏辭把小予安帶回家,顧笙的注意力就徹底從他的身上轉移到小寶寶的身上。
為了更好地照顧小予安, 顧笙還在房間里弄了個搖籃, 換尿布喂奶哄睡皆是親力親為。
好在予安很乖,除了餓和困,或者要換尿布的時候才會大哭特哭, 平時都是不哭不鬧的, 總是用眼睛好奇地看著周圍。
“你現在懷著孕呢,也得好好休息才是!标剔o想從他懷里接過小予安, “我來哄他, 你休息一下吧!
顧笙卻是搖著頭拒絕了:“他太小了, 又剛從阿爹身邊離開,一定很不適應,我得抱著他, 他才會心安一些!
提到葉臻他吸了口氣眼眶發酸:“我今天去看葉臻哥哥了, 我跟他說了我會好好照顧予安,一定不會讓他受一點苦”
說到一半他說不下去了, 竟是又低低啜泣起來,懷里的小予安本來還樂呵呵的,見到顧笙眼里的淚水,有些好奇地看著他。
晏辭走上去蹲下身抬頭,用手指勾去他眼角的淚痕,接著起身虛虛抱住他:“沒事,一切都會好的!
他又看了看他懷里的小予安,接著伸手牽了牽他的小手。
秦予安本來正好奇地看著他們談話,這會見有人搭理他,立馬開心地咧開嘴笑了起來。
晏辭卻是盯著他看了半晌,然后若有所思道:“嘶,這孩子,怎么只會笑啊,看著傻呵呵的”
他剛想說要不要請郎中來給看看,但是話還沒說完就被顧笙一腳踹翻在地。
顧笙瞪了他一眼,轉身不理他,赤著腳抱著秦予安坐在床上。
于是晏辭識相地閉上嘴,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不敢再亂說話。
秦予安則睜大眼睛看著從地上爬起來的晏辭,似乎發現了什么好玩的事,又咯咯笑了起來。
如今顧笙才懷孕兩個月,除了白日里偶爾有些反胃,其他一切正常,但晏辭也不敢讓他累著:“郎中還說懷孕前三月胎像可能不穩,你要注意休息才是。”
顧笙作為懷孕的那個,反而沒有他這般謹慎,尤其是最近帶著小予安,不僅親自出門給他去裁縫店買小衣服小鞋,小予安平時的吃食他都是親力親為。
晏辭先前還怕他把自己累著,但是見他每天并不覺得累,似乎還樂在其中
晏辭拿著陶瓷做成的,有些尖嘴的陶瓷奶瓶出去熱,里面的羊奶都是最新鮮的,晚上的時候奶娘不在,就只能先用羊奶喂他了。
雖然有了奶瓶,但沒有現代那種橡膠制的奶嘴,只能在容器上做一個仿制乳/頭的尖尖小嘴給小孩子吮。
但是秦予安明顯不喜歡陶瓷這種硬硬的東西,而且這個形狀還扎嘴,含著也不舒服。
一連吃了幾次,他終于開始抗拒地哼唧起來。
眼看著他癟著小嘴避開放到嘴邊的堅硬的陶瓷,憋紅了小臉不停用嘴去碰抱著他的顧笙的胸脯,就算餓了也不想吃奶瓶中的奶,于是把自己餓的哭泣不止。
顧笙憂愁地看著他可憐巴巴的樣子,眼見他哭得上不來氣,越來越心疼。
于是咬了咬牙將他放在搖籃里,伸手去解自己的小衣。
晏辭在一旁已經看了半天,這會終于忍不住朝他平坦的胸脯挑了挑眉:“你又沒有奶水,你還給他吃,你這不是騙他嗎?”
“小心他哭得更厲害了!
顧笙被他看穿了想法,一時有些尷尬,憋紅了臉瞪了他一眼:“那怎么辦?你看他哭成這樣子,難不成你有別的辦法?”
晏辭想了想,還真給他提建議:“他說不定不是餓,就是想吮點什么東西!
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想,于是他出去了,片刻后回來了還拿了罐蜂蜜回來。
顧笙不解地看著他,下一刻就見他伸出小指用指尖沾了點蜜然后伸到秦予安嘴里。
顧笙:“……”
秦予安不知道這是什么,處于本能下意識就含進嘴里。
晏辭感受到手上的力度驚訝道:“喲,還挺有勁的。”
結果秦予安用力吸了半天,小臉都漲紅了,卻什么也沒吸出來。
雖然他吸不出來卻很認真很努力地吸,直到吮累了,上面的蜜也沒味道了,于是砸吧著嘴把指頭吐了出來,“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
晏辭樂了,仿佛發現了什么好玩的玩具,又打算再蘸點蜜,結果下一刻就被一旁臉色鐵青的顧笙抬腳踹到一邊。
于是第二天晏辭就老老實實想辦法給秦予安找奶嘴去了。
想做一個軟一點的奶嘴倒也不難,用皮革或是什么柔軟的東西都可以,晏辭在紙上畫了一張草圖,直接丟給琳瑯和璇璣:“就按照這個去找個工匠,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來!
于是很快,一個嶄新的,帶有現代奶嘴形狀的奶瓶就做了出來
對于家中其他人來說,顧笙懷孕是一件大事。惜容和流枝不敢怠慢,第二天就開始變著法給他做好吃的。
與眾人的謹慎重視不同,顧笙反而是最沒有懷孕自覺的那個。
只有知道懷孕的那日,他伸出手捂住嘴巴,眼里一下子涌上淚水,把不可思議的目光投向晏辭。
而晏辭因為老郎中短短的一句話怔在原地,片刻后他從短暫的驚愕中回過神,接著走上前緊緊抱住顧笙。
“顧笙,我們有孩子了”
他低聲喃喃著,將哥兒用力攬在懷里,感受著他在自己懷中不停發顫的身子。
顧笙則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前,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腰,一個勁兒地點頭。
很快晏辭便感受到胸前傳來微濕的感覺。
他知道,他的小夫郎哭了。
于是那天以后他每每抱著顧笙都小心翼翼的,仿佛他明天就要生了一般。
顧笙對自己的身體還是很熟悉的,如今除了小予安和生病的蘇合,他就是全家最重視的對象。
而且如今顧笙早已不是最初那般羞澀的小哥兒,如今的他早就很自然地敢于面對自己的欲望。
有時惜容會將小予安接過去跟流枝一起帶,而顧笙到了晚上,沐浴過后將屋門一關,照舊將他俊俏的夫君撲到床上,準備做些羞羞的事。
“哎哎哎,不行…”
晏辭被他按在床上,眼看小夫郎十分熟練地開始脫他的衣服,他趕緊掙扎著從他身下坐起來。
顧笙就見他迅速從床頭拿出一本冊子,然后刷刷刷翻開停在其中一頁。
顧笙一臉驚訝地看著他,沒明白這是什么東西,于是也跟著好奇地探頭看上面的字。
就見晏辭對著有些昏暗的燭火瞇著眼看了半天,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然后用手指指著其中一行,認真對顧笙道:
“你看,這上面寫的,懷孕前三個月不能行房事,會導致胎像不穩…”
他一個字一個字跟顧笙讀著請教郎中后記錄下來的注意事項。
顧笙看著那厚厚的手抄本一時無語,上面從孕早期一直到孕晚期的所有注意事項全都記得詳詳細細,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轉行當乳夫了:
“你…怎么還記下來這么一大本…”
晏辭理所當然道:“我當然得好好學習…不過這些你就不用看了,放心,以后我肯定將你照顧得明明白白。”
他自信地將那一本筆記重新放在床頭柜子里,然后忽視了顧笙面上的欲求不滿,滿意地在他臉上捏了捏,接著翻身熄燈,蓋被睡覺一氣呵成——
符成二十九年四月。
胥州富商秦氏子過失殺知府薛氏子于胥郊,執入牢。
薛氏請就用事,又以秦氏嘗販私鹽,近復留運漕糧事。
帝怒,詔悉誅諸丁男于秋后。
其五月初。
三皇子驟疾,監以觀天象為卜,次日謂血光沖犯命宮,奏上本年見血使其疾遂甚,不宜行死。
帝甚憂,準奏,由是天下死囚者推至次年行刑。
其五月中。
四方香藥還都,攜一國所擇事香事者共一十五人,家眷皆遣俱入。
其六月。
此入宮一十五人者,又以精挑五人入香藥局,是為御香師。
第 237 章
“你有三個月時間!
林朝鶴用指尖挑起馬車的車簾, 斜斜的指向前方,他修剪整齊的指尖上沒有一絲血色,宛若帶著潤澤的美玉, 此時逆著光,帶上一層細膩的金色薄暉。
而他指尖所指處, 正是坐落于蒼穹下的巍峨都城。
“三個月的時間, 想辦法見到陛下。”
“然后,讓他喜歡你!
晏辭站在馬車下面微微抬頭, 聞言他沉默一瞬:“我以為大人有辦法讓我直接見到陛下!
林朝鶴垂頭看著穿著淡紫色的青年,笑道:“辦法倒是有,只是陛下生性多疑,身旁的香官無一不是有年歲, 跟他許久知根知底的老人!
“小友就這樣貿然到陛下身邊侍奉, 未免會給自己招來無端禍患!
晏辭將目光投向滿是魚鱗狀云層的天空,又問了另一個問題:“為何是三個月?”
“嗯三個月內得到陛下的喜歡,這樣你才有時間救你的家人。”
林朝鶴頓了頓, 接著又露出一個笑:
“我想這件事對于小友來說并非難事若是有需要用到銀子的地方, 或是有什么困擾,隨時派人與云清說!
接著, 他的話音消失在落下的車簾之后, 在車簾即將落下之時, 晏辭看到他眼底一晃而過的笑意
此時正是六月下旬,一個月前他們一行人風塵仆仆地從胥州趕到了燕都。
秦家罪行確鑿,原本是要秋后處決的。
然而就是上個月, 圣人最喜愛的小兒子突發疾病, 欽天監上奏說本年燕朝各地不宜發生見血之事,以免沖犯小殿下命宮, 使其病情加重。
圣人愛子心切,于是將本年下旬要處死的犯人行刑日全部推遲至明年。
晏辭算了算日子,也就是說他只有不到六個月的時間幫助瑞王登上皇位,這樣在其繼位赦天下后,秦家才能逃過必死的結局。
夏日燥熱的天氣不僅沒有將他心頭的沉重帶走半分,反而那相比胥州干燥不少的空氣令他鼻腔發緊,皮膚發皺,心情愈發煩躁。
燕都坐落在燕朝北境,雖是處于平原地區,然后北邊便是連綿的烏山山脈,行軍不易,易守難攻。
到了此地,河流已經越發少了起來,溫度卻也低了些,雖是夏季,但是氣候明顯比胥州要低。
無論是白檀鎮,還是胥州。幾個人都是在水源豐富處生活慣了的,來到燕都以后難免有些不適應。
幾個哥兒還好,不過小予安因為水土不服,干濕交替,直接病的喝不下奶。
如今他對外只說這孩子是自己的長子,名叫晏予安。
好在燕都出除了林朝鶴沒人知道他們的底細,也沒人懷疑一個出身布衣的香師
胥州是位于中部平原上最大的樞紐要塞,因為交通方便而繁榮。
那么燕都就像是燕朝的心臟,萬千珍寶,各色各樣的人都會沿著大大小小的水路和陸路源源不斷輸送至此,只為供給著它。
胥州有的這里都有,胥州沒有的這里也有,而且燕都的規模至少是胥州的兩倍。
而燕都又被分為內城和外城,內城坐落在外城之內,而皇城又在內城之中。
外城乃是平民百姓,無官無爵之人的住處,最為熱鬧也最為雜亂,里面市集商榷分布密集,市集上售賣的東西不僅來自燕朝,還來自外域。
那些個金發碧眼的外族商人售賣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器物和動物。
而最大的奴隸市場里,身強力壯的昆侖奴,外貌昳麗的菩薩蠻,還有性情柔順的新羅婢是最受歡迎的。
而內城的繁榮比外城只高不低,這其中住的都是王爺公主,或是高官爵的達官顯貴,普通人哪怕再有錢,沒有一官半爵也買不了這里的房子。
再往里的皇城中,住的自然就是當今天子。
晏辭剛到燕都不過半月,一路風塵仆仆,此時也只來得及安排好家眷。
托林朝鶴的關系,他現在也算是有官階了,雖然只是個從七品的香吏,但好歹也算個官。
他任職于四司六局中的香藥局。
這四司六局是皇家專門為了舉辦盛大宴會而設立的,四司為帳設司、廚司、茶酒司、臺盤司。
六局則是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燭局、香藥局、排辦局。
而這香藥局是專門掌管皇宮香事的機構,負責掌筵席上備辦各種香具﹑醒酒湯菜等,掌管香疊、香爐、香球及裝香簇細灰等。
若是遇到皇家盛大的宴會,還需要事香人員在一旁聽候換香。
而除了他們這些專門負責研制香的御香師,香藥局里還設有司香官。
司香官專職負責官府及大的慶典、民俗節日及祭祀活動的香事安排,香案、香具的設置,所需香品的供應等。
而那些派往外面專門負責香藥管理、督辦的官吏則為香藥使。
除了這些專門侍奉皇親國戚的官員,香藥局中又設有香藥庫,專門負責收藏從各地轉運司,以及外國商人處獲得的香藥,其他國家進貢的香藥也儲藏于此。
負責看管香藥庫的香藥庫使有正副兩人。
雖然名字聽著不錯,其實這些人不過都是侍奉達官顯貴的宮人。
好在晏辭并不在意這個,他剛到燕都,就以御用香師的身份和另外四人一起被送進了香藥司。
來之前他不知道那四人的底細,但是若是跟他一樣是從燕都各地選來的香師,想來一定都是行業翹楚——
來到燕都后新買的宅子坐落在外城,為了旺財著想,他們特地選了一個帶大院子的宅子。
旺財雖然依舊心心念念自己的主人,但是也知道暫時回不去胥州了,心情一直很沮喪,平時要不就是在院門口趴著,要不就是在晏辭腳邊趴著。
晏辭換上了宮里發放的一件暗紅色內襯,米色罩袍的袍服,顧笙幫他系好腰間的腰帶,有伸手整理領口袖口,接著頗為欣賞地看著晏辭。
如今他已經懷孕三月,雖然小腹還不明顯,但是日常生活中偶有不適,好在有惜容和流枝幫襯倒也沒有大礙。
此時入了夏,晏予安已經換上夏衣,光著兩只藕一樣的小胳膊小腿。
他用手抱著一只小腳啃著,睜大眼睛看著旁邊的兩人,接著舉起小手小腳咿咿呀呀起來。
晏辭知道這是想讓自己抱了,于是他俯身將小予安從搖籃里抱出來,嫻熟地抱在懷里逗弄了一番。
雖然在血緣上這是他表弟,但是目前為了不多生是非,也只能跟人說這是他和顧笙的兒子。
他和顧笙商量過了,等他再大一些便將實情告訴他。
小予安如今已有三個月大了,白日里經常會吭哧吭哧地蹬著小腿學著怎么翻身。
有時候累了就休息一會,接著繼續扭著屁股努力,從來不會哭叫著讓別人來幫他。
晏辭抓起他的小手在唇邊親了親,接著彎腰將他放回去,又捏了捏小予安的小手:“爹爹要去上班了,你跟阿爹一起,乖乖等爹爹回來!
晏辭在他的腦袋上柔軟的頭發上又摸了摸,然后直起身抱了抱顧笙:“我走了,有沒有想吃的,我給你帶回來!
顧笙搖了搖頭:“你快去吧,今天第一天入宮,還不知會有什么事情!
晏辭點頭稱是,于是便起身出門,為了不惹人注意,還特地換了輛低調的馬車。
不過他顯然多慮了,因為哪怕在外城,那些一眼看上去就價值不菲的馬車多如牛毛。
阿三按時驅著車來到內城和皇城交接處,琳瑯在一旁為他拉開車門,低聲道:“公子,里面我們進不去,我和璇璣在這里等你!
晏辭點了點頭下了馬車。
他略抬起頭,看著眼前這相較于胥州城,還要巍峨幾倍的皇城。
眼前幾丈高的朱紅色宮墻所環繞的就是整個燕都的政治中心。
經過宮城門口幾十米寬的護城河,在皇城門口規定的地方向守衛出示了證明身份的文牒后。
像他們這種送入內廷的官員有專門的宦官接引,果然皇城門口一個宦官打扮的人朝他身上的官服看了一眼,用尖細的嗓音問:“是來香藥局報到的?”
晏辭點頭稱是,接著將自己手上的文牒遞了過去,那宦官接過去看了看,又抬起眼皮朝他看了一眼,示意他跟上自己。
那宦官走路飛快,晏辭緊跟著他的步伐才勉強跟上他,那人一直領著他走到皇城門口一處偏僻的小屋,指了指里面道:
“先在這里等上一會兒,等人齊了,自然會有人帶你們去內廷香藥局。”
晏辭道謝過后,看了看面前的一處低矮不顯眼的宮殿,這里相比外面那些透過朱紅宮墻,露出的七彩琉璃瓦的寶殿,看起來就像暫時給宮人休息用的。
晏辭抬腳往里面走去,此時皇城門口除了遠處拿著金戈,一看就讓人膽寒的守衛,還有一些零零星星正在灑掃的宮人。
進了院子,晏辭吃驚地發現自己起的這么早,竟然還不是第一個。
里面有三個人穿著和自己一樣的衣服,不過都安靜待著,沒有一個人說話。
這幾人想來就是自己未來共事的同僚,晏辭于是便走進去與幾人見了禮。
見到他的到來,那三人默不作聲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皆站起來回禮過后,接著又繼續默默著坐下,屋里再一次陷入安靜。
這次從民間挑選送進宮的香師只有五人,此時包括晏辭在內已有四人,于是他們都沉默著等著最后一個人到來。
好在他們并沒有等許久。
不多時,晏辭便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
他微微側頭,用余光看到一個娃娃臉的年輕人在引路宦官的帶領下急匆匆朝這邊趕來。
第 238 章
“我來晚了!
他風風火火地進門, 跟幾個人見禮后,有些不好意思道。
屋內的人又用當初看晏辭的目光掃了他一番,最后落在他腳上鞋履底沾染的少許塵土上, 于是另外三人又將目光移開,沒人理會他, 這屋子里就又冷場了。
除了晏辭禮貌性地朝他笑了下。
這樣一來今年入香藥局的五個人就都到齊了, 不一會兒一個宦官模樣的人就到門口了。
“都跟上。”他淡淡地睨了幾人一眼,寬頤的兩層下巴隨著說話而抖動, “過些天自然有人教你們宮規,這進了宮就不比外面了,注意點你們自己的一言一行,萬一不小心沖撞了哪個貴人, 可是要掉腦袋的。”
那香藥局位于前廷西側, 與其他幾局一起,若是宮里舉辦盛大的宴會時才會要他們這些人忙碌,若是平時無事, 便分別派人到各個宮去當值, 專門為宮里的貴人調香,若是有運氣好的, 遇上對自己青眼有加的貴人, 說不定還可以被要進宮里, 專門侍奉。
晏辭沉默著跟著幾個同僚,一路上聽著那宦官的喋喋不休,無非是說些宮規深嚴之類的話。
他們沿著宮闈旁邊一個專門供宮人行走的小路快步走著, 很快就到了西南角的幾處宮殿, 一進了這里,明顯人便多了起來, 不過人雖多了,但依舊沒人多說話,都是低著頭進進出出忙碌自己的事情。
這些人身上穿著統一樣式,卻是不同顏色的衣服,想來是隸屬于不同的部門,一直到他們走到一處宮闈門前,晏辭抬頭看著上面牌匾上“香藥局”三個字。
“還愣著什么,都趕緊進去!
那引路的宦官不滿地看了一眼晏辭,接著轉身第一個往里走去。他剛踏進門,就有一個四十上下,體態瘦削,留著兩撇胡子的中年人迎上來,臉上堆著笑:“龐公公過來了。”
那姓龐的宦官挺著肥胖的肚子:“這不,今年的新人,給你送過來了!
那小胡子忙不迭地道謝,一直將那龐姓宦官送出門,方才轉身回來。他回來的時候便挺直了身子,視線在五人身上掃過,最后落在隊伍末尾的晏辭和那娃娃臉上,嘖了一聲:“怎么年齡小的還選進來了?”
這五人中除了晏辭和娃娃臉,另外三人一看就是有些年歲經驗豐富的老香師,這也是為什么他們兩個人進來的時候,那三人都沒正眼看他們,大概覺得這么年輕,要不就是攀關系進來的,要不就是另有隱情。
這瘦削的小胡子一個個仔細查看了一番表明他們身份的文牒,還有進宮前的查體的文書,最后目光在晏辭的那張上稍微停留了一下,接著抬起眼細細看了看他。
“嗯!毙『訉⑽碾哼給他們,“我姓張,專門負責給你們這些新入宮的分配活計。”
“既然能進宮來,就說明幾位都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不過我不管你們在外面有多厲害,進了宮就都得守宮里的規矩,以后呢手腳麻利點,好好干活,這宮里可不養閑人!
下一刻就見他隨意指了指其中一個,而他還沒開口,那人就快速地將袖子里一個小包裹塞到他手里,臉上帶笑道:“張大人,小人是香榷司王乘王香官的表哥,一直聽他提起您的名字,心生仰慕已久,這些小東西還請大人笑納。”
小胡子拿起荷包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滿意地點了點頭,:“你是王香官的親戚?不錯,看著也是一表人才,那就一起去香榷司幫忙吧!
那人忙不迭地道謝,立馬走了。
小胡子用手指捋了捋胡子尖,又看向另外兩個年長的香師:“我見文牒上寫著你們兩個是燕都人?”
“正是,在下祖上六代皆是燕都人,以前曾曾祖父還做過皇家的香料供商之一。”
“回大人,在下的祖父是宮里的司香官,父親是親王府上的香師。”
那小胡子點了點頭:“我看你們兩個也是出身世家。很好,就去香料庫幫忙吧!
這兩人于是也道謝后笑著走了。
直到最后,小胡子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語的晏辭,和旁邊一臉緊張的娃娃臉上,他的目光掠過晏辭,投到那娃娃臉身上,卻是問也沒問,揚了揚下巴:“你,拿著掃帚去掃香房!
娃娃臉聞言一愣。
見他沒有立刻答話,小胡子不滿地斜了他一眼:“怎么,沒聽到?”
娃娃臉有些緊張地謹慎出聲:“大人,其實我跟剛才那二位一樣,祖上三代也是以制香為…”
“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廢話!毙『雍敛豢蜌獾卮驍嗨,冷哼了一聲,斜睨了他一眼,“不愿意干就滾。”
娃娃臉看著有些委屈,然而第一天入宮,面對這人到底沒敢再反駁,轉身乖乖去拿掃帚了。
晏辭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直到這四人都走了,這姓張的香官才看了他一眼:“你,跟我來!
他說罷便朝旁邊一間空著的香室走去,晏辭默不作聲地跟上他,兩人一直走到香室里,直到他們的身影徹底避開院里幾個正在忙碌的宮人的視線后,小胡子瞬間斂去方才面上的盛氣凌人,雙手一攏直接朝晏辭做了一揖,笑道:
“哎呀,是晏香師吧。哈哈放心,已經有人提前跟在下打過招呼了晏香師啊,你跟他們可不一樣,你想去哪里,想去哪位貴人宮里當差,跟在下說一聲就行,只要不是太難辦的,嘿嘿,在下都能辦到”
晏辭看了他一眼。
小胡子又伸手捋了捋胡子尖:“不過呢,這后宮和內廷除外,后宮諸宮都是娘娘們的住處,只有女官和太監才能去!彼α藘陕,目光探向晏辭下擺,意味深長道,“晏香師想去也可以,不過就是得付出點代價”
“…”
晏辭沒有理會他的陰陽怪氣,畢竟他來之前早已經有了主意。
這后宮他去不了,皇帝那里他又沒資格,要想盡快見到皇帝,爭取早日實現自己的目的,能就只有一個去處了。
于是他想也沒想:“我要去東宮。”
小胡子本來還帶著看著很和藹的笑容的臉,聽到這話明顯笑容一僵:“東宮?”
小胡子又看了看晏辭臉上的神情,見他并不像隨意一說,這才又問了一遍:“晏香師,是想去東宮?”
晏辭奇怪地問:“大人為何這么問,東宮可是有什么問題?”
皇帝沒有立儲,這東宮本應該是空著的,但是由于他偏愛那個病懨懨的三皇子,所以破天荒違背了祖制,將三皇子遷到東宮養病,為的就是借東宮的龍氣來消一消三皇子身上的病氣。
所以按照晏辭的推測,這三皇子宮里既不會像后宮公主嬪妃那般用人嚴苛,而且皇帝愛子心切,一定會去東宮探望三皇子,這樣一來他能見到皇帝的幾率就大了許多。
小胡子干笑了兩聲,很快調整好表情,依舊臉上堆著笑:“沒有,沒有,這東宮目前住著陛下最疼愛的兒子,怎么會有問題?多少人擠著想去都去不成呢!
他嘿嘿一笑:“正巧東宮的香師每月都得換那么幾個,總是有空缺的,晏香師想去東宮自然不難!
晏辭也不與他廢話,直接與他道謝:“有勞張大人了!
那小胡子呵呵笑了笑,沒再說話。
一直等晏辭出了門,小胡子方才慢悠悠從香室里走出來,他剛走下臺階,旁邊立馬有一個香官走了上來,將擬好的名冊給他看:“張大人,所有新來的香師都已經分配好了,您看這樣可否?”
小胡子朝名冊看了一眼,在晏辭的名字上停留一瞬,冷笑一聲:“年紀輕輕,野心不小,也不打聽清楚,就敢要求去東宮!
他悠悠嘆了口氣:“算了算了,他既然要去,本官就讓他去罷,就算明天就身首異處,那跟本官也沒關系!
就在這時,不遠處又急匆匆跑過來一個香官,步子一直跑到小胡子跟前:“張,張大人”
小胡子瞪了他一眼:“看你這幅慌慌張張的德行,出什么事了?”
這后來的香官道:“張大人,剛才東宮那邊傳來消息,一個時辰前又處死了一個,讓我們抓緊時間補人過去,您看這該如何是好?
他說得急,聲音又有些大,那小胡子生怕剛走沒一會兒的晏辭聽到,趕緊打斷他:“說話歸說話,這么大聲做什么,有沒有點規矩?”
他朝那人一招手:“莫慌莫慌,剛才有一個已經自愿去了,再找一個不就得了?”
“可是大人,香藥局的人現在都不愿意去東宮,先前賣身進宮的都不剩幾個了,剩下的哪怕給三倍的俸祿都不愿,上哪找人去啊”
小胡子瞥了一眼院子里正在拿掃帚掃地的娃娃臉,朝他努了努嘴:“這不正好新進來幾個夯貨嗎,趁著啥也不懂,又是庶民出身,死了也沒人管的,把他也送過去吧。”——
分配完當差的宮殿,外加學習了些宮規后,這第一天就算結束了。
一直到黃昏,晏辭才從香藥局出來,累了一天,他只想快點回家看顧笙和小安安,然而他前腳剛踏出門,后腳就被人叫住了。他轉頭一看,發現喊他的正是白日里那個被派去掃香房的娃娃臉。
這會眼見他興沖沖地跟著自己出來,一臉興致勃勃:“哎,同僚同僚,你是姓晏吧,我們白天見過的,記得我嗎?”
晏辭不想和這宮里的人有任何牽連,這會也不大愿意說話,只是敷衍地點了下頭。
那娃娃臉卻是興沖沖的模樣:“忘了說了,我姓夏,單名一個圓。”
夏圓?
晏辭看了看他圓潤的臉,倒是人如其名,于是他又敷衍地“嗯”了兩聲,抬腳就打算走。
那叫夏圓的卻是絲毫沒有被他的冷漠打退,繼續道:“同僚同僚,你明天也是去東宮當差吧?正好我跟你一起——”
“你跟我一起?”晏辭轉過頭看了看他,“你不是去掃香房嗎?”
這話就說的有些傷人了,然而夏圓絲毫沒有氣餒:“誰說不是呢,本來我還以為真的只能去掃香房了,結果后來那位張大人又跟我說,正好東宮的差事有空缺,讓我跟同僚你一起——”
“嗯。”晏辭點了下頭,看著遠處朱紅宮墻盡頭逐漸落下的夕陽,語氣不咸不淡道,“小點聲,宮規上說走在路上不可開口說話,不記得了?”
第 239 章
這宮里的宮人大致分為幾等, 若是賣身宮中的,比如凈過身的太監和一些宮女,那么就跟外面那些大戶人家的奴隸一樣, 從生到死都要在宮里的,從此生死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而像晏辭他們這種香師, 本就是良民籍, 并非那些宮人賣身入宮,所以就像太醫署的太醫一樣, 每日有固定的出入宮時間,不可早入,也不可晚退。
若是不到自己值班的時候,更不能留在宮里過夜, 必須在每日宮門閉合前按時出宮。
晏辭出了宮門跟著一眾宮人過了護城河, 遠遠地便看見家里的馬車停在不遠處一棵老樹下。眼見到璇璣從馬車后面那棵樹上跳了下來,舉起胳膊朝他揮了揮,晏辭頓時覺得這一天的疲憊瞬間在此時消去不少。
“公子。”琳瑯依舊一如既往的穩重, 面上帶著以往在秦家經常出現的笑。
晏辭現在只想回家把今天的事跟顧笙說一遍, 或是從搖籃里把小予安抱起來用力親一親。他坐在馬車里,聞著馬車中熟悉的熏香, 迷迷糊糊昏昏欲睡。
一直等到馬車停穩了, 外面琳瑯替他拉開簾子, 晏辭睜開眼,扶著璇璣的手下了馬車,便是如同往日一樣, 惜容和流枝早早煮好了飯食, 等著他們回去。
院門外,旺財趴在臺階上看著他們回來的方向, 離好遠便聽到了馬車輪子滾動的聲音,頓時豎起耳朵從地上站起來,朝著這邊叫了起來。
顧笙似乎正在屋里哄著小予安,聽到旺財的叫聲抱著崽崽走了出來。
哥兒漂亮柔和的眉眼間藏著讓人愜意的笑意,晏辭快步走上前,從他懷里接過小予安,小予安依舊伸著小手咿咿呀呀的說著只有他自己能聽懂的話。
顧笙眉眼含笑,回了屋親自幫他解開腰帶:“今天怎么樣?”
哥兒的手相比自己要小上一些,靈活柔軟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腰帶上,從晏辭的角度,唯一低頭就可以看到他微敞開的衣領下一抹雪色的,散著暖意和好聞香味的肌膚。
因為懷了孕的原因,顧笙不再將腰帶系得緊的能勾勒出他柔韌的腰肢,相反他自從懷孕后就開始穿寬松的衣服,腰帶也不再系了,若是系也只是松松地環在腰上。
晏辭手向下用手掌覆上他的小腹,他的掌心剛好完整地將顧笙的腹部蓋住,從掌心處不斷傳來的溫熱讓他有些癡迷,尤其是知道此時那個還沒有形狀的小生命就在他柔軟的肌膚下悄悄地成長著。
“感受到什么了?”顧笙柔和的嗓音像是拂過晏辭心尖的一片羽毛,搔得他心癢難耐。
于是他故作認真地思考片刻:“好像圓一點了?”
這句話果然把顧笙逗笑了,他笑著拍了下覆在肚子上的手:“這才三個月,還只是個小豆丁呢,哪就開始圓了?”
晏辭不依不饒,彎下腰勾起他的腿彎將他抱回床上:“可我就是覺得圓了些?難不成你吃胖了?讓我檢查檢查!
顧笙“哎呀”了一聲隨著他的動作落到床褥間,本來就松松垮垮的衣衫松了大半,他用手推著晏辭的胸膛,紅著臉道:“你別鬧了,小心壓到孩子!
晏辭本就有心逗他,見他這幅神情果然笑了起來:“你方才還說只是個小豆丁,怎么這會就擔心起來了!
顧笙不愿意理他,用手推著他想坐起來,結果上方的人用手撐在他的身側,將他完完全全罩在身下,他身上的衣服的沒換下,白日里許是跟香料混跡的久了,也染上了一層香味。
顧笙便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領口處狠狠聞了聞,接著張口在他頸側輕輕咬了一口:“快點起來,我還要吃飯呢!
他越是這樣說,晏辭越是不依,顧笙坐也坐不起來,站也站不起來,臉都憋紅了,晏辭眼見他這夫郎臉上又如在白檀鎮那般一點點泛起緋色,心中便愈發癢起來。
好看啊,顧笙這樣子,當真百看不厭
然而就在他還想逗弄幾句,就聽到旁邊突兀地傳來一陣呀呀聲,晏辭轉頭一看,就在那邊搖籃里的小予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翻過身來了,正用兩只小胳膊撐著上半身,好奇地看著這邊。
他嫩白圓鼓鼓的小臉上,一雙黑琉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頭上一小撮細軟的胎毛在剛才的努力翻身中亂成一團,像一攤火堆一樣立在頭上。
本來被晏辭控制在身下一臉嬌羞的顧笙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他。
晏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大力推開,甚至倒退兩步被他推了個趔趄,接著就見顧笙快步走到搖籃邊,一臉驚喜地看著搖籃里的小予安,驚訝道:“安安會翻身了,真厲害,真棒!”
小予安本來正專心致志看著他們在做什么,這會見顧笙突然跑了過來對他說話,語氣里滿滿都是夸贊,知道是在夸自己,頓時咧開小嘴高興地笑了起來。下一刻兩只小胳膊撐得太久沒了力氣,臉朝下撲到了柔軟的小被子上。
顧笙看著在被子上滾成一團的小予安咯咯直樂。
而晏辭看著這一幕忍不住莞爾
“今天去宮里累不累呀?”
顧笙乖順地伏在他的胸前,尚且帶著水汽的柔順長發從雪白的后背上滑下,和晏辭散落在床榻間的長發混在一起,他伸出手指在捻起身下人的胸口上的一縷發。
晏辭感受著他的指尖不時劃過自己裸/露的皮膚,他微闔著眼,感覺到昏昏沉沉的睡意正在不斷攻擊自己的眼皮:“不過是去了一個更大的香房罷了,不累!
顧笙有些不放心,謹慎叮囑道:“我跟你說啊,你進了宮里說話做事可要小心一些,我之前在葉臻哥哥那里看得好多話本上,都寫著某某王爺一不開心就將什么御醫呀,什么侍衛呀一刀砍了,可嚇人了!”
晏辭本來在漸濃的睡意中逐漸昏沉,這會卻是被他這句話逗笑了,他像拍小予安一樣拍了拍他赤/裸光滑的后背:“你都說了那是話本里的,那還這么擔心做什么?”
顧笙哼了一聲,用指尖戳了戳晏辭的胸口:“我是跟你說真的,你不要不信!
晏辭翻了個身,側著身把他抱在懷里,臉埋在他的頸側蹭了蹭:“不會的,就算在皇宮里只要不違反宮規,不會出事的!薄
次日過了寅時,晏辭就起了床,他起床的時候順便驚醒了顧笙,顧笙十分驚訝:“起的這么早?”
晏辭已經穿好了衣服,回身捏了捏他的鼻尖:“你繼續睡著,我先走了!
為了避免宮里的貴人用香的時候宮里香藥局人手不夠,所以他們這些香師必須得在太陽沒升起前,早朝沒開始的時候就入香藥局。
所以當晏辭摸著黑去香藥局的時候,就發現六局燈火通明,有值夜的同僚打著哈欠朝他打了招呼,接著便出了門。
昨日遇到的那個夏圓也不知什么時候到的,此時穿著跟昨日一樣的宮服十分有干勁地等在門口,見到晏辭還跟他打了個招呼。
晏辭顯然并沒有他這般興奮勁,只是點了點頭。
雖然昨夜安慰顧笙只要不違反宮規便不會有事,但是這皇宮不比外面,雖是有林朝鶴那張保命牌,但萬事還是小心些要好,尤其是他的目的跟其他人本就不同。
昨天那負責分配的姓張的小胡子果然說到做到,今日便將他們兩人分配去了東宮。
“這個是東宮宮人的腰牌!彼贸鰞蓚木質的牌子放在桌上,”從今天開始,你們倆就去東宮當差吧。”
晏辭拿起那腰牌掛在腰間的腰帶上,不一會兒便有一個東宮的宦官過來接引他們。
東宮并不是叫東宮,名字叫做“少陽殿”,因為位于皇宮前朝東方,緊挨著旁邊皇帝日常休息的養心殿,所以簡稱為東宮。
晏辭跟著幾個剛被選去東宮的宮人一起沿著甬道前行,不一會兒走出那些被夾在高高宮墻之間的逼仄小路,便看到眼前逐漸開朗起來。
入眼的并不是那些鋪蓋著琉璃瓦的斗拱飛檐,也不是涂著朱紅色的宮墻,而是滿目如云如霞的粉色海棠。
那些從宮墻上探出的開得正盛的海棠花,密密鋪滿宮墻上少數的留白處,嬌艷欲滴的花朵在風里微微蕩漾,不時有散落的花瓣一直在微風中旋轉而下,落在地面上化成點點緋櫻。
晏辭聽到身后的夏圓發出輕輕的抽氣聲。
他只是看了看那些海棠,便將目光收了回來,按照宮規,他們是不能從正門進的,那宦官也是領著他們繞到少陽殿后方一個小小的,一次僅供一個人出入的小門。
于是他們便像歸圈的牲畜一樣一個個進入殿內。
東宮的后殿正是供他們這些宮人做事的地方,而晏辭和夏圓自然是去了香房,香房在一處院圍之內,里面的香具也是一應俱全,此時正有幾個穿著和他們同樣衣服的宮人正在香房做著手里的活。
“以后你們就在這里,沒有傳喚,不許出香房的門。”
那引路的宦官指了指這院落,剛一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晏辭抬頭朝門扉處看了一眼,這位置倒是清凈偏僻,比他想象的要好,他正要抬腳進門,就聽到里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只見里面快步出來兩個宦官打扮的人,他們腳步飛快,若是晏辭提前走一步就要被他們撞飛出去。
一直等到這兩人從他們身邊擦身而過,晏辭才發現這并不是兩個人。
這兩個人正抬著一個簡單的竹板搭成的形似擔架般的東西,低著頭往外走。
而那擔架上還抬著一個人,那人被罩在一層白布之下,晏辭快速的一瞥,正好看到那白布之下,大概在脖頸的位置上,不斷有鮮紅溢出,一點點在雪白的布上面氤氳成一團巨大的紅色。
第 240 章
見到這一幕的眾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氣, 夏圓更是下意識往晏辭身后縮了縮。
那帶路的宦官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他翻了翻下垂的眼皮,朝這幾個新人隱隱有些發白的臉上看了一眼, 眼睛里帶著一絲看好戲般的嘲諷神色:“還不趕緊進去?”
眾人一時瑟縮,只有晏辭抬頭朝宮墻上看了一眼, 然后徑直抬腿邁上臺階。
眼見他仿若什么都沒看見一般泰然自若地走了進去, 身后那幾個新入宮的宮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連忙也緊跟著他也走了進去——
天子好品香, 以至于皇宮每個角落都被香料燃燒而出的香氣蘊滿,也是因此,這所以偌大的宮里每個殿里都有這么一處香房,專門豢養著香師給宮殿的主人制香。
而東宮又是除了皇帝的寢宮外, 宮人最認真謹慎對待的地方, 皇帝對這幺子寵愛有加,以至于異邦來進貢的珍稀香料和本土生產的上等香料堆滿了少陽殿的香閣。
晏辭眼見香房大門此時出入之人不斷,從其中傳來的搗香磨香的聲音更是絡繹不絕。
不同于白檀鎮和胥州他那小小的香房, 此時這里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香房。
晏辭的目光順著那些進進出出的人手中拿著的香具, 聞著空氣中各色香料混合的味道,他一時有些恍惚, 仿佛自己依舊身處白檀鎮那間小小的香房內, 從來不曾離開。
直到耳邊尖細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宋香官。”
晏辭從思緒中回過神, 就見面前不知何時站著一個穿著暗紅色宮服的男人,正在盯著自己。
他眉眼間帶著與生俱來的清冷和疏離,淡漠的眼神里透露著絲毫不掩飾的不滿, 此時看著自己已經隱隱開始蹙眉。
不是男人。
晏辭俯身作揖的時候目光從他精巧的下巴上一粒突兀的孕痣上劃過。
是一個哥兒。
“你們兩個!蹦腔鹿倏粗娝麄冊谂赃吷嫡局, 對著他們出言提醒道,“這位是宋挽風宋香官, 乃是少陽殿的司香官,還不趕緊見禮?”
晏辭反應的很快,知道這人應該就是自己日后的頂頭上司,于是行云流水地舉手朝著這紅衣哥兒作揖道:“見過宋香官。”
那眉眼清冷的哥兒卻看都沒看他一眼,而是冷笑一聲,對著那宦官道:“不是都說了,要不就帶女子來,要不就帶哥兒來,說了多少遍了,不要男人。”
那宦官被他這直白的話弄得有些尷尬,只好笑道:“宋香官見諒,最近香藥局實在事務繁忙,人手本就不夠……”
“而且這兩個都是今年新選入宮的香師,能力上不會有問題的,這不得已就……”
“民間選入的?能力不錯?”
宋挽風冷哼一聲,唇角勾起一絲譏諷之意:“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們還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我能有這兩人是我的幸運?”
“這……”
不等宦官回話,宋挽風已經上下打量了兩人一眼,于是乎眉宇間的不耐煩似乎更深了,眼神里分明在說幾個從民間選出來的香師,能有什么本事,還配進東宮?
那宦官假裝沒看見他面上的不滿,對其笑道:“宋香官,那這兩人日后就勞煩你啦!
“上次你們送來的那個,在這連半個月都沒熬過,便又給我送來新人!彼瓮祜L雙手抱臂,“算了,何必跟你浪費口舌,天知道這兩個又能待多久。”
他抬頭對晏辭兩個冷淡道:“既然來了,我只有兩條規矩:一是只做交給你們的活,二是不要多管閑事!
“這兩條規矩可是能保你們小命的,千萬記牢了!
晏辭垂眸斂眉,面上一副十分乖順的樣子:“宋香官,在下記住了!
“記住就好!彼瓮祜L高傲地揚了揚下巴,“趕緊去把庫房整理好,弄完了以后就去搗香,動作快點,莫要耽誤殿下用香的時辰!
晏辭一愣,心道這人上一秒還訓他們訓得跟孫子一樣,下一秒就直接分配任務了?
然而他并沒有遲疑,轉身就往一旁放香料的庫房走去,接著身后傳來腳步聲,顯然是夏圓反應過來,趕緊跟上他。
那庫房里堆滿了雕工精致的箱篋,上面繁瑣的花紋和異域風格的裝飾告訴晏辭,這并不是燕朝產的香料。
他蹲下身,打開離得最近的一口箱子,在開蓋的瞬間,手上卻是一頓。
只見箱子里面放著一匹匹表面呈現淡金色的絲織品,這些絲織品被綾羅織就的繩索縛住,如同市井布莊擺在貨架上的布匹一般堆積在箱子底部。
然而剛一打開箱蓋,就聞到一股濃郁含蓄的沉香味。
宋挽風慢悠悠在他們身后走進門,先是把目光落在夏圓身上:“既然聽說你們有些本事進來的,那我問問你,這箱子里的是什么?”
是什么?
夏圓一臉尷尬地看著箱子里壘的整整齊齊的布匹,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眼見他冰冷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只好硬著頭皮小心翼翼道:“這不是……綢緞嗎?”
聞言,宋挽風臉上的譏諷的笑果然更明顯了:“到底是民間選進來的,沒什么眼界沒什么見識也是正常。”
夏圓面上一紅,羞愧地低下頭。
眼見他這副模樣,宋挽風對這兩人的不滿更深,早就聽說這些從民間選進宮的香師有不少都是憑借關系入宮的,壓根就是德不配位,尸位素餐之流。
他心中愈發確定自己的想法,正要開口再嘲諷幾句,就聽到旁邊傳來一個聲音。
“這是三佛齊進貢的沉檀羅縠。”
宋挽風回過頭,就看到旁邊那個從進門來就一臉平靜的青年看著自己說道:“將蠶絲浸入沉檀香水中,等到足日撈出晾干織就的布匹,織成之后香氣經久不散。”
他聲音清晰干凈,宋挽風忍不住細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聲:“你倒是知道的多一些。”
他于是用鞋尖輕輕踢了踢那價值不菲的箱壁,朝夏圓揚了揚下巴:“選幾匹送去制衣局,讓他們織成褂子送過來!
夏圓看見他居高臨下的眼神,一個字不敢說,趕緊伸手從箱子里抱出三匹布。
宋挽風見他這慌慌張張的模樣,愈發不滿,冷哼道:“小心點,敢弄臟一絲就剁了你的手。”
夏圓一臉慌張,忙不迭地稱是,像是抱著他老爺的骨灰罐一般謹慎抱著幾匹布快步走了下去。
晏辭站在原地,安靜等著吩咐,就見他這“頂頭上司”刁難完他那可憐同僚后,又慢條斯理走到自己面前,盯著自己看了一瞬,接著朝他左手邊的箱子揚了揚下巴:“打開!
晏辭于是順從地伸手將那箱子打開,這口箱子里面放著的不是布匹,而是一座如同根雕一般的東西。
甫一開蓋,濃郁的馥香瞬間噴薄而出,晏辭輕輕吸了一口氣,只聽腦袋上方那宋姓香官又用清冷的嗓音道:
“這就是傳說中的‘一木五香’,這種奇木根部為旃檀之香,節處為沉香之味,花為雞舌,葉為藿香,而泌出的樹膠為熏陸香!
“整個天下只有這么一根,天然而成,價值難量。”
晏辭幾乎是瞬間發現這句話中的疑點。
他沉默了一下問道:“可是宋香官,沉香與檀香分明是兩種香料,如何能生為一體?”
“更何況藿香是草葉,又怎么會生長在樹木上?”
宋挽風低頭看著晏辭,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到跟方才那人一樣驚愕尷尬的表情,然而卻見對方垂下眼簾,面上依舊平靜非常。
宋挽風的眼神里帶上一絲琢磨,方才這小子進門之時便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
要知道這些初入宮的新人哪個不是一臉慌張,跟人說話時都不敢直視人的眼睛。
這人實在淡定的有些過分,要不就是腦子有病,要不就是真有些本事在身。
想到這,宋挽風的聲音故意逐漸冷下來:“你這樣問我,是覺得我說錯了?還是在教我?”
晏辭聽到身后的人不依不撓地聲音,于是他放下袖子,忽視他面上不友好的神色,站起身禮貌回應:“宋香官誤會了,在下并無此意。”
宋挽風冷笑一聲:“看來你有不同的見解,既然你覺得我說的不對,那你說說什么是正確的!
晏辭沉默一瞬,雖然不知自己怎么惹到他了,但是顯然自己的頂頭上司對自己抱著些不滿的情緒,若是不證明自己一番,怕是以后不好立足。
畢竟像他一個哥兒能在宮里立足,還成了東宮里的司香官,真才實學肯定是有的。
而傲氣,自然也是有的。
晏辭思索一番:“在下才疏學淺,并非故意反駁香官,只是這五種香料本就自有其種,無論世人傳論為何,不同種類的香料都不可能同根而生,同株而長!
“所以在下認為,這‘一木五香’確有其事,但是世人口口相傳中難免會出現錯處。”
“而所指的五香應當是沉香,棧香,雞骨,青桂和馬蹄!
“這五種香料皆屬于沉香一類,同根同莖而生便不奇怪了!
晏辭恭敬著說完便安靜等著,等著身前人的評判,然而等了許久卻沒得到回應。
他不由得抬起眼,結果卻發現面前早已空空如也,那宋香官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晏辭將袖子垂下直起身,在心里松了口氣:所以自己這是通過考驗了?